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3年第2期|索南才讓:騎馬去幫叔叔剪羊毛

索南才讓,蒙古族,青年小說家。一九八五年出生于青海。作品發表在《收獲》《十月》《花城》《作品》《民族文學》《青年作家》《紅豆》等雜志,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以及收獲文學榜、《2020青春文學》、《2021中國短篇小說20家》、《2021中國微型小說年選》等年度選本和排行榜。曾獲《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佳作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青稞文學獎、紅豆文學獎、青海省青年文學獎等獎項以及青海省“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等。二〇二二年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代表作為《荒原上》《巡山隊》。
1
春末,我從失去親人的旋渦中擺脫出來,心境平和下來。我開始習慣一個人生活,有了很多無所事事的空蕩蕩的時間。為了不過于浪費這些寶貴的光陰,我比以往更用心地關注牲畜的身體狀況,一有不對勁便未雨綢繆,搶在病情嚴重前治好。為此我需要多方面去分析研究,要做很多功課。但好在只要用心,這事并不很難。十來次以后,我已算得上獸醫方面的專家了,很多疑難雜癥我都可以試上一試,不至于手足無措。我這才發現牲畜有那么多疾病,這些疾病一天天嚴重,只等最適合的時候暴發出來。一想到過去有那么多牛羊因為我的照顧不周而在病痛中默默死去,我就有些惴惴不安。假使我不曾遭遇這次痛苦的失親災禍,我又何嘗注意到這些呢?他們遭遇車禍以后,我常常想起那些被馬摔掉的人,他們在騎馬行進中歿了,讓人感覺遭遇車禍一樣。
叔叔從青海湖上端的草原順著牧道,騎馬來看我。他已經五十七歲了,大腦袋上是針一樣密密麻麻的灰白短發。他的身材依然那么瘦。這一輩子他都在羨慕身體肥胖的人。他下馬時很艱難,我快步跑過去扶住他,我們擁抱了一下。叔叔拍拍我的肩膀,樂呵呵地炫耀說,來的路上碰到一個老婦在伸胳膊伸腿鍛煉身體,他們聊得很過癮。她家屋舍畜棚連成片,是大戶人家。
那天晚上,我戴上他送給我的手表。這表是他去年到云南旅游時買的,一塊銀表鏈黑表盤的雜牌機械表。
“我一直觀察你,你沒有手表,而且你也沒有好馬,這可不行,你都三十多歲了?!笔迨逭f,“蘭臺吉,你再不好好過一把年輕的癮就老了?!彼f明來意,想讓我去幫他剪羊毛。
叔叔問我:“你的羊毛剪完了嗎?”“我今年雇人剪的?!蔽艺f。叔叔問:“剪一只多少錢?”我說:“三塊五?!笔迨逵謫枺骸斑@么貴了嗎?”我告訴他:“去年還是兩塊八,后來漲到三塊?!?/p>
雇人剪羊毛的牧戶太多,剪羊毛的人趁機漲價了,不過還是剪不完,羊太多了?,F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一些傳統的做法遭到拒絕了,因為現在沒有人會笑話你做事,只要你自己愿意就好。所以盡管賣羊毛賺的錢都不足以支付剪羊毛的開支,但誰都想圖個省心省力。
第二天,我們倆吃了早飯,叔叔在我的羊圈里檢查羊群。他總算對我有了一點滿意,說我的羊還能看。他尤其對我挑選留下的十五只公羊羔和十五只母羊羔贊賞有加,說都是好羊羔。我們將羊群放出來,等它們喝完水,朝草山里走去,我們跟在后面。因為患類風濕性關節炎,叔叔右腿瘸得有點厲害,上坡下坡都很吃力,可他的興致很高,對羊評頭論足,賣弄他的經驗。從草山回來,我們騎著摩托車去趕馬。既然叔叔堅持要我騎馬,我就得先套住我的馬。我已經想好了,走遠路就騎那匹鞍口軟和的銀鬃騸馬。它有點老了,但還足以應付幾十公里的路途。我有一年多沒有接觸它了,我們的交流越來越少。在它還是一匹青壯馬的時候,它最害怕的是紅顏色的東西。如果我騎著它在路上走,遇見了紅顏色的東西,它就會發飆。它對紅顏色的恐怖傳染給了我,以至于我看見紅顏色的東西也不受控制地生出恐懼感,我總覺得看見了紅顏色的東西我就要倒霉了。
到了另一個草場的門口,我讓叔叔下車,在門口等。他手里拿著一條長長的尼龍繩,等會兒馬群來了拿來套住銀鬃。他的神態略顯疲憊。昨晚吃過晚飯后,我們喝了一瓶白酒。我喝了二兩不想喝了,說:“喝酒的次數越少酒量越差?!笔迨鍖Υ嗽掄椭员?,他面不改色地說:“沒酒量就是沒酒量,找什么借口?你這么一說,我感覺你更差勁了?!蔽冶徽f得面紅耳赤。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談及去世的親人們。我的銀鬃又惹得叔叔嘖嘖稱奇,說我把馬養出了豬的肥膘,實在難得?!拔乙荒甓鄾]有騎它了?!蔽艺f?!澳悄沭B著它干嗎?這就是白破臉的兒子?”“對。就是小時候不會過圍欄的那個小銀鬃,您有八九年沒見過了吧?我騎過那匹老母馬,現在連它的孩子也老了?!笔迨甯袊@:“那時候白破臉很年輕,走路那叫一個穩當?!?/p>
白破臉早已化作一捧塵土,與它同時代的一批良駒的光輝也只存留在一些老人心中,成為一絲半點的懷念。我們將馬群堵在圍欄的角落里。叔叔總有先見之明,知道哪一匹馬想沖出去,并事先堵住它。他套馬只用了三分鐘不到的時間,一邊在手中盤繩子一邊觀察銀鬃的移動方向,計算將繩子甩出去后銀鬃的反應。他把這一切考慮好了繩子也在手中形成了最完美的盤圈,他一刻也沒有停留便將套繩揮舞出去,直奔銀鬃頭頂。而銀鬃被套過多少回了,心早就有戒備,繩子一甩上天空它就跑動起來。叔叔之前一直都沒有看它,就因為怕它發現自己就是目標,但繩子一甩上天空它還是緊張地跑起來了。但它的經驗和智慧顯然是不夠的,它好像是自己眼巴巴地跑進了套繩,它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套得牢牢的了。銀鬃也很聰明,發現事已不可挽回便死了心,乖乖地站在原地等我走過去套上馬籠頭。它迅速調整了心態,對我擺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我把韁繩遞給叔叔,接過套繩。那匹黑灰在流鼻涕,我得看看是怎么回事?!安灰蝿永K子,藏到身后去,等找到時機馬上甩出去?!笔迨逭f,“我就是這么做的?!蔽也环獾仃窳艘蛔??!澳悄愕母觳材敲唇┯哺墒裁??”他厲聲呵斥,“你老了嗎?”他一發火,我再怎么不服也得乖乖閉嘴。我拿出最大的本事把套馬技術給他表演了一次,很成功。他的怒氣消了些。黑灰激烈地掙扎時他看著,等我將它的三條腿扣上馬絆后他走過來,一把揪住黑灰的耳朵,另一只手扳開它的嘴,朝嘴里觀察了一會兒。其間黑灰兩次掙脫,它高高地仰著頭不讓叔叔再碰,但叔叔辦法多的是,它堅持不了多久便乖乖就范。叔叔說:“沒事,小小的感冒,很快會自愈?!?/p>
回去的路上,我騎著摩托車,叔叔坐在后面,牽著銀鬃的韁繩。它很近地貼著摩托車跑。叔叔觀察它跑步的姿勢,說它年輕時一定是經常踩到自己的前蹄腕子。然后他評判草場的優劣。他很客觀地說我去年放牧超載,導致今年草場長勢堪憂,如果雨水不夠的話,屆時什么也不會留下,到那時我就和羊一起去喝西北風了。他簡直有點幸災樂禍,做了一個OK的手勢。我被他逗笑了。他身上有那種牧民一輩子和牲口打交道而形成的帶著青草味、羊膻味、馬汗味和他自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屬于他們那一代牧民特有的氣味。這種氣味太獨特,就算我沒有眼睛,我也能輕輕松松地辨認出他們。
我們出發時已是上午十點多了。從家里到鐵路涵洞這段路上,他談話的興致很高?!跋氘斈晡乙淮文芎热堪拙?,就算喝了第四瓶,也能把韁繩牢牢握在手中。你聽說過我喝醉了被馬摔下來嗎?”我搖搖頭?!澳悄惚凰み^嗎?”他接著問?!拔液苌俸染频?,叔叔。而且更不會有喝醉了騎馬的事情?!蔽艺f?!澳悄阋⌒牧?,你清醒的時候被摔,不但不好而且沒意思?!彼捯魟偮?,我已經控制不住突然受驚的銀鬃了,被摔在地上。身體并無大礙,只是看著叔叔奸計得逞的樣子感到很郁悶。他明明看見了那塊塑料,卻沒有提醒我,不但不提醒我,還故意擋住了塑料不讓我早一點看見。
下午四點,我們到了叔叔家。
2
叔叔摘下兩匹馬的嚼環,把馬牽到屋邊的草地里。馬鞍需要等馬身上汗水干透了才能卸掉,不然馬容易感冒。叔叔心疼馬,照顧得細致,斷不讓它們多受一份罪。
他家的拴馬柱離家有兩百米遠,因為嬸嬸不希望在家里聞到馬糞味道。她對馬糞嚴重過敏,而且幾十年極少去碰馬,她不管是什么季節從不摘掉口罩,很認真嚴格地保護自己的鼻子,從而有了另一方面的顯著效果,她的面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上十幾歲。
嬸嬸從窗戶里看見了我,在向我招手。毫無例外,她這次也穿著這十年來始終固定的裝束——一件藍花的女士西服,一條紫灰色的條紋褲子,一雙黑色的方根皮鞋——仿佛從十年前開始她就定格在此了。但我還是發現了一絲不同,她手腕子上戴著個明晃晃金燦燦的手鐲。她正在用這只手跟我打招呼。她指指手鐲,嘴里說著什么,臉上笑容燦爛。她出現在門口,埋怨我一年到頭都不知道多來看看她。
“好漂亮的手鐲呀,是黃金的吧,誰給您買的?”她高興地把手臂伸給我,讓我好好看看?!澳闶迨遒I的,說是我們結婚三十年的禮物?!薄鞍パ窖?,叔叔這么浪漫,還知道送結婚紀念日禮物?!蔽腋械皆尞悩O了,就我所知,他送給我的表還是嬸嬸的意思,表也是嬸嬸買的,就叔叔那德行……
嬸嬸白了我一眼,問:“什么是銀婚呀?我問是啥意思他又不說?!薄敖Y婚三十年就是銀婚,五十年是金婚?!蔽艺f?!芭?,是這樣子啊?!眿饗鹑粲兴?,“那應該買銀子,銀婚不是銀子嗎?“那不行,檔次太低了,銀婚戴金,金婚配鉆才對嘛?!薄般@石?”嬸嬸一個勁地搖頭,“那我可不要,現在戴這個鐲子我都覺得太不好意思了?!薄霸趺磿??您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甚至好像更年輕了?!蔽艺f?!澳氵@張嘴,和你弟弟一樣能說?!闭f到她兒子,嬸嬸的情緒低沉下去了。
嬸嬸的兒子,我唯一的堂弟,已經很久沒有音訊了。但我們知道,在某一天他會像以往那樣突然出現在家里,睡在沙發上,讓老兩口大吃一驚。而他會表現出像是去鎮上買東西回來了,又像是放牧回來了一樣。有時候他會帶來一個女人,說是老兩口的兒媳婦。但他帶回來的女人不是媳婦只是對象,讓老兩口看看合不合適。而更多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回來,接過老父親手里的馬韁繩,笑容滿面地對待父親。他去羊群,去牛群,他需要把一些合適的牛羊兌換成一些更有用的紙片來壓住郁熱的心口。
而叔叔呢,從來沒有對兒子發過火生過氣,好像他辛辛苦苦將牛羊放牧好,兒子回來賣掉換錢去花讓他很榮幸。叔叔神經病一樣將兒子寵到天上去了,但叔叔會抱怨兒子說,這都多少歲了,連媳婦都找不到,害得他連孫子都沒有。而這樣的話自從去年開始他再也不說了,因為堂弟帶回來一個孩子,一個幾個月大的男嬰。叔叔和嬸嬸只看了孩子一眼,就確定無疑孩子是他們的孫子,因為和堂弟小時候長得太像了。老兩口出乎意料地得到一個寶貝孫子,這個意外讓叔叔產生懷疑,他審問堂弟,是不是還有他的孫子孫女遺留在外,是不是已經在外面有了好幾個孩子。我這個堂弟,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說:“老爸,你是不是覺得你兒子是個傻瓜?我會做那樣的蠢事嗎?那怎么可能呢?”叔叔生氣地說:“這怎么就是蠢事了?是我們家的骨肉?!碧玫苁謬烂C地看著叔叔說:“老爸,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資格給你生孫子的?!彼J真嚴肅的勁兒把叔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堂弟的兒子長得像羊羔一樣快。叔叔和嬸嬸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捆綁在孫子身上,孫子的哭喊聲驅趕掉他們的煩惱和疲勞。自從孫子來了以后,嬸嬸變得更麻利更有精神了,她每天要在孫子的臉蛋和小嘴巴、小手、脖子、小腦袋、耳朵、小屁股等地方親幾十次。老兩口和名叫達瓦的孫子相依為命。這么說好像不太合適,事實上是他們更有干勁和目標了。這從家中里里外外的變化和他們身上的氣息變化中能看得出來,他們簡直是青春煥發。
嬸嬸走在前面,笨重的身體增強了生命的力量,她仿佛是在將生命拿捏在腳下,她的整個人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厚實了。
小達瓦在那張巨大到夸張的大炕上獨自玩耍,聽見聲音他抬起頭,看見嬸嬸便笑起來,爬過來。我從嬸嬸懷里接過小家伙,但他很抗拒我抱著他,開始哭泣。嬸嬸立刻伸手抱回去,小聲念念叨叨地安慰,但他就是不安靜。叔叔進屋來,小家伙又要到叔叔那里去。我仔細端詳了這個侄兒的模樣,的確有堂弟的影子,而他調皮的樣子就更像了?;秀遍g,我仿佛看見了另一個靠不住的野小子在飛快而野蠻地成長起來,準備接著吸食這對老人的血肉。
3
這天晚上,老兩口和愛孫吃飽喝足,在大炕上嬉鬧累了,他們酣然入睡。我睡在另一個房間。半夜里我被叔叔搖醒,忘了身在何處,心想叔叔怎么來了?!翱旄胰ペs羊,”叔叔小聲說,“下大雨了?!?/p>
睡覺前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因為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天上黑乎乎一片,一顆星星也沒有。我提醒叔叔把羊群關到棚舍里,別讓羊毛濕了耽誤剪?!疤爝@么熱干嗎把羊關在棚里受罪?再說了,天也不會下雨?!彼V定地說。嬸嬸辯駁了一句,他說:“我心里有數?!蔽覀兙蜎]再堅持。但雨是真的來了。我套上衣服走出去。外面風很大,雨水齊刷刷地朝著一個方向傾斜而下。屋上的雨水從六個漏水槽沖下來,形成一面雨簾,砸在紅磚地上響成一片。借著外屋的燈光,能看清密集四濺的水珠中蘊含的不同的光彩。叔叔已經在羊圈里了,吆喝羊群往棚里去。但有時候,就是那些關鍵的時候,不如意的事情會發生。面對黑洞洞的羊棚門口,面對它們已經很熟悉但如今卻看不見里面有任何熟悉身影的羊棚時,它們的恐懼出來了。它們不冷,它們被大雨中突然出現的主人和接下來的未知給嚇住了,于是沒有一只羊帶頭走進黑暗的棚舍中。往日里英勇的領頭羊,這會兒膽怯得被鬼附身似的,連一般的母羊都不如。叔叔氣得火冒三丈,站在糞水泥濘的羊圈里破口大罵,將羊的祖宗都罵了個遍。他聲音冷酷,行動迅捷。我走進羊圈,他冷冷地瞅了我一眼。在我們兩個人的合力圍攻之下,終于有一只羊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它非常謹慎地探著頭,用心觀察。這是一個絕佳時機,我和叔叔不用通氣,幾乎同時呼喊大叫起來,朝羊群猛地撲了一下。羊群受驚往前擠,那只羊和跟隨其后的幾只羊擠進了棚舍。而后便輕松了,羊們爭先恐后地闖了進去,咩咩一片嚷叫。
“是那一只每年都生雙胞胎的黑眼圈母羊。你記得吧?那個大犄角母羊。還是年歲大了的靠得住?!笔迨逭f,“還有那只大公羊,蛋蛋很大的那只,你記得吧?”我當然記得那只母羊,它肯定很老了,很多年前,它年年都生雙胞胎,而且還能毫無意外地將羊羔帶大,真是好母羊。而那頭種羊就更有意思了,它身板高大,肌肉、犄角發達,毛色純正,是百里挑一的頂級種羊。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它那驚人的碩大的陰囊。我記得我前年將它借去給我的母羊配種。一個夏天結束,轉場的途中,我從頭到尾看著它走在我前面,甩動它那巨蛋艱難地走著。巨蛋摔打在大腿外側,走得越快摔打得越頻繁。我都看得蛋疼,幾乎難以忍受。而它當然更不好受,路途的后半段它幾乎是縮背弓腰才堅持下來的。我生出惻隱之心,哪怕給別的牧民讓出牧道也不愿意再讓羊群疾速前行。有六七次我堵截在羊群前面,讓羊群停下來,讓它喘口氣,讓它歇歇那可怕的累贅。冬至那天,我將它裝進借來的微型小貨車,送回叔叔家。
它還是那樣嗎?我一想到它的狀況就感到難過。
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它的那對家伙越來越大了,那皮袋子越來越松垮了……也越來越長,快要拖到地上了。
我能想象那種場景,感到一陣揪心?!疤蓱z了?!蔽艺f?!翱蓱z?”叔叔樂起來,“我看沒有,它可不老實,一直厲害得很哪?!薄澳强隙ǖ?,一看那家伙就知道了?!蔽覀冃恼詹恍毓ζ饋?,任雨水澆濕身子。我們好像很享受這種遭罪的感覺,站在臭烘烘的羊圈里不肯離去。我想起因為這只種羊而遭受到的那些嘲笑,以及由此得到的名聲,至今感到尷尬?!八砂盐液K了?!蔽艺f?!霸趺蠢??”叔叔不滿地看著我說,“你還不念好?”“現在我們那里的人都叫我甩蛋蛋了?!蔽艺f?!芭?,那肯定是你不老實?!彼麑⑹蛛娬赵谖夷樕?,很肯定地說?!八膸讉€后代我都留成種羊了?!蔽艺f,“現在看著挺正常,不會像它那樣子?!薄拔乙娏?,除了那只直角,其他的不適合留到成年?!笔迨逭f,“而且你的一些母羊也不咋的?!薄澳苌龊醚蚋峋托?,而且我很快會更換的?!蔽艺f?!澳氵€是沒有用上心思?!笔迨逭f,“剪完羊毛,我給你找個女人?!彼W院俸僖恍?。我們回去,將慘不忍睹的鞋子脫了扔在外面,用廊檐水洗凈了腳。大雨一點沒有收斂的意思。
4
第二天早上,雨雖然小了些,但仍不適合剪羊毛。叔叔有些不甘心,但也沒有辦法。他叫的說好來幫忙的幾個人都打來電話確認情況,叔叔說推遲至明天。但還有一個人是嬸嬸親自打電話過去的,叔叔對我說:“你去接一下,這個人必須要來?!眿饗鸾o我說了線路和那個人家的房子特征。
“本來我是想讓你堂弟和她處對象的,但是你看看你堂弟,心思不在家里?!眿饗鹨桓摈鋈簧駛臉幼?。她這副樣子在叔叔面前肯定是不敢出現的,就算在我面前,嬸嬸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轉而露出愧疚的意思。她說:“那女娃叫桑吉,是一個很好的丫頭。我們不能害人家,我和你叔叔就跟她說,你們先見見面,你好好看看人家,你會滿意的。你的踏實可靠我跟她做過保證,但她因為你堂弟的樣子還是有點懷疑你,你去把她接來……好好看看……”
我穿上雨衣,朝叔叔不怎么開的那輛夏利車跑去。這輛破車很難啟動,好一會兒才動了起來。這輛車是堂弟開來的,應該是三四年前吧。他用了一個星期時間教叔叔學會了駕駛。但叔叔更喜歡騎在馬上,他不喜歡開車。
在泥漿橫流的道路上,車輪半是滾動半是滑溜,行駛得很別扭。半個小時走了不到三公里。雨勢漸漸磅礴,四野聲勢大起,一片灰蒙,根本看不清前面的狀況。因為路被雨水灌成了河道,而兩邊的草地卻高出路面,于是車子就像是在窄河上行駛的小船一樣起伏。我終于找了個合適的坡度,將車開到草地上,我怕再不出來就會陷到水里面。
草地上一撮撮蒿草圈形成了障礙,車走得更慢了。雨刷器疲軟無力地左右刮擺,濕氣從四面八方鉆進來,擋風玻璃被濕氣遮蓋,我好像被悶在了一個濕漉漉的玻璃瓶子里。我在儲物箱里找到了一塊紅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去玻璃上的霧氣。汽車蠕行了將近四十分鐘。我出發前,嬸嬸簡明扼要地說:“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會看見緊挨在路邊的一棟房子。經過這棟房子到下一家,一棟有紅色的鐵皮屋頂的房子就是她家?!蔽覒撟吡似甙斯?,看見了幾棟房子,但沒有看見緊挨路邊的那棟。有兩次我不得不停下車,到外面去查看。前方灰乎乎的,沒有房屋,沒有樹木,沒有人影,也沒有牛羊。這片撐開的原野上,只有雨水從天而降的聲音。
再行駛二十來分鐘,終于看見了那棟房子。再往前不久,紅鐵皮屋頂也出現了,想必這就是她家。有一條更小的路通向她家。但這條小路也已經成了一條小河,根本不能行車。我停好車,冒雨朝那邊走去。懷著一種糟糕的心情,我終于站在房門前,雨線中有人打開了門。這個女人很年輕,有一張很整潔端正的臉。如果我的眼神沒有問題,她應該是結過婚,甚至生過孩子的女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到這些。我的打算是應付應付嬸嬸,免得她傷心。我說明來意后對她說:“桑吉,我們趕緊走吧?!鄙<D身關好門,我們一起踏進雨霧中。雨聲變幻莫測,有一股接一股海水浪潮的聲音。我看她的背影,身材削瘦,不說妙曼多姿,卻也苗條。
我們坐上車,都不自覺地松了口氣?!斑@雨太大了,應該好幾年沒有這么大的雨了吧?”我尷尬地說了一句?!澳銈兡沁叴蟾乓鸷樗??!彼聪虼巴?,答非所問地說?!拔覀兡沁??大溝嗎?”我驚訝地看向她。她說:“天氣預報說青海湖大暴雨?!薄笆菃??你確定嗎?”我聽她這話,擔憂涌上心頭,我雖然將家里的牲畜都交給了好友照看,但如果發洪水的話就太危險了。我想我得盡快回去。我一邊開車一邊騰出手來擦玻璃。她好像想幫忙但又沒開口。過了一會兒,她搖下車窗,讓我停車。還沒等車停好她已經跳下去,在草叢中拾起半截竹竿。她回到車上取過那塊布,纏在竹竿一頭。她試了試,剛好可以從副駕駛擦到我前面的擋風玻璃。她說:“走吧?!泵扛粢粫?,她都伸出竹竿,在車窗上下滑擦幾下。多一個人在車里,車內的濕氣加重了,她身上散發的熱氣味道很怪,初聞時有羊糞的氣味,但那只是一瞬間的微弱氣味,而后是長久持續的洗發水和護膚品的淡淡香氣。我發現她的指甲剪得干干凈凈的,沒有涂抹指甲油。
回去時更艱難。我還是沒有走那蔚為壯觀的“水路”。但在復雜的草地里繞行,困難每一分鐘都在增加。我不停地停車下車探路,走得越來越慢。她自告奮勇說要幫我去探路,并說她也會開車,知道分寸。我將雨衣脫給她穿上。再一次停車后,她下去探查前面的水坑,回來時很有經驗地說:“沒問題,可以沖過去?!彼兊煤肋~起來,不停地擦去臉上的雨水。她的頭發里蓄積了大量的雨水,水不停地流到臉上。我好奇地問:“你怎么那么熟悉大溝呢?”她說:“我在那里住過?!蔽覇枺骸澳阍谀抢镉杏H戚?”她說:“我姐姐在那里。我姐叫恩措?!蔽一腥淮笪颍骸霸瓉砟闶羌5男∫套影?!怪不得我看你有點面熟呢,原來是恩措的妹妹。吉保從來沒有說過有一個這么漂亮的小姨子……”
“你認識姐夫?”“我何止認識,我簡直……也不對,我要是十分熟悉的話那應該早就認識你了,但我們真的很熟悉啊,那個混蛋居然如此防范我?!彼α诵?。我心里明白她笑什么,所以我也笑起來。車中氣氛隨之一變,我們都覺察到了一種淡淡的喜悅。她第一次表現出扭捏的樣子。我雖然盯著前方的路,但心思卻在她身上?!叭绻缯J識幾年,說不定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或者有更好的關系了?!彼b作沒有聽出話里的意思,但過了幾秒鐘,還是小聲說:“現在不是認識了嗎?”我說:“是啊,緣分是擋不住的,哪怕是吉保也不行?!彼庇U我一眼說:“別欺負姐夫?!蔽易隽藗€鬼臉。她小拳頭砸過來,說:“你這是什么表情?”我說:“我要狠狠地說吉保的壞話,因為我吃醋了?!彼f:“你吃哪門子醋???你這人真奇怪?!蔽艺f:“我也這樣問自己啊,然后我就告訴自己,你也太厲害了,喜歡上了這么漂亮的一個姑娘?!彼汇墩f:“姑娘?哈哈,你笑死我了,我的孩子都成姑娘了?!蔽艺f:“那你應該知道一句話?!彼行┚X地看著我。我說:“有句話說,情人眼里出西施?!彼吡艘宦暎骸拔铱蓻]看出來?!蔽覇枺骸皼]看出來什么?”她說:“我沒看出來我在你眼里是那樣的,你在看我笑話吧?”她又表現出一副懷疑的樣子。我問:“為什么你會這么想呢?我感到很奇怪?!彼f:“因為你剛才見到我的時候,我可沒看出來你有這個意思?!蔽夷樕嫌行┌l熱,說:“對不起啊,剛才我確實不夠禮貌?!彼f:“你嬸嬸說了嗎?”“對呀,然后我才來的?!蔽要q豫了一下說,“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就怕不合適?!彼f:“你問吧,我沒那么小氣?!薄拔姨玫苁鞘裁礃拥娜四憧隙ㄖ?,但你為什么又愿意和他處對象呢?”她接過話頭說:“誰說我要和他處對象了?”
什么意思?我看著她羞惱的神情,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一個可能,但我實在不敢相信。
她扭過頭看外面?!鞍パ?,哎呀,這個嬸嬸,她怎么能這樣?她這不是截胡嘛?太過分了……不過,不過你也別生氣,原諒她的胡鬧,她也挺可憐的,你看,最終我們還是見面了?!蔽野参克?,這才明白嬸嬸那種愧疚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她說:“你都不知道你嬸嬸有多么執著,她非要我和她兒子交往一段時間,還說所有人都誤會了她兒子?!蔽覇枺骸澳悄闶窃趺醋屗淖冃囊獾??”她笑笑說:“很簡單啊,我說只要她兒子不再出去流浪我就考慮考慮。這招真高明,一擊即中?!蔽页Q起大拇指,說:“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我的意思是你肯定是很了解我才有了這個想法的,你是從哪兒了解到的?你姐姐嗎?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可能嗎?”她大大方方地承認了?!鞍グ?,這個嬸嬸,害得我留給你不好的印象,真是冤枉。我跟你商量個事?!薄笆裁词??”這會兒她側過身子,很認真地凝視我。我說:“你能把之前那些事情從你腦子里刪掉嗎?就當我們是現在才認識的?!薄耙呀浲砹??!彼鹧b傷心的樣子,說:“我現在在想,我是不是太主動了。我以為我們都已經結過婚,就不必像第一次那樣麻煩了?!蔽艺f:“是的,沒錯??墒俏姨┩髁?,我都不知情。到現在我都很驚訝,一方面我還有很多疑問想要問你,另一面你在萬千人中選中我,讓我感動又驕傲。我在想這份沉甸甸的情分,我該如何去呵護。你知道嗎?我現在心里都樂開花了?!?/p>
這個早上發生的一連串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我可以預料到的。嬸嬸的心思、叔叔的心思、她的心思……我有一些不適應,但我對桑吉已心生愛慕,她讓我受寵若驚,我居然會被如此看重。雖然我不了解她,但我相信嬸嬸,她要給晚輩找的媳婦,絕對是經過嚴格篩選的,看樣子她似乎已經想通了,把我叫來就說明了她的意思。我想我已經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套用一句老掉牙的話就是好人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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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吉入神地望著朦朧的天際,開口說自己的往事。
“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十歲,叫英格瑪?!薄耙宦犆志褪且粋€可愛的小姑娘?!蔽艺f?!八{皮得很,小嘴會說得不得了,我常常被她氣哭?!薄肮?,我都迫不及待想要見見英格瑪了?!蔽艺f。
她離婚五年了。前夫和一個中年婦女的那點破事被她發現后,她二話不說就離了婚。起先那個混蛋還想玩玩手段,但她又不是吃素的,哪能讓他得逞?三下五除二便將事情處理掉了。離婚后她終于放下了心事,有了活力。
“我那時候無論怎么做都沒辦法讓自己樂觀一點,我那時候對英格瑪很兇,但她好像不在乎,或者她那么小就已經懂事了,寬容地理解我。就算沒有那個女人,我也會離婚的,因為我絕不和打老婆的酒鬼一起生活?!彼従彽卣f著,臉上是一種很后怕的表情。她好幾次捏緊了拳頭,在給自己鼓勁。我也握緊了方向盤,這種后怕、這種恐懼,我也不是一直在承受嗎?我到底什么時候能坦然面對這個悲???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因為我不可能想起父母的慘狀而無動于衷。我看著她的臉,親近感油然而生。
她說她和這個男人結婚幾年,卻很少見到他。最長的一次他消失了七個月。她說:“我不想英格瑪在這種環境里長大,趁她還小,我帶著她離開了?!蔽艺f:“真是瞌睡了送來枕頭啊?!薄笆裁??哦,你說的也對。沒錯,就是按照我的心意來了,但這也不能算是我的錯?!彼f。我說:“當然不能,你有充分的理由這么做?!蔽液芸隙ǖ卣f,“而且在我看來,你對那個男人還是太優待了,你給了他太多機會?!彼f:“那也是應該的,不管怎么樣那時候我們還是夫妻。不過事情早已過去了,最終我贏了,但也徹徹底底地輸了?!?/p>
她甚至沒要女兒的贍養費,沒要一分錢的財產——哪怕那些財產都是她辛辛苦苦掙出來的——就是因為她怕被糾纏,她需要沒有任何糾葛的切斷。她帶著女兒凈身出戶,但一點不害怕。因為她還有依靠,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經濟上的。她在娘家那邊還有份子——一些牛和羊,一匹馬,還有雖然不大但很好的草場。這些“嫁妝”早在她結婚的第一年她的父母就準備好了,他們在每一只羊的脊背涂上和家里不一樣的顏料作為記號,從此分別開來,這些羊就是她的。他們在每一頭牛耳朵上打上不一樣的耳穗……所有的都準備好了,只等一個吉祥的日子,他們將女兒女婿請來,做一桌好菜,正正規規地將這些“嫁妝”交到女兒女婿手上。但事情還沒有做就被她阻止了。老兩口立刻意識到了什么,卻什么也沒問。此后她的“嫁妝”就寄存在娘家,母牛生下的牛犢一頭也沒有賣,她的母羊產下的羊羔,父親挑最好的二十只留下,其他的賣了,將錢存進她的銀行卡。每年的牲畜生產完了,父親會給她打電話,或者她回娘家時,父親給她匯報一年的收成和損失:因為什么原因死了幾只羊,又出生了多少,賣掉了多少……
每次她先是發脾氣,氣她父親說這些,而后開始哭。其實她的心里別提有多幸福了。后來她離婚了回到家,將三歲多的英格瑪往父親懷里一放,老兩口比她結婚的時候還高興。她以為接下來會是一番介紹、相親這種讓人頹氣的日子,奇怪的是整整一年他們沒有任何動作,好像她結過一次婚就再沒有婚姻了。最終是她壓不住內心的好奇,問了母親。母親對她說:“我們再也不摻和你的感情了,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找的好。你怎么不去找一個?”
“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第一次相親,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你嬸嬸?!彼f?!斑@是什么意思?難道就沒我什么事嗎?”我夸張地嚷道,“我是你的對象,怎么就沒我什么事了?”她說:“你胡喊什么?”我說:“能不喊嗎?我全程都蒙在鼓里,好歹我也是一個主角啊,你知道叔叔去找我是怎么說的嗎?他的借口是幫他剪羊毛?!彼f:“他擔心你很高傲,讓你來相親你不來。更何況對象是我這樣的女人?!蔽艺f:“我要是知道來和你相親,就會好好打扮一番,你看看我這個樣子。不過我平時很干凈,也經常洗澡,身上一點都不臭,不信你聞聞?!彼f:“蘭臺吉,你這人真討厭?!薄拔揖褪窍胝f你的眼光很好,看中的男人很優秀?!薄昂?,誰看中你了?”“我說錯了,是我看上你喜歡上你了?!蔽覍④囃W?,扭過身子看著她說,“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好幾年,你難道真不愿意再組建一個家庭嗎?”她說:“一個帶著孩子的老女人,誰會要呢?”我說:“看你這話說的,真不誠實。而且你還在諷刺我?!彼f:“嗯?怎么會呢?”我說:“你這么漂亮年輕,又有好的氣質,又能干,如果你還沒人要,那我這樣的男人又算什么?既沒有長相也沒有其他實力,我應該怎么評價自己?垃圾嗎?”她說:“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她表情有些僵硬地說,“哪有人這樣作踐自己的?”我說:“你也知道不能作踐自己?難道你只會對自己提要求,而對別人寬容?”
她愣愣,捂嘴輕笑,眼神機敏地看著我。我們對視一眼,這下我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因為她好像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思。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說的是有道理有依據的。男人越老越吃香,女人越老越悲慘,這不是人們嘴上的道理嗎?再說,你對自己的評價是不是想譏笑我?”我很鄭重地說:“在這片草原上再沒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彼f:“我不善良,也不漂亮?!蔽医又f:“你說了不算,我覺得你漂亮善良就行了?!彼龁枺骸澳闶窃诒戆走€是在胡攪蠻纏?”我說:“我說了真心話,你卻懷疑。如果我說一些真真假假的話,興許你就信以為真了。所以這世界有時候真的是顛倒了看才正常?!薄鞍パ?,說得好有道理,我都相信了。你再接著說?!彼室庾龀鲆桓背绨莸臉幼?。我問:“什么?你還想要,哎呀,你真是沒個夠?!?/p>
我身上狠狠地挨了幾拳。
我說:“對不起,我不該開這樣的玩笑?!彼f:“你這樣說真的不對,更不應該?!蔽艺f:“我的心思都花在如何給你留下好印象上,而且我這個人也不夠機靈,但我……”
她說:“是啊,你連腦子都不靈光了,卻能說出這樣的話,你根本就是故意的?!蔽艺f:“老天在上,我該怎么證明我的真心?”“你可以發誓呀?!彼f。我發誓:“我一定會娶到我身邊這個女人,無論上刀山下火海?!彼Z氣平淡地說:“你真能說,像英格瑪?!蔽艺f:“桑吉,如果你的美麗有一半是天生的,那么另一半就是你后天塑造的。你很了不起你知道嗎?”“嗯,謝謝你?!彼p聲細語地說。她還想說什么,但猶猶豫豫還是沒說。
“你想了解什么,我都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訴你?!蔽艺f。她說:“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彼戳宋乙谎?,低下頭,“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但也是道聽途說,我不知道……”
“我知道。但你看,我不是已經挺過來了嗎?”我笑著說,“其實我不是放不下他們的死,車禍也是天災,這是沒辦法的事,我認了。我想不通的是為什么會這樣,不至于這樣……”我知道臉上的淚水淌下來了,我不想這樣,但我控制不住,這些話憋在心里這么久,我像抵擋魔鬼一樣抵擋著,我怕我在人前崩潰,滔滔不絕地胡言亂語。我想問問,我就想問出聲,為什么?
我收拾阿爸阿媽身體的時候,渾身的血液麻木了,我沒有顫抖、沒有逃避,我有那么一瞬間覺得他們在給我傳遞鼓勵。那天,我一直沒有怕。這些我不能跟她說。我擦了一把臉,吐了一口氣,心顫顫的,我想我又放下了一片陰霾。是她將我從一種古怪的刻意的情緒中拉回來了。
她扶著我肩膀,淚水漣漣地說:“沒事的,我們會好起來的……”
“是的。當然。感謝時間向前奔跑?!蔽椅兆∷氖?,接著往前開車。
6
我們到了叔叔家十分鐘后,大雨猛地停歇,云層淡薄了。
桑吉進屋后稍坐片刻,便跟隨嬸嬸到廚房準備午飯,兩人小聲咕噥,嬸嬸的笑聲不時傳出來。叔叔在家里待不住,剛剛進來喝一碗茶,套上雨靴又看牛去了。他們的寶貝孫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院子里積滿了渾水。叔叔用紅磚鋪就的院子有兩個出水口,但還有大量的雨水從大門流淌出去。我走到陽臺,看著大溝的方向,我擔心家里的情況,但我并不打算回去。我給我那朋友發了一條很長的微信,說了緣由。告訴他我還要三五天才能返回家中,請他務必多多費心。過一會兒,他回復:真正的緣分只有一次,遇到就別錯過。等你凱旋,賀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