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膠東文學》2023年第7期|奚榜:與王說
    來源:《膠東文學》2023年第7期 | 奚榜  2023年07月18日07:01

    很早以前我就懷疑過,懷疑上天不會對我那么好,但直到昨天,我還懷疑這懷疑是錯的。

    現在是子夜,微風習習,透過檐角,依稀可以看見天上的宮闕。當然,那是你們無數次用語言描畫之后,我才看出來的。你們給天上每個宮殿安了奇怪的名字,它們沒有留在我的記憶里,以至于現在,我無法呼喚它們。

    在我的家鄉,天上的星圖不具太多意義,我們還來不及抬頭看天,或者說不敢看,只覺得神靈都居住在風鳥蟲魚之中。

    之前,我一直以為,把星星聯系起來,分別串成不同的宮殿,是件無聊的事情,因為你永遠無法證明它的真偽。今天晚上我才明白,想著天上有神靈俯視陪伴,是最大的安全。

    有時候,也許人們會跟我一樣,感覺大地荒蕪,除自己外,沒有一人。有時候,我們會抬眼天空,在那里尋找真正的來處。

    屋里一片黑暗,執燭的宮人已被我遣走,你賜的浸蜜荊麻掛樹庭燎也已熄滅,窗內窗外唯有月光灑落地面。值守的內侍在外間又瀆職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傳了進來。我身后的床上,還有你忘記的脛衣,那是你們這個國家男子最貼身的里褲。我不知你是無意還是有意留下的。其實,你就算留下一百條脛衣,把我層層包裹,此刻也會如蛇蛻一樣冰冷,難以溫暖我一絲一毫。

    而曾經,我是那么欣喜地嗅聞一切與你有關的東西。凡你沾染處,仿佛皆有神靈。一年前(啊,可笑啊,剛好是一年),我的兒子在家中用劍砍掉靈公的頭顱后,夫君生前專用的巫師趕來告訴我:“大悲若大幸,大幸若大悲?!彼f完就走了,半句不解釋。我討厭那種裝神弄鬼,穿得花里胡哨,在人群中混吃混喝的人,不愿去理解他們的話,實際上也理解不了——直到你帶著軍隊,闖進我國,直奔我家。

    在你指揮千軍萬馬破城之時,子南從城墻上溜下來,匆匆回家,把我關進逃生影壁,放好飲食,叮囑我三天之后再出來。

    我兒關上機關,又打開機關,突然跪在地上說:“娘,這輩子可能見不上了?!边@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向我下跪,第一次對我說了句有溫度的話。想起來,他對我示柔,還是八歲以前的事,后來的十一二年,他的臉比冰川還冷。

    我剛要問發生了何事,他就旋轉開關,關上影壁,馬蹄嗒嗒而去。我聽見遠遠傳來無數男人的嘶吼,但并不感到特別害怕。我的父親以及我的每個男人,他們一生都會參加若干大小戰爭。在我的感覺中,男人們一年不打幾次仗就會枯萎,碎裂,直至灰飛煙滅——猶如花兒需要澆灌。他們總在廝殺,割斷對方喉嚨,飲下鮮血,直到永遠。

    我睡了一覺,醒來已是黃昏。雙層影壁的出氣口能看見天空暗得像剔透的墨玉。我感覺那天很美,美得異常,但我不知我的兒子剛剛被你砍下了頭顱。

    我聽見一個鏗鏘的聲音在問其他人怎么辦,回答者說了很多辦法。有的粗魯地說,有的酸臭臭地拽文。我仔細傾聽,才知問話的男人就是你,其他都是你的臣子。

    我聽見一個名叫獵的男人主張燒掉我的家,他說只要一燒,我就會自動走出來。原來,你們無數大男人涌進我的院子,就是為了尋找我呀。

    火“畢畢剝剝”燒了起來,我能聞見嗆人的煙味。我不想死,也不會死,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只要見了我,都不忍心讓我死,但我并沒想到,雄踞列國盟主之位的大王你,敢在天子土地里收割、城墻下問鼎的大王你,也就是世上最有實權的男人你,會為了我,帶著千軍萬馬,殺人遍野地趕來。影壁一轉,我走了出來。我清楚自己站在沖天黑煙和火光中,華麗現身的震撼。猶如我娘家部落里架炭焚燒祭奠山神的女子一樣。那是生命的決裂與遠遁之美。那樣的美只展現一瞬間,但大王,我知道那一瞬,會讓你和你的群臣,愛我一輩子。你們從未見過,女性之美可以這樣狂飆突進,有如神靈。

    我跨過火堆,向你走去,仿佛已經找你幾千幾百年。我的眼睛里除了身穿鎧甲的你,再無別人。我緩緩向你靠近,懷疑自己在夢游,絲綢曳地長袍沾上了烈火,我絲毫未覺。好幾個軍士沖過來用身體撲滅了火。我不想看那些救命恩人的臉,扯斷燒焦的裙裾,繼續走向你。

    你們一群人從時間的冰凍中蘇醒過來后,意見分歧。你執意要帶我回去,你的臣子們分為兩派,一派主張殺死我,一派主張帶我走。你站在他們中間,個子高高,體格魁梧,王啊,你是我此生見過的,最能激起愛意的男人。

    那個時候,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兒子,也聽不進你們彼此爭執的內容。你與你的臣子們,跟我娘家部落的人們截然不同,也跟我夫君這個國家說話不一樣。你們不僅帶著口音,意思還像九曲十八拐的河流,要好久以后才能明白其中的真實意思,我聽了也白聽。

    想帶我回國的說是為了細細審判我,想殺掉我的說是為了平民憤、扶正氣……每個人都用別的理由來掩蓋自己真實的想法,無數說法堆積如山,落屑紛紛。

    王啊,其實你那時屬擺姿態試人心,之前南征北戰,無數勝仗,已經讓你相信自己是可以假裝征求意見,其實什么意見都可以不聽的人了。你傲慢得連理由都不想跟他們說,只說寡人知道你們的意思了,左右令尹,大司馬,你們負責護送她,跟在我的戰車后面,馬上回國。

    是的,我也是隨著你們浩蕩班師,來到你的王宮將近一個月后,把身邊所有人零星講的話拼湊起來,才知道了事情真相。

    就在我從烈火里像涅槃的鳳凰一樣走向你時,我兒的頭顱正躺在萬千鐵蹄車輪下面,任人踐踏碾軋如泥。

    之前,他因為不滿靈公對我的言辭侮辱,一怒之下砍殺了他,并擁兵立靈公的兒子午為王。他以為午會因此感謝他,卻不知午與靈公關系甚篤,表面允諾即位,暗地里卻遣人找到列國盟主的大王你,要求剪除弒君的我兒。

    直到你砍掉我兒頭顱那一刻,他都不知自己是被新王陷害的。我雖不像你們那樣九曲十八彎地講話,但我的心思何止折返十八回。我不傻,只不過每換一個國家生存,都需要適應罷了。

    那日我坐在你后宮的蓮塘旁邊,洗凈了為子南掉下的最后幾滴眼淚,慢慢也想清楚了一個事實:我兒不被你砍殺,也會被別人砍殺,甚至千刀萬剮,甚至痛苦至極。

    在這個人世間,所有承認王權的人,都不會允許一個弒君者的存在。我懂。也許我應該感謝你一劍給了他痛快。

    從子南十二歲舉著劍,滿院追著喊著要砍殺我,罵我是個淫婦,并從此后只跟下人往來,不跟我說話后,我就知道,這孩子是養不大了,養大了也不能老死了。他受不得氣,容不得侮,他不像他厚顏無恥的父親,倒像我的弟弟,那個十歲時為了證明自己沒偷祭神狼肉而剖腹自證清白的弟弟。

    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想著法子去死,一種人想著法子繞開死,我就是后者,并且,鄙視前者。

    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從那一天起,我每天都把自己當沒兒子的孤人看待。無數的那一天,就是為了迎接一年前的變亂,為了不害怕。

    整整一個多月,你的夫人樊姬也未通知我去覲見她。例行歡迎、例行侮辱輕慢、例行頒布規矩都可以啊,可她沒音訊,既不把我當客人,也不把我當宮里人。

    實際上,自從把我虜回來,你也沒來見我。我好吃好喝,呼奴使婢;我心煩意亂,整夜失眠,怎么也看不透這個謎團。無論怎么試探,伺候我的人均如木頭一般,除了例行干活,一無所知。我只聽說自己住的桂蘭軒,曾經住過暴斃的許姬。那個女人曾是你的至愛。

    越是猜測不了自己的命運,越是發現會無可避免地深深回憶你,然后著魔一樣,迷戀上你,或者說,關于你的記憶。

    有天早晨,桂子飄香,我起床后徜徉在樹下小徑,對著太陽伏地叩拜,大哭一場后,終于找到原來的自己。不言敗的自己。我要在桂蘭軒陰氣森森的深處,以特別的方式呼喚你。

    我盤坐桂子樹下,如圣人一般徹悟——

    我肌膚雪白,頭發卷曲,身材高挑健壯,深目廣頤,鼻梁高聳,與列國所有肉餅臉、塌鼻梁、小眼睛的女人都不相類。我仿佛來自世外。

    十五歲那年,子南的父親帶著軍隊摧毀了密林中我的部落,把我從山洞中拖出來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命運。說起來,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丈夫。他看見我的第一眼,就被我征服。

    后來,他在床上說要為我去死。子南八歲的時候,他實現了這個讖言。

    整整九年的時間,夫君被嫉妒和流言包裹。他們說他從密林深處虜回了一個野女人;他們說他沉溺享樂,根本不配擁有大好的前途。他后來真的被大家排擠,賦閑在家,再不去早朝,再不去打仗。我和子南跟著他,靠吃祖上的老本生存。他在家里喝酒時,對我醉眼蒙眬地說,如果他不是靈公的遠房侄子,全國的男人都恨不得闖進家里來把我搶走。他把酒爵一蹾,說自己看透了所有人的心思:邊罵邊想,邊想邊罵。我問,包括女人嗎?他說是呀,她們誰不想變成你呢?

    在那漫長的九年中,我每天依然會想起部落里所有的亡靈,被我丈夫和他的軍隊砍殺的我所有的親人。我們本來就是一個只有三百多人,千百年前從很遠的西方遷來的部落,這樣一來,一條根上,只剩下我一個瓜了。

    我感到無比孤獨,即使子南的鼻子長得跟我一樣高,我也覺得自己是獅子群中唯一的綿羊。

    我終日惶惶,夜里噩夢不斷,白天也不敢上街接受圍觀。那些歲月最踏實的,就是跟夫君一起滾在被窩里。為了讓他拿出更多時間陪我,找到那種踏實、溫馨、安全、不是一個人走在沼澤地上的奇特感覺,我開始努力學習他們的語言文字,苦讀他們的竹簡,深入了解衣食住行中一切可以促使我和夫君更加完滿的事情。我和他閉門貪歡之時,子南竟早以為奶媽是他的母親。

    終于,那些亡靈不再出現在夢中,我基本忘記自己的來處,成了那個國家最會享受生活的貴婦人,子南父親卻突然死在了我的床上。巫師說他精盡人亡,是我害死的。全國的唾沫再次高漲,恨不得把我淹死,這也是我后來把巫師逐出家門的原因。

    過往的經歷,歷練出我與眾不同的武器,不是美貌,而是懂得怎樣去生活。生活方式雖然是形式,但會如儀式一般因其繁復細致而深入撼動人心,消解恐懼焦灼甚至對立,那里面仿佛有神的密碼。

    大王啊,我一路跟著你回國進城入宮,看路上街上宮里的女人,比起我剛離開的那個國家,更加地樸素粗糙低端啊。

    我要在桂蘭軒搞起生活方式的大盛會,教會身邊一切人怎樣烹飪、吃飯、穿衣、梳頭、化妝、鍛煉、養生,以至于歌唱與舞蹈,我要與他們分享我四十六歲容顏不衰的真實秘訣。到那時,這邊的熱火朝天必會傳遍后宮,慢慢傳到你的耳朵里,會提醒你,這里還有一個你帶著千軍萬馬從烈火中搶回來的女子。

    盡管,她比你大整整十二歲。

    王啊,我們必須信神。神在風鳥蟲魚中,不在你們的星星上。這是我們文化的區別。正因我的神就在身邊,如此平易近人,它總在我最為難的時候聽見我的心聲——生活方式大盛會剛剛形成構想,還未實施(真的搞起來,必被您的夫人妒恨問責),你就闖進了桂蘭軒,如當初闖進我家院子一般及時。

    你來不及卸下戰袍,腳步咚咚,把那個黃昏徹底震醒了。你帶著一身汗臭靠近剛剛洗完百草浴,吹蘭吐麝的我(感謝風鳥蟲魚神,沒在我懈怠略臟的日子里帶來你)。你急促地向我通報了一個多月的行蹤,原來安置下我的當夜你又帶兵出征去收服一個小國,一個跟我娘家地盤大小差不多的,有著佶屈聱牙名字的國家。

    你說起話來有點兒氣喘吁吁,猶如一個做了錯事的男人向自己的女人辯解。你是那么單純,直率,一個多月的冷落并不是男兒的下流心機。你是王,你是芍藥花,光明正大,愛就愛了,做就做了。

    我跪在地上,所有的猜疑煙消云散。我等待你過來掐著我下巴扶我頭,拉我起來緊緊抱住,可你卻沉默了,好像被自己的語氣嚇住。

    我不敢抬頭,卻從空氣中感受到了你的細微心思。你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思念,以至于言語僭越。本來,我們沒那么熟的。 等了好一會兒,我聽見你轉身坐到了五色玉石矮凳上,又命我起來,與你平坐在相對的貝殼矮凳上。我恨不得閉起眼睛,深深嗅聞空氣中傳來的你的氣息,那混合著森林河流原野和野獸膻味的男人猛烈之臭,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如心無芥蒂的少女一般,揚起眉毛,瞪圓眼睛,無辜無知地看著你。

    你故意拉下臉,嚴肅了語氣,問起一些事情。問我為何會跟三個男人攪和在一起,問我是不是真的克男人。這些話不過是盛行列國的流言,你竟拿來問我,不知為何。

    我平復下心跳,很老實地回答:“大王,夫君死后,按照風俗需辦三年喪事,我家已經窮得沒有隔夜糧,哪能超度亡靈?那時,我這個從密林來到開化人中幾乎軟禁生活了九年的女子才知道,在你們的世界里,必須有錢。無錢寸步難行啊。

    當時,夫君常來常往的下屬孔寧提出,他來承擔一切,不僅是錢,還包括幾年喪事中的一切繁文縟節。大王啊,孔寧幾乎等于我家的救命恩人,我對他產生好感也是難免的。沒想到好景不長,喪事剛剛辦了一個月,孔夫人就帶人打將上門,砸毀了葬禮的一切。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孔寧與其夫人談判,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將我許配給他的表弟儀行父,自己退出這段感情,免使小國公主出身的孔夫人吃醋怪罪。

    大王啊,即便今天,我也不得不承認,孔寧是個講義氣的漢子,但儀行父卻不值一提,我對他還沒產生感情,靈公就找了借口,把他發配邊疆。從此后,靈公不顧世人飛短流長,經常獨自一人來我家。外間傳說我家多年來同時容納著三個男人,其實都是誹謗啊。靈公不僅霸占了我,每次喝醉后還百般羞辱子南,誣陷他是孔寧的私生子。大王啊,子南忍受靈公已經很多年了,也許他從小就盼著弒君的那一天。雖然你親自砍了他,維護了世間綱常,但請你在心里要理解他,原諒他……”

    說到這里,我已經泣不成聲。大王你怔住了,半天才說:“靈公這個賤人,早就該死了。你要原諒寡人,不是寡人要殺你的兒子,是列國盟主大會?!?/p>

    我說:“我懂,絲毫不怪大王,若大王不給他一劍,我兒必會被太子午千刀萬剮,八馬分尸,痛苦不堪?!?/p>

    你聽了,沉默半晌,然后走過來,突然把我拉起,緊緊抱住我,說:“寡人終于放心了,你不恨寡人。那三個男人的事,寡人早調查過了,你沒有撒謊?!?/p>

    我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你那么臭,帶著一個多月出征的一切血汗草芥,我竟然覺得如桂子一般香,沁人心脾。

    大王啊,世間哪段男女之情,比你我的更加轟轟烈烈,惹人矚目?

    繾綣日久,你才告訴我,當初出征去我家前,你們國家就已經吵翻了天。那時,百姓剛從長年洪災、饑荒、瘟疫和戰爭中緩過氣來,也才學著別國從每日兩頓增加為三頓飯,你與你的臣子們便定下規矩,為了休養生息,從每年三次戰爭,改為兩三年一次,低調內向發展,默默做強做大。

    規矩定下不到一個月,太子午的保傅就偷偷潛入貴國,找到王馬屈巫,帶他來到你面前,哭著請求出兵剪除我兒子南。以我婦人之見,太子午也不見得真的為靈公復仇而求助于你,他是害怕子南的劍有一天會砍到他的頭上啊。

    很久以后,我聽內侍說,開始大王你是嚴詞拒絕出兵的,你一心想的是不打仗不增加百姓負擔??赏躐R屈巫若干年前曾經來我家,遠遠見過我一面,據說這一面他就驚我為天人,朝思暮想了多年。他借機鼓動如簧之舌,把我的美貌夸張了一百倍告訴你。大王你沉默了,一日之后,竟在朝堂上力排眾議,一定要出兵來我國主持正義,活俘我這個女人。

    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大王你出兵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但你卻說,若不主持正義,不配做盟主。后一個理由看起來也很站得住腳,可是一個月之前,你為何又要與大臣們一起制定減少戰爭的規矩呢?

    在所有的臣子中,反對此次出征最厲害的,竟是幾年來你最寵愛的獵。這位治水專家拯救了你們國家,你曾經把他當作天降救星一樣尊敬,為了我,你卻第一次跟他翻臉了,而且一意孤行地,親自掛帥,領著大軍,直奔我家而來。

    大王啊,你在我的床上,對我說出了真話。你說你早就想找個機會跟忠臣們翻臉。你是故意的。你知道他們對你好,但卻不可遏止地討厭他們。討厭他們小心翼翼受盡委屈的忠臣腔調,討厭他們天理在握憂心忡忡的樣子,討厭他們看著你恨石不成玉的目光,好像人類的苦難全讓他們攤上了似的。你說他們已經誤以為自己是罩在你頭上的保護傘了,甚至內心深處會覺得是智者在教化愚蠢的小孩兒。你說獵和樊姬都是這樣的人。

    我勸你:“大王啊,在洪水肆虐、民不聊生、奸臣多次虜你出城的時候,你是那樣需要他們,他們是你最親的人?,F在日子過好了,不能過河拆橋啊?!?/p>

    大王你一下就生氣了,說:“寡人是王,拆了橋又如何?”

    這事之后不久, 大王你的夫人就來到桂蘭軒看了我,還賞賜了一匹精美的錦緞。三十六歲的她粗布大衣,骨節莽撞,完全素面朝天,雖不算丑,但看起來像四十六歲的我的母親。我甚至不經意看見了她指甲里的微小黑污,牙縫中淡淡的焦黃。也許她意識到了,說自己剛剛帶領國都的女子繅絲織錦。我知道,作為國母,她總是深入民間,事必躬親地帶領大家從事農桑和手工,正是有這樣的夫人,貴國才一天天欣欣向榮。

    可是不知為什么,我看見她的那一瞬間,竟深深地憐惜起你來,大王。

    我眼眶一熱,差點兒掉下淚來,決心要加倍地對你好??蓱z的大王。

    在那九年的大量閱讀中,我已經知道褒姒等女人的作為。這天見了樊姬,我下了決心,既要與褒姒區別開,又要與樊姬區別開。我要讓大王你既享人間極樂,又能全力治國。

    我被自己的雄心感動得流下淚來,竟忘記了正跪在樊姬面前。她連問幾聲“你哭什么”,我才猛然驚醒,連忙說:“我為夫人親自來看我而感動。夫人日夜操勞,氣色不佳,我這里有自家帶來的千年靈芝,望夫人能允許我用它為您熬上紅顏抗衰羹?!狈ьD了頓,并不正面回答我,卻說:“今日見你,果然出落得傾國傾城,不要說男人,就是我也難免心生愛憐。你受寵于大王,就要好自珍惜,做好本分,不要越界。百姓還生活在困苦中,太多的事情等待我們去做,哪里有時間如你一般,考慮到衰老和壽限呢?算了,不多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好自為之吧?!彼玖似饋?,帶著她的媵人,頭也不回地走了。從此后,我再也沒見過她。

    大王啊,有了那一面之管窺,有了百般彌補神靈對你不公的惻隱,我在心里為自己制定了無數行為規范。我要勸說你早朝,勸說你在德不在鼎,勸說你把百姓供到神的位置。

    為了實現這樣的理想,我即刻叫來內侍,請他幫我把一切治國治家甚至治水的竹簡找來。我要做大王的賢內助,必須做一個博古通今的大學問家。我要在沒你的時間里,挑燈苦讀,韋編三絕。

    一晃小半年過去,我雖足不出戶醉心保養與學習各種知識,包括治國良方,也從宮人閑談中早知外間各種變化。

    大王啊,因為虜我回宮,為堵眾臣悠悠之口,你更加勤政,更加親民。大多數時間,我都看不見你,唯你突然歸來,我才知你又去哪里視察了水利莊稼,又去哪里了解了民情。

    我看著你呀我的好大王,覺得自己真是個旺夫的好女人,盡管你緘口不提給我半點名分,但,那又有什么關系,我要的,只是跟你在一起,白頭到老。別的,毫無價值。

    “你就是我的全天下?!?/p>

    想說出這句話,安慰你不要因為名分而有愧于我,是在窗前觀雪之時。那個時候,雪已經下了整整二十天。你披著獸皮深衣,整夜站在窗前。外面的銀白與月光呼應,明晃晃如湖水一般。我心疼你,來你身后,箍著你的腰,說想叫廚下給大王燉罐黃精羊肉羹,這天氣里吃它最補了。你突然甩開我的手,急促地說:“補補補,你就知道補。雪下了二十天,再不停,全國的莊稼都會凍死,國庫里的糧食最多只能支撐三四個月,到時,上哪里找糧食去?”你吼得那么大聲,把我嚇得跌坐在地,眼淚一下流出來。你借著月光看著我的臉,也吃了一驚,聲音柔軟下來,竟說出了跟你夫人一模一樣的一段話,一字不差。你說:“百姓還生活在困苦中,太多的事情等待我們去做,哪里有時間如你一般,考慮到衰老和壽限呢?算了,不多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好自為之吧?!?/p>

    我久久不知該說什么。那些字那么冷,仿佛是你倆在床上很久以前聯合制作出來,慢慢淬火變冷的,冷過今夜一望無際的雪。我坐了好半天才起來,而你,竟然忘記拉我一把。作為王,你在雪夜里焚心如火,我沒有怪罪你的理由。理都被你們占盡了。我慢慢退到床邊,和衣而臥,不想一覺醒來,陽光已經刺痛我的眼睛。

    恍惚中,我聽見你大踏步穿過回廊走進來,如風一般大聲喊著我的乳名,說要帶我去看雪景。

    我以為是個夢,沒想到卻是真的。在我睡去那幾個時辰,紋絲不動觀察天空的大王啊,你感化了某個神。早晨的時候,雪停了,陽光迷迷蒙蒙射下來。雪開始慢慢融化,百姓來年應該不會餓死了。

    你真高興啊,忘記了我是不能出宮門的。我撥開你的手,大聲提醒你。你笑著說你想起來了,但你又說,寡人什么也不顧了,從此后,只要誰還敢因你的事兒進諫,寡人就砍掉他的腦袋。

    我說如果是樊姬和獵呢?你說你會先告誡他們,告誡一切對你來說重要的人別進諫。你說你才不是一個那么傻的王呢。我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直到內侍把馬車備好。

    一隊軍士在前面鏟雪,為我們的馬車開辟道路,平時摩肩接踵能走十五輛馬車的街道,如今行人寥寥無幾。你說你恨不得把國都的九條大道全部走完,我用手捂住了你的嘴,斥責你像個孩子一樣任性——只走半條街道,鏟雪的軍士也會累個半死。你回過神來,叫侍衛通知前面的鏟雪隊休息,我倆停了車,牽手就近步入桑林——你平時祭祀祖宗的地方。

    你站在廣場邊,突然低下身子來,檢查我的舄皮襪子是否保暖,我伏在你的脊背上,差點兒掉下眼淚來。之前那段與樊姬一模一樣的話,我決定永遠忘記。我跟著你,一點點看雪景,笑談明年好景,轉到平時歌舞升平的后社,卻看見一群不怕冷的孩子正用雪砌城墻,他們一邊堆,一邊唱著一首兒歌,聲音清越,回響八方,簡直像受過專業訓練的小優。我倆踩著節拍,仔細欣賞,半晌后,笑容竟漸漸凍掉。歌詞是這樣的——

    有狐西方來兮,深目高鼻 / 幽不可測兮,婀娜編貝 / 吸日月精華,貪社稷元氣 / 天降惡雪兮,魚蟲白尸 /王目翳森森兮 / 念英雄引弓,射狐妖,制美衾 / 共結瓔珞慶

    大王啊,當時我倆都呆住了,半晌之后,你突然大吼一聲:“誰教你們唱的?”孩子們一驚,頃刻之間鳥獸散去,不見蹤影。你叫來巫師和侍衛,定要搜索附近街區,掘地三尺,找出孩子們,以及寫出這首兒歌的人。

    我跪在雪里,苦苦求你,不要因為我,連累這些孩子;不要因為我,真的做一個雙目被翳的大王。自古紅顏毀謗多,大王,也許你不相信,我早已經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除了你。

    “除了你。天地之間只有你!”我這樣對你說啊,我的大王。你看著我涕淚交流,也濕了眼眶。你扶起我,抱緊我,說終將讓國人知道,我是多么善良,多么深明大義。我是溫熱的女子,不是狐貍精。

    那場雪之后,你好久沒來桂蘭軒,算起來,已經接近第一次進宮時的冷遇。我多次走到大門口,想出去探聽你的消息,卻都被軍士攔住。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軟禁我,如果是出征,也該跟我打聲招呼啊,何況,最后一面時,你是那么山盟海誓。

    這次我已經毫不懷疑你又使情招,更不相信你會不要我,那日日耳鬢廝磨肌膚言語纏繞帶來的默契,讓我確信你就是我今生的靈魂伴侶,上一世這一世我們都是一體。我們是最親的親人。我想你若不來看我,必定遇到了大事。難道,你有了什么不好?

    我越想越著急,決定拼死闖出去,哪怕因此被砍頭,我也要為你而奔走。我不想連累下人被砍頭,只想一身闖關。

    你們這個國家,還有夫君那個國家,奴隸的頭顱幾乎一錢不值。我們那個部落的人也熱衷砍頭,但我們只砍別的部族和動物的頭,除非祭神或者犯下大錯,我們的頭顱在頸項上像青銅熔合一樣牢固。

    我回到臥室,竟翻不出一件武器,最后只看到你舀吃水果留下的鏤空金勺。它圓潤的形狀絲毫傷害不了人,卻是我眼中除青銅香鼎和銅皮包門角外,唯一能使用的銳器。我捏著金勺,風一樣跑到大門口,兇巴巴地對衛士說:“放我出去?!必撠熓匦l的大涓人正好趕來,趕緊做手勢讓軍士們放下攔截我的武器,讓我過去。我走過他身邊時,突然聽他說:“夫人在但園種花?!彼@是在暗示我不要不顧朝禮跑上廟堂,給大臣們進諫砍殺我的理由。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想我要去找的正是樊姬啊,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擅自闖進男人的地方。

    遠遠看見樊姬的背影了,大涓人卻從天而降般,橫截在我面前說:“夫人,大王正在家里等您呢?!彼~上汗水涔涔,氣喘吁吁地接著說,“相信我,夫人,男人都愿意為您效勞?!蔽倚α?,終于想起來,男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愿傷害我的東西,我竟忘記使用他們了。

    我走進桂蘭軒,果然看見大王你站在那里,面孔黑黑的,氣色很不好。這些日子不見,你瘦了好多,顴骨高聳,如刀劍一樣發散著令我敬畏的戾氣。我一進門,你就走上前來抱住我,把我拉進了里間。我能感覺到那天的親熱,是如饑似渴的。而且,是從未有過的。

    世人只知你英武,卻不知你好色卻有難言隱疾,那些在即位之初與你酒林肉山整日玩樂的女人,其實極少被你真正臨幸。她們不過是你掩人耳目的工具。

    你說唯有后來遇到我,才慢慢治好了你的病。有一天你甚至說,我拯救了你的國家。假若不是我治好了你的隱疾,一旦被百姓群臣或外強得知,這個王位也就保不住了——

    沒有人能接受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在床上十之八九失敗,如孩子一樣需要耐心導引。 話扯遠了。那時,我輕輕捶打著你,說:“既然這么想要,為何一直不來?”你坐起來,長長嘆息了一聲,竟不回答我。我想再問,看你從未有過的嚴肅臉色,終于知道了什么叫王威。只要你不說的事情,從此后,我都不敢問了。

    也許哪里潰堤了,也許又去平了一個小國,也許出訪外國,也許只是被樊姬管起來了……是啊,那首兒歌足以給她不要你移步桂蘭軒的理由。理永遠在她那里,國啊百姓啊,如她手中的兩把利劍,真正能管住你的,還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我越想越泄氣,慢慢穿好衣服,輕輕悄悄伺候你喝湯。我不想說話了,沉默其實是一種最有意思的角力。你也不說話,穿好衣服就走了,臨到門口卻說:“晚上等我?!?/p>

    那夜我們恢復了常規的生活,你又開始隔三岔五睡在我這里。外間說什么狐貍精吸元氣,其實以大王你的能力,哪能天天顛鸞倒鳳。

    大多數時候,我們如友人親人師生戰友一般摟在一起,討論無數國內國外大事。你總說我的能力足可頂半個令尹,可惜生了女兒身,白白浪費才華。我真不好意思告訴你,為了讓你有這種感覺,背著你,我是多么刻苦啊,讀的竹簡比肩巫官——那些被你視為最大學問的人。反正,你的王宮是列國最大的典籍館,世上的書好像都集齊了,我發句話,內侍們就會汗流浹背地抬過來,展開給我看。我腹有詩書,“風、雅、頌”張口即來,甚至對大禹治水的大衍數列都了如指掌。我氣質更顯華貴,你青眼繁復有加。若算一種買賣,也值了。

    那些夜晚里,我們談累了,又爬起來玩占頂。在這種智力游戲中,我總是故意輸給你,卻又不讓你贏得順暢。你假作不知,與我周旋在棋盤上,時笑時惱,孩子一般。兩個人的瞌睡,都奇怪地減少了。

    我感覺到有些事情正在逼近,看看你在燈下嚴肅的臉色,便什么都不敢問了。王啊,那就不問不管吧,就算粉身碎骨與你葬在一起,我也認了。

    七八天以后,你終于打開金口。這一掏心掏肺,就如潰堤一樣,啥都講了出來,驚出了我的三魂六魄。

    原來,這一陣你一天也沒忘記我,每時每刻都在因我而戰斗,幾乎停下國家一切大事,小國的騷擾都忽略不計了。

    我倆雪天在桑林聽到的兒歌,早已傳遍了全國,小孩兒唱,大人也唱,唱完就編排我倆的故事,作田間地頭茶余飯后的談資,甚至有些神社還開始演《千年狐貍》這樣的劇目來取悅百姓。在那些戲里,我被丑化成了史上最壞的女人,有些小孩子一聽我的名字,就嚇得哇哇大哭。他們不敢演大王與我的事兒,就把我過去幾十年的風流韻事添油加醋地編了出來,甚至還誹謗我聯合太子午殺死了自己的兒子,人神共憤。

    在那些戲里,我的下場總是非常慘烈,不是你親手宰殺我,血濺白綾,就是天神降臨,把我化作齏粉;另一方面,全國的婦女卻又在極力學習我的發型和服飾,路上走的都是復制的我。很難理解她們對我復雜的心態。百姓因為我的存在群情高漲,無比亢奮,連饑餓寒冷瘟疫與戰亂仿佛都不再關心。你的群臣們,尤其是獵和當初極力主張把我虜回來的屈巫等竟聯合起來,在早朝時黑壓壓跪下一百多人,要大王你親自去民間聽聽百姓的聲音。

    你法不責眾,也責不得眾,只好故意大發一通雷霆,強壓住他們后,又回轉話頭,帶著令尹、大司馬、莫敖等一起微服私訪,沿都城往南走了上百里,又折返西行數日。無論何地,都似乎響徹著一個共同的聲音——那個狐貍精不離開這個國家,大家就要滅亡了。

    我越聽越心慌,下滑到冰冷的地面,跪在你的面前,說:“大王,我真的是狐貍精嗎?”你低下頭吻著我的眼淚,說:“不是,你當然不是?!蔽艺f;“舉國一詞,我跳進江里也洗不清了?!贝笸跄愠聊肷?,嚴肅地把我扶了起來,拉我坐到你的腿上,推心置腹地對我說:“一首兒歌頃刻之間傳遍全國,不是正常的現象,一定有陰謀。過去,即便是國都婦女的流行服飾,也要三年才會傳到邊界城邑?!蹦阌终f自己假意去聽民意,實際是調查始作俑者。我箍住你的脖子,問你找到元兇沒,你搖搖頭,長長地嘆息,說: “如沙子拍進豆腐,雞鴨熬成湯羹,沒有還其本來的一天了?!蔽页聊肷?,湊過去趴著諦聽你的心跳,感覺遠方有什么東西風馳電掣般駛來。我嚇得抱緊你,瑟瑟發抖,問你照此下去,會發展成怎樣。

    你把我推開,站了起來,在香鼎前合掌冥想一刻,回頭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你去的地方。搬出宮外,你將毫無寧日;驅逐去別國,別國也將無寧日?!蹦闵踔吝€開了個玩笑,說不是英雄不能碰你這個燙手的山芋。你最后總結道:“寡人放棄你,就是放棄你的生命。寡人心里明白?!蔽已劬σ粺?,再次流下淚,又“撲通”跪在地上說:“謝大王不放棄我??墒沁@樣下去,大王就站在全國的對立面了?!?/p>

    你靠近我,把我扶起來,說:“你信不過寡人最終會選擇你是不是?其實,事已至此,寡人不得不選擇你了?!蔽乙惑@,詢問地看著你。大王你拉著我,如下人們一樣席地對坐,慢慢說出了真話。你說:“如果有人通過一首兒歌左右了寡人的選擇,從此后,他們就會以別的更多的方式來左右寡人,以悠悠眾口來駕馭國家??雌饋硎枪讶伺c你的事情,實際上,寡人懷疑有人又在打王位的主意,甚至不排除列國敵對勢力里應外合?!蹦阏f,寡人若屈從了,以后他們就更加無法無天了。

    我問:“他們是誰?”你說不知道。你說完就假裝困了,向床走去。那個時候,我比較定心了,我明白你放棄我就是放棄你自己的道理了。我想我應該更乖點兒,更沉默,或者淚眼凄凄地看著你,努力幫你想個主意,共渡難關??墒?,主意是那么好想的嗎?

    從此后,大王你示威似的,每天來到我的住所,與我同枕共眠,還加派涓人與中射若干,保護我的安全。我撒著嬌,跟你開玩笑,說讓人刺殺了我,大王豈不是就解決難題了?你嚴肅地回答說:“不行,你若不明不白被暗殺,寡人更會陷進口舌泥沼。全世界都會以為寡人膽小懦弱,自己把你做掉,嫁禍于刺客,到時,更沒人信寡人了?!蔽衣犃?,更放心了,卻總感覺哪里不對勁。自從我們探討兒歌一事后,那些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都沒了蹤影,大王你一直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來說明你不會動我半根毫毛,盡管這最具說服力,但我情愿你對我說你是因為我而跟所有人斗。

    也許我不該要求這么多,但事情卻總是在不經意間越過拐點。我注意到了,你沒注意到。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每晚見面,仿佛都成了二人晚朝,一直在分析形勢,尋找對策。你在探討這些時,喜歡與我分坐矮幾兩邊,有時直到天明。你侃侃而談時,甚至忘記了把手伸過來,摸摸我滑膩的臉。有時談困了不得不上床,你的那個隱憂之病卻又重新發作,無論我怎樣使出渾身的狐媚之術,你也成不了男人。

    大王啊,列國最英勇的男人,其實只是半個男人啊。

    各種花的暗香在黑夜中穿過門窗罅隙,潮水一樣涌進來。我暈頭暈腦,如人浮在水中,使勁尋找救命的木板。

    那個時候,咱倆突然變成了大司敗,熱衷于尋找誰是兒歌誹謗案的幕后陰謀家。你微服私訪大半個月,幾乎毫無收獲,每次追蹤到一條線索,指向某人了,另外一條線索又會突然出現,指向另外一個人,仿佛神在捉弄。到了最后,你幾乎懷疑咱倆之外的每一個人。

    無數懷疑糾結如麻,擾亂了你的心,大王啊,你說那時候才發現,自己如此孤立,比少年時親眼看見父親刺殺祖父,篡奪王位時還驚悚;比父親突然崩殂,留一個大大的爛攤子國家給你還無助;比登基之初多次被叛賊虜出城還恐懼。

    我抱住了你呀,我的王,你這個率領千軍萬馬旌旗獵獵的大英雄啊,你的人生早已滑進黑暗的深井。我淚如雨下,再次感到愿意為你去死,何若齏粉。

    可你不要我去死,你說我死了,這事也不會罷休。你說陰謀家的目標,指向的還是你。你要我陪著你,在這最困難的時刻,須臾不得離開。你說你要打一場與所有人為敵的隱形戰,而且,你要全勝。你將證明,你是王,不是縮在角落里看著爺爺的鮮血哭泣的那個孩子,不是在女人床上無法把控自己的凡人,你要證明你是世上最強大的,最接近神的人。

    夜是那么深,那么靜,那么黑,那么長,那么恐怖,我倆對坐幾案或者相偎衾被,把那些線索一遍遍重捋。獵首當其沖被懷疑,他是個一心為民為國的令尹,他不在乎個人得失,不在乎生死,甚至不在乎名垂史冊。 “什么都不在乎,太可怕了?!蹦阏f。當國家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獵好像神的降臨,曾經令你視他如手足,但是,當國家步入正軌,并且稱霸列強后,獵的存在就像國家的繼母,嚴苛的繼母,每一分鐘,他的眉頭都是緊鎖的,好像天神即刻就要轟毀大地。王啊,你說他好像壓在你頭上的一塊巨石,你做夢都想搬掉他。你說你真希望這次是他的主謀,但是你的心告訴你,世上沒有人比獵更加忠誠于你,更加害怕國家的動亂、百姓的災殃——他仿佛長年處在被自己的高尚和偉大而感動的巨大情感洪流中——獵從來不可能是背后出陰招的人。也正因為如此,兒歌擴散后,第一個拿此事逼你和我分手的,就是他呀,因為獵的心中無鬼,光明磊落。 “為什么傷我們最深的,總是對我們最好的人呢?”王你對我如是說。

    第二個被我們懷疑的,就是樊姬,包括之前許姬不明不白的死亡,你也一直懷疑樊姬。她是你最親的人,曾經在登基之初救過你的命,幫助你一步步鞏固了王位,她的心里只有你,但她也沒有理由吃我和許姬的醋啊,她功勞蓋天,位置永固,早已寫進法典,刻在鐘鼎之上。何況,大王你私下告訴我,樊姬對兒女之情,歷來并不感興趣,可以說,她幾乎算半個男人,所以欣然容得了大王你這半個男人啊。

    想起樊姬粗大的骨骼,黧黑的皮膚,想起她一切細節,我深深相信,她并不在意爭寵之事。她幾乎是王的母親和姐妹,但是,唯有母親和姐妹,才會擔心王的墮落,擔心王的沉溺,為了這,也可能出此下策。何況,全國的樂工正是樊姬選拔掌管,她要編一首兒歌并迅速傳唱開來,只是舉手之勞,可她又何必蠢到去動搖王的江山?夫君不保,她的人頭也要落地呀。

    接下去,我們又分析了巫尹優孟、王馬屈巫、司馬伍參等無數位高權重,有能力一夕之間用一首歌在全國,甚至列國攪起風浪的人??上追蒲?,最后的結論都是有可能,也沒有可能。

    我說:“只能求助蓍筮了?!蓖跄銋s說: “寡人早就卜過無數次了,每次都跟心里想的一樣,與其說在問神,不如說是問寡人自己?!蔽覀z都笑了起來。

    連續數夜做著這樣絞盡腦汁的游戲,我累了,有天午夜哀嘆說:“究竟是誰最不希望我們在一起?”沒想到你竟說:“所有人?!?/p>

    這個時候,遠處突然傳來奇怪的聲音,有人在宮中急速跑動,有人在叫著什么。你急忙穿上深衣,去到門外找大涓人問話。你們嘀嘀咕咕幾句什么,然后一起走了,腳步 “咚咚”回響在后廂中間的隔斷廊上。王啊,你忘了跟我告別一聲。

    那夜之變,你對我絕口不提。如今我已不敢隨便追問你什么。我們之間仿佛有了一根細細的弦,隨便一撥,就會發出聲響。我變得更加謹小慎微,面對床上徹底不振雄風的你,感覺自己也正迅速老去。

    幾天后,我才從大涓人口里得知,那夜,有兩個箴尹來到王宮腳下,喊著“清狐妖,救百姓”的話,引頸自刎。他們的后面,密密麻麻站滿了家人和友人,舉起的火把照亮了半個夜空。他們用自己流滿王宮磚縫的鮮血,激勵起邊界上的叛軍。大涓人說幾天時間,他們已經連續破掉兩座縣邑,正在集結更多的軍隊,直奔國都。

    領頭的人是我們沒有料到的,已經告老還家的前少宰斗看。那個時候,我倆再不用扮演大司敗,不再推演兒歌案元兇。很顯然,兒歌推手就是斗看。你與我盤坐葦席,沉默地玩著游戲,我看著你微微發顫、舉子不定的指尖,心里清楚你在估摸自己遠在北方的兵,如何抵御萬人叛軍。你在估摸斗家在各地散踞的二十萬家兵最后會不會被“狐妖出,國運滅”的讖言打動,加入進去。想起大涓人跪在梨樹下,告訴我這個秘密,告訴王的危機,也告訴我他的相思后,我也對他發過誓,不會出賣他。我命他繼續為我提供消息。

    實際上,大涓人后續的消息更加令我不安,據說一年來,斗看喝醉酒后,曾多次對自己的門客說,今生今世他一定要我做他的女人。有風的時候,我站在桃樹下苦思冥想,不知道那個尚未謀面的斗看,究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江山,矗立戰車上,凜殺于北方的原野。他那么老了,也跟王一樣,難以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嗎?或者也要以此證明?

    幾天后,大王你突然面色晴緩,走進我的后院,邀我一同泛舟巡城游玩。我惴惴看著你,也不敢問是不是叛軍已經平定。想來想去,便只說大王這么好的興致,莫不是攤上什么喜事了?王你隨手擰了我的臉蛋,說:“你真會挖苦寡人??!寡人為了你跟全國斗爭很久了,太累了,出去活動一下筋骨不行嗎?”我粲然一笑,說等這天很久了。龍舟巍峨軒昂,兩岸圍觀的百姓正被官軍驅走。我欲鉆出甲板賞景,你拉住我,說: “出了城,入了江,再看吧?!蔽艺{皮地問你是否怕惹是非,你哈哈大笑,說在國都王城,誰敢跟寡人是非來著?只是市井之景,不要污染了美人耳目。你說這話時,坐在萬片龜甲裝飾的桅檣前,風一吹,那些龜甲叮當作響,聲音十分清脆,治愈了所有疑惑。我嚶嚀一聲,撲進你的懷里,重新熊熊燃起對你無比的愛意?!巴醢?,我可以為你死?!钡覜]有說出來,怕把你寵壞。

    龍舟剛出東門,大涓人進來報,獵的船擋住了去路,他要進諫。王你大怒,一把把我推開,大吼說:“這個鄉巴佬還要不要寡人高興一天!”你一邊罵,一邊把矮幾、伏案全部推倒,還順手扯下了一些龜甲。我看到你通紅的臉,嚇得站在墻角不敢勸你。我以為依你強硬的性格會命軍士上去逼獵繞道,沒想到你鬧騰一會兒后,就沉靜下來,叫我躲到屏風后,命獵進來。

    一會兒,獵來了。從屏風罅隙望去,他還是那么憂國憂民地緊皺眉頭,漁樵布衣打扮,肩上還綴著補丁,完全不像世上最強之國的令尹。實際上轉頭看窗戶之外,他的船隨便拆扇門賣了也足夠做幾十套絲綢深衣,搞不懂玩的是哪樣。

    獵開始說話了,我才注意到他還帶來了一個人,一個年老的奇丑無比的穿著鎧甲的武夫,獵把他稱為戰功赫赫的連尹果老。獵說果老的軍隊剛剛在吩思一戰中,戰勝了叛亂的斗看一支分部,殺死一千三百多人,取得了初步勝利。但獵來到這里,不是為了細談戰爭,說了幾句,就轉到了我的身上。獵竟說如今一戰,勝敗完全取決于我的去留。斗看的手下如今正用狐妖禍亂之由大規模集結斗氏家族的軍隊,最可怕的是,各地官員和百姓也大多相信,王因我氣數快盡。有些郊尹等小官已經開始倒戈,假若縣公一級的官員被迷惑,后果不堪設想。獵說完,突然跪下,痛哭流涕說:“臣此次來,是想提醒一件事,大王,您可記得那句話?”他指著不遠處城門上鐫刻的“在德不在鼎”。原來,他選在這句話下面堵住我們,均是巧妙設計。王啊,你一聽就怒了,站起來大吼:“寡人早知道你來就是提這事。她不過是個弱女子,也沒干什么對不起國家的事,你們怎么就容不得她?說什么德,對于她來說,你們怎么就不講一點兒德呢!”獵卻說:“大王,此處之德,大王理解為君王的品質,臣理解的是人心。得了人心,就得了一切,有沒有鼎都無所謂?!蓖跄阏×?,半晌才說:“好,就算這個德指的是民心,寡人登基以來,夙興夜寐,如履薄冰,興修水利,減輕賦稅,發憤圖強,抵御外侮,收復群小,擴張版圖,步步為營,雄踞列國,寡人怎么就失了民心,失了德呢?”獵接道:“臣這里所說的人心,也不僅僅指擁護和反對,而是信任。信任面對的是國的未來,不是過去。大王南征北戰,一定深知,軍心若渙散,無論裝備多么好,也打不贏仗。軍心民心失了,國將不國?!贝笸跄銋柡龋骸皠e說了,你要說的寡人都明白。你說得好,寡人南征北戰勵精圖治多少年,好歹是個大王,抱個女人都抱不穩,全國群起而攻之,你們這些所謂的忠臣,什么時候真正替寡人想過?”獵以頭叩地,泣不成聲:“臣聽到童謠后,也錐心至極,事態發展到此,也不是臣等期望的。如今全國漫天謠言,百姓私下人心惶惶,大王不對狐妖一事拿個姿態出來,恐全國都會失望?!贝笸跄阕铝?,沉思半晌,慢慢問:“你們真的相信她是狐妖?”獵說:“狐妖只是一種比喻。如果一個女人,本身并無害人之心,但她的出現和存在,卻引起全國嘩然,離散人心,甚至危及了社稷,那么,這個女人即使再善良,她也與狐妖無異?!蹦懵犃?,深深嘆息一聲:“原來,你們是這樣理解的。寡人被斗看暗算了,被童謠暗算了,你知不知?懂不懂!”獵再次叩頭說:“臣懂啊懂啊,但大王,當斷就要斷,方為偉男子?!贝笸跄阃蝗话l飆了:“你們要殺死她,先殺死寡人!”

    我在屏風后面聽來聽去,終于明白獵這樣的辯才,的確是天下第一,經他一分析,我都沒法證明自己不是狐妖了。為了大王,為了我們之間純潔的情感,也許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投河自殺,再賴在這里,已經顯得死乞白賴。好吧,成全大王,成全天下所有人,至少,大王還會一直念想著我。

    想流淚,卻沒有淚,我溜出船艙,尋找著跳水的地方。正是汛期,水流很快,風一陣陣刮過來,鼓起我的裙裾,我看了看水面,突然看到子南正在對我招手。那個時候我才記起,他正是被大王你親手砍掉頭顱的啊。一年來,為了成為王的女人,我那么辛苦,那么忐忑,竟然把自己的孩子都忘記了。我對子南說:“娘來了?!睕]想到,一個人卻突然躥出來,拉了我一把,急急小聲說:“不許死,獵是王命我去通知來的?!?/p>

    大涓人說完,猛地把我推搡到一個暗角,親吻著我說:“你這個傻瓜,世上沒有比王更強大的人,你還沒看懂嗎?”我任他親吻撫摸,毫無感覺。

    那天出城后,看了什么,玩了什么,說了什么,似乎都忘記了。

    兩天后,大涓人在后院悄悄告知賞花的我,戰功赫赫的連尹果老多年鰥居,已在早朝時候請求大王把我賜他完婚,一百多個官員再次下跪,一起為果老求婚。獵甚至在朝堂上說我是個好女子,清白客居后宮,與大王完全無染,不想意外惹來誹謗,如今把我許配給有功的戰將,一來鼓舞士氣,乘勝追討叛軍,二來洗雪王冤,安撫民心,可真是雙喜臨門啊。大涓人追著我問:“你猜,大王答應沒有?”我懶得回答他,心里已經明白,一切只是半推半就。

    但我要感謝你啊,列國傳說的扶乩王,沒用你常用的借神說事的方式除掉我。比如設立祭臺,讓你的巫師優孟占出天意,不得不當眾用烈火把我燒成灰燼。你采取的賜婚方式保住了你的尊嚴,也保住了我一條命。

    當然,全國都在借神諭對抗你了,你哪里還能再借?

    想起那個骯臟丑陋的果老, 我突然發現,自己并沒愛過你,大王。我們彼此都沒愛過?!皭邸边@個事情,如得著壞消息那個后院,百花盛開,參差葳蕤,繁榮得不費絲毫力氣,不過是因為,它可以遮蔽我的肉體不被命運射殺。但命運,真的是那么不可知嗎?王啊,今天夜里,我終于成了神,可以預卜一切。人世間其實早有規律,亙古不變,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顆人心,無不遵循神的規律,只要你夠沉靜,夠細心,均能看出風向走勢——我知道自己可以伺候好那個惡心的果老,可以忘記你,但也可以把果老如子南的父親一樣,從人群中徹底分離出來,然后,會有個血氣方剛的人,砍掉果老的頭顱,攜著我一起私奔他國,在路上開始重復我們之間那些情話……再后來,我就不想眺望了。

    他們會跟我一樣,分不清楚到底是在爭江山還是爭我,但他們也會跟我一樣,知道男女繾綣是最像熱鬧地活著又最不損失太多的一件事情。過去千百年如此,未來千百年,還是如此。

    我埋下頭,嗅著你的脛衣,坐等天明。

    【作者簡介:奚榜,曾用筆名楨理。在《當代》《鐘山》《上海文學》等發表長中短篇小說百余部?!?/span>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