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3年第7期 | 王語咒:喉結(節選)

王語咒,生于1994年,現居深圳,有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
王莊原先沒有湖,只一條大河流過。河道迂回曲折,灘多水急,不利于航行。后來政府想要有個水電站,于是王莊就有了湖。因湖邊有個小寺,喚做龍啟寺,此湖便取名龍湖。
宏光就住在龍啟寺。
三歲時,娘抱著宏光進寺里。等他睡下,娘就把宏光交給老和尚,磕了三個頭就走了。醒來后,宏光哭嚷著亂叫,邁著小腿要去找娘。老和尚抱起他,說幫他去找。在龍湖邊上繞了幾個來回,老和尚說天黑了,明日再找。尋了半個月,宏光就成了老和尚的徒弟。
半年后,娘回來看他,宏光睜著大眼,說認不得了。娘抱著他哭。他想起些什么,從娘懷里掙脫開,進房間把門給關了。過了許久,他擰開鎖,露出一條小縫,探頭去看,娘已經走開了。宏光跑出寺門,往路上望,娘只剩下一個小紅點。
轉身時,宏光沒注意,撞上師父。他領著宏光回去做晚課。宏光跟著念了好一會,之后把手上的佛珠給摔了。師父蹲下來,勸他平心靜氣。宏光沒聽,小拳兒往師父身上捶。到吃飯時,宏光還哭。師父走過來說:“你肯跟你娘還是肯跟師父?要是想跟你娘,我明天把你送回去!”宏光哭得更大聲,兩條小腿踢蹬著。他想起了娘身邊的男人們,心里害怕,嚷嚷道:“我又沒說要跟我娘?!睅煾副鸷旯?,拍著他的背說:“那就不哭啦。吃飯先,師父都餓了?!?/p>
龍啟寺小,只一間佛殿,供著千手觀音。宏光數過,觀音二十二只手,連百都不到。佛殿左邊兩間作了柴房和廚房,右邊兩間住人。宏光睡里間,師父在外間。宏光房間門口有道后門,通往后山,后山有幾畝旱地,一個茅廁,一棵香樟樹。香樟樹比龍啟寺還老,說是南宋的某個大德高僧種下,圓寂后高僧弟子在樹下立了功德亭悼念。亭子越建越大,倒有模有樣了,明朝正德年間,功德亭遭流寇毀了。又過了幾代人,當地人覺得香樟樹下空空蕩蕩的,村子也缺個觀音來朝拜,便在這建了個山寺,從西普陀請了觀音像來,后來又稀里糊涂地在觀音像兩旁添了關帝爺和媽祖娘,在大門口增了彌勒佛。香樟樹十幾層高,宏光愛往上爬,上面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整個龍湖。龍湖煙波浩渺,把山給抹平了,成了島。島上草木葳蕤,看過去像藍玉盤里乘著數十個綠翡翠。天氣好時,還能隱約望見縣城——娘就住在縣城。
香樟樹上風大,閉上眼,氣流在腳下涌動,宏光覺得自己像大鵬鳥,御風而行。到了冬天,樹上還有松鼠竄來竄去。
師父叫圓慧法師,沒人曉得他歲數。宏光問了,他也不肯說明白,有時是八十幾,有時又說九十多,有時干脆成百上千。他是怪老了,鬢角和胡子斑白,臉上的皺紋也多,一豎一豎地列著,像老樹根。不過他牙口好,一溜鹽白色的牙齒,念經說話如同洪鐘巨鼓。
因為皮,宏光老挨師父打,但打了也沒用。師父教他念經,早晚各一炷香時間。宏光只記了《心經》和《妙法蓮華經》,因為觀世音菩薩得道日要念。師父也教其他的,但宏光不想學,因為用不著,只能念給自己聽。師父教的時候,宏光愛打瞌睡。只要一察覺宏光沒跟著念了,師父便會悄悄溜到他身邊,擰他耳朵。師父力氣大,似乎要將宏光耳朵給撕下來。雖然打,但師父從不肯罵,只說宏光太皮了,不適合當和尚。哪怕打他時也只皺皺眉,不會兇,打完了還給藥擦。
師父還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老有人請他寫對聯。他能畫水墨畫,房間里便有一張,畫了一個茅草房,歪歪扭扭,畫面還點綴著幾朵小花,上面寫著:“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焙旯庖矊W毛筆字,不會太難,學了沒多久就有些規模。他也學畫畫,畫了一個月牙池的老烏龜,師父說難看便不學了。師父還會打算盤,噼里啪啦一陣響。宏光羨慕,讓師父教。他學會了加減之后要學乘除,乘除要背口訣,難,就不學了。師父也不勉強。
王莊人不多,稀稀拉拉,分散得很,有了龍湖后,房屋被抹除了,村民都往縣城搬。人少了,龍啟寺收的香火錢也便稀寡了。支出倒是多,香紙蠟燭,燈油鞭炮都花錢,每月還做一回道場。娘是寺里的大香主,每年元宵,封上個大紅包。封多少宏光不知道,只聽師父說要沒有她就沒有這個寺。那日,娘會帶上一蛇皮袋米粉來寺里,也買上好幾桶煙花,讓宏光放。點完火后,娘就抱著宏光一塊看,也不說話,臉上紅彤彤的。要是娘落了淚,宏光就把她推開。他不喜歡娘哭。
娘也給宏光紅包,先前是五十,后來一百,再后來是兩百。宏光拿這筆錢買糍粑。寺門口響起“世上只有媽媽好……”他就出去買半斤。買了就他一個人吃,師父不愛這東西,有時候吃不下他也會分給月牙池里頭的魚吃。
宏光七歲,寺里來了一個穿黑袍的女孩,年紀比他還小。
剛見著時,宏光在門口彌勒佛的肚子上躺著,見她身上臟,頭發亂蓬蓬的,問道:“你來這里找誰?要拜菩薩嗎?”
女孩不答。
“我問你來這里干什么!”
女孩仍舊不理宏光,只是要往寺里走。宏光攔住她,說道:“不回答我,我不讓你進去?!?/p>
女孩急了,皺著眉要往里頭沖,宏光推開她。女孩站起身來咬宏光胳膊,用腳踢他襠下。宏光也踢。女孩踢不過,坐地上哭。宏光想起娘,便拿起掃帚說:“你再哭我就打你?!?/p>
女孩哭聲更烈,把師父引了出來。宏光丟掉掃帚,客客氣氣地過去扶她,問道:“小妹妹,沒事吧,摔疼了沒?你也太不小心了?!彼€給女孩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女孩雙目瞪他,把他胳膊擰得通紅。
師父仔細瞧了會兒,讓宏光去燒水泡茶。紅光只見女孩從懷里掏出個什么。等宏光再出來時,師父讓他來認師叔。
“師叔?她?”
師父手上拿了一封信,說道:“你師叔公晚年收的弟子?!?/p>
“可是她比我還小,我不叫!”
“不叫小心我打你?!?/p>
宏光拿眼望她,見她不兇了,撅著嘴喊道:“師叔!”喊完便跑了。他爬上了香樟樹,假裝自己是只大鵬鳥。
到晚上,宏光才知道師叔叫做妙音,從小失聰,被人遺棄到了師叔公那兒。師叔公在圓寂前寫了一封信給師父,求他安頓好師叔。師叔靠別人指路,一個人尋了過來。她走了三四十公里,兩天沒吃上一口飯,這會兒一連喝了三碗粥。
吃完飯,師父對宏光說:“妙音還不會講話,宏光,你以后教她?!?/p>
“她聽不見,我怎么教她?”
“你用口型教她,讓她的手放到你的喉嚨上。你發音就可以了。妙音認些字,你只要教她怎么讀就好了?!?/p>
宏光不信,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你看我嘴巴,我說什么你跟著說什么。宏光把紙條給她看。師叔瞪大了眼睛看他,直搖頭。
宏光拉起師叔的手放到自己喉嚨上說道:“我叫宏光?!?/p>
她搖頭,把手縮了回去,接著又將頭低了下去。
“師父,你看,她學不會?!焙旯鈸u晃著師父的手。
“你耐心點,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你寫一個‘我’給她看,然后教她怎么讀就好。師叔公說她悟性高,很好教?!?/p>
“我今天教累了,明天再來教她?!焙旯庹f。
“也可以,明天你就教她念‘我叫宏光’四個字,慢慢讓她學會?!?/p>
“好,師父?!?/p>
“你今天和我一塊睡,你那里讓給妙音?!?/p>
“好?!?/p>
第二天,師父把宏光趕了出去,因宏光尿了床。師父要他和妙音睡一塊兒。宏光以為女人和男人一塊睡了,就會懷孕生小孩。他擔心師叔也會,便和師父理論:“師父,我不和她一起睡,我是男的,她是女的?!?/p>
“你們這么小,不分什么男女?!?/p>
“我反正不和她睡同一張床?!?/p>
“你就今明兩天和她睡一塊,后天就不用了,我給你買一張新床?!?/p>
“那我今天、明天還和你一起睡,我不要和女孩子睡?!?/p>
“那你睡柴房?!?/p>
“不,柴房有老鼠。我要和師父一塊睡?!?/p>
“你會尿床?!?/p>
“今天不會了。釋迦牟尼昨天還是乞丐,今天就成佛祖了呢。我昨天還會尿床,今天就不會了?!?/p>
“不行,我沒有被子再給你尿濕了?!?/p>
“師父——”
“再吵便要挨打了?!?/p>
宏光只好跺著腳出去。還沒有走出門,師父便說:“站著,你師叔學會念‘我叫宏光’了嗎?”
“沒有,師叔人笨,學不會,只會一個‘我’,還念得不像樣?!?/p>
宏光看師父起身,以為要挨打,連忙說:“我也沒有偷懶。她沒有悟性的,就學不會啊。你看我喉嚨都快被她給摸壞了?!?/p>
“萬事開頭難,你慢慢教,不要偷懶就是。我到你房間給你們弄一個簾子,遮一遮尿桶,起夜的時候她也方便些?!?/p>
那天晚上宏光沒敢睡覺,就坐在椅子上。他怕自己一躺下,師叔就會懷上小孩兒。宏光坐在椅子上,看著桌子上厚厚的經書發呆,不知不覺就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師叔起床給宏光添衣服。他醒了過來,睜開眼問:“你不睡覺???”
師叔一臉愕然,似乎對吵醒他感到愧疚。接著她搖了搖頭。宏光才想起師叔聽不見他說的話。反正宏光也睡不著了,便想著教她說話,于是搬來一張凳子給她坐。他在一張紙上面寫:你跟我念。
師叔點點頭,將手放到了宏光的喉嚨上。
他在紙上寫了:我叫宏光。宏光指著“我”說:“我?!?/p>
“我?!?/p>
宏光指著“叫”,說:“叫?!?/p>
“就?!?/p>
宏光搖搖頭,繼續說道:“叫?!?/p>
“就?!?/p>
……
連著一周下來,師叔都沒多大長進,師父漸漸地也不再問了。反正山寺終年無事,說不了幾句話。倒是有一日早晨,他被“宏光宏光”的叫聲給吵醒的,起先他以為是師父叫他,往床上一看,才發現是師叔在念叨。宏光拉著師叔的手,到師父面前邀功。師叔臉上有了笑意,像是換了個人。
“師父,師叔會說 ‘我叫宏光’了,你聽?!闭f著宏光趕緊拿出寫著“我叫宏光”的字條,指著上面的字要師叔念。
師叔正了正身體,臉上帶著笑意,大聲說道:“我就宏光?!?/p>
“不是,不是?!彼н^師叔的手放在自己喉嚨上,說道:“叫?!?/p>
“就?!?/p>
“你好笨吶!”宏光皺眉朝師叔吼道。
師叔聽出宏光的意思,手就像是觸了電似的縮了回去,低著頭看著腳尖,眼淚落了下來,后背一抽一搭的。
師父呵斥道:“宏光,不可以這樣?!?/p>
“她真的好笨啊。我教了她那么久?!?/p>
師父沒說話了,腮幫子鼓鼓的,眉頭皺得深刻。他這回動了氣,到柴房拿出條棍子。師叔一邊推著宏光往后門走一邊緊抱著師父的大腿拖著。宏光逃到后山,爬上了香樟樹。師父也爬了上來,手腳顫顫巍巍的,嘴里喘著氣,臉上一片通紅。師叔站在香樟樹下干著急,嘴里面嗚嗚哇哇。宏光怕師父會摔下去便道:“別爬了,師父,下去吧。我也下來,你愛怎么打就怎么打好了?!?/p>
師父偏不,硬要上來抓。宏光只好爬到師父那邊,想著先幫他往下引再說。誰想師父抓著宏光就伸手要打。宏光本能地閃躲,結果一不小心滑了下去。砰的一聲,宏光想爬起來但已經不行了,腿上一陣劇痛往上涌。師叔臉上淌了淚,要過來扶。
師父從樹上爬下來,氣勢洶洶的。宏光想師父是不會放過自己了,便只好偷偷扯著師叔的褲腿,要她幫著點。
師父趕過來,蹲下身來,握著宏光的腿。
“疼,師父,疼?!焙旯饪蘖似饋?,一個勁擦眼淚。
師父看著他的腿,整張臉扭曲著。師父的雙唇顫抖,額頭上蒙了一層汗。他背著宏光到了小鎮的醫院。宏光感覺師父太瘦,身上全是骨頭,被他背久了,骨頭硌得人肉疼。
宏光骨折了,在醫院住了一段。師父看著龍啟寺。師叔每天都陪他,給他端茶送水,幫他到外頭打飯。她那時候七歲,聽不見也說不了話。宏光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宏光在醫院的時候倒是消停了,每天讓師叔摸他的喉嚨。師叔怕宏光再被師父打,學得更加賣力。
出院之后,新床也到了,是席夢思的。宏光和師叔一看到就躺了上去。宏光閉著眼享受著整個人慢慢往下陷的感覺。師叔說她睡不慣有彈性的床,便讓給了宏光。他發現師叔來到龍啟寺后好處還挺多的,他可以不用掃地擦佛像了,像洗菜燒水這樣的活宏光也可以不做,反正師叔總是搶著。就是后山的幾塊地,料理起來也能快很多。
多出來的時間,宏光找村里的小孩一塊玩。一群小孩,只他剃了光頭,穿了黃袍,腳上還套了個羅漢鞋,宏光不愿意穿這身打扮,拿著娘封的紅包錢,買了幾件衣服,出寺廟前便換身行頭,回到山寺后再換回僧裝。后來看師父見他穿便裝也沒多說,便在龍啟寺也大大方方地穿著便裝。后來,宏光又想和師父說自己不愿再當和尚了,話到了嘴邊總也說不出,就不說了。小孩們都喜歡他,說他是聰明的一休,老愛摸他光頭,又都羨慕他不用上學,有無窮無盡的假期。宏光卻羨慕他們,用不著困在龍啟寺里,整天對著觀音像發呆。
等小伙伴們都上學了,宏光無聊,便教師叔說話,一兩年下來,師叔竟然也能把《心經》背下來了,宏光又教她念《妙法蓮華經》。字越學越多,師叔也能觸類旁通,不需要像先前那般費心。宏光有時候想,聰明的一休不是他,而是師叔,至少師叔學會了打算盤,還學會畫畫。她畫了一幅師父的畫像,乍一看不像,但看久了,卻又像了。宏光把畫要了過來,讓師叔也幫他畫一張像。師叔答應了,卻總也不下筆,說沒找到感覺,畫不出來。宏光聽了氣悶悶的,直說師叔小氣。
師叔也有讓宏光煩的——愛管人,宏光去哪她都要跟著,好像怕他丟了一樣。宏光不樂意,常爬到香樟樹上望縣城。師叔不敢爬,挨著香樟樹等他下來。宏光拿條繩子把自己綁在樹上,蹺著腳睡覺。等師叔打瞌睡了他就躡手躡腳下樹,然后悄摸摸走開。除了爬香樟樹,上茅房師叔也不好跟著。宏光一見她要影隨著便說:“上茅房啊?!焙旯鈴拿┓坷锍鰜?,探頭看,要是師叔遠遠地盯著,他就不跑了;要是她不在,就溜到村子里去玩。
越長大師叔越愛管宏光。以前掃地師叔自己一個人掃,后來硬要叫宏光幫忙。但也不是讓宏光一個人干,她也要一齊掃,說兩個人掃得更快。擦佛像也要兩個人。宏光和師叔提議一人一天,輪流。師叔不肯,宏光就背對著說她壞話。宏光掃地、擦佛像愛作假,有時候懶得動,就站在一塊地方不挪動。師父師叔見了,都不說他。
寒來暑往,宏光也忘記過了多久,師叔已經能自己看書念經了,字正腔圓,還會根據嘴形大致判斷出別人說什么。她愛鉆研,經書學得也多,常拿書上的話來說宏光,宏光聽了也糊涂,便當沒聽到,勸她下山和小伙伴一塊玩。師叔先前去過,有個男孩笑她是個聾子,被宏光打了兩拳,豁了一顆門牙。師叔怕宏光惹事,又不喜歡那群男孩,便不愿下山,也不愿宏光下山。
到了夏天,天氣燠熱,悶悶的,極不舒服,坐在香樟樹下也沒涼快一點兒。蟬又聒噪,沒完沒了。宏光覺得又熱又煩,愛光著膀子。師叔不讓。宏光便對師叔說:“熱死我了?!?/p>
“反正你不能脫衣服!”
“我就要脫,你不愛看你就不要看?!?/p>
“那……那,那我給你扇風,你就不會熱了?!?/p>
“好。趕緊給我扇風?!?/p>
師叔便拿著蒲扇給宏光扇。她自己卻也熱,一身汗,兩腮耳廓都紅。宏光不忍心,便對她說:“你別扇了,我去睡覺?!?/p>
師叔也跟進來,也睡午覺。宏光趁師叔睡著了便出去溜達。夏天那群伙伴都在龍湖邊上游泳。水里頭待著涼快,尤其是在有樹蔭的湖灣,水不深,游著也不辛苦。有時湖灣里還能抓著魚,一群人就挖一個小池子把魚放在里頭,到了晚上幾個人分一分拿回去。宏光不要魚——他不能讓師父知道他去泅水了。去年,龍湖里淹死過人,師父兩只眼見著的,說是八尺長的男子,進了水就再沒出來。魚有時他們也會忘了拿,過一兩天來,魚已經不見了。
他們常約好游到哪個島上,看誰先到達。最后的人做三十個俯臥撐,最先到的收其他人一毛錢。大多數時候都是宏光贏。等游到了島上,他們便去樹林里掏鳥窩。島上也有蛇,但是他們都不怕。蛇來了,三兩個人一上去就把它給拍死了,這事宏光不干,怕回到龍啟寺觀音菩薩拿眼睛看他。龍湖上的島都沒名字,他們幾個就給島取名字,其中便有一個島叫做“宏光”,宏光島旁邊的兩個小島分別叫做“師叔島”和“師父島”,都是宏光取的。他們幾個沿著一個島游到另外一個島上去。從龍湖西側,沿著河游十來分鐘便是縣城。有一次,他們還看見了??h城邊上有棵大榕樹,榕樹下泊著些小舟??h城的房子也高,七八層,像個佛塔似的。有幾個去過縣城的男孩便顯擺起在城里的見識。他們說縣城里什么都有賣,自行車、摩托車、彩色電視……只要有錢,什么都可以買。他們還說縣城晚上燈紅酒綠,不用拿手電筒也看得清路面。宏光問:“城里人晚上一直點燈,他們不睡覺嗎?”
“不睡覺,晚上都唱歌跳舞呢。累了就出來買東西吃。大半夜了還有吃的賣。街上就數牛筋丸好吃,配上豬紅、香菜,饞得人流口水?!?/p>
“那我們游過去看一看啊?!焙旯庹f。他想起了娘,不知道她晚上是不是常吃牛筋丸。
“游過去就游不回來了。你看天都晚了?!庇钟辛硪粋€男孩道:“你什么也沒穿,游過去給小姑娘看嗎?”男孩們聽了都大笑著。見天色越發昏沉,只好往回游。西天的云彩火紅了一大片,好像要將縣城給燒光了。宏光看著縣城一點點變小,心里頭說不出的惆悵。宏光游得最慢,因為總朝著縣城的方向看。雖然早就看不見了,但是宏光知道,它就在那。一上岸,伙伴們便都穿好衣服回家了。
太陽已經下了山,天實在黑。宏光回到寺里準要挨打。他到了岸上才發現衣服不見了。他找遍了都沒有找著,臉越來越沉,漸漸地和天色一樣黑。宏光記得自己就把衣服放在那塊大石頭上。他懷疑有人拿錯衣服了,但四下望著,也沒見有別的衣物可穿的,心想也許是那群男孩搗的鬼。
宏光還在尋,一顆石子扔了過來,樹底下溜過了一個人影,看過去像是師叔。他趕緊過去,一看樹杈上掛著自己的衣服,便趕緊取下穿了起來。已經過了晚課的時間,龍啟寺里傳來了鼓聲,田間地頭的青蛙一直叫著,讓人心里頭沒有底。宏光扔了一個石頭到湖里頭,拍了拍衣服,借著月光往龍啟寺走。
師父和師叔都在等他吃飯。他低著頭,垂著手,走過去說了聲:“師父、師叔,我回來啦?!?/p>
師父舉著箸,嘆了口氣,在燈光下顯得憔悴。他說道:“坐下吧,趕緊吃飯?!?/p>
“師父?!焙旯忾W過身子坐了下來,拿眼睛看師叔。師叔只望著碗里的飯。晚餐是紅莧菜煮豆腐,湯汁淋在飯上,飯也是紅的。
“吃飯吧,吃飽了,早些睡覺?!睅煾刚f道。
“師父——”
洗完澡宏光就躺床上了。他看見師叔拿著竹條過來。她說:“把手伸出來?!?/p>
“干嗎???”
“把手伸出來!”
宏光雙眼瞪著她將手伸了出去。
“等等,你輕點可以不?”宏光說道。
沒等宏光說完,竹條就打了下來。三聲巨響,似乎是斧頭,要將他的手劈開一樣。宏光轉身,背對著師叔,不想見她。
過了好一會兒,師叔說:“宏光,你生氣啦?!?/p>
“宏光……”她推他身體。
“干嗎!”宏光吼道。
“以后……以后別去泅水了,好嗎?湖里頭死過人,你別不惜命。我怕……我——”師叔似乎是哀求。
“怕什么啊,又死不了。你就愛想太多?!?/p>
“我——”
“好了,你別說了。我答應你小心就是了。你趕緊睡覺去?!?/p>
宏光第二天便把師叔的話給忘記了,依舊天天扎進龍湖里,泡得皮膚起皺了才肯上岸。還去鎮子的商店買了兩條花泳褲。有時候師叔也會來湖邊喊他,他鉆進水里,只露出兩個鼻孔,師叔也就找不著。
到了冬天,湖水冰冷,宏光也就不去游了。他懶懶的,哪也不想去,就躲被窩里頭。師叔叫他起床,宏光就說衣服太薄了,怕冷。后來師叔拿了把軟尺給他量尺寸,說要織件毛衣給他。宏光搓了搓手道:“你會織毛衣?”
“不會我可以學啊,跟著來這禮佛的陶大娘?!?/p>
“那還是買一件吧,不要浪費毛線了?!?/p>
“買的沒有織的厚實?!彼止局?,聲音很小。
一個冬天,師叔都在那織毛衣,織了又拆,說是織得不好看。過了立春她才將毛衣給織好。宏光穿上去顯得人小了不少,人在里頭空空蕩蕩的。師叔說:“這毛衣,過兩年你長高了也還能穿?!?/p>
“興許是能穿一輩子?!焙旯庹f道。
入了冬,過了年后便是元宵,宏光娘沒有來了。以前娘來宏光不想見是宏光的事,但現在她不來便是娘的不是了。宏光空空落落地吃了頓午飯,午覺醒來,便往香樟樹上爬,站在枝頭上望著——那樣看得更遠些,娘一來宏光就知道了。樹上風大,宏光隨著樹枝不斷地搖晃著,像狗尾巴草一樣。北風吹得他眼睛疼,可他依舊睜著。宏光在香樟樹上站了半日,下來后兩耳、雙手都凍腫了。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