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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3年第7期|秦羽墨:把硬幣拋高一點
    來源:《朔方》2023年第7期 | 秦羽墨  2023年07月25日08:49

    站在現在的位置往回看,越過時間的山巒,我會看到一條叫1997的河。那年夏天,我的身體像浸泡充分的毛巾,輕輕一擰就往外滴水。每天早上醒來,竹床上滿是水漬,仿佛有螞蟥或者鼻涕蟲,從河里爬上岸,在床上睡了一覺。母親一邊拎起我的上衣抱怨,一邊將鼻子湊近比上衣更濕重的短褲,朝我露出會心一笑。她聞到了一股男人身上才有的氣味,那氣味與河水無關,與我十六歲的身體有關,因為那股氣味的緣故,母親對我留在床上潮水似的痕跡表示了充分的包容。失去丈夫五年之后,這個家終于又有了男人,這讓她感到欣慰,僅憑這一點,她能忍受其他一切。那年夏天,我跟夢游和青春期作了整整兩個月斗爭,前者感覺無限美好,后者令人痛苦不堪。因為夢游的緣故,我白天過得很辛苦,打不起半點精神。

    一個人摸黑去河邊撿鴨蛋,然后到鄭孟林的采砂場尋找丟失的硬幣,腦袋扎進砂堆使勁扒拉,有時還會跟小海坐在鴨棚邊的大青石上比賽磨刀。每次夢游我都能在大青石上見到小海,他像一座固定的雕像,總出現在那兒。一晚上干那么多事,自然消耗精力,白天放鴨子的時候,我就躺在柳樹下睡大覺,采砂場轟隆隆的機器聲也吵不醒我,回到家,第一時間又跑到竹床上躺著。一句話,白天的我無精打采,到了晚上清醒異常。

    對于我的種種異象,母親不以為意,覺得一切情有可原,她認為這是一個少年向男人邁進的必然轉變。我問母親:“為什么不把大門鎖起來,就不怕我夢游掉到河里淹死?或者被半夜穿過小鎮的貨車撞死?”她說:“不會的。夢游者除了行為不受控制,走路做事跟常人無異,眼睛是活的,腦子也是活的?!蔽矣謫枺骸澳銐粲芜^?”她說:“我從小不愛做夢,更別說夢游了?!庇纱?,我對她的說法產生了嚴重懷疑,她從未夢游,如何斷定夢游者不會遇到危險?這一點母親和鎮上那些八婆一樣,對沒經歷、沒見過的事分析得頭頭是道,對發生在眼皮底下的事卻說不出一二三。

    莫索鎮眼下最大的疑團,是蔣買生和王阿秀到底睡沒睡。如果睡了,他的打就沒白挨,這個老光棍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沒白活,他也不應該跟鄭老海索要VCD的賠款。問題在于,鄭老海把蔣買生給打了,還砸了他的錄像廳,打完之后卻賠了一部新的VCD給他,可見鄭老海未能抓住實際把柄??梢菦]睡,單憑幾句流言,鄭老海不至于動手打人。由此,蔣買生和王阿秀到底睡沒睡,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了大家心中。

    相對外人的猜測,最苦惱的是小海。這一點也許只有我才體會得到。中考成績已經出來,我等著去縣里上高中,小海被家里告知將無書可讀。事實上,他也不想讀書。小海是我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可在讀書這件事上,我們倆南轅北轍。每年期末考試,我排順數前三,他排倒數前三,這個順序比我們兩個人的友誼還要牢固,這么多年從未發生變化。小海遺傳了他爹鄭老海的基因,個子高,身強體壯,十六歲的他,像成年人一樣,能挑起一百多斤的重擔,只是臉上稚氣未脫,嘴角長著兩撮茂密的茸毛,一眼就能看出,出去打工,一般廠子不會收,要有臨時身份證和暫住證才敢出門。托人辦事,不但要花時間,更需要花錢,他們家現在拿不出這筆錢。由此,小海成了無業游民。他不愿跟鄭老海到采砂場挑砂子,又出不了遠門,只能四處游蕩。鄭老海白天要干活,干完活還要喝酒,他喝酒和干活一樣拼命,沒時間管兒子,小海的無業游民當得很是自在。

    這年夏天,我像往年一樣,多數時間在河邊放鴨子。這是我目前能為母親做的唯一可靠的事。跟我一般大的人多半初中一畢業就選擇出門打工,母親卻要在未來好多年里為我的學費擔憂,這讓我很過意不去。我很想把鴨子看好,可身體做不到,我很疲乏,時刻有人用力拽著我的身子往下沉。如此精神萎靡,我不由得躺在沙灘上睡起了大覺。為了避開烈日,我會用一頂舊草帽蓋住腦袋。我睡覺的時候,鴨群沿著河岸散了二里地。自從鄭孟林開了采砂場,鴨子的安寧歲月一去不返,為了躲避機器的嘈雜,它們的蛋下得很不規律,這增加了我的勞動強度,也影響到我的瞌睡質量。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看見小海坐在不遠處的大青石上磨刀。他雙腳浸在水里,一手握柄,一手摁刀片,嘩嘩嘩,用力磨著。他的那把刀已經磨得很鋒利了,但他總嫌不夠,隨時從背后抽出,磨那么幾下。

    在小海響亮的磨刀聲中,我的1997年變得清晰起來。

    1997年,一個重要的節日之前。

    為了擁抱這個海外游子,全國上下組織了各種各樣的慶祝儀式,偏僻的莫索鎮也不例外,鎮政府沿街貼滿喜報,電視機里輪流播放著相關報道。既然是喜事,就要營造與之相對應的氛圍,為此,南安縣開展了一次打擊違法犯罪的專項整治行動,行動中縣公安局破獲了多起重大案件,覆滅了一個在縣里盤踞多年的黑社會團伙。專項活動結束后,縣政府在勞動廣場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公審大會,當場判了三個人死刑。那場公審大會,莫索鎮很多人去看了,除了審判,還向群眾陳列了犯罪分子的犯罪工具,包括一大堆管制刀具,其中有一種刀子引起了鎮上鐵匠的注意?;貋砗?,手藝精湛的小海憑著記憶,打了十二把一模一樣的。那些刀很快以三十塊錢一把的價格,流入鎮上小青年的手中。鐵匠仿造那些刀的時候,純粹是出于對打鐵技藝的迷戀,他沒想過,當中的一把,會在6月30日的晚上神秘消失。

    小海磨刀時帶著深深的恨意,腮幫上的肌肉咬成了條狀。要我,我也恨。誰要是將我媽跟蔣買生那個混蛋聯系在一起,我一定會一刀宰了他。

    感覺到我的醒來,小海停止了磨刀。他走到我身邊,一屁股坐下,低頭看著眼前的沙地?!澳阒绬崦?,”小海突然抬頭對著河面說,“我一天都不想在鎮上待?!蔽艺f:“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彼终f:“可我的身份證沒辦下來,出去的話,只能跟在表哥后面。我不喜歡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討飯吃?!薄安粌H你不喜歡,誰都不喜歡?!薄拔以谀麈偩湍阋粋€朋友。等你新學期開學,就剩我一個人了。要是那樣的話,我寧愿在別人手里討飯吃?!彼倪@個說法,令我十分感動,可我不知如何安慰他,無論哪一個選擇,我們都將分道揚鑣。說到這兒,他起身走了兩步,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枚一塊錢的硬幣。每次遇事,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他就會用拋硬幣的辦法來決定,數字代表行,圖案代表不行。

    小海把硬幣握在手心,仔細掂了掂才拋出去。結果顯然令他沮喪,所以,在彎腰撿起硬幣之前,他像踩蟑螂一樣,狠勁在硬幣上踩了幾腳。我說:“你拋得太低了,人家賭博搖骰子要搖好多下呢?!蔽业倪@個建議正中他的下懷。于是,小海重新將硬幣拋向了空中。這次,他拋了三四米高。烈日高懸,太陽的位置很正,那枚硬幣在頭頂閃了幾閃,我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睜開眼去找,硬幣不見了。小海找了一圈,沒發現它的影子。我也起身找了一陣,還是沒發現。扔硬幣的時候,他只顧拋高,沒注意位置的歪斜,不知落在了哪個方位。這塊沙地是采砂場的工人堆起來的,比別的地方蓬松,那枚硬幣像螃蟹一樣,扎到沙子里逃走了。如果有磁鐵就好了,可以將答案從沙子里吸出來,可我沒有,放鴨的人,隨身攜帶的只有竹竿和草帽。沙地被小海踩得一片凌亂,看來已然無望。小海只好將手再次插進口袋,掏出了另一枚硬幣。

    他有兩枚硬幣,就像有兩把刀一樣——另一把是我送給他的。我覺得那把刀放在手里沒什么用處,玩了幾天,不再有新鮮感,就送給了他。我們的刀都是鐵匠打的,十二把刀中的兩把。鐵匠的技藝很高,但那十二把刀用料很差,幾天不磨,就會生銹。他大概知道,這些刀在我們手里不過是玩物,所以才不舍得用好料。從這個角度說,我把刀送給小海,是在保護它,他是一個熱愛磨刀的人。

    小海掏出第二枚硬幣,再次掂量起來。但他并沒往上拋,看了一眼之后,重新塞進了口袋。當一個人反復權衡某件事,他的意志已經動搖,求神問卜,事不過二,再拋已無意義。前天他拋了幾次硬幣,當時,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要是知道他會去砸蔣買生的VCD,我一定會勸阻。他砸的哪是蔣買生的VCD,分明是自己的路費。砸VCD不但沒讓他解恨,反而讓他陷入了更大的苦惱之中。我問:“你老子喝了酒,你又沒喝,打人就行了,砸VCD干什么?”小海說:“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就是想讓他心疼?!蔽覇枺骸八奶哿藛??”小海說:“肯定心疼了。我爹擰他胳膊捶他臉的時候,他只張嘴哼唧,VCD一砸,就號了起來,眼淚直流?!蔽艺f:“要我,我也號,五百多塊錢呢?!闭f完,我遺憾地嘆了口氣:“最終還不是你們家賠錢?!毙『Uf:“我當時沒想那么多?!蔽艺f:“你啊,是氣糊涂了?!蔽覇枺骸巴砩先タ措娪皢??《英雄本色》第二部,小馬哥回來了?!毙『]說話,埋頭在沙地上比比畫畫。

    不明白小海是什么意思,我越來越搞不懂他了。

    自1992年起,我們鎮差不多每年都產生一個寡婦。

    鄭禾禾的男人趕集跟人吵嘴,雙方沒收住,動手打了起來。鄭禾禾的男人死于非命。鄭小娥男人出門打工,其他人回來了,只有他下落不明。之后李桂花男人給魚塘抽水,抽水機開關漏電,把李桂花男人電死了。在他們之前,我爹在工地做事,從腳手架上墜落,當場摔死。照此推算,今年不知道輪到誰。有人說,再這么下去,莫索鎮就成寡婦鎮了。女人們似乎并不介意此種事情,她們有丈夫的時候,日子過得并不好。莫索鎮窮鄉僻壤,賺錢門路少,男人不中用,就是混吃等死,丈夫一死,日子反倒好了起來。原因很簡單,丈夫沒死,她們只有一個男人可用,死了以后,有很多男人可供自己驅使,莫索鎮的男人慷慨仁義,喜歡幫寡婦做事,這種樂于助人的精神是他們身上少有的美德?;畹米钭虧櫟臄掂嵭《?,這個正值青春的小寡婦開了鎮上第一家酒館,日子過得順風順水。過得最糟的是我媽,她是鎮上唯一一個日子越過越難的寡婦。用鎮上男人的話來說:“鳴鳳這人啊,腿夾得緊,是個講究人?!毖赞o中,遺憾多于憐憫。在他們看來,我媽要是像其他女人一樣,房門洞開,任人出入,一樣會過得很輕松。女人天生就是靠男人過日子的,他們不會因此指責她。我媽之所以這么堅持完全是因為我,她把下半輩子押在了兒子身上,不希望我走出去被人指指點點。這正是小海的困境所在。

    王阿秀不是寡婦,卻鬧出了寡婦一樣的緋聞。

    跟其他人鬧緋聞,他爹鄭老??赡芤簿腿塘?。農村女人但凡有幾分姿色,定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緋聞傳出,緋聞傳得越多,說明女人越好,作為丈夫,多少會有點驕傲。鄭老海理解這一點,有時喝了酒也拿別人老婆開玩笑,但跟蔣買生扯上關系,鄭老海就不干了,要掄拳頭捶他。

    過去很多年里,蔣買生是鎮上最不像樣、最沒出息的男人,長得像婁阿鼠,羅圈腿,小駝背,模樣邋遢,上不了臺面。這個四十歲的老光棍,是全鎮女人取笑的對象。這樣一個男人,和自己老婆產生了關聯,不能不讓鄭老海生氣。蔣買生誰都不惹,單單來惹自己,絕不只是因為王阿秀長得好看,而是不把他當回事,所以,他必須給蔣買生一點顏色看看。不過,我媽不這么認為。關于王阿秀和蔣買生的事,我媽套用老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一個巴掌拍不響,王阿秀也不是好東西。兒子十五六歲了,農民一個,整天穿得像剛過門的媳婦。她很看不起王阿秀打牌時的做派,坐在男人堆里,蹺著二郎腿,一只鞋挑在腳尖,一只鞋踩在地上,像什么話。這些內容我從未跟小海提起,畢竟那是他媽。

    自從通了馬路,鎮上人陸續修了新屋,只有我們家和鄭老海家沒蓋平板房了,我們家沒蓋是死了男人,他們家純粹因為好吃懶做。王阿秀成天牌不離手,很少管家里的營生;鄭老海說是在采砂場做事,可他挑沙子掙的錢,多半扔進了酒瓶里。攤上這么個酒鬼,難怪被人鉆空子。我媽說,蔣買生哪個不撩?輪到王阿秀就出事了,可見不是省油的燈。我媽說這話的時候,言中意味復雜。

    大前年,蔣買生經人介紹,到縣城跟人學徒,學理發,攏共學了半個月,就回來開起了理發店。店沒開多久,他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他算了一下,即便把鎮上的腦袋一個個全部剃光,也不可能讓他發財。這讓蔣買生感到沮喪。于是,他脖子一拍,狠心把家里的牛賣了,買了一部VCD回來。他在理發店內間,騰出一塊地,當錄像廳,租碟放電影,按人頭收費。在縣城學徒時蔣買生見識過這種錄像廳,很吃香。蔣買生的錄像廳主要放兩種片子,一是武打片,二是三級片。上半夜放兩塊錢一部的武打片,下半夜放三級片,四塊錢一部,價格翻倍,看的人也翻倍,巴掌大的地方,擠得水泄不通。他現在咸魚翻身了,有能力去叮臭雞蛋了。我媽如此分析。

    那晚,莫索鎮的夜像往常一樣黑,蔣買生的錄像廳像往常一樣擠,但他們看的片子跟往常完全不同。說是武打片,卻遲遲沒打起來,來來往往的掛在馬背上的佩刀像虛假的道具。他們在期待一場刀戰,根據劇情發展,它已迫在眉睫。

    一群人坐在屏幕前,死死盯著那個小鎮。

    那是一個位于沙漠深處,荒涼至極卻很是喧囂的小鎮,進入視線的是滿眼黃沙和兩根高聳的旗桿,旗桿上飄著兩塊比鎮子更加破敗的臟布,由此得了個名,叫雙旗鎮。主人公孩哥闖了大禍,打算夜里帶女人偷偷跑路,但鎮上人不讓他走,他們不愿替孩哥受死,因為他們知道一刀仙會來報仇,孩哥走了,他會血洗了鎮子,所有人都會死。于是,孩哥只好去請一個叫沙里飛的人來幫忙。那人并沒如約而來,他收了孩哥所有的錢,卻躲在斷墻后面看戲,坐收漁翁之利。孩哥盤腿坐在旗桿下,他的女人隔一陣子給他送一瓢涼水解渴。畫面中沒有一絲聲息,只有不斷變短的旗桿的影子。時間一秒一秒在迫近。突然,一陣狂沙吹起,馬蹄聲急促而至,來人正是一刀仙。他翻身下馬,遠遠看了一眼旗桿下的孩哥,發現是個孩子,輕蔑地笑了起來。一刀仙裹著頭巾,身穿羊皮大襖,腋下夾一把帶鞘的長刀,朝孩哥走去,被黃沙磨得凹凸不平的臉上看不清具體表情。緩步走到旗桿下后,一刀仙果斷拔出長刀。孩哥熱得滿頭大汗,汗水滲進了眼角,被迫閉上了眼睛,像是在等死,但他的兩把插在綁腿上的短刀卻猛然抖動起來,發出了蛇游之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又一陣狂沙吹起,迎接他們的不是一場刀戰,而是鄭老海。

    他們不知道鄭老海是什么時候走進錄像廳的。當時,他已經喝醉,嘴里噴著酒氣,腳下邁著羅漢步,一進去就把蔣買生摁在地上。鄭老海打人的動作看起來比刀客還快,完全不像喝醉的樣子。隨著鄭老海的動手,原本坐在一邊看電影的小海也當即起身,把屁股下的椅子舉起來,砸向了VCD。VCD瞬間被砸得稀爛。他們沒能看到一刀仙跟孩哥的決戰,只看見蔣買生如何挨揍。

    沒誰上去幫忙,或者伸手阻止。一群人沉浸在劇情當中,等他們緩過神來,鄭老海已經把人打完,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錄像廳里只剩蔣買生躺在地上哭爹喊娘。他們說,鄭老海父子像是預謀好了,一個打人,一個砸東西,蔣買生顧此失彼,狼狽不堪。他們還說,真晦氣,花了兩塊錢,電影還沒放完呢。那個片子不像武打片,但比武打片更好看,名叫《雙旗鎮刀客》。后來他們問蔣買生,讓他再去弄碟,把電影看完。蔣買生說,弄不到了,他是在縣郵政局門前的地攤上買的,那人上個月就不擺攤了,不知道去了哪兒。

    沒人問蔣買生為何挨打,大家心知肚明。

    蔣買生被打那晚,我沒在場,事發當天舅舅給我們家介紹了一樁生意。隔壁羅家寨有人辦酒,為慶祝有人的六十大壽,要買二十只鴨子。下午,我媽讓我挑鴨子給人送去。我來回走了二十里山路,到家的時候,累得腰酸背疼,肩膀上勒紅了一大塊,就早早睡下了。平日我基本上在蔣買生的錄像廳看電影——這是母親對我考上縣一中的獎勵。

    關于蔣買生的被打,鎮上人一致認為,一定跟端午那天他說漏嘴的話有關。端午那天老舉家新屋進火,擺酒請吃飯。那頓飯他們從中午吃到天黑,猜拳說酒話,開始還有點人樣,后來越來越不正經。幾個人對鎮上有姿色的女人一一進行點評,點評到王阿秀,蔣買生說,王阿秀好是好,可惜一只奶子大,一只奶子小。光棍談女人,口水直流,那是癩蛤蟆掉腳面上,不咬人,惡心人??蛇@回不同,王阿秀確實是一只奶子大,一只奶子小,這個微小的差距,要不是親手摸過,很難分辨。關于這一點,鄭老海后來再三盤問王阿秀,王阿秀打死不認。但她的眼神躲躲藏藏,游離不定。在鄭老??磥?,定是心里有鬼,讓他很是生疑。王阿秀愛打扮,還學港臺明星染起了頭發,染得黃不黃紅不紅,跟狐貍精一樣。當時鄭老海覺得好看,現在他只覺得惡心。王阿秀去蔣買生的店里弄頭發,一弄就是半天,誰知道干沒干別的。

    活該,能說的話說,不能說的話也說。蔣買生的錄像廳給鎮里帶來了無限歡樂;他的理發店讓很多人改頭換面,可沒人因此同情他。似乎,他的被打是罪有應得。大家只是不確定,王阿秀是否跟他睡過,或者只讓他摸了兩把。如果睡過,那頓打就無所謂了,老光棍碰了女人,死也瞑目;如果只摸了兩把,代價就太大了,王阿秀不是什么黃花閨女,摸一把受這么大損失,劃不來。說不定是主動貼上去的呢,三十元到賬。三十元的價格,是他們在縣城火車站打聽來的,據說,在火車站邊上做生意的女人就是三十元錢。

    在莫索鎮,鎮頭放個屁,鎮尾能聞出那人中午吃了什么。我聽到的這些話,想必小海也聽到了。那段時間他愁容滿面,話也沒以前多了,看得出,他很憤怒,有氣沒地方撒,打了蔣買生一頓并不能讓他解恨,他想離開莫索鎮的愿望變得愈發強烈了。

    外面很暗,不知幾點,母親沒有叫醒我,我潛意識睜開了眼。大門像自己打開的,鴨棚的門也是,鴨群穿過狹窄的院子,走到大路上去了。我出來的時候,看見兩束光照來,一閃就過去了。隨著光束的離開,鴨群發出一陣驚叫,然后繼續趕路?;艁y中追過去,高一腳,低一腳,路上晦暗不明,瞳孔表面有一種黏稠的濕潤,在感到冰涼的同時,視覺非常模糊,是起大霧了。

    我不喜歡大霧,大霧會讓腦袋發脹。鴨子也不喜歡,它們會給鴨群帶來生命危險。從鴨棚到河邊,出了鎮子口有一里多路要走,碎石鋪就的公路很窄,往來車輛速度很快,鴨子隨時可能遭受撞擊,就算不被壓死,也會被濺起的石子擊中。母親說,壓死就壓死吧,偶爾壓死一只,好下鍋吃肉。她平日舍不得殺。母親永遠這么樂觀,不論是死了丈夫,還是死了鴨子,都可以從容面對。她不明白,壓死的鴨子根本沒法吃,它們會成為一堆爛肉,爛肉里面全是小石子,你永遠無法將它們挑干凈。當然,我不會告訴她這一點,那樣她會傷心。真碰到有鴨子被壓死,我會悄悄撿起扔到河里,讓大水沖走。河水會改變一切,凡是水流經過的地方,一切都變得可疑,沙堆會改變位置,河道會發生偏移,所以,我總找不到那枚硬幣。無論用手,還是用鐵鍬,遇到的不是翻涌的水,就是奪路而逃的螃蟹,就算把整條河清洗一遍也不可能找到它了,對此我感到悲觀。小海弄丟的東西,卻要我來負責。而小海,只是在磨那把刀,他的刀永遠都磨不好。大霧夾在我們中間,我看不清小海的臉,喊他的時候,他裝作不理,有時甚至泅渡到對岸去,將我徹底拋棄。我總孤零零地一個人回去,那個時候,我雙眼緊閉。我不用眼睛走路,也不用腳走路,只用心走路。用心走路比用眼睛和腳走路更可靠,但也更累。那些水永遠不放過我,跟著我進了家門,把床弄得濕淋淋的。

    要不是因為小海,那個夏天,我的心情原本很好。我媽的心情也很好,因為我們家有兩件大喜事:我考上了縣一中;她如愿以償成了“老板”,盤下了鄭孟林的小賣店。

    這么多年全鎮就我一個人考上縣一中。據說相當于一只腳踏進了大學校門,那是縣里唯一一所省重點中學?!懊?,你有福氣了,等著享福吧。我們就造孽了,面朝黃土背朝天,不知道哪年是頭?!狈謹党鰜淼臅r候,所有人都這么說,母親聽了笑得合不攏嘴,完全忘了高昂的學費孤兒寡母將如何對付?!澳惚M管耍,耍飽了,到一中去讀書,就莫耍了?!边@是母親的原話。一中是封閉式管理,有兩米高的圍墻,進了校門,就等于進了牛欄,只月底出來放一次風,就是想耍也找不到地方。平日我媽管我管得嚴,只那段時間,黑天黑地,任我撒歡。本來打算晚上去錄像廳看電影,看它個飽,可小海父子把蔣買生給打了,連他的VCD都砸了。

    那天早上,我們一邊吃飯,一邊扯白話,說蔣買生被打的事。我媽說,這人該打,他就是打得太少了,多打幾次就老實了。我也覺得他該打,但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憤怒。我倆都沒在現場,對蔣買生的被打只能靠想象。飯快吃完,準備放碗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咳嗽,抬頭一看,是蔣買生。他戴著一頂黃軍帽,佝僂著身子,因為胳膊不受力,脖子上掛了一條青布,右臂在胸前吊著,像戰斗片里的傷病員。等他走到跟前,我才看清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戴帽子是為了遮丑。見他那個樣子,我媽忍不住笑了起來。四十歲的老光棍,這回可是一點臉面都沒有了,小海父子把他打成了落水狗。

    蔣買生是來買煙的。他不說話,用那只好手在柜臺上敲了兩下,指了指貨架。我媽給他拿了兩包軟“白沙”,順便幫他塞進上衣口袋。他說,記賬啊。我媽只好又從柜臺底下掏出賬本。他給人剃頭,又開著錄像廳,居然賒賬,一沒老婆,二沒孩子,他的錢哪去了?還不是給別人養老婆!店才開張就來賒賬,都像他這樣,只怕沒幾天我們就關門了。我準備跟他要錢,我媽趕緊給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媽這人,最擅長的就是給人使眼色,鎮上人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大眼婆”,我們家的店也因此被叫作“大眼婆的店”。既然她給了這樣的眼色,我就不好發作了??吹贸?,雖然挨了打,蔣買生并沒矮下身份,依然像往日一樣,一副神氣的派頭。他吊著受傷的胳膊到處走,像是在炫耀?!罢媸谴蛏倭?,沒臉沒皮?!蔽覌屨f,“在鎮上開店,哪有不賒賬的。有債不怕欠,欠債不怕還?!辈刨u了幾天東西,她已經完全像一個老板了。

    那天上午,店里人氣很旺,客人跟走馬燈似的,走了一個,又來一個。蔣買生拿煙剛轉身,鄭孟林就來了。店面雖然盤給了我媽,但作為前店主,鄭孟林隔三岔五還會來看看,看看自己打下的江山發展得如何。鄭孟林說:“得虧當初沒把店盤給鄭老海,拿賊要拿贓,捉奸要捉雙,無憑無據,把人家打成那樣,還砸了他的VCD,他肯定會去派出所告狀的,等著賠醫藥費吧?!蔽艺f:“怕什么,王阿秀出來作證不就行了?!蔽覌屨f:“你曉得什么,王阿秀怎么可能去作證,她要是敢認,鄭老海不打死她?!?/p>

    鄭孟林以前是我們的老鎮長,當了十幾年,前年才退下來。他一邊當鎮長,一邊經營鎮里唯一的雜貨店。之所以現在不開了,是因為他有更大的事業要做。如今他包了兩條船在河里挖沙子,有十幾個工人給他做事。這個小店掙得不多。鎮上人沒幾個閑錢,除了煙酒,買的都是必需品。當然,這是對他而言,因為他是有工資的人,開雜貨店屬于摟草打兔子,對別人來說,就是一塊不小的肥肉了。

    聽說老鎮長要把店盤出去,鎮上很多人都想接手,一問,發現事情沒那么簡單。他們要么拿不出盤店的錢,要么缺少人打理,開店得時刻盯著,離不開人的。剩下的,是些游手好閑之徒,其中最積極的是鄭老海,他很想要這個店。鄭孟林當過干部,看不上游手好閑的人,在他看來,店要是給鄭老海那就毀了。開了這么多年,他對店有感情。

    鄭孟林坐在那兒要煙抽,我媽朝他丟過去一包煙。他給錢,我媽不接。他非堅持給,我媽只好收下了。鄭孟林說:“一碼歸一碼,這店一年掙不了幾個?!蔽覌屨f:“可以了,我已經很滿足了。有這點收入,我可以把毛孩供到高中畢業?!笨吹贸?,我媽很滿足,說這話的時候,我媽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父親去世以后,我很少見她這么笑過。鎮上不少人說鄭孟林壞話,說他當鎮長的時候,搞公家的名堂,開采砂場賺的是黑心錢;可對我們家來說,他就是大善人。還有人說,鄭孟林誰都不給,單單把店子給了“大眼婆”,肯定跟她有一腿。我媽說,講這種話的人是黑了心肝爛了嘴,不得好死的!

    當初,我媽跟鄭孟林說想盤店的時候,很難為情,她只能湊一半的錢。鄭孟林說:“一半就一半吧。你死了男人,不容易,這些貨慢慢賣,等賣完有了錢,把剩下的補上?!彼€說,“這算是對毛孩讀書的支持?!钡降资钱斶^干部的,投資的眼光還在,將來等我考上大學,會有意想不到的回報,鎮上人如此形容。對這種說法,鄭孟林不屑一顧。我媽附和說:“那是,老鎮長用得著討誰的好,別人討好你都來不及呢?!彼贿呎f,一邊給我使眼色,我聽了很不好意思。開店才幾天,她已經學會拍馬屁了。

    蔣買生果然把鄭老海告了。

    蔣買生跟派出所的人說,只要幫他討回醫藥費,以后可以免費到錄像廳看電影。有人來告狀,又確實被打了,派出所沒理由不受理,況且鄭老海還承諾有免費電影看,派出所的人答應陪他走一趟。都以為鄭老海不會那么好對付,他向來蠻不講理,又長得牛高馬大,還有個混不吝的兒子。沒想到派出所的人一去,翻箱倒柜湊錢,老老實實把兩百塊的醫藥費和買新VCD的錢賠了。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所長帶去的人沒發揮用武之地,離開鄭老海家時一個個神情失落。不知道的,還以為無功而返呢。鄭老海的表現讓鎮上人大失所望,他們說:“白長了那一身肉,沒卵用?!痹就樗娜?,也看不起他了。

    蔣買生的錄像廳又開了起來,還像以前那樣火爆。因為胳膊有傷,他沒法給人剃頭,專心放電影。對VCD被砸,他毫不介懷,以舊換新,對他來說賺了一筆。

    蔣買生被打之后,鎮上人一方面很擔心,另一方面又期待接下來能發生點什么,鎮上很久沒有新鮮事了。

    一天中午,我跟小海從河里洗浴回來,半路碰到蔣買生。他笑呵呵地對小海說:“怎么不來看電影了?最近有幾個好片子呢,你們來半價?!毙『Uf:“看你媽?!笔Y買生說:“你要喊我叔曉得嗎?”小海又說:“喊你媽?!笔Y買生說:“那種片子不能給你看,不然你媽會罵我的?!甭牭竭@兒,小海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朝他砸去。蔣買生嚇得連忙跳開。走了很遠,回過頭說:“記得來看電影啊?!毙『:藓薜卣f:“狗東西,不會有好下場的?!蔽矣X得蔣買生再提小海媽,小海真的有可能提刀把他給剁了。

    我很想去看電影。以前要去,我媽不讓,怕耽誤我學習,非等考完了試再準;現在她準我看了,小海又不去了。蔣買生的錄像廳如今上半夜也放那種片子,他們不讓小孩進去。他們說,少兒不宜。每回放了那種片子,那些人打牌的時候說,喝酒的時候說,干活的時候也說。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我的身體忍不住會有反應。想聽下去,又怕被人發現;要走,又舍不得,定定地站在那兒,下面猛地一熱,黏糊糊一片,嚇得我趕緊跑開。

    小海說,以后剁了手指頭都不去錄像廳。

    他心里不舒服。那臺VCD是他們家買的,卻讓蔣買生用來賺錢。小海不去,我自然也不好去,我不能不顧及兄弟的臉面??尚睦镉趾芟?,我無法拒絕《英雄本色2》的誘惑,我喜歡小馬哥,喜歡看他活著回來。

    我問:“要不去看最后一回?看完《英雄本色2》,以后再也不去了?!毙『M送?,表情復雜。我知道,他也喜歡小馬哥,為了模仿他,他把家里用來遮雨的塑料薄膜弄出來,做成風衣披在身上。我又說:“那就按老規矩,拋硬幣決定?!彼f:“要拋你拋,我懶得拋?!蔽艺f:“當然是我拋,你拋的話,連這枚硬幣都會搞丟?!睆男『J种薪舆^硬幣,很謹慎地往頭頂一扔,硬幣打在我的肩頭,從身上滾落下來,如愿以償地躺在眼前。老天爺眷顧,是有字的一面。我說,吃了夜飯去喊你。他不情愿地“嗯”了一聲。

    天黑得越來越晚,一黑下來速度又極快,讓人措手不及。夏天就是這樣,你無從把握夜色降臨的速度,挽留不住那些晚霞,眼睜睜看它們被人收走。天幕背后像有人在伺機埋伏,隨時準備對它們下手。吆喝幾聲,鴨子跟隨夜色的腳步,漫過河堤,又上了岸。一路上除了我這個鴨司令,不見其他行人。夜黑得透頂,沒走幾步,路完全從腳下消失。遠遠看見鎮上的燈火亮了起來,但這并不能幫助我,迎面射來的燈光助長了黑夜的氣焰,使視線變得艱難。

    把鴨子趕回家,打理好一切,關好鴨棚的門,《新聞聯播》已經放完。母親早做好了晚飯,我三兩下把一大碗飯扒光。打赤膊從堂屋出來,站在門口朝外面望了一眼,外面漆黑一片,螢火蟲亂飛。我伸了一下懶腰,算打了招呼。母親曉得我要去干什么,問了句:“不打手電?”我說:“不用了,這點路閉著眼睛都能走到?!彼拔夷愕锰砹?。我“哦”了一聲,說“知道了”,閃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沿墻根走,幾分鐘踅到小海家圍墻外。從地上摸一塊石頭,往他家院子里扔。石頭穿過茂密的橘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響聲過了很久,不見有人出來。我納悶,只好繞到前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小海坐在堂屋門口,對我的到來熟視無睹。鄭老海坐在吃飯的桌子前,一手襯著桌沿,一手兩指夾煙,吧嗒吧嗒狠勁地抽。屋里煙霧繚繞,桌上的碗筷還沒收。他們家燈泡瓦數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東廂房的燈亮著,有細碎的動靜傳來,不知道他媽在里面忙什么。我小聲問:“還看不看?”小海沒回話,朝我搖頭。鄭老海暴起一句:“看尸,看你娘!”鄭老海瘋了,自從把蔣買生打了,他變得更加氣急敗壞。我不好回他,畢竟他是小海的爹。

    以為鄭老海會繼續發作,沒想到他居然噤了聲,一門心思地抽煙,不時伸手拍一巴掌蚊子,把小腿拍得吧唧響,好像那是別人的腿,拍斷了都無所謂??吹贸鏊軕嵟?,喉嚨里嘟嚕著。他們家有事發生,氣氛尷尬,我闖入了不該闖入的禁地,這顯然是一個錯誤。我覺得難為情,轉過身,沒好氣地走了。

    回來的時候,母親正在燈下數鴨蛋。她要把藍殼的和白殼的分開,因為藍殼蛋比白殼的一斤貴三毛錢。見我垂頭喪氣地回來,她問:“怎么,電影不好看?”我不想解釋,隨口扯了個謊:“他們家VCD出故障了,放不出來?!彼f:“不會吧?不是剛買的新家伙么?你二嬸講有個蠻好的片子,很好看,她剛剛才去?!蔽也淮钤?,悻悻地躺在竹床上,一邊用蒲扇扇風,一邊側身透過窗戶望天。

    滿天的星光,閃爍又混沌,世界那么黑,看不到盡頭。

    第二天清早,還沒起床,就聽見外面有動靜。

    幾個女人一大早就來店里了。她們不是來買東西的,而是來聊八卦的。自從母親盤下這個店,不到半個月,成了鎮里的消息集散中心,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成為她們的談資。幾個女人細細碎碎地嘀咕,像一群麻雀。她們的聲音很小,但絲毫掩蓋不住內心的激動和喜悅。

    昨天吃夜飯的時候,鄭老海把王阿秀打了。前天她還在我面前吹牛,說鄭老海無論如何不敢對她怎么樣,那個家什么時候都是她做主。一定有新把柄讓鄭老海拿住了,這個女人真是膽大。說蔣買生那里來了更狠的片子?!澳阍趺磿缘眠@么清楚?”“我男人看過?!薄澳隳腥巳タ茨欠N東西,你不管?”“他就看過一次。我跟他說了,再看就打斷他的腿,屋里又不是沒得……”“你們不曉得,那天他買了東西,看店里沒人,半天不走,他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屁股一撅,就知道要拉什么屎?!庇腥宋孀?,呵呵地笑。有人說,“他是單身公,你沒有男人,不打你的主意才怪?!绷硪粋€人接著搭腔,“他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p>

    聽到這兒,我一個鯉魚打挺,從竹床上蹦了下來。

    狗養的蔣買生,還想對我媽下手,他是吃了豬油蒙了心,活得不耐煩了。我從里間走出去氣憤地問:“你怎么不告訴我?”我媽見我進來,連忙朝她們使眼色。幾個女的說:“走了走了,早飯還沒做呢?!彼齻冸m然走了,我的氣卻還沒消。沒想到蔣買生這么壞,早知道的話,用不著小海動手。我媽說,不理他就是了,世上什么人都有,起來了就快去放鴨子。

    整個暑假,我都是先把鴨子趕到河邊,然后再回去吃早飯。

    回來的時候,看到了王阿秀比畫著跟我媽說話。她是來買炒米粉的,回去做粉蒸肉。我媽問:“家里來客人了?”王阿秀說:“沒有?!蔽覌尵椭?,這是專門做給鄭老海吃的。

    王阿秀這人,絕對是鎮上最不會持家、最懶的一個,說好逸惡勞一點也不為過。但她長了一張好嘴,會吃;同時也長了一雙巧手,會做,最拿手的是粉蒸肉。這回,她家的炒米用完了,磨不出米粉來,臨時抱佛腳,來找我媽買。我媽說:“自己焙的,不用給錢,下回磨了還過來就行?!彼龔耐牍窭锓鲅b米粉的塑料袋,給王阿秀倒了半斤。王阿秀拿了東西,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她下巴上有一塊明顯的瘀青,眼皮子浮腫,心情卻很好??粗醢⑿汶x去的背影,我心里一陣辛酸,可憐的女人,被丈夫打了,還高高興興給他弄肉吃。

    我媽說:“這回王阿秀算是沒了心氣了。女人啊,有時候是該收拾一下?!蹦赣H說這話的時候,同情的口吻中充滿了羨慕。我想起以前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兩個人一吵架,父親忍不住,會毫不留情朝我媽揮拳頭;現在要是哪個男人對她這樣,她一定會像王阿秀一樣,也高高興興去給他弄吃的。女人啊,真是沒法說。

    我去找小海要回原本屬于自己的刀子,出乎意料,他拒絕了。

    他說:“送人的東西,怎么可以要回去?!彼€說,“答應別人的事,也一定要做到,不能反悔?!庇謫?,你怎么突然想把刀子要回去?我不好說自己跟他一樣恨蔣買生。那時候,我沒想到那把刀將在小海的生命里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盡管小海得到它后經常磨,后來就不磨了,早已銹跡斑斑,以至于再見到它的時候,盯了很久才敢確認它是我的。

    小海說的那件我答應而沒做到的事,是指那枚丟失的硬幣。他說,想知道它到底是字朝上,還是圖朝上。于是,我答應他,無論如何也要幫他找回來,反正每天在河邊放鴨子有的是時間。我不相信那枚硬幣會從眼皮底下消失,那么淺的沙灘,也不可能被水沖走,它一定就在那個很小的范圍內。然而,一連找了幾天,并無硬幣的蹤影,好像它們真的長翅膀飛走了。后來,我從鎮衛生院門口的垃圾堆里翻出幾個口服液的盒子,把用來當扣的磁鐵片弄出來,集中在一起,一寸一寸貼著沙地找,還是沒有發現。由此,我懷疑那枚硬幣很可能是假的。那段時間市面上出現了很多假幣,我媽就收到過好幾回,假幣可以逃脫磁鐵的吸引。如果能及時找到那枚硬幣,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事發生。

    因為過于焦慮,我的夢游癥復發了。

    十一

    屋里燠熱難當,河水卻依然清涼,它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嘩嘩的流水讓后半夜的我感到舒適,腳板落在沙灘上,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我們很謹慎,像行走在夜里的賊。鄭孟林的挖沙船由過去的兩條變成了三條,河邊的沙堆由過去的一座兩座,變成了三座五座七座八座,山巒一樣,連綿起伏。我們穿行其中,像穿過一片叢林。

    我們打開手電筒,貼著地面尋找,又刨了很久沙,直到他喊停,才停下手來。身上都是汗,坐在地上喘了一會兒氣,兩個人摸索著走進河里。

    不知道那是河水,還是棉被,又或者是堅挺的竹床,我在上面翻滾,感覺舒適無比,身體被高高托起,瞬間失去了重量。閉上眼,滿天星光灑在河面上,像浮游的蟲子。四周是無盡的黑,我聽見自己疲憊的鼾聲。

    我睡得很沉,很久以后聽到了母親像往常一樣的欣慰又哀怨的嘮叨。

    十二

    王阿秀把蔣買生給打了。

    跟鄭老海搞偷襲不同,她是大白天,當著眾人的面,大大咧咧走到蔣買生店里去打他的。啪啪兩記耳光,清脆響亮,打完之后罵了句:“畜生!”那兩個字比兩記耳光更有力量。王阿秀要是一個字不罵,光打耳光,或者罵別的內容,人們可能是另一種揣測,覺得她是在做樣子,蔣買生是在配合她演出,演給大家看的??伞靶笊眱蓚€字一出,怎么都不像假的,不像是兩個有情感,或者有身體瓜葛者之間的用語。王阿秀不但把蔣買生罵蒙了,也把看熱鬧的人罵蒙了。蔣買生結結實實挨了兩巴掌,什么反應沒有,冷冷地看著王阿秀離開。如此情況,無人能懂。

    鄭老海把蔣買生打了,然后又打了老婆王阿秀一頓,而王阿秀則甩了蔣買生兩巴掌。他們相信接下來一定會有更好的戲看。然而,他們失望了,后來的幾天日子平靜得讓人難受。鄭老海還像以前那樣每天去采砂場挑沙子,挑完沙子在場部喝上兩杯。王阿秀還像以前那樣上桌打牌,打完牌回去給男人和兒子做吃的。她的做派一如往日,身正不怕影子斜似的,說話、走路、做事,樣樣跟以前沒有區別。至于蔣買生,就更正常了,依然慢條斯理地給人剃頭,夜里在錄像廳放VCD。對那臺剛買的VCD,他非常滿意,也非常愛惜,專門請木匠做了一個新架子。有人議論,王阿秀和蔣買生很可能什么關系都沒有,是蔣買生一廂情愿,單方面胡咧咧。他最多是給王阿秀染頭發的時候,趁機摸了一把,由此知道奶子的尺寸。他們覺得有些東西能看,有些東西能摸,有些東西既能看也能摸,但萬萬不能說。但蔣買生說了,所以挨打,事情僅此而已。

    但細心的人還是覺察到了當中的微妙變化。

    以前鄭老海喝酒是跟幾個相熟的人一起喝,喝完了,順勢躺在場部的棚屋里睡上一覺,下午起來繼續干活。他很少喝得走不動道。采砂場場部設在老碼頭,離鄭老海家有一段距離。如今,鄭老海喝得沒名堂,常常一個人把酒喝完。太陽再大,都要堅持踉蹌地走回家,倒下去睡兩三個鐘頭,為此,下午經常遲到。鄭孟林說了他幾回,鄭老海滿不在乎,罵罵咧咧繼續喝,中午繼續回去睡覺。因為沒把店子盤給他,鄭孟林心里多少有些過不去,說是說,并沒把他怎么樣。遲到不扣他的工錢,倒是其他人看不下去,很有意見。鄭老?;厝ニ缬X的時候,王阿秀哪兒也不去,就在家待著,她只在男人上工之后,才出門跟人打牌。

    天熱得厲害。鄭老海醉酒回家,拿瓢到水缸里猛舀水喝,把肚子灌飽才停手。喝完水之后腳下更加不穩,好像那些水也能醉人,暈頭轉向的他,連床都爬不上去了。王阿秀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就像看房里的什么物件,想去扶,又擔心掉下來砸到自己,就任他折騰。有一回她走近了去瞧鄭老海,發現躺在床上的男人眼睛睜得像牛鈴鐺,根本沒睡,或者說,早睡醒了,故意躺在那兒不起來,嘴里胡亂吐著鼾聲。這個發現把王阿秀嚇壞了,她不知道男人到底要干什么,此種醉酒她以前從未見過。

    鄭孟林跟母親說,不要賒酒給鄭老海,他已經是個窮光蛋了。不但窮,而且爛,講爛話,做爛事,破罐子破摔,爛泥扶不上墻。鄭孟林母親問:“怎么了?”鄭孟林說:“鄭老海喝醉了跟他借錢,不借給他,就罵他的娘?!薄拔夷锸撬H姨娘呢,我們是沒出五服的兄弟!”鄭孟林氣得臉色發青,他說:“鄭老海是怪我沒把店盤給他?!?/p>

    鄭孟林低估了鄭老海,他窮人爭惡氣,喝酒從不賒賬。只不過以前打一塊兒的米酒,而今換成了七角的紅薯酒。越是沒錢的人,越怕別人瞧不起,輕易不會賒賬,賒賬的都是像蔣買生那樣,明明拿得出錢來的人,他們非攢到幾個月一起付。正因為他們拿得出錢,母親才肯賒給他們。

    母親好像很理解鄭老海。她說:“我和他是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他沒討到好老婆,我沒嫁到好男人?!边@句話讓我生氣,我爸又沒在外面偷人,沒給我們家丟臉,他是意外死的。我媽把鄭老海的喝酒,歸結到王阿秀身上,道理講不通,又不是王阿秀要他喝的。我媽說:“你不懂?!蔽艺f:“怎么不懂,喝酒又不能把蔣買生喝死,只會把錢喝光?!蔽覌尅鞍Α绷艘宦?。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因為店的事,我媽總覺得欠他的。我爹活著的時候跟鄭老海關系很好,兩個人是鐵打不爛的酒友,我跟小海關系也很好,如今兩家成了這樣,叫人難為情??蔁o論如何,我媽決不可能放棄店;誰要是跟她搶,她會跟人拼命。

    那段時間,我很無聊。白天還好,在河邊放鴨子,有事可干;到了晚上實在難熬。好幾次,一個人跑到錄像廳外墻角,站在下面偷聽一陣,又悄悄跑回來。一連幾天小海不來找我,不知道晚上在干什么。最近他行蹤詭秘,只在吃飯的時候出現,有時在自己家吃,有時在我們家吃,對此,鄭老海兩口子并不在意,小時候,他經常這么干。我媽問:“小海最近在干什么?”我說:“不知道,他有時在河邊釣魚,有時在河邊磨刀子,不在河邊的時候,就不知道在哪了?!蔽覌屧鴮π『Uf:“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耍,莫學壞了啊?!毙『Pπ?,不答話。我媽不放心,逮住他問長問短,小海只好說:“我曉得的?!?/p>

    我依然不時到錄像廳外面去偷看,還特意在錄像廳的窗戶下放了一個大樹蔸,站在樹蔸上,里面的情形一覽無遺。那個白天是理發店、晚上是錄像廳的房子,人滿為患,槍聲大作,隔幾秒就響一聲炸彈,他們居然還在看《英雄本色》。所有租來的片子,至少要放十遍才會換新的。即便如此,大家還是興致高昂,小鎮到了晚上實在沒什么娛樂活動。有一回,我去得很早,從窗外望去,錄像廳里沒有別人,只有蔣買生自己,電影也沒有聲音,只有靜止的畫面。畫面上一個古裝男人和三個古裝女人共處一室。男人光著膀子,三個女人爭先恐后脫衣服,鏡頭從她們身上挨個兒切過去,從上往下,由脖子往胸前移,肩膀處各自畫出一條弧線,然后是三塊擁擠的雪白,最關鍵的地方,被她們用手捂住了。三個女人在房間里跑來跑去,像在和男人捉迷藏,又像是圍著他追打,她們長得都很漂亮。這大約就是他們說的三級片了。蔣買生站在畫面前,嘴巴發出哎喲哎喲的怪叫。我不想聽他叫喚,只想看屏幕上的古裝女子,可他無視我的意愿,往前一步,把電視機屏幕擋了個結結實實。等了好一陣,蔣買生才從屏幕前挪開。我怕待久了被人發現,只好從樹蔸上下來,意猶未盡地回去了。

    十三

    重要的節日即將來臨。

    蔣買生告訴大家,他決定響應鎮里的號召,30號晚上不放電影,在家好好慶祝重要節日。

    平日我十點半睡,那晚硬是熬到了十二點。我媽是一個標準的農民,可從小到大的教育不允許她錯過這樣的盛況。母親盯著電視畫面,激動不已。

    那晚,莫索鎮和全國人民一道,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之中,沒人會想到另一件大事已經發生在我們身邊。

    最先發現蛛絲馬跡的是開餐館的鄭小娥。

    為了沾沾節日的喜氣,鄭小娥侄女定在節日那天結婚。之前她和蔣買生約好了,讓他給自己做一個新潮一點的發型,好在親戚面前掙點面子。一大早去敲蔣買生的門,里面沒人應。吃了早飯再去,還是沒人。鄭小娥很惱火,準備破口大罵,想到是侄女的好日子,終是忍了下來,只抱怨了幾句?!昂媚銈€蔣買生,放老娘的鴿子,回頭找你算賬!”鄭小娥的嗓門很大,她的抱怨聲街上很多人都聽見了,那時大家沒多想,以為蔣買生臨時有事,出遠門了。到中午,那間屋子的大門還關著。下午有人想去看電影,依然沒開,他們這才感覺不對。幾個人把門撞開,蔣買生沒在屋里,也沒在床上躺著,地上有一攤暗紅色的東西。有人提醒,鄭老海上午沒去采砂場做事。

    鄭老海不去上班沒什么,他喝醉酒就會遲到,睡一整天是有可能的。蔣買生沒在家,也不算不正常,他是單身公,但并非無親無故,出遠門走親戚也是有可能的??蛇@兩件事湊到一起,就不正常了。有心細的人去問王阿秀。王阿秀說,鄭老海昨晚就沒回來。蔣買生不在家里,錄像廳地上有暗紅的東西,鄭老海昨晚就沒回家,兩個人都失蹤了。事情不妙,他們果斷報了警。

    派出所的陳所仔細查看了錄像廳地面上的黑色東西,確定是血跡,趕緊讓人去把王阿秀控制起來,然后又去找鄭小?!醢⑿愀嵗虾Nㄒ坏膬鹤?。他們沒能找到小海,這小子也不在家。有人告訴陳所,近段時間,小海手里天天拿著刀子晃悠。陳所聽了,直拍腦袋,壞事了。

    當所長以來,他還沒碰到什么大事。耳邊各種議論和猜測吵得他腦袋發脹,挨了很久他才從凌亂中緩過神來。他覺得王阿秀問題很大,這個女人不簡單,像早有準備,面對圍觀和提問,鎮定自若,一點也不慌張。陳所問王阿秀:“鄭老海什么時候不見的?”王阿秀說:“可能是晚上十點?!标愃f:“什么叫可能,你什么時候見他的難道不確定?”王阿秀說:“不確定,昨晚十點,他說出去走走,他走以后我就上床睡覺了,不知道后來回來沒,第二天早上也沒見人,這段時間他經常一個人出門?!标愃鶈枺骸吧罡胍挂渤鲩T?”王阿秀說:“是的?!标愃鶈枺骸俺鋈ジ墒裁??”王阿秀說:“我怎么知道?!标愃f:“你男人出去干什么你會不知道?”王阿秀說:“不知道,他出去肯定有想干的事,我打麻將他也不會跟著?!标愃謫枺骸澳銉鹤幽??”王阿秀說:“早飯他是在家吃的,中飯的時候沒有回來,有時會他會在毛孩家吃?!庇谑?,他們把我叫了過去。我告訴他們:“昨晚看電視直播,很晚才睡,今天差不多九點鐘起床,然后去河邊放鴨子,我沒見過小海?!标愃鶈柾醢⑿悖骸澳隳腥烁鷥鹤硬灰娏?,你一點都不擔心?”王阿秀說:“擔心啊,怎么不擔心,可他們有手有腳,我哪管得著?!?/p>

    陳所決定把人帶到所里再說。就在他們準備把人帶走的時候,一個黑影從天而降,大鳥一樣落在了院子里,正是小海。小海哪兒都沒去,就在自家谷倉上躺著。他們找了所有地方,唯獨忽略了谷倉。谷倉頂上有個小空間,能躺下一個人,不知小海在上面待了多久,是在睡覺,還是看大家忙活。小海從天而降,把大家嚇了一跳,不單派出所的人感到吃驚,王阿秀也感到吃驚。當小海走到眾人面前,王阿秀臉上露出驚恐之狀,好像走過來的不是自己兒子,而是她的仇人,這個仇人會隨時要了她的命??諝舛溉蛔兊镁o張,在場者個個面色凝重,只有小海不以為意,顯得很輕松的樣子。王阿秀號叫起來:“你為什么不跑!”小海說:“我連身份證都沒有,往哪兒跑,他們遲早會找到的?!甭犘『_@么說,原本站立的王阿秀身體頹然,像一攤爛泥掉在了地上,派出所的人強制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對王阿秀的此種表現,小海顯得很失望,不去瞧她,他轉過身對派出所的人說:“走,我帶你們去?!甭犓@么說,被扶起來的王阿秀迎來了第二次坍塌,再次跌倒在地,此前神情自若的她,臉上血色全無,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鄭老海雖然跑了,但他兒子還在,抓住了他兒子,一切就會好辦,陳所心里這樣想。他沒料到小海會自首。后來的事證明,他把問題想得過于簡單了。

    十四

    家里的大門總關不嚴實,召喚者充滿誘惑,我無力抵抗。

    我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出去的,如母親所言,夢游者控制不了自己的舉動。只是不知道,對方是否也在做夢。

    十五

    下午四點,河水像往常一樣溫涼舒緩,流得有條不紊。岸邊柳樹上的知了焦躁不安,尖銳的鳴叫讓柳條看起來不像是被風吹動的,而是被一群看不見的蟲子抱住了猛烈搖晃。隨著柳條的擺動,河岸也被牽扯著搖晃起來,走在其間的人腳步無端踉蹌,身體產生了眩暈的錯覺。

    太陽很大,所有人都曬得汗流浹背,被陽光蒸發失去表層的水分后,沙灘一片耀眼的白。那種白,讓人膩煩,讓人無奈。小海指了兩個地方,派出所的人用鐵鍬挖了,什么都沒挖到,于是,他開始抓耳撓腮。河邊有十來個山坡似的小沙堆,上午又增加了兩個,有些沙堆的位置發生變化,被工人鏟到前面去了。工人做事效率這么快,打亂了小海的記憶,他不敢確定具體是哪個位置。他是晚上來的,一個人晚上做的事,白天去辨認,需要全世界的配合,可眼前的世界并不配合他。

    他們氣急敗壞,覺得小海是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故意捉弄他們,以拖延時間。陳所很不耐煩,他機警地看著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問:“你小子不是在耍我們吧?”小海沒回答他的話,而是扭過頭,掃視了一下人群,像在尋找什么。陳所糾正他的目光,說:“再想想?!毙『Uf:“想不起來了,你們從第三個沙堆挨個刨過去?!蹦苗P子的人聽他這么說,徹底來氣了,他們站起身,異口同聲罵娘:“你小子在耍我們!”陳所糾正了他們,說:“別廢話,趕快挖?!标愃鶝]有選擇,即便小海在騙他,他也必須堅持下去,用結果去證明他是在騙自己。幾個人罵罵咧咧,繼續干了起來。陳所狠勁抽著煙,不時伸手抹一下額頭上的汗。不遠處站滿了人,他們比警察耐心多了,太陽曬得人冒油,卻沒有一個人離開。一開始小海還有興致,后來也成了蔫茄子,耷拉著腦袋,像快睡著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待在這里,是看一場預設好的熱鬧,還是在等待一個不為人知的結果。我想離開,腳底卻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動。

    誰都不說話,只有知了和操作鐵鏟的聲音,場面一度靜默,除了刨沙者,其他人好像已不存在。后來,鐵鏟的聲音也沒了,只有知了在叫。再后來,知了也不叫了,它們被另一種尖銳的聲音所代替。

    “有了!”持鏟者大叫起來。

    陳所把手上的煙一扔,趕緊湊向前去。那是一條褪了色的黃軍褲,被挽到膝蓋部位,小腿上沾滿細沙,腳趾指甲很長,長到卷曲。盡管那人沒露出腦袋,但他們已經從黃軍褲認出,他就是鄭老海。這個結果讓人吃驚,挖出來的應該是蔣買生才對,怎么會是鄭老海呢?但他就是鄭老海,當他的身體被刨出來的時候,那張人人認識的臉,堂堂正正擺在大家面前,他額頭靠左的部位,被什么東西砸得凹陷下去,從腦袋以下到脖子,結了很厚的血痂。

    陳所看了看從沙堆里刨出來的鄭老海,又看了看小海,很是費解。但他還無心多問,連忙指揮手下,把看熱鬧的人往后趕,然后叫人回去弄一塊門板,將尸體抬回去再說。吩咐完這些,他打發一個人給縣局打電話,出了人命案,他們無權獨自處理。圍觀者炸開了鍋,在邊上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像一群喧囂的鴨子。之前抱怨的民警興奮莫名,他們為自己的功夫沒有白費而感到欣慰??吹礁赣H的尸體從沙子里被人刨出,小海既不悲傷,也不憤怒,更看不出恐懼,臉上寫著近乎冷漠的鄙視,他的如此表現讓陳所感到困惑,由此,對眼前的一切,他也失去了判斷。

    就在這時,王阿秀從人群背后掙脫陪同者的手,沖了過來。她跌跌撞撞跑到尸體前時,已站立不穩,派出所的人像攔其他人一樣,把王阿秀也攔在了警戒線之外。王阿秀涕泗橫流,悲痛萬分,跟之前那個鎮定自若的中年少婦判若兩人。王阿秀的悲傷不像是裝出的,她的眼淚和鼻涕也不像是裝出來的??吹侥赣H這樣,小海終于有所觸動,無聲地掉下淚來,但他的眼神依舊茫然,似乎并不知道父親為何會死在這,母親又為何悲傷。

    鎮上的人把河灘擠得滿滿當當。為了看得更清一些,有人爬到了柳樹上。我媽也來了,當她發現我的位置后,艱難地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裂縫,一把將我拉入懷里。當她把我摟進懷里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哭了。不知什么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好像死去的不是鄭老海,而是我的父親。母親雙手死死攥住我的肩膀。當別人失去父親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來自母愛的安全感,這種感覺十分奇妙。

    門板到了。他們準備把鄭老海抬到派出所去。他們在他身上蓋了一床被單。從發現尸體到現在,陳所一直處在膩煩之中,此時總算松了一口氣。就在眾人準備抬著門板離開的時候,小海再次發話了。他說:“你們等一等?!甭牭剿f這話,一群人不約而同停了下來。

    大家等他再說什么,小海卻沉默了。他不再說話,而是走上去,指了指剛剛刨出他爹的那個淺坑。陳所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等別人動手,自己拿鏟子哼哧哼哧干了起來。往下刨了不到半米,又刨出一個人,就是蔣買生。

    盡管之前人們已經相當震撼。當蔣買生的尸體被發現時,大家還是驚掉了下巴。這個驚訝比之前的來得更甚,一連串的疑問之后,河灘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他們沒想到鄭老海和蔣買生會一上一下埋在一起,生前你死我活的兩個人,死后如此親密無間。

    蔣買生身下壓著一把刀子,一把銹跡斑斑、渾身沾滿血的刀子。從形狀和刀柄的材質看,人們很快認出,它是鐵匠前不久打的眾多刀子中的一把。相對鄭老海而言,蔣買生死得很安詳,他的脖子被人抹了一下,一刀致命。盡管那把刀的刃口被血跡裹住,我還是看清了,它就是曾屬于我的那一把,它的刀尖有一個小小的缺口,是我故意用鐵錘砸出來的,以此作為記號。這個發現,讓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我把目光望向小海,發現他從人群中朝我投來感激一瞥。

    十六

    我碰到了那枚硬幣,聽見它跟鐵鍬接觸時發出的撞擊聲,潮濕而喑啞,如生銹的釘子。不知道它到底哪一面朝上,多次的翻找使它失去了落地時的姿態。它居然藏在這個地方,我們倆感到很意外。小海已經不需要它了,我用力將它向河里扔去。隨著一聲脆響傳來,它好像沒有落入水中,而是掉在了卵石上。

    夜實在太黑了。我很累,累得連一枚硬幣都無法扔遠。

    十七

    顯而易見,案發現場不在河邊,除了那把刀之外,河灘上沒有打斗痕跡,也沒發現滴落的血跡。蔣買生家有血跡出現,鄭老海家也有,這兩個地方的血跡都被精心處理過,尤其是鄭老海家里的,撒過灶灰,用力涂抹,又重新打掃干凈,不細看,很容易忽略。

    派出所用最短的時間在鎮上進行了排查,鐵匠賣出的十二把刀,找到了十把,只有我和小海的拿不出來。如此,我只好承認那把刀前不久送給了小海,而小?,F在一把也拿不出來。陳所說:“現場那把刀不是兇器,它身上長滿了銹,用它來殺人,刀口不可能那么整齊?!彼麊栃『#骸皫У哪前训赌娜チ??”小海說:“掉了,不知道掉在哪了?!标愃f:“前天不掉,昨天不掉,今天就掉了?”小海說:“它要掉,我有什么辦法,我還舍不得呢?!?/p>

    陳所沒有多問,他覺得案件已在掌握之中,兩個嫌疑人都在眼前,欠缺的只是作案過程,這需要仔細審問。審案是一件既費體力、又費腦力的事,他決定先把小海母子關到派出所,等縣公安局的人來了,把這項工作交給他們。

    縣公安局的人天黑以后才抵達鎮子。

    莫索鎮離縣城一百多里,其中四十里是盤山公路,并不好走,警車開進派出所的時候,天色已晚。陳所臨時安排了一桌飯,帶隊的警官并沒吃。他對眼前的案子更感興趣。鎮上的人也沒吃飯,甚至連晚飯都沒做,他們對案子也很感興趣。但很遺憾,他們沒打聽到任何消息??h局的人到了之后,直接審案,一直審到后半夜;天亮時,他們把人偷偷押上警車,送到了縣里。

    臨走前,縣局領導交代陳所一個任務,讓他帶人去河里撈刀子,力量不夠,可以申請讓鄉政府加派人手。根據小海的交代,殺死蔣買生的刀就扔在采砂場前面那片水域里。接到任務后,陳所滿臉愁容,那片河雖然不寬,可要在里面撈出一把刀,實在沒有把握,而且小海的供詞也未必就真。未能近距離感受審案的過程,鎮上人無比遺憾,他們覺得那頓飯白餓了。

    過了很多天,人們才從陳所口中打聽到小海母子的一點消息。案件情況未明,母子倆都咬定,說人是自己殺的。通過陳所的轉述,我像鎮上其他人一樣,得到了兩份模糊不清的口供。

    小海的說法大概如下:那天下午蔣買生突然來找王阿秀,至于為什么來找他媽,他并不清楚??吹绞Y買生往家里走,王阿秀不由分說地把他往外推,可蔣買生不干,堅持要進門,他不知道彼時喝醉酒的鄭老海正躺在屋里等他。鄭老海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總算如愿以償??吹绞Y買生進來,鄭老海一腳把他踹翻在地。蔣買生則隨手拿起地上的板凳往鄭老海腦袋上砸,鄭老海伸手擋了幾下,沒能擋住,額頭被砸出幾個窟窿,當即癱倒在地。當時小海恰好從外面回來,于是拔出刀子,從后面給蔣買生脖子來了一下。事發突然,王阿秀慌忙把大門關了。等到后半夜,才商量著把尸體運到河邊。尸體是小海一個人去運的,王阿秀膽小,只是幫忙把尸體抬到小推車上(小推車是從鄭孟林的采砂場上拿的,工人下班以后車子就放在原地,以便第二天繼續使用)。兩個人計劃只埋鄭老海一個人,埋在沙堆里,讓工人盡快發現,好盡快入土為安;蔣買生則扔到河里,讓大水沖走,那樣就可以制造出一個假象——蔣買生殺了鄭老海,然后畏罪潛逃。不知為何,小海臨時變了卦,沒將蔣買生扔掉,而是埋在了一起。

    王阿秀的描述則是另一種情形:上個月她去找蔣買生染頭發,見邊上沒人,蔣買生捏了她的奶子。她當時很生氣,甩了蔣買生一巴掌,就像后來他們看到的那樣,甩得吧唧響,可除此之外沒追究其他。錯就錯在她沒有追究,要是當時給他點顏色,或者找人打他一頓,將他的惡行公之于眾,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王阿秀非常后悔,她太貪小便宜了,覺得摸都被摸了,就順勢省點染頭發的錢;沒想到這個王八蛋在外面亂說,還賊心不死,天天想著揩她的油。昨天下午,他悄無聲息地溜進屋,鄭老海剛好在家,兩個人撞了個正著,蔣買生發現鄭老海在家,撒腿就跑。鄭老海喝了酒,追不上蔣買生,就摁著王阿秀打,王阿秀被打得受不了,潛意識反抗,她摸到身邊的板凳,拼命往鄭老海腦袋上砸,幾下就把他砸死了。砸死鄭老海之后,王阿秀才意識到自己殺了人,殺的還是自己丈夫,這一切的源頭都在蔣買生,所以,她半夜里從錄像廳后面的窗戶翻進去,把蔣買生砍死了。所有這一切都是王阿秀干的,跟兒子小海無關。

    關于這兩個說法,大家覺得各有道理,都有成立的可能,可同時,又都存在重大漏洞,像那把丟失的刀子,成了永久之謎。唯一能確定的是,從今往后,莫索鎮又多了一個寡婦。

    十八

    母子倆各執一詞,兇器又沒找到,案子一時無法了結。一連幾天,派出所傾巢而出,每天在河里忙碌,打撈那把刀子。后來縣局也派了人來,使用探測儀,在河里折騰了兩天,依然無果。如此,他們只好放棄。

    鄭孟林讓工人從派出所將四號小推車推了回來。那是小海,或者說小海和王阿秀用來運送尸體的工具,后來被公安證實,小推車里有不少血跡。我跟鄭孟林說:“其實五號車也有,只是比較少,被水沖過之后,不太能看得出?!编嵜狭职盐逄栜囃七^來,探頭探腦,一番查看,沒發現什么異常。我說:“你把車倒過來,在底盤下面?!庇谑?,他們把五號車翻過來,底盤下果然有一塊淤黑的東西。鄭孟林說:“真他媽晦氣?!绷硪粋€人說:“得虧毛孩眼尖,我還以為是鴨屎呢?!彼麄儼阉奶栜嚭臀逄栜囎屑毲逑锤蓛?,放在一邊曬著。鄭孟林說,他要請道士做一場法事,做完法事兩輛小推車才能繼續用。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我已經走遠,我想把那枚丟失的硬幣找回來。我覺得自己找回硬幣的可能性比他們從河里找出刀子的可能性要大,畢竟我知道硬幣所在的大致方位,而他們,對刀子一無所知。

    因為要去縣城讀書,開學前一天母親把家里最大的那只麻鴨燉了。殺鴨子的時候,她在鴨胗里發現了一枚硬幣。母親說:“我們家要走大運了,這比餃子里吃到硬幣還管用?!蔽铱嘈σ幌?,不置可否。

    【作者簡介:秦羽墨,本名陳文雙,1985年生,湖南永州人。就職于常德市文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出版散文集兩部,小說集一部。獲《創作與評論》年度作品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湖南青年文學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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