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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疆文學》2022年第6期|張新祥:金花茶葉
    來源:《邊疆文學》2022年第6期 | 張新祥  2023年07月12日08:16

    夾皮溝,地處山脈斷層峽谷里。南北相距幾千米,東西延綿十余千米,稀稀疏疏,灑落著十幾個村莊。各村各寨、各家各戶的茶地、蕎麥地、核桃地、烤煙地等,山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地界清楚,大片小塊,掛在山坡上。其中,夾皮溝村人丁最盛,是峽谷的行政中心。外邊人,統稱這個峽谷為夾皮溝。

    夾皮溝西山頭,有一片古茶園,叫西山頭古茶園。坐西朝東,允吸著一槽子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吞吐云霧。茶園里,盡是盆口粗的古茶樹,枝繁葉茂、高矮不一、造型各異。它們像一個個仙風道骨的圣者,坐在西山頭,翹首靜觀東方日出。又像一群群絕艷仙子,滿身芬芳,香溢四季。古老、彎曲的枝干上,布滿了以灰白色為基調,均顧紅、黃、藍、綠等色彩和諧融入,繪制出山野林木神秘、古樸、自然,而超凡的世界。

    天亮了,夾皮溝,鳥兒叫得歡。村里村外,群雞出行,狗兒狂奔,到處嬉戲打鬧。偶爾見幾個老叟,在遠處坡地上,照看莊稼。老芋頭,就是其中一個。查看了烤煙地,還來不及逛西山頭古茶園,他就累得一屁股癱坐在地邊。任由腦海里,陳年往事狂生猛長,在心頭翻騰作祟。

    坐在烤煙地邊,老芋頭的心卻掛在西山頭,那片古茶園里。想到古茶園,想到一棵棵,比他祖宗還年長的古茶樹,老芋頭就要想起翠花,想起過往歲月。他幻化出,曾經夾皮溝大地上,天蒼蒼野茫茫,林海漫天,虎狼橫行,濮人穿梭其中……霧氣彌漫的古茶園里,茶花芳香吐艷。翠花,爬在最大那棵古茶樹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想到翠花,老芋頭嚴重走神了。他費了好大勁,才把走遠跑偏了的思緒,硬生生扯回來,專注眼前的烤煙地。是該施肥了,該除草了。還有,葉面生長素,也該噴灑了。

    山風,從古茶園里醒過來。它們看到老芋頭,坐在烤煙地邊發呆。便攪動著,睡在古茶樹頭上的一團團霧氣,直奔他來。它們,想念老芋頭。四十年前,老芋頭在茶廠里,帶著一班人馬,操持著他改裝過的水輪揉捻機。那個一人多高,鐵皮和木塊參半,設計精巧的大物件,是十里八鄉唯一一臺機械揉茶機。圓形的木質揉捻槽里,老芋頭把一顆顆油汪汪的頂蓋螺絲擰緊,山溪帶動葉輪旋轉?;液?、苦澀、青甜、濃香的茶汁,在揉捻機下灑出來。茶青的氣味,是嫩草被揉碎后散發出的香甜味兒,純正的山野氣息。夾皮溝一帶大葉種原生茶葉,有一股純正剛猛的茶味。西山頭的風,最喜歡這種味道,這是大自然賞賜給它們的盛宴。鮮葉采摘、適度攤涼、手工殺青、水輪機揉捻、人工定條、陽光晾曬、分級撿黃片、包裝入庫等普洱生茶制作,哪一項工藝,老芋頭會不精通?

    水輪揉茶機揉茶,茶葉容易從揉捻槽里漏下去,卡在底部的座機槽里,幾天要卡死一次。每次卡死,老芋頭揮動鐵鉗,扭開底座螺絲帽,把形貌丑陋、干硬,散都散不開的茶條打掃干凈。少則兩三斤,多則六七斤。這些茶條,揉捻輕重不一,長時間悶在機槽底下,不得見光。樣子丑,氣息也不正,純粹是邊角廢料。這樣的茶,歸不了外賣的等級茶,丟掉又怪可惜。老芋頭把這些廢茶,單獨晾曬一邊。曬干后,用白棉紙包扎好,帶回家,留在床腳大木柜里。十幾年下來,他收集了兩大柜子老茶頭。

    清涼的氣流中,山風呼呼嗤嗤,源源不斷奔到老芋頭身邊。它們任意梳理、撫摸著他油膩膩汗津津的華發、臉蛋。四下拽了拽,他身上寬大松弛的衣褲,表示友好、懷念。老芋頭熟悉這種接觸方式,懷念這種山野氣息。嘴里卻發出另一種言詞“去、去、去,煩著呢!”風兒們,在故人面前吃了癟,一個勁兒數落著,當年他與翠花那點花花事兒。羞得老芋頭紅了臉,把頭埋在舞動的煙葉下。想當年,翠花的美,絕非一般的美。在夾皮溝,翠花排第二美,哪家女子敢排第一美!

    當年,大集體勞作。翠花和老芋頭分在制茶組,專門負責古茶園的茶葉采摘制作,管控村集體茶廠。那個時候,老芋頭勤奮好學又鬼精靈,一個人把控著各項技術活,是廠里靈魂人物。春、秋兩季,翠花吃住在茶廠里。她甩著大辮子斜挎著篾籮,翹著蘭花指眨著美眸,散發著淡淡體香味。爬在古茶樹上,嗅著茶香味兒,采摘著古樹枝頭,鮮嫩肥碩的茶莖……

    老芋頭那一代,翠花,是他們活著的理由,追求的對象。

    山風抓住老芋頭,思念翠花最細微、最真摯、最疼痛的神經元,一下就把他扯回到若干年前,西山頭古茶園里。那個霧氣剛剛散盡的早晨,翠花與往常一樣,爬在古茶園里最大那棵古茶樹上,唱著采茶調,采著枝頭的芽尖。老芋頭從廠里覓著歌聲,嗅著翠花身上特有香氣,神不知鬼不覺,站在古茶樹下,傻傻看著翠花采茶,出了神。等翠花唱完一曲又一曲采茶調,采滿一篾籮茶葉,準備下樹時。猛不提防,看到樹下傻傻愣著的老芋頭。一時間,又急又氣又羞,腳下一滑,就從茶樹上滑落下來。老芋頭,看到女神滑落下來,伸出雙手去摟抱。恰好,結結實實摟住翠花小蠻腰,把翠花面對面、嘴對嘴抱在懷里,呆在樹下不肯松手。翠花,試著掙扎了幾下。沒用的,握慣鐵鉗的手,豈肯放松。微風拂過,枝頭上,一滴露珠滑落下來,滴落在一朵怒放的茶花上。古茶園里,迸發出龐大生命力,老芋頭就成了二蛋他爹。二蛋,就從翠花的肚皮里,滾落下來。

    翠花的身影,化作老芋頭內心深處,最光明的一道影子。而今,翠花早已不在人世!只有山風還記得,他們既爛漫,又樸實無華的燃情歲月。老芋頭,內心那個苦啊,只有活過的人,才會曉得!“唉!”老芋頭說“人真是越老越去背藤篾,越活得久越遭劫”。山風聽到了,在烤煙地上亂竄一氣,回到西山頭古茶園里,曬太陽去了。

    報應來了。癱坐在烤煙地邊,老芋頭又犯病了。他想得越多,痛苦越多。痛苦多了頭會疼。治愈頭疼的辦法,喝老茶頭是浪費了。只用喝上幾口便宜的老燒,麻醉一下腦神經即可。這是翠花去世后,老芋頭常出現的無名痛狀,與經常用來解決痛狀的辦法。

    “回去吧!可憐的老人,家里再窮,酒還是有的!”一個莫名的聲音,在老芋頭大腦里響起。他搖搖晃晃,一手捂著頭,一手托著鋤頭,往家的方向趕。

    薄霧里,晨光鋪滿夾皮溝。村口幾只公狗,為爭奪交配權,相互撕咬,陣陣嚎叫聲,撕碎山村寧靜。村中的小學,孩子們斷斷續續讀著書。幾家老叟憋不住茶癮,在火塘邊煨雷響茶喝。其余老男人,忙抱著枕頭做夢。

    夾皮溝就是日怪。窮人一條龍,睡到日頭紅。富人一條狗,天亮起來就走。

    善發,天還沒亮就起床,駕著瑪莎拉蒂往邊城趕,說是去給某個大局領導家送茶。順便打點,他家在邊城經營著的如意飯店和茶莊。善發婆娘煥娣,一大早起來,就在洗手間,擦胭抹粉涂口紅修眉毛,打扮著她頗有幾分姿色的臉蛋。兩個孩子,上學去了。

    豆芽稈,大腳拇指受傷,整個腳掌,腫得像個皮球,痛得他哼哼唧唧睡不著。天快亮時,兒子大狗,鬼鬼祟祟摸回家,他曉得。天亮了,他強忍疼痛,從火炕頭上摸出些草藥,清洗后用石臼搗碎,黏糊在傷口上,纏上紗布。痛得他“嗷、嗷、嗷”鬼嚎。一陣陣鉆心疼痛后,他額頭上,掛著幾滴酸臭的汗珠。舒了口氣,他又皺起眉頭,做好心理準備。自個兒把,大半斤老燒,慢慢往包扎處倒下去。

    “嗷、嗷……”

    酒精沒輕沒重,吞噬著豆芽稈那塊爛肉,痛得他虛汗直冒,整張臉干癟了下去。

    “又沒死,一大清早你在外面學鬼叫,嚇死人了。這覺還叫人睡不?”

    一句帶著蔑視、憤怒和不耐煩的話語,聲音含含糊糊、混混沌沌,從屋內傳出來。是豆芽稈的疼痛聲,把屋里大狗的好夢,給攪了。他憋住氣,用疼痛的目光,打量著自家小屋子。心里的痛,與屋子一樣沉悶。希望不在犬子身上,不在田野里,或是古茶園里,抑或核桃地上。而是在后山那片雜木叢生,亂石成堆的墳地里。他早就心灰意冷,有向死之念,只是無奈陽壽未盡,閻王不肯收。每每遭遇不幸,鄉村生活的苦楚和窘迫,就變得具體起來。豆芽稈忍不住要喝酒。他提起敷藥剩下的老燒,往嘴里猛灌,有氣吞山河,慷慨赴死之勢。

    “留著點,不要那樣糟蹋酒!豆芽稈……”

    一道甕聲甕氣的聲音,突然在豆芽稈耳邊響起。剎那間,他把往肚里倒的老燒,硬生生吐回瓶里大半口。幾滴跑錯方向的酒精,誤入氣管里,嗆得他上氣不接下氣,翻著白眼,冒著渾濁的淚花,轉過身來,死死盯著身后來者。

    “我是大清早撞見鬼了,”豆芽稈說“是閻王就一次性把老子收了,不要讓老子再在陽間遭受大活罪了!”

    老芋頭站在豆芽稈身后,渾身汗津津,盯著豆芽稈的大半口酒。條件反射,嘴里已經含滿了口水。頭痛酒癮發作,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伸手,從豆芽稈手里奪過酒瓶。一仰頭,把老燒倒進肚里。爾后,咂了幾下嘴巴,舔了幾下嘴角,又把空瓶子遞還給豆芽稈。

    “老子是上輩子欠你債?小時候跟老子搶奶吃,”豆芽稈說“要進土洞了,又來跟老子搶酒吃。一大早你不在家煮老茶頭吃,拖著把鋤頭,挖坑埋尸啊,你!”

    “淡酒會醉人,淡茶也會醉人?!崩嫌箢^說“各有各的好處,好酒,好酒!”

    豆芽稈,不顧昔日情份,破口大罵老芋頭。把剛才吃了兒子的氣,全部發在老芋頭身上。老芋頭沒生氣,他滿臉堆笑,表示歉意。他知道,從小就和豆芽稈爭奶吃,欠了一屁股人情債?,F在,黃土都埋到脖子了,注定還不了,豆芽稈這份人情債。兒子二蛋,指望不了幫他還債,繼續欠下去吧!反正,夾皮溝喜歡欠債的,他排不上第一。

    “你們兩個老不死的,不是搶奶吃就是爭酒吃。老芋頭你手里不是拿著鋤頭嗎,領著我爹去后山刨我奶墳去,要吃奶找我奶。一大早把老子的夢都給攪了,可惡!”

    大狗拉著哈欠,提著褲頭,從屋里罵罵咧咧走出來,背著二老,跨進院場,拿出家私,對著路邊土坎開始拉尿。尿騷氣息,隨之騰起。二老見怪不怪,他們年輕時,也這樣干過。

    大狗打著哈欠,手杵腰桿拉著尿。老芋頭和豆芽稈,垂頭喪氣坐在墻角,迎來夾皮溝金燦燦的晨光。一個聲音,闖進了小院里。

    “喲,這不是大狗兄弟嗎?好大的家私嘛,和你爹的一樣。什么時候回來?回來了也不過來坐坐?!?/p>

    “這一大早就是日怪,”大狗說“麻主任是走錯方向了吧?”

    “哪里、哪里,這不是過來看望叔叔他們嘛……”

    是麻耗子,夾皮溝村主任,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生著一雙小眼珠。他夾著一個公文包,朝著大狗他們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恭恭敬敬發給大伙。隨之,與站在路邊拉尿的大狗套近乎??鞊Q屆了,麻耗子能否繼續當任麻主任,靠的就是老芋頭他們這些人民大眾。今年,準備和麻耗子競選的對手是善發,他壓力很大。

    “麻主任,我家干嘛總是吃不上低保?”大狗懶懶地說“你家三親六七都能吃上了,輪也該輪到我家和二蛋家了吧?!?/p>

    “兄弟快別這樣說,村上也有村上的難處,”麻耗子笑著答應“我們得按照政策辦事,再說做事也得有個先后嘛?!?/p>

    “唉,也難為你們了?!贝蠊氛f“你一個村主任還當得真不容易?!?/p>

    “那是、那是,大狗兄弟知道就好,”麻耗子說“一村子能像你這樣體諒我的人,沒第二個了?!?/p>

    “聽說那個善發也想當主任,人家是首富窮親戚少,他當了主任,親戚就不用吃低保了,我家怕是有希望吃上嘍?!?/p>

    “嗨!兄弟,話哪能這樣說,誰不知他善發干過的那些勾當,那種人能靠得住嗎?再說老哥我要是再當上了村主任,哥吃干的會讓你喝稀的……”

    麻耗子的承諾,老芋頭和豆芽稈,聽習慣了,他們默然。只有大狗,還在和麻耗子閑扯著。沒多時,麻耗子臉上,紅一陣綠一陣,走了。

    老芋頭和豆芽稈,年過六旬。下有小,都是奔四的大齡光棍。上沒了老,老的沒他們這等能耐,耗不起光陰,早埋地三尺,做了肥料。老芋頭原名吳錢,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因饑餓,母親營養不足,一對干癟癟的乳房,像兩塊面筋,掛在肚皮上,擠不出幾點乳汁。老芋頭饑餓,整天干嚎。鄰居豆芽稈的娘,聽到干嚎聲,心里戳疼。撇下比他大半歲的豆芽稈,把熱呼呼的奶頭,塞進他嘴里,才堵住了夾皮溝,早似貓叫晚似鬼嚎的哭聲。兩個人,為了爭奶喝,從小形影不離。在拳頭廝打、牙齒撕咬中,建立起真正友誼。他們年方十二,同在生產隊,領了放豬的活。臨時出工,豆芽稈總要撲在娘親懷里,猛咂幾口奶,舔干殘留的奶香味,才肯離去。豆芽稈咂奶時,老芋頭躲在一旁,窺視著。等豆芽稈一離開,他如小狗般乖巧,圍著豆芽稈娘親轉。豆芽稈娘親,看他廋得像長不出尾巴的耗子。心一酸,把他摟在懷里,忍痛讓他咂干,最后幾滴奶水……

    下旬月,過了子時,干癟癟掛在東山頭,將軟綿綿的光,灑落一地。砂石路上,老芋頭兩眼昏花,一片灰蒙蒙。樹上打盹的風,懶得搭理他。

    “老芋頭,走路大腳拇指朝后,走一步退三步,半夜三更爬不通閻王坡?!?/p>

    “豆芽稈,又是你!”老芋頭皺著眉頭說“人到倒霉,不怕遇著精怪,就怕遇著賴皮鬼。叫你等老子一下。你日嫖日嫖呢,看見那個小媳婦來撈腌菜,贏走了幾十塊錢,就跟在人家屁股后邊,忙去咂人家奶。給是小時候,咂你娘癟奶還咂不夠?老子三百塊糧食直補錢,全部輸光。你滿意了!”

    “豬頭不要說老鴰黑,刮刮洗洗一樣白。要不是你老是盯著人家胸脯看,連發錯幾把牌,那小媳婦發得鱉了都不撿錢,咋會輸。我媽白白給你咂了十多年的癟奶了,一點志氣都不長?!?/p>

    “不要講了,今晚手氣是臭到家了,”老芋頭嘆著氣說“整了半夜倒貼黃瓜二兩。你倒是舒服了,又得睡覺又得酒醉?!?/p>

    “唉!哪有那種不下本的事。老子短褲底藏著那幾張百元大鈔,還不是被那小媳婦摸走了。跟她磨了半夜嘴皮,才還給兩塊打酒錢,虧大了?!?/p>

    “那還用說,短褲都被人家扯丟了,辦事哪有不給錢的道理?!崩嫌箢^說“人家男人在外打工,女人在家也不閑著。老子輸了三百塊錢吃了一晚上冷風,骨髓都凍干了,哪有你舒服?!?/p>

    “那倒是……”

    月色朦朧,這些盡骯臟、污穢、下流的言語,是賭鬼、酒鬼和無賴的對話。他們善良、謙遜和樸實的品質,早投胎轉世去了。這對老哥們、老搭檔,相互攙扶著,走在砂石路上,講著一晚上的戰果。趕走了,一股股捂熱的山風;又迎來,一股股生硬的冷風。轉了幾個彎,夾皮溝靜靜躺在,兩座山凹間。幾百間新舊不一,高矮不等的農舍,被月光漂洗得,如一塊抹布,皺皺褶褶,掛在山凹坡地上。

    老芋頭,扶著醉熏熏的豆芽稈,埋頭質疑這個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父輩們。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兒孫們的地方,咋會就叫夾皮溝?他質疑自己越來越背的運氣,肯定是被風給刮走了。老人說過,夾皮溝生風不生水,大風一過,寒氣就會鉆進人的骨頭里。上了年紀,好運就像骨質疏松,留不住。此時此刻,老芋頭最想做的事,是回家打開臥室里的大木柜,取一小坨長金花的老茶頭,好好沖泡一茶缸溫潤潤、甜絲絲、香噴噴的老茶頭喝。安安神,好睡覺。入夢后,能與翠花敘舊一番。他們相互攙扶著,和著夜色,跨進了村子。

    今晚,豆芽稈是贏家。他用所剩不多的鹽米錢,拼死抓住青春的尾巴,讓自己就要枯朽、萎縮的心房,又青春了一回。迷迷糊糊中,他摟著老芋頭,乘著酒興,沉浸在與村婦交歡的快感余味中。兩只腳,任由老芋頭拖著,做機械運動。卻不知,左腳大腳拇指,已經從爛皮鞋中,鉆了出來。和著腳下,被攪動的牛糞馬尿氣息,狠狠撞向砂石路中間,突起的一個尖石塊上。

    “哎喲!狗日呢……”

    村邊,幾戶人家的狗,被這聲空蕩蕩的慘叫聲,驚醒了,狂吠起來。頓時,一村子的狗,也幫著壯聲勢,犬吠四起。隨后,雞也跟著打鳴了。夾皮溝,最團結的是狗和雞。越是至暗時刻,它們越是聞聲而動,同仇敵愾,抵御時光對山村的侵蝕。

    村頭,一間石棉瓦房里,燈還亮著。屋內煙霧彌漫,煙頭散落一地??蛷d里,擺放著一張麻將桌。四個男子,忙著搓麻將。各自頭發上,附著一層油垢,頭發只能乖乖貼著頭皮。散發出,濃濃的老男人味。他們從頭天早上,到第二天凌晨,已鏖戰二十幾個小時。煙霧中,個個瞪著血絲清晰可辨的紅眼珠,死死盯著麻將子。勢如西班牙,斗瘋了的牛。

    這是老芋頭家。做東的是二蛋。其余三個,年紀相仿。一個是大狗。另兩個是鄰村來閑逛、聚賭的大齡青年。這幾天,糧食直補、低保剛領到手,大家可以放手一搏。二蛋,手氣比他老子臭,領到手的兩千多元補助金,所剩無幾。陣陣狗吠聲,令他心煩。

    “哪家狗日的背失兒子,”二蛋說“半夜三更逗狗咬,八成是偷情被抓了!”

    “還偷情!你們夾皮溝,”鄰村的一個老光棍說“不但姑娘出去打工,就連婆娘都沒剩下幾個?!?/p>

    “就是,一寨子除了男人多外就是狗多,”鄰村的另一個老光棍說“不會是哪個想婆娘想瘋了的醉漢,非禮母狗……”

    “哈、哈、哈、哈……”

    二蛋,輸得起錢,輸不起氣,拍桌子叫罵起來。

    “你,狗日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敢來夾皮溝撒野。人家頭上爬著一只虼蚤,你會看見。你頭上爬著一頭牛,你咋看不見。你們寨子那幾個蕩婦淫棍,天天亂作一團、烏煙瘴氣,到處傳播梅毒,你咋不說……”

    二蛋越罵越來勁,甚至摞起袖子,有想揮拳之意。搞得整個屋子,溫度一下子飆升,劍拔弩張。只笑不答的大狗,看著有些不對頭,怕影響他贏錢勢運。

    “你們不要吵了,我還要扳本呢?!贝蠊氛f“二蛋你也是,這是在你家,人家只是開玩笑嘛??茨銟幼?,好像外星人侵犯地球一樣。趕快扳本!沒錢,明天咋過跟我進城?!?/p>

    大狗,在省城讀過書,見多識廣?,F又在邊城做著事,有些手段??诖?,時不時裝著一些錢,多次把城里女人,領進夾皮溝。一村子老光棍,對他甚是羨慕。二蛋最佩服大狗。大狗發話,二蛋不敢不聽。況且,大狗還答應,帶他到邊城闖一番。

    氣氛沉悶下來。麻將子砸在桌面上,發出“啪、啪”生痛聲。過了許久,他們聊起了村里首富——善發的事。

    “知道不,”大狗說“昨天善發那小子和縣長在一起?!?/p>

    “在哪里?”

    “廁所?!?/p>

    “做什么?”

    “拉屎?!?/p>

    “嘁”

    “你們知道善發和縣長說了什么嗎?”

    “說什么?”

    “縣長,你屙的屎和我屙的一樣臭?!?/p>

    “廢話!”

    “好好想想,這家伙想說什么?”

    屋里,靜下來了?!芭?!”三個老光棍,脫口驚嘆,卻各有所思。二蛋心里一團火,他恨善發。恨善發提來幾斤老燒,從他爹手里購走了許多,長金花的老茶頭。恨他不長見識的爹,在西山頭古茶園里,做了多年的古樹茶,留著的老茶頭,長了金花都不知道。那是從茶葉里,長出來的金條??!再細細想想,長了金花的茶葉,有什么稀奇處?他也不知道。他喝過那些長著金花的老茶頭,把茶湯沖泡得像火炭一樣黑,也沒多少苦澀味,一點也不帶勁。當年,那些老茶頭還沒長金花,父親只拿它泡腳,沒什么稀奇的。十幾年前,長了金花,二蛋照樣拿它泡腳。后來,這些長金花的老茶頭,善發在省城賣出了天價。老芋頭才買了一把大鐵鎖,把住了大木柜的門。

    “咣當”一聲響,生銹的鐵門,被人從外面,連踢帶推打開了。一個黑乎乎的人頭,伸了進來。四個打麻將的老光棍,驚憟地向門口看去。眾人都捏緊錢包,準備四下逃散而去。

    “是老芋頭!”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二蛋一看,是他爹。再看那副摸樣,算定是和他一樣,手氣背,輸光了錢。還回來,嚇得大家半死,以為是警察抓賭。

    “老雜種,半夜三更裝鬼嚇人,”二蛋氣呼呼地說“看你那個尿泡面相,就認得是輸光了錢。輸了錢,在豬圈里睡一夜就行了嘛,進家干什么!”

    老芋頭,沒有回敬的話。二蛋,自小沒把他這個爹,放在眼里。他狠狠教訓過多次,讓二蛋吃夠了拳腳??蛇@小子,越吃拳頭越不長記性,越是和他對著干。如今,父子兩見面,一臉是煞氣和晦氣?,F在,二蛋牛高馬大。有幾次,他責罵二蛋,還差點被揍了。老了,在兒子面前,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十五年前,翠花患痢疾,得不到及時救治,拉稀拉脫水,見了閻王。翠花的死,是老芋頭心頭永遠地痛,由此埋下了無限自責的根。從此,他一蹶不振。二蛋的兩個妹妹,長大后相繼嫁到外省去了。出嫁時,留下一大筆彩禮錢,被他父子二人賭得精光。

    這個家,走到今天,所有的因和果,都是祖墳葬錯了地方了,老芋頭認為?,F在,他唯一能做的,是照顧好自己。他準備走進臥室,沖泡一缸老茶頭喝,讓溫潤的茶汁,慰藉遭報應的心靈。然后,鉆進被窩里,屏蔽雜念,在夢中與翠花相會。嗅一嗅翠花身上,淡淡的乳香味。再乘著風,游蕩西山頭的古茶園……等一覺醒來,睜開眼,就見到了太陽。如果,睜不開眼了,就見了閻王。

    正想著傷心往事的老芋頭,定眼一看,發現大狗也在場,便想到了豆芽稈,與他一樣命運蹉跎的人。豆芽稈的妻子,也是個短命鬼。養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女兒長大了,相繼被外省人高價聘禮,一半賣一半嫁地領走后,杳無音訊。大狗讀過十幾年書,算是夾皮溝比較有文化的人。近兩年,大狗在邊城,不知做著什么勾當。錢倒是有了些,但派出所來找豆芽稈,談了好幾次話,豆芽稈欲哭無淚,想管也管不了。大狗鬼主意多,這次回來與二蛋聚在一起,不知會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老芋頭想起,回來的路上,豆芽稈大腳拇指踢到石頭,指甲開裂,流血不止,腳趾骨受傷不輕的事。

    “大狗,你爹腳受傷了,”老芋頭說“我剛把他送回家,快回去看看?!?/p>

    “嗯,”大狗答應“知道了?!?/p>

    大狗,埋著頭,繼續打麻將。老芋頭,呆呆地看著一群年輕人,心里由吃驚,轉為憤怒。

    “狗日呢,還在玩著?!崩嫌箢^罵道“你們不辛苦電燈辛苦。留下一點買燈泡錢?!?/p>

    老芋頭話音才落,電燈突然瞎了。屋內一片漆黑。麻將桌上,發生短暫混亂。

    “什么情況?”

    “狗日呢老芋頭,烏鴉嘴!”

    “我的錢壓在麻將墊布底下,哪個狗日呢多腳手摸走了?”

    “拿你家長花那個,老茶頭出來抵債!”

    屋里陣陣怒吼聲,從破損的石棉瓦縫隙間,迅速向四周擴散。與狗吠聲、群雞打鳴聲,連成一片,一波蓋過一波。漸漸融入,山凹槽暗淡的月色中。黎明即將到來之際,山村又歸于平靜。

    日當中午,夾皮溝一片沉悶。田野里,幾只狗在煙地上撒歡。二蛋和大狗,在村里轉悠。二人來到村北一幢洋樓前,見一艷麗女子,坐在庭院里發呆。

    “思春嗎,亥妹?”二蛋說“沒事,哥幫你把把脈看看相?!?/p>

    “二蛋,你比狗屎還臭!”

    二蛋沒氣可生。被村里,僅剩的一個俏女子辱罵,是一件幸事。二人繼續悠逛。

    “這妞,三年前還是個青蘋果,”二蛋說“干癟著胸脯出去了幾年,帶回來的錢和身材一樣豐滿?!?/p>

    “人靠的是資本,我們男人的資本‘資’是一個貝字底,‘貝’在古代是貨幣的象征,說明我們男人要用金錢來征服世界?!贝蠊方逃柖啊芭艘灿凶吮?,只不過‘姿’是個女子底,這個姿不得了,可以征服男人?!?/p>

    “哦,怪不得我們出去打工,工錢還不夠過夜生活,而她們白天掙錢,晚上掙得更厲害?!倍般裸露鼗卮稹昂ッ貌懦鋈啄昃蛼昊貛资f,蓋起了洋樓。只是可惜了她那張小臉蛋,過去是我們夾皮溝最漂亮的一個?,F在也是,但臉上至少抹著一兩斤重的化妝品?!?/p>

    “二蛋,”大狗問“我在城里聽說亥妹做了善發的小三,有這回事嗎?”

    “正常,這騷貨在城里做慣了那事,”二蛋輕描淡寫地回答“回來也沒閑著。善發有錢嘛,回來他們就勾搭上了,煥娣來亥妹家殺豬一樣嚎叫著,把善發抓回去過多次,全村人人曉得。我看善發在外面女人多,小三她可能是排不上?!?/p>

    “善發這個暴發戶,真是有艷福?!贝蠊泛藓薜卣f“他老婆那個大奶牛胸脯也有幾分姿色嘛,男人就是一把茶壺,能倒十杯茶水哩?!?/p>

    “善發那個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倍罢f“善發在外面包養小三、小四,她在家里也沒閑著,村里長得標致一點的老光棍,都跟她有一腿。這婆娘就是一個茶杯,什么茶壺里倒來的茶水都敢接著?,F在都快成夾皮溝老男人們,習慣性乘坐的‘公共汽車’了?!?/p>

    “那你也上了一趟……”

    “哈、哈、哈、哈……”

    大狗和二蛋,走在馬路中間。一輛瑪莎拉蒂,飛馳到他倆身旁,狂按喇叭。二人各閃一邊,看了一眼身后的小車,相互對視一眼后,笑開了懷。是善發。善發最受不了村里人,用這種目光和笑聲迎接他。

    “咋了,你倆?”善發問“天上掉下元寶砸到腳了,瞎開心什么?”

    “善發,”大狗反問“你是趕著去投胎,還是回家抓奸?”

    三人兩句,沒有答案的對話后,善發綠著臉,猛踩油門,往村頭自家洋樓駛去。片刻后,村頭傳來嘶罵聲,還有圍墻上磚塊滑落聲,那是善發家。嘶罵聲,持續了一小段時間,沒有引起村里人關注。近年來,善發家經常傳出這種聲音。不知道,這次從后墻溜走的人,受傷沒有?會不會和以往一樣,光明正大去善發家,討要醫藥費?

    十多年前,善發從老芋頭那里,購得一些長金花老茶頭,跑了幾趟省城。省城茶葉專家對他講,陳年普洱生茶長出“金花”,可遇不可求,價值不菲。這種“金花”是一種有益菌,學名叫“冠突散囊菌”。一般生長在茯磚茶、冬蟲夏草、中藥片等基物上。能夠催化茶葉中蛋白質、多酚類化合物氧物,將淀粉轉化為單糖,促進人體新陳代謝,提高人體免疫力,具有緩解糖尿病、腸道疾病等功效。省城幾家茶葉公司,天價收購了善發帶去的老茶頭,與他簽訂了古樹普洱茶收購合同。善發傾盡所有,把西山頭那片,近千畝的古茶園,從村委會集體資產名下,承包出來。一包就是三十年。

    承包之初,整個夾皮溝,除了狗和雞,沒跳出來說善發腦子有問題外,是個人都說,他放著好日子不過,鉆西山頭找閻王。西山頭的古茶園,自大集體散場后,茶廠也就倒閉了。集體把古茶園化成若干份,分給農戶。絕大多數農戶怕上稅,統一歸還給集體。古茶園,掛在西山頭上,一晾就是二十多年。晾得滿園是荊棘藤蔓,連鳥兒都懶得飛進去拉屎,與后山的墳場,沒多大區別。

    剛開始制茶那幾年,每到春天古茶樹發芽時,善發扛著一口大鐵鍋,領著哭哭啼啼的煥娣,鉆進古茶園駐扎著做茶。頭幾年,在善發游說下,老芋頭去當善發的制茶師傅。村里人都說,老芋頭是死了翠花,想婆娘發瘋了,才去古茶園做茶。后來,因為女兒外嫁了,老芋頭就沒去幫善發制茶了??恐魃筋^的古茶園,善發堅持做了十余年的古樹茶,發達了。在古茶園里,建起了普洱生茶加工廠。在邊城,開了茶莊和如意飯店。在村里,建起了獨棟大別墅。

    裊裊炊煙下,夾皮溝,迎來熱氣退盡的黃昏。西山頭,晚霞余輝映照,亮晶晶、金燦燦,頗為瑰麗。誰也無法判定,明天它們將會為山村,賜下多少洪福。唯有夾皮溝的狗,它們三五成群,或在村邊,或在田野里。某只體格雄壯的公狗,戰勝對手爭得交配權,完成傳宗接代任務。故模仿先祖們,向蒼天咆哮。隨后,帶領群狗,昂首闊步歸去。母狗們則因受孕,頓感孕育下一代責任重大,穩步緊跟隨狗群而歸。

    一個來自異國,名叫婉妹的女子,在邊城最豪華的夜總會——天水閣,墜樓身亡。

    這個女子,死得有些蹊蹺。因為她是異國人士,上邊要求徹查,嚴懲罪犯,給異國一個客觀公正的交待。

    這個女子,死得有些不雅。因為受害者,從天水閣三樓包間里,一絲不掛,赤裸裸地摔下來砸死了。

    天水閣,不是一般人開辦的夜總會。據說那晚在天水閣三樓包間,消費的人也不一般。案發后,天水閣老板穆云天,連夜駕車外出不知去向,天水閣停業了。幾個辦案負責人,頂著壓力,不敢輕易結案,爭吵激烈。

    “我看案情已十分清楚,如實向上級部門匯報,搬來逮捕令立即逮捕嫌疑犯,移交司法機關定罪結案?!?/p>

    “我看案情已十分清楚,但我們要看清自己的處境,一個異國輕薄女子,血液檢查中酒精含量處于醉酒狀態,不如從她酒后不能自控,而做出輕生方面上報,這樣會妥當一些?!?/p>

    “我看案情已經十分清楚,不如向上級部門和有關領導匯報,我們密切關注事態發展,由上級部門和相關領導做定奪……”

    會場討論激烈。突然,主要負責人,神色慌張,拿起桌上震動的手機,接電話。他比劃了一下手勢,示意讓大家安靜下來。

    “是!是!領導,就按您說的辦!”

    電話掛了,主要負責人,額頭上掛滿汗珠。大家再碰了一次頭。會議室的燈,熄了。那晚后,案件很快就結了,相關部門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告如下:“異國女子婉妹,長期住在天水閣三樓包間對門的客房里,當夜凌晨一點,因飲酒過量意識不清,裸身上衛生間。誤從房間跑出來,闖入對門包間,引起包間內消費者恐慌。婉妹意識到不雅,慌忙奪門而走,把敞開的窗戶誤認為是房門,一步跨出去引發慘案。事件的發生純屬意外,與包間內娛樂的數名消費者無關聯?!眻A滿結案,上級部門沒有收到,對此案不瞞的匿名舉報信件。

    后來,涉案工作人員,沒有管好嘴巴。說婉妹體內殘留著一些,不同傳宗接代液體。臀部和胸部,有許多傷痕。絕大多數市民沒有理會,這些與他們口糧和安危無關的事件。只是相關部門,再次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告如下:“婉妹體內殘留的液體,具有關部門調查取證,天水閣的監控表明,婉妹有從事賣淫活動和性自虐心理嫌疑。事發前,婉妹酒后在房間內,與多名男子進行了性交易,并在交易中自虐,導致臀部和胸部,留下少部分傷痕。關于婉妹賣淫事件,警方正在調查和取證中。一經查實,警方將嚴懲轄區內賣淫嫖娼活動,絕不姑息?!毙侣勗俅伟l布后,絕大多數市民,見怪不怪。

    風波過后,穆云天回來了。天水閣重新開業。開業當天,請了一群法師,做了一場法事。鞭炮燃放得震天響,邊城幾位重要領導,參加了開業儀式。晚上,天水閣歌舞升平。天水閣重新開業,有兩個人,心情波瀾壯闊。一個是穆云天,另一個是二蛋。

    大狗帶二蛋,到天水閣做事。二蛋來過幾次邊城,聽過天水閣的故事,但象那天一樣,作為一名天水閣新保安,在現場見到的氣派場面,乃是生平第一次。氣宇軒昂的穆云天,更是讓二蛋感到,好比泥鰍遇上了龍王。對大狗能在穆云天手下干事,也佩服得五體投地。見了世面,二蛋只恨自己人窮志短,大字不識幾個,耗在夾皮溝,白吃了快四十年的飯,白活了半輩子。

    幾天前,二蛋還為離開夾皮溝猶豫過。老芋頭不同意,二蛋跟大狗到城里闖。豆芽稈也不同意,大狗領二蛋到城里闖。二老都說,學壞一代就夠了,低??梢猿?,救濟糧可以吃,國家大好政策可以享受,但監獄里的“皇糧”,就不一定搶著去吃了。進去十幾年出來,夾皮溝又要多一個五保戶。二蛋說,就算死也不回夾皮溝,當五保戶。二老說不服二蛋,搬出老天來詛咒。說人在做天在看,做傷天害理的事,早晚要遭雷劈。說來也日怪,那天夾皮溝陰沉沉的,悶雷一個接一個響起。進城的路上,搞得二蛋神經兮兮,看哪朵云彩都藏著一把,殺人的閃電利劍。每個悶雷,都要劈中他似的。

    善發太忙了!白天,他忙著打理茶廠、茶莊和如意飯店。茶莊和飯店里,從茶藝師、廚師、服務員到收銀員,幾十號人,個個他都要管。

    若是遇上,某個領導來品茶用餐,善發又是倒茶水又是遞煙,點頭哈腰跟在人家后面。還不時要露上兩手,做鹵肝湯、油炸吹豬肝等,幾道夾皮溝,特有的地道風味菜。飯后,還得悄悄給人家提包里,塞上幾塊上好古樹茶餅。

    夜里,善發忙著聯絡,與他相好的一群女人。他經常左手牽著伊人手,右手拎著人家提包,逛完這家商場,進那家歌廳。午夜十分,他更是忙,跑完這家賓館,跑那家酒店,不斷與伊人加深感情。后半夜,善發強打著精神,駕著瑪莎拉蒂,往五十里外的夾皮溝趕。

    “最近,”善發問“家里有什么動靜?”

    “敢有什么動靜嘛!你辛辛苦苦操里操外的,大半夜還要從城里趕著回來,家里風吹草動都在你掌控之中?!睙ㄦ氛f“動靜最大的就是你這熊樣的,被提名為夾皮溝村主任候選人了,票數高得叫人眼紅?!?/p>

    “你這婆娘,頭發長見識短,我說的就是這個。麻耗子他急嗎?”

    “他咋不急,整天賊眉鼠眼鉆完這村串那寨,不是承諾給人家低保吃,就是說要兌現被克扣的補助,還說要修一條柏油路。忙著哩,他?!?/p>

    “我家在村里放的那些信貸,你收得咋樣了?”

    “寬裕的人家到期的已經還上了,沒到期的來交利息,村頭那幾家困難戶沒還上,我叫他們拿糧食來抵,沒糧食的來做幾天工?!?/p>

    “這幾天你就不要忙著去收債了,人家主動來還的免掉一半利息,還不上的也不要加利息,讓人家慢慢還,來借的統統免利息?!?/p>

    “你這是腦子進水了?善發?!?/p>

    “你才進水,本事只長在臉上,長不到腦子里去?!?/p>

    “哦!善發,人家都說你猴精,我還不信??磥砟阏媸遣缓唵?!”

    “都像你一樣,我們一家喝西北風去。村頭到村腳那些老光棍你也算熟悉,幫忙打一個招呼?!?/p>

    “什么意思?你!”

    “時代在變,伙子愛上少婦,長本事了,有市場??!你。他麻耗子跑斷腿,我只要你動動嘴……”

    翻云覆雨后,善發安撫好煥娣,東邊已放著魚肚皮的白光。天亮了,煥娣心情大好。送走上學的娃,哼著小曲,在廚房里做早餐,等著鼾聲如雷的善發用餐。

    夾皮溝村委會,換屆選舉工作有條不紊推進。麻耗子,急成熱鍋里的螞蟻,天天忙著走村串戶。

    二蛋,進了天水閣,換上一身保安制服,算是有模有樣。經過大狗一番調教,更有了精氣神。豆芽稈有傷在身,不分黑天白夜,賴在床上。老芋頭,滿心裝著二蛋,裝著坡地上的煙苗。一半魂兒,掛在西山頭古茶園里,一半系在兒子身上。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幾個夜晚沒有睡意,衰老了一大截。

    夾皮溝的晨光,被群狗狂奔的腳印、撕咬聲,攪成一片碎影,散落一地。善發一臉困意,連連打著哈欠,又得進城了。他駕著瑪莎拉蒂,緩緩駛出夾皮溝。剛到村口,路中間站著一個老頭,花白的頭發貼著黑臉。卷著高低不一的褲管,一手拖著鋤頭,一手吃力向他揮舞。誰啊,大清早撞見鬼了!善發邊想邊讓車靠近老頭。定眼一看,原來是老芋頭。

    “叔,你這是玩魔術啊,”善發驚訝地說“幾日不見就變成一個老頭了?!?/p>

    “侄子真會開玩笑,”老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幾日不見二蛋,心里想得慌,想問問你見著我家二蛋沒有?”

    “叔,你別老惦記著他,二蛋又不是小孩。他在天水閣做著事,吃香的喝辣的,混得好著哩!不要擔心?!?/p>

    “侄子見笑了,他那哪是吃香喝辣,他是包湯吃火?!?/p>

    “叔,你還是來我茶廠上班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唉,再等等,再等等?!?/p>

    “叔……”

    瑪莎拉蒂駛出了村,老芋頭呆在路邊,看著被車揚起的灰塵,先是漫天飛舞,最終塵埃落定。善發駕著車,心神不寧。一會兒是城里的店鋪,一會兒是今年古樹茶壓的餅,一會兒又是村主任、城里的女人、婆娘人……最后回過神來,想到老芋頭。他自言自語“這人,都是肩膀扛著腦袋的怪物,怎么差別就那樣大!唉,人窮不怕,就怕老了還窮”。

    天水閣,地處邊城東面郊區,占地幾十畝,是臨近幾個小城市中,檔次最高的一家娛樂會所。是穆云天,通過省城身居要職的表舅,層層疏通,以地方招商引資項目,銀行借貸建起的娛樂會所。

    白天,天水閣一片死靜。二蛋就圍著天水閣前院、后院、宿舍、洗手間、食堂……一圈又一圈轉著。生怕院外的蒼蠅,多飛進來了一只。也怕院內的虱子,翻墻爬丟了一只。夜幕降臨,熱氣退盡,天水閣霓虹燈亮起,二蛋與眾多濃妝艷抹的服務員,整整齊齊站在營業廳門口,一口一個“歡迎光臨”迎接夜幕下,魚貫而入的紅男綠女。夜越深,天水閣越是把歌聲、交杯聲、歡笑聲、呻吟聲……摻和在一起,演繹成紙醉金迷的交響曲。凌晨后,薄霧升起,鋪滿整個邊城。

    有一個晚上,天水閣三樓大包間里,來了一群男女。穆云天親自作陪。陪酒女郎,換了一批又一批。啤酒、白酒、紅酒,喝了一打又一打。后來,個個醉得一塌糊涂。服務生和陪酒女郎,跑得快的被挨罵,跑得慢的被挨打。大家怕了,就讓二蛋進去送酒水,打掃衛生。二蛋進了包間,一群男女,群魔亂舞。他放下酒水打掃衛生,被一個醉醺醺的大毛胡子,揪住衣臉,語無倫次盤問。

    “我要俄羅斯美女,你們有嗎?”

    “對不起,”二蛋說“先生,沒有?!?/p>

    “你叫什么名字?敢這樣跟我說話!叫我老大!”

    “二蛋,老大?!?/p>

    “敢叫我二蛋老大,老子給你完蛋?!?/p>

    話還未落音,二蛋的屁股,被人重重踹了一腳。他失去平衡,一個趔趄前沖,撲在包間正中的地毯上。未等他起來,幾杯酒水潑在他身上。包間內,歡呼雀躍。正當他遭受眾人欺辱時,包間內的洗手間門,“砰、砰”響,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

    “給-老娘-進來打掃衛生!”

    聽到聲音,包間里靜了下來。有人叫打掃衛生,二蛋爬起來,拿起拖把推門進了洗手間。一個理著短發,身體矮胖的女人,四仰八叉斜靠在馬桶上,不停嘔吐著,下身的護臀裙和褲衩,滑落在馬桶邊??醇軇?,這位大姐是醉酒,喪失了行動能力。大姐迷迷糊糊,看見走進來一個后生,怯生生站在一邊,不敢動。

    “喂,愣—愣在那里干什么,老—老娘涼快夠了?!贝蠼阏f“還—還—不快過來,把老—老娘褲子穿好,別—別—忘了把老娘屁眼擦干凈?!?/p>

    二蛋幾下,就把大姐交辦的事,辦得妥妥帖帖。大姐打量他一番,又開始“查戶口”了。

    “喂,你是男的?!?/p>

    “是,大姐”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二蛋,大姐?!?/p>

    二蛋吸取了剛才的教訓,注意語氣節奏,小心對答。他把大姐,攙扶到洗手間門口,認真打掃洗手間內的臟物。大姐斜靠在門口,盯著二蛋。

    “喂,”大姐說“我—我說,你—你這個什么鳥—鳥蛋的,過—過來把老娘扶到包間去?!?/p>

    二蛋立刻放下拖把,把大姐攙扶到包間沙發上,坐好。眾人看著二蛋,個個都管住了嘴巴,與方才二蛋進來時,截然不同。

    “今—今晚,”大姐說“這個什么—什么蛋,是我的。大—大家給我繼續開心。喂,你—你是什么蛋???”

    “二蛋……”

    大姐發話了。包間里,又開始群魔亂舞。二蛋,變成一只狗仔,夾著尾巴,乖乖蜷縮在大姐身邊。

    瘋狂了大半夜,這群男女才散去。二蛋,被那個大姐拽著,上了一輛豪華轎車,飛奔而去。第二天,二蛋回來了。貌似回到人類童年,找到大狗,撲在大狗肩上,哭了小半天。

    二蛋陪神秘大姐,走了一個晚上,在天水閣,一石激起千層浪。天水閣的女服務生,陪男客人外出過夜,是常事。男服務生,陪女客人外出過夜,還是來自夾皮溝的老男人,這在天水閣是第一次。為這事,天水閣好多服務生,經常在二蛋背后,指指點點。

    婉妹事件后,邊城對娛樂行業,有新動作了。有關部門和省城娛樂行業巨頭,簽訂了協議。在邊城西面翠河邊,風風火火建蓋著一家,集娛樂休閑于一體的大型旅游度假山莊。碗妹事件,成了穆云天的心病。醫治他心病的方法,就是去地下賭場豪賭。

    一個炎熱的中午,穆云天在賭場輸了錢,開著車回到天水閣,被門禁攔在大門外。他強壓心頭怒火,把車堵在大門口,向后院員工宿舍走去。是輕風,把婉妹事件的氣息,推送到他唇齒間。嗅到這股氣息,即使是正午烈日炙烤,他也生出飛雪寒意,凍得腦殼生疼。他在心里質問自己,是他行事過于猖狂、張揚、自大、傲慢……還是對手過于內斂、沉穩、強勢……

    將要出現的對手,讓穆云天越想越害怕。他感到腿腳有些酸疼,心臟跳動有點快,呼吸變得急促,血液已在沸騰,額頭慢慢冒汗,一口接著一口,開始喘大氣。穆云天,干脆坐在路邊臺階上,不想了也不走了。好好審視一番,這個給他帶來無數財富,潛藏著不確定變數的天水閣。坐下來,心也就靜了下來,輕風不敢造次。一棟棟樓閣間,除了偶爾有個別清潔工,在打掃衛生外,整個天水閣出奇地安靜。這是怎么回事,上百號員工都哪去了?難道他們,都隱蔽在某個角落里,窺視著他?等他一打盹,馬上就沖出來,把他撕成八大塊,告慰和祭奠那些,曾經在天水閣為混口飯吃,而殞命的少男少女們冤魂!是啊,在此殞命的員工,不止婉妹一個!好在他處處都能,發揮出金錢的魔力,只有極個別命案捅了出去,引起一小部分市民,一小段時間內,恐慌和關注。姜還是老的辣!“哈、哈、哈、哈、哈……”穆云天自言自語,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逗樂了。

    穆云天,陶醉于他創設的想象力情境中。從臺階上站起來,繼續往天水閣深處走去。不經意中,一道道鏗鏘有力的敲擊聲,有遠而近,持續不斷,從保安室方向傳來。讓恍恍惚惚中的穆云天,有種踏歌而行的律動感。這種充滿力量感的敲擊聲,給他一種在原野中蹦迪的感覺,成功激起了他雄性激素快速分泌,增強了他久違的斗志,燃起了他雄霸邊城娛樂行業的野心。他決定,要去探知這股聲音,是哪個大能制造出來的。

    踏著這道敲擊聲,穆云天邁著蹦迪步伐,向保安室走去。保安室半掩著門,里面掛著一只沙袋,一個光著上身,穿著運動褲的男子,正在捶打沙袋。渾身肌肉,隨著拳頭揮打,有規律地律動著。他在門外觀看片刻后,才輕輕推開半掩的門。練拳男子,一個轉身,兩個揮動的拳頭,警戒地在三米開外空中,連連廝打了幾拳空氣??諝?,帶著那個男人汗液氣息,委屈地向穆云天,撲面而來??吹侥略铺?,那男子嚇得“啊”一聲驚叫,兩個拳頭舉在空中,半響收不回去。像只被人捏住脊椎的小龍蝦,舉著一對敖鉗,進不成退不是。

    “你,”穆云天問“叫什么名字?”

    “二蛋?!?/p>

    “什么時候來的?”

    “前不久開業時來的?!?/p>

    “哦,就是夾皮溝大狗帶來的那個,——什么蛋?”

    “二蛋?!?/p>

    老板突然出現和問話,二蛋腳手不知往哪里放,眼光盯著地板慌亂移動。穆云天覺得,二蛋簡單、樸實、憨厚,對二蛋有了好感。

    “你,”穆云天問“這是在干啥?”

    “練—練功,干好保安工作,保衛天水閣!穆——穆老板!”

    “嗯,不錯?!蹦略铺煺f“依我看你以后就叫寶蛋,別叫二蛋了,名字和人一樣,要精神更要吉利?!?/p>

    “是!穆老板?!?/p>

    “什么文憑?!?/p>

    “夾皮溝小—小學三年級?!?/p>

    二蛋,最怕別人問他學歷,也最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他想,這次是完蛋了。誰叫當初不聽老芋頭話,多讀幾年書。穆云天,停止了詢問,只丟出一句,著實讓二蛋喜歡的話。

    “嗯。好!”

    說完話,穆云天表示友好和信任,在二蛋汗津津的肩膀上,拍了幾下。笑著,走出了保安室。老板拍了他肩!一股暖流,涌進二蛋心頭。保安室里,有節奏、持久地響起了密集拳擊聲。

    這次際遇后,二蛋轉好運了,只要穆云天在邊城,都會把他帶在身邊。他們經常出入,臨近幾個小城市高檔娛樂會所,甚至還上了幾趟省城。二蛋身份改變了,在天水閣“二蛋”沒人叫了,大家都叫他“寶蛋”。

    夾皮溝,村主任大選在即。新的村主任和村委班子,沒選舉產生之前,村上大事小情,少不得老主任麻耗子。為在大選中,群眾投他一票,麻耗子挨家挨戶活動。家里有什么,他就向村上貢獻什么。煥娣更神氣,衣服哪套新亮穿哪套。大尺度胸脯,能露多少就露多少,在夾皮溝老光棍眼里,賽過了西施。她整天,從村頭逛到村尾,從大寨子,逛到各個村民小組。咧著嘴,是個人就跟聊天問好。

    “都是親親戚戚啊,”煥娣說“欠我家錢的暫時不用急著還,利息免了。急著用錢的鄉親,可以來借去周轉,年內利息就免了……”

    在她走動下,效果出奇地好。所到之處,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最多的觀眾,自然是老光棍。他們的目光,如打聚光燈一樣,死死鎖定在煥娣妖嬈的臉蛋上,大尺度的胸脯上,令他們想入非非的肥臀上。相互間,言語的交流,主題與核心,都繞不開雄性與雌性,繁衍的那些事兒。煥娣言辭得當,成功發掘了老光棍們,被各自荷爾蒙,淹沒多年的想象力。天下,終于有了免費午餐。老光棍們,毫不客氣地用眼光、思想、言語,在眼里、在口中、在意念里,酣暢淋漓,群體性與煥娣交歡。

    近來,一個茶學專業女大學生,名叫楊姬,成了善發的新對象。這個女子,要身材有身材,要本事長本事,臉蛋俏麗迷人。雌性氣息,熏得善發云里霧里的,比起他先前,密切交往那幾位女子,確實更年輕、更漂亮、更有氣質。

    白天,楊姬忙著幫善發管理店鋪。她用最先進管理理念,管得店里幾十號員工,腋下生風,兩腳不落地,轉速比陀螺還快。如意飯店里,就連年近六旬,幫著收洗碗掃地的大媽,一天都得上三回新經營理念課。完了還要和年輕員工,在店門口一字排開,露出八顆牙齒,點頭哈腰向顧客問好。大媽們,一下子就血壓躥得比工資高。

    在茶莊,楊姬更是容光煥發。她不時把制茶的、運茶的、泡茶的、送水的,還有收銀的,統統集中起來,高談她所學的茶學專業知識,算是以會帶訓。培訓中,善發總是坐在前排第一個,帶頭學習。楊姬披著大波浪卷發,精致的瓜子臉蛋,配著櫻桃小嘴。穿著緊身上衣,挺著豐滿的胸。超短裙,恰到好處護住翹臀。大長腿,黑絲襪,配上水晶高跟鞋。她“嘚、嘚、嘚……”在前臺踱步,口吐芬芳,無數茶學專業知識,從她大腦里,由文字轉化為語言。從她喉嚨里,如消防栓水龍頭,強勁有力噴射到每個員工身上,塞滿整個房間,不留半點死角。

    講到專業,楊姬來勁了。她說《茶經》有云,茶也,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夾皮溝的古茶樹,生長在亂石叢中……她說《史記.伯夷列傳》有云,武王伐紂,濮人會與孟津……夾皮溝有濮人居住過的遺跡,那些古茶樹是茶祖濮人種下的……她說明代茶癡張岱說過,沖泡茶最好的水,是靜月下石澗中的山泉……她還說,沖泡紅茶水溫85攝氏度,大葉種古樹普洱生茶是100攝氏度,小葉種臺地茶,則要讓沸水歇一歇,不然茶勁過于霸道、剛猛……

    每次講完,善發帶頭鼓掌。其他店員,忙著消化重點知識,慢半拍跟著鼓掌。為肯定善發好學,講課時,楊姬不是用豐滿的酥胸正對著他,就是用富有彈性的翹臀對著他。在楊姬引導下,善發又開啟了一扇,新的啟智之門。其他學員,手慌腳亂。送水的忙深思,要去那個山旮旯,尋找石澗中的泉水。還要翻看老黃歷,瞧準哪一天是月圓之夜。幾個茶藝師,神魂大亂。不知要先讀《茶經》還是《史記》。還有那作古的張岱,與他非親非故,到哪里尋得他的筆記。其中,一個女茶藝師,明顯失落。她看著善發的眼光,盯在楊姬臉蛋上、胸脯上、翹臀上、大長腿上,扯都扯不下來。以往,在茶莊,善發的目光,一般是盯在她身上,相同部位。善發的目光,盯在哪里,哪里就值錢。豈能叫她不難過和失落!

    楊姬,年輕,精力充沛。晚上,還要單獨給善發補課。有時,他們從服裝店補到美容美發廳。有時,從美容美發廳補到夜總會。有時,從夜總會補到夜市飲食城。有時,從桌椅上補到沙發上。有時,從沙發上補到席夢思床上。只要好學,到處都是課堂。善發,吃了幾十年硬飯,鋼鐵般的身板,也漸感不支。有時候,下半夜回家安撫煥娣的任務,也落下了,弄得煥娣頗有微詞。楊姬,看著善發不經整,轉個方向折騰他的座駕。駕著瑪莎拉蒂,跑到市上省上會同學、會朋友。

    豆芽稈,越來越喜歡賴在床上,舊傷才愈又惹來新傷,想起都起不來。不久前,他和老芋頭,剛領到煙款,手頭有點闊綽。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二老再次潛入幺雞組,找樂子。

    老芋頭忙撈腌菜,豆芽稈瞄準人家小少婦,三下五除二,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消失在黑夜里。老芋頭還是坐莊,手氣好,連續幾把三色九點大,殺得賢家掏空了口袋。他賭癮正酣時,相繼傳來女人受辱地尖叫啼哭聲,男人認慫地哀嚎求饒聲。半夜三更,山村的狗和雞,都懶得發聲作威??赡桥说奶淇蘼曁仄鄳K,男人的揪打哀嚎求饒聲,一聲蓋過一聲。一手抓著錢袋子,一手拿著撲克牌的老芋頭,儼然聽到了閻王催命聲。他再沉迷于賭博,也聽得出,求饒聲是豆芽稈發出的。于是,不顧賢家責罵,丟下手中牌,火速趕去看個究竟。

    出事地點,在一個不算寬敞的院子里。白熾燈下,現場一片混亂,已聚攏了好多吃瓜群眾,勝過看露天電影。山風,習慣性湊熱鬧,晃動白熾燈?;野诐庥舻臒艄?,來了精神,在場景物毫發可辯。一個披頭散發,衣服半遮半掩的少婦,蒙面遮羞啼哭著。豆芽稈光著下身,滿臉是血,腿上青一塊紫一塊,衣服上到處是鞋印。他半跪半爬,不人不鬼,在人家門檻前求饒著。那女人丈夫,滿臉怒火,一副鐘馗貌相。手里揮舞著一根,用了些年頭,被汗液浸透得看不出,是什么木質的扁擔,不時落在豆芽稈身上。還用一些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的言語,大罵著。豆芽稈,一聲高過一聲的求饒。光把他們的聲波,擴大了又拉長了。風把這些,擴大了拉長了的聲音,丟向無邊無際的黑夜里。

    老芋頭,顧不上那男人手中扁擔,落下來的輕重。硬著頭皮,上前護住豆芽稈,為其遮羞、護短。

    “兄弟,”老芋頭說“有話好好說。你把他打死了,人肉又吃不得!”

    “老不死的,都要進土洞了,偷腥都偷到我家里來,還來強奸老子婆娘?!蹦悄腥伺取安灰?!看我不把你那日跳的命根子打斷掉,再送你去公安局?!?/p>

    “兄弟,歇歇火?!崩嫌箢^說“一個地方人,里里外外都是親戚。事情不出也出了,有事好商量,他一大把年紀怕是經不住報官了,況且你也把他打成這樣子?!?/p>

    “不報也行,賠錢來伍仟,”那男人說“給你老不死的出錢買個乖,少一個子老子就報官……”

    賠錢,事算了了。只是豆芽稈渾身疼痛,走不了路。老芋頭,翻遍他倆身上所有衣袋,湊齊伍拾元零碎錢。磨破嘴皮,請了幺雞組一個熟人,半夜三更,開著手扶式拖拉機,送他倆回夾皮溝。二老走后,剛才還在啼哭咒罵的少婦,與他男人,拿著伍仟元錢,在床上歡喜成一團。

    兩個老人,下了血本,并非一無所獲。以前,他們都是走路回去。這次,是包了專車送回去。只是苦了豆芽稈,一大把年紀,還被人家下了套。真是玩了一輩子老鷹,還被小麻雀啄瞎了眼睛?!鞍?,喪氣!”豆芽稈說“我這輩子都活得喪氣!”

    豆芽稈在幺雞組出糗,大狗知道了。大狗覺得丟臉面,沒有回去看望父親。豆芽稈自覺慚愧,就賴在家里,讓老芋頭給他找點草藥,硬撐著,不出門半步。這次,豆芽稈受傷不輕,連上下床都極其困難。

    幺雞組風波后,老芋頭安靜了許多,他更專注喝茶了。喝他的老茶頭,靜享晚年時光,梳理五味陳雜的過去。大木柜里,長金花的老茶頭,是老芋頭曾經的驕傲和輝煌。曾經大集體茶廠,做西山頭古樹茶,是他人生高光時刻。在那里,他與翠花走到一起。收藏了,數量可觀的老茶頭。當年,老茶頭是沒人要的邊角廢料。他帶回家放在臥室里,只是覺得有去除異味雜味功效,做夢都能嗅到茶香味。因缺醫少藥,為殺菌止癢,他用老茶頭泡腳、泡澡。留存了十多年,沖泡老茶頭喝,溫潤潤的,又香又甜,還能健胃消食。十多年前,他發現,三十多年過后的老茶頭,外表又干又硬又丑,長出許多金黃色小花朵。他仍舊把長小花的老茶頭,該泡腳的泡腳,該當健胃消食片的當健胃消食片。最妙功效,是熬一碗溫潤潤的老茶頭湯喝,權當是喝酒,省下一小筆買酒錢。直到善發拿他的老茶頭,在省城賣出了天價。他才知道,長著金花的茶值錢。

    如今,老芋頭早上起來,首先是燒開一壺山泉水。然后從大木柜里,拿出一小坨長金花的老茶頭,放進一個能盛一斤水的老瓷缸里。用沸水把老茶頭叫醒,再倒滿滾燙的開水,拉個板凳,靠在門口慢慢等著。等到瓷缸里的茶水,由清變黃,由黃變紅,由紅變成琥珀色時。一股甜絲絲、香噴噴、溫潤潤的陳年普洱生茶氣息,慢慢向四周彌漫開。他才不慌不忙,抬起瓷缸“咕咚、咕咚”把茶水喝下去,人也就精神起來了?!斑@東西真是日怪,”老芋頭說“越留越醇厚,越老越有滋味!”

    有了精神,除了照看豆芽稈外,老芋頭還要去干另一件重要的事——等善發!

    夾皮溝人,老的想小的像路一樣長,小的想老的像扁擔一樣長。就在村邊,老芋頭等候善發驅車進城。他要打探,二蛋最新消息。以前,二蛋到外省務工,他滿不在乎?,F在,二蛋只在鄰近邊城務工,他卻格外放心不下。

    夾皮溝村民委員會,大選日子如期而至。一大早,老天板著臉。村委會大院里,人山人海、人頭攢動、水泄不通。除了豆芽稈,還躺在床上呻吟外,老芋頭也在人群中。其中,除了主持選舉工作的幾個鄉干部外,最引人注目的,要數麻耗子和煥娣。

    麻耗子閑不下來。煥娣,叫陣叫得兇。為善發營造的選舉聲勢,一浪高過一浪,急得麻耗子心里沒底。他鐵定心,要捍衛村主任寶座,大有壯士斷腕、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英雄遲暮之氣。下決心、下血本,傾家蕩產,他也豁出去了。

    麻耗子,與人群截然不同。他戴著綠遮陽帽,身著一套朱紅色西裝,腳踩棕色尖頭鱷魚皮鞋,在人群中穿梭。他兩個鼓鼓的衣袋里,除了高檔香煙外,就是一沓一沓,整拾整佰鈔票。幾日前,麻耗子到臨鄉,一陰陽先生處,算過生辰八字。人家指點迷津,說他年內命犯陰煞,前程官運有克星,要身著大紅大紫、戴綠踩革,才能除邪解煞氣。煥娣,身著醒目白雪長袍,化作體態豐滿的白天鵝,在人群中,飄來飛去,有說有笑。把一個又一個媚眼,拋給她的鐵粉——老光棍們。所到之處,引發人群一片騷動。

    山風剛從古茶園醒來,嗅到山鄉不尋常氣氛。便竄出古茶園,從山坡上刮下來,撕扯坡地上,快要采摘完的煙葉。掛著果仁的核桃樹,被吹得“嗚、嗚、嗚”哭饒著。山風更得意了,它們把豆芽稈晾曬在籬笆上的衣物,扔到鄰居家糞坑里。隨后,席卷了村委會公告欄。把諸多公告,閱知一遍。把村村寨寨,張貼著的標語,撕扯掉大半,紅紅綠綠,扔得滿地都是。

    最自在的,要數夾皮溝的狗。土狗、洋狗、哈巴狗,看門的、拿耗子的、到處忙著交配的,它們似乎也因村主任大選來臨,而講原則、守紀律、懂規矩了許多。譬如,遇到麻耗子和煥娣之類,山村明星人物,白天走村串寨,一律搖尾巴,表示熱忱歡迎。若是在夜間秘密行動,那就毫不客氣,群起而攻之。群狗們,過了桃花盛開節氣,已不在村頭巷尾,或是田間地頭,嬉戲調情。因為,屬于它們尋歡作樂的季節,過去了?!皧A皮溝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是山鄉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大家要有大局意識,要識大體,顧大局,要團結起來,營造風清氣正地選舉氛圍……”這是近日來,群狗們在夾皮溝,聽得最多的一句話。作為山鄉一介生靈,不論阿貓、阿狗、小雞、小豬,還是花花草草,自當同氣連枝,保障山鄉換屆選舉工作,順利開展!

    最不可思議的是,人群中沒有善發影子。大家都在議論,都是村主任頭號正是候選人了,怎就沒他影子?他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沒看中村主任這把,讓人搶得焦頭爛額的交椅?

    夾皮溝,下轄十幾個村民小組,距村委會最遠的,要數老灣寨,有上百號選民。派去老灣寨,搞投票選舉的是王不成。他錢財不拒,酗酒第一,人送外號“三杯倒”。讓他到老灣寨,是麻耗子計劃中的一部分。人未抵達老灣寨,麻耗子就已安排妥當。對付王不成,不是難事,但麻耗子不放心。他是正式候選人之一,選舉工作現場沒他事做,他就溜到老灣寨,等著王不成,為王不成接風洗塵。等王不成,步履姍姍走進老灣寨,他們與他客套一番,把他帶到一家農戶里。一碗肥腸、兩只烤鴨、三只燒雞,四罐老灣寨自釀高度小鍋酒,一一為他奉上,麻耗子親自作陪。

    “主任,”王不成假惺惺問“你們這是做什么?”

    “別多想,兄弟?!甭楹淖诱f“辛苦你大老遠跑來老灣寨,搞投票選舉工作,我這是盡地主之誼,為你接風?!?/p>

    “客氣了,主任?!蓖醪怀烧f“我看,還是先去讓群眾投票一下,再來看這桌酒菜吧!”

    “你就放二十四個寬心,”麻耗子說“投票的事情,你把選票交給我這幾個兄弟,讓他們去辦理,我們哥倆酒還沒喝夠,他們就辦妥當了?!?/p>

    “那是,你辦事我放心?!蓖醪怀烧f“再說誰又會和這桌酒菜有仇……”

    喝酒吃肉,王不成,絕對是個爽快之人。他隨手把選票,交給麻耗子的幾個弟兄。之后,就與麻耗子,杯來杯往,大快朵頤。麻耗子的幾個弟兄,接過選票,拿出幾張,在村間叫了幾聲,晃了幾下。隨后,窩在墻角跟,忙活起來。沒幾下功夫,老灣寨投票選舉工作,干完了。

    日當中午,王不成醉醺醺的,背著收回的選票,還有一小踏鈔票,被麻耗子他們,扶上一輛拖拉機,送回夾皮溝去了。

    那天,王不成沒有喝趴下。這在他酗酒生涯中,是一個超越。但據送王不成回去的司機說,那天著實是苦了王不成。他兩只手,緊緊捂著口袋,拼命護住口袋里的東西。那天的氣象,邪門得很。從老灣寨,到村委會十幾里山路上,不知是從哪里刮來的怪風,一個勁兒往王不成身上吹。王不成站著,吹他的屁股,蹲著吹他的頭,躺著吹他的肚皮。有幾處陡坡路段,還差點把王不成吹下山崖去。王不成,不知是衣服穿得單薄了冷,還是路上顛簸得厲害身子骨疼,或是害怕那無處不在的怪風,抑或是被麻耗子熱情款待感動了。他先是一路“嗷、嗷、嗷……”哭喊著。后來,又在車廂里,搖搖晃晃,嘔吐著到了夾皮溝。老灣寨的部分選票,也被怪風給搜了出來,灑落在車廂里,黏在王不成嘔吐物上,著實讓人不省心。

    下午,選舉結果出來了。善發與麻耗子得票,不相上下,均未過半。重選!

    結果一公布,人群炸開了鍋。老光棍們,三五成群,提著酒瓶,圍著村委會大院,強烈抗議,選舉過程存在營私舞弊。矛頭直指向,縣鄉派來的工作隊員,王不成。部分老光棍,有些醉意。學著大猩猩,拍打著裸露的胸膛,揮霍著拳頭,“嗷、嗷”吼叫著,要求把王不成交出來。工作隊,最是熱鬧,手慌腳亂,著手準備二次選舉工作。王不成回到村委會,倒地就睡,還沒醒過來,就被鄉里派來的吉普車,拉走了。老芋頭的情緒,被老光棍們憤怒的火焰,點燃了。他和老光棍們一樣,手里拎著半瓶酒,口里不停叨念著,不時出現在村委會門口。雖然,他表達有些含糊,但大家都聽得清楚。那就是,他反復在說,他和豆芽稈,怎么總是吃不上低保。他的情緒和訴求,又點燃了一大批,與他情況類似的人群。眾人圍著村委會,憤怒代替了理智,訴說變成了起哄。就連不能下床走動的豆芽稈,得知消息后,也在硬床板上,使勁呻吟嚎叫著,表示嚴重抗議。夾皮溝父老鄉親,終于像夾皮溝的狗群和雞群一樣,為了共同意愿,緊緊團結在一起。

    選民情緒過于激動,工作隊控制不了場面,只好向鄉上匯報。鄉上向縣上匯報,夾皮溝選舉工作場面,失控的嚴重性。沒過多長時間,六七輛警車,開進了夾皮溝。七八十個,國徽閃閃的公安干警,出現在村委會大院里。一時間,公安干警們橫隊、縱隊排開,氣勢威嚴地固守在村委會大院里。

    西山頭的風,把麻耗子在老灣寨干的事,告訴給了煥娣。

    煥娣憤怒至極,跑去找麻耗子。麻耗子,在王不成身上,用力過猛,再次驗證王不成“三杯倒”由來名不虛傳,也是憋著一肚子氣,沒撒處。不是冤家不碰頭。他們兩個,在一個巷道相遇。彼此,用毒辣的眼光,惡狠狠撞向對方。四目相碰,發出“咣、咣、咣”碰撞聲。牙齒,咬得“咯、咯、咯”作響。

    “你這個騷婆娘、害人精,”麻耗子大罵“到處找野漢子還不夠,還要幫著漢子來搶我村主任崗位。早晚要全身長毒瘡、生活蛆、流臭膿死!”

    “你這個貪官、色鬼,到處斂人錢財不算,”煥娣咆哮“還搶占民女,就連老娘我,你都不放過。還有臉面有資格來和我家男人爭!我要是你,早就撒一泡尿淹死。淹不死也喝敵敵畏,上吊自殺去……”

    他們彼此,抓住對方要害,招招全力以赴。最后,麻耗子不敵,像夾皮溝的狗,被人痛打一頓后,夾著尾巴,奪路而逃。只是,他這一逃,注定沒了翻盤機會。

    經過一下午準備,熱氣散盡,夜幕降臨,夾皮溝二次選舉工作,拉開了序幕??h鄉派來的工作人員,在公安干警陪同下,深入各組各戶,重新投票選舉。書記、鄉長親自坐鎮村委會,密切關注選舉工作。老芋頭與眾多老光棍,提著酒瓶,三三兩兩,聚在村委會大院周邊。醉了又醒,醒了又醉。那個夜晚,夾皮溝靜不下來,村村寨寨燈火閃閃,人聲嘈雜。工作隊從這家門口走出來,又鉆進那家院子里去,犬吠聲此起彼伏,一陣高過一陣。所到之處,人累倒了,狗惹火了。最后,村村寨寨,聽到最多的聲音,就是犬吠聲。再往后,是群雞打鳴聲。再次驗證了,夾皮溝的狗和雞,最團結。

    凌晨四點,第二次村主任選舉工作結束了,善發高票當選,但圍觀群眾仍未散去。結果一公布,除了麻耗子羞愧難當,悄悄溜走外,人們仍舊在村委會,癡癡守著。他們等待著,新當選的村主任善發,出來做當選表態發言,哪怕就說一句話。

    下半夜,人喜天也狂。西山頭的風,更是肆無忌憚,刮得在場的人,頭發亂成雞窩籮。夾皮溝,本來就有些寒意,偏偏老天又飄來毛毛雨。但為了等新主任表態發言,村民們迎著風和雨,不怕冷,不退縮,不輸給天,繼續等待。

    從選舉開始到結束,善發不見蹤影,沒有信息。下半夜,等待的人群中,最著急的人自然是煥娣。她男人當選了,本是她的心愿,也是她幾個月來出錢、出力、出人,所獲得地最大回報。但現在,要表態發言,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罵人,她從不含糊?;盍税胼呑?,也未曾遇到過對手??梢斨I導和鄉親們的面,做表態發言,她是邪人上不得陣。況且,她也不是新當選的村主任。

    按常規,再晚,善發也該回來了。

    善發就是善發,在眾人焦急等待中,他真的就在凌晨五點鐘,回來了。只是這次回來,作為新當選村主任的他,極其蹊蹺和狼狽。因為,他沒有駕著瑪莎拉蒂,神氣活現地出現在眾人眼前。而是光著腳板,穿著一條紅褲衩,披著一條花格子床單,乘坐著小癟三的拖拉機回來。

    兩天前,小癟三開著拖拉機,進城賣板栗,昨晚十一點鐘,從城里回來。出城幾公里,向著夾皮溝方向的砂石路上,朦朦朧朧中,他看見幾十米開外,車燈照到一個身上有一道紅,正在前面狂奔的怪物。嚇得小癟三汗毛翻。十里八鄉人都知道,邊城岔往夾皮溝的岔口,有個體格粗壯,腰間系一道紅的精怪。小癟三懷疑,莫非是撞上精怪了?聽說那精怪怕光??伤耐侠瓩C,什么部件都亮,就是燈不夠亮。他開著拖拉機,盯著前面幾十米遠處,順道奔跑的怪物,怕極了。眼看只有十幾米距離,那怪物突然不跑了,猛然站直高大的身軀,向他揮手示意停車。小癟三頭皮發麻。心想,今晚他真是撞見精怪了。嚇得“哇、哇”怪叫。開著拖拉機,直向那怪物撞去。

    “小癟三。你要撞死人!”

    “你、你,”小癟三問“你是人還是精怪?”

    “是我,善發?!?/p>

    “善發!”小癟三再問“你是善發?”

    小癟三把剎車踩死,拖拉機熄了火。他驚魂未定,瞪大眼睛,看著拖拉機頭前方幾米遠處,模模糊糊的人影。果然是善發。但見善發,只穿著一條大紅褲衩,哆哆嗦嗦站在路邊,狼狽地看著他。確定了是善發,小癟三不害怕了??赏侠瓩C被嚇熄火了,一時竟然發動不了。經過三個小時修理,他們才踏上回家的路。善發光著身子,蹲在鐵皮車廂里,打哆嗦,打得拖拉機都搖晃起來。小癟三看他可憐,把買給娃娃的一條小號花格子床單,給他披上。又怕又累又困又氣的善發,披著花格子床單,斜靠在車廂上,昏睡去了。凌晨五點,他們終于在眾人苦苦等待下,姍姍來遲。

    剛到村委會門口,還在車上昏睡著的善發,就被一大群人圍上來。他睜開眼,感到事態不妙,慌忙從拖拉機上爬下來,準備往家里跑。但為時已晚,他被眾人團團圍住。人們用驚奇、怪異的目光,打量著他,討論著他。就像觀看,從天而降的外星人。善發一瞟眼,發現人群中,有煥娣、鄉長、書記,還有許多警察。心里想著,完了!鬧出人命事了!他的事,已驚動了全村,全鄉,全城。警察,已經來到村里等候他,要把他捉拿歸案了!

    善發,神情沮喪。天氣冷,他無奈地使勁拉扯著床單,盡量裹住裸露的身軀。十幾年來,大吃大喝,積攢起來的贅肉太多了??蓱z那小小的床單,無法顧全他肥大的軀體。往往是,上身裹住了,下身又露出來了。下身夾緊了,上身大半個膀子,又露在外面。他只好雙管齊下,上身用手抓住床單兩個邊角,下身用膝蓋,夾著床單的另兩個邊角。身形實在是有些怪異,堪比一個“了”字形。在夜風和毛毛細雨脅迫下,瑟瑟發抖著。善發,一臉無奈,可憐巴巴看著大家,只盼找個縫隙,鉆進去。煥娣看到自己男人,這幅羞人模樣,先是驚得張大嘴巴,瞪著眼珠看善發。后來,聽旁人竊竊私語,又看到眾人,也用怪模怪樣的眼光看她。一時羞愧難當“媽呀!”一聲大叫后,抱著頭,嚎哭著,往她家方向跑去了。眾人看看跑遠的煥娣,又看看衣不遮體的善發。一個個,驚呆了。整個村委會大院,鴉雀無聲。

    老芋頭,半醉半醒,看了善發半天。搞不懂,善發葫蘆里究竟是賣什么藥,影哪一出戲。

    “喂,你小子搞什么鬼,”老芋頭叫道“又不是拍電影,當一個村主任,就讓你叔我認不出你來了?告訴你,就算你不披床單,叔我照樣認得你!還不趕快來表態發言,讓我們等你等了大半夜?!?/p>

    “哦,是!”善發激動地說“叔,我就來?!?/p>

    善發終于弄明白了,原來他當選了夾皮溝新一屆,村民委員會主任。一村子人正守護著,他這個來之不易的職位,等著他做表態發言。善發索性把床單兩頭,在脖子上打了個結。夜風中,冒著細雨,露出灰白色的肚皮和紅褲衩。大無畏,大踏步,向人群邁去。

    不論是鄉長、書記,還是公安干警,大家都被這位,穿著時髦的農民爆發富,剛剛當選的夾皮溝村主任,雄赳赳、氣昂昂,闊步向前邁進的氣勢,給鎮住了。紛紛讓道。暫時忘記了憤怒、忘記了嘲笑、忘記了討論。甚至忘記了,眼前發生的這戲劇,而又魔幻的一幕。善發,登上村委會走廊臺階,站定,兩手叉腰。光著腳板的右腿,稍稍往前邁出小半步。輕輕踮著腳尖,微微顫抖著,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片刻后,他一臉嚴肅,向一直等待他,做表態發言的群眾,說了一句話。

    “冷,”善發說“真他媽的冷!”

    說完后,他輕松自如,邁下臺階,走出了人群,向自家方向走去?;ǜ褡哟矄蔚挠白?,分分鐘,消失在黑蒙蒙的夜色里。夾皮溝人民群眾,終于如愿以償了。他們意志堅定,連夜守候和等待。等待著新當選的村主任,做表態發言,哪怕就講一句話?,F在,善發終于及時地滿足了,他們的意愿。

    善發,這樣狼狽地回到村里,與他的艷福,脫不了干系。更與楊姬,息息相關。自從有了楊姬,善發就只圍著她轉。善發有的是錢。對楊姬,他是掏心掏肝,要什么都是買、買、買。只是,之前與他保持著,特殊曖昧關系的幾個女人,不干了。因為善發給她們的零花錢,減半又減半。與她們幽會的時間,直接省去了。更讓她們嫉妒加恨的是,楊姬青春年少,靚麗逼人,還是堂堂正正的大學生。而她們,人老珠黃。自身僅有的一點靚麗光彩,大部分用來,哄善發開心了。歲月這把殺豬刀,不知是握在哪個大神手里。把她們曾經靚麗的容顏,凹凸有致的身形,劈得七七八八,完全不顧及她們的感受。楊姬經常駕著瑪莎拉蒂,在外面招搖過市。要知道,在邊城,那輛瑪莎拉蒂,曾經也給她們,帶來過無限風光?,F在,都被楊姬霸占了,還叫人活嗎?有了楊姬,善發拋棄她們,是遲早的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太可恨了,這個小狐貍精!必須教訓她一下!也給善發看看,叫他以后少花心。于是,一群本來水火不容的女人,為了共同目標,精誠合作了。

    事發當晚,正是夾皮溝村主任,二次大選那晚。楊姬在茶莊,喝了一泡金花老茶頭,那些琥珀色茶汁,溫潤潤地滋養著她心田。讓她心情大好,精力爆棚。她跑去如意飯店,指揮了一氣員工后,習慣性地纏著善發,要買新衣服。于是,二人卿卿我我,駕著瑪莎拉蒂,去逛夜市。善發一口氣,給她買了不少服裝。為回報善發,楊姬拉著他,去酒店,一對一輔導。

    二人在酒店,萬事俱備,東風即將刮起。房間門,突然被撞開。一群女人,拿著拖把、掃帚、夜壺等做兇器,個個橫眉怒眼,出現在他們眼前。她們不由分說,不分青紅皂白,把善發和楊姬,從床上拽下來。給了善發幾拖把、幾掃帚,破口痛罵他一番后,把他晾在一邊。為了防止他逃跑,她們撕毀了他的衣物,除了一條紅褲衩外。善發蹲在墻角邊,眼巴巴看著她們教訓楊姬。楊姬慘了。幾個女人,撕扯掉她的內衣,揪住她的長發,劈頭蓋臉一頓暴打。對待楊姬,她們是又恨又氣又嫉妒。出手不分輕重,不看部位,個個都下死手,往死里打。她們又罵、又打、又抓、又踢、又扯、又撕。雙拳難擋眾敵。楊姬,毫無招架和還手之力,赤裸著身體,在地毯上,爬來滾去哀嚎著。她們哪能夠輕饒她,繼續發飆。直至楊姬頭破血流,滿是抓痕和腫塊,身上不掛一片布。楊姬打娘胎里生下來,從未遭受過這般毒打。在地毯上,她披頭散發打滾嚎叫,求饒。

    她們的叫嚷和打動,驚動了酒店保安,引來一大群住客圍觀。酒店來人阻止,她們卻更來了勁。拖把和掃帚,揮舞得比劍客還精準。每次出手,都能讓哀嚎者,發出更洪亮、更凄慘的哀嚎聲。讓吃瓜群眾,看得熱血沸騰,不時爆發出狂吼聲,回應著她們激情表演。酒店方沒轍了,怕鬧出人命,只好報了警。善發怕被公安拘留,顧不了許多,乘著混亂,瞅空溜出酒店,往夾皮溝方向逃走。后來,就遇上了,開拖拉機回家的小癟三。

    因受冷、受驚大半夜,加上氣急、羞愧、疲勞等因素,善發終于病倒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個月。煥娣叫他進城住院,他死活不去。生病期間,老芋頭來看望過他幾次。邊城公安局干警,也來看過他。本來人家是打算,帶他到局里審問做筆錄,但看他病得不輕,就在床前詢問他,有關他與那群鬧事女人的關系。厘清楚了,沒善發多大事,構不成犯罪,治安處罰和批評教育,是少不了了。從公安局來人那里得知,那晚善發逃走后,幾個女人打紅了眼,停不下手。她們把赤條條的楊姬,拖出酒店,澆了她一身糞水,當場燒了他的瑪莎拉蒂跑車。讓楊姬跪在大街上,給她們道歉?,F場,有上千名吃瓜群眾。之后警察來了,把她們統統帶到局里去。楊姬,身上被多處打骨折,處于昏迷狀態,只能送進醫院搶救。命是保住了,但受了嚴重刺激,躺在病床上,說話語無倫次,神志不清。幾個發狠的女人,出手過重,構成了犯罪行為,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了。

    這場風波,善發身邊的女人,除了煥娣在家里,跟他慪了幾天氣外,其他的不是在醫院,就是在拘留所。這次事件,有吃瓜群眾,把肇事視頻,傳到網絡上去,引起社會廣泛關注,邊城一片嘩然。善發,這次是出名了。人們都知道,夾皮溝有個善發。距選舉后,夾皮溝再次出名了。邊城民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談到艷遇事件,都會談到善發,談到夾皮溝,加油添醋,談得津津有味。

    作為新當選的村主任,生活作風上,如此不檢點,縣鄉有關部門,作出了罷免善發,擔任夾皮溝村主任職務的決定。同時,也對拉票賄選的麻耗子,作出了嚴肅的紀律處分,把他在村干部隊伍中除了名。對麻耗子的處理,夾皮溝群眾沒有意見。但對善發的處理,夾皮溝群眾,不干了。他們辛辛苦苦,二次投票選舉出來的村主任,還守了大半夜,豈能說罷免就罷免!夾皮溝,為數不少的群眾,自發組織起來,開著一輛輛,載滿人員的手扶拖拉機,連續幾天到鄉里上訪,到縣里上訪,討個說法。一時間,邊城大街小巷,到處走動著,夾皮溝上訪群眾。為了保住善發,新當選的村主任職務,夾皮溝群眾的團結程度,終于超過了夾皮溝的狗和雞。上級部門,看到了人民力量地強大,人民意愿不可違。有關部門,經過調查取證,再三權衡,順從了夾皮溝群眾意愿,保留了善發村主任職務,給予他嚴重紀律處分。夾皮溝村主任選舉風波,才算正式結束。

    病好后,善發在家呆了一段時日。后來進城去,打理他的茶莊和如意飯店,照看楊姬和與他有瓜葛的女人。該出錢的出錢,該處罰的處罰。該接受上級部門,紀律處分教育的,接受處分教育。受這次事件影響,他的如意飯店,生意冷淡了許多,茶莊沒了生意關了門。醫治楊姬,花費了一大筆費用。賠償了楊姬,一大筆精神損失費。一番折騰下來,他在邊城沒了立足之地。善發,轉讓了邊城的茶莊,關了如意飯店,回到西山頭古茶園,原老茶廠舊址上,建蓋了一座新茶莊。名曰:西山茶莊。

    善發,說服了老芋頭。把老芋頭,留在大木柜里,長滿金花的老茶頭,作為鎮莊之寶,供奉在新茶莊展廳里。原來在茶廠干過的老人們,沒出去務工的年輕人,多數都被他聘請去管護古茶樹,在新茶莊做事。老芋頭,是善發的座上賓。感興趣時,他給茶客介紹金花老茶頭的由來,或到車間指導年輕人制作古樹茶。沒興趣了,就在古茶園里,瞎悠轉。豆芽稈身體好了,在新茶莊做保安工作。其實他,什么也干不了,除了喝幾口悶酒外,就是向老芋頭討要老茶頭喝。

    茶科專業的楊姬,與善發攪在一起那段時間,教會了善發許多茶葉專業知識。善發是個好學之人,在西山頭建立新茶莊,讓他真正與古茶樹為伍。他人也變得安靜了許多,不好事也不多事了。只是多養了幾只狗,有事無事,就在古茶園里悠轉、沉思。夾皮溝的事,他能管多少,就管多少,身邊的人,他能幫幾個就幫幾個。為鄉親父老辦事,他算是盡心盡力。只要被煥娣指責,他總是不言不語、不辯不解,任由煥娣咒罵。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冬去春來,西山頭古茶園里,一槍槍一旗旗,嫩茶莖發得滿園都是。善發,組織村里的老人,去古茶園里采茶。一來是這些老人們,年輕時都采過茶,懂得采茶技術。二來是這些老人外出務工,人家不要了,呆在家里,他們又閑不住,覺得拖累了兒孫后腿。更重要地是,這些老人對古茶園有感情,更能用心采茶。古茶樹不比臺地茶,它們枝干高大盤曲,越是肥碩的芽莖,越是長在枝干頂端。采茶的人,要身輕如燕,有飛猿的攀爬技藝,才不會摔下來,不會踩壞茶樹枝干,采到肥碩、鮮嫩的茶莖。好在老人們,都保留著饑荒年代的習性,一天不爬幾趟古茶樹,他們身子骨就會癢癢的,不舒服。

    春天里,西山頭古茶園,每棵古茶樹上,早早晚晚都爬滿了,夾皮溝的老人。老人們,在古茶園里輕松掙錢,歡心閑談。他們把古茶園,看成了綠色的娛樂會所,當做新型養老院。穿越時光封鎖線,他們又回到年輕時,大集體勞作的往日時光里。

    老芋頭,時常穿梭在古茶園里,抱抱這棵古樹,爬爬那棵古樹,與這個老頭聊聊,與那個老太太侃侃,也算是愜意。只是他始終皺著眉頭,找尋著什么。大家都知道,他在尋什么,可誰也不想說出來。說了也是一肚子苦水。往事如浮云,雖縹緲虛無,卻也爛漫如花。永駐內心的影子,遠比呈現在光亮下的東西,更能刺痛人心。豆芽稈就輕松多了,他一個門衛,又管不了什么鳥事。幫忙不添亂,沒事他就躺在門衛室喝老燒。醉了,便去找老芋頭,要老茶頭解酒??吹嚼嫌箢^,在古茶園里失魂落魄,善發就請老芋頭去制茶車間,指導年輕人制茶。

    “叔,這一鍋殺青的時間,”善發說“可以設定為15分鐘了?!?/p>

    “不行,這批鮮葉老了,”老芋頭說“是下午采摘的,攤涼時間超過了四小時。水汽本來就少,這鍋溫都在320度以上,15分鐘炒得太熟了?!?/p>

    “那我們揉捻輕一點,”善發說“時間控制在3到5分鐘內,不就好了嗎?”

    “善發,這四月中旬的古樹茶,”老芋頭質問“你要低溫長炒,輕揉捻?你不是在欺騙客戶嗎!”

    善發故意氣老芋頭,想讓他忘掉那些心結??烧f到古樹茶制作工藝,老芋頭就認真了??粗瓢l有心,要把家鄉古樹茶業,做精做長遠,老芋頭豈能讓他胡來。

    制茶季,老芋頭和善發,常蹲在幾個鮮葉攤涼槽邊,抓起剛采的鮮葉,嗅著鮮葉氣息,判定攤涼時間足不足。然后,又到電炒鍋旁,查看炒茶師傅,對鍋溫和轉速的掌控情況??纯?,鮮葉燒邊了沒有,渥鍋了沒有,水汽是否起得來等,把控著最具體的殺青技藝環節。在旋轉的高溫炒鍋中,老芋頭,經常隨手就抓起一把,殺青中的鮮葉,嗅一嗅鮮葉氣息,更直觀地把控殺青程度。再到揉捻機旁認真查看,鮮葉的葉面細胞破損程度,嗅一嗅揉捻中茶青氣息,斷定揉捻程度。等嗅到濃烈的鮮葉清甜味,清幽的茶香味,飄滿整個操作間,揉捻時間也就夠了。剩下的就是解塊,再拿到晾棚里定條晾曬。最后是撿除黃片,把灰黑參半,條索分明的古樹春茶,裝箱倉儲起來。

    每次殺青、揉捻、晾曬好,當日采摘的茶葉后,時間多半是第二天凌晨時段了。只要老芋頭參與勞作,就嚷著讓善發,沖一泡金花老茶頭喝。

    “骨頭老了,不中用,茶蟲咬得渾身不自在。善發,叫他們沖一大茶缸老茶頭來喝喝?!?/p>

    “叔,你是人老骨頭金貴!省著點,那可是長著金花的老茶頭??!”

    “再金貴,它也是茶,喝了也要變尿。你小子是舍不得啊,又不喝你的份!泡還是不泡?”

    “泡、泡、泡。叔,我這就去泡!”

    “善發,你說這西山頭的古樹茶,怎么會越老越有滋味,越陳越香醇呢?關鍵是還會長金花!”

    “叔,這就說明我們夾皮溝西山頭大葉種茶,是上等的古樹普洱茶。也說明你的制茶工藝是純正的!”

    “西山頭產好茶不用你說,大集體時候國家就看準了。你也不用給我臉上貼金。我是想問你,夾皮溝的人老了,能和西山頭的老茶一樣金貴嗎?”

    “叔,你今天這是……”

    善發,的確是舍不得,長金花的老茶頭。要命的是,他也抵擋不住,金花老茶頭的誘惑力。對于一個,會喝古樹普洱陳茶的人來說,那種味道,喝到腸胃里,對身體的舒適感,是一種致命地誘惑。那是讓人,每個毛孔都感到舒暢、放松地奇妙感覺。那種,美妙而奇特地感受,每當老芋頭嚷著要喝老茶頭,善發雖然心里,有一百個不愿意,身體也就不聽使喚,自動沖泡老茶頭去了。

    老芋頭話里有話,善發聽了心里戳疼。他一大個村主任,怎會不知道,如今夾皮溝,幾乎是老人和孩子留守著,年輕人都外出務工去了。

    當善發,蒙泡好一大壺老茶頭時,豆芽稈多半打著哈欠,嗅著茶香味而來,加入到喝茶的人群中。

    一年過去了,二蛋和大狗,在城里混出了些名堂。特別是二蛋,天水閣的員工,已經習慣叫他“寶蛋哥”了。他們是過怕了,夾皮溝的清貧生活,迷上了城里燈紅酒綠的世界。過年,也不愿回夾皮溝。任由老芋頭和豆芽稈,思念和帶信,他們就是不肯回一趟夾皮溝。后來,二老幾次讓善發帶著他們,進城去探望孩子??扇思揖褪?,躲著不見他們。幾次探訪無果后,二老也識趣,不再進城了。只是他們,總擔心兩個孩子,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久而久之,二老思念成疾,相繼病倒了。好在他們二人,相互照應著度日。煥娣也三天兩頭,照看他們,日子才勉強過了下去。

    兩個被孩子,遺忘了的老人,咀嚼著寡淡的光陰,不再參與賭博活動了。也不敢打,留守村婦們的主意了。他們把思念孩子的氣力,投放在善發的新茶莊里。把想頭掛在,西山頭古茶園里。

    天水閣,正常經營活動,已經遠遠滿足不了,穆云天吞金的貔貅之口。于是,他開始在天水閣里,悄悄開展特殊服務。讓大狗領著一些,精明的員工,給顧客提供毒品吸食,提供陪吸食的失足女等服務。

    又是一個年末。在老芋頭和豆芽稈,無數次催促和期待下,二蛋和大狗,在一個陰沉沉的下午,終于回了一次夾皮溝。他倆駕著豪車,帶著幾個時尚女子,轟足油門,在村里繞來繞去。所到之處,喇叭刺耳,惹來一群群人圍觀。幾個嬌女子,沒來過偏僻的山村,賴在豪車上,不肯下來。就算勉強下來走動,也是蒙著嘴巴,捂著鼻子,扯著衣袖,叫苦連天。她們穿著露骨,說話爹聲奶氣,一雙雙大眼睛,滴溜溜轉著。惹得許多老光棍,尾隨其后,眼紅口饞,想入非非。

    “二蛋,走狗屎運了!喲,還帶著洋妞,給老子留下一個?!?/p>

    “叫寶蛋、寶蛋,”二蛋吼道“不是二蛋。再瞎叫老子給你滿地找牙?!?/p>

    “是、是,寶蛋,寶蛋哥。帶小的們進城混混,也開輛大奔回來……”

    二蛋揚眉吐氣,逢人就說,城里到處是女人,到處可以撈金。一些土頭土腦,沒走出夾皮溝過的老光棍,跟在他們后面,貼得比狗皮膏還緊。平時,正眼都懶得看二蛋的亥妹,態度也是大轉變。

    “喲、喲,二蛋,哦不,”亥妹說“是寶蛋哥,回來了。好吃好在就不來找妹子了?”

    “嗨,妹子說哪里話呢,”二蛋說“我這不才和大狗剛回來嘛,像你一樣準備給家里蓋洋樓哩?!?/p>

    “好、好,寶蛋哥有志氣?!焙ッ谜f“哪天房子蓋好了,妹子幫你過去服侍老人家……”

    他們聊得正起勁,善發帶著一群獵狗,從西山頭回來。幾只老獵狗,老遠看見二蛋和大狗,還先是搖尾巴。因為,是一個村子的人,不能咬??煽吹綆讉€過于時髦,而陌生的女子,它們就狂吠不止了。幾只小獵狗,不一樣。它們生來不知道,村里有二蛋和大狗這號人。那幾個女子,更沒有緣法。它們,雄赳赳、氣昂昂,一馬當先,沖在老獵狗前面,不畏懼,不留情面,向二蛋他們,狂吠著。幾個女子,哪見過這樣兇的狗,秒嚇得失魂落魄。包頭尖叫著,串到大狗和二蛋身后。還好,善發阻止得及時。幾個畜生,才沒傷到他們。大狗鬼火綠。

    “狗仗人勢,是你爹叫你來咬,還是你媽叫你來咬?!贝蠊穯枴吧瓢l,你一大個村主任,也不一定用這種方式,歡迎我們回村一趟吧?”

    “大狗兄弟對不住你們了,”善發說“不要和畜生一般見識?!?/p>

    “我爹和老芋頭,怎么還是沒吃上低保,”大狗問“還天天去幫你管古茶園,你這村主任是怎么當的?”

    “兄弟,你們倆都開上豪車,領著洋妞回來了,還怎么吃低保!”善發說“哦,對了,你爹他們也和我一起回來了,在家等著你們呢,快回去看他們吧!”

    “主任,你在城里的茶莊和如意飯店怎么關門了,”二蛋說“你那幾個馬子都散伙了吧,那個楊姬很正點哩!”

    “兄弟,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善發說“管好自己?!?/p>

    話不投機。善發吆喝著獵狗,走過人群。幾只小獵狗,狠狠地盯著二蛋他們,不解恨,又咆哮了幾聲。善發再次出聲制止。

    “不聽話的畜生,是咬你爹還是咬你媽!”

    善發和獵狗,淡出了二蛋一伙視線,消失在村頭小路上。身為村主任的善發,對他們不冷不熱,大狗和二蛋,面子上過不去,窩了一肚子火。幾個女子,受不了雞飛狗咬的山村場面,一股勁催促著回城去。她們爬進車里,再也不肯下來。二蛋也覺得,沒有呆下去的必要了。想到還沒見過父親一眼,覺得不妥。于是,就和大狗硬著頭皮,回去看兩個老人。

    老芋頭和豆芽稈,知道兩個娃回來了,與善發從茶莊一同回到村子里,在豆芽稈家等著他們。兩對父子相見,豆芽稈因幺雞組的事,低著頭不語。老芋頭可高興了,手舞足蹈,與孩子們打招呼。大狗,瞟了一眼滿臉羞愧的父親,氣不打從一處來。

    “不要廉恥的老東西,”大狗說“你不要臉我還得要臉,盡做些丟人現眼的事,你叫我這臉往哪兒擱!”

    “你這孩子,怎么能這樣對你爹說話,”老芋頭說“他再不成也是你爹,沒他的種就沒你大狗!”

    老芋頭,看到大狗對父親如此不敬,出言教訓了大狗一句。二蛋,看到父親責備大狗,大為惱火。

    “你吼什么吼,就不是你老不正經,”二蛋吼道“約人家豆芽稈叔去惹出來的禍,你還有臉面教訓人家?!?/p>

    “二蛋,你說什么話,你可是我養大的?!崩嫌箢^問“出去兩年就長本事了,連爹都不認了是嗎?”

    “叫寶蛋,是寶蛋不是二蛋?!倍罢f“我是我媽養大的,如果不是大狗帶我出去闖,就是再和你窩下去四十年,還不就和你一樣?!?/p>

    “你就是二蛋,是我和你媽屙出來的二蛋……”

    兩個老男人,與兩個老父親,兩年多沒見。見面,就是一頓咒罵。一頓咒罵后,大狗和二蛋,沒留下一文錢,也沒陪老人吃上一頓飯。拍拍屁股,駕車走人。老芋頭,隔著車窗,扯著嗓門,叮囑二蛋。

    “二蛋,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和同伴。做什么事都要講良心,人在做天在看,要分清是非好歹……”

    二蛋,靠在副駕駛座位上,紅著臉,吼還老芋頭一通。

    “再說給你一遍,老子叫寶蛋不叫二蛋。老子的事用不著你瞎操心,誰會想像你一樣,一輩子窮窩在這鳥不拉屎的窮山溝里。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有錢才是硬道理……”

    車子啟動了,他們使勁按喇叭,在村里又兜了一圈,回城了。兩個老光棍,認定城市是他們的安居之所。哪怕在城里,沒有一錐子的土地,沒有一片瓦礫的房子。為了得到城市,他們一如反顧地拋棄了鄉村。

    沒過多久,邊城接連發生兩件,轟動全省的大事件。這兩件事,都和夾皮溝脫不了干系。因為是夾皮溝人,制造的大事件。這是,繼善發制造的大事件后,夾皮溝人,再次在邊城,制造的大事件。

    一件是天水閣,販毒吸毒事件,被省公安廳查處了,為首的嫌疑犯是大狗?,F場查獲毒品之多,金額之大,是近幾年來,省內最大一起販毒案件,沒有之一。大狗被逮捕,穆云天去向不明,天水閣再次停業了。

    另一件就是,剛在邊城西面翠河邊建起的,那家集娛樂休閑于一體的,大型旅游度假山莊。開業當天,發生群體性中毒事件。雖然發現及時,搶救及時,但由于不少游客,食用了過量劇毒食物,造成十幾條人命案。這是明顯的人為投毒案件,由于死亡人數過多,影響面非常大,直接由省公安廳掛牌偵破。犯罪嫌疑人,很快被抓獲。那就是,天水閣保安,二蛋。才開業的旅游度假山莊,被省上,無期限叫停業了。

    噩耗傳來,老芋頭和豆芽稈,幾次昏厥過去,幾次醒過來。夾皮溝的黃昏,在山風撫摸下,人的眼睛容易模糊。是西山頭的風,與夾皮溝老人的眼淚,催生了夾皮溝,不一樣的黃昏。在時間的診所里,老芋頭和豆芽稈,拎著茶缸,提著裝滿老燒的鋁壺,相互攙扶著,穿梭在西山頭與夾皮溝間,硬生生挺住悲傷,活了下來。

    夾皮溝,這個養育著,眾多愛制造大事件人物的山村,在每個黑夜慢慢劃過后,迎來了充滿未知的黎明。年長的老人們,慢慢接受了,一報還一報,因果循環的命輪。老人們都說,善發捅破過天,但他修了很多福氣,天沒有為難善發。二蛋、大狗也捅破了天,還不知道敬畏天,他們兩個的命,懸了。

    這兩件事發生后,老芋頭和豆芽稈,被村里列入了五保對象。但老芋頭,堅決不做五保戶,他仰著須發蒼白的頭顱,揚言要自食其力。為此,還把身為村主任的善發,大罵了一通。豆芽稈沒有異議,兒子靠不住了,他確實需要,民政部門關照。因為他,缺少打酒的錢……

    往后的日子,老芋頭時常跟著善發,吃住在茶莊里,研究和等待著,西山頭古茶園的古樹茶,期盼著它們,早日長出金花。豆芽稈,仍舊守著茶莊大門。他活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灌醉。第二件事,就是讓自己清醒過來。日子就這樣,反復循環著。

    時間不能空閑下來??臻e下來,老芋頭就會,無限地思念翠花。他把過去對翠花,所有虧欠,化作一縷縷熱和光,擒住并烤熱西山頭的風。讓熱風,吹得更高更遠,去尋找翠花,游走在天地間的魂魄。去撫慰和捂熱,翠花曾經凄慘和寒冷的心。彌補他對她,陰陽相隔地遲來之愛。

    古茶園里,稚嫩的新芽,吞吐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催生艷麗春光。老人們穿梭在古茶園里,歡歡喜喜采茶,老芋頭也在其中。歲月增添了他的自私和倔強。他整天守著,當年翠花采茶時,摔下來的那棵古茶樹,不允許其他人,攀爬和采摘。只要那棵古茶樹發滿鮮芽,他就親自爬上樹,小心采摘鮮芽。生怕踩斷一杈,細小的枝條,弄痛一片隔年的老葉片。山風,鉆進古茶園里,貪婪地舔舐著茶青味。撫摸老芋頭,日趨枯瘦的面孔,凌亂的銀發。喚醒了古茶樹上,翠花遺留下的殘魂和落魄。老芋頭,就在古茶園里,在古茶樹蒼勁如虬的枝干上,與翠花相逢了。他淚眼婆娑,與古樹對訴、對泣著……

    老芋頭,把從那棵古茶樹上,采摘下來的鮮葉,以單株的形式,單獨制作,入庫倉儲起來。他認定,那棵古茶樹,帶著翠花的精氣和魂魄,必最先長出金花來。

    夾皮溝的大季稻,用揚起的谷花,馱來了深秋十月。古茶園里,老人們采摘,吐露芬芳的最后一批鮮葉?;ò耆缪?,花蕊如金的茶花,鋪滿整個古茶園,香氣襲人。末秋的采茶季,缺水少露,鮮葉發得不多,卻都沾滿了茶花和稻花的香氣。這個季節,做出來的茶,就是花香饒舌的谷花茶。分娩了谷花茶,古茶樹就要沉沉睡去一個冬天。待來年春風,將它們喚醒,才能再吐芬芳。谷花茶,雖沒有春茶的醇厚感,也沒有春茶耐泡。但那股特殊、持久的花蜜香甜氣息,征服了無數茶人味蕾。沒有喝夠西山頭古樹春茶的茶客,他們心心念念地等待著,品飲西山頭的谷花茶。這又為善發的茶莊,小賺了一筆,也給就要入冬的老人們,活動了一趟身子骨。增添了,過年的衣物和零花錢。

    入冬的一個深夜,善發和老芋頭,倉儲完最后一批谷花茶。老芋頭累得捶胸頓足,善發也是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叔侄倆,又沖泡老茶頭喝了。

    “這長金花的老茶頭,”老芋頭說“味道的確非同一般,要是翠花也能喝上幾盅,那該多好??!”

    “叔,別難過,人死不能復生?!鄙瓢l說“二蛋,也會得到法律的公正判決的?!?/p>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難道二蛋死了,我這老家伙就不活了?”

    “叔說的極是?!?/p>

    “哎,子不教父之過,二蛋走到今天這地步,都是我的錯!”

    “叔,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不說這些了。你看,這古茶園里,邊角廢料制出來的老茶頭都能長金花。難道我們夾皮溝的老人,還比不上這些廢料?”

    “叔肯定能行!再說還有我呢?!?/p>

    “誰稀罕你!一個村的老人,你也能照管得過來?夾皮溝的古樹茶都能越陳越好喝,能長出金花,夾皮溝的老人也不會落下……”

    溫潤潤的茶湯,滋潤著他們喉舌和腸胃,兩個人在深夜里,與冬天對視著。老芋頭,半瞇著眼睛,銀針般的須發,撐起了他倔強的頭顱,把寒氣阻隔在古銅色的皺紋外。善發腦海里,有無邊無際的想象力在涌動。他想,夾皮溝要建一所養老院。他的茶莊,可以辦成村集體經濟產業??梢詭е嗳俗霾?,開發更多茶園……

    老芋頭的思緒,被寒氣拽著下沉,墜落在漆黑、寬廣、僵硬的大地上。他抬頭看天空,有一點光亮。那是從古茶樹上,長出來的下旬月亮。他看見,他親手制作的古樹普洱生茶,在倉儲室里,悠然咀嚼著光陰。各種微量元素,慢慢轉化著。那些金色的小花朵,從黑灰色的茶葉和茶桿上,慢慢探出了頭。

    【作者簡介:張新祥,筆名:阿當。男,傣族,1981年12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1年參加工作,現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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