《邊疆文學》2023年第7期|梁剛:安放

梁剛,男,云南省紅河州彌勒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彌勒市作家協會主席。有多篇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南方周末》《文藝報》《文學報》《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學》《芳草》《山花》《延安文學》《牡丹》《邊疆文學》《大家》《滇池》等省內外報刊。曾被云南省作家協會授予“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榮譽稱號,獲云南省第七屆文化精品工程獎等多種獎項,公開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11部。
安 放
梁剛
題記:
孫髯,字髯翁,號頤庵,昆明人,布衣,其父本秦人,流寓,自稱三原孫氏。博學多識,工詩古文詞,一時名士皆與酬唱,所為樂府雖不逮漢魏,亦幾入香山崆峒之室。五七律規仿唐人,時有杰作。所居喜種梅,自號“萬樹梅花一布衣”。晚年寓螺峰之咒蛟臺,更號“蛟臺老人”,卜易為活,其子經商彌勒,迎養,卒于彌。遺稿不傳,惟《滇南詩略》載其詩十余首及大觀樓楹聯為世所稱。
—— 《新纂云南通志·文苑傳》
1
活到八十七歲,孫髯還是頭一次在這漠漠鄉野越過一整個長冬。
晚秋,霜便開始一場場降落。破曉時分,一拉開門,一大股冷氣撲面而來,飽含著腐葉的氣息,讓人最后一絲睡意頓消。曙色初動,河流和溝渠,家家戶戶的屋頂,飄裊著濃濃的白氣和淡藍的炊煙,這使凝滯的大地靈動起來。冬閑的水田里,水面積滿一層冰,由于冰把水面封嚴,常使水中的魚蟲缺氧而死去。河這邊,一只貓在冰面上游走,眼睜睜地看著魚卻無從下口,沮喪得哼哼有聲,而河那邊,幾只白鷺站在冰面上,用筷子長的尖嘴,一下又一下地啄擊,冰塊碎裂,白鷺大快朵頤。用瓦片鏟水漂一樣鏟冰,瓦片能飛出幾百米遠,瓦片輕擊冰面的聲音,明快得如磨了一夜的刀子。這是孩子們愛玩的游戲。每天,烏鴉在霧蒙蒙、濕漉漉的天空中鳴叫,好似在提醒人們,更寒冷的日子正一步步向他們逼近。竟然有興致觀賞這些,孫髯自己都感到奇怪。
頭天晚上酒喝得再多,睡得再晚,每天一大早,孫髯雷打不動地都要出門到村頭的小河邊操練一番父親當年教過他的劍術。還在老家陜西三原的時候,他還小,每天黎明,熟睡中的孫髯就會被在小院中習武的父親的拳腳和呼喝聲驚醒。父親曾拜當地賈姓武師習練拳術、劍術。一年四季,只要不出門,父親天天腿縛鐵瓦,鍛煉腿足。父親曾寫了一首《舞劍詞》:“英雄不學時勢裝,匹馬單槍論短長。拔劍斬蛟叱滄海,看他盜寇與侯王。龍蛇走,歲月忙,健兒天下逞豪強……”在那樣的氛圍中,他常常默念著李白的《俠客行》跟著父親練劍:“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想象中的詩仙劍眉高聳,虎眼炯炯,伴著一路風霜,長劍飛動,劍氣所到之處,銀光乍起,矯若飛龍。盡管父親想把自己平生所學傳承與他,但自小隨軍,金戈鐵馬,獵獵征塵,血流成河、白骨蔽野的場景總是讓他心驚,因而更愿意在書山文海中跋涉,只學了幾招劍術,且從來沒有派上用場,及至年長,他才發現,自己以筆為劍,武術的那種雄強之氣如鹽融水般浸透他的筆墨。
村里多的是狗,但幾十天相處下來,也就爛熟了,他從它們腳跟前走過,它們非但不像當初那樣張牙舞爪著汪汪狂叫,反倒向他搖圓了尾巴。住在村南頭的李家明老弟在掃村街,見了他佯裝著退在一邊為他讓路。家明只有五十八歲,足足小自己三十歲,腰卻彎得像一張弓。來村里不久,他就聽家明自己說過,他七歲那年的一天,上樹撿烏鴉蛋,把三個烏鴉蛋裝在衣袋中要下樹時,忽然看到一條大人手臂粗的烏梢蛇腰身盤在他一邊的樹枝上,高昂著碗大的腦袋,兩只鴿子蛋大的眼睛閃著雪光,紅色的信子在同樣碗大的口里不停地吞吐著,發出陣陣“嗤嗤”的聲音。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松,從三丈高的大青樹下摔下。在草醫家中住了三個多月,人被救活了,身子卻再也伸不直。走出好遠,還能聽到家明手中的竹帚唰唰有聲。他知道,私下村人都稱他和家明為“酒友”。
來到河邊的一片草地,孫髯脫下長衫,拔劍出鞘。這是一口鐵匠鋪隨處可見的劍,不值幾個錢的。幾個月前,女婿自能請人用牛皮為他做了一個劍鞘,換下了原來那個已經千瘡百孔的羊皮套子。他曾有過一柄龍泉劍,真正的名劍,是父親用一匹好馬跟人換來的,曾飽飲人血。他而立之年父親去世,這口劍便一直陪伴著他。十年后,母親也去世了,當時他剛結婚不久,可謂家徒四壁,他用那口劍換了一具像樣的棺木,總算把母親安葬了。在尚武人家長大,他知道,劍器是尚古利器。明茅元儀《武備志》載有雙手劍圖二十四勢,為古傳雙手劍法之最早傳本。他多次見過父親和他的部下比試,他們以腰運步,以步帶勢,大開大合、劈砍挑刺、撩圈攪撥,動如猛虎下山,靜如處女待閨,行如龍蛇飛舞,疾如蒼鷹捕兔……而在他這位書生手中,武藝的搏殺之能,早已淪為修心健體的樣式,手中這口劍,已然成了舞臺上的道具。但演習日久,在一般人眼中,他舞動起來,也有飛蝶采花、行云流水之姿,然于實戰,則無一用處。一頓飯的工夫,他一招一式地將自己所熟習的劍術過了一遍,一頭一臉的汗水,卻感到渾身舒坦,神清氣爽。
他正抄起河水洗臉,偉儀的孫子、他的學生瑞祥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這個六歲的孩子小臉通紅,前言不搭后語地告訴他的先生,家里已經收拾好一間耳房,八仙桌擺好,筆墨擺好,很多人等著先生去寫春聯。孫髯愛憐地上前要抱孩子,孩子一下避開他,撒腿跑了,讓他感到好笑,自忖:自己在課堂里對孩子們可能太嚴厲了。就要過大年了,昨天傍晚,少東家偉儀是說過要請他今日為鄉民寫春聯,可想不到人們會來得這么早。
一進苗家小院,孫髯看到要寫春聯的人帶著紅紙站滿了院子,都是從附近七村八寨來的。孫髯挽起手袖。偉儀為他展紙,瑞祥磨墨。偉儀看到,先生運筆如運刀,一筆一刀,在紅紙上落下瀟灑英挺的行楷。天凍得大地都開裂了,大家都是披著蓑衣來的。穿著一件薄衫的孫髯筆走龍蛇,寫得滿頭大汗。人們帶著寫好的聯子走時,會給他留下幾個雞蛋、幾包干玉米、一碗蕎子,更多的是剛剛從地里挖出來的紅薯和隨手從菜田拔來的幾個蘿卜。有人送來酒,老人家就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揮動毛筆。送酒來的人是不用排隊的。
乾隆十二年(1747年),偉儀的父親苗漪(字雨亭)在私塾苦讀十余載,赴昆明參加鄉試,以第十名的優異成績得中舉人,榮授昆明教諭,后又改任昆明育才書院山長。昆明育才書院原為昆明書院,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由云貴總督蔡毓榮、云南巡撫王繼文主持建立??滴跛氖辏?703年)得到康熙皇帝手書“育才”二字的匾額頒賜而改名昆明育才書院,康熙皇帝還“御賜圖書”供書院學子研讀,其聲望僅次于成立于明嘉靖年間的昆明五華書院。苗漪忙于教務,很少有時間回鄉。
有一年回鄉,苗漪興奮地告訴兒子:到昆明不久,他就慕名去拜訪過一位叫孫髯的大詩人,詩人長他三十多歲,幾次走動,過從甚密,成了忘年交。他一生下來就有胡須,故取名為“髯”,號頤庵,晚年自號蛟臺老人。祖籍為陜西三原人。因其父以武職宦滇,隨父寓居昆明。孫髯稍長,就讀私塾,聰慧異常,博讀經史,能作詩文,因家有一園,遍種梅花,曾自號“萬樹梅花一布衣”。孫髯早年由于對科場搜身極為憤慨,認為這種“以盜賊待士”的舉措有辱斯文,遂發誓永不赴秋闈之試。他中年喪妻,僅生一女,其女長大后嫁廣西州彌勒三道橋一趕馬人。孫髯交游甚廣,又慷慨仗義,有豪爽風范。父親死后,家道破落。他曾在昆明設帳授徒,慕名而來的學生不少。因教學有方,其弟子皆能文之士,事于朝廷者甚多。傳說官府曾命孫髯入京面圣,圣上問國計,孫髯默然,圣上不悅。孫髯辭退,門生問:“何以不酬曩昔之志乎?”孫髯答曰:“昔巢父洗耳,堯不能協;夷齊采微,武王不明為逆。人各有志,難相強耳?!睂W生聞之,皆為嘆惜。孫髯仰天笑曰:“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不能也,實不為之而能也?!彼鞚撊欢鴼w,像李白一樣,仗劍四處遠游。清朝乾隆初年,昆明大觀樓落成。時年已經八十歲的先生寫了一百八十字長聯,由昆明陸樹堂書寫刊刻,懸掛樓前柱上。長聯盡摹滇池景象,極言千年滇史,狀物則物勢流轉,辭采燦爛,文氣貫注;寫意則意氣馳騁,一掃俗唱。
在文禁森嚴的雍乾之際,孫聯一出,振聾發聵,四方驚動,昆明士民,競抄殆遍,蔚滇中盛事。盛名中的他卻生計維艱。昆明圓通寺的老和尚與他交情甚好,讓他住在寺后的螺峰咒蛟臺上。那里有座小小的樓閣,名文佳閣,他就住在這樓閣上,并更號“蛟臺老人”。在這文佳閣下面,擺著一個招牌,上寫“蛟臺老人測字賣卜處”,以賣卜、代寫書信為生。來占卜的香客很少,每日“求百錢不可得,恒數日斷炊煙”。故而寫詩自嘲道:枕頭肚里是秕糠,耗子因何少得糧?咬破任從天替補,空空如也又何妨!他常常沒有飯吃,老和尚要他到寺里吃齋飯,他卻不肯。朋友們來訪他,要接濟他,他總是說,我是過得下去的。偉儀打心眼里佩服父親,能將先生請到邊地彌勒,并給鄉下孩子們上課。偉儀發現,當面背后,先生總是喜歡稱父親的字:雨亭。父親還一再叮囑偉儀,先生一大把年紀,來到彌勒一個小村,人生地不熟,對老人家的生活起居要處處關心,像對自己的祖父一樣。
天慢慢黑下來,偉儀對眾鄉親說今天到此為止了,明天再請先生接著為大家寫。當天,先生寫了上百副聯子,內容很少重復。他寫出一幅,偉儀就讀給大家聽:“春雨絲絲潤萬物;紅梅點點繡千山;春意盎然”“綠竹別其三分景;紅梅正報萬家春;春回大地”“紅梅含苞傲冬雪;綠柳吐絮迎新春”“四季花香蝴蝶舞,三春喜訊鵲雞鳴”“白鶴飛來萬戶壽;金雞喚醒五湖春……”偉儀暗自吃驚:這么多的聯子,都裝在先生的頭腦里,他可是快滿九旬的老人了。
人們慢慢走了。苖家祖傳的用椿樹打制的八仙桌上有酒有肉,熱氣騰騰。偉儀倒好酒,示意先生請。孫髯搖頭,說把菜飯都弄點,讓他帶回自己的住房,他今晚有客人。幾個月與父親的這位故交相處下來,偉儀多少了解先生異于常人的脾性,于是淡淡一笑,用大碗小碟給先生盛了很多菜裝進一托盤,讓兒子長林送到先生住處。長林的身影已經出了院門,先生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一臉嚴肅地緊盯著主人。偉儀一拍腦門:“酒!”連忙雙手捧起放在桌子一頭的一大葫蘆酒遞給先生。先生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將酒接過揣在懷中,揚長而去,凍得硬邦邦的大地傳來重重的腳步聲。
擱在桌子中間筆筒上的蠟燭燭光下,孫髯和家明喝得正好。忽然聽到敲門聲。門外傳來年輕女人的聲音,說是來請先生寫對聯的。家明欲起身去開門,被孫髯按住了肩膀。先生說:“請回吧,這黑天暗地,一男一女在一起,讓人看見了,瓜田李下說不清。明天再來寫,耽誤不了你家過年?!迸艘欢迥_,不高興地說:“明天就明天??上壬阆氲侥睦锶チ??”家明手中端著酒碗,笑得酒都灑了大半。
孫髯見家明幾次欲言又止,要他有話直說。到新瓦房村的第三天的傍晚,家明拎著一條兩斤多的草魚來拜訪先生。就著一盆蘿卜煮魚,兩人喝到深夜。此后,家明又隔三岔五地帶些肉食過來:大多是些小魚小蝦,前幾天還帶來半只沒有頭的野兔,野兔已經收拾好,帶頭的另一半已經送到苗家。他說是他用鐵夾子夾到的。苗家有四位長工,家明是其中的一個。另外三人負責耕種苗家的二十多畝田地,而家明為苗家種菜,飼養牛馬,清掃村街。家明做菜也花樣頗多,燉、煮、烤、煎,麻、辣、酸、甜。大多就地取材,油炸螞蚱、涼拌折耳根、清蒸田雞……這些鄉野美味,隨著酒水曲折入腸,讓孫髯大享口福。也就是在兩人第三次還是第四次吃喝間,他聽家明說,七歲那年他上樹去撿烏鴉蛋被大蛇驚嚇掉下樹,差點喪命。他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哪有錢為他醫治,到草醫家的費用都是苗家出的。命保住了,身子卻殘廢了,腰怎么也直不起來了。
幾年后雨亭中了舉,后又到省城昆明一家書院當官,一天回村看到他正在村頭的瓦窯摜瓦泥,就說服父親讓他當了自己家的長工。吃穿有著落了,但隨著一天天長大,越發感到需要個女人過日子。在父母的張羅下,他相過不知多少回親,但快到花甲,還是一個光棍漢。三個多月的相處中,孫髯看到這是一個勤勉的人,天不亮就掃村街,每天放牛、割草,耕種菜田,很少見到他閑下來的時候,也從沒有聽他說過一句對不住主人的話。燭光下,家明一雙大眼紅得像是汪著血,他從孫髯手中接過煙筒,深深地吸了一口,定了定神,才說:“我能在苗大人家得到一個飯碗的事,跟你說過了。先生,你呢?”
孫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家明老弟,我跟你差不多,都是得了苗大人恩惠的人。這還真是一言難盡?!彼煺f起自己與雨亭從相識到相知的往事:“在昆明浪跡多年,我寫了一些詩文,在昆明有了一點虛名。一天雨亭帶了彌勒的特產竹園紅糖和玉米酒來找我,我跟他一頓酒喝下來,覺得跟這個后生很處得來,之后我們多有來往。家明,你有個好東家,雨亭,邊地小村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能到省會擔當教育重任,若非人品端正、學識深厚是斷不可能的。再后來我到處浪游,跟他斷了音訊。年過八十后,我以昆明圓通寺咒蛟臺為棲身之所,以卜筮過活,為人卜財、卜居、卜歲、卜天、卜徙,也就是為人看風水,看財運,看官運、看婚配……所得只能混口酒喝。我的事不知怎么就被雨亭知道了,他經四處打聽才找到我,看我連隔夜的糧都沒有,他的眼淚刷的流了下來。他外出買來酒食,我們喝了半天。最后他要我跟他到彌勒。我跟他說,早年,我女兒鳳屏就嫁到你們彌勒三道橋村,女婿李自能常趕馬馱著彌勒的土特產到昆明做生意。他此前也多次要我跟他到彌勒,說他要盡半子之責,對我養老送終。我下不了決心。到女兒家吃閑飯,我一介書生,這張老臉放不下。雨亭不高興了,說,只要你跟我走,我不會讓您老人家吃閑飯的。原來他早就想在你們村辦一個私塾,自己在昆明分身無術,又苦于找不到合適的先生,才一直沒下決心?,F在看到我,他覺得他的愿望可以實現了,要我成全他。我這人天生怕欠人情,怕到彌勒人生地不熟,自己又不是個好說話的人,擔心把雨亭想做的好事辦壞,就沒答應他。沒多久,他又從書院來找我,用話激將,說朋友之間要相互幫襯,無論如何讓我到彌勒來……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我投奔到你們村了,教娃娃們讀書寫字了,在這里跟你喝酒了?!?/p>
家明說:“你別自謙了,偉儀經常說你這個大文人,能來到我們小地方不容易,要處處尊敬先生……”
孫髯打斷他的話:“用不著客氣,你們對我夠好的了。來,干了這杯你就走,明天我們都忙?!边呎f邊和衣倒在身邊的小床上,閉上了眼睛。
家明輕手輕腳將碗碟收在托盤里,又打掃了一下地上的東西,聽到老人傳來了細細的打呼聲。他取下自己來時掛在門后的蓑衣,輕輕蓋在老人的棉被上,俯身端起桌上中間的蠟燭。燭火像一朵金花,散發著蜂蜜的香甜,他恨不得一口咬下它。他忍了好一會兒才舍得把蠟燭吹滅。在村里,很少有點得起蠟燭的人家,但偉儀時常讓他把蠟燭送到這兒。出了房間他返身把門拉上。天黑得不見五指,他高一腳低一腳地到了河邊,隨手抓了一把水草,將碗碟洗干凈。一起身,就聽到村中的公雞叫第一遍了。該給耕牛喂夜草了。他大步向苗家的牲畜棚走去。
睜開眼,孫髯又看到一個白霜遍布的清晨。晨練后他回到村里直接去了苗家。忙活了大半天,來寫春聯的人高高興興地走了。吃中飯時,偉儀告訴他,以前,他家年年都要到臘月二十八才殺豬,為讓先生早點回女兒家過年,今天就動手,請先生吃了殺豬飯再讓他走。偉儀太實在了,他欣然點頭,回自己的住房讀了大半天書。太陽偏西時,偉儀來請他。苗家屋里、院子里,鋪著青青的松毛,上面擺滿了豬雞魚肉。日落西山,三四十人坐著吃喝,都是偉儀家的親朋好友,大家猜拳行令,歡聲笑語。
傍晚,孫髯的女婿李自能來了,牽著一匹板栗色的馬。他是來接老人回家過年的。家明是頭一次見到他。這是一位粗手大腳的中年人,頭發花白,背微駝,臉膛黑紅,跟人說話一臉謙和的笑,看不出是一位走南闖北的生意人。架不住偉儀的盛情,自能進門去跟家明一桌吃喝。自能不勝酒力,一碗下去,就滿面通紅,連說話都結巴了。一頓飯下來,家明和他已是無話不說。大家吃好喝好,天已經黑得不見五指。偉儀把先生請到家中,拿出一個裝著銅錢的紅布袋,雙手捧著,說這是給先生的報酬。孫髯連連擺手:“你們供我穿衣吃飯還有酒喝,給錢就太見外了,你還是收起來吧?!眰x急了:“親是親,財是財,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你不要錢是你的本分,我硬塞給你是我們的情分。這也是我父親來信反復交代的。再說這錢也不光是我家出的,多數孩子都交了錢或糧?!甭爞x這么一說,孫髯才收下。他還送了先生一大塊肉,幾根臘腸,兩葫蘆酒。來請先生寫春聯的人送的雞蛋、蔬菜也被偉儀讓家明給一起裝進馬馱上的竹筐里。自能在馬背上放好蓑衣,把老丈人攙扶上去,家明抬來一個燃燒的火把,遞到他手中。他們把翁婿送到村頭才辭別。
路上,孫髯笑問自能:“你來接我,怎么還帶著竹筐,是不是算好東家會送我東西?”
“爹,看你說的。鳳屏說要我把你的鋪蓋帶回去洗一下,我讓家明帶我去拿,他說幾天前苗家才幫您洗過。我怕你還要把書也帶回家。人家一番好心……”
“快回去,我的書和劍?!睂O髯打斷自能的話頭:“人老不中用了,才喝了幾碗黃湯,我竟然將我的寶貝給忘記了?!?/p>
自能牽著馬只顧往前走,孫髯剛要發作,他卻丟回一句話:“你的酒友早幫你收拾好放進筐里了,你還嫌棄我帶竹筐來?!?/p>
孫髯哈哈大笑。
2
黎明在群鳥的歡叫聲中來臨。孫髯到三道橋村頭河邊一個背人的地方進行他的晨練完畢,從河中抄水洗過臉,信步到處閑逛。三道橋村位于縣城東北部,離新瓦房村也就二十多里路,和新瓦房村一樣,也有一條河流,叫白馬河。五六里的河上真的有三道石拱橋,通向河兩岸一個個村子。時值深冬,兩山夾峙的田疇上,綠的麥苗,黃的菜花,鳥雀在其間翻飛、鳴叫;白馬河泛著清波,從村中心流過。晨風吹來,拂過兩岸的樹林,空氣清新。田頭地角,有幾株桃和梨樹早早地開花了,點點紅紅白白。河邊,不少農民有說有笑地在清洗著蘿卜、青菜、蒜苗,準備擔到縣城集市趕年街。
除夕到了,鳳屏的婆婆從山上折回大把的萬年青樹枝,插在兩個青瓷花瓶里,滿屋子都飄散著清香味兒。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門框上貼著孫髯手書的對聯,土墻上也換上了自能前幾天從縣城買回的年畫,每一張畫上,都游著金魚和開得正好的荷花,讓小屋喜氣洋洋。老婆婆架起大鍋燒水讓一家大小洗過澡,全家都換上新衣。他也換上了女兒鳳屏為他做的新衣裳,是那樣的合身。村人湊份子從一戶人家買了兩頭豬、三只羊,鳳屏家分到一大盆豬肉和一小塊羊肉。偉儀送的那塊好肉,被鳳屏腌制了晾在家院的竹竿上。自能在火塘上支起鍋,把豬肉和羊肉一鍋燴,里面放上大量的蘿卜和洋芋,肉香撲鼻。晚上,放過鞭炮,一大家子人圍著鍋吃喝著,人人臉上都顯得心滿意足。鳳屏長著一張紅撲撲的圓臉,一向不茍言笑。她是做奶奶的人了,三個兒女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家。他常常望著她入神。鳳屏太像她早逝的母親了,不但模樣像,連言行舉止也像。她不時地往他碗里夾肉。親家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手抓一只豬蹄,咀嚼得有滋有味,卻不忘給親家添酒;一只粗大的竹子做的水煙筒,在三個男人之間傳來傳去,看家的那只花狗啃了一通主人丟在桌下的骨頭,把身子圍成個團香香地睡在家門口。
置身于這樣的氛圍,孫髯不禁雙眼發潮。多年前,三十出頭、大眼闊嘴、一只水煙筒不離手的自能趕著三匹馬,把彌勒南鄉的大米、花生米,竹園的紅糖、蓮蓬,西山的核桃、松仁、松明、煙熏臘肉,虹溪的煙絲等一干土特產馱到昆明圓通山一帶販賣,然后從昆明帶回布匹、洋油、針頭線腦、布娃娃、畫片、燈籠、馬燈等小縣城沒有的東西回去。聽自能說,他們幾個趕馬人在彌勒或是昆明備好貨,為防止路上的盜賊,總是十幾人、三四十匹馬結成馬幫趕路,來回一趟要半個月。還是妻子有眼光,她常跟自能打交道,說看這人一說話臉就紅,是個好人,而且還在單身,隨后十八歲的女兒鳳屏與之結下姻緣。
女兒出嫁后,他把妻子一個人丟在昆明,開啟過一次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仿佛一只無心無肺的麋鹿,有時高蹈遠游,有時浪跡民間,探地形,察物候,讀天地,遇人物,識人心,讀人生,讀自己,沒有那么入世也沒那么高寒,最后詠而歸,也就歸于一無所有。楚雄、大理、麗江等云南的名山大川都留下了自己的腳印。他后悔:多年前,自能去寺里看他們,看到岳父岳母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就多次動員他們到彌勒,說他們一定盡心盡力奉養老兩口。他沒有答應,倒不是擔心女兒家在窮山惡水的化外之邦活不下去,而是怕人說閑話,天下哪有老丈人到女兒家去養老送終的。妻子素來對他言聽計從,沒敢吱聲。是自己可憐的自尊心讓剛年至半百的妻子在貧病交加中撒手人寰。
妻子去世后,自己在昆明圓通寺咒蛟臺棲身,就像王維坐在終南山和佛經里,漸漸都忘了自己還活在人世。尤其在耄耋之年棖觸萬端寫下那副長聯,萬眾稱頌,不少人都以為他如坐云端,名利雙收。其實官府不悅,變相打壓,若干御用文人屢屢對其攻訐和圍剿。興盡悲來,月光照遍蒼涼,孤獨和決絕,一副老身像一只被蜘蛛食盡五臟六腑的蟲子留下的空殼,一陣風來就會被吹掉在地上,成泥成土。他手書過徐渭的《題葡萄圖》:“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但隨手撕了,自己連一張書桌都無處安放,何來書齋?一生積下的百十部書,都用木箱裝了放在床頭。這些書是他最忠實的朋友,無論走到哪里,他從不舍棄它們,有它們在,他的心就不會慌亂。上蒼有眼,是雨亭讓行將就木的他從縱酒昏穢、茍延殘喘的日子里脫身而出,而且還沒有陷入“殘年走巴峽,辛苦為斗米”的不堪?!按松戆蔡幨枪枢l”,一天天過去,自己漸漸淡忘了昆明的大道小巷,勾欄瓦肆,市井煙火,酒鋪書舍,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
天還沒有亮,他就被村里鼎沸的人聲給吵醒了,連忙起床出門。只見村中心的曬場上,搭起了車秋,磨秋,男女老少都在車秋和磨秋上蕩著,人人滿面春風。他破天荒地忘記了晨練,加入歡鬧的人群。大年初四晚上,自能從縣城請的戲班子來了,大半村人聚在他家院里院外,歡鬧到次日凌晨才散伙。這些場景,讓他想起古書中所言:“小民雖貧者,亦須新潔衣服,把酒相酬?!?/p>
大年初九,自能收購好貨物準備向昆明出發了。隔著厚厚的、用來遮擋風雨的蓑衣,孫髯也能嗅到當年新出產的竹園紅糖特有的香甜氣息。鳳屏給丈夫準備了一個個碗大的米粑粑,裝了滿滿一布袋,路上只要用火一烤就能填飽肚子,還不忘給他準備了一大包煙絲,那是她在昨晚燭光下一刀刀切成的。女兒也給他準備了一大包。女兒特意在煙葉上灑了些香油才動刀,他抽了一回,噴噴香。鳳屏一直將丈夫送到十幾里外的官道上才返回。這些情景,又讓他記起《詩經·鄭風》中的句子:“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p>
過了小年,偉儀差家明騎馬來接他了。他把偉儀年前就送他的紅包放到鳳屏的枕頭下,收拾好東西跨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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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瓦房?三十多戶人家,可只有苗姓、劉姓兩家人的屋子頂上鋪了灰瓦,其余人家住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茅草屋。孫髯的腳步第一次踏進這個小村,不禁莞爾。
而離村子一箭之遙的那條小河,連一個名字也沒有。河上倒是有一座橋,通往河對岸的楊小、大古城、小古城等幾個小村。孫髯聽村里的老人說,他們的先人為了耕管河對岸的田地和與鄰村人往來,村里的八個壯漢掄動大斧放翻兩株百年大青樹,讓其粗壯的樹身橫跨兩岸,一座橋便誕生了。這天,孫髯站在橋上觀光,一輛拉著糞肥的牛車從身邊經過,橋就微微晃動。孫髯哈哈大笑。不遠處,正在河邊割草的家明抬起頭來,一臉不解地望著他。孫髯手撫一口花白的長胡子,大聲喊叫:“等你回去就告訴偉儀,這條河的名字有了,就叫‘晃橋河’?!贝饲暗囊惶?,家明趕牛到河邊飲水,主人和孫髯也在河邊,他聽主人要先生幫這條河取一個名字,大半個月過去,他都忘記了這事,不想先生還記得并真的為小河取了名字?!盎螛蚝?,晃橋河?!边@個年近六旬的老人手提鐮刀,像孩子一樣一邊高聲叫著,一邊往村中跑。
不遠處的河岸邊,冬瓜木打造的水車四平八穩地架在河畔,在給麥苗灌水。水車如太陽雨中的彩虹,一頭連接著河流一頭連接著麥田。孫髯走上去。正在水車上用力的人都向孫髯點頭微笑打招呼。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張明林也在其間,他不禁多望了他幾眼,讓小伙子莫名其妙。孫髯走近小伙子,對他眨了眨眼睛,輕輕說:“星星真亮?!毙』镒拥哪樢幌录t到了耳根。
快到鮐背之年還能自食其力,找到安生歸宿,孫髯心里分外踏實。每晚酒后,夜已深沉,他會到河邊閑逛,直到渾身上下被露水打濕才回村。古人秉燭夜游的雅興,自己也如此附庸,真是余生如蛻。昨天晚上,他在河邊的夜游中,忽然聽到河對岸的大樹下有人說話,是村里的小伙子張明林和姑娘玉花。只聽明林說:“你瞧,星星真亮??!”他不由也抬起頭來,屏聲斂息地仰望湛藍的夜幕上閃閃發亮的星星,想聽他們說些什么。玉花說話了:“你約我出來只為了看星星?真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干,我晚上還要為小歡補衣裳呢?!庇窕ê孟裼行┎桓吲d?!澳闳?,我一個人看吧?!甭牭贸?,小伙子有些賭氣了。他以為姑娘要走了,卻聽她說:“說好了,我們只看一夜星星?!毙』镒哟笮?。姑娘說,“今晚的星星好多好多,明天準是一個響晴的天?!毙』镒訂枺骸澳阆矚g星星嗎?”“我喜歡星星,它多亮,白天做不完活,夜里它還為我們照亮!”他悄悄走開了。還有那些放夜水的漢子也許太孤獨了,他幾次聽見,他們在高喊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字:哎,鎖眼草!哎,魚腥草!哎,酸漿花!哎,蛤蟆花!哎,滾地花……有人甚至能喊下一顆兩顆星星。那些被叫到名字的花草沒有應聲,但他知道,花草們用酸甜苦辣的氣味回答了喊叫它們的人。他思忖:要是自己也生在這里,也像他們一樣目不識丁,一定會像他們一樣對著夜空吼它幾嗓子。他在心里感嘆:生活在河邊的人,像魚蝦一樣懂得生活。
偉儀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他的身邊,這個身材健壯的中年人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他高興地對車水的村民說:“我們這條河從此有名字了,是先生起的,大家聽好了,叫晃橋河!”
“晃橋河!”大家歡呼起來。
這時,從河谷那頭傳來大雁“嘎 —— ”“嘎 —— ”的叫聲,孫髯一抬頭,一行大雁正向他們這頭飛來。
孫髯早就注意到,當大地冰消雪融、田埂上的小草咬破厚厚的土皮,亮出尖尖的小嘴吞咽一場接一場的雨水時,大雁攜帶著遙遠的氣息,翩翩飛臨晃橋河谷來了。它們沉鈍、粗糙的嗓音似斧頭敲打著春露打濕的樹干,“嘎 —— ”“嘎 —— ”,聽到這如鄉間道路一樣深長的聲音,莊稼人就像聽到從遠方歸來的親人的問候一樣親切。不遠處的河邊,有幾條水牛埋頭啃食著青草,放牛的孩子在藤條做的秋千上蕩來蕩去,笑聲和著小小的身影一起起落。他在心里吟誦起宋人黃庭堅的《牧童詩》: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橫吹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
望著他一臉神往的樣子,偉儀小心翼翼地問:“我聽我父親說過,你們那里有大雁塔。據說還跟唐僧取經有關?!?/p>
“是的,大雁塔建在西安,離我們三原不到一百里??晌覐臎]有去過,倒是在昆明一友人家看到過一幅大雁塔的畫,看得出它很高大。后來我從史書上讀到,唐永徽三年(652年),玄奘法師,也就是小說《西游記》中唐僧的原型,為供奉從天竺帶回的佛像、舍利和梵文經典,在長安慈恩寺的西塔院建造了一座五層磚塔。寺建成之初,迎請高僧玄奘擔任上座法師,大雁塔所在的大慈恩寺是玄奘專門從事譯經和藏經之處。對我們讀書人來說,‘雁塔詩會’才是大雁塔最輝煌的一頁歷史。千百年來,登臨大雁塔,賦詩抒懷的詩人多達數百人,留下諸多詩作。每年九月九重陽節,皇帝都要親臨慈恩寺登高遠眺,吟詩作賦。學士們則紛紛唱和,曾被編輯為四十卷詩集,廣為傳誦,雁塔詩會一時蔚然成風。天寶十一年秋,杜甫與岑參、高適、薛據、儲光羲相約同登大雁塔,憑欄遠眺觸景生情,每人賦五言長詩一首,流傳千古不衰,據說今大雁塔六層懸掛有這些詩會佳作?!?/p>
“對了,先生在大觀樓長聯中寫過‘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孫髯搖頭:“賢侄,此大雁非彼大雁?!?/p>
偉儀才發現自己這樣說也太牽強了,但話已經出口,他只好唐突地說下去:“八年前您老人家的這副長聯橫空出世,我父親就要我反復熟讀,前年他還跟我講解過長聯。上聯先生從浩瀚的滇池寫起,五百里滇池奔涌而來,氣勢磅礴。下聯先生借景抒情,讓長聯內涵再次升華。數千年的歷史往事涌上心頭,先生道破了中國至秦漢以來數千年的改朝換代其結果無一例外的都是‘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的歷史結局,而一幅‘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的景致風光,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大詩人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的悲情畫面……”
此前,孫髯聽雨亭說過,他生有一男一女,女兒出嫁早,他又長年在外,偉儀只在縣城一家私塾學了幾年就回村主持家務,成了一個干什么農活都拿得起放得下的莊稼漢,好在也愛讀書,還能寫信。偉儀剛才能說出這么多,這些天他一定做了不少功課,真是難為他了。好久沒有跟人談過文章上的事了。置身鄉野,像陶淵明所說的“欲辯已忘言”,也就不辯,無須辯。聽偉儀這么一說,他有了表達的欲望:“正如蘇東坡所言‘人生識字憂患始’。在我看來,一個真正的詩人,在紙上寫下第一行的第一個字,就踏上了清修、苦修、參悟之路,因為,在人間活著,一個讀書人、書寫者所要擔當的命運與生俱來,也就是《詩經》上說的‘心之憂矣,我歌且謠’。在這方面,杜甫如此,蘇東坡如此。就我來說,只能做到有醒有醉,就不負這逼仄的人世了?!?/p>
偉儀一臉崇敬地望著先生:“我父親還說過,先生一雙冷眼卻一腔熱腸,大觀樓長聯是對時下華麗萎靡、一味歌功頌德文風的當頭棒喝……”
孫髯拈髯一笑:“過獎過獎!”
4
苗家祠堂建在村中心,占地約一畝。祠堂坐西向東,依山勢逐階梯進為兩進兩院。拾級而上,呈一平臺,中分兩路,左右臺階上,矗立著兩座拱門,門頭上各嵌有一塊石刻,各書有“登龍”“望鳳”,寓人才輩出之意。由北登石級,穿過拱門,昂首仰望,一座堂皇雄偉的牌樓式大門聳立于天際,兩邊墻垣作八字形閃開,中間一組十七級側扇形石階,十分氣派。孫髯第一次進祠堂,就被正門頭上懸有一塊紅底金字“苗氏宗祠”匾額和兩邊的對聯吸引住了,不是為其內容,而是書法:雨順風調四時無害;民安物阜一視同仁。為雨亭手書,一筆大楷恭敬樸拙,沉實磊落,內斂端嚴。一輩子醉心筆墨的他真切地感受到,這是一種精神和靈魂的“藏鋒”。大楷中那些斜鉤長捺,這是最不容易寫的,他卻寫得舒展自如,讓全局增活。別說自己,昆明一些一字千金的大書家也未必有如此功力與修為。一邊墻壁上,仍是雨亭手書:族中子弟當各勤生業,士者攻其學,農者力于耕,工者專于藝,商者蓄其貨……用的是魏體字,字體結體方嚴,筆畫沉著,莊重肅穆。每每路經這兒,孫髯總會駐足一會兒,把目光放在這些字跡上,感到見字如見人,心頭一暖。
讓孫髯驚奇的是,祠堂右側有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約三十米高的大青樹。當孩子們早讀時,無數的鳥雀也一起吱吱喳喳地歡叫起來,聲音大得讓人聽不清孩子們在讀什么。每天黃昏,這些長著翅膀的生靈會從田野三五成群,緊隨下地的人的身影飛回村,棲息在樹上。一年四季,只要不下雨,樹上天天都有孩子在玩耍。但盛夏,上樹是有風險的,因為常有麻花蛇在上面交配,兩條蛇如兩根麻繩糾纏在一起,沒日沒夜,膽大的孩子用竹竿去挑,它們卻緊緊抱在樹竿上不管不顧。讓他不解的是大青樹的主干總是傷痕累累,一天跟家明提起。家明說,由于蛇愛在這棵樹上交配,村里有不孕的女人,就去剝一些樹皮煨水喝,很靈驗呢,就說起村里的哪幾個女人就是喝了樹皮才懷上孕的。孫髯暗自發笑:這跟自己沒關系,倒是炎夏在樹下抽煙,也涼爽如秋。
私塾設在祠堂一樓西面的一間廂房,三十多名學生,小的只有六歲,大的卻已經十七。十五六個是晃橋河兩岸富裕人家的孩子。私塾開了不到半年,就有衙署官人和商人將自己的孩子從縣城的書院轉到這兒就讀。偉儀的孫子瑞祥也在其間。偉儀注意到,平時,先生穿著打扮、言行舉止隨隨便便,一進教室,總是著一身干凈合身的長衫,一根又長又粗的辮子收拾得像剛搓好的棕繩一樣緊致,從不在教室里吐痰,也不吸他愛的水煙筒(先生告訴過他,女婿自能是教他抽水煙的師傅)。小時候,他聽父親教導過,一個人的衣著與身體,須與所處的環境相映照,父親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眼下,他又從先生身上看到了。孫髯授課時,偉儀會悄悄爬上左邊二樓,認真地看先生授課。先生用的依然是沿襲千年“三百千”的教學方法:先讀《三字經》《百家姓》,接著讀《千字文》,這些都屬識字教育;讀過“三百千”,再讀“四書”“五經”。 《弟子規》《小學韻語》也要讀,這是進行禮節教育,使之懂得做人處世、言行、交游等規矩。習字課上,先生從扶手潤字開始,再描紅,再寫映本,進而臨帖……
但他很快就看到了先生教學的別出心裁。仲春的一天,先生教孩子們讀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弊x著讀著,他把孩子帶到村外的田野,指著晃橋河邊柳樹上的幾只喜鵲說:“我們這兒沒有黃鸝,就以喜鵲充當吧,你們聽,它們喳喳地叫著,它們的叫聲喜氣洋洋,把柳樹都叫綠了;而白鷺,你們看,就不只是一行兩行了。青天,就是蔚藍色的天,看我們頭頂的天空有多藍?!彼檬忠恢?—— 的確,在田野蔚藍的上空,飛翔著十幾行白鷺。他接著說:“現在沒有雪,但可以看看西山龍潭坡上的梨花,你們看,它白亮亮的一大片,完全可以將它想象成西嶺的雪。至于東吳,也就是長江下游,我們有晃橋河,雖然遠遠沒有長江大,船呢,黃花村的漁船,不是好好地停在河潭那兒嗎?”偉儀想,當年,詩圣的這首《絕句》,他們的老師講了整整一天,他和同學們都想不到詩中的意境與自然的對應,也就不明白它好在什么地方。先生這樣直觀鮮活的教授解讀,對這首詩,他想再木訥的孩子也能心領神會。
先生學規極嚴,訂有嚴厲罰則。先生腦袋后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在課堂里,他的辮子就成了教鞭,隔幾排課桌都能準確地掃中調皮的學生,學生一見他搖頭,無不正襟危坐。置身祠堂,聽著書聲瑯瑯,弦歌不輟,偉儀羨慕自己的孫子瑞祥,能成為先生的學生,端坐在老人家面前,認真上課。
讓偉儀想不到的是,先生的長辮子有一天成了一條“救命索”。村里李家七歲的兒子到河邊打豬草,一不小心掉進河里,眼看就要被急流沖進一個牛身子大的漩渦。正在河邊掐了薄荷、捉了螞蚱準備回家做下酒菜的先生見到,幾步奔上前,長辮子一甩,把孩子攔腰給纏了丟上岸。孩子的奶奶李王氏是當地有名的媒婆,她聞訊趕來見小孫子安然無恙,千恩萬謝,最后提出要為他做媒,把她的表妹春芹說合給先生做媳婦。一旁,家明插嘴:春芹十六歲從我們村嫁到古城村,人到中年男人得癆病死去。她帶著兩個孩子過了三年守孝期,門上的白對聯剛換成紅對聯,說親的人就接二連三地上門了,但春芹眼光高,一個也看不上?,F在快六十的人了,看上去只是五十出頭。孫髯忙著把他那被河水泡得濕淋淋的辮子解散,在河邊的灌木叢上晾曬。見孫髯不應聲,孩子的奶奶開始夸起自己的表妹春芹,說她長得紅嘴白臉,雖掂著一雙小腳,但田地里的莊稼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又能挑花繡朵,還愛干凈,常用金銀花水洗頭發,人從她身邊經過,會聞到一大股香氣,而只要先生答應,這事包在他身上。孫髯不耐煩了,回答說:“我一大把年紀,連自己都養不活,攀親的事就不要提了。你們真要謝我,等哪天手上有閑錢,給我打一葫蘆酒,我們的事就兩清了?!?/p>
偉儀把先生安頓在祠堂東一間寬敞的屋子里。剛到村里,偉儀要先生在他家用餐,但這樣過了三天,先生卻說不方便,要自己開伙。偉儀知道拗不過先生,就在小屋置了鍋碗瓢盆,不時送些油米肉食過去,蔬菜就聽他的自己到苖家菜地里取,菜地離村子也就一箭之遙。有時他會抽時間去看看先生,但覺察到,先生并不樂意他長時間待在那里。不管天氣陰晴,每天晚上,先生都要讀《離騷》,杜工部、李太白的全集也要翻翻的。偉儀知道,父親也喜歡這些書。他聽父親說過,有幾年云南連年受災,民不聊生,繳納不起錢糧稅賦,督府上一奏章,要求緩征錢糧,以解民困,得到乾隆皇帝的批準。官府要做一謝表,督府便叫人請孫髯翁代寫,并付錢五十兩。本來這些錢可以維持他幾年的生活,但他卻購買了數部以前買不起的書,又不時邀約朋友飲酒作詩,銀兩很快被花掉?,F在他讀的書,想必有不少就是用那筆銀兩買的吧。先生常常一個人在屋里秉燭走筆,搖頭晃腦,口里念誦有聲。他明白他在作詩,而有路經祠堂的村民說他是在學“貓誦經”。
有時候,先生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偉儀多次看到,老人家在一堆孩子的前呼后擁下,到晃橋河里拿魚摸蝦去下酒。猶如一只老鵝,帶著一群小鴨子,漂浮在清波瀲滟的小河中,四處覓食,歡鬧聲和浪花一起飛揚。站在河埂上梳翅的白鷺被他們的笑鬧聲驚動,一只接一只從地上起飛,飛向河兩岸的田野。風中,一雙雙翅膀如一片片白帆。
一想到這些場景,偉儀忍俊不禁,同時感到溫暖。
5
一天書都沒讀過的家明知道,對自己“酒友”的詩文和聲名,不單自己,包括晃橋河兩岸的眾多鄉民,在心里是不大在意的,但接下來先生所做的幾件事,卻讓他和鄉民對先生敬佩不已,稱他為“神人”。
這年晚秋,由于持續干旱,晃橋河沿岸村里的小麥播種晚了一個節令。次年五月,青黃不接只能吃糠咽菜的村民總算等到麥子快成熟了,孫髯卻讓村民不要像往年一樣在家里磨鐮,讓他們帶上磨石和鐮刀,一起集中到一個遠離麥田的地方磨鐮。很多村的人都認為先生書讀多了,人老頭昏,無事生非折磨人,就沒當回事。只有新瓦房村的人在偉儀的勸說下,照先生說的做了。但后來的事實是,鄰村的麥子不知為什么都返青了,延遲了整整一個月后才重新黃熟。只有新瓦房村的麥子如期成熟收割,給各家救了急。村人夸他料事如神,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今年氣候反常,麥子聽到磨刀的聲音,哪有敢不返青的?!?/p>
這天,村頭的張老三家來了一個親戚,張家請先生去作陪。幾天后,先生要張老三去送一送那位親戚。他說,你家表叔已經過世了。張老三不相信,說,“那天他不是還好好的,他才四十多歲,身體壯得像條牛。你不是看到了……”先生搖搖頭:“今天下午我才一到晃橋河,就聽到一群烏鴉在議論這件事的。趕快動向吧?!睆埨先胄虐胄虐胍傻刳s去,才出村頭,就見表叔家的人來報喪了。
這天半夜,熟睡中的偉儀被敲門聲驚醒了,傳來家明的叫聲:“大侄子,先生讓我來叫你,到晃橋河去一趟,說是去看什么流星雨。他早走了?!?/p>
偉儀暗自發笑:作為農人,流星雨他看得多了。但先生有這樣的閑情雅興,自己應該陪他去。
夜晚的田野顯得格外安詳,空氣中飽含著樹木和花草的清香;深藍的夜空,一粒粒星子又大又亮。孫髯站在晃橋上?!爸ㄖㄑ窖健?,有人還在車水,過了大年后,下過幾場雨,但沒有一場下成氣候。稻谷正在抽穗期,田里千萬不能沒有水。他想起壯年時的自己曾去大理,正碰上天旱,無意中隨口吟出“龍王不下栽秧雨,躲在蒼山曬日頭”兩句,后來一直為滇中父老所傳誦。
兩人悄悄走上去。忽然,從離他們不遠處的河谷上空,飛落下十幾顆星星,它們一律拖著長長的光帶,如前行的船只后面掀起的長長的水痕。整個河谷一時亮如白晝。家明不由驚叫起來。
孫髯冷冷地說:“住口?!彼幌锣渎暳?。
轉眼間,第二批流星從天而降,帶著電光石火。在流星的映照下,河谷的一草一木盡收眼底,一只野兔,在一片白亮中,目瞪口呆地望著天空,大樹梢上的一只烏鴉,張開的一只翅膀忘了收攏,被水牛白天啃食過的草灘,這時像汪著春水一樣閃爍著粼粼銀光。緊接著,黃色的閃電從地平線頻頻亮起。不遠處,車水聲還在響著,不用說,車水的人對此視而不見。
星光下,孫髯神色冷峻。兩人不解地望著他。
孫髯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長嘆一聲:“偉儀,看樣子今年秋天村民只能吃玉米飯了。明天你就跟村里人講,要他們趕緊把稻禾割了去喂牛,改種玉米?!奔颐饕f什么,被偉儀攔住了。他說:“聽您老人家的?!焙庸壬舷律锨М€稻子正抽穗,這可是成千上萬人冬天和明年的救命糧啊。面對這荒唐的建議,村里不少人怨聲載道,但迫于先生和苗家的威望,村人敢怒而不敢言。割了青禾,幾天時間就種進了玉米,而其他村子照樣沒動靜。這年晚夏,一連幾天雹雨交加。附近幾個村上千畝已在灌漿的稻谷被打得稀巴爛,當年冬天不少人家就斷了炊。只有新瓦房村,玉米長得比筷子還長。村后上百畝山地的紅薯已經成熟了,村人雖然一天兩頓只吃雜糧,卻沒有斷炊。引來了晃橋河兩岸幾個村饑腸轆轆的村民,都到新瓦房村求助。從此,孫髯料事如神的事傳遍彌勒城鄉。
河對岸的小古城村有兩個一起喝過血酒的好友,一個姓陳,一個姓朱。姓朱的一天暴病身亡。死前幾天,他向姓陳的借了二百元。一年后,姓陳的上朱家討錢。朱家的日子過得比他家好多了??扇思也怀姓J,說人死無對證。二百元,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目,而且朱家到處說陳家沒有人性,騙人騙到一個死者頭上,之前幾天,陳家長子本來好不容易跟村子的劉姑娘訂下親,這下姑娘家提出來堅決退親,說,窮而又沒有志氣的人家,打死也不能嫁。姓陳的急了,竟投河自盡了。
陳妻和幾個兒女悲痛欲絕,請孫髯為死者選擇墳地。墳地竟然就選在離他好友墳墓幾尺開外的地方。陳妻以為孫髯先生念及兩人生前是知交,故意撮合,便背著村人先后到外地請了幾個知名的風水先生為丈夫擇地,不想,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看中孫髯選的那片墳地。
這年清明節,兩家人不約而同地去掃墓。到了墳地,卻見孫髯早早在那里站著了。先生說,你們兩家的是是非非今天可以水落石出了。那時,先生快九十歲了,墳地離村子足有十里,且都是羊腸小道,可他還是走到了這里。兩家人都非常感動。先生把兩家人叫到一起,說,今天我帶了二百元冥幣,我燒給朱家兄弟。如果這錢飄到陳家兄弟墓前,不用說就是朱家真的欠陳家二百元,要是落到墳頭或別的方向,就是朱家真的沒有向陳家借過錢。雙方都表示聽他老人家的。
朱家的墳在南邊,陳家的墳在東邊。那天沒有一絲風。陳家大小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先生不慌不忙地點燃了二百元冥幣。奇跡出現了,兩張面值各一百元的冥幣竟然無風自動,飄到陳姓的墳頭。陳家為屈死的親人大放悲聲。朱家大小一起跑到陳姓的墳頭跪下了。當晚,朱家大小一起跑到劉姑娘家求劉家不悔定親之約,人家不答應,一家人就一齊在劉家跪下。最終,劉家答應與陳家重修于好。
一個月后,陳家長子和劉姑娘結婚了。陳家長子的婚禮是村里多年來辦得最排場的一家,殺了兩頭大肥豬,又從城里請來三臺最有名的戲班子,歡鬧了三天?;槎Y是朱家主動出錢操辦的。三天的宴席,不用說,先生都坐在正席。家明沾先生的光,品享到了一生從沒有過的好酒好菜。家明還聽人說,不久前,先生偷偷找了媒婆李王氏,請她探探那個叫春香的女人的口氣,愿不愿意與家明過日子。李王氏苦笑著說早年她為家明提了幾十回親都白費精神,但礙于先生是自己小孫子的救命恩人,她愿意硬著頭皮去試試。果不其然,表妹春香一口回絕了她,說她的眼睛沒有瞎,長得像高粱一樣標致的男人他都無心嫁,能嫁一個駝子?這事別說侄女出面,就是天王老子開口也不管用。家明為自己難過,但他感恩先生的一番好心,對先生更加敬重。
后來,在晃橋河上下的村寨,先生更是被大家看作是一個神乎其神的人,傳言說他用寫對聯寫詩的筆畫下的奇形怪狀的符,貼在枯萎的樹木上,幾天后,死樹重生,發芽開花;貼在生病的馬身上,病馬很快就撒歡兒,連打滾都那么有力……有人知道家明是先生的“酒友”,向他求證,家明只是報以他們神秘莫測的一笑。
這晚,在先生住處,燭光下,家明和先生正在吃喝。張明林拎著一大葫蘆酒走進門來,身后跟著抱著孩子的妻子玉花。他們是來請先生給剛剛滿月的女兒取名字的。家明知道,去年他們結婚,先生曾應邀去喝過喜酒。先生放下酒碗,從玉花手中抱過孩子,仔細地端詳。家明也起身仰頭打量先生懷中的孩子。孩子滿頭墨一樣黑的頭發,雪捏似的小臉,口中呀呀有聲,尤其那雙大眼,閃著露珠般晶瑩的光。先生望了望小兩口一眼,笑笑,說:“就叫她星星吧?!奔颐饕宦牨牧藗€高,連呼好名字,無意卻瞥見孩子父母的臉唰的一下紅到了耳根,這讓他感到莫名其妙,像小孩子似的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先生和那兩口子只是心照不宣地對他一笑,這更讓他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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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晚學,先生正端坐在祠堂大院門口的一個石墩上吸水煙筒,見一個身材適中、滿頭白發卻面色紅潤的人站在大青樹下,抬頭張望,手提一個像他身著的長衫一樣洗得干干凈凈的布包。他注意到,第一次到村中的人,都會對這株樹干比牛腰還粗、高聳云天的大青樹感興趣的。他想起不久前一天晚上夜游歸來,聽到刀削樹皮的嚓嚓聲,想起了家明說的話。樹上的宿鳥悄然無聲,他也不忍侵擾人家的秘密,輕手輕腳地回去,直到外面只有風吹樹葉的聲音,才點燃蠟燭。他不禁看了一眼大樹的軀干,上面的創口還有汁液流淌的痕跡。他埋頭抽煙,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抬頭,那人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立著,雙手抱拳,一口悅耳的彌勒話:“敢問老人家,孫髯翁先生住在哪里?”
孫髯一怔:“老夫就是?!?/p>
“我是李堯疇,不速之客。在下今日能在這里拜見先生,真乃三生有幸?!眮砜蜕钌畹刈髁艘粋€揖。
孫髯這才想起,昨天中午,偉儀從縣城回村,直接來到私塾,對他說:“先生,我們本地上東鄉太平莊的李堯疇先生想來拜會您。他從云南姚州府教授之職退下來,上星期才告老還鄉。昨天我在縣城遇見他,聽說您老人家來彌勒定居,他大喜過望,說恨不能立刻見到先生。他仰慕先生的才氣和氣節,對您的大觀樓長聯倒背如流,贊嘆不已!太平莊村離您女兒家三道橋村也就二十多里路……”
孫髯擺手打斷他的話:“大可不必了。我平生最怕見生人,更不屑于與權貴打交道。難道令尊沒跟你提起過?”
“且聽我先對李堯疇先生做個介紹,先生聽了,再做決斷??梢詥??”偉儀懇切地望著先生。
見先生點頭,偉儀便說開了:李堯疇,本縣太平莊人。十九歲即赴省城應鄉試,不負眾望,一舉中舉。次年,李堯疇進京會試,又是一考即中,中康熙戊戌科進士,官至禮部校書。在任期間,看到家鄉民眾的貧苦,他上書請求免除本州上東鄉牲屠課獲準。村民殺年豬和出賣牲畜,官府都免予收稅,一時百姓稱頌。春節前殺年豬的人家,會送一塊好肉到李家。李家也不拒絕,轉手就送給村里的私塾讓師生改善伙食,要不就轉送給貧病交加的人家。李堯疇在京數年,政績、文章為同輩所贊譽。父喪后他回家來守孝,沒帶什么禮品,唯攜書籍數十筐而歸,守制期間,日夜手不釋卷。服滿,起赴,他勤訓教誨,門下多出才俊。坊間有傳抄他詠“彌勒八景”詩及記敘文數篇。他一回鄉,便遍訪鄉賢,準備在自己家的祠堂辦私塾……
“聽你這么一說,此人的品性有些如令尊,那不妨一見?!?/p>
偉儀高興得像孩子一樣蹦了個高。
想不到他這么快就來了。孫髯說:“走吧,跟我到菜園摘菜去?!?/p>
李堯疇一愣:先生的聲名——“天下第一長聯作者”“布衣聯圣”……他早已熟知,只是一直無緣結識。先生滄海文心,自成風流,他多次沖著那副長聯去拜謁昆明大觀樓。那一百八十字的長聯,接通春秋文學傳統,憂國憂民,集紀實言理抒情于一體,氣韻沉雄,渾然天成。唯有詩人內在的心理和靈魂力量,才能成就這樣的“秀杰之作”。自己偏居滇中一隅,且對國運時勢已經日漸麻木,一讀到長聯,有一種洗禮般的感受。當時他是坐著讀那副傳抄來的長聯,才讀了幾行就不由站起身來,并大聲吟誦。他手書過很多副先生的長聯,大多送人,其中一副卻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現在就掛在太平莊村他的書房正墻上。更為可貴的是,先生雖然不問科舉,一介布衣,處江湖之遠,也不忘天下廢興和民之憂樂,卻保持著傳統士大夫的“憂國憂民,佐治天下”的情懷。為治理水患,他曾溯流而上,考察金沙江,提出“引金濟滇”的設想,又考察盤龍江,寫成《盤龍江水利圖說》。有人頌揚先生是“布衣聯圣”,他自稱“布衣寒士”……
眼前的老人身材不高,腰桿卻挺得筆直。眉目間隱約有一股凌厲之氣,長著一口他在戲臺上看過的關公一樣的美髯,只不過有些花白,兩根同樣花白的長辮子緊緊盤在頭上,一雙老眼閃射著年輕人一樣的神采,整個人有一種閱盡千帆后的安寧。他不禁想起幾年前聽人說過的有關先生的事:髯翁八十有三,滇西師范公前往咒蛟臺拜謁,見先生“白須古貌,兀坐藜床上,如松蔭獨鶴,互相問詢,乃以詩請。拍案敷陳,目光炯炯射人。自是時攜餅餌與談,輒至暮始返。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歲(1770年),師范公再次拜訪,先生依然耳聰目明,神志清醒,走路不用藜杖”??梢姶搜圆惶?。先生的長衫上系著一個鐵匠那樣被火星燒得大洞小眼的圍裙,應該是為防止吸水煙被火星燒壞衣服。他也聽人說先生不拘小節,可真見到本人的穿扮舉止,還是有些意外。孫髯已經低頭往前走了,他只好大步跟上。
夕照下,家明正揮鋤鋤草,兩人走到菜田邊他才覺察。只看了來人一眼,他就知道這個六十歲上下的老頭絕不是莊稼人。他放下鋤頭撒腿往村里就走。兩人提著蘿卜、白菜走到村頭,偉儀歡天喜地迎了上來:“李先生,有失遠迎。我們不是說好明天嗎?”
“一想起孫先生就住在離我二十多里路的地方,我就等不及了?!崩顖虍犝\摯地說。
到得苗家,偉儀妻子正在廚房忙活,家明在殺雞。偉儀請二位到書房喝茶,孫髯卻撩起長衫幫家明拔雞毛,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偉儀見李堯疇插不上手,局促地站著,便對瑞祥說帶李公公到晃橋河邊去走走。孩子有些不情愿,但爺爺一使眼色,趕緊怏怏出門。不想過了一會兒回來,小家伙竟然騎在李堯疇肩上,咯咯地笑個不停。偉儀喝令他下來,李堯疇擺擺手,樂呵呵地說他跟這孩子有緣,馱著他在院里走來走去。席上,偉儀發現,李先生頗有些酒量,幾大碗酒下肚,仍正襟危坐。而先生卻談笑風生,說的卻都是晃橋河邊的鄉土民情。其間,李堯疇幾次提起大觀樓長聯,都被先生用另外的話題岔開。
偉儀說:“先生,我忽然想起來,年前父親和我說過,世上沒有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王勃的《滕王閣序》、杜牧的《阿房宮賦》、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歐陽修的《豐樂亭記》《醉翁亭記》、蘇軾的《赤壁賦》,它們都不是對聯,但先生的長聯卻有這些作品的影子……”他說不下去了。
李堯疇微微一笑:“偉儀是想表達先生的長聯的淵源來自哪里吧?”
偉儀連連點頭。
孫髯從身邊操起水煙筒,深深地吸了一口:“不瞞諸位,少小時,我熟讀過不少名揚天下的詩詞曲賦,成年后,最愛的則是岳飛的《滿江紅》,抄了不知多少遍,肯定深受感染。早年,我還寫過一首《岳武穆》:‘岳家軍誓牛仙鎮,欲向黃龍迎二圣。天下義師爭響應,太子聞之中夜遁。太子勿遁金牌來,權相在內,將軍且回。片言直中膏肓哉,吁嗟呼,何物書生起草萊!’然對吾鄉秦地的秦腔,就少有人知了。幾千年來,秦風雄勁悲激,秦腔亦然。有史記載:自秦襄公收復豐鎬,創建秦國以來,變溫柔懦弱之氣,成剛勁激昂之風,車磷馴鐵,作金石之聲。由此可管窺秦風之始。李斯在《諫逐客書》中也曾說過:‘擊甕叩擊,彈箏博牌,而歌嗚嗚快人耳目者,真秦之聲也?!纱艘部缮灾厍恢即髿夂痛肢E。家父最喜歡《下河東》中趙匡胤的唱段,多少年過去,有幾句還猶在耳邊:‘哈哈……有白龍在河東修表中原,曉喻了宋天子細聽孤言。我也曾練就了雄兵百萬,豈能夠居人下每歲朝參……’秦腔成為人們喜聞樂見的舞臺藝術由來久矣。無論是漁翁、樵夫山水寄情,還是官老爺、農夫貴賤人生,都會在秦腔中品味得失,都會在秦腔中把玩生死。但說實話,當時我在作聯時,壓根沒有想到這些,是事后方才覺悟回味到,泰腔那種雄勁悲激已經滲透在我的聯子里?!闭f完,孫髯抽了一口水煙筒。煙筒里的水,咕咕嚕嚕響。
李堯疇擊掌叫好,雙手端起酒碗:“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天我知道了先生長聯神脈之由來?!?/p>
孫髯自嘲道:“謬贊謬贊。別當真,酒后胡言罷了?!?/p>
李堯疇端起酒碗:“我敬先生一碗!有先生到吾地教育人子,彌鄉子弟何其幸運!學生敬先生一碗?!币伙嫸M。
孫髯也一口干了碗中酒:“先生言重了。我到這兒還不滿一年,但耳聞目睹彌勒山川毓秀。民風淳樸、英才輩出、文化興旺、禮儀悠悠。我要感謝雨亭,讓我這個風燭殘年的外鄉人能有一方福地安享晚年?!?/p>
半天相處下來,李堯疇感到先生的坦率、友好,他真摯地說:“先生何出此言。嚴格地說,我們都是外鄉人。我看到過很多云南人的家譜,卷首基本上都這樣寫:據考證,某姓祖宗原籍系南京或應天府人士,世居南京高石坎或柳樹灣。史載,1381年,明太祖朱元璋派傅友德、藍玉、沐英三名將軍率三十萬大軍遠征云南,有駐柳樹灣的羽林左衛,以及駐正陽門外大教場(高石坎)的金吾前衛,這便是大多數云南漢人的祖籍來源?!?/p>
孫髯說:“言之有理。當年我到大理,就聽過一首民謠:‘好個賓川城,九官十八營,前后兩把鎖,鐵打一座城?!柚{里的營,都是以營為單位的村名,由明朝在云南設立的衛所演變而來的?!?/p>
吃好喝好,天完全黑了。李堯疇堅持要回家,偉儀見留不住,就讓家明牽來兩匹馬,讓他護送先生回去。瑞祥也嚷嚷著要送李公公回去,看偉儀點頭,家明便將他抱上馬,小家伙高興得在馬背上直蹦高。臨上馬時,李堯疇從布袋中掏出一部書,雙手捧向孫髯:“先生,這是我前幾天托人找到的乾隆《彌勒州志》,請笑納?!睂O髯一把搶過:“厚禮厚禮!你真沉得住氣,現在才拿出來。要不我要敬你一杯?!贝蠹叶急凰⑼愕难孕卸盒α?。大家合掌揖別。
回到住所,孫髯洗凈手,點亮蠟燭,翻開厚厚的《彌勒州志》,全書共27卷,涵蓋彌勒天文地理、歷史發展、經濟社會、政治軍事、教育文化、鄉賢名宦、民風民俗、物產等。還真是一份厚禮啊。他如獲至寶,心想用一個月時間來好好深讀一番。一晚,家明喝多了,掃了書架上的志書一眼,問他:“想不到李大人送您的見面禮只有一本書,我想他會帶些酒食來的?!?/p>
孫髯一愣,眼角含笑如孩童:“都說秀才人情一張紙。不瞞你說,堯疇這樣的行事風格,正合我心,我喜歡跟這樣的人交往?!?/p>
“哦,是不是就像您說過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家明小心翼翼地問。
“正是。來,把碗中酒干了!”
這天,偉儀看到一群娃娃在祠堂邊那棵大青樹下邊玩耍邊念童謠:“斗蟲蟲,蟲蟲斗,蟲蟲咬小手,撲嚕嚕飛。飛上坎,什么坎?高石坎;飛下灣,什么灣?柳樹灣。灣灣柳樹灣,坎坎高石坎,你阿祖,我阿祖,同在柳樹灣?!彼o靜地站在一邊,聽孩子們念了不知多少遍。
家明走過來:“真好聽,是誰編的?”
“除了先生誰還有這種本事?!眰x大聲說。
7
在品讀《彌勒州志》時,孫髯被一個叫楊繩武的人吸引住了,他竟是一個被寫進《二十四史》的彌勒人。
“楊繩武者,云南彌勒人也。由庶吉士改授御史。(崇禎)十一年冬,用楊嗣昌薦召見,吐言如流,畫地成圖,帝偉之,遂超擢右僉都御史,巡撫順天。洪疇困松山,遂擢楊繩武總督,尋以志完代之,而令繩武總督遼東寧遠諸軍,出關救松、錦,加銜督師。明年正月,繩武卒官,贈兵部尚書,蔭錦衣,世襲百戶?!?/p>
此前孫髯也曾零星聽過這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云南人,想不到他竟然是從自己寄身的彌勒走出去的。從志書中他得知,楊繩武出身于一個官宦家庭,其先祖是隨沐英征討云南入滇后駐守昆明的武官,到了祖父楊禎時,于嘉靖年間來到彌勒任學正,從此舉家落籍彌勒。楊繩武父親楊三陽中舉后,任職貴州監察御史。楊繩武自幼好讀書,善詩文。為了讓他專心致志而不受任何干擾,楊三陽在城郊禹門河瀑布邊的懸崖峭壁上鑿了一個石洞,叫兒子繩武靜心攻書,面壁深造,接受山水教育。
孫髯坐不住了。這日,他讓偉儀約請李堯疇,一起去朝拜禹門寺。禹門河自東北依山順勢向西南流經上東鄉河谷地帶,到小寨村時地形突然下降,河水自兩山谷口從數十丈高的懸崖峭壁上奔騰飛流而下,一幅禹門瀑布飛泉流霞躍入眼簾?!坝黹T寺常住碑”記載,禹門寺始建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為一名法名真空的行僧所建。瀑布的巨響蓋過了寺里的暮鼓晨鐘和僧語呢喃,敬香拜佛的人熱鬧非凡。
李堯疇如數家珍:明萬歷四十年(1613年)前后,在父親楊三陽著人打造的石洞里,楊繩武胸懷“天將降大任于斯人,舍我其誰”的凌云壯志,像志書上說的:“在林泉砥礪德行?!鄙帐俏辉弑樘炷虾1?、博學多才的高僧。攀談中,少年楊繩武曾對他表達了凌志:“仁人當以天下事為己任,如范文公者,真丈夫也?!鄙丈顬楦袆?,結為忘年交,一起或吟風弄月,或激揚文字。僧空傾盡自己所學相授。本就天資聰穎的楊繩武文韜武略精進神速。
映入眼簾的是茂林修竹、清流急湍,風物閑美。孫髯感覺心境隨之澄明。他們一行順峭壁拾級而上,楊公當年居住的石洞經歷四百多年的風雨后仍保存古人猶在的風貌,只是歲月的塵埃一層又一層,疊加出時光的質感。
走進建在山腰上的楊公祠,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提著水煙筒忙不迭地迎了上來,自我介紹他是楊家后人,和老伴在看守祠堂。老人手指著一株株長得異常繁茂的茶花樹說,他不識字,但知道老祖公喜歡茶花,曾寫過《山茶和韻》,就種了這么多茶花。他為他們遺憾:“要是你們過大年來就好了,茶花開得那樣好?!?/p>
先生與老人在茶花樹前攀談甚歡,偉儀到屋檐下抽水煙。李堯疇忽然想起一事:前幾天省府有一位姓王的官人來彌,知州楊元曦和學正趙學忠召集地方文人墨客去獻藝,李堯疇與那位官人有過來往,接到邀請只好去了。一起喝茶時,那位官人聽師爺說大觀樓長聯作者孫髯定居彌勒,就在離縣城幾里外的一個小村教書,一臉驚訝,立即命楊、趙兩位地方官員親自去把他請到縣府,但直到聚會結束,他也沒有見到先生的影子。他走上前,問偉儀先生那天怎么不去。偉儀微微一笑:“您又不是不知道先生的脾性。那天縣官急匆匆趕來,一說明來意,就被先生一口回絕了,說他為人師表,眼下正在授課,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誤了孩子們的光陰?!眰x問起那天的情況,李堯疇一臉苦笑:“在任上我跟那王姓官人有點交情,人家下來,作為半個東道主,不得不去應酬一下。如你所知,我們彌鄉書家畫家大多心性忠厚,不善逢迎,雖都應邀去了,但書家寫的大多是‘耕讀傳家’‘厚德載物’‘源遠流長’之類的條幅應景,畫家筆下也是彌勒八景:峨嶺橫云、綠巖煙柳、錦屏瀉玉、咸和秋月……不像我以前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那樣,獻藝簡直就是一出鬧劇。那些騷人墨客受寵若驚,各顯身手,大書特書‘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花好月圓’之類的俗詞諛句。王姓官人見我不動筆,走上前來要我也露一手。很快有人在我面前布好宣紙,遞上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我不能讓姓王的下不了臺,就寫了先生的長聯?!?/p>
“結果怎樣?”偉儀急切地問?!暗胤焦倜婷嫦嘤U,都緊張得額頭上冒汗了。但人家王官人到底見過世面,輕輕拊掌,說了聲‘一筆好字’,地方官人也跟著拊掌叫好:‘一筆好字?!屛倚牢康氖羌亦l書家畫家不看他們的臉色,拊掌連呼‘好聯好字’?!眰x愣怔了一下,才回過味來,憤憤地說:“姓王的也太圓滑世故了?!崩顖虍犞刂攸c頭:“正是。我佩服先生有先見之明,潔身自好,不去沾染那個大糞坑?!?/p>
回到家,孫髯又拿出《彌勒州志》,翻到“人物、鄉賢篇”重讀。讓他動容的是,楊繩武的才干和氣節贏得了推翻明朝的敵人 —— 清王朝的尊敬。清朝雍正初年,內閣大學士張廷玉奉旨編修《明史》,在第二百五十九卷之列傳一百四十七《趙光傳》中,為其附傳,述其事略。繩武事功,史昭天下。自己也才得以讀到那字字千金的“附傳”。
楊繩武端的是文武全才,詩著有《鷓鴣集》《淮游草集》,尤以《山茶和韻》流傳頗廣。字數不到七萬字的《彌勒州志》共收錄楊繩武七言律詩四首、七言絕句一首、五言律詩三首,孫髯不斷重讀這些詩詞,從中強烈地感受到那種以《周易》為源頭的哲思,與《詩經》為起點的文采,為之陶醉不已。
用了兩個晚上,他把二百行一千余字的《山茶和韻》一字一句抄寫在宣紙上,貼在墻壁上,一有空就誦讀起來。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值得的。據詩前小引:《山茶和韻》是楊繩武應當時侍御鄧虛舟所求,為其《山茶百韻》求和時所作。應和后,楊僅費時一日,即潑墨而成,共二百句一百韻,堪與李“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相媲美,也由此可見楊繩武之文學功底非同凡響。全詩體大思精,用語清麗,音韻協和,瀟灑率意,許多典故似是信手拈來,寫出了山茶花的自然野趣,山茶花的高潔與家常,靜水深流般的文字里有不時躍動的幽默和平實可感的人生智慧。讓他感到和看到一個有體溫、有表情的楊繩武。
讓李堯疇想不到的是,后來,孫髯不辭勞頓,把禹門寺當成勵志教育的場所,天氣晴好,老人家就率一眾學子從新瓦房村出發,徒步十里路到這兒朝拜:“異種畸天末,春衙恥署名。奪將山品重,分得茗香輕。侶桂含金粟,儕松吐珀精。水嬉端日午,燈鬧上元正……”學子們高聲吟誦楊公的《山茶和韻》,少年們正在變聲期的嗓音與飛瀑聲交響,禹門寺上下小寨村和石巖腳村正在田地里干活的人,會放下手中的農具或喝住正在耕犁的牯牛,側耳聆聽。
偉儀卻一點也不意外,他跟李堯疇說起先生把孩子們帶到晃橋河邊講解讀杜甫的《絕句》的事,又說先生還曾將他小孫子瑞祥等幾個剛入學的孩童帶到河谷,手指天上的雁陣教他們認“一”字“人”字,在幾個孩子當中,瑞祥不算聰明,但當天晚上就會讀會寫這兩個字了,另外的孩子就不必說了。李堯疇聽了,稱贊:“讓學子走出學堂,融入自然,用活教材,先生真高妙也。事實上,明眼人都能看出,先生到了彌勒,致力開啟民智,教化日興,吾鄉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說句不當的話,先生個人的厄運,卻成就了彌勒人的幸運?!彼D了話頭:“對了,剛才你提到瑞祥,小娃娃學習用功嗎?”偉儀一笑:“有老先生,他敢不用功。小家伙可想你了,張口閉口都是李公公。你有時間還是要來看看他?!?/p>
李堯疇點點頭,又對偉儀說:“我私下曾與先生談過他到彌勒的事,先生說,真正讓他鐵了心拖著老朽之身一路南下三四百里落腳彌勒的,是令尊的幾句話打動了他。令尊說,目前國家尤其是廣大的鄉村,迫切需要有良知的讀書人站出來做事,而非做山林高士。本來我告老還鄉后,想開辦私塾,困難重重,都想放棄了,整天俢籬除草,蒔花種蔬,含飴弄孫,做個閑適散淡的人。聽了先生的話,感到羞慚,堅定了在村里辦私塾的念頭。石屏縣一周姓秀才,已經答應過了春節就來應聘,幫我一起授課?!?/p>
偉儀心想:先生要是早來村里幾年就好了。
8
晚秋,就像樹葉將回歸大地,大雁也在一天比一天勁厲的秋風的催促下,向南方啟程。方圓幾十里的大雁,似乎都從河邊那一排大樹上空飄過,一群又一群。
而白鷺安之如素。白天,它們成群結隊地把自己泡在河邊剛翻犁過的泥溝里,滾一身泥巴,曬一會兒太陽,然后從容地跳進河里,清洗得一干二凈。月色好的夜晚,它們群起飛翔,在寬寬的河面上盤旋起落,那么投入,那么盡情。人們抬來了塵封的摜盆。谷把與摜盆的撞擊聲響徹整個河谷。村頭一塊空地上,劉榮貴和妻子劉楊氏正在揚谷子。兩口子干活干得蓬頭垢面。孫髯去菜田從這里經過,他們連忙停下手中的活計跟他打招呼。太陽快落山了,風從河谷吹來。劉榮貴上半身赤裸著,用力揮動木鍬,把金色的谷子揚到空中,后背上肌肉不停抖動,汗水閃閃發光。谷子像雨點一樣噼里啪啦落到地上,谷糠飄到另一邊落下,形成松泡泡的一堆,越來越大。精打細算的農民會把谷糠用去漚肥。要不是自己垂垂老矣手腳無力,他真想從劉榮貴的手中要過木鍬一試身手。到了菜田,家明正抬頭入神地望著天空,他說:“人啊,守著一塊土地,比這些一年來回飛幾千里的鳥強多了?!睂O髯心下一動,覺得家明說出了他的感受。
轉眼間,節令進入臘月。這日,偉儀請孫髯去離新瓦房村幾里之遙的梅花溫泉去沐浴。泡在滾熱的湯水中,孫髯回憶起雨亭將他從昆明接到彌勒的當天晚上帶他到這里的情景。雨亭的馬快,一路亂石,衰草,枯藤,昏鴉,風餐露宿,有的路段陡峭得人要緊緊抓著馬尾巴才能攀越,他卻有一種鳥飛出牢籠的新生之感。五天時間,他們就從昆明到了彌勒。那天一進澡堂,他幾下脫去身上的衣物,像孩子一樣急不可耐,撲通一下跳下去。身子一落水,如同跳進火坑。他大叫一聲,條件反射,欲蹦出水面,卻被雨亭兩手死死摁住肩膀,全身無法動彈。雨亭從來不會這樣無禮,他剛要開口罵娘,雨亭在他耳邊輕輕說:“先生,您得挺住。過了這一關,您就認得這溫泉的好?!蓖纯嘀兴诉@個人一眼,一本正經,一點也沒有捉弄人的神態,再說無法脫身,就不再反抗,任由周身皮肉煎熬。他感到有一萬根針在扎著自己的老朽之身,眼前冒著金火花,兩個耳朵眼里嗡嗡地響,汗如雨下,不一會兒,他感到身體不知道哪里去了,他閉上眼睛,把頭枕在池子沿上想好好睡一覺。即便是這樣死了,也挺幸福。卻被雨亭輕輕叫醒了,用皂角給他搓背。雨亭告訴他,彌勒有多處溫泉,他們泡的澡堂,只是梅花溫泉的一個泉眼流出的水。彌勒北部山區的小芹田有“步闕溫泉”,那個寫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千古名詩的楊慎,曾慕名到那里沐浴,寫下“偕賞玩仙液,蘊真洗人疴”的詩句。明崇禎十一年(1638年)九月初八日,大旅行家徐霞客考察南盤江水系從阿迷風塵仆仆走到翠微溫泉,他十分驚喜,欣然解衣就浴,并在其《徐霞客游記》中記述道:“塢中蒸氣氤氳,隨流東下,田畦間郁然四起也。半里,入圍垣之戶,則一泓中貯,有亭覆其上,兩旁復磚瓦兩池夾之。北有榭三楹,水從其下來,中開一孔,方徑尺,可掬而盥之。遂解衣就池中浴……溫調適體。浴罷,由垣后東向半里,出大道。是日碧天如濯,明旭晶然,騰翠微而出,浩波映其下,對之覺塵襟蕩滌,如在冰壺玉鑒中?!?/p>
此時,正用勁地為先生搓背的偉儀聽到老人自言自語:“雨亭身處千里之外,不知能否也有這樣一池熱湯可泡?”
先生的話讓偉儀熱淚盈眶。兩個月前,喜從天降,父親調任河南澠池縣正堂,用村人的話說成了戴紅頂子的七品官員。父親從昆明回到村莊與親友辭行??h府官員帶人到城邑北十幾里外的花口擺酒迎接,晃橋河兩岸有頭有臉的人都來家中祝賀,父親也笑臉相向??蓚x發現,在背地里,父親總是長吁短嘆,一臉苦楚。那幾天,父親與先生形影不離,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有時兩個人的頭碰在一起,大約說著私密有趣的舊事,祠堂邊的大青樹在他們頭頂嘩嘩啦啦隨風搖動。有時酒聚畢,父親醺然難眠,在燭光下展紙揮筆,也不知都寫些什么。臨行前的那個晚上,他們父子和先生喝酒,微醺時,父親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擔憂:自己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就要到千山萬水之外的地方主政,怕有負朝廷,更怕愧對一方百姓??删y違,不得不從。先生認真地聽完他的話,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雨亭,請聽我說幾句不合時宜的話。明眼的人都能看到,如今王朝吏治敗壞,無知守舊,上下官場營私舞弊,民不聊生。我質疑周遭一切,包括同道乃至自己,所以悲哀、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這更需要有仁人志士挺身而出,盡心盡力做些實事好事,利濟群生?!闭f到這里,先生問偉儀:“你讀過南宋人劉義慶寫的寓言《鸚鵡救火》嗎?”偉儀搖頭。先生不緊不慢地吟誦道:“有鸚鵡飛集他山,山中禽獸輒相貴重。鸚鵡自念,雖樂不可久也,便去。后數日,山中大火,鸚鵡遙見,便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汝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雖知不能,然嘗僑居是山,鄰獸行善,皆為兄弟,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p>
見偉儀一臉不解,父親為他解釋:“有只鸚鵡飛到別的山上住下,山上的飛禽走獸都對它很友善,鸚鵡自己想:此處雖好,卻不是自己久留之地。鸚鵡便離開了。不久,這座山發生火災。在遠處的鸚鵡看見后,將身子鉆進水里,要用羽毛上的水珠澆滅火山。天神說:你雖然有志氣,但是力量微不足道。鸚鵡回答說:我也知道我這點力量救不了火,但我曾經在這山上居住過,山里的飛禽走獸曾待我如兄弟,我實在不忍心見它們遭遇火災,只好盡我所能來幫助它們。天神很感動,就把大火滅掉了?!闭f到這里,父親站起來,向先生拱手為禮:“謝先生警醒!”
先生神態清峻而溫和:“我一生不攀附權貴,冷眼于廟堂里的功名和銀庫里的月光,但也曾三更燈火五更雞地揮動手中的禿筆勉力做了些事,說以詩文報國那是大話?!备赣H說:“先生身逐市井,心憂朝堂運命,晚輩從您的長聯和詩文即可看出……”先生擺擺手:“作為一介書生,我只是不想成為在‘子曰’‘詩云’中消磨掉一生的詩人、風雅者。雨亭,人各有志。你年紀不大,卻已經桃李滿天下。這回從學堂走向官場,你智才穎悟,老成端謹,學問優長,又剛柔相濟。憑我的眼光,你任所有職務均能恪恭將事,克稱厥職,更重要的是你心地純良。我相信你會大有可為?!毕壬e起酒碗:“身處亂世,生而有涯,亦當行有為之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讓我們共勉!”父親露出了笑容。
泡在溫泉中,孫髯也思緒萬千:轉眼間,來彌勒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叵胱约洪L長的一生,在顛沛流離中,總是獨立獨行的書生面目,徒手握筆而立,應付那密雨般的槍矢。在省府,他也曾靠近那些“雅集”,一次次抱著希望而去,又一次次頹然失望而歸,其間那些所謂的名士高人,其靈魂的異化,內心的黑暗險惡,更是讓他心寒如冰。昆明圓通山那段長長的歲月,有人說他是在“隱居”,只有自己知道不是茍活就是幸存,幾到窮途末路。風燭殘年到了彌勒,也曾目睹這里的民眾飽受天災,官府壓榨,疾病和稼穡之苦,但捫心自問:自己過得順風順雨、衣食無憂、于現實與精神之間尋到一隅安放內心的樂土的“晚晴”,也就是這區區四年:往來鴻儒白丁,日子被打理得平靜淡泊。有雨亭這樣重情重義的老友,他的兒子對自己視若長輩相待,可謂無微不至;受村民愛戴,學子成績突出,操持的塾院越來越得到世人的推崇;與地方士子一起成立“髯翁詩社”;常與彌勒鄉賢士紳相聚于禹門寺、錦屏山和咸和山,曲水流觴,飲酒賦詩,胸中無論是塊壘還是豪情,借由筆端流淌而出,“披巾岸幘,喜茫??臻煙o邊”。更多的時間,自己站在晃橋河邊,常常感到如置身于《桃花源記》中的世界:“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痹诓槐娼窆诺臅r空中,一襲青衫的陶潛,仿佛就是那個隔世的自己……這樣的生活,可形容為“枯木逢春”“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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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潺潺,春草萋萋,風流總如落花流水風吹去。乾隆三十九年甲午歲(1774)春正月初九日,孫髯于傳說中的玉皇誕辰之日跨鶴西歸,享年九十上壽。在收拾先生的遺物時,偉儀看到先生親手寫的自挽聯:“這回來得忙,名心利心畢竟糊涂到底;此番去甚好,詩債酒債何曾虧負著誰?!彼麥I如雨下。聽從父親此前的囑咐,他將先生安葬于村后的苗氏墓地。先生落葬的地方在當地民眾的眼中可是一塊風水寶地,有兩句民謠唱道:“山中若有王侯地,難得揀來葬髯翁”。
晚上從田地里干完活回家吃過飯,偉儀常會帶著瑞祥,到先生的墳頭坐一坐。墳頭常供著家明送來的酒食,還有一支鐵皮煙筒,在夕陽的映照下閃著烏幽幽的光。這是家明花兩個月的工錢買下的。他私下給老人錢,被拒絕了,老人說這是他對先生的一點心意,再說他也會到這里抽煙。當然,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墳墓一邊的一只高達兩丈、大腿一般粗的筆,它取材于一株黃栗樹,筆頭是用白色的馬鬃毛做的;而一口一尺見方的石缸充當硯臺。都是知州楊元曦和學正趙學忠親自送來的祭禮。他們能來獻祭,偉儀有些意外,心想他們不是有肚量就是礙于李堯疇的面子。但對大筆、巨硯,李堯疇和偉儀不以為然,心想要是先生活著,斷不會接受這樣夸張的東西??伤麄儾槐憔芙^。后來,偉儀常??吹接续B落在筆尖上,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團墨汁,等著人去運筆揮灑,覺得留著也好。讓人觀之感念先生詩酒一生,驚風飄過的壯美。
這天晚上,偉儀又到了墓地。他讓瑞祥背誦大觀樓長聯,此前,他教了他好幾個晚上。聽著孫子奶聲奶氣的朗讀,他的眼睛濕潤了:孩子應該永遠記住他的老師,記住這副長聯。瑞祥背完,他滿意地點點頭。從衣袋里掏出煙荷包,端起煙筒吸了起來,與先生相處的一些事如煙筒里的水一樣咕嚕嚕涌動:父親走后,先生十幾天竟然滴酒不沾,且一背人就長吁短嘆。也許,精通《易經》的先生早就得知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來,不日將與他的忘年交陰陽相隔,才會那樣黯然神傷……
和莊稼人不同,先生愛種梅、蘭、竹、菊。他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樹苗,栽種在村前村后的空地上和晃橋河邊??纱迦烁矚g能結果的石榴、桃樹,便不知愛惜,先生有時外出幾天回來,他種的蘭草、梅花和菊花連影子都找不到了。都怪自己太粗心了,沒有管好村人。倒是先生種在晃橋河邊的竹子,能編筐織簍,還能做瓢把、做豆樁,就長起來了,且繁衍開來,有了長達幾里河岸的陣勢。對了,要想辦法找幾株梅花樹苗種在墳地,幾年后就會有梅花陪伴先生。還有一件讓偉儀揪心的事:先生走了,過了春節私塾就要開學,請誰來執掌私塾呢?如今私塾已經有五十多名學生了。這時,他看到瑞祥抬頭望著縣城通向村里那條道路,眼睛一眨也不眨。順著他的視線,他看到遠遠地走來一個人,看樣子還背著行囊。
瑞祥眼尖:“李公公!”孩子叫出聲來,歡天喜地奔跑過去。偉儀熱淚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