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3年第4期|朱秀海:紅樓夢中人——《紅樓夢》讀札
編者說
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終于捧出一部《紅樓夢》,可謂字字泣血,句句珠璣。一千個紅迷心中有一千部《紅樓夢》。小說家朱秀海以“作者的知心人”身份,采取曹雪芹寫作時的視角,以紅樓夢中人為經,以太虛幻境事作緯,在《紅樓夢》的故事表層下,挖掘出曹雪芹隱藏的意識結構。曹雪芹將“真事隱去”、令“假語存焉”,朱秀海則“詳說太虛情”,一隱一顯之間,有無盡深意。
現推送朱秀?!都t樓夢中人——<紅樓夢>讀札》,以饗讀者。
紅樓夢中人
——《紅樓夢》讀札
朱秀海
太虛幻境
將塵世比作幻境,塵世即幻境矣。太虛者也,極虛幻之謂也。太虛幻境,極虛幻之境也。以極虛幻之境比作塵世,作者、讀者即換了一種眼光看濁世,濁世非但有實相,且有幻相也。濁世有幻相,人得而從之游戲也。此一設定,實為本書立礎之基也。
金陵十二釵
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所見之金陵十二釵及其判詞,副冊及其判詞,又副冊及其判詞,是建立在人可得而游戲的幻境化的塵世基礎之上的真實女兒的命運寫照,但因為有了太虛幻境作依托,金陵十二釵及副冊、又副冊眾女子的悲劇命運也被幻境化了,于是也就成為讀者可以忍受甚至游戲其間的命運故事了。
警幻仙姑和警幻之妹可卿
太虛幻境中之警幻仙姑,警幻之妹可卿,是幻中之幻也,太虛幻境中之工具人物也。太虛幻境中有了警幻及警幻之妹,亦復使太虛幻境具真實性并大有可觀也,亦復使金陵十二釵及副冊、又副冊眾女子命運本屬天意之假托更具真實性并大有可觀也。作者自行制造了幻境之后就有了一個任務,即將幻境真實化并確實可觀。沒有警幻及警幻之妹,太虛幻境只是一幻境也,有了警幻和警幻之妹可卿,幻境就真實化且大有可觀了。大荒山、無稽峰之類的地名作用亦類此。
一僧一道
既存在一個有別于塵世的太虛幻境,則從人間到幻境就產生了一個溝通和連接問題。一僧一道承擔了這個使命。一方面,他們是太虛幻境的使者,向人間傳遞來自太虛幻境的神秘旨意;另一方面,他們又是自己,是故事的發動者、引導者、書寫者和終結者。他們和太虛幻境的其他人物(比如警幻)一樣,將金陵十二釵的命運變成了自己(神仙)的游戲,從而使整個悲劇更具有一種神仙也即上天的任性游戲的表象,越發使幻境化的濁世顯得虛幻和不真實。他們的存在,強化了故事的虛幻感,使真實的人間悲劇故事得以被作者用一種幻相化的方式敘述并讓讀者感受,這感受也就因之似乎變得容易了。
甄士隱與賈雨村言
甄士隱者,真事隱也。賈雨村言者,假語村言也。蓋作者既將故事之源頭托庇于太虛幻境之上,則真事只能隱去,而不能不寄托于假語村言。假語村言,亦將真事隱于太虛幻境后一套新說辭也。真事既隱,則甄士隱只能于卷首匆匆一現而隱去,賈雨村則反賓為主,成為一時的主角并將故事引向寶黛愛情悲劇及大觀園眾艷的命運悲劇。既然是假語村言,則賈雨村亦必作為全書的線索并參與收攏全書。但本書畢竟是以真事隱而起,則甄士隱亦必在卷尾出現,結束假語村言(賈雨村言)而將故事歸結到真事隱之上。甄士隱和賈雨村就像一道彩虹橋的上下兩部分,將金陵十二釵的命運及寶黛愛情悲劇烘托于太虛幻境的背景之上。
賈寶玉和甄寶玉
賈寶玉者,假寶玉也;甄寶玉者,真寶玉也。真寶玉,即真事隱去中之寶玉也,紅塵中之寶玉也;假寶玉,即幻境化之濁世中之寶玉也,假語村言中之寶玉也。由于本書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甄寶玉出場機會并不多,一見于賈寶玉的夢境中,兩個寶玉相會。另一見于后四十回,甄家抄后起復,進京謝恩,在賈府中相見,而此時之甄寶玉,亦與賈寶玉大異其趣,分明成一祿蠹,此真濁世中之寶玉也,而賈寶玉抄家后依然故我,故仍是假寶玉也。此時真假寶玉,涇渭分明,似乎分道揚鑣,然鄉試之期,賈寶玉與其侄賈蘭同赴科場,中第七名舉人,豈非真寶玉也?中舉后忽然走失,回歸太虛幻境,徹底告別紅塵,真寶玉耶?假寶玉邪?亦真假二寶玉終于合二為一者耶?原本賈寶玉即為甄寶玉之心靈映像,終于在幻境化之濁世中游歷一般,回歸本自耶?此時之甄賈寶玉,是真寶玉還是假寶玉耶?
絳珠仙草
絳珠仙草者,太虛幻境中靈河岸邊之林黛玉也;林黛玉者,塵世大觀園中置身污泥而不染之絳珠仙草也。仙草之與黛玉,黛玉之與仙草,實一身之于太虛幻境及塵世之二映像也。黛玉有了仙草,則一生遭遇有了來歷;仙草有了黛玉,則還淚之說得以圓滿演繹,終于曲終人散而無恨也。以虛幻無稽太虛幻境中之故事,映襯人間孤女黛玉寄人籬下及其愛情悲劇命運,果映襯歟?抑或欲映襯反愈顯黛玉故事之悲歟?豈塵世間真有一黛玉,而作者心中為之儲無窮之悲,終其一生無處傾注,欲以一太虛幻境中之絳珠仙草及一還淚故事為之安魂并自釋歟?
神瑛侍者
神瑛侍者,濁世中之賈寶玉于太虛幻境中之映像也。作者心中既先有了絳珠仙草,一個靈河岸邊有大恩于仙草,終至于令其決心降至凡間以淚相償的神瑛侍者的存在就是題中之義了。比起絳珠仙草在塵世中悲情感人的還淚故事,這個塵世中的神瑛侍者的身影和故事顯得單薄而軟弱,為了使還淚故事得以完成,他自己甚至還在被騙的情形下充當了促成塵世中之絳珠仙草淚盡而逝的工具和幫兇。這樣一個化身于塵世中之賈寶玉的神瑛侍者,最后為因他淚盡而逝的絳珠仙草毅然走上不歸之路,也是題中之義了。此外,他又能怎樣應對讀者鮮血淋漓的心呢?
曹雪芹
曹雪芹,《紅樓夢》作者,然亦是書中人物。出現在第一回中,“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云云,不只是作者細述本書的由來,也將己身入于故事人物一流。曹氏出現于太虛幻境與塵世故事之間,幻相與實相之間,真事隱去和假語村言之間,已微泄他和書中故事及人物之關聯,抑或曹氏一開始就認為自己亦是書中人物,有意為之耶?此時之曹氏,自以為是太虛幻境中之人物耶?塵世中之人物耶?抑或以為二者兼而具有之耶?若如此,曹氏此時,亦將自己幻相化了嗎?如書中有真假寶玉,曹氏也認為書里書外有真假雪芹嗎?這樣一個書寫者,他又是以一種什么樣的精神狀態,“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終于沒能完成全書,反而像塵世中的絳珠仙草一樣“淚盡而逝”了呢?換言之,我們今天反復誦讀的《紅樓夢》,作者又是以一種怎樣悲慘入魔的狀態書寫的呢?
仙界
《紅樓夢》卷終寫道,甄士隱雖入了仙界,仍沒能忘記自己沉淪苦海一生的女兒英蓮(即香菱),他最后出場的目的主要是將死去的女兒引入仙界?!都t樓夢》如此寫神仙,讓人感嘆,即使成了神仙,仍不能脫離骨肉之愛的羈絆,仍要為骨肉之愛受苦。同樣,警幻仙子名為警幻,實則是引寶玉入紅塵之主要推手,如其有罪,其罪責不在一僧一道之下。在一僧一道之下似為游戲,警幻則似為宿命,如不能改變此一宿命,而又為何設此一神仙?此又是令人大為驚訝之處?!都t樓夢》作者不唯視寶黛及大觀園諸人之命為宿命,亦視太虛幻境之諸神仙之命為宿命,無論是幻相還是真相,仙界還是塵世,人們都在受苦,而且無論如何都不能脫離苦海,此一仙界,又何其令人悲痛!
塵世
在仙界,人和神仙的宿命中固然有大悲,亦有大悲后團圓以及渡盡劫波回歸之大喜。而在塵世,人們一入苦海,則是無底深淵,再也不能回頭。如賈雨村,早年受恩于甄士隱,飛黃騰達后卻為保住官位并便于日后攀龍附鳳繼續高升,聽信改做門子的前葫蘆廟僧人指引,徇私枉法,胡亂判了英蓮一案,致使英蓮(香菱)一生沉溺苦海,至死不得拔脫。賈府遭遇抄家,雨村不僅不因賈政曾提攜過自己而報恩相助,反而恩將仇報,落井下石,此人在人間地獄中之沉淪愈深愈速矣!及至卷末,雨村黃粱夢斷,因貪瀆被革職還鄉,卻在急流津覺迷渡口再見恩公甄士隱,這時回望平生,本當有一番醒悟,然而亦沒有,作者仍令其渾渾噩噩而去,是賈氏之沉淪終無終了之期,而地獄也終于沒有了底。作者之觀塵世,寧是如此之痛,可悲也夫!
“母蝗蟲”
劉姥姥二入榮國府,隨賈母及眾姐妹游園,黛玉號之曰“母蝗蟲”。劉氏以王夫人娘家當年聯譜之王姓小官后人岳母之身,為女婿女兒一家生計,靦顏進入賈府,擺明了是為打抽豐而來,此是窮人的把戲,賈府上下眾人皆一目了然,劉氏也從不遮掩,且認為此種行徑于她這等窮人算不上大丑。其后二進大觀園,讀者竟然看到了一個知恩圖報、有野人獻芹之意之劉氏,于浮生應對之際,幾有漢高帝開國功臣留侯張良之智。其為眾人游戲,亦游戲眾人。為眾人游戲,劉氏早已心甘情愿,而游戲眾人,則眾人不解也。黛玉是綿繡鄉中之人,稱其為“母蝗蟲”而不屑,是焉知劉氏者歟?
劉氏在本書中的真正高潮是第三次進大觀園,與平兒一起將巧姐救走,甚至還幫這位賈府末代小姐尋得一門好姻緣。此時之劉氏,又頗有點女俠的意思了。大觀園中的眾人,包括寶黛璉鳳諸人在內,貌似烈烈轟轟,又豈有這位生于鄉野草窠豆葉之間之“母蝗蟲”之胸懷、心志與膽氣耶!可為《紅樓夢》中諸人一嘆。
秦可卿
《紅樓夢》第五回,秦可卿初次現身,乃太虛幻境遣春山放春洞之仙人也,作為警幻仙子之妹而出現,其與寶玉交歡,是所謂“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耶?抑或竟因此而啟迪其知人倫之事,悔其入淫泆之鄉耶?當寶玉于幻境中心蕩神迷,連呼可卿之名而醒來,可卿居然一變而為塵世中寧國府賈蓉之妻。由幻境中之可卿而塵世中賈蓉之妻秦可卿,至寶玉與襲人初試云雨,此人在寶玉的性成長過程中起的作用超過了所有授業的導師。亦可以這樣講,是因為有此人,寶玉才成為寶玉,自此性情已定,不可改變。
作者將秦可卿首先定位于仙人,既而又放逐于塵世,至寶玉在秦可卿房中醒來,賈蓉之妻秦氏與可卿合為一人,有過這一番曲折,此時在讀者及寶玉心中,秦氏亦為降至凡間之太虛幻境之仙人也無疑。作者為何要將秦可卿這個匆匆出現又匆匆離去的人物設定為由仙入凡之人,并令其成為對寶玉實施性啟蒙的第一女性?作者為何不將真正與寶玉有初次性行為的花襲人入于太虛幻境中代行可卿之職并成為她那樣的人物?其中原因頗值得玩味,而謎底也許就在寶玉身上,即在作者心中,寶玉亦是淪落人間之仙人,即如啟迪人倫一類事,也應由一仙界女子承擔,庶幾不褻瀆了神瑛侍者。而花襲人之流,不過是塵世中一極凡庸之女子,其全部生命竟如所有凡人,如賈雨村、賈瑞、薛蟠之流同,無非是無窮無盡的沉淪,可由其在塵世中與寶玉初試云雨,擔負淫泆之具,但在太虛幻境中成就寶玉性覺醒這等美妙之事,則絕不會由其參與完成??汕淇汕?,實可卿卿,是可卿卿,名為可卿。作者對這一人物的寵愛,其實是對寶玉的寵愛的泛濫。寶玉在秦氏房中一夢由塵世入仙界,又由仙界回人寰,則又完成了兩位仙界人物向塵世的沉淪,而兩人在塵世的悲劇命運,也就此被規定了。試想,作者不讓秦氏早死,又將置一位仙人于何地?
秦可卿是仙界之人,亦是仙界之工具。工具作用既終,作者自然要早早安排其回歸仙界。但回歸又不能早早了事,必須合乎其在仙界(實則作者心中)的地位。于是作者讓寧國府傾其所有,搞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出殯。其間又必須讓寧榮二府各種俗世人物登場表演,如王熙鳳、賈瑞、賈珍父子之流,皆丑態畢現。所以曹氏寫《紅樓夢》用了十年,自有其因。似這等本與故事主干比只能算是旁枝逸節之處,亦必用十分筆墨去敷演,二十分心力去經營,旁枝引出旁枝,旁節引出旁節,終于枝繁葉茂,蔚然大觀也。其用力多,用時巨,亦其宜也。
紅學界關于秦可卿的身世有諸多猜測。有論者言,曹氏最早創作這個人物,是要她負擔起悔淫的罪責,其證據就是原稿中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后因朋友勸阻,刪去這一節,秦可卿遂變為今日書中之形象,作者對其情感亦發生了變化,由嘲諷和鞭撻變成了可惜可憐,其在書中擔負的角色義務反倒隱晦起來。筆者難以認同此說,竊以為若如此,作者在原稿中就不但傷害了秦可卿,更傷害了因秦可卿而完成性啟蒙的寶玉。要知道,寶玉寶玉,是作者心中的寶玉,那是不容任何人哪怕是作者自己去傷害的。
筆者以為,如原稿中真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作者之意也應在寫可卿之死與賈珍之惡。而后來之所以要刪除此一節,大約也正是感覺到如此寫可卿,既玷污可卿更傷害寶玉之故。
書中寫可卿之喪,烈烈轟轟,讀者讀來卻只覺其悲。原因非常簡單,可卿一去,寶玉在塵世間能相守的只有絳珠仙草了,而終于與其相伴的,也盡是寶釵、襲人這一類塵世之女子了??汕渲畣?,實寶玉之大悲也。
賈瑞
《紅樓夢》開篇不久,富貴鄉中,簪纓族內,突然冒出一賈瑞。此人蠢極,幾無可言之處,然其竟對賈府中炙手可熱、權勢熏天、百伶百俐、貌美如花、心毒如蝎、善弄機關、奪人性命之真淫婦王熙鳳起了淫邪之心。而王熙鳳的反應也頗耐人尋味,從第一次識破賈瑞之意即下決心讓此人死于己手,令人知她手段,是王熙鳳從起始便知此人蠢極可笑,不把其視為對手,且仍不放過此人,后果然毒設相思局,用極惡劣、下作、污穢之手段置賈瑞于死地。而賈瑞既蠢且兼之于癡,至死不悟,可恨復可嘆也夫!作者也便就此展開了對王熙鳳陰狠毒辣、機關算盡、終于誤了卿卿性命一生的描畫。于是讀者始大悟:作者寫賈瑞此等一個人物,意竟在寫王熙鳳,為其于書中大展拳腳、輕松鋪一具尸體墊腳登場,此又可為賈瑞一嘆。然作者至此余意仍未盡,繼續鋪展,寫賈瑞將死未死之際,趕來結束其性命的竟是一瘋癲和尚(應為茫茫大士)送來的風月菱花寶鏡(又名風月寶鑒)。作者不寫賈瑞死于鳳姐,卻死于一面正反皆可照、正反照美人(王熙鳳)和骷髏交替出現之鏡,令其死時仍不停入于鏡中(幻相中)與鳳姐交媾,終于精盡而亡,其對于塵世中賈瑞一流人物生生死死之下作、無恥、齷齪之透視可謂極矣,其對于此類人物之鄙夷、憎惡、不屑,亦可謂極矣。
然作者真意恐仍未止于此。想作者寫到這一人物之前,賈府于讀者心中雍穆華貴,氣度森嚴,上下有序,長幼有禮,所謂世代簪纓之族,詩書禮義之門,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何等榮華尊貴,不料橫空殺出一賈瑞,仿佛有一只輕巧的手,戲謔般揭開這一大家族的內帳,讓讀者窺視到內里不可告人之真相。真相就是男如賈瑞之流,竟對自己之族嫂生出淫欲之心;女如王熙鳳,對于族中男人如賈瑞者此一調戲勾引之舉,反應不是正顏禁之,嚴辭退之,竟然是借其蠢而生出設局將其玩死之心。賈瑞之死,固然遂了鳳姐之愿,卻沒能令讀者生出鳳姐是貞婦之印象,反倒意識到此人亦是一淫婦也,只是討厭賈瑞下作污穢不入其眼才將其治死,若被她視為一個“好的”,也許就笑而納之,勾搭成奸了。而鳳姐之幫兇賈蓉、賈薔二人,居然能為她毒設相思局執役,于是知鳳姐并與二人素有默契甚至于實有曖昧之行。于是作者寫了賈瑞一人,不唯賈府不再干凈,鳳姐不再干凈,即如賈蓉、賈薔二人,也不再干凈。至此可知,作者突于熱鬧繁華之中寫賈瑞,有一石多鳥之功,而賈府之“除了門前的石獅子,什么都不干凈”的底蘊,至此已全顯現于讀者心中也。
寫一人而天堂變地獄,公府變淫窟,美人變魔鬼,以寫作為生者,讀至此,可以對曹公匍匐在地矣。
賈政
賈政者,寶玉之父,與其兄賈赦、寧府賈珍,同為賈府中正經主子也。作者寫此人與赦、珍不同,后二人無非是公侯府中之賈雨村、門子、醉金剛倪二之流,是塵世中之壞人,所有壞事皆可以為也可不為,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此類人在《紅樓夢》中比比皆是,可以不論。但賈政者,不入赦、珍、璉、蓉者流,其名曰政,正也,其字曰存周,存周公之禮也??v觀全書,其人之貌之心,頗有類正人君子之意,然其所行之事,譬如救薛蟠,薦雨村,學政任上糊里糊涂,任由手下與衙役們胡作非為,禍害一方,其實又真真“假正”也。
其最可嘆者,不唯無助于國,無惠于民,更有甚者,其對于家,亦不唯無助,亦可稱為大害。雖當賈府末造,然亦并非沒有機會。譬如元春才選鳳藻宮,一時皇恩隆重,念其是元春之父,功臣之后,有心抬舉,任其為一方學政,如有作為,當會緣外戚之路高升,飛黃騰達,成為朝廷棟梁,致君堯舜,惠民一方,亦未可知,而一旦騰飛,賈府必天恩再照,門楣重光。即此事不可為,其真有光大門楣之心,則以孔孟之學嚴督珍、璉、玉、環一輩子弟,或如本書之末,蘭桂齊芳,或如甄寶玉,投身仕途經濟,則人才代出,崢嶸崔嵬,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賈家家運亦未可度量。然其無才無智,毫無遠慮,唯知憎惡寶玉,終日責之而不得法。對于其兄其侄,以至于族中子弟之行,竟如土偶木骸,聽之任之,無所作為。及到元春薨,皇恩衰,賈家惡跡畢露,樹倒猢猻散,賈政與其兄賈赦、其侄賈珍皆發赴邊境臺站效力,亦其宜也,亦大可悲也!
歷來評家多將賈府之敗歸咎于賈政,有所謂春秋責備賢者之意。然賈政者,真賢者歟?抑或比之赦、珍、璉、蓉,竟弗如歟?
史湘云
歷來《紅樓夢》評家,其論皆無涉于史湘云對寶玉之戀,余常怪之。實則于金陵十二釵之中,湘云處境并不優于黛玉多少。父母早逝,為叔父母所養,雖頂著小姐名份,在家中竟至于和丫環奴仆一般縫紉自活。所賴有一賈府,一大觀園,可供其時時走來透一口氣,息一息肩。第三十一、三十二回,湘云游園,撿到寶玉遺失之金麒麟,該物本是寶玉為她所留,但在寶玉說出失物之前,她并沒打算將事情挑明,反悄悄將金麒麟收起,其心何如?所謂金玉良緣之說,湘云從小在賈府長大,不會陌生;自己小時即佩戴一金麒麟,與寶玉之玉亦可并稱為“金玉”。且湘云隨后亦學寶釵勸寶玉留意仕途經濟,頗令寶玉反感,其心有意于寶玉者亦明矣。
然與黛玉比,湘云在賈母跟前更遠一層,愈發沒有機會被賈母選做寶玉之妻,于是早早無言選擇退出,認命嫁給叔父為之所擇之婿,結束了對寶玉的這段單相思性質的愛情。其后惜乎丈夫早逝,一生無依無靠,至于像一些紅學家所言,沉淪青樓,湘云之命亦可悲可嘆之至!念至此,余亦不時會想到湘云后時在李香隊中,王月叢內,于平康之居,秦淮河畔,夜靜無人,殘月當頭之際,亦仍能想起這段沒有結果之“金玉之戀”否?
真正的難題是:作者又為什么要在一個以寶黛釵三角戀的故事架構中,添加一個連“愛”字都無機會說出口之湘云呢?其只為于大觀園中湊夠十二釵之數而不得不為之嗎?這樣一個女子,一不能像黛玉那樣為自己愛的人“淚盡而逝”,二不能像寶釵一樣為自己一心要嫁終于如愿的人守寡。作者甚至最終讓其一路漂萍,流落青樓,淪為下賤而歿世,曹氏又為何對其如此殘忍耶?抑或如某評論家者言,曹氏一生中,真有一位湘云之類的紅顏知己,非將其與己之愛隱秘寫出,不足以償還彼此之情債歟?
妙玉
《紅樓夢》中,作者以悲憐且具諷刺意味的筆墨寫妙玉,對讀者而論,此一人物又是一個如湘云一般的驚奇。
妙玉者,少女如玉者也,美妙如玉之女子也,然其命又何其不幸!生于官宦之家,而終于寄身空門,以渡此生。既寄空門,理應遠避紅塵,安命荒遠。妙玉不然,一出場便見其答應移依錦繡,入櫳翠庵居住。櫳翠庵者,大觀園之一景也;大觀園者,天下錦繡鄉中最為繁華之所在也。由此妙玉非入塵寰,亦入塵寰。而所謂高標輕世,不入俗流,掩耳盜鈴罷了,凡根由此可見也。妙玉者,真妙玉歟?假妙玉歟?
一妙齡女,入于塵寰,有思凡之心,亦無可責處。然作者筆下之妙玉,卻又矯揉造作,處處掩飾其趨凡之心,或竟可言其趨凡之路是通過有意高標輕世來實現的。作者用了大量文字寫妙玉如何孤芳自賞,拒人于千里之外,種種討厭,不近世情,然對于寶黛釵三人卻別有一種情態,一套心計,概括言之是以親近黛、釵而接近寶玉。妙玉這一套路數連老實本份的寡婦李紈都看出來了,證據就是于某一大雪之天,大觀園中人結社作詩,寶玉該罰,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尋妙玉乞一枝紅梅,大家皆夸罰得有趣,并不為此事驚訝,可見這些人對妙玉暗戀寶玉亦心知肚明,有可能還各自竊笑。寶玉渾然不知(或者姑且假裝渾然不知),果然乞得紅梅,過程卻頗著妙玉特色:紅梅可得,妙玉卻不可見。讓人送紅梅至門外,令其扛走,以示女庵主不與男主人私相交接之意。寶玉攜紅梅歸,講了來歷,眾人中即便有刻薄如黛玉、快語如湘云者,也未曾過多理論,作者并急將故事轉向賈母趕來,看見紅梅,說你們倒會玩,故事就此打住,即使有人想理論也沒有了機會,于是這一篇就此翻去。然則真翻去歟?假翻去歟?
如若此一猜測不錯,則妙玉其后在大觀園中之處境,就不言而可知也。后半部妙玉與先前親近過之釵、黛再無來往,只有一個邢夫人家境貧寒的遠親邢岫煙與之走動,可為佐證。當然,便是此時,妙玉對寶玉之癡戀似乎仍沒結束。寶玉生日,妙玉送拜帖祝壽,寶玉過了一天才發現,十分懊惱,且不知如何回,請教邢岫煙,才用檻內人對了妙玉的檻外人,并由此知邢岫煙獨與妙玉走動,為之感嘆,始知邢之可敬云云。這一番故事,足可見妙玉此時在大觀園之受冷落竟如此也,而其對寶玉之心,又何其癡且苦也!
真正的譏諷在于作者為妙玉設定之人生大結局。這一大結局實在又一次驚到了吾輩。當賈母去世,賈府被抄家,樹倒猢猻散,妙玉在櫳翠庵中寄人籬下的日子風雨飄搖起來之時,如作者徑說其被一伙江洋大盜用悶香迷倒,自佛堂劫去,亡命天涯,受辱而死,亦不會令人驚奇。真正的驚奇在于直到此時,她歸凡的欲念(其實是嫁給寶玉的渴望)非但沒有消逝,相反還發展成了一種走火入魔的狀態,直在蒲團上坐不住,一心幻想有人來娶她。這樣的一筆真是對妙玉矯揉造作而又癡苦的一生的徹底毀滅,所有假裝的潔身避世、清心無為都成了譏刺與戲謔。此人這時已經毀了,即使接下來江洋大盜不出現,將她悶倒劫走,她也已不可稱身心潔凈了。作者至此仍沒有放過她,果然來了江洋大盜,將其悶倒劫走,行前還不忘輕薄一番,而妙玉心中明白,卻動不了,任由對方作弄。這樣一幅畫面,對處于真實場景中的妙玉而言,喜也,悲也?抑或悲中有喜、喜中又有悲?她終于被帶出那扇桎梏了她多年的空門,輾轉天涯,受污而死,死之時會不會回頭想起大觀園中數年生涯,意識到自己一生想的僅僅是沖破櫳翠庵這座活地獄,回到男歡女愛的塵世,而使她如愿的居然是害死她的江洋大盜?
與金陵十二釵中釵黛云探諸姬相比,妙玉的命運愈加悲慘,其對寶玉之不能言說之暗戀,居然成了她一生中僅有的陽光和華彩篇章。作者寫這個人物,僅僅是在表明他對當時世間各類貴族女子悲劇命運的洞察入微嗎?抑或他的初衷就要寫盡這些似從上天降至凡塵的貴族女子之悲劇命運,一個也不能少?
抑或竟如余言,作者寫寶玉,寫了真假兩個寶玉,而寫妙玉,亦寫出了真假兩妙玉?真妙玉者,假妙玉也。反之亦可言:假妙玉者,真妙玉耶?
香菱
《紅樓夢》中,香菱是最具悲劇性的一個形象,作者賦予她無限的同情和悲憫。首先她是甄世隱的女兒英蓮,甄世隱者,真事隱也;甄英蓮者,真應憐也。作者寫英蓮襁褓之中即被拐子拐走,后被呆霸王薛蟠搶去做妾,一生遭遇無盡苦楚,終于在本書卷尾讓已成仙的父親于急流津覺迷渡口接走(同時英蓮在為薛蟠生下一子后死去),父女團聚。除卻故事中神話的部分,就真事而論之,香菱這個角色應是本書中第一純粹被無情世間荼毒至死之女子,她之被侮辱和被損害在她生存于世間時居然沒有像金陵十二釵中其他人那樣得到某種愛的補償。作者在此一人物身上真的將真事隱去,抑或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在此一半夢半醒的故事中極為意外地寫進了一個“一生遭際實堪憐”的女子的真實人生?其在本書卷尾沒有忘記讓英蓮之父甄世隱接引她歸去,是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后終于也和后來的萬千讀者一樣承受不了香菱的命運之痛,欲給自己、讀者尤其是受盡苦難死去的香菱最后一點安慰嗎?或者僅僅是承受不了隱藏在香菱這個人物身后的某個真實女子一生的遭際,在自己心中留下的永遠的苦痛?這個女子又是何人,和作者又是什么關系?
雖然作為一部奇書,《紅樓夢》中即使命苦如英蓮(香菱),作者也沒有忘記在她的一生中涂抹上些微暖色。書中寫至呆霸王薛蟠因錯認柳湘蓮被其騙至城外暴打,事后為遮丑離開京師赴外經商,意外地給了香菱一段進入大觀園與十二釵中眾人相處的好日子。香菱果然不改本色,很快就成了黛玉和湘云的徒弟,學會了吟詩,并因為一條新裙子被泥水弄臟,與寶玉也有了接觸。但她的好日子到這里也就結束了,因為薛蟠回來了,開始議娶夏金桂,又因為夏進入薛家,讓香菱加倍墮入地獄——過去虐待她的只有一個呆霸王,現在又多了一個處心積慮置她于死地的母夜叉。香菱自此幾乎一路狂奔,走向命運的悲劇性終結(即死亡),而讀者這時反倒松一口氣,因為只有死亡才能讓苦命的香菱逃離苦海。如果說學詩以及接觸寶玉是作者賦予英蓮(香菱)一生命運中少有的暖色,卻也太少太吝嗇了。更為悲慘的一筆是,接觸寶玉本是作者為英蓮(香菱)一生安排的少有的浪漫與安慰,英蓮(香菱)卻毫不領情,反而認為寶玉此人真不可以接近,匆匆離去,終于使這絲溫柔也化作了輕煙飄逝。
是否因為香菱到底是“真事隱”(甄士隱)的女兒,與金陵十二釵其他人相比,她的命運中更多了無法隱去的“真事”的成份。這些分明來自真實的遭遇,讓作者也無法平衡貌似是他有意加在這個女子身上的全部不幸(這類事他在金陵十二釵別的女子身上卻每每做得很好)?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這么說,英蓮(香菱)一生的故事如同一條鞭子,意外地狠狠抽打在《紅樓夢》這一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筵之上,讓它突然顯露了無法隱去的“真事”的極度悲愴的本相。顯然,這一定不是出自作者的本意。
《紅樓夢》的作者竟然也有他控制不了的人物,這樣的發現一定會讓我們異常驚奇。但更令我們驚奇的是,雖然曹雪芹拼盡一切力量試圖做到用徹底的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卻仍然沒有做到。
因為這是他胸膛里那一顆悲憫的心根本做不到的。
這能算作我讀《紅樓夢》的一個獨特發現嗎?
元春
元春在《紅樓夢》中出場不多,卻是賈府真正的主宰,《紅樓夢》這幕“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一場歡喜忽悲辛”的豪門大劇真正集編導演于一身的人,不是之一。與元春相比,甚至賈母也不過是眾多提線木偶中貌似最有權威的那一個木偶罷了。
作出這樣的判斷,會有人反對嗎?
元春首先是重新為運當末世的賈府帶來“烈火烹油之盛,鮮花著錦”的那個人。如果沒有她的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為皇上所寵愛,賈家也就不會有后來短暫的如日中天之盛。具體到《紅樓夢》的情節而言,沒有元春的才選鳳藻宮,也就不會有元妃省親的大關節,沒有元妃省親的大關節,賈府自然不會有興建大觀園之舉,沒有興建大觀園之舉,自然也不會有后來的大觀園故事,玉黛釵以及湘云、妙玉等人的愛情悲劇也就不會得以在這個場景中展開。以至于賈政這個極為平庸的人會不會突然得到朝廷好評,因之升官,放外任,也不能說與此無關。于是可以說,元春就是給賈府帶來“紅樓夢”的那個人。
元春又是那個將這一幕繁華景象打碎,讓賈府從天堂墮入地獄的人。賈府一段時間的興盛在于元春的得寵。而她的失寵和突然的棄世則帶來了劇情的陡然轉折,也即賈府盛世的毀滅,這與朝廷抄家時公布的種種丑行劣跡基本無關。元春在世時,賈府也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敗行穢跡,但有元春的庇護,當時并沒什么人對它下手。元春剛剛棄世,一切都改變了,過去看似根本不是事的事(比如王熙鳳干的那件貪賄攬訟、逼死人命的丑事)都成了事,被揭發出來。于是抄家的來了,兩府世襲的爵位失去,家產奴婢也要入公,以至于像賈雨村這類靠著巴結賈府才得以爬上高位的變色龍也敢在這時對它踹上一腳。這時的賈府,真可謂“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一場歡喜忽悲辛”,不但樹倒猢猻散,而且家敗出蝥賊,連賈環這等貌似正經主子的落魄公子也要打自己嫡親堂侄女的主意,欲把她賣給番王作妾,以求得到新靠山的蔭庇。元春此人在一府興衰中的位置,至此方可窺見全豹。于是可以概而言之:賈府以及賈府眾人的“紅樓夢”不過是元春個人的“皇妃夢”的外衍與余波罷了。
至于書中最為關鍵的寶黛釵愛情悲劇的形成、演化以及終結,元春也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從省親之后元春賜給寶釵的節禮與諸位姐妹不同,賈母已開始意識到元春有特重寶釵之意,而黛玉在這場愛情與婚姻之爭中已處下風矣。愈到后來,元春屢屢從宮中賜恩,皆特重寶釵,最初心疼黛玉超過寶釵的賈母也不敢在這件事情上有所猶豫,終于將婚姻的天平傾向了寶釵。至此明眼的讀者會看出,黛玉生意已絕,只剩下一條焚稿斷癡情的死路,而這條路的盡頭也很快就到了?!都t樓夢》九十八回,黛玉臨終前對紫鵑說:“妹妹,我這里并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边@是決絕之語,也是痛定思痛之語。沒有親人,她又怎能在大觀園里寄身若干年,一度還特為賈母所寵,就連王熙鳳也認為她就是未來的寶玉之妻?然而黛玉說她沒有親人,亦有所指焉,如有親人,她和寶玉就不會是這個結果,而她說的親人,第一個指的就應是大觀園的真正主宰元春。也就是說,黛玉臨死之際是明白自己因為得不到元春的認可而失去生的機會的。還是在這一回,賈母得知黛玉已死,《紅樓夢》寫道:“(賈母)眼淚交流說道:‘是我弄壞了他了,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所謂“忒傻氣”之謂,藏了賈母的多少難言之隱。賈母在這里是要對死去的外孫女說,你以為我在這個家里是“老祖宗”,但我真的可以左右家中大事嗎?
也許有讀者以為,賈母以一府之尊,當然可以做主成就寶黛之愛,然而唯賈母自己深知,她這個大家族中的老祖宗,不過是虛名罷了,與她相比,元春乃是當今賈府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真正靠山,府中上下包括自己都要仰其鼻息。所謂仰其鼻息,就是時時刻刻不去拂逆元春之意,讓她高興,在每一件小事上都暗中揣摩她的心思并在實際操作中與之相吻合,這是包括她在內的賈府上下人等安身立命的根基之所在,她怎么敢動心思不顧元春所好讓寶黛結成夫妻呢?何況,自從元春才選鳳藻宮,賈府內東風已經壓倒了西風,以元春為代表,王夫人、王熙鳳、薛姨媽、薛寶釵,乃至于王夫人之夫賈政、王熙風之夫賈璉,王家的勢力已占有壓倒性優勢。即使如寶玉,也是王夫人所生,元春的親弟弟。如果她仍然心疼黛玉,硬讓寶黛結合,也許事情真能成功,但賈府表面的和諧將會被打破,她和黛玉將會在這個家庭里受到完全的孤立。最讓賈母不敢想象、不堪忍受的是,她可能為此失去元春之心。一個從重孫子媳婦起熬成賈家老祖宗的女人,一生的經歷教給她的全是市儈式的精明,難道她敢在這樣的大事上犯錯,去成全一個孤苦伶仃、寄人籬下、刁鉆古怪而又病弱不堪、誰都不待見的外孫女的癡戀嗎?賈母言中的“忒傻氣”,包含著多少世故和內心的悲涼,而這一切她又不能為外人道!
這里又涉及一個賈母在賈府中的真實地位的問題。表面上看,她是《紅樓夢》中至高無上的尊者,所有人在她面前都要按照三綱五常這一套禮儀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但事實上,賈府又是典型的外戚之家,作為寄生在封建王朝軀體上的贅疣,賈母明白這個表面上烈烈轟轟的大家族的盛衰甚至生死存亡全系在一個名叫元春的孫女的裙帶之上。而元春個人的命運,則全系在皇上對一個女人的興趣的多寡之上。賈母在內心百般逢迎元春,乃至于元春之母王夫人,讓后者加上王熙鳳等人一步步由著自己的性情扼住了這個大家族的生機,正是出于這樣一種本能的恐懼和自覺。
元春自己的命運也是令人欷歔的。她入宮的時間大約不短,成為皇帝寵妃的日子卻并不太長。且伴君如伴虎,人生如同擱置在龍潭虎穴中的供品,隨時可能被吞噬。所以時時處處提心吊膽是正常的,三十三歲薨逝,也是這種不幸人生的一個最好的注解。作為金陵十二釵之一,她的生涯并不比別人更值得羨慕。與此同時,她對自己作為家族維持繁盛的一個供品和犧牲的意識卻是極為清醒的,這一定會加重她的痛苦。元春在省親之會時對賈母和王夫人等人訴苦:“‘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覺又哽咽起來?!痹赫f的是實話,卻也是在哭訴,更是抱怨。聽到這一番話的時候,精明如賈母者一定明白,元春既為賈府做了犧牲,回頭要求在這個家族中享有一種真正的尊敬——其實是權力——是不可能不讓其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的。
可以說從這一刻起,整部《紅樓夢》,便是元妃一人的《紅樓夢》了。
探春
在大觀園一干美麗且聰穎的女子中,探春的出類拔萃不亞于寶釵、黛玉與湘云,卻因為庶出的身份,終于不能獲得和嫡出的兄弟姐妹一樣的尊重。探春的大觀園生涯,就是不斷地同庶出的命運斗爭的生涯。而她的悲劇故事,則是一個內心和性格皆被扭曲的大家族庶出小姐同庶出的命運作斗爭最終仍然失敗的故事。
探春的悲劇既是命運悲劇也是性格悲劇。
從前者論,她的生母是趙姨娘,這一點是無可改變的。無論她自身多么美麗聰明,多么懂得大觀園內的人情世故,又為了維持自己主子小姐的身份在賈母尤其是在王夫人面前賠了多少小心,在嫡出的兄弟姐妹間下了多少暗里的功夫去親近:只給寶玉做鞋,不給一母同胞的弟弟賈環做鞋,引得趙姨娘不滿;為顯示自己與黛玉、寶釵并沒有什么不同,甚至別出心裁作興起了詩社;在王熙鳳生病讓她和寶釵、李紈權理家事時立即開始興利除弊之舉,以顯示自己不但會寫詩而且是治家的好手。但這一切,都沒能也完全不可能改變她和嫡出的寶玉等人不同的命運。在所有人心中,她仍然是賈府里那個因做事荒唐而最不受人待見的趙姨娘的女兒,這樣的命運是無論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改變不了的。在這樣的命運面前,探春的一切努力都只能在別人眼中愈發顯得徒勞和矯情,不但得不到寶玉之外任何人的同情,相反還一定會受到包括下人在內的所有大觀園中的人暗中的嘲笑。
從后者看,探春的悲劇之所以是性格悲劇,是指她在面對庶出的命運時,表現出來的強烈的不順從心態和反抗的行動。在大觀園諸姐妹中,除了元春,其余迎春、惜春皆為庶出,這兩個人在整部書中都沒有表現出對這一點有多大的不適應。相反,她們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一點(其實是從小就被動地潛意識地接受了它)。迎春終其一生感嘆的只是自己的命為什么不好,而惜春則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庶出身份,這一點根本不影響她得理不讓人地對自己的親嫂子、賈珍的媳婦尤氏開火,讓尤氏這個正牌的當家娘子對她無可奈何,忍氣吞聲。探春則不然,她從頭至尾一直激烈地反抗自己的出身,這個與生俱來的魔咒,在所有事件中都特別敏感,并有意識地將自己與生母切割,努力靠近嫡母和嫡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努力偽裝自己和嫡出的姐妹一樣尊貴。書中的探春有時似乎是成功的,譬如她不斷贏得寶玉、王夫人甚至王熙鳳的同情與稱贊,但在這些稱贊中,讀者反而會越發感覺到賈府眾人尤其是主子們對庶出的探春的歧視是何等根深蒂固。事實上,探春對命運的反抗給她自己帶來的僅僅是讓更多人經常地想起她的庶出身份,并由此帶給她無窮無盡的羞辱。在所有的羞辱中,她的生母趙姨娘不斷的不識時務的揭露,是對探春試圖掩飾自己真實出身的所有努力的最大打擊,雖然探春令人吃驚地倔強,始終不愿意敗下陣來,但還是敗下陣來。探春的不幸,是出身的不幸,更是她不愿意像迎春、惜春那樣承認真實出身的不幸。
探春的真正爆發是在該書的第七十四回。因為傻大姐在大觀園中發現了繡春囊,邢夫人讓人送給了王夫人,王夫人羞恨交加,下令抄檢大觀園。不識趣的老奴才王善保家的隨便掀了一把探春的衣襟,探春勃然大怒,書中寫道:“只聽啪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f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兒細細的翻。又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P姐、平兒等忙與探春束裙整袂,口內喝著王善保家的說:‘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起來?!碧酱哼@一怒,表面上看是為了王善保家的隨便拉扯她的衣襟,其實惱的卻是她最忌諱的下人對她的不尊重。別人欺負她不是嫡出,她一直在忍受,受到這么個奴才的調笑,探春怎么還受得了,于是一怒而山崩地裂。在讀者看來,這不過是積年累月一直忍受著所有屈辱的探春借著此一事故盡情發泄了一通內心的悲情罷了。
探春真正的解脫是她的遠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遠嫁后探春的第一次歸省,居然是賈府沒落之后。這時的王夫人舉目無親,竟回頭因探春的歸來“心情好了不少”。也就是說,這個時候的王夫人終于不把探春看得低人一等了。此時的探春,也終于能夠悄悄地在家人面前揚眉吐氣了吧?
在大觀園眾女子中,探春是異數。作者寫出了這樣一個一直不向命運低頭的女子,為《紅樓夢》生色,為大觀園長氣。于此亦可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等等俗話,竟也是寫人物之一不變之法。欲寫大觀園,當然不能不寫寶釵黛,不能不寫妙玉甚至湘云,但是不寫一個探春,一部《紅樓夢》,竟也可以不讀了。
鴛鴦
鴛鴦在《紅樓夢》中只是一女奴。以她這樣的身份和地位,在大觀園中本不應當有任何故事?;蛘哒f即使有故事,也不過是晴雯、麝月一類女奴的故事。但鴛鴦卻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奴。因為深得賈母之心,又因為賈母雖位尊人崇,高高在上,身邊其實卻沒有一個知心可靠之人,至使此一女奴終其一生不惟位在諸奴婢之上,甚至位于賈府中二等主子之上,連王熙鳳這樣的主子奶奶時常也要虛情假意地討好之。這樣的特殊際遇,使得鴛鴦這么個下賤的女奴在一部以描述大觀園中一干主子命運遭遇為主旨的鴻篇巨制中,突然特立獨行,喧賓奪主,激起一朵不小的浪花,終于成為一個光彩奪目的人物。
鴛鴦人生的華彩篇章出現在《紅樓夢》第四十六回。因為受賈母信任和庇護(賈母庇護鴛鴦其實是在保護自己,而受信任又等于控制了賈母的私房),使得大老爺賈赦看上了鴛鴦,要娶她做小老婆,試圖人財兩得。這時的鴛鴦突然爆發出了強大的力量,表現出了極強的個性,幾乎以命相拼,終于利用賈母對賈赦的猜忌躲過了一劫。這一場家奴與主子老爺的戰爭打得驚心動魄,但鴛鴦從始至終并沒有過猶豫和畏怯,相反,她從一開始就抱定了一顆寧死不從的心。有了這顆剛強的心,又有賈母的庇佑,蠻霸如賈赦,對鴛鴦竟然無如之何,只有花錢再買兩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收房,掩蓋心跡了事。
鴛鴦的勝利是作者的勝利,也是讀者的勝利,因為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希望鴛鴦反抗那個老邁又無恥的賈赦,希望大觀園中的女奴至少會有一個人逃脫如賈赦一般主子的魔掌,在這一點上,晴雯沒有做到,金釧沒有做到,但鴛鴦至少在賈母有生之年做到了。但是鴛鴦的勝利也讓自己付出了慘痛代價。這個代價就是與家中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的主子賈赦及其妻邢夫人成仇,賈赦早早地就發出了威脅,要在賈母百年之后對鴛鴦施加報復。鴛鴦在這里表現出了她性格的光彩照人之處,即明知將來的命運卻仍不屈服。對于一個“家生子”女奴來說,這樣的選擇應當是驚世駭俗的,因為賈赦其人是說到就要做到的,從事情發生的這一天起,鴛鴦的命運之喉就已經被他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和她需要等待的只是時間而已。但是鴛鴦也不是沒有一點力量的,她知道賈母一死,自己將無從逃脫賈赦于人間,便在賈母仙逝時即刻選擇了逃向九泉,自殉而死,隨賈母而去。對于鴛鴦而言,“寧死不屈”這個詞不只是口頭上的,而是行動上的,她用如此剛烈的行為,在賈母死去的第一時間內讓一直等待報復她的人無計可施,從而贏得了一個完全的勝利。雖然,她為此一勝利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鴛鴦在《紅樓夢》諸女奴中,是唯一“質本潔來還潔去”的一個。就連因遭誤解而被驅逐的晴雯,雖與寶玉無染,卻將自己的感情寄托給了所侍奉的男主人。如有機會,她是愿意做寶玉的妾的。鴛鴦不然,她至死也沒有像別的女奴一樣認從做妾的命運。從這個角度講,作者還是在《紅樓夢》中又為我們寫出了一個意外,即一個完全不可能主宰自己命運的人,居然石破天驚地完成了對自己命運的主宰。
制造意外是寫出一部好書的法寶,但如何制造意外,卻是大學問。從鴛鴦這個人物身上,寫作者可以得到許多的啟示。
賈迎春
在《紅樓夢》諸女性形象中,賈迎春的悲劇命運是獨特的。像《紅樓夢》中眾多女子一樣,她的悲劇既是命運悲劇,亦是性格悲劇。所謂命運悲劇,是說她雖生為賈赦之女,在賈府也算是個“正經主子”,但其如同探春、惜春,也是庶出,其不如探春處是,探春還有個不為女兒爭氣的親娘,迎春連個這樣的親娘也沒有,其父又是那樣一個衣冠禽獸,嫡母邢夫人更視其如無物。迎春雖身為小姐,貌似尊貴,但除了賈母有點應景式的恩顧(亦看不出很多),其余男女尊長如邢王二夫人,賈赦、賈政、賈珍、賈蓮、王熙鳳諸人,幾乎無人將她看在眼里。即使良善如李紈,負有照應各位待嫁小姑的責任,對迎春亦是敷衍了事。于是迎春從小到大生存的真實處境,與早年失去怙恃的孤女無異。而在別人眼中如何繁盛的賈府,對迎春而言也無非是個孤女暫時棲身之所罷了。
命運的悲劇又反過來造成了性格悲劇。自小便深知自己在賈府的真實處境,迎春性情中很早就形成了過多的自卑和懦弱。與自卑相隨的還有賈府有口皆碑的無才——這其實也是一種公然的鄙視。事實上,這種無才的評價還作為最后一擊毀滅了迎春與命運抗爭的勇氣。這一點可以探春與之相比。探春也是庶出,其母趙姨媽雖然在世,但其言談粗蠢,舉止乖謬,從頭到尾帶給探春的只有恥辱,但探春卻以自己的聰明能干受到大觀園主仆一致的贊譽。就連王熙鳳這樣一向自視甚高的女主人暗地里也夸探春是個“明白懂事的”,“將來不知道哪個不挑庶出的得了去”。一旦這種膽怯、懦弱且又被內化的無才的自我觀照形成,迎春的性格甚至命運也就最終形成了。她不但不像個主子,甚至也不像個“有臉面的”管家娘子,平日不但像探春嘆息的那樣連丫環奶娘都“轄制不了”,相反倒是后者可以隨意偷她、騙她,在行為上作踐她,在言語上轄制她。迎春最后只能為自己選擇逃遁——逃遁到道家典籍《太上感應篇》里去。無論你們在我眼前怎么鬧,我都不聞不問。至于丫頭、奶娘在她面前玩的那些鬼把戲,她也有了應對的辦法:“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边@樣的回答似乎無情,但從幾乎一生都在受人無視的迎春的立場上看,她不這樣又能怎么樣呢?她從來都是相信在主宰自己的命運方面完全是無力的,她又怎么能相信自己有力量救這些在她面前胡作非為的丫頭、奶娘呢?我們甚至還可以更深地窺探一下迎春的內心:這些丫頭、奶娘其實也是壓迫、作踐她的人,這些人她得罪不起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為她們遮掩呢?
迎春悲劇命運的高潮還在其后。雖然平日視這個庶出的女兒如無物,賈赦卻還是沒有忘了她。在這個禽獸父親眼里,迎春居然還是一筆財產。于是剛到待嫁之年,賈赦便因欠債五千兩不欲還而將其嫁給了惡漢孫紹祖。像命運的所有打擊來臨時一樣,迎春對這次將終結其性命的打擊的背景是不了解的,她是在嫁到孫家后才從孫紹祖口中得知其父和孫紹祖的這筆不知真假(就賈赦的行為來講大半是真)的交易的。這時的迎春從生命深層表現出了極大的警覺和驚慌,這是她受盡漠視的生命最本能的,也是最后的驚訝和懷疑。在她受盡精神虐待的一生中,這樣的懷疑其實并不多,因為無論她在大觀園中如何受人輕視,無論其父如何不將她放在心里,她大約仍然相信自己是賈府的小姐,是賈赦的女兒,以她最后的信念而論,這樣不恥且荒唐的交易是無論如何不該發生在她身上的。她無法相信她丈夫的話是真的。因為如果她相信了這件事,即使一個生來如她一樣逆來順受的女子,怕也要發出最凄慘的一聲叫喊:這還是賈府嗎?這還是一個父親嗎?!
迎春就帶著這樣的警覺和驚慌走向短暫的一生的終點。一直軟弱可欺的她也在嫁后的悲慘生涯里迎來了生命的高潮。她開始了呼喊和質問,并且再也沒有停止。離開大觀園后,她僅有一次機會回歸賈府,這是她向那些賦予她悲慘命運的人發出呼喊和質問的僅有的機會,她果然沒有放棄這個最后的機會,迫不及待地向王夫人哭訴了其父賈赦的獸行。王夫人剛聽到這件事時一定非常吃驚,但她不是迎春的母親,賈赦又是她的大伯子,她又能說什么呢?能做什么呢?這個內心也非常陰暗的女人此時避實就虛,稱迎春在夫家受到的虐待為“這也是你的命”。迎春平生第一次勇敢地反駁了這種“命說”。她反擊王夫人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么不好!從小兒沒了娘,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凈日子,如今偏又是這么個結果!”這是一次深刻的覺醒,雖然并不能改變迎春的命運,但覺醒了的迎春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任人欺負的愚昧女子了。她已經知道自己的將來無非是個死,唯一的要求是回到自己在大觀園中的居所紫菱洲再住上幾宿,“死也甘心了”。再以后,從孫府里傳回賈府的有關迎春的消息就是她一步步被孫紹祖逼向死亡的粗略過程,里面有一個細節仍然可以讓讀者想象這時的迎春:即使受到的虐待越來越甚,被孫紹祖視同奴婢,迎春也沒有選擇自殺。顯然,已經深刻覺醒而且不再相信命運的迎春選擇了頑強地活下去,但終于沒能活下去。這時的迎春,應當是突然地變得異常勇敢起來。
大約是因為作者在《紅樓夢》里寫了眾多光彩奪目的封建貴族女子,迎春的形象與她們相比并不是最光彩奪目的那一個。但是,恰恰因為迎春即使死得如此悲慘,其形象仍不能成為最打動我們心靈的一個,這個形象才是更具悲劇性的。作者似乎想通過迎春這一形象的塑造,告訴我們在封建大家族內部,不但寶釵、黛玉這一類女子的命運值得我們同情和悲痛,更有像迎春這樣的女子,她們的命運尤其值得我們深切地同情和悲痛。而到了這時,我們又驚奇地發現,方才我們認定迎春的形象塑造得不如大觀園中其他眾多女子那樣光彩照人的想法很可能是錯誤的。
薛寶琴
薛寶琴在《紅樓夢》中的出場顯得突兀,因為事前作者并沒有交代寶釵還有一堂妹,而她又不在金陵十二釵之列,于是讀者有理由認為此人是作者“寫”出來的,她的橫空出世原不在作者的計劃之內。
這一形象并不因此而不受到讀者的看重與驚喜,猶如她的突然出現令賈母大為驚喜與看重一樣。書中寫道,此女子一入賈府,便受到了賈母的無比寵愛,尤其是當她在雪中抱著從櫳翠庵得來的紅梅,與寶玉并立于假山之上,儼然一幅《雪艷圖》,更是令賈母尤其是善于窺探并逢迎賈母意旨的王熙鳳生出了將她配給寶玉為妻的念頭。事實上,寶琴的出現立即讓寶黛釵三角戀關系變得更為錯綜復雜,暗潮洶涌。這一事件迅速改變了戰場的形勢與氣氛,原因是賈母對寶琴露骨的喜愛驚動了三角戀中那個已經鐵定占據上風的人,她就是寶琴的堂姐寶釵,并令處于不利地位的后者方寸大亂。原有的端莊雍容,因自覺勝券在握一直保持的不露聲色的形象被破壞,寶釵開始在寶琴對自己候補寶二奶奶的地位的進逼面前大露馬腳,幾乎有點支撐不住。
寶琴進入大觀園前,寶釵處處不露機心,一直顯得沉穩大氣,從容不迫,與黛玉的小性及尖酸刻薄形成鮮明對照,唯獨到了這時,憑空殺出一個自己的堂妹,大有后來居上成為寶玉之妻的趨勢,寶釵一下變得不再淡定,對寶琴受寵表現出了空前強烈的嫉妒,并開始反抗。具體表現有二。其一,發現賈母照著賞賜寶玉的標準賞賜了寶琴衣裘,寶釵說出了下面的話(大意):我就不信你哪里就比我強!其二,寶琴應賈母和眾人之邀,根據自己早年隨父親行商走遍全國的經歷寫出十二首燈謎詩后,立即遭到寶釵否定,理由是其中兩首無有真人實事,終使這些燈謎詩沒有被猜出謎底便再沒有下文,倒是聰明靈透的黛玉瞅出了寶釵的惱怒,看不過去,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出面為寶琴圓了幾句場,但終究沒有改變寶琴的燈謎詩的命運。其實,寶釵的理由是很牽強的,即使真如其說其中兩首沒有真人實事,其余十首亦可以作為燈謎供大家賞猜。寶釵對寶琴的才情的打壓,讓這個一向被人挑不出毛病的標準美女兼才女很丟臉地現了原形。
但作者沒有再讓這場對寶釵形象的毀壞的鬧劇繼續進行下去。這不合他的本意,也對該書完成寶釵黛三角愛情悲劇沒有助益。很快,寶琴就說出了她早年已經受了梅翰林家之聘、不可能再做賈家媳婦的真相(一個可笑的、會再次讓讀者覺得這個人物是作者寫到此處一時心中一動“寫”出來的理由是:如果真有梅家之聘,作為寶琴的堂姐的寶釵,在過去的日子里,不可能不知曉這件事),隨之很快離開了賈家。作者沒有再寫到寶釵此時的表現,想來驚魂初定的她一定會立即回到原來機心深藏的狀態中去,原因是此刻寶琴又像她突然出現時那么突然地消失了(是作者讓她如此迅速地消失的),這個意料之外的、比黛玉還要強大、她第一次意識到此人留下來自己不會再有勝算的人再不會成為她的情敵了。寶釵黛三角愛情悲劇回到正軌,繼續沿著作者原先設定的套路迅速地走向悲劇的高潮和終結,但這已和不知去向的寶琴無涉了。
直到書的終結,薛寶琴再沒有出現過一次,但她顯得極為突兀和意外的出現卻成就了本書的一大關節。第一,她的受寵和幾乎貌似被賈母挑選為寶玉之妻的過程,讓已經為這樁婚姻下了很大功夫的寶釵沮喪地發現,她做了那么多竟然仍沒有入賈母這個賈府最高當家人的法眼,因此她必須更加努力,尤其是要從王夫人這邊下功夫,而在其后她也果然這么做了,并迅速收到了最好效果;第二,賈母意欲將寶琴配給寶玉這件事透出了另一個信息,即黛玉在這場爭奪寶玉正妻的斗爭中越來越被邊緣化,甚至可以說已經出局,因為在最疼愛她的賈母那里,她也不再是寶玉之妻的候選對象了。寶釵黛三角愛情悲劇,竟從這里急轉直下,走向最后的結局:在寶琴出現之前大家皆以為在賈母心中,她仍然是最疼愛黛玉的,她是黛玉的真正保護神,也正因為這一點,不少人包括王熙鳳仍然猜測賈母心中的寶二奶奶是黛玉而不是寶釵,但是寶琴的出現,無論是寶釵、王熙鳳還是王夫人,以及賈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主子和奴才,全都明白黛玉已不再是賈母心中的首選。寶釵可以放大膽子通過王夫人獵獲賈母的心,王熙鳳、王夫人等人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在賈母面前討論寶玉和寶釵的婚姻了。一等主子心里既然沒有了黛玉,二等三等主子以及下等奴才自然也就不會再疼惜黛玉,黛玉的死期于是也就不遠了。
古人言,二桃殺三士。薛寶琴這一個人物的出現,作者就不動聲色地實現了表現真實的寶釵及賈府眾人對寶黛愛情的真實態度的目的,迅速推動了故事情節向悲劇結局發展,如此神思,不可不贊。雖然我們仍然可以相信,寶琴這個形象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突然構思并添加的。這里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即作者創作過程中的靈感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作品的面貌,使它與預想的不同?事實上,創作過程本身就是一個塑造一部藝術品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多么瑰麗的藝術形象和故事情節都是可能被“靈機一動”創造出來的。
還有一個事實也很有趣,即使是曹雪芹這樣的大家,他在寫作之初對自己的文章也是不可能完成所有設定的。他也有控制不了自己作品的時候,也有推不動的時候,這時就需要他也像功力不足的一般作者一樣一次又一次地使用“打進去,拉出來”之法,不斷地引進新的人物,使之加入原有的故事,一旦其完成其工具人的使命,即棄之如敝履。想到曹公也有這樣的時刻,對于我們自己在寫作中的種種惡俗操作,也大可以寬恕了。此可為一樂也。
惜春
在《紅樓夢》諸艷中,惜春絕對是個另類。她是寧府賈珍庶出的妹子,卻養在榮府。母親早死,父親賈敬一心燒丹學仙,終于自毒而死,哥嫂子侄待她幾如無物,她的處境可與迎春有一比。以惜春這種處境,生成一種孤獨乖僻的性情是可以理解的,而其又耳聞寧府之丑,置身寧府之外,以小人兒性情自潔并自絕于寧府也是可以理解的。榮府不倒,大觀園還有她的棲身之所,然亦是寄人籬下。惜春目睹人世之虛幻,姊妹之零落,小小年紀就入了佛門也在情理之中。及至榮寧二府皆遭大劫,惜春遁入空門,算來不但不是她的悲劇,甚至應當說是她為自己早就尋覓到的歸宿,可為一嘆。
惜春就在這樣的人生背景下開始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大致有幾件:一是在大觀園建成后,奉賈母之命畫《大觀園行樂圖》。作畫本是作者賦予惜春的一種技藝(從丫頭的取名即可以看出,作者賦予紅樓諸艷在琴棋書畫諸藝方面各有自己獨特的造詣,元春有抱琴,迎春有司棋,探春有侍書,惜春則有入畫),如果她是迎春,被稱為“二木頭”,老太太自然不會把這種精巧的活兒交付與她;如她是探春,則會借此機緣傾盡所能去逢迎老太太以討寵,以為對抗庶出命運之計。惜春不然,賈母本是她的保護神,但在被賈母賦予這一十分風雅的任務時竟然不是很情愿,時時顯得為難和冷淡。作畫的過程也不順利,至少至《紅樓夢》終,作者也沒讓讀者看到惜春畫好這幅本可以給她在老太太面前加分的大畫。二是在王夫人查抄大觀園時,因為丫環入畫被查出代哥哥收藏了男人靴襪和一大包金銀錁子,入畫向她求情,她的態度極為決絕,要第二天來的親嫂子尤氏“快帶了他去?;虼?,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尤氏代為入畫求情,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只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不但如此,她還更對尤氏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庇仁线@時被說中了心病,但還要遮掩,只說她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卻干脆說出了更決絕的話:“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壞了我!”這些話令“心內原有病”的尤氏再也無可遮掩,于是勃然大怒,發作道:“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后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這時意猶未盡,又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凈?!薄坝仁弦膊淮鹪?,一徑往前邊去了?!边@一場發生在姑嫂之間的爭吵,代表惜春從此絕了和寧府的來往。三是賈母出殯,惜春被留下看家,江洋大盜進入賈府盜竊并劫走妙玉。這是惜春唯一一次被委以管家的重任,卻出了事,“勘破三春景不長”的她十分自責,決計棄世為尼,終于成真。所有這些故事,大致以描摹惜春心性為主,帶出了她的生長環境和成長道路。其實,惜春的成長道路尤其是她心性的形成之路是非常清晰的,在小小的她身上表現出來的所謂“天生成”的“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全部來自她對自身所處地位的清楚認知,以及由這種認知帶來的似乎發自本能的對周圍一切的恐懼、不信任以及與之成為反照的自愛自保意識。由于外界對她無親,她也對外界,包括賈母、尤氏、入畫在內的人無親;由于她根深蒂固的自愛自保意識,她才要自潔,與一切影響自己形象的事情包括自己真正的家寧國府以及親哥嫂賈珍、尤氏痛加切割;而當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之時,她出于自愛與自保,又毅然決然地放棄了貴族小姐身份,遁入空門,開始了“獨坐青燈古佛旁”的慘淡生涯。
惜春這個人物形象在《紅樓夢》中存在的真正意義,可能連作者自己也沒有完全想清楚。他開始似乎只是認為惜春代表的大觀園的春之盡頭,是賈府沒落時的景象的人格化,于是就下意識地塑造了這么一個形象。與其他姊妹的人生故事相比,惜春的形象和故事是單薄的和潦草的,更多出自續書作者高鶚筆下。但原作者要完成又一個悲劇形象的意旨,續書作者還是猜測到并大致完成了。惜春形象的高人之處恰恰在于她的廉介孤獨僻性,她的不近人情,她的心冷口冷心狠意狠,這一切顯示出了惜春的不可愛甚至可怕,恰恰表現出了一位身處豪門末日,沒有未來的貴族小姐人生命運的凄涼與悲慘。惜春的形象僅僅是這幅末日圖景的一個筆觸和詮釋,卻是異常醒目。
像迎春一樣,惜春的形象在紅樓諸艷中雖然并不光彩奪目,卻仍然是個性鮮明的“這一個”,而不是泯然眾人的“一個”。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紅樓夢》可以說是作者為林黛玉一人的悲慘命運寫的書。從這個角度上看這本書,甚至連寶玉都該被視為配角。
有跡象表明這種猜測不是空穴來風。事實上,黛玉和寶玉的名字在本書中的出現雖然皆在第二回,但寶玉的真實出場卻在黛玉進入賈府見過眾人之后。在這之前,黛玉已經有了一番自己的故事(母死被父親送往京城由外祖母撫養)。而她進入賈府則引起和開始了包括她自己短暫一生故事在內的《紅樓夢》的全部故事。
這所有的故事,有些是與她的故事相關的,或者說它們本來就是她的故事,譬如寶黛愛情故事;有些雖和她沒有關系,卻深刻地影響了她的故事,譬如薛家的進京,寶釵進入大觀園,由此形成寶釵黛三角愛情故事;更多的則與她完全沒有關系,但也間接地影響了她的命運,譬如元春省親,特重寶釵,表面上看與她無涉,卻對她和寶玉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形成了根本的威脅,造成了其后她的全部人生的危機。至于那些充斥本書的由賈府眾人的驕奢淫佚行為、元妃的薨逝、賈政的顢頇等造成的賈府的沒落等構成的她寄附的“這一個”貴族世家總體的潰敗,則更是對她的人生產成了“一損俱損”的影響。由此也可以說,大觀園中每一只蝴蝶翅膀的每一次扇動,都影響到了黛玉的人生,導致她最后的悲劇性死亡。
或許有人認為將黛玉稱為本書唯一的主角是牽強的,理由是縱覽全書,她的所有行為,大致上都是被動的。主動的一方在寶玉,在賈母、賈政、賈赦、賈珍、王夫人、王熙鳳這些正經主子,是他們的興風作浪使大觀園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或者春和景明、風光無限,或者陰風怒號、濁浪排空。這么說是有道理的,卻回答不了一個問題:如果只有他們,沒有黛玉,還有《紅樓夢》嗎?
不是以寶玉而是以讀者的眼光論,黛玉并非完美無瑕。黛玉真正讓讀者魂牽夢繞、甚至肝腸寸斷的原因在于她的不幸。
黛玉的人生依附于賈府,精神依附于寶玉。但是,她也有不斷的覺醒和切割,最重要的一次覺醒和切割就是有名的焚稿斷癡情。
高鶚的貢獻,在于他的心領神會,他將曹雪芹有關此一情節原有的一切鋪墊、一切渲染、一切準備、一切巧思妙想,由此形成的“勢”,全部用到這一戲劇化情節之上,并且大致上達成了曹氏想要達成的愿望,雖然曹氏的原意并不一定是讓寶黛悲劇以這種特別戲劇化的方式收場。
曹氏在第五回中寫寶玉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子讓他飲“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扒Ъt一窟”“萬艷同杯”者,實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千紅為誰而哭?萬艷為誰而悲?為黛玉一人也。
在焚稿斷癡情之前,黛玉的心已經經歷過一次次打擊,這些打擊已經擊碎了她的心。在焚稿斷癡情之前,她的心已經布滿裂紋,可謂是千瘡百孔,只靠著她對寶玉的最后一點癡心維系著。作者甚至想對讀者說,甚至連這個,她也明白是種虛妄,真正捆綁著這顆已經破碎的心的只是一個她知道會到來但卻一直沒有到來的事實——寶玉成親,而她真的被淘汰出局。只要這件事情還沒有發生,這顆心就仍然還能勉強被維系著,但現在事情發生了,與其說她聽到了確鑿的消息,還不如說她意識到自己等到了這個事實。于是,最后維系著這顆心的繩索斷掉了,心成了碎片,散了一地。
生命已經無意義,過去的一切全成了如夢如幻,連真實性都存疑。她的心既然死了,這個人也可以歸去了。于是她囑咐紫鵑,死后一定要他們送自己“回南邊去”,而且特別強調自己的身子是“干凈的”。
但是還有那些詩稿。它們使她不能欺騙自己,認為過去對寶玉的信心、期望、愛戀是虛假的,只是一場夢。它在她已經認可自己的命運和死之后仍然觸痛了她那已經破碎的心。她必須排除它,讓自己相信過去的一切全是幻夢,讓自己真的歸于平靜和死亡。怎么辦呢?將它投入炭火盆中燒掉。
當那些凝聚著她一生的真實命運和情感的詩稿一頁頁在火中化為片片黑蝴蝶飛翔起來時,她明白自己與真實的過去、真實的寶玉、真實的大觀園之夢徹底遠離。于是,這一次她真的死了。
死對于她而言是一切痛苦的最后解脫,但誰又能說,這不是最大的一次苦痛呢?
曹雪芹是偉大的,續書作者高鶚也是偉大的,他們都懂得當讀者以為女主人公就要平靜退場的時候,又最后一次給予他們的心慘痛的傷害。沒有焚稿斷癡情,讀者的心已經為黛玉而破碎,但現在有了它,作者破碎的心就再一次受到了撞擊,不但破碎而且散了一地,再也不能組合成原來那顆心了。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之時,薛寶釵正在經歷自己人生中最華彩的篇章。她在包括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在內的一干人等的導演下,以一種并非讓她真正滿意的方式走入洞房,與寶玉完成婚配大禮。
這一刻,是寶釵從走進大觀園的那一天起就盼望的、夢寐以求的,為此在入園后的幾年間,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聰明、穎悟、智慧、算計,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機,感情上體驗了太多的驚濤駭浪,某個時期看來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只有絕望和以淚洗面,但終于因為她的超出常人的努力加上親友團的相助,以及寶玉的突然罹病任人左右,所有這些條件加在一起,事情才得以意外地實現。如果沒有另外的一種不幸,這個結局對于寶釵來說簡直太完美了,完美得讓她自己都難以相信,夢里都想要掐一掐自己的皮肉,驗一下是不是真的。
真實的寶釵的心情卻恰恰相反。到了這一刻,洞房花燭按照她一直的夢想降臨到她頭上,她的心情卻是極不情愿、十分委屈,只能勉強接受。原因只有一個:寶玉病了,病得昏天黑地,癡癡傻傻,已經不是她一直渴望的那個最完美婚姻中的完美夫婿了。事情就是這樣悖謬,沒有寶玉的瘋癲,薛寶釵就不會有和寶玉終成眷屬的機會,但有了寶玉的瘋癲,薛寶釵出閨成大禮就似乎成了對于她本人過去若干年間所有努力的巨大諷刺。她得到想要的東西了嗎?形式上得到了,實際上卻沒有得到,她得到的只是一個形而不是質,得到了寶玉這個人而不是他的心。即使這個人,也是個瘋癲的人而不是一個正常的人。她得到了一個瘋子。
這就是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之時的真實人生處境。寶釵這一刻后悔過嗎?抱怨過自己的命嗎?恨過王夫人、自己的母親薛姨媽、為了給自己的孫子沖喜不顧她的終身幸福的賈家老祖宗賈母,以及那個用調包計將這件事變得越發荒唐的惡婦王熙鳳嗎?她似乎沒有。即使有,也沒有表現出來,一旦表現出來她就不是薛寶釵了。這個時刻的薛寶釵只能打碎牙齒往肚里咽,也許在短暫的痛恨之后一向那么聰慧的她很快就明白了過來,一切都是生米煮成的熟飯,她在這一刻只能把一切都扛起來,因為這是自己當初要的,人家已經給了她,她沒有理由也沒機會拒絕,一旦拒絕,她一直自我塑造的識大體堪為巾幗師表的形象,就會在眾人面前崩潰成一堆碎片,那過往為了這一刻用的所有心計的虛假的一面就會豁然暴露無疑。那時的她,不但失去了寶玉而且會失去賈府眾人之心,她活著在賈府——不,是她的人間——無法立足,死了也將再無葬身之地。
有句話是這么說的:一日長于百年。對寶釵而論,這一刻就是百年,就是一生。
于是,寶釵什么也沒表現就接受了。她選擇了她唯一能選擇的。她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只能改變自己。這種改變是對一個瘋瘋癲癲的寶玉的接受,接受之后則是用自己的力量改變他,讓他從瘋癲中醒來,重新變成她一直渴望的丈夫。寶釵的表現迅速贏得了賈母、王夫人、王熙鳳、薛姨媽甚至賈政這些人的贊嘆,因為他們也明白寶釵出閨之日蒙受了多大的苦難,心中多么委屈,恐怕多少還會想到將來她這一輩子和一個瘋子在一起會遭遇的苦楚,對于這些她們雖心知肚明,卻不會同情,也不會憐憫(也許薛姨媽除外,但她也沒敢公開表現出來,只是在婚后向王夫人繼續稱贊寶釵穩重、扛得?。?。這一切寶釵也早在出閨成大禮的那一夜就明白,像嫁給這樣一個寶玉是她的命一樣,后來的這一切也是她的命。她無可逃避。
寶釵表現出了真正的英勇的精神。她像過去出現在賈府眾人面前一樣選擇了繼續做只會讓人稱道的事。一輩子只盼著給寶玉做妾的襲人,終于和一輩子只想做寶玉之妻的寶釵合兵一處,共同對付這個變得不如她們意的男人。而在她們,尤其是寶釵這么做時,她也就贏得了在給了她如此荒唐婚姻的賈府站穩腳跟的機會,并且迅速后來居上地得到了超越王熙鳳的聲望和地位。
寶釵繼續前進。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經跌到谷底,于是便開始絕地反擊。她用冷淡的而不是熱情的態度對待婚后一點點清醒過來的寶玉,以一種暗藏著深仇大恨的冷酷向寶玉透露了黛玉業已死亡的消息,放任寶玉回到瀟湘館為黛玉大哭了一場,讓其痛快淋漓地傾泄自己的悲痛。至于這一切會造成什么結果她并不在乎,最多是寶玉為此心痛而死,即使寶玉死了她又能有什么損失?她一心要嫁的那個人早就死了,現在這個人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就是這具行尸走肉在瘋癲之中心心念念的也還是死去的黛玉,她真會心疼這個心中無論如何都沒有她的男人嗎?萬一寶玉一生都是如此,他活著和死了對她有何區別?但作者沒有這么寫,作者用另一種解釋為寶釵這一時期的冷酷作了辯解,說她之所以這樣做是他深知寶玉的性情,寶玉既娶了她,就不能不對自己有情,這個情當然是夫妻之情,言外之意就是寶玉不會因為去哭黛玉而死,他反而會清醒過來,回頭對自己的一生負責。寶釵也可能真是這么想的,但如果她真的這么想過,那就是說,絕境中的她此時也對自己的人生生出了某種不得不有的幻想!
后面的故事表明,寶釵像她人生中每一次豪賭時一樣又贏了。寶玉果然在痛哭黛玉后清醒過來,雖然仍會說出些不著邊際的瘋話,但他又是原先那個寶玉了,而且和她有了交媾,讓她受孕。寶玉還開始念書,參加科舉考試,最終中了第七名舉人。一切都在她的把握、控制之內,她似乎還將繼續不可阻擋地贏得日后自己人生中的每一場戰役。
唯一的意外是寶玉的出走。賈政在歸途的風雪中與寶玉最后一見,則讓這件事情變得無可懷疑。對寶釵而言,偏偏是這唯一的意外是她承受不起的。這唯一的意外造成了她一生的失敗。在這個最后的失敗面前,她一生的勝利都像一座建筑在流沙上的樓閣一般轟然坍塌下來。
這唯一的意外的含意是:她還是沒有得到寶玉。而這正是她為之英勇作戰的全部人生的根本標志和意義。
黛玉沒有得到寶玉,她也沒有。
而且她失敗得比黛玉更慘。黛玉已死,不會再有痛苦,但她還要在賈家繼續生活,守著那個即將出世的兒子賈桂,等待著有朝一日“蘭桂齊芳”,賈府再次家道中興。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她什么都會有,唯獨沒有丈夫。
她連思念丈夫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丈夫并沒有死,只是棄絕了她。
還有一種可怕在于:黛玉真的沒有得到寶玉嗎?寶玉離家出走之前,她可以說黛玉沒有得到寶玉,現在她仍然敢說黛玉沒有得到寶玉嗎?而且是永遠。
假如這就是曹雪芹的本意,或者全是高鶚的功勞,那么這兩位作者都夠狠的。他們或者單獨或者共同在寶釵已經遭遇到那么悲慘的人生后又給了她足以致命的一擊。事實上,這一擊也打在讀者心上。
偉大的作家都是這樣的。他們不會憐憫自己書中的人物,更不會憐憫讀者,他們會用這樣的文章讓他們永遠痛苦,直到地老天荒。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如上所述,如果把黛玉看成《紅樓夢》中唯一的主角,那寶玉就成了龍套,一個過場人物。
但這個人物過的場卻幾乎是全書,從第二回到最后一回。事實上,他過的是從仙界到塵界再到仙界的全部的場,這個場超出了他的一生。
寶玉的一生充滿了浮華的外表和形式,內里卻是悲慘的。但是,浮華和悲慘也僅僅屬于塵世,一旦他置身仙界,包括暫時地回到仙界(以寶玉之身游太虛幻境),塵世的浮華和悲慘便消失不見。
原因僅僅在于存在著一個仙界。按照作者的設定,寶玉屬于這個仙界,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帶入塵寰,經歷了一番夢幻,又重新被二人攜入仙界,完成一次歷劫,并在自己的本相(軀體)上留下了一部《石頭記》,也即我們今天看到的《紅樓夢》。
高鶚在本書的最后一回描寫了賈政風雪途中與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走的寶玉最后一遇的情景。在這個場景里,這位本書中最著名的龍套和過場人物“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然后“飄然登岸而去”,“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寶玉去了何方?這支歌給我們作了交代,他又回到那個他歷劫之前所居的青埂之峰和鴻蒙太空,“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一句則具體交代了他又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帶回他降世前的大荒山。一句話,浮華和悲慘的日子結束了,他又回到了仙界。
引出了我們無數同情之淚的《紅樓夢》就此曲終人散。他從仙界中來,又回到仙界中去。在這樣的一刻,仙界的存在造成的故事的幻境化,再一次像本書的開端一樣,弱化了作者的痛苦的同時也弱化了我們的痛苦。
如果沒有黛玉的死,寶玉會退出塵世,回到仙界嗎?顯然不能。黛玉死去就是本書的真正的唯一的主角死去,主角死后這部書當然應當結束,所有的龍套都該退場,寶玉在這個時候退場,正是題中之義。
有人會說,寶玉并沒有馬上退場。寶玉痛哭了黛玉之后又和寶釵交媾,讓后者懷了自己的孩子。寶玉還去應了鄉試,中了舉人,為賈府日后的“蘭桂齊芳”埋下了伏筆。
這樣的駁難不足以反證黛玉不是本書唯一的主角。相反,恰恰因為寶玉在黛玉死后做了這些事情,反而加倍證實了黛玉是本書唯一主角、寶玉是黛玉完成命運故事的龍套的判斷。即在故事的這個時間段內,寶玉所行之事全是為黛玉做的。
一定會有人激烈反對這個說法,他們可以舉例說,難道寶玉和寶釵真的做了夫妻甚至讓寶釵懷孕也是為黛玉做的嗎?答案是肯定的。這時的寶玉知道自己將要為黛玉離去,他必須在塵世間為寶釵留下點什么,于是他就為她留下了一個兒子。如果黛玉活著,或者黛玉地下有靈,可與寶玉互通款曲,她也一定會要求寶玉這樣做。對于寶釵來說,有了這個兒子,在她日后漫長的塵世的煎熬中,就不會再像沒有兒子那樣深恨這一對攜手逃離塵世的情侶。
寶玉的歸去還讓我們回到了本書的開端,即回到了那個預設的太虛幻境中,重新讓我們在痛苦中感知到了這個夢幻般的仙界的存在。于是,這個由于高鶚的加入而變得越來越墮入塵世的污濁和通俗戲劇化(而不是曹雪芹式的詩化)的故事,就重新得到了拯救。它使得由于黛玉的慘死在我們心靈中造成的巨大痛苦不再那么難以承受,因為黛玉的痛苦畢竟得到了補償,這補償就是寶玉的棄家出走回歸仙界本身。雖然他們不能在塵世終成眷屬,但在仙界,他們就又是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了,顯然又可以團圓了。這分明又是一個完美的曹雪芹式的故事了。
寶玉的歸去還給了我們一個遠眺的機會。我們在這一刻和風雪中航船上的賈政一般,佇立于船頭望著風雪中飄然上岸愈走愈遠的那個身披一襲大紅猩猩氈斗篷的朋友,他伴著身世凄涼的黛玉,我們則伴著他們,一同走了那么遠的塵寰之路,現在終于要分手了。他追隨他愛的仙草回到仙界,我們則仍然停留在塵世。我們唯一的安慰就是這么一次長久的眺望,而且無論何時,想眺望一下,打開書卷就可以了。
在故事的結尾,我們看見了賈府眾人在寶玉離去后的故事,也看到了久違了的甄士隱和賈雨村,我們還看到在本書開端出現過的悼紅軒中的作者本人,但事實上故事寫到這里,曹雪芹已經不在悼紅軒中了,他已經“淚盡而逝”,幫助他寫完這個故事的已經是另一位作者。
曹雪芹不是寶玉,但書讀到這里,我們也可以說,曹雪芹就是寶玉,作者本人就是這個故事的最大的過場人物。他不但可能在真實的人生中經歷了這個漫長的類似于故事本身的過場,還在書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在與書中最大的過場人物和龍套寶玉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里,成了本書最大的龍套和過場人物——將書寫出來的那個人。
唯一的遺憾是曹雪芹沒有他自己筆下的人物活得長久——不但沒有活到今天,甚至都沒有活到高鶚幫他把這部書大致完成,以一種非常通俗化的、戲劇化的方式讓寶玉離開塵世回到仙界。但他并不需要遺憾,一個作者寫出了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長久的人物,他自己也就隨著這個人物不朽了。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黛玉去了,寶玉也去了,最后寶釵的身影漸漸消逝在紅樓的遠處,還剩下什么呢?
只剩下了一個結束。
但是真沒有什么了,我們已經看到了作者在第五回中寫到的景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然而,作者畢竟是大家,他在這里顯出了自己結構大作品的能力。他知道還剩下什么。
塵世的事已經了結,仙界的事卻沒有?;蛘哒f,如果不能讓本書的故事回到仙界,這部作品就仍然雕琢得不夠完整,不夠完美,不夠玲瓏剔透。
于是我們在久違之后看到了賈雨村,此人擔負著本書從仙界到塵世的橋梁之役,他還代表了作者從本書中開始為讀者規定的一種情境,即“假語村言”的情境,正是通過這個人物,我們才得以循著曲曲折折的道路進入到大觀園和寶黛釵的三角故事之中?,F在這個故事結束了,我們要離開它了。出路在哪里?又從哪里走出來呢?當然從“假語村言”這里。
賈雨村就在這時出場,但這一次的出場已經是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大背景下,荒原古渡,夕陽殘照,賈雨村因婪索獲罪,遇大赦還鄉,途經充滿醒世意味的急流津覺迷渡口,就在這里停下了。讀者諸君請注意!這是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地方,不是曹雪芹的地方也是曹雪芹的地方,是高鶚可以想象到的曹氏結束本書的地方,一個只聽名字就能結束塵世直接仙界的地方。而一旦賈雨村來到這個去處,他以及本書的作者和讀者就離塵世遠、距仙界近了。
作者的任務,就是引導讀者在“歷經了一番夢幻之后”,回到本書開始的仙界。
賈雨村停在了一個可被視為塵世的末路、仙界的入口的地方。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塵世中人,是沒有資格入仙界的,這是作者早就給他規定好的,當然應當停在這里。但他還有任務,本書的故事來自仙界又還歸仙界的設定還沒有完成,他需要等待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當初的恩人、又被他慘害了女兒英蓮的甄士隱。
事實上,反過來是甄士隱在等他。甄士隱已入仙界,只要他與賈雨村相遇,本書故事由塵世還歸仙界的使命就完成了。這是作者早就給書中的兩位過場式人物規定好的相遇,甚至也是他們的宿命,不然這部書就無法完成一個中國式的大團圓結構與結局,盡管這個大團圓內含的是一個巨大的悲劇。果然,賈雨村在這里遇上了甄士隱,兩個分別在仙界和塵世有過非凡經歷的人開始談論整部《紅樓夢》的故事,而甄士隱也就大觀園諸人遭遇的來歷以及賈府的未來對賈雨村指點了一番迷津。然而,賈雨村終不能悟,竟然“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他不能不睡,因為他是不能入仙界的,不睡怎么辦呢?還有,他這么一睡就與讀者告了別。作者需要此人就此與本書和讀者告別。
但甄士隱仍留在故事中,暫時沒有和讀者告別。他還不能告別。故事就此進入了仙界,還有些余事要交代,不然故事仍難圓滿。這位入了仙籍仍不忘自己在塵世間受苦的女兒英蓮的父親離開賈雨村后還有另一項使命,即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不要小看這輕巧的一句,幾乎轉瞬之間,他就帶著我們由塵世末路、仙界入口的急流津覺迷渡口回到了本書開始的太虛幻境,與一僧一道重遇,受二人之托將那塊“無才補天”去塵界“游歷了一番”的石頭放回青埂峰下?!都t樓夢》的故事自青埂峰始,至青埂峰終,從仙界始,又至仙界終,終于完成了一個輪回,到此可稱圓滿,足以了結了。
但是還有余音未了。好的作品要求“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于是作者就繼續寫這裊裊不絕的余音。我們再次有點突兀和意外地看到了空空道人,有一日重返青埂峰,再遇石頭,受不甘寂寞的石頭的說教,將它的故事抄錄,帶回塵世,受仍在大睡的賈雨村的指點——我們以為賈雨村已徹底告別了,原來沒有,該出現時他又出現了,因為故事又從仙界回到了塵世——將這部《石頭記》交與悼紅軒中的曹雪芹,使之傳世。于是,不但《紅樓夢》的故事有了歸結,即如《紅樓夢》這部書的問世與傳世,至此也作了交代和了結。
這就是一部偉大作品的終結。它呼應了曹雪芹從仙界到塵世的開端,使它又從塵世回到了仙界也即故事的原點,同時也由真實回到了虛幻,重新給整部書籠罩上了一種悲憫的夢幻的詩意的仙境的品質。于是,被這個“飛鳥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故事深深傷害的我們也像在故事開頭一樣再次受到了安慰。至此,我們又會想到,雖然這是個巨大的悲劇,但仍然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也許根本就不是真的,我們真的沒有必要為故事中人那么傷心,何況他們中的每一個都脫離苦海,重新回到了我們無法企及的仙界。
可還是剩下一個問題:讓這個故事重回仙界,僅僅是故事結構上的需要,抑或竟是曹雪芹自己真實的含著眼淚的渴望?
還有一個問題是:它真是一個完全虛構的故事嗎?
二○一三年七月至十二月一稿
二○二三年三月一日二稿
【作者簡介:朱秀海,作家,現居北京、海南澄邁。主要著作有《遠去的白馬》《喬家大院》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