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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綠洲》2023年第4期|陳鵬:薩爾瓦多爆炸
    來源:《綠洲》2023年第4期 | 陳鵬  2023年07月17日08:34

    這當然是一場災難。

    這無法承受的,最珍愛的秘密

    一直是場災難。

    ——杰克·吉爾伯特

    1

    我偶爾路過文林街的薩爾瓦多酒吧,它黑乎乎的,沒有多余的裝飾,酒吧老板似乎很享受四壁裸呈的單純寧靜的黑。2010年它爆出一樁大案,這是十三年后我動筆寫它的緣由——是啊,整整十三年。其間我無數次質問自己,必須寫?意義何在?你看我俗不可耐地涉及意義。一部小說必須有意義或預設意義?哎,哪來如此腐朽的念頭?事實上,當年事故的男主角是我大學同學,姓李名果,今年,該四十九歲了。我本人也四十八歲了,再不寫他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十三年前,李果背一只雙肩包走進薩爾瓦多衛生間。十分鐘后,轟隆——他把自己轟到了天花板上,化作一灘我迄今無法想象的肉泥。

    2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大學校園仍有眾多傻子想抓住八十年代文學余熱一夜成名。李果就是我們班上的傻子,不僅像苦行僧一樣苦讀名著,每天泡圖書館,每天要寫一首詩,夢想著大面積發表順勢加入武漢作協直至中國作協,在詩壇上爆得大名。所以,三十年前的李果太不合群了,這個故意穿喇叭牛仔褲戴眼鏡留長發(也剪成板寸)的家伙自大三開始就再也無法容忍六人一間的集體宿舍,執意跑到學校對面小山上租了一間七平方米的小屋獨自過活,讀書,寫詩,模仿瓦爾登湖的梭羅。我們聽說他每月都向《詩刊》和《人民文學》投稿,一律石沉大海;后來投給我們武漢的《芳草》《長江文藝》,還是無人搭理——大學四年寫了數百首詩歌竟然從來沒任何發表紀錄。我們懷著某種幸災樂禍希望他趕緊成功也好讓我們卑賤地趴在他臭腳丫子前面仰視他,可是,一次也沒有。他從未將他永遠寫不完的句子變成沉甸甸的鉛字拿到我們面前。這種毫不摻假的失敗加劇了他和人群的隔膜,我們總是看見這個未來的大詩人獨自拎著飯盒走向食堂,獨自縮在角落里吃完簡單至極的午飯,昂首朝著對面小山前進,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就好像他必須獨自品嘗失敗的滋味,將失敗的句子再寫一遍。我們問他,什么時候發表大作???他亮出標志性的輕蔑冷笑:詩人不是為了發表才寫詩。言罷揚長而去,像冒牌的西西弗斯。這些話說說容易,要得到普遍認同就沒那么容易了,我們偶爾讀他的詩,感覺毫無邏輯。比如:

    山巔一簇閃電的尾巴砸開石頭

    花樹

    風和雨水的維度

    像一艘船帆炫耀的肌肉

    和排泄物

    讓它釋放血色

    我們只是,被埋葬的寵物。

    還有更怪的。

    街道,人們

    勞作者在上帝眼里只是個笑話

    真正的價值

    是不動的龐大和

    老鼠一樣的沉重。

    絕大多數人鮮有機會造訪他的山上小屋。我是幸運者之一,曾經在某個周末受邀前往。他山上的小屋位于某棟違規建筑的頂樓,七平方米的空間比我想象的整潔,一床,一桌,一椅,沒有窗戶,一只酒精爐子——他說他經常在這只爐子上煮面吃。那天他讓我看他撂在桌子上的詩稿,我讀了幾首,覺得這家伙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他跟我聊諾貝爾文學獎,聊艾略特的《荒原》,又聊北島、舒婷和顧城——那個剛剛把老婆殺了上吊自殺的魔頭。我問他是不是要為中國摘下諾貝爾文學獎,他說沒準,諾貝爾文學獎也沒那么難,只要你寫的東西符合他們的價值觀嘛。我大笑,說你先發表幾首詩再琢磨你的諾貝爾獎吧。他讓我走著瞧,很多大作家成名之前一個字都沒發表過,突然一鳴驚人,比如……他說了幾個老外的名字,突然話鋒一轉,說他經??匆娨粋€姑娘,一個氣質絕佳的姑娘從山下小徑一步步走上來……就住在附近百米高處。我一下來了精神,啊哈,原來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急忙表示他租房當然是為了寫詩,偶遇美女純屬意外,讓他的詩忽然找到了光,就好像——行啦行啦,我打斷他,想泡妞你就大大方方泡妞,少拿你的破詩說事。他說,姑娘是社會學系高一屆學姐,姓童名瑤。他對童瑤學姐就像堂吉訶德之于杜爾西內婭那樣一見鐘情。是的,一見鐘情??伤看卧谏缴吓加龆紱]有膽子打個招呼。童瑤高冷,從不正眼看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朋友幫忙,牽個線搭個橋什么的。哦,哦,我這才明白他邀我上山的目的——在這兒等著我呢。我說至于嗎,你就不怕她看上我沒看上你?李果扯著一頭亂發說,我還真沒想過你陳鵬也會見色起意橫刀奪愛。我大笑,讓他放心我會幫他的。他連連道謝,撲向稿紙一通狂寫。

    飛鳥從我們之間飛過

    你的雙眼

    讓我沉醉了一萬個冬天

    春天哪

    也只是對你沒完沒了地告白

    長得像一萬個新的冬天……

    他念給我聽,問我精彩吧,比殺妻上吊的顧城還牛X吧?八點多我們下山,杵在半山腰上等待他的心上人童瑤。他說今天周五,她應該和宿舍姐妹出去逛街了,九點以前肯定回來。我問他人家沒有男朋友?他說她總是單獨行動,一個人出去一個人回來。我說那我就想不明白了,她一個人干嗎在校外租房?李果說百分百為了考研,大四嘛,住外面利于復習,再說此處房租很低,他的小屋才七平方米。童瑤住的應該有十二平方米吧,面積比他的大了差不多兩倍。

    3

    事實上,童瑤當年畢業后返回昆明,分配到社科院東南亞研究所。我和她同鄉也許才是李果找我幫他的真正緣由,這讓我略感失落。不過,考慮到詩人半個朋友也沒有,我這點失落感馬上就無影無蹤了。大約2003年前后我才突然在某次會議上撞見童瑤,彼時我正在城市快報社干記者。她瘦多了,一頭長發也暗淡了許多,衣著普通:白色夾克衫藍牛仔褲。她一眼認出了我,呀呵,陳鵬!怎么是你!我向她亮出記者證,說沒想到你是與會專家啊。她說她算什么專家,被人硬拽過來充數的。我們聊了聊畢業后的境況,她沒提李果。一個字都沒提。之后我們在酒店大堂小坐,她說她現在研究的課題是——“你猜猜看?!蔽艺f肯定和今天的議題有關嘛:東南亞區域戰略合作。她笑了,說她表面上是東南亞學者,真實身份是云南UFO研究中心主任,國際UFO協會理事。我一頭霧水,UFO?飛碟?外星人?正是。我說天啊,我沒法想象。她說UFO太有意思了,她寧愿一輩子泡進去不干別的。我沉默,目光在酒店大堂內部環視一圈又回到她身上。我似在搜索、印證若干年前的童瑤和眼前這一位有什么區別——明擺著,她還是她,但老多了。明明不到三十歲呢。不過,雙目仍漆黑明亮。我拋出一大堆問題:云南有UFO?有多少?研究的意義是?你親眼見過?外星人呢?到底有沒有外星人?很多問題剛出口就連自己都覺得可笑——我似乎變成了一個對外星生物極為好奇的傻瓜,而童瑤過去與現實的落差讓這份好奇變本加厲。她很認真地告訴我,云南非但有UFO目擊報告,還有真材實料的UFO錄像。研究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解開外星智慧的奧秘,以便幫助人類更好地解決自己的問題嘛。她講了一通大道理,哲學地理人文社科天文,輔以快速的手勢,面色也漸漸泛紅,其滔滔不絕很像今天會議現場為大家做主題發言的業界專家。我被她吸引住了,問她能否讓我見識見識這些UFO錄像,她爽快地說,沒問題,過兩天來我家吧。我滿口答應。沉默片刻,她終于想起詩人李果。他怎么樣?在哪工作?哈哈,我說,他追隨你來昆明了。她大吃一驚,真的假的?我說,真的。他在昆明找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想見他嗎?廢話,當然不想,她笑了,我就隨口一問,咱倆要是不聊聊他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啊。她喝完橙汁就起身告辭,揮手的動作輕盈瀟灑,消失在旋轉玻璃門后的身影被陽光突然抹掉了。UFO。飛碟。外星人。我笑了。誰能想到李果當年的心上人居然迷上了這些東西?

    4

    我和李果的等待撲了空——童瑤根本沒有出現。深夜十一點,我必須回宿舍了,又得翻學校大門。這家伙還是一動不動。那天晚上我不單翻了學校大門,還給了宿舍樓門衛一塊錢飯票才終于回屋躺下。次日我在食堂發現李果的臉都是綠的,一個人縮在角落里,迎著玻璃門外的暖陽直直盯著學校那條白得發脆的大街。我湊過去坐在他對面,問他昨夜什么情況。李果說他守了一整夜,沒見童瑤上山。她應該回學校宿舍了,不可能跟某個男孩跑了,她絕沒有男朋友。她眼光高著呢。李果沖我凄慘一笑,說剛才想到幾個絕妙的句子,讓我聽聽看。他張嘴就冒出一串莫名其妙的東西,充斥著鮮花和月亮,飯盒里的青椒土豆半天沒碰。那天我又屁顛屁顛送他上山,進了小屋覺得沒吃飽,干脆點起酒精爐煮了一碗面,特地放了一大坨豬油。他趴在桌前寫詩,嘴里嘰嘰嗚嗚,寫完了筆一扔,仰身長嘯,牛X!他說他寫出了今年中國詩壇最牛X的一首詩,他高聲誦讀,我聽得一頭霧水,忙著把噴香的面湯喝下。那天下午我們直奔童瑤小屋——一座面南背北的磚面違建房,和他那間沒有本質區別。他上前敲門,毫無反應。我陪他坐在磚砌的小徑上,左右翠竹掩映,山下可見我們廣袤的校園。此處視野很好,風景極美,一片岑寂中我感到某種神秘的荒謬,就好像我被放逐荒野卻愛上了那個地方。下午五點多,童瑤出現了。詩人李果渾身發抖。來了,來了——一步步走上來的童瑤沒有我想象中漂亮,但耐看,身材挺拔苗條,背雙肩包,兩手揣在白色夾克衫里,每走一步似乎驚心動魄。她來到我們面前,李果用力推我一把,我說,童瑤你好,我們是管理系93級陳鵬、李果。童瑤非常吃驚,似乎不太相信兩個比自己小一屆的學弟竟敢“劫道”。我趕緊向她隆重推介本校甚至全武漢最牛X的校園詩人李果,她說你是詩人?李果臉上熟悉的傲慢回來了,說他自大一以來共寫了八百多首詩啦。童瑤一臉疑惑,后面他們聊了什么我已經不關心了,我在半山腰上坐下,俯瞰校園內外一條條筆直寬闊的大街。如今回想當年情形我仍然覺得我們的校園才是全武昌最牛的校園,沒有之一——地廣人稀,整飭漂亮,梧桐樹一片金黃。那時候我沒想過自己將來畢業(一年之后)要去哪里從事什么職業。我深信全班只有李果一門心思要當詩人要寫詩。不,誰能預測未來?卑微如我者豈可抵擋時代洪流?我們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人隨波逐流就行,凡事隨緣吧。半小時后我返回李果小屋等他。他回來的時候興奮得滿臉通紅,像喝了過量假酒,親自為我煮面,從床底下摸出一大塊火腿小心切好洗凈扔進鍋里。我問他聊得咋樣?他問我要不要喝酒,要喝他下山去買,他說他跟很多詩人不一樣,完全不喜歡喝酒,李白斗酒詩三百在他身上徹底無效,因為逢酒必醉,醉了還寫個屁啊。我說你現在就不太清醒。他說沒錯,他就快暈倒了,快飛起來了——他撲到桌前要寫一首超級牛X的詩,卻激動過度什么也寫不出來。我問他原因,他說童瑤答應了。答應什么了?我大吃一驚。他說,后天晚上八點,去學校東湖邊陪她散步半小時。是嗎?!你牛??!我當即表示祝賀,他說當他隨口念出艾略特《荒原》的開頭,四月是殘忍的一個月,她被鎮住了,或者說,被征服了,這一定是她生命中罕有的體驗。所以,他非??隙ǖ馗嬖V我,作為一個詩人,成功追到美女的概率是很高的。她們,說白了,都是一群渴望彌補缺憾的單純迷茫的小天使。

    5

    十三年了,我始終想不明白李果沖自己動手的勇氣來自哪里。詩歌?絕無可能。生活?也許吧。失誤?沒準。一次微不足道的沖動導致死亡。我走在熙攘的文林街頭。如今誰還記得十三年前的慘案,有誰知道十三年前的孤魂竟是個詩人。作為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隨波逐流分子,我陰差陽錯干上了記者,數年后辭職在家潛心寫作,一不留神變成了李果同類。當年冥冥中似有天意,我受他影響讀了一大批經典,《包法利夫人》《巴黎圣母院》《戰地鐘聲》……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也要靠文學謀生,區別在于,我運氣比他好多了,陸陸續續總有小說面世,總有稿費可拿。我記得大四畢業那天他在山上的小屋前燒了一大堆詩稿,火焰在鏡片上跳躍,我不清楚他的內心是否涌現了無數痛苦,或慶幸自己并未迎合任何雜志的套路越寫越差。這個傻子啊,真以為死后才能讓自己的詩歌傳世,就像臥軌的海子?換句話說,他非這么干才足以證明他不亞于任何一位諾獎詩人?

    6

    童瑤就住在社科院宿舍大院,幾棟紅磚樓房的房頂上橫七豎八鋪滿手腕粗的電線。一套不錯的兩室一廳,油漆抹地,墻壁粉白,墻角豎著綠色蘭花冰箱,靠墻一只棕色長沙發,簡簡單單的玻璃茶幾,對面一臺21寸國產熊貓電視機。沙發邊兩把椅子。再沒別的了。沒有鮮花和綠植。也就是說,僅從居家氛圍上你很難判斷它屬于男性還是女性。唯一帶些女性氣息的是屋內干凈整潔,幾件物品擺放得一絲不亂。她為我沏茶,一件寬松黑色薄毛衣讓她更顯瘦了,當年還帶些嬰兒肥的韻致已經消失,不過,你會發現她仍算得上漂亮,氣質出眾。她很快切入正題,說過去對UFO零零星星有過報道,我要是感興趣可以試著寫個稍長的通訊。然后她打開電視機和錄像機,翻出一盒貼著1號標簽的錄像帶塞進卡倉。略顯遲疑的等待在一種喀哧喀哧的運轉聲中被拉長。兩分半鐘黑屏之后,出現一座山峰,在強烈刺眼的陽光下宛若天空和大地之間深黑色的傷口。我問她哪有UFO,她說別著急,看出哪座山了嗎?我更茫然了,在我眼里山和山沒有任何區別。她說,眠山,西郊眠山。還沒看出來?我說哦哦。事實上你怎么可能辨認一座錄像上的山呢?鏡頭亮得像曝光過度,而且是很業余地推拉鏡頭,俗稱“拉風箱”。我仍沒看出來哪是飛碟。鏡頭突轉,向左后方拖拽過去,景別虛焦,一片模糊又一點一點清晰,鏡頭拉開,終于,我看見青黑色山峰背景上出現一只圓筒。是的,一只黑色圓筒??崴埔唤貥涓?。不,不是山頂,是半空中。也就是說,這東西是懸浮的,無聲無息,毫無光亮。我問童瑤,這是UFO?后期做的吧?她說,你往下看。凝滯的畫面延宕了大約半分鐘,忽然,圓筒尾端噴出烈焰,將本來亮白的空氣燒得更白了,圓筒隨之微微顫抖。我驚呆了。這絕不可能是后期制作的。烈焰噴射了大約兩三分鐘,圓筒開始垂直飛行:忽上忽下,躥上山巔又落進谷底,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拽住它上下移動。我目瞪口呆。凡有常識者都知道人類現有飛行器不可能實現如此迅捷的飛行,飛機、氣球、探測器或飛艇總該有一個左右移動由慢到快的鋪墊吧。十多秒后,圓筒向上射出,一眨眼就消失在明亮的空中?,F在,拍攝者終于喊出來了,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標準昆明話:拍著哪樣了!此刻,鏡頭在幾座山峰之間游蕩,似乎很不甘心圓筒的消失。鏡頭又升高,但是除了幾縷白云只剩下大海般空闊的藍。沒有圓筒,就像它根本沒有出現。我手心出汗了,問童瑤,肯定是UFO?童瑤給我看了回放,特意調慢速度,可看到圓筒在幾無任何啟動和變向的情況下迅疾消失了。慢鏡顯示它消失前猶如一粒蒼白的點,一粒鹽,忽然融化于無邊的藍。童瑤說,她推算過飛行速度,按照畫面距離與消失時間比來看,差不多每秒五百公里。也就是說,超出音速十多倍。人類歷史上還沒有出現過速度如此之快的飛行器。然后她給我看了第二段錄像:還是眠山,只不過白天變成夜晚,鏡頭內可見山上點點燈火,天空呈嫩紅色,鏡頭在幾座山峰之間來回搜尋,能聽見晚風將拾音器吹得嘩嘩爆響。大約五分鐘后,圓筒出現了——這個神秘的家伙噴射著淡藍色火焰,酷似一只著火的爐子。拍攝者激動地大喊大叫。這回,它懸浮了半小時甚至更久。我看得兩眼發花,當時的拍攝者一定累壞了。我問童瑤衛生間在哪兒,她指了指角落里一扇白色的門。我走進去。這里陳設簡單,除了蹲位和上方的花灑,沒有多余的東西,門邊架子上有香皂、香波之類。門后掛鉤上有一件雪白的浴衣。我突然感到一絲羞愧,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畢竟是單身女人的衛生間哪。我低頭出來,童瑤已經把畫面定格。靜止的圓筒參差模糊,底部火焰似有燒焦萬物的能量。她說這次懸浮足足一個小時二十七分鐘,拍攝者差點放棄了,正準備關機撤離,它才突然飛走了,其速度、方式和白天一模一樣,射進天空瞬間消失。童瑤關了電視,屏幕上一片深灰。我呼一口長氣,說,還有嗎?童瑤問我,相信是UFO嗎?我說,還能有假?是真的,她說,的確是真的,但也會碰到假的,我為了確定它的真實性特地走訪了拍攝者,一對經常手持DV跑到眠山鍛煉身體的夫妻,從他們的言談和畫面上分析,兩段視頻不可能做假。后來呢?它回來過嗎?童瑤輕輕搖頭,再也沒有出現。這起眠山UFO事件被業內稱為去年國內最震撼的十大UFO事件之一。我們沉默良久。我看看她,又看看四周。似乎從她眼里讀出某種非同尋常的東西——她已經在反復追索UFO過程中找到了發光點,那個神秘出現又急遽消失的圓柱,一束雪白的被天空抹掉的火焰。

    7

    后來的事情像一個難解之謎——那天夜里發生了什么?總之詩人李果忽然不見蹤影,山上小屋也關門落鎖。一個詩人還能跑哪里去呢?最終輔導員告訴我們說李果兩天前來過一個電話,說他十堰老家有急事。原來如此。我懸著的心暫時放下。五天后李果回來了,沒事人一樣操起飯盒直奔食堂。我追上去,一起打了飯菜坐進角落。我說你死哪兒去了,童瑤都找到男朋友啦。他眼前一亮,又即刻暗淡。誰是她男朋友?我,在下。哈哈。他張了張嘴,你?我繼續大笑,告訴他我們差點報警了。他說,他乘船順長江而下去了江西九江,參加了廬山詩歌節,見到了偶像韓東。我問他誰是韓東,他說是中國第三代詩人中最牛X的,一首《大雁塔》把所有人看傻了,上臺發言又把觀眾聽傻了,他說詩歌的本質就是語言,詩歌到語言為止,語言是詩的全部也是詩的終點……他嘮嘮叨叨,我一大半沒聽懂。他說最后一晚在廬山酒店有幸和韓東合影留念,當晚鉆進一家小旅館寫了二十多首詩,次日一早跑去酒店希望偶像看一看自己熬夜的大作,不料,前臺告訴他韓東凌晨就趕飛機回南京了。李果抬頭看我,說我該讀一讀他那晚寫的詩,絕對的好詩啊,只不過,在經歷了那么多慘敗之后,又領受了韓東幾句點撥,他雄心萬丈又忽然迷失了方向——都三年了,上帝他老人家還是不愿稍稍安慰一下他沒完沒了的付出,迄今不讓他發表一首詩。哎,也罷,只有寫,不停地寫,就是詩人。他準備死磕到底。我奇怪他一次也沒提到童瑤,我猜他受了什么刺激,否則不可能莫名其妙跑去什么詩歌節湊熱鬧。此刻他飯盒里的青椒土豆軟塌塌的涼了黑了。詩人就喜歡這道菜,便宜,頂餓。我問他,童瑤那頭沒有進展?他臉色沉下來,說那個周末夜里,他在學校南側的東湖棧橋橋頭一直等到夜里十點多還不見童瑤的影子,他認定她會來的。一定會的。之后——他停住,臉色難看得像經歷死亡。之后,十點半全校燈光一律關閉,校園猛然陷入寂滅,仿佛地球被東湖這個巨大的黑洞吸入變成無數顆漆黑的小分子圍繞著水面打轉,像無數條瀑布從高處和身后兩個方向交匯沖下。事實上,留給他做出反應的時間不多,還沒在腦子里寫出一首詩呢,忽然一道黑影撲到面前將他狠狠搡下東湖!是的,差不多是一腳踹下去的。幸好是夏天,但冰涼的水撲面而來的惡狠狠的金屬粉碎般的暴戾還是把他嚇個半死。他會水且水性不錯,立即踩水穩住自己挺身觀望,岸邊有腳步聲,很快跑遠了。不是女孩的,絕對屬于男性。他嗷嗷大叫著摸黑上岸。渾身濕透,冒著濃濃的水腥氣頂著武漢燠熱的夏夜瑟瑟發抖。不是冷,是恐懼,說不上來的恐懼,之后變成絕望,仿佛被黑暗閹割的絕望,這種絕望因為完全不曉得肇事者的企圖——惡作???故意的?童瑤男朋友?同學?——而成倍放大。他似乎成了全世界的孤兒,一只被拋棄被踐踏的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一個絕對的小丑。如果他不會游泳呢?他在返回山上小屋的路上嚇壞了,更沒有勇氣上行一百多米找童瑤對質。他認定童瑤是知情的,否則就不會無故爽約。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是誤會或玩笑?到底是誰?為什么?……我也蒙了,沒料到詩人心心念念的約會竟然換來如此驚悚的結局。我知道這件事情也許會成為詩人走向另一種生活的起點。他永遠無法捕獲真相了,像沉沒于東湖的砂石一樣消散在黑暗深處,就像從來沒有發生,不過是詩人的無數幻想之一。

    8

    我不太清楚他放棄留湖北十堰的工作機會隨我跑來昆明出于什么動機,我不認為詩人還是為了童瑤。他運氣不錯,在政協下屬單位謀得工作,我們盡量每月聚一次,他再未提及童瑤更沒見過她——據說在一個人口四百萬的小城,一男一女相遇的概率僅2.7%。再說,我深信早一年回昆明的童瑤一定有了男朋友,我們像絕大多數走過校園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一樣不再聯絡。不過,是否有一種可能,詩人沒有放棄,哪怕在同一個城市不聯絡不碰面卻視她為精神繆斯,鼓舞著他寫下一首接一首發表不了的詩歌??傊液艽_定又難免存疑。1997年秋末,我去他單位找他,那是一棟老掉牙的筒子樓,門衛告訴我李果的辦公室在五樓,我順樓道上去,每經過一個樓層都感到陰暗壓抑,伸手不見五指——光線太暗,外面的陽光很難灑進來,偶爾有人匆促地在走廊上奔走,影子重得像一條條鬼魂,而且一個個面目不清,神情詭異;沉悶、滯重的空氣里充滿了衛生間味、紙張油墨味、朽木味、水味、灰塵味,讓我忍不住重重打個噴嚏。但是我故意的惡狠狠的噴嚏加咳嗽像扔進東湖的一粒石子,半個漣漪也沒冒出來,立即被暗沉的光線干掉了。有人告訴我走到底,我來到走廊盡頭,果然是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擁擠而破敗的辦公室,辦公桌上堆滿了材料、白紙、復寫紙和各種雜七雜八的報刊。我像走進一個紙張堆砌的洞窟。我大喊,李果??繅σ粋€戴眼鏡的姑娘回頭看我一眼,說,沒來。果然,我發現她隔壁桌子空著。沒來?今天一早就沒來。哦,平時呢?平時,嗨,算了吧——旁邊一個圓臉男人上下打量我,你是他朋友?是。哈,你算白跑了,李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們要見一面都難。我說不可能吧,沒有領導管管他?管?他是大詩人哪,咋管?我笑了,你們知道他是詩人?呀呵,整棟大樓哪個不曉得大詩人李果?你不曉得?我說我當然曉得,我只是聽說他在單位不寫詩不談詩。哈哈哈,他們五人同時揚著腦袋大笑,告訴我說著名詩人李果除了寫詩和談詩幾乎啥也不干,領導也拿他沒轍,畢竟他的工作從沒落下;所有人都很納悶,領導居然容忍了一個詩人,他怎么做到的?那天我磨磨蹭蹭快到飯點才騎車去他吳井路的家,一個小院落里一棟三層老樓,他租了二樓居中一間。進去后他讓我自便,他把今天最后一行寫完。這地方和大學時代的山上小屋沒多大區別,一床一桌一椅,也就添了沙發立柜。我抄起一本小說讀起來?!惰F皮鼓》。有點意思,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家伙回憶往事,外婆用她多達七層的大裙子救了一個縱火犯。我讀得興起,李果忽然伸一個懶腰,說,收工。我見厚厚一沓稿紙全寫滿了。我問他寫的什么,他說,《阿詩瑪》。我說《阿詩瑪》是我們石林彝族敘事長詩啊,跟你有屁的關系。他說當然有關系,他重寫了《阿詩瑪》。我說什么叫重寫《阿詩瑪》,他說這就像《圣經》之于《神曲》,《浮士德》之于托馬斯·曼——哎呀,他說的這些東西我一概不懂。他已經碼了五萬多字。我上下打量兩月不見的詩人:沒大變化,頭發剪短了,黑夾克牛仔褲很久沒換,汗臭撲鼻。我問他,你不上班?他笑了,說他此前的境遇非常悲催,每天要撰寫匯編一大堆破材料,很多材料報上去又被打回來,要么格式有誤,要么措辭不當,一個很小的錯漏就會消耗一兩天,純屬浪費生命,他想辭掉。我問他辭了干嗎?他說,回來寫詩。我說有你飯碗端著不錯了,多少人羨慕嫉妒你的工作啊。他冷笑,說他最不堪忍受的是寫材料嚴重消耗著他的文學才情,很多詩慘不忍睹,語言干巴巴的像死在沙灘上的鯨魚,再這么下去就完了;那種單位要真想偷懶開小差幾無可能,沒活兒也要裝出很忙的樣子埋頭苦干。窩囊,非常窩囊。不過,有哪一種體制內工作不讓人覺得窩囊的,哪兒有?我沒法回答。那時候他已經工作大半年,學生時代的冷傲似乎收斂多了。不對,以我對詩人的了解,他還不至于很快被體制干趴下,否則就不是李果了。果然他哈哈一笑,說窮則思變,為了寫這首長詩私下和領導達成協議——只領一半工資,其余領導看著辦,每周上三天班。領導夠意思,一路開綠燈。但任何改變在同事眼中都不可容忍,都成了外星人一樣的例外,可他哪管得了他們,先把長詩寫出來再說。傍晚我們在他樓下找了一家小餐館要了兩碗鹵面。我問他寫出《阿詩瑪》之后呢?還沒想,他說,沒來得及想。他瞇起眼睛望向門外小街,窄窄一束落日雪亮刺眼,這地方不算偏僻,卻讓我想起武漢小山下面那些阡陌縱橫的巷道,恍惚覺得我們并未離開。我說我無法理解一個湖北佬居然寫我們石林彝族的阿詩瑪。此時鹵面上桌,肉多料足,典型的昆明鹵面,酸菜非??煽?。吃完了,我們愜意地抹抹嘴,又要了兩瓶扎啤。他說這個工作干不長了,早晚要走。他自始至終沒提童瑤,我自然也不會隨便聊一個我差不多忘了的學姐。他又聊他的詩,說上周六專程跑了一趟石林看了阿詩瑪,那塊著名的大石頭,回來就靈感爆發:必須是阿詩瑪和地主熱不巴拉發生了愛情又遭拋棄才轉身找了阿黑,之后,熱不巴拉的追擊是裝模作樣,卻意外害死了阿詩瑪。我說你這是瞎寫,這哪是阿詩瑪,就是個爛俗的都市言情劇。對嘍,他的阿詩瑪就生活在昆明,就在某個小機關供職,莫名其妙愛上老板熱不巴拉,之后她主動辭職下海創業,熱不巴拉不干,說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不要瞎折騰,有我在身邊幫你罩著你,還想干嗎?下海立馬淹死,你信嗎?阿詩瑪不服氣,竟被看大門的阿黑瞅準機會暗通款曲把她拐跑了,兩人收拾收拾準備趕赴深圳創業……我說你這種路子是糟蹋我們的經典《阿詩瑪》,也糟蹋了你的詩歌。他說他寫的本來就是后現代詩歌,問我知不知道后現代?我搖頭。他說,后現代就是顛覆,就是嘲諷,就是一地雞毛,哪還有什么經典和意義;必須解構,解構你明白嗎?解構就是解決,是瓦解。解構本身就是目的,他說,他的詩歌必須在經典基礎上直面這個時代的種種丑態。我說你丫才上幾天班哪就丑態,領導不是對你網開一面了嗎,多好啊,我怎么就碰不上這樣的領導?他說他筆下的熱不巴拉原型就是領導。至于阿詩瑪,他笑了,問我看沒看過《包法利夫人》,我說沒看過,他讓我一定要看,那小說牛X得一塌糊涂。他說作者福樓拜說過一句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福樓拜的意思是,包法利原型就是他本人,就是千千萬萬個人,他要寫出他們(包括他自己)的欲望和丑陋,掙扎和痛苦,這就是福樓拜驚天動地的偉業。他說他的阿詩瑪就是他李果,明白了嗎?我云山霧罩,忽然對這些詩人、藝術家、小說家無比反感——一幫吃飽了撐的神經病。我萬萬沒料到的是,不遠的將來我也會變成這幫神經病中的一員,埋頭寫一些或發表或根本不見天日的小說。那天我們喝完啤酒才散,走前他忽然拉著我的手說,其實,領導早把他放在裁撤之列,但領導挺義氣,說你要是能發表幾首詩,只要向單位證明你是個有作品的詩人,就沒人為難你了。這讓李果備感溫暖:在一個如此丑陋的年代還有人重視文學。畢竟,領導本人和領導的領導都是從黃金80年代走過來的,誰還沒有點文學情結?這很大程度上挽救了李果。領導的意思再直白不過,你最好把你偉大的詩發表出來,否則飯碗難保。李果瞪著我,說這一把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我說,指望《阿詩瑪》為你打個翻身仗?他點頭,說他研究了當地文學雜志《高原》,深信這種反經典的后現代解構加上艷俗傳奇式寫法一定會發表的。不過,他垂下腦袋說,萬一,萬一又輸了,咋辦?一對不住領導,二只能卷鋪蓋走人了。

    9

    眠山UFO事件是真的,但無人關心事件意義何在。童瑤說她指的意義是研究者必須找到的因和果,即UFO為什么出現?為什么是昆明眠山?我問她,有答案嗎?童瑤盯住電視屏幕上最后一個定格畫面,磁帶凝定時拖曳出雪白的光斑,向觀者發出挑釁似的唰唰聲,事實上四周無聲無息,只有錄像機的輕微卡頓,猶如某種小動物低聲咳嗽。這就是研究UFO最大的難點,她說,你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它為什么來,為什么走,且不留痕跡,你看,眠山山頂我也去過了,一絲火焰噴射灼燒的痕跡也沒有,它任性得就像,就像人的一個念頭,像掠過水面的微風,突然就消失了。我沒吭聲。還能聽見錄像機的咝咝低吼,像在抱怨無法為主人提供更多幫助。我說,那你何必要研究它?有很多經費?童瑤笑了,我主業是東南亞文化研究,撞上UFO純屬偶然,盡管所里還挺支持的,但沒有一分錢投入。也就是說,成功了算所里的,失敗了我自己擔著。我說那你何苦呢?她沉默,像在琢磨我的話。喜歡。就是喜歡。uncertain,就是不明不白的意思,我不明不白就愛上它啦,期望某一天拿到飛碟的證據——一旦有碎片或痕跡,甚至生命體,其意義將是——她忽然說不下去了。我說,這應該是專門機構干的事情。她說,我自己單槍匹馬成立云南首家UFO研究協會就是專門機構啊,我自己當主席兼員工,哈哈。她又放一段錄像,地點在西山腳下滇池某村莊,零星排列的幾個飛行器閃爍著暗淡的寶石綠,在夜空中隨意變換陣型,或直線,或分散,或圓弧,或V字,快得讓人眼花繚亂,之后燈光從綠變白,又從白轉綠;其飛行始終圍繞村莊進行,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像故意炫耀,或執意搜羅什么東西。難道它們相中了村里的人或物?童瑤說她去過那個村子,人口三百多,那天傍晚五分之一的村民看見這些奇怪的大家伙了,誰也不曉得什么東西。有人剛好用手持DV拍下了這組畫面。它們在村莊上空足足盤桓半小時才突然飛走,童瑤的實地調查和任何一次調查沒什么兩樣:什么證據也沒留下。有時候,她說,我非常懷疑研究的目的——是不是可以這么認為,UFO只有影像學上的價值,除了吊足人們的好奇心,它們毫無意義?我一度想放棄,因為你最多也就分辨錄像的真偽,僅此而已。她往我杯子里續水,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我想起李果。他們倆在某種維度上驚人地相遇了。她說兩部片子都不可能造假。從錄像中的參照物來看——把周圍環境拍下來——它的確是真的,何況有大批目擊者。但究竟是不是外星文明造訪了昆明,就沒法確認了。就像,一個黑洞。她說。一個不斷讓我們掉進去的黑洞。不過,我認為它們飛來昆明總有目的——她看著我,雙眸清亮,假設你是外星人,假設啊,你為什么造訪昆明?我笑了,說隨便飛唄,飛著玩兒唄,飛到哪兒算哪兒。她找出一張昆明地圖,展開,找到滇池和眠山,用鉛筆在兩點間畫了一條直線。你看,從兩個地方看出什么來?我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個子丑寅卯。她說,西山和眠山之間,正是當年古滇國的核心區啊。古滇國?我暗暗吃驚。對,就這一片,她用鉛筆勾畫著,當年古滇國青銅器技藝冠絕一時,文明程度極高;上世紀80年代,工藝高超的青銅器在李家山石寨山兩大墓穴中出土,古滇國聞名遐邇;令人震驚的是,它忽然消失了。像UFO一樣沒留下證據的消失。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兩千年前古滇國會不會和外星文明有關?我笑了,說你《飛碟探索》之類雜志看多了吧,我聽說過當年瑪雅文明消失和外星文明有關,瑪雅廢墟也被認為是外星人的UFO基地。童瑤一下子漲紅了臉,為什么不可能呢?我出席過巴黎第十三屆世界UFO大會,多國專家都支持我的看法:出現在昆明的UFO極有可能關乎某個古老文明的存在和消亡?,斞盼拿骱屯庑俏拿髦g的鏈接是那些刻在地面的巨大楔形文字,人類至今無法破解,至于昆明的UFO證據,找到這些證據,不正是我們協會該做的嗎?她目光灼熱,酷似師范剛畢業的小學老師。我有些膽怯地問她,你找到了?她搖頭。你看,兩個地點出現的UFO形態不同,飛行軌跡和速度也不一樣,兩者的共同點實在太少了。她平靜下來,上了一趟衛生間。我坐在沙發里,聽著她拽下水箱繩子和嘩啦一聲喧響,水流洶涌奔出,我有些不安。我走神了——我的焦點還無法百分百聚集到她的UFO上來。這道世界級謎題離我太遙遠了,比李果的文學離我還要遙遠。我很難想象在一個不知名的星球上有一幫吃飽了撐的瘋子開著飛船跑到昆明來調查什么古滇國文明。太離譜了。童瑤從衛生間出來,重新坐在我對面,問我,想明白了嗎?我說我腦子里一團糨糊。說完沖她嘿嘿一笑。她嗔怒地說,線索一定藏在它們出現的區域之中啊,古滇國,一定有關聯。任何事物的出現絕不是無緣無故的對吧?沉默。我恍惚看一眼窗外,老式樓房的青灰色墻面陰暗地鋪排在天空下,一群飛鳥掠過。它們是另一種UFO?外星生物的某種現實形態?她說周末沒事跟她跑一趟小白魚村吧,去看看古滇國遺跡,沒準能撞上UFO呢。她笑了,我也笑了。我說你要我怎么幫你?她說好好寫篇報道吧,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沒準就能幫我破譯UFO的秘密了。

    10

    十三年前的詩人李果走進薩爾瓦多,要了一杯啤酒后直奔衛生間。不到十分鐘,劇烈的爆炸差點掀翻屋頂,神奇的是吧臺小哥毫發無損。濃煙從衛生間滾滾撲來——混合了硝酸銨、火藥及人體組織的濃烈臭味,像地獄之門突然被打開了。我越來越憂傷。從某種意義上我必須對李果的死負責,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兄弟啊,卻未能阻止詩人的最終消失。

    11

    時間很快來到四月。詩人口中殘忍的四月。我輾轉聯系上《高原》編輯部,一個語氣傲慢的男人在電話里問我找誰,我清了清嗓子,說,請問趙國慶主編在嗎?不在。他答。很不耐煩。我問他能否給我趙主編的聯系方式,他說,哪有隨隨便便就把主編電話告訴你的道理?我問他,您是?我是周坤寧。哦哦,周老師,久仰久仰,是這樣的周老師,我朋友寫了一首長詩,想給《高原》投稿,行嗎?行啊,給我就行,我就是詩歌編輯。那太好了!我不停道謝,說了一大堆肉麻得讓我自己都驚訝的屁話,但這位周老師非常受用,忽然問我平時讀什么書,我說我讀得少,都是我那位朋友推薦的,什么《簡愛》啦,《永別了,武器》啦,《荒原》啦——呀呵,你還讀《荒原》!他一聲驚叫,像被狗咬了一口。我說我讀得不及我朋友百分之一,所以啊周老師,這首詩請您無論如何看一看,好嗎?行行行,老家伙滿口答應,你讓他給我寄過來,西郊文化路78號。我說您務必要看哪。我會看,會看。說完就掛斷了。我立即致電李果,給了他地址。五天后他告訴我,《阿詩瑪》寄出去了,他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太長了,四百多行,任何文學雜志都不可能發表那么長的詩的。我說整首不行總可以發一半嘛,再不濟一半的一半嘛,只要發出來你就成了,你領導那頭就能交代了。他默然。我最怕的就是他的突然冷場,像無聲的譴責,就好像我這個大學同學虧欠他——我借過幾百塊給他,他靠一半工資太艱難,每天就吃一碗鹵面還得了。好在他打破沉默,有些靦腆地說道,謝謝。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居然對我說了聲謝謝。我激動地說這回肯定過關,相信我。他長長的嘆氣在我耳朵里呼呼炸裂,但愿,他說,成敗在此一舉。他寄的是掛號信,親眼看著綠色郵車裝著他的杰作直奔西郊文化路78號,緊張得無法呼吸。他很快就后悔了,說應該親自跑一趟編輯部把稿子塞到周坤寧手中。我說祖國的郵政系統還是值得信賴的,放心吧。他忽然揪心地說他沒留底稿,沒用復寫紙,因為太長根本想不起來復寫。我說那更不用擔心了,手寫原稿即便不用也會退回嘛。他說他特地塞了兩塊錢郵票,退稿郵資足夠寄到首都北京啦。我說,你丫的怎么了,那個牛哄哄的艾略特、波德萊爾都不放在眼里的大詩人李果呢?他笑了,說沒錯,他們要不發他的詩,只能說明刊物太次配不上他的《阿詩瑪》。對嘛,我鼓勵他,哪有不戰自敗的道理?放心吧,盡管放心吧。在一種壓抑至極的氛圍中,我們共同挨過一個半月,其間我忙于采訪寫稿子找新聞,刻意回避和詩人聯絡。四月二十號是周五,他終于來電話約我吃飯,我們找了一家小飯館,狼吞虎咽的李果不再是大學期間那個誰也瞧不上的家伙了,似乎變成另一類,被現實步步緊逼的二貨——挺立著,脖頸卻彎了許多,仍帶著不諳世事的傻勁兒,又冒出許多妥協的乖戾和憤世嫉俗??傊谋忍旄邊s未必知道決絕努力和順勢而為哪一個更重要,也許,他心里早就對所謂才華產生了懷疑,又不得不堅決否定自己的懷疑,否則他將什么也不是。其情狀很像我最近讀的《堂吉訶德》,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家伙也許一直清醒,可要是不繼續裝瘋賣傻就不是他了,換句話說,他必須裝瘋賣傻才能活出意義和尊嚴。我們把幾只盤子一掃而光,我又叫了一份回鍋肉、一盤花生米,問他,再來二兩小酒?他點頭同意,說他平時沒時間也沒心情喝酒。我心里暗笑,他大概是沒錢喝酒。事實上買酒的錢還是有的,租房的錢也不缺,他缺的,就是一次該死的發表,一次登陸中國任何一份市級、省級刊物的正式亮相。我們又聊回詩歌,他說當今大佬都不行了,中國詩歌需要新的英雄。韓東姑且算一個,歐陽江河算一個,西川,算一個,唉,還是太少了,還不足以把北島舒婷們的江山奪過來。我說干嗎要奪呢,你寫你的他寫他的不行嗎?不行,李果說文學或詩歌的意義就在于反叛,反叛就是揭竿而起,砸碎一個舊世界才能重塑一個新世界。他說當年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就是反叛,不然,詩壇只要有荷馬及荷馬式的詩歌就足夠了,何必還有艾略特、龐德·特朗斯特羅姆?反叛才是文學的傳統,繼承不是;個性才是詩歌的全部,庸常不是。他說口語詩人們也想反叛,但不夠徹底,因為漢語語境中的“古典”勢力太大,口語要徹底擺脫古典也會不倫不類,但二者結合又不是韓東們的志向所在。我說,那要在你看來,咋辦?他想了想,抿一口店家沽的散裝苞谷酒,撓一撓頭,說我提的問題是個很要命的問題,他也思考了很久,答案是在寫《阿詩瑪》長詩過程中悟出來的,或者說,好像繆斯女神忽然俯在他耳朵上說出了答案,讓他一氣完成了《阿詩瑪》。我說你丫的少賣關子。他忽然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全世界能聽他聊聊詩歌的人只剩下我了,從大學時代到現在,從武漢到昆明,我是他的知己兼不可或缺的兄弟。他這頂高帽子弄得我有些難堪,也證實了我的猜測——眼下的李果不是過去的李果了,他已經在體驗人世艱難和有限的溫暖之間感悟到友情的可貴。說實話,我為他做的太少了。每隔一兩個月請他吃個飯喝個小酒算什么呢?他又喝一口酒,吞下一片回鍋肉,說他這點小得不能再小的感悟對別人來說,對全世界詩人來說算個屁啊,也就對他本人有意義罷了,而且,其意義還必須由《阿詩瑪》的發表才能檢驗,想到這一層,想到若干年來他從未發表過一首詩就覺得寫作像一百個夢一樣虛無。詩歌向來虛無,只是艱深晦澀的語言游戲,從這樣的意義上講,韓東是對的:除了語言,詩歌什么也不是。他這番話讓我不敢設想,萬一《阿詩瑪》又被槍斃了怎么辦,萬一那個叫周坤寧的老家伙無視他偉大的創造,怎么辦?他一聲長嘆,說他領悟的答案其實很簡單,所謂傳統和古典,取其意境即可,不拘泥技術。我問他,就這么簡單?他說就這么簡單。中國古典意境或豐富或簡約或深邃或直白或不可言說或涓涓細流,總之,詩歌并不僅到語言為止,要通過語言,抵達意境。我笑了,《阿詩瑪》是你造境的杰作?他說算是吧。我說你一首艷俗的長詩怎么能生拉硬扯說是造境的好詩呢?他沒吭聲,我熟悉的那種孤傲和冷漠的勁兒又回來了,他永遠改不掉的臭脾氣之一就是說得通則說,說不通拉倒,就當對牛彈琴,全世界都錯,唯有他是對的。沉默幾分鐘后,我說我想到一個妙招:為何不把周坤寧也約出來吃飯呢?送點東西喝杯酒,這事不就成了?他一臉鄙夷,說他從來不屑于請客送禮,詩人嘛,寄出詩歌,寫作終結,剩下的交給編輯。我說這都火燒屁股了,為了飯碗你也得干他一票。他吃花生米的動作慢下來,似乎在掂量我說的每一個字的分量。我安慰他,請客吃飯的錢我包了,你就當認識個朋友赴一個飯局,沒什么大不了。他不再說話。我說就這么定了,下禮拜五,太陽飯店。他定定看著我,半天才說,行。我說對嘛,你還拜訪過韓東哩,結識一個詩歌編輯有什么問題?返回途中我們小心避開地面積水和橫沖直闖的破單車,他忽然拽我的手,問我還記不記得他在學校東湖邊那天晚上,約了童瑤那天晚上?我說當然記得。他說他被人一腳踹下東湖的那個星期天的深夜終生難忘,閉上眼睛就感覺到冰涼的東湖水撲過來,將他淹沒了。我說你別胡思亂想,這種破事尤其不值得胡思亂想。一切往前看。他沒吱聲。我說約到周坤寧就給他電話。他在幽暗的昆明街頭用力點了點頭,低聲說,行。

    12

    事情進展順利,老家伙周坤寧似乎一輩子守在編輯部電話旁邊,像個合格的接線員。我謙卑地問他,是否收到了我朋友李果的敘事長詩《阿詩瑪》,他說,哪樣詩?《阿詩瑪》?啊呀!不記得了,電話太多,稿子也太多,堆積如山哪。我手心冒汗,央求他能否先找到詩稿,畢竟是手稿,萬一丟了——你朋友,不看我們的征稿要求?請自留底稿。等著!他撂了電話。我等了將近半小時才回撥電話,他說,找著了,長詩對吧?《阿詩瑪》對吧?我說是是是是是,就是它,作者李果。他說他看完再說。我忙說,李果想請他上太陽飯店吃飯,請務必賞光。他哼哼了兩聲,終于拖長聲調說,好。我喜不自勝。周五我和李果早早去了太陽飯店,這家老字號位于古老的甬道街和光華街街口,以其精湛廚藝成為昆明老饕首選。那天我們從五點等到晚上十點半,遲遲未見周坤寧人影,服務員怯生生地宣布打烊,我們才不得不將涼透的七八個菜打包,一頭扎進燈光碎散的街頭。我感受到被東湖浸泡的絕望,像挨了一悶棍,再也無法站立行走了。我們在街頭分手,他打了一輛的士離開。我推著單車行至百貨大樓才跳上車,慢慢回家。

    13

    小白魚村曾多次出現在我小說中,民風古樸,房舍陳舊,水泥抹地的街面通向深處。童瑤帶我去后山,一路上遇見三五村民,或背著籮筐,或扛著鋤頭,沖我們亮出純樸的微笑。前行約兩公里后,地勢漸高,左轉踏上一條狹窄的鄉間土路,幾分鐘后繞過一座土丘,眼前赫然出現一個整整齊齊、四四方方的巨型土坑。童瑤指給我看,就它??蛹s二十平方米,長寬四條邊筆直得像刀子切出來的,遠看像一張巨大的陷入地面的撲克牌,又像是村民建蓋房屋毀棄的地基??拥组L滿了野草,凝神細看時似乎草叢下面有一個洞,通向大地深處。童瑤說她一共來過三次,每次都有不同的發現。當地村民也搞不清楚這個坑是如何形成的,老輩人說是上世紀40年代,又有人說是2000年前后。我說是不是青銅器遺址?童瑤說她請教過文物部門,都被明確告知青銅器出土坑洞只限于玉溪李家山和晉寧石寨山一帶,從沒聽說過滇池岸邊小白漁村也出青銅。我蹲在大坑邊緣,一陣陣草腥氣從坑底沖上來。她說,得下去。我嚇一跳,說,這么高的茅草你讓我下去?萬一……放心吧。話音剛落,她反身兩手撐住坑邊就出溜下去了,動作迅疾熟練,踩著高高的茅草站在坑底抬頭看我。好吧,我模仿她反身向下,落進厚厚的草叢。濃重的草味嗆得睜不開眼。果然,坑底平得像被夯實的泥地,茅草倒伏后腳下似一馬平川。我們的說話聲被四壁彈回來。她讓我仔細看看坑壁。我就近找一面墻,將斜長在上面的野草撥開,下面仍然是滇池流域特有的紅泥巴,很硬,也很糙。沒有楔形文字之類,除了硬邦邦的紅土什么也沒有。再細看,多少能看到遠古貝類的殼,這在昆明滇池周邊太常見了。我說這破地方能發現什么呢?外星人密碼?童瑤沒搭理我,繼續在墻上敲敲打打,右手里的一只小錘子像瞬時變出來的,左手握著一只小兜,從某處敲下一片泥巴或弄下一點東西就塞進兜內。大約搗鼓了半小時,她說,行了,我們撤。她拽住茅草輕輕松松爬出土坑,我反而費了好大勁,讓她拉了一把才重返地面?;厝サ穆飞衔覇査降装l現了什么,她不做任何解釋。我自覺沒趣。穿出村子登上中巴車她也沒吭聲,像墜入漫長的思考。到了昆明環城南路我們步行去往社科院宿舍,她終于開口了,說她帶回的土里每次檢出的金屬成分都不一樣,前幾次有鋁,鉀,錳,鋅,鈽,不知道這次能檢測出什么來。我說要是檢出來,是UFO的證據?她輕輕點頭。我感覺她整個人都像是外太空來的,已經不屬于地球了。零亂的街頭正好為她搭建了迥異的背景,似在強調它只屬于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到她住處我自顧大口喝水,她倒出一堆泥塊,攤在桌上。最大足有半拳,最小的指甲那么大,說明天就送冶金學院檢測。又說,迄今一共檢出十一種金屬元素,沒有新的發現。我說,以我有限的智商,就算金屬元素超常也不能證明那個坑是UFO干的啊,也不能證明UFO來過。她說她走訪過十七戶村民,其中六戶承認1989年的確有東西從天上墜落,轟的一聲,白光一閃就沒了。我說這種事情,口說無憑。不,口說就是憑證。什么憑證?如果他們說的是同一件事情,細節完全一致,時間地點高度吻合,不就說明確有其事?可是,六戶村民難道不會串供?不會,一是他們彼此住得較遠,二是其中三戶村民世代有仇,怎么可能串供?我想了想,覺得她的話不無道理,至少邏輯上是通的??晌胰匀挥X得這事情哪里不太對勁。我突然想放聲大笑,以我個人愚見,她想多了,也走偏了,像一只搖搖晃晃的風箏早就飛出了我們的視野。臨走前我們又看了上次的兩段錄像,她仍然保持著像頭一次觀看的激情,不停解釋上次已經解釋過的情節和細節,我差不多能背出來了。最后,她有些失落地盯著屏幕上定格的發光點,那個最終卡頓的閃著毛茸茸的光斑的一小撮永久性晃動,似乎想把消失的UFO抓捕回來。我起身告辭,說冶金學校的報告出來后,請務必通知我。我會寫一篇通訊的。放心吧。她笑了笑,非常疲憊,謝謝你啊陳鵬。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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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周一上午給《高原》編輯部打了電話,一位女編輯告訴我,周坤寧隨一幫畫家去東川采風了,不知何時回來。那天上午我想直奔編輯部把李果的稿子找出來塞到任何一個編輯或主編趙國慶的鼻子底下,讓他們看,讀,給出意見,第一時間發表它,否則一個異鄉來的天才詩人就要完蛋了。我隨后告知李果,他說要不辭了拉倒,想了想又說不能辭,還欠房東下半年租金呢。晚上我給他送去兩千塊錢,幾天后又打了《高原》編輯部電話,這回接電話的果然是周坤寧。我問他上次約好了太陽飯店怎么沒來?他說,啊,有這回事?天哪,我們一直在等您。哦,哦,媽的——他說忽然有急事。又說他出門就忘了光華街怎么走,繞來繞去再也找不著太陽飯店了。我問他我朋友的《阿詩瑪》看了嗎?哪樣?他說,你朋友的稿子?不是你的稿子?什么《阿詩瑪》?不是石林阿詩瑪?……我提醒他是否忘了,明明上次他見過那個稿子——他也猛然提高嗓門,那么多稿子,哪個看得過來?哪個記得?我看了稿子再聯系。他啪地就掛了電話。我坐在辦公室里半天沒挪窩,下午隨便寫了稿子就給李果打了電話約他吃飯喝酒。他說他馬上閉關寫詩,剛找到感覺不能停下,正如韓東在廬山詩歌節上的發言,詩人該做的就是每天坐下來像工廠工人一樣完成當天的工作。我說你的意思是,不成功則成仁?他說聲再見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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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一個詩人必須殺了自己才能證明自己?事實上他死后也無人關心他寫了什么破詩、他是詩人還是掃大街的。十三年后我好歹讀懂了他的詩歌,比如:

    我們生來就不是錯誤

    活著就變成有待償還的債務;

    還有:

    愛情如果不是唯一的意義,那是什么

    愛情如果不是唯一的站住的勇氣,那是什么

    愛情如果什么也不是,會否是我們靈魂排泄的一坨狗屎?

    十三年前甚至更早,我最大的錯誤是沒在他和童瑤之間重新建立聯系,好歹讓他們見上一面;如果見了,他是否就不會鉆進薩爾瓦多?我記得《阿詩瑪》之后他又寫出一首長詩直奔《高原》雜志社,詩歌編輯周坤寧親手接過他的詩,他問周,上回《阿詩瑪》看沒看,對方答,沒有,可能寄丟了。他說寄的掛號,怎么可能丟呢?雙方起了爭執,詩歌編輯對毫無發表履歷的年輕詩人劈頭蓋臉一通臭罵,李果臉色蠟白,將新寫的長詩一把抄起來走出文聯大門,周坤寧不依不饒,說你先學學怎么做人!此事對李果打擊太大,一個丟掉飯碗的詩人,一個本來有機會發表大作的詩人,又被踹進湖底。那段時間我到處采訪到處跑,再次見面的時候他好像長胖了,說他連續兩三個月沒寫一首詩沒讀一首詩;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吃飯問題,剛找了一家小文化公司準備上班。不過,他承認,不寫詩的生活如喪家之犬??伤嗝葱枰淮伟l表啊,多么需要編輯讀一讀他的詩再發表出來啊。不,最終結論是必須寫,不寫不行,不寫就不是李果了,就不是立志要拿諾獎的大詩人了。所以他在這家小公司面試的時候說得很清楚:工作量不要太大,他要寫詩。奇葩的是公司老總說你少拿錢當然可以少干活。我祝他快樂,畢竟,詩人太不快樂了。我問他錢還夠用?他說夠,家里給他寄錢了,足夠撐到年底。我建議我們再跑一趟《高原》編輯部,直取主編趙國慶。他想了想,點頭同意。次日,他騎上三十塊錢買的二手破車和我并肩前往西郊文化路78號。半小時后,昆明市文聯大樓遙遙在望,滿墻爬山虎散發著璀璨的文學之光。他忽然停住,兩手直直撐住車把。我問他,咋了?他沒吭聲,直直瞅著文聯大樓。我說,走啊,馬上就到了。他呼呼喘著,一動不動。我問他編輯部幾樓?三樓。他說。我說走走走,趙國慶辦公室。他扭頭看我,目光虛幻遙遠,像在測量我們和大樓之間的距離,又像琢磨自己到底帶沒帶上新寫的詩——就在他懷里揣著,牛皮紙信封里面厚厚一沓稿紙。這次他帶的是復寫版本,不怕再弄丟了。我問他是不是忘了什么東西,他還是不吭聲。我有點急了,說這都到門口了,趕緊的。他看看我,突然腳尖點地,掉頭往回騎。我大聲問他怎么了,他沒回頭,大聲道,算了。我說不是說好了直取趙國慶?喂,喂,李果!他仍不回頭,兩腳踩動腳踏,越來越快。我想追上去拽他回來,但我沒動,眼睜睜看著詩人像個蠢笨的鴨子踩著八字步越騎越遠,逆光的背影讓人無比痛恨又莫名凄涼,很快他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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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檢出更多的金屬元素,鉛,銅,鋁,少量的錫,甚至極少的金,不過如此。童瑤說比上次檢測的還少了兩種:錳和鉀。她在電話里長長的沉默讓我想起詩人李果踩著單車退場遠去的背影,想起當年他跑到她門前傻等的蠢相。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他們二人之間有沒有聯系,有,又是什么聯系?一切神秘難解,像是上帝的有意安排??傊麄冊贈]提及對方。青春這種東西,我總算明白了,就是拿來遺忘的。我問她什么打算,她說你來一趟唄,有新錄像。我買了一袋橙子趕到她宿舍,她切了一整盤端到桌上。錄像是一個麗江公務員寄來的,一小段黑屏之后果然出現一只碟形飛行器,就在兩排樓房房頂——典型的滇西北納西族飛檐小樓。鏡頭推上去,手法老練專業。童瑤突然抄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扔向電視機,遙控器啪一聲摔在地上。我嚇一跳,趕緊撿起來,問她,怎么了?她憤怒地說,又拿假東西糊弄我!假的?我說。她按下暫停鍵,讓我看飛碟和樓房邊緣,說很多擺拍高手越來越善于借助樓房街道擺拍了,所謂UFO和街景的貼合往往過于完美;實際上,一個真正的UFO金屬外殼四周會因非受迫性熱量配比出現瑕疵,像某種坍縮,這是擺拍解決不了的,也是判斷UFO錄像真偽的重要標志。很多造假者力求完美,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再細看時果然發現她說的“完美”了,太像電影特效。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力。她退出錄像帶,直接扔進垃圾簍。我問她接下去還有什么東西需要研究,她說,暫時沒有。我問她,萬一,我說的是萬一啊,若干年后,UFO研究毫無結果——她搖搖頭,我認了。她說,她還加入了昆明無線電愛好者協會,一伙人跑去西山頂上發出信號,對外星文明來說,最容易捕捉的就是無線電信號,就像一艘帆船總能夠打撈水面上的浮游生物和垃圾。當無線電功率達到一定程度,宇宙將突然靜默讓這一束信號暢通無阻,一旦碰上外星文明,即可捕捉到它。我說對啊,這才是問題所在,你們試了種種辦法但是從沒獲得反饋,這是不是說明——不,她打斷我,外星文明如果遠遠高于地球文明,他們會認為是完全無用的信號碎片,信號和文明不是一回事,還是用帆船舉例吧,就好像你明明看到浮游生物從船底一波波涌上來卻不想搭理它們,對吧,不是沒看見,是不想搭理,沒有欲望搭理,因為這種信號太低端了。那么,如何才能吸引他們注意呢?如果你看到亮閃閃的浮游生物,打撈起來的可能性將大大增加,對吧。所以,我和一大票無線電玩家打算為信號波附加光能,但需要極大的超功率光頻才能辦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具備相關技術條件——她無奈地揮了揮手。我說干嗎不直接用光能呢,為什么呢?如果光的速度、功率更直接,也更快。她說宇宙里的光實在太多了,其成效遠不如無線電,這就好比大帆船周圍的海鳥太多,你很難判斷哪一只鳥對你有用。難就難在這里。要這么說,我說,簡直像大海撈針。差不多,是在幾個大海里撈一根針。我張了張嘴。她噼啪關了電視。房間陷入更深的沉寂。外面墻頭上一溜盛開的三角梅,彤色的花束正迎風搖曳。我說你把時間都花在UFO上了?對。她答。沒時間談戀愛吧?我說。她臉上泛起紅暈。我們要把有限的時間投入到偉大的事業當中去。哈哈。我發現我問錯了問題,氣氛略顯尷尬。我似有窺探之嫌,又或者,會讓她誤會我是不是對她有什么想法。其實沒有。真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我說我該走了,她問我什么時候動手寫UFO的報道?我說等我忙完手頭這一大堆采訪吧。好嘞,我絕沒有逼你的意思啊。臨走我問她周末有沒有時間,請你吃飯如何?她的臉又紅了,小聲說,再說吧。我急忙告辭。出來騎上單車一路飛馳,心里非常清楚我說請她吃飯的意思就只是吃個飯的意思絕無其他意思,我也深知她不會誤讀為任何其他意思。我只對UFO感興趣,其他概不關心;且不論我們中間還橫著一個李果,我和她也明顯不是一路的。這種心理也許妨礙了我對云南UFO現象的報道,也讓我好幾個月沒跟童瑤聯絡。自然,她也好幾個月沒給我打過電話。她像是憑空消失了。關于請她吃個飯什么的,更像一個隨隨便便的玩笑,很快就被我扔在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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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節很短。我累了,也滿懷悲涼——為什么忘不掉詩人李果?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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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他是發表過一首詩的,不,三首,發表在昆明郊縣晉寧文聯一本內部刊物上,他激動地給我來電話,我趕到他住處,他抓起一本雜志塞我手里——《航?!?,他的三首詩歌排在詩歌欄二題,終于變成鉛字了,變成印在刊物上的正式的“詩”了。我也激動不已,說好好好,你終于成了。他說今天剛收到稿費,十五元。能買一盤青椒肉絲否?哈哈。我們又去那家小飯館,要了青椒肉絲、麻婆豆腐、素炒豆尖和油炸花生米,上了兩杯苞谷酒。我們像頭一天戴上紅領巾正式入隊的孩子使勁碰杯,他一氣喝下,就好像這三首詩終于為他正名了,終于宣告一個詩人從此傲立于詩壇了。三杯酒落肚,他紅著眼圈談他的遠大抱負,好歹上一回《高原》吧?然后瞄準《詩刊》,三年一個小臺階,五年一個大臺階。我沒接茬。沒法忘記他在文聯樓下掉頭就走。他談到這三首詩,從意象到結構,從語言到隱喻,短短幾百字東西被他聊得像諾獎大作一樣光芒萬丈。半小時后我都能背出它們了,他講到高興處手舞足蹈,操起筷子噼里啪啦敲桌子打盤子,把老板嚇一跳,央我們小點聲,李果像沒聽見,說上了《詩刊》之后就必須向《紐約客》發起沖擊了,我說你丫自己翻譯?他說對,就自己翻譯。我說再然后呢?再然后,再然后就出國,最好法國或美國,混一個詩歌大獎,最終直指諾貝爾獎。我說你牛皮吹得有點大啊。他激動地瞪著我,說要連諾獎都不敢想還寫個屁。我說你干嗎不先拿國內獎項呢?為什么非要出國呢?他說事實上中國詩壇早就不行了,好詩人好詩歌經常被埋沒打壓,你必須混個臉熟才可能發表并且拿個小獎,那就免不了跑關系拜碼頭,可是,那些家伙真的懂詩?他們讀過幾首詩?對他們來說詩歌只是工具,是晉身階,是管道,是手段,和好詩有屁的關系。他越說越激動,我問他這組詩怎么發表的,他說是公司某某剛好認得晉寧宣傳部的人,拿去就幫忙發表了。我說,可見,要沒這層關系——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家伙滿臉酡紅一點點變白,不再喝酒,也不再動筷子。我心里暗罵,媽的什么玩意兒,一個正常人何必削尖腦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我想告訴他我隨隨便便一篇報道閱讀量(發行量)就十萬以上,豈是幾首破詩可比?既然無人讀詩,還寫它干嗎?他終于說話了,語氣沉重哀怨,說他快辭職了,我說你不是干得好好的?他說公司出了點小意外——正是那個推薦他詩歌的某某,被合作方——一家小印刷廠告了,說他公然索要回扣,收了錢又轉手把業務推給另一家小公司,這家小公司也給了回扣。上一家公司讓他退錢,他一不退錢二不承認,對方一怒之下找公司老總要說法。李果嘮嘮叨叨半天問我聽明白沒有,我說明白了,跟你有關系?他沉默,幾分鐘后才說,是他把甲公司的人帶去找老總的——人家闖到公司某某正好不在。他做錯了?他做錯什么了?他哪知道某某和他們之間的貓膩?我看著他。這個笨蛋哪,這個讓人厭惡又可憐的蠢貨。我問他現在什么情況,他說老總勸他辭職,我問他知不知道為什么,他說他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我說,某某呢?他說那人再沒搭理過他。我問他,你恨他還是不恨他,他說當然不恨,感謝還來不及呢。我說,然后呢?他說,什么然后,哪來的然后。沉默。他像個雕像一般凝定在小飯館黏膩的空氣中。一周后的某個凌晨,他突然來電將我從睡夢中叫醒,說他在北門派出所呢,讓我去一趟。我凌晨四點趕過去。他縮在派出所長椅上像一截被削掉皮的破土豆,淡漠地操著大學時代的口吻告訴我,今晚在大樹營某路邊按摩店洗頭,然后——我問辦案民警咋辦?對方說拘留十五天加五千元罰款。我直奔教導員辦公室,亮出記者證,又苦口婆心說了半天好話,總算讓他松口,鑒于頭一次,處五千罰款了事。我們出來的時候天快亮了,天空一片青灰,仔細看幾朵薄云一動不動,空闊的街道暗淡發白,像洗了無數次的帆布牛仔褲。我們走了很久,兩腳在光滑堅硬的街面上移動時猶如做夢,一個和武漢東湖有關的詭異的夢,夢中沒有詩歌,沒有姑娘,沒有珞珈山和梧桐樹,只有鋪展在尚未熄滅的街燈下方拇指粗細的一條條彩虹。他忽然說他怎么覺得我像他親爹啊,凡事都管。我笑了,我說我要有你這么個兒子非把你揍死。他吃驚地說為什么。我說我養不起一個詩人,揍不死那就活活餓死拉倒。他笑了,像個三歲孩子,說那個女人我要見了也會動心。我說行啊李果!他嘿嘿傻笑。我們又走了一兩公里,來到路口站下,我問他,爽嗎?詩人尷尬地搓搓手,目光投向路邊。我說你別告訴我你是處男。他仍不吭聲,綠燈亮了,他告訴我,爽,相當爽。我哈哈大笑。我沒送他回家,建議他打個車走,其實我擔心接著聊下去難免讓他難堪。他說錢湊齊了立馬還我,我說你快回吧,我們之間不說這個。他上車后隔著車窗玻璃沖我揮手,我無端想起監獄,想到籠子,他蒼白的臉色像某種注解,喪魂落魄又羞憤不已,只剩下被稱作友誼的東西飄蕩在我們之間,讓彼此都很坦然。我忽然可憐他。太他媽可憐了。我都換了一茬姑娘了——我當然不至于傻到把她們逐一帶到欲望爆棚的詩人面前炫耀。是的,我們之間很難聊到性的問題。我一直覺得詩人有詩就夠了,絕不需要別的。發表了三首詩的詩人在我面前純潔得像一頁稿紙。這起事件卻悲哀地宣告詩人也需要解決性的問題。嫖娼對他來說挺正常的,沒必要為幾秒鐘快感傷透腦筋繞一個天大的圈子浪費精力和錢財(大多數時候姑娘吃喝已畢轉身就走),那會傷害他的寫作,也傷害他的純潔。此事結束后不到一個月他果然又給我出了新的難題,我頓悟這家伙的確像我兒子,整天窩在詩歌里的吸血蛀蟲,無用至極的廢物和渣滓——如果發表三首詩就能稱之為詩人,這個世上的詩人比要飯的還多。這回是另一個派出所來電,警察說他們就在某立交橋下商定了價格,在一家小旅館剛進去就被便衣給端了。我本來不想管了,我也得吃喝拉撒假裝談個戀愛啊,每月撐死三千出頭,且一個字一個字碼出來的,可我不管他,誰管?我愈發相信自己的判斷了,上次之前他還是個處男,嘗了鮮一發而不可收。我只得向老爸借了三千再搭上兩千趕往小壩派出所,這次我見到了和他并排坐著的姑娘,很瘦,但胸大,快要從廉價V領長袖衫里蹦出來了,身上的香水味酷似某種老年人用的雪花膏味。她瞪著我,臉上有粉刺,燙爆炸頭,我懷疑她是不是吸毒了。詩人李果一臉呆相,讓我想起他向我推薦的《紅字》的開頭,穿過人群接受審判的“蕩婦”海斯特·白蘭,極限狀態下的自我麻痹是此刻唯一可使用的武器。我沖他點頭,他艱難地亮出一絲苦笑。姑娘忽然冒出一句,你好。我也答道,你好。她笑了,笑容友善溫柔。我交了罰款,但這回無論如何不放人了,必須拘留十五天。李果沒意見,竟好說歹說讓警察少收我一千,最終四千罰款加十五天了事。他交涉的手段很直接,說他要為跟蹤了他大半夜的便衣同志寫一首詩,力爭發表在《高原》雜志上,如何?警察一愣一愣的捂著嘴巴竊笑;值班所長最終發話,行,少一千,算了。沒有發票啊。李果說干就干,姑娘目瞪口呆,無法想象和她開房的家伙是個詩人。半小時后他申請站在椅子上念出他的十二行詩:

    變化

    這個惡魔

    沒有你們加入世界就亂套了

    成了他們的

    但你們仍然是風格高尚不辭辛勞的主宰

    你們對額外的付出從不吝嗇

    你們果決地為這個城市添磚加瓦,甚至,受傷流血

    你們是永遠的無名英雄

    辛苦了

    華燈初上

    你們的身影比一盞路燈

    更高大。

    我驚呆了,以我多年的文字加閱讀經驗,我能嗅出這首詩的優良氣味。那位便衣站起來鼓掌,笑得像只爛柿子。姑娘也跟著鼓掌。所長笑著說聽不懂,但是,值一千啦。他還開李果玩笑,說大詩人以后出詩集記得送他一本,別忘了簽上大名。那天晚上就此畫上圓滿句號,男女各交了罰款各自拘留十五天。十五天后他給我來電話我才意識到他出來了,他說剛進家門,沙發都他媽落了一層灰。我問他十五天過得如何,他說能吃能睡,明顯胖了,還跟民警要了紙筆寫詩呢。主要工作是每天把青辣椒、大辣椒、小辣椒、紅辣椒一個個揀出來分清楚,裝筐,抬出去,送上車。沒什么煩心事??上У氖钱斖淼脑娝土司?,否則謄抄一遍寄給《高原》的老家伙周坤寧必能發表。我哭笑不得。他忽然告訴我,燕子也出來了。我說什么燕子,哪只燕子?他說,她啊——我說,那個暗娼?他讓我不要說那么難聽,她是性工作者。我說,你給我聽好了李果,我看她像個吸毒的,你千萬——他說我的意思是懷疑她有艾滋嘛,她驗過HIV了,很健康,婦檢也很健康。人家從前開服裝店的,作風正派,不碰毒品。他說我當記者當傻了,單知道高高在上非黑即白,實際上,我哪曉得底層勞動人民的艱辛。我高聲說,你丫的要真跟她膩在一起,出任何事情別來找我。我掛了電話(我自己都大吃一驚不知道為何發那么大火),呆呆望著窗外一棵蕭瑟的木棉,葉子卷縮收緊微微晃蕩。事實上,我完全理解他。杜牧、柳永、白居易,哪一位不是個中好手?李果有錯嗎?他就算宣布今晚娶燕子過門,跟我陳鵬又有什么關系?

    19

    我真正履行請她吃飯的承諾是某個80后小女友爽約的周六傍晚,姑娘非要鬧著回家,不打算陪我過周末了。我說了一個文林街上的餐館名字,童瑤說人太多她不感興趣,好吧,我說那就離你最近的大觀牛菜館吧。好,這個好,她欣然接受。那天她有點蓬頭垢面,青灰色馬甲,藏青色毛衣,還是石磨藍牛仔褲和半高跟黑皮鞋;頭發有點亂,隨便在綰在腦后,和當年在武漢校園對面小山上初見的童瑤已經對不上號了。我仍不太清楚她哪里不對勁,似乎總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拽著她一路狂奔。我猜想她絕沒有性生活??伤龖撚?,應該讓自己容光煥發,從一只無形大手中掙脫出來。她坐下后當仁不讓,點了涼片、清湯毛肚、紅燒帶魚和素炒瓜尖,然后定睛看我,問我工作如何?女朋友咋樣?我說你怎么曉得我有女朋友?她笑了,說談戀愛的人臉上大多寫著呢。我說寫著什么?對象名字還是什么?哈哈,她似乎心情大好,說這種事情不可說,說出來就沒意思了。菜很快上齊,她要了米飯狼吞虎咽,告訴我今天一整天沒好好吃東西,我問她怎么了,又扎進古滇國出不來了?她說,她早忘了古滇國。最近UFO研究沒有新進展。你心里肯定嘲笑了我一千次啦。她說。我說我哪有工夫嘲笑你。她夾一塊牛肉冷片,蘸了甜芝麻醬放我碗里,又給自己夾了一片,優雅地塞進嘴巴。沒關系,她說,必然會有一束光,一條線索突然出現的。你信嗎?信。對嘛,很多事情你一不留神就有了答案。如果UFO那么簡單就不會困擾人類半個多世紀了。特別是美國羅斯威爾事件之后——你知道羅斯威爾事件吧?我說略有耳聞,大概是軍方俘獲了飛碟和外星人?對,就是那起著名事件,自它之后海量的UFO事件真真假假,但一百件之中總有一件是真的吧,這個概率你同意嗎?我想了想,說我同意也不同意。什么意思?你想啊,你拋一枚硬幣,每次都有拋中兩個面的概率,對吧,也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但是每次落下那一面的概率仍然是百分之百。我的意思是,一百起事件可能是假的,也可能全是真的,概率和真假之間沒有必然關聯。她同意我的分析,似乎有些沮喪,吃了米飯就不怎么動筷子了,扭頭望著窗外出神。我問她要不來瓶啤酒,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像被我的或然率敗壞了胃口。我讓服務員開了一瓶啤酒,為她斟滿,我們輕輕碰了碰杯。我想起我姐,她說,她大學畢業留在天津,莫名其妙嫁給一個搞計算機研究的科學家,今年年初,莫名其妙離婚了。我問她為什么?她微笑不語。一會又說父母給她來電話了,催她找個男朋友結婚,可她毫無興趣。我開玩笑說你不至于對女孩感興趣吧?她喝一口啤酒,怔怔望著我,誰說不至于呢?我笑了,她也笑了。我們彼此都明白對方其實根本沒往這方面想,哪怕一秒鐘也沒有。天津,她說,哪有昆明一半兒好啊。我說我發現你一直挺另類的,大學時代就租房子復習考研,工作了獨來獨往非要研究什么外星生物。昆明有什么好,傻乎乎一個城市。哈哈,傻乎乎,你這個詞用得好,我們單位一個搞母系氏族研究的家伙傻乎乎地每周送我一束玫瑰,我轉身就扔進垃圾桶。他倒好,照送不誤。我哈哈大笑,說你大學期間就是一個受人追捧的女孩啊。她諧謔地笑著,女孩?她說,我還算女孩?算,怎么不算。你還年輕呢。法國女人四十五歲前都是女孩。輪到她哈哈大笑,笑聲輕盈爽朗,好啊,借你吉言,我會挺到四十五歲的。我問她真沒考慮戀愛結婚?沒有,她點頭。干嗎要考慮。我認為你還是了解我的,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我說我的想法跟她大不一樣,立志三十歲前成家立業。中國古訓嘛,先成家,后立業。她說好啊,挺好。記得給我下帖子。飯后我們沿著空蕩蕩的環城南路前進,路邊是高大的法國梧桐。她讓我不必送了,她隨便走走,我說我不太放心,陪你走一段是我的榮幸。她不再吭聲。我們沿氣象路右轉上安康路,在一個雪亮的丁字路口,見一個抱吉他的青年兀自彈琴高歌,曲目竟然是BEYOND的《灰色軌跡》。小伙子的粵語發音棒極了,童瑤拽了拽我,興奮地帶我沖到十幾個觀眾前面。小伙子唱得非常投入,吉他彈得也極好,我很驚訝如此水準的彈唱居然出現在街頭。當年的昆明是很少見到流浪歌手的。我猜他不是昆明本地人,厭倦了某個城市的一切,決意和自己的歌聲待在一起?!痘疑壽E》最難的還不是粵語歌詞,是中間一段長長的出自黃貫中的吉他solo,鏗鏘有力,蕩氣回腸,小伙子模仿得惟妙惟肖,連最細微的顫音也不放過。我發現童瑤越來越激動,嘴唇啟合跟隨歌手一起唱起來,雖然我聽不清楚她低微的歌聲,但我猜她唱得一定不差。這是我的直覺。我不知道這種直覺源于哪里。她抱著胳膊挎著藍色帆布包的模樣一點不像研究飛碟外星人和東南亞文化的專家,更像是小伙子的女朋友,沒錯,流浪歌手遠在昆明的情人或愛人。我為發現這一點激動不已。一曲唱畢,小伙子贏得響亮的掌聲,觀眾紛紛走向他腳下的琴盒,將零錢整錢放進去。他認真謝了大家,正要唱第二首,童瑤示意離開。BEYOND的《情人》在身后響起,恰好暗合我剛才匪夷所思的想法。我笑了。她問我笑什么?我說你怎么不聽了?她說聽一首歌就夠,家駒的歌是無法替代的。我想了想,也對。她走得很慢,說她高三那年非常迷戀BEYOND,幾乎每首歌都能唱。我說我想象不出來,迷戀BEYOND的女孩畢竟不算多。她站住,側耳傾聽,說《情人》唱得真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此時我們站立在暗處,她呆呆抱著兩手,一動不動的樣子讓我想起懸浮空中的UFO。凝定而虛幻,猶如方外之物,在光線和黑暗的交界不斷溶解。晚風將她頭發吹亂,她抬手攥住,按在耳后。大約一刻鐘后我們來到社科院宿舍大院門前。她說你快回去吧,我也累了。我說你早點休息。她忽然認真地問我,你也喜歡BEYOND?我說咱們這一代人哪有不喜歡BEYOND的。她問我喜歡BEYOND什么?我想了幾個詞,諸如熱血啦,勇氣啦,又覺得沒必要,重要的是我們都熱愛黃家駒。這就夠了。我的沉默讓她若有所失。我告訴你我喜歡BEYOND什么,她說,神秘。她說完扭頭扎進灰色大院,像鴿子一樣飛走了。我原路折返,安康路口的流浪歌手已經撤了,那個白亮的丁字路口除了燈光什么也沒剩下。我想捕捉空中的余音,但是除了汽車鳴笛聲、單車碾過路面的噪響以及四周低低的喧嘩,再沒有別的。家駒都逝世十年了。我總覺得童瑤有話要說,而且我敢肯定她要說的內容和UFO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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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人李果晃蕩了將近五個月才找到工作——五華區教育服務公司檔案室,非常清閑,他有足夠時間寫詩了。顯然沒有編制,連合同工都不算,充其量臨時工,每月一千二沒有任何社保。我為他捏一把冷汗,勸他買一份商業保險,后面還有三四十年哪。他不聽我的。誰的意見都聽不進去,就連遠在十堰的老父親的話也左耳進右耳出。錢不夠用他會找老爹救急,讓他把微薄的退休金寄過來。幸好他還有一個活著的一直相信兒子在昆明工作出色事業穩定還交了女朋友的老爹。

    詩人只要一個棲身的小地方,足矣,甚至,一張桌子,一摞稿紙,一支筆,足矣。所以,聽說他和燕子搭伙住一起了我震驚又不太震驚——既然你無法要求一個詩人恪守道德,又何必用道德拴住一個詩人?我該祝福他們,就像當年凡·高愛上一個妓女還寫信讓提奧給他寄錢一樣,我雖然不是他的親兄弟但總不能無視他來之不易的幸福。我拎著兩袋子蔬菜、鮮肉趕去吳井路,燕子早早在門口等我,從我手里接過東西,說你買那么多,附近有菜市場啊。她干練且干凈,腦后長長的馬尾辮一絲不亂,穿白色耐克運動服,阿迪鞋,遠比我上次在派出所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精神多了,粉刺也好了八九分,幾乎判若兩人。進了門我發現他們的小窩整齊干凈,窗臺上出現綠植,一小盆蒔蘿,郁郁蔥蔥直面陽光。李果的書桌收拾得一絲不亂。我坐進沙發——蒙了一塊金色織布,看起來格外溫暖,從前他屋里空蕩蕩的,哪有這些東西。燕子為我沏茶,李果動手準備晚餐。他這個小小的窩真像一個家了。我大聲問他,你會做菜?他說十堰男人沒一個不會做菜,忘了當年山上小屋的酒精爐子了?我說沒忘,豈能忘。他傻乎乎笑著,把我帶來的蔬菜、鮮肉洗凈切盤,決不讓燕子插手,說平時燕子把家務都包了,他就是個甩手掌柜,專心致志寫詩。我問他,檔案室工作咋樣?他說挺好,抄抄寫寫存取檔案不出錯就行。再說,那么簡單的工作怎么可能出錯?燕子沖我撇撇嘴,低聲說他下個月就要離職了。為什么?我大吃一驚,這不干得好好的?燕子聲音小得像竊竊私語,只有我才能聽見。臨時工就是臨時工嘛,干到下個月拉倒,他們會找一個合同工兼著。本來嘛,活兒少得不像一個工作,他每天寫詩,哪有不遭人白眼的?我問她李果什么打算。她說,暫時沒有。她輕輕噘嘴。我胸口一陣灼熱——她低眉順眼的樣子讓我想起幼兒園發小。是啊,我們這代人的幼兒園同學哪有人不叫燕子的。她悄聲說,還請陳哥幫幫他啊,他一個人在昆明,除了你這個兄弟還指望誰?我想了半天,說不是沒有辦法,關鍵是他愿不愿意?燕子說我都上岸了,他還有什么不愿意。此時詩人切菜炒菜的動作瀟灑自如,還真沒看出來他還有這一手。我告訴燕子,眼下想到的唯有報社。燕子一拍巴掌,好啊好啊,我就說嘛,陳哥絕對有辦法。我們又聊了點別的,李果的幾樣拿手菜很快上桌。辣子雞、粉條豆腐、干焙洋芋絲、清蒸鯉魚,我夸他手藝牛X,李果問我沒發現他最近胖得厲害?燕子也胖了。那天晚上我們喝得不少,他送我來到巷口,附近有廉價卡拉OK的唱歌聲傳過來,難聽得像驢叫。我問他有什么打算,他說什么什么打算?我說你要娶她?他沒點頭也沒搖頭。我說你他媽想好。他問我想好什么?我說她當過雞。他笑了。在他眼里燕子干凈得像一粒水晶。我不再吭聲。我知道他一定知道我的問題只是某種試探。他知道我從來就是無條件支持他的那個兄弟?;丶衣飞衔毅@進一家小雜貨店打了電話,??坷钪魅蔚挂菜?,一口答應見李果一面。我說他是詩人哪,李主任說那更要見了,我大學時代就是詩人。我立馬給李果撥過去,讓他周一下午三點務必來一趟報社,萬勿遲到。之后我又讓燕子聽電話,讓她隨時提醒他,別忘了。燕子一個勁謝我,嗓音純澈清脆。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燕子已經掛斷了。周一下午李果準時趕來,和??坷钪魅握劻藢⒔胄r。我送他出去的時候他說應該沒問題;我回報社又問李主任對李果的看法,他說還行,先干一兩個月試試。我謝了他,悄悄送去兩條云煙,他堅決不收,又說,李果每天寫詩?是啊,我說,天天寫。在哪些刊物發過?我謊稱下一期《高原》應該有一組詩出來。李主任說自己80年代就是云南大學銀杏文學社干將,后來再也不寫了。餓的餓死,窮的窮死。他凝視著我,這個時代詩歌靠邊站了,知道誰當家作主了?我搖頭。他說,新聞啊,哈哈。你陳鵬一個稿子十多萬讀者,你哥們的詩,除了《高原》編輯,誰看?但我絕沒料到詩人的??浾邲]干一個禮拜就歇菜了,起因是李主任讓他這個新手修改導語,李果說他投雜志社的詩歌都會注明不許改動一字,這是一個詩人最起碼的尊嚴,就像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領土一樣神圣不可侵犯。李主任破口大罵,我在《星星詩刊》發表詩歌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跟我講詩人的尊嚴!李果抄起自己的消息稿嘩嘩撕個粉碎,轉身就走。到了晚上燕子給我打了電話,沖我不停道歉。我沒去見他,他也是奔三的老家伙了,我總不能凡事都幫他啊。那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沒見他和燕子。我不知道他們小日子過得如何,拿什么維系每天晚上三四樣小菜一口小酒的完美生活——他還有錢嗎?她呢?斷糧了咋辦?三個多月后的深夜,我下班途經西壩,在白藥廠立交橋下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剛開始以為看錯了,像叢林動物蜷縮在巨大的水泥立柱陰影中,袒胸露乳的金色V領裝若隱若現,身材偏瘦,長長的馬尾辮漆黑濃密,兩鬢在微暗中閃閃發亮;刺進黑夜的目光淡漠孤傲,酷似當年的詩人。一個老男人在她面前停住,低聲交談。我說服自己看錯了??隙ㄥe了。我低頭猛踩單車。她最后一個動作像童瑤的UFO畫面在昏暗中定住,一把薅住男人衣領一條長腿蛇一樣攀緣而上像要一口吞下對方。我心跳快得不能再快,我飛馳到小西門才停下,大口大口喘氣。幾分鐘后我停車,找一部電話直接撥過去,詩人半天才接聽,我問他,還好?好,很好,天天寫詩。他說已經寫了一大摞詩,準備給十家雜志分頭寄出去。他說他不相信奇跡,遍地撒網不是期待奇跡而是期待一個尋常事件的發生,詩人李果以其高品質的詩歌大批量登陸各大雜志。中國有那么多雜志,難道編輯的眼睛全瞎了嗎?一個雜志不用可以理解,十幾家雜志同時槍斃一個詩人的概率就沒那么高了;事實上他的詩歌非常不錯,早就超出一般雜志發表水平,總該有伯樂一眼相中這匹千里馬啊。他說最近瞄上了寫大觀樓長聯的孫髯翁,準備再干一首長詩,向他決不妥協的知識分子氣節致敬,他讓我想想看,昆明詩人不寫昆明,讓他這么個湖北佬來寫,多么荒唐;他下一部長詩將瞄準金馬碧雞的傳說,寫昆明壩子怎么來的,歷史怎么沿革的;《阿詩瑪》詩風可以延續下去,獨此一家絕無分號,讓李果成為不可取代的中國唯一的大詩人李果……我不忍心打斷他,直到他停下來。我輕聲說,我來一趟,你等我。趕到吳井路是晚上九點多,屋子仍整潔干凈。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樣。我發現他們利用書桌和窗子之間的縫隙弄了一個小巧的支架,正好掛衣服。燕子那件白色耐克運動衫垂掛著,距地面約十多公分,松弛,靜謐,散發著潔凈溫暖的女人味,整個屋子充盈著淡淡幽香。他問我,這么晚了有事?我搖搖頭,問他,燕子呢?他沒吭聲,盯著我,眼神凌厲又平靜。我突然明白了。我喝一口茶,說這茶不錯,燕子買的吧?他還是沒吭聲。我說燕子哪的人?普洱。他說。著名產茶區之一。我說燕子是真好啊,真好。他點點頭,目光濕潤閃亮,透出罕見的悲憫,也許只有凡· 高才配得上的悲憫。我說你是詩人,你肯定知道凡·高的故事,肯定知道那個瘋子——他打斷我,說凡·高是真正的瘋子,他還不是,凡·高是著名的天才而他不是,他和他之間的唯一的相似之處是,活著的時候不被認可,凡·高從沒賣出一幅畫,他沒發表過一首詩。我笑了,說凡·高在提奧的畫廊賣出過一幅畫的,相當于你在內刊《航?!飞习l了三首詩。他有些愕然,摸摸下巴上沒刮干凈的胡茬。在我看來他太正常了,遠不如凡·高瘋狂——那家伙躁郁、暴怒、酗酒、失眠,但是李果酒喝得極少,也不抽煙,簡直是一個潔癖到家的詩人。唯一的不正常是盡可能避開人群獨自待著,獨自寫他那些無人認可的破詩。唉,這件事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告訴他,以我寫一個通訊一個報道一個消息的閱讀量和發表量,登陸一份公開刊物太簡單了,你為什么——他斜睨著我,嘴角的微笑漸漸凍結,說我大晚上跑來就為了跟他聊這個?我說你一邊當記者一邊寫詩不行嗎?有了入世經驗你會寫得更好。他說我當記者當傻了,一點也不了解文學——詩歌和入世經驗有個毛的關系。詩人不需要入世經驗。一絲一毫都不需要。需要的只是完整的,自由的,認真的,帶偏見的個性化表達,說白了詩歌只是詩人個性和靈魂的釋放;詩到語言為止,詩到個性為止。如此而已。詩人沒錯。錯的是時代。是一個不需要詩歌的時代。我一聲長嘆,問他,那要照你這么說,詩歌意義何在?干嗎還要發表,為自己寫唄,寫在日記本上,不就行了?他斷然否定我,詩人的意義太大了,如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連詩人都完蛋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個時代還有什么希望?雖然詩人和詩歌專注于自身,但這個自身,正是國家民族時代最具體的一份子,把這個自身和個體挖得足夠深足夠好足夠精彩震撼,就會帶給這個時代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最重要的東西,最高級的精神財富和最寶貴的關于人的存在的宣言,就好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以及,“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多棒,這些詩歌,他說,就是直抒胸臆,但是和時代和國家和民族緊密相連,因為每一個人都活在其中,深有共鳴。詩人像蠟燭一樣犧牲性命點燃自己讓更多人看見光亮,是的,看見這一點光亮,看見他的燃燒,讓后來者要么避開這種燃燒,要么領悟這種燃燒的意義。這就是詩人的使命和價值,就是只寫自己的意義和價值。他喘口氣,接著又說,至于發表什么的,一旦一個人想寫詩就會有發表的野心,這不是原罪,就像那支蠟燭,如果不點燃自己誰會曉得是一根蠟燭?詩人的發表就是交出自己和同行分享,和讀者分享,讓人看見微弱的光。只寫日記的詩人就不是一個好詩人,至少,一個好詩人是不單單只會寫日記的。好詩好文需要分享,這個,跟我寫出新聞發在報紙上讓人讀讓人談論是一個道理。我不吭聲了。我知道他說的有點道理也可能全然無理。在我看來,一個不需要詩歌的時代即便發表了詩歌被人看見也毫無用處,因為看見的人實在太少了,可以忽略不計;這束光亮也太過微弱,國家、民族、時代完全不在乎它,更不需要它。也許,當下需要的只是新聞。咋咋呼呼看過就忘的新聞。我悲戚地直視他,說,問題的關鍵是,你被詩歌搞得沒飯吃了,你怎么娶燕子?怎么糊口?怎么生孩子?你拿什么養活你的孩子?李果半天沒吱聲,像被我問住了。我抬頭看見燕子的耐克運動衫,一動不動懸浮在他身后的細小的刀子般狹長的空間中,像燕子本人正在參與我們談話。他滿臉疲憊,是我很少見過的那種在乎什么東西又無力表達的疲憊,他喃喃說,詩人只能做好詩人該做的東西,唯一能做的東西,寫詩,埋頭寫詩。我沒什么可說的了。走到門邊又問他,她幾點回?他一聲不吭,表情恍惚迷離,像返回大學時代的小山坡上完全不問世事。我慢慢走出去。像被燕子那身干干凈凈的白色耐克刺痛了,不敢正眼瞧它。三點。他說。聲音小得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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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我真該給派出所打一個電話,沒準能救了她,也救了他。問題是,我哪有資格擾亂別人的生活——要吃喝拉撒的生活?半年后一天下午,市公安局宣傳處召集我和其余六家媒體通報情況,案情很簡單:某男將某賣淫女約至小旅館,發生關系后將其殘忍殺害,受害者連中十三刀,刀刀致命。我們傳閱了現場照片,我一眼就認出她來:雙目像所有的受害者一樣半睜著,憤怒又無可奈何地瞪視著這個世界。仍穿那件低胸V領襯衫,領口白得刺眼。是她,沒錯。不可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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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次聊UFO大約是十四年前的秋天吧,我眼里的昆明,十月遠比四月殘忍得多,氣候陰晴不定,一大早起來就冷得夠嗆,你非穿上羽絨服不可,到了中午和下午又熱得不行,恨不能立即換上T恤。我就是在一個炎熱的十月下午騎車前往童瑤住處的,我把大衣掛在車把上,襯衫很薄,呼呼透風,你加快車速就非常涼快。街邊梧桐樹泛黃了,但距離落葉還早得很。我很喜歡當年昆明的法式梧桐,如今越來越少了;青年路、長春路、武成路、銅仁街的靜謐和詩意也先后死去,昆明再不是氣息豐沛的昆明。我挺感激童瑤對我的信任——不時邀請我看看UFO錄像或天南地北瞎侃一通。我們男女有別,可我經常產生錯覺,此人像我大學時代的哥們,是詩人李果之外的另一位好友,是我們武漢緣分的奇特的延續,雖然很多時候也會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但我心里非常珍惜且感謝她的友情——男女之間當然有友情,哪有只惦記著性的男女呢?這天我給她帶了鮮花水果,進門后她用我每次固定使用的馬克杯為我泡上茉莉花茶——杯子上寫有“40”字樣。我后來偶爾在某個老外扎堆的聚會上介紹過自己:陳鵬,英文名,FORTY,也就是,40。老外們很驚訝,不明白我干嗎取這么一個古怪的名字,什么特別的紀念吧?我沒吭聲。算是吧。否則還能是什么?那天童瑤忽然問我知不知道洛杉磯之戰?我一頭霧水。她小口喝茶,熱氣圍繞她向上升騰。她瘦了,瘦多了。我說,愿聞其詳。她說,1942年2月24日晚,美國海軍突然警告洛杉磯市民,此前轟炸過珍珠港的太平洋日軍可能再次發起襲擊。整個南加州海岸隨即開啟黃色警報。我立即興奮起來,二戰的故事常常讓我興奮。童瑤看了看我,繼續往下說,25日凌晨,三個雷達同時捕捉到一個巨大的不明飛行物逼近洛杉磯上空,就懸浮于城市上空五公里高處,比一幢幾百英尺的大樓還大,但很快從雷達上消失了。洛杉磯防空探照燈不斷掃射。凌晨三點,防空火力瞄準五公里高處的龐然大物,全面開火,洛杉磯亮如白晝,轟炸持續到四點多才停止。次日各大媒體頭條報道稱,當晚五人被防空炮彈的火力間接擊中身亡。三人因交通混亂造成的事故身亡。兩人因緊張過度身亡。隨后幾天消息滿天飛,有人說他們看到的是敵軍飛機,有人說是史無前例的特大鳥類,還有人說是空中潛艇……一個月后,很多專家猜測當晚炮火集中的區域更像是UFO,即外星飛碟。事件照片幾乎拍自同一個角度,同一個景別,連光線和光線的影子也一模一樣。是嗎?我興奮得發抖。童瑤從書房里拿出一張圖片——報紙頭條的復印版本,畫面十分清晰,一束束強光投射在天空中某個龐大如帆船的暗影上,我數了數,一共八條。童瑤說,這些全是炮擊的軌跡,旁邊三條光束是折射光,看到了嗎?你看。她急切地指給我看天空垂落下來的被某種堅硬之物攔下的光帶,它們的確和八條射擊的曳光彈不太一樣,邊緣更寬,也更散漫。說明了什么?她故意問我。我搖頭,有些困惑,又莫名激動。這團黑色,看到了嗎?這一大團黑影,正是現代美國最早見識并且留下證據的UFO。你從沒研究過它?洛杉磯之戰?當然留意過,但畢竟發生在二戰期間,太早了,研究無從談起,最近美國UFO協會專家給我寄了資料,向我證實它是真的,就是UFO。我的朋友已經托人打聽到當年搜集殘片的民間飛行愛好者,此人八十九歲,住洛杉磯北嶺某小鎮,一直沒有把他手里的鐵證示人;這位老人曾經在美國空軍服役,是嚴格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熟知人類飛行器和UFO之間的區別。最近我在等待朋友的答復。大概,一個月吧,最多一個月……童瑤兩眼閃閃發亮,竟有一種初戀少女般的亢奮。我祝賀她的研究取得了重大進展——只要找到一丁點碎片,從美國寄過來的碎片,就可能成為中國乃至人類UFO研究史上的一次飛躍。晚九點多我向她告辭,說我一個月后再來,如何?她臉色微紅,像在壓抑自己內心的忐忑。就像等待高考分數前夜的孩子。我說我會帶一瓶香檳來的,你就放心吧,哈哈,祝你成功!我伸出手,和她小心地輕輕地握了握,這是我們倆頭一次正式握手。她的手指很長,掌心很熱,非常柔軟。我回家時騎得很慢,為她高興又有些不安。我不知道這種不安來自哪里。我說不清楚。她就快成功了,我知道這個年紀的女科學家們到了非出成績不可的關口,否則,后面的路就太難了。經環城南路時我特地拐入安康路,找到那個丁字路口。流浪歌手沒有出現。似乎永遠消失了。差不多三周后接到她的電話,讓我趕過去。我心情激動,直接打車趕到社科院宿舍大院。老遠就看見她等在院門口,我跳下車,她約我溜達一圈,或找個地方喝點東西。她破天荒戴著墨鏡,我看不清她的臉。沒走多遠挑了一家很小的在昆明剛冒出來的茶吧,進去各自點了果汁。她摘掉墨鏡,我發現她雙目通紅,有大大的黑眼圈,像走丟了的親人一樣讓人心疼。我猜到洛杉磯之戰的答案了。世界上哪有這么大的漏等你撿呢?這個世界的基本法則就是扔掉奇跡,就像我再也不可能遇見唱BEYOND的小伙了。她說她下半年要申報一項東南亞人類學課題,還得跑一趟仰光,再去一趟清邁……之后是長長的沉默。我回到正題上,說她洛杉磯的朋友沒給她帶來好消息也沒關系,還有別的機會,還有別的——她抬頭看我,深吸一口氣,說那位八十九歲老人九月去世了。很巧,正是上個月。他的家人不配合我朋友的調查,說沒有義務配合荒唐的UFO研究。這還不算,那個黑影,各大報紙刊登的照片,我朋友在洛杉磯市立圖書館查到了。她忽然停下來,又深吸一口氣,像很難面對她即將說出來的事實:但不是原始照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找到原始照片,它消失了,沒人知道它去哪兒了?被誰偷走了?為什么偷走?隨著八十九歲老人——唯一的知情者的離世,這個答案,即當晚炮火襲擊的黑影究竟是UFO還是別的什么東西,仍懸在空中。黑洞,她說,她想起量子力學描述的黑洞。一片永恒之黑。我看著她,長時間不發一言。我想抓住她的手。我想起上次握住它的感覺,那么長,那么柔軟?,F在它無力地攤開著,像再也舉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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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后我接到社科院電話,我趕到童瑤宿舍時走廊上站了三個人。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男人帶我進去。他們已經為她蓋上白布,也通知了殯儀館盡快趕來。茶幾上有安眠藥,有香檳酒,以及,壓住紙條的“40”馬克杯。法醫的結論是自殺,不可能是他殺。男人把紙條交給我,上面的文字非常簡短:我自愿結束生命。都市快報記者陳鵬可以做證,他的電話是,3154447。再見。屋子里有淡淡酒味。沒有死亡氣息。還沒有。今早發現的,她知道每天送牛奶的姑娘8點準時敲她的房門,所以,她故意敞著門,故意躺在地板上,不是沙發上,不是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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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這差不多就是我故事的全部了。我說全部的意思是這幾乎不是什么小說。不是一篇嚴格意義上的小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寫錯了寫岔了還請諸君原諒??傊矣谑嗄昵耙娮C了我的哥們兼詩人李果的最后人生——近十年的昆明生活一敗涂地,他任由自己像個失敗專家一樣一敗涂地。問題是,我們那點破玩意兒比起他來就算成功?承認吧,我們渾渾噩噩一塌糊涂,根本缺乏文學的天賦,更沒有李果們的堅韌一寫到底,我們滿足于幾兩碎銀和微不足道的尊嚴,比起金字塔尖的文學,比起熟練深邃地操控文字的魔法和高難度展示思想和個性,記者那點雞零狗碎算得了什么?唉。那天我離開社科院宿舍大院,猛然決定去找李果。必須找到他。我直奔吳井路,他不在,我隔著窗戶玻璃往里瞧,屋子亂得像剛剛經歷過大轟炸。我這才發現我們已經三個多月沒見面了。自從燕子出事以來我就沒見過他,不知道他怎么挺過來的。實際上出事當天我們就通知了燕子母親,以最快速度處理了后事,隨后他陪她帶著骨灰返回普洱,就葬在祖墳,簡單得像葬了一頭被卡車撞死的牲口。他說,法醫后來告訴他,燕子肚子里的孩子三個月了。他說他聽到這個消息沒什么感覺。沒出生的孩子算不得孩子。他能說什么呢?他說最難過的不是這個,是他想給燕子媽一點錢但硬是掏不出多少錢,區區三百,她媽媽沒要。他深感羞愧但是毫無辦法。詩人嘛,回饋世界的唯有語言,毫無用處的語言??伤皇自姏]發出來不說,還把燕子,自己喜歡的愛著的燕子——他說不下去了。我制止了他。那之后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聯絡。這種事情任何人幫不了他,他只能自己咬牙硬扛。但此刻,我急于見到他,不能不見到他。不在家待著他還能去哪兒?我滿世界轉悠,吳井路附近的窮街陋巷,周邊各種檔次大大小小的色情發廊,氣氛可疑的臟乎乎的小旅館。我在人堆里默念他的名字,李果,李果。后來返回他門前候著,凌晨一點還是沒有動靜;清晨六七點打去電話還是無人接聽。我不免懷疑我的動機,干嗎還往他傷口上撒鹽?可我何必非要保守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應該告訴他。我必須告訴他。此后我每天都往他住處打一個電話,始終無果。我慌了,再次趕過去往他門底塞了字條,告訴他我來過,速回電。又找左鄰右舍打聽他的消息,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個大概。我懷疑李果回湖北十堰了,但我沒有十堰電話,只能輾轉找到大學時期的班長,好不容易搜出他當時留在校友錄上的座機號,對方自稱是小賣部老板,說你找樓上李叔喲,等一下啊,我幫你喊。他擱下電話,聽起來像是放在冰涼的玻璃隔板上,制造了一個冷硬的噪音。之后,我聽見他的喊聲從店外傳來,老李,老李——又過幾分鐘,那頭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李果老爸似乎穿著一雙臟兮兮的塑料拖鞋趕到柜臺前面。他告訴我李果根本沒回家,怎么搞的喲,你要是找到他了給我來個電話。撂了電話我胃里一陣翻騰。童瑤出事,詩人失蹤,我一個人沒法承受這些。太重了。我的腦子已經不會轉了。尤其童瑤的遺書特地寫了我的名字到底什么意思?我怎么向她單位解釋?除了有限交往之外,我什么也解釋不了。我需要詩人跟我一起面對,我需要(必須)把童瑤的消息告訴他。然而連續一周的尋找宣告徒勞,我只能報警。警方也沒辦法,只能期待某地出現無名男尸才可辨認是不是他。警方和我一樣找不到死亡動機。他不會輕易就死的,燕子的死還不足以讓他結束生命,除非——我忽然被一個潛在的念頭擊中了,急忙又撥通班長電話,他也大吃一驚,問我怎么可能呢?他能跑哪兒呢?班長已升任單位小科長了,女友是武漢某企業老總女兒,還是領導介紹的,結婚成家幾無懸念。他用他一貫的縝密幫我一個細節一個細節推敲,最終我們不謀而合,幾乎懷著莫大的興奮甚至驚恐把我們的猜想脫口而出:武漢!我告訴班長,他很可能去了學校對面小山,尋找他當年的小屋去了,班長立即詢問了小屋的位置,我只能憑借記憶一點點幫他梳理:山道、竹林、小院、二樓……放下電話我做不了任何事情,眼瞅著社會新聞部同事將童瑤事件變成一則大約四百字通訊落在報紙上。夜晚格外漫長。我好不容易才睡著,夢見燕子那件干干凈凈的潔白的耐克運動衣隨風揚起,在屋子里來回走動。醒來后仍然做不了任何事情,眼前不斷浮現大大小小的UFO,飛來飛去像孩子們放上天空的巨大風箏。下午我去了一趟報社,同事又問了我社科院專家自殺事件,我深知童瑤的臨終字條成了眾人捕風捉影的鐵證,否則,她干嗎寫出我的名字?我懶得解釋,他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挨到下午六點多,班長電話來了,在遙遠的武漢連連苦笑,說陳鵬啊,對面小山全完蛋了,哪還有什么小院子小房子,早就種滿了高樓大廈。我感到夕陽亮得扎眼。班長在電話里嘆氣,說這家伙,會不會真的——我說他不會死的。不會這么輕易就死。如果他跑回武漢寫詩,會不會,學校圖書館?班長立即撂下電話,一小時后撥過來說沒有李果。他順著圖書館、教室、當年宿舍(早已面目全非了)搜一圈,還是找不到他。他靈機一動跑到當年校廣播室央求播音的孩子幫他喊了幾嗓子:尋找93級中文系師兄李果,你在嗎?在母校嗎?你的老朋友,來看你啦——還是無果。沒人出現在階梯教室門前,沒人走到班長面前給他一個簡單的擁抱。深夜十一點多他再次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平安到家了,他的宿舍遠在漢口,再晚就打不到車了。我感謝班長所做的一切。他說再等兩天,沒準,他自己就出現了。掛電話之前他忽然說,唉,其實誰都不容易,不單單詩人不容易。我再次謝了他。我知道今夜鐵定失眠了,又往李果的狗窩打了電話。連續響了十幾聲仍然無人接聽,最后變成長長的嘯叫。詩人徹底消失了,像一滴水掉進湖里一樣消失了——我猛然睜開眼睛,立即打去電話將班長叫醒,我說他在東湖,他被東湖——我去,你瘋了陳鵬。你的意思是,他死在東湖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行啦,行啦,我要睡了,明天一早開會。我說班長你能不能立即跑一趟母校的東湖?這回,沒準——我累慘了。他不容分說掛了電話。我打回去,他火了,你讓我睡個覺行嗎?我盡力了,我找過李果了,他不在母校。我有點喪失理智地大聲吼道,那他還能去哪兒?!班長非常不客氣地回敬我,我怎么知道?!他嘭地掛了電話。我重撥時已經變成沒完沒了的忙音。我洗一把臉,倒一杯水一氣悶下半杯。

    童瑤蒼白憔悴的臉不停在眼前晃動,李果反而退入某浩瀚的水域,白茫茫一片。我是被一通急遽的電話驚醒的,我摘下聽筒。嘿,老鵬,對方說,我。是他。李果。我蹦起來,說你死哪兒去了——他說他聽見學校廣播了,沒想到我能想出這招來找他,沒想到我居然猜到他在母校待著。我問他到底在哪兒?他說他就在東湖邊,就在一座廢棄的破磚房子里,寫詩,讀詩,每天面朝東湖。他萬分感激我這個兄弟滿世界找他。他說他今夜在東湖看到東西了。什么東西?他說,非常亮眼非常詭異的一個八角形,平平趴在湖面上,下方在嗖嗖噴火。是的,就像一只巨型蜘蛛八條腿同時開足馬力朝著黑魆魆的東湖噴火。我驚呆了,沉默了足足一分鐘才說,到底什么東西?他破口大罵,當年把我一腳踹湖里的一定就是這個東西,一定就是這個家伙——當然是童瑤的UFO啊,是飛碟啊。是外星人。我告訴你啊,這個東西也就懸在那兒十分鐘吧,一眨眼就飛走了,快得像一道閃電。

    作者簡介: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昆明市作協主席。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長篇小說《刀》,足球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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