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散文 · 南方書寫 《廣西文學》2023年第6期|菡萏:范家淵的晚秋
一
菰已經老了,移至很遠的角落。
這種舟一樣,隨風漂移的水生植物,根,可水可土,具有兩棲性。因喜水,多發岸邊,或淺水中。
菰是江漢平原湖泊池塘的常見物,根部膨出的結節,叫篙芭。
三月三,篙芭是鄉間的一碗鮮菜,能吃到,便是口福。綿軟,清甜,號稱水中參。
月朗星稀、河清人靜時,鱔魚在篙芭叢里做窩。少年們挽著褲腿,打著赤腳,弓身摸下水??债斃?,滑溜的黃鱔,倔強的黑魚,一摸一個準。插、釣也可,手疾眼快,總有收獲。
20世紀70年代初,每年此時,婆母在齊腰深的水中砍菰。拖上岸,裝上車,推回家。寂靜的小路,若響起吱吱嘎嘎獨輪車的聲音,便是婆母回來了。愛人幼時,也會跑出去接。
一車車的菰,攤曬在日光下,直到干干的,成了柴,再捆好,沿著大堤,拉往江邊造紙廠。十多里的路,全靠腳,凌晨三點出發,六點多才能到。江風彌漫的造紙廠門前,隊伍一直蜿蜒至堤上。東方破曉,汽笛聲聲,大人小孩,板車馬車,好不熱鬧。待上班的人來過秤,再至財務處領錢。兩分錢一斤,十斤兩毛,一百斤兩塊。
賣的錢,攢在泥巴燒的壇子里。壇子糙,大肚子,上扣一個缽,壇口有碗口粗。錢積到一定數量,做了屋。
2010年,老屋拆遷,婆母已走了三十年。公公在滿是灰塵的角落,發現壇子里一分一分的硬幣,還有一百多枚。那時,一個饅頭一分錢,如今只能作為一種留念。
婆母一鐮刀一鐮刀,砍了多少菰,沒人知道。
如今的造紙廠,荒草沒徑,野鴉哀鳴。高聳的煙囪、粗糲的廠房沐在悲切的江風中。2006年破產,1953年建,歷時五十余年。不破產,也得停產,或搬遷,工業廢水對江水污染大。
如今的菰,很少有人砍???,也扔在塘邊。即便水草豐美時節,基部有篙芭,也懶得下塘掰,尤其這野塘,幾乎自生自滅。
我喜歡菰,它碧玉一般,搖曳多情。下雨時,唰唰唰,吧嗒吧嗒,于曠野晶瑩渺茫得不得了。即便現今黃了,有了老意,亦蒼然盈目。那一眼的幽寧,著實令人心痛。
秋天的湖水也是痛的,像一顆顆眼淚。它珍貴,尤其在這旱年。
這個塘與范家淵相連,原是通的,范家淵治理后,怕塘里的臟水流過去,便把孔堵死了。
稠密的水浮萍,已變成黃綠色。平展展的水面,無風無浪。岸邊翅果菊稀拉的葉片,高舉著零星的花朵,宣告著,生命的倒計時。
植物的生命便是這般短暫,追著日光與溫度。
從手機相冊翻出半年前拍的圖,比了比,塘的水位明顯降低。春時慌亂,水浮萍潑潑灑灑,快溢出塘面,如今老水橫陳,深凹似鏡。
吾愛春之炸裂,亦愛秋之滄桑。短暫的輪回,你我均在其間。
菰在唐以前,是六谷之一,稌、黍、稷、粱、麥、菰,有其一席之地。菰又是菇的異化名,植物里的姑娘,抑或植物中,孤獨的存在。又美又孤,便是菰。古人最早的審美情思,體現在造字上。菇從形,菰從性。
“秋”乃禾苗趴下之意,熄了火氣,慢慢歸于泥土?;丶抑?,自是風塵仆仆,何況這蒼蒼晚秋。
植物的家,便是泥土。
二
我蹲在一塊洼地,俯身挖著什么,一條堤埂橫在頭頂。
老伯從上面走,看了我兩眼,繼續前行。
我說了句,在觀察。說完,自己倒笑了,我又能觀察什么?怕他誤會而已。
這荒田是老伯的,今年5月初,我曾來過。他站在這條堤埂樣的小路上,用手指點著,揚言10月份有場官司,在省城開庭。今天已是10月24日,不知道他的官司若何。疫情,出不了門,只怕要延期。
從他搖過去的背影看,身體精神都很好,依舊滿頭銀發、身姿挺拔。只是相較初夏,他打著赤膊、光著腳的那個黃昏,多了一套深色秋裝。
他沒認出我,我戴著鴨舌帽,還有一個口罩。
他家掩映在一片密林里,柴門、紅磚、石棉瓦搭建的小屋。喂了兩條狗,不知為何今天沒吠。每次來,都恍若隔世。這里原是黨校,他們一家從湖南逃難來,謀下黨??垂麍@的差事。
前幾年拆遷,黨校遷走,只他家沒扒。他說,老子在這兒住了三十多年,沒戶口又咋樣。老家的屋塌了,你讓老子住哪兒去?我八十多歲的人,怕個鬼。這兒就是俺的家,斷水斷電,老子就告你,乖乖地給俺接上。有本事,給老子安排住處,賠老子錢。
他告的是開發商。
這時節,田里幾乎沒什么作物。秧殘枝敗,一壟壟的蕹菜,腐爛到只剩下骨頭。那低矮、匍匐的軀干竟開出一些潔白細膩的花朵,狀若喇叭,又似翻過來的傘。我竟不知蕹菜能開出如此美麗的花朵。
洋姜花,開成了小太陽,似一個個小向日葵。洋姜苗肯長,躥出一人多高。果實生土里,皮褐色,肉白白的。挖出來,洗凈,曬秧,放辣醬壇子里,腌好后,吃著脆。
土里有鵝卵石,亦有透明的,我用小棍摳起來,放進褲袋。也有墨綠色熒光閃閃的甲殼蟲蓋。最多的是螺螄殼,成千上萬,或碎,或整,白花花摻在田里。我說的考察,便指這。
我癡迷這些小物件,一個人蹲著,玩半天。也足以說明,古云夢澤不是白叫的。這里曾是汪洋,土里埋了許多水生物尸骨。我撿了兩個一筷子長的蚌殼和一些殘片。這些古老生命留下的殘骸,到底有多少年了,誰也不知道。
春天的土,黑而黏膩,去一趟范家淵,鞋底沾滿泥巴。這時的范家淵,土白堅硬,即便揀這些,手也是干爽的。
蛾子的須很長,足有四五厘米,估計是它的口器。它在一朵絲瓜花里,扎進去很深,觸角一探一探。干枯的絲瓜葉,滿身是洞,吊在藤上,成了鏤空的藝術品。
秋葵的花很美,淡黃色,朵大。扁豆花擎著紫色花冠。這時節,很多花都很美。尤其緊裹的花苞,有奔放之勢。
在最早的古代,沒家菜、野菜之分,皆植物,都有自己的個性,平衡著人體的寒涼。
三
地膚叢的枝頭,兩只螞蚱交疊在一起。大螞蚱馱著小螞蚱,一動不動。大的比小的大出五六倍,是母親背著孩子嗎?我不甚明了。
躡手躡腳,繞著齊腰高的地膚叢,左拍右拍。它倆紋絲不動,撥開叢枝,鏡頭悄悄搖近,亦不動。直到走時,戀戀不舍瞅了兩眼,它們還在那兒。
去春來時,地膚是嫩綠的,芽葉可吃,清炒、涼拌,包包子、包餃子,滿口留香。如今色若金湯,染了蕭蕭秋意。植物換裝,如人之衰老。抽出的穗,像小麥,也似松枝,扎手,所以又叫地麥,或孔雀松。
公公在世時,傍晚,從歸家的小路拖回一大蓬。夜里坐在幽深的堂屋,就著昏暗的燈光,笨拙地扎掃把。第二天清晨,便能聽到“唰啦,唰啦”掃竹葉的聲音。
他扎的掃把粗糙、松垮,但露水時節,那便是最好的音樂。
有時想一想,好日子,便是那風調雨順寧靜的日子。
至于那兩個螞蚱,實是一對恩愛夫妻,雌的比雄的大出數倍,尤其肚子鼓鼓的。秋天正是繁衍的好時節,交配后,雌的要在十厘米的地下埋上五十顆左右的白色卵。
土地是許多動植物的秘密家園。
此時的螞蚱,無論大小,皆黃褐色。春時翠綠,藏在草叢。昆蟲換膚色,如人換衣服。它們很會保護自己,讓自己的膚色與自然同調。也無疑告訴我們,春天是綠色的,而秋天是黃色的。膚色隨季節走,這是其特異功能,也是智慧,至于如何做到的,真是一個謎。
周遭也只有地膚叢是焦黃的,它密,易躲藏。洋姜的葉片依舊綠著。交配地點,也許事先偵探好的,也許臨時選擇的安全處。天青地靜,陽光似只金色的大鳥,風刮過的聲音都不曾有。
我一直迷戀它們的生存狀態,每種生命皆有自己的道場與羅盤。那維度,真不是人類能穿越的,尤其它們的大腦神經。
大自然神奇,田螺姑娘有薄薄的殼,河蚌擁有堅硬閃亮的房子,是家,也是衣服。貓狗虎狼身上長毛,只人類,光滑柔嫩的皮膚,需要麻索縷,掩形避寒。想想,人真是脆弱,得制造各種武器武裝自己。
四
站在一朵鬼針草花前,一只黑色箍金腰帶的蜜蜂,弓腰趴在圓盤樣的花蕊中。它肥碩,幾乎蓋住整個花盤。我怎樣湊近,都看不見它的動作。它太專注了,無暇顧及我的到來。
花蕊細細的毛囊下,藏著它要吸的蜜。
它是一只工蜂,母的。雄性通常留在家中,只負責交配。于動物的世界,我總是感動雌性的偉大,它們工作、繁衍兩不誤。盡管蜂群只蜂王受孕,但所有雌性都肩負著撫養幼蟲的責任。每次蜇人,拼盡全力。刺,是它們的產卵管,扎進人體,倒鉤拔不出,扯出來的反是自己的內臟。
兒時便知,蜜蜂蜇人,自己也得死。
鄰家的男孩捅了馬蜂窩,被蜇得滿臉滿頭是包,疼得滿地打滾,驚動整個家屬院。哺乳的阿姨掀開衣襟,擠出新鮮的奶水澆上去,也有跑回家拿來大蒜、生姜片涂抹的。治不好,家長背著跑到醫務室,醫生用鑷子拔出刺,又是消毒,又是上藥,很是一番忙碌。
家里先生說,黃蜂喜歡在刺樹上做窩。兒時,喜歡吃刺樹上的嫩葉,穿著短袖、短褲,不小心碰了蜂窩,黃蜂“嗡嗡嗡”地緊追不舍。他們抱頭鼠竄。
其實,蜜蜂仁義,護家,人不惹它,不穿太花哨的衣服,不涂香水,它不會攻擊。它有點色盲,以為那花衣服、那香味便是蜜源。它喜潔,不像蒼蠅,哪臟哪去。它盡量死在外面,哪怕有一點點力氣,都歪歪斜斜,爬離家園很遠。
花是一種奇妙的精靈,能最早感知空氣里的甜度,吸至體內,儲存起來,再作為誘餌,招蜂引蝶。一生都在為繁衍后代做準備。每朵花都是一株植物的太陽,攢足力氣,為此刻綻放。
花兒把蜜藏在花粉下,安上花萼花托,再安上花瓣,一朵花完美的形式便呈現了。這美麗的表象,只是它的小伎倆,目的只有一個,運送花粉。而花粉里,裹著它們的精子。
花,華的變異體,草木為華?;ǚ圻@樣的旅行家,高山大海都不懼。它輕盈,于暗夜或白日,冒著被吞噬的危險飛翔。每個生命皆偶然,從肉眼看不到起始。我喜歡小,那是生命最基礎的部分,童真,意趣。
蜜蜂的造訪,成就了花兒的夢想?;▋憾媒柚α?,平等互惠的交換原則。自然界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一味講奉獻,簡直不道德。
它把自己的生殖器武裝得如此之美,像一場宣言或盛典。
蜜蜂眼睛里的鬼針草花作何樣,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與人類所見不同。它的眼睛與人眼焦距不同,光感也不同。據說花蕊在其瞳孔里是深色的,它能迅速找到蜜源。
吃飽了,請帶走我未來的孩子,這是花兒想說的。它準備了豐盛的午餐、晚宴,大家閨秀一樣,不說破。而蜜蜂這個貪婪的家伙,會不會心領神會?
鬼針草花,不大,葉白,五片直繃繃的花瓣。它秀氣、清逸,星星點點,所謂碎花,不過如此。一叢竟引來數十只蜜蜂起伏忙碌。它的花瓣極易掉落,倏忽一片,又一片。有些枝頭,只剩下金色的蕊。
五
湖岸有很多翅果菊。它們秋時綻放,春時只是低矮的幾片嫩葉,雞叼羊啃,如今蓬勃至幾尺高。
一只細腰蜜蜂,張著金色透亮的翅,尾部一翹一翹,拱在翅果菊的花盤里。它纖秀、靈活、敏捷,幾只細足,快速不停地在花蕊里扒著、翻著,或側身打著滾,沾得滿臉滿頭都是粉。它如此頑皮,是在工作,不時用前足洗著臉,左一下,右一下,是怕花粉糊住眼睛嗎?看不見它的口器,可以肯定,與足一樣忙碌。
蜜蜂采蜜,也采花粉,花是它的命。
這只渾身是毛的小家伙,已黏附了許多花粉,還在那兒拱,不時用后腿刷著花粉。不知何時,后足已攜了一小坨。
此刻,你相信造物主嗎?它又吸又帶,隨身帶著小工具:刷子、粉筐,以及裝蜜的口袋。
據說一只蜂,飛上一千朵花,采的蜜,方能裝滿體內蜜囊。若是采不到,空空如也回家,會不會挨訓?這也是蜜蜂依賴人類的原因,養蜂人可以幫它們找到更多的花。它們把多余的蜜,分給人類,也愈發忙碌勞累。而它們的一生又是那么短暫。
樹林里,春天開滿一年蓬,招引蝴蝶的地方,已被養蜂人占領。一座藍帳篷,無數只黃黑木箱,疊放在一起。甬道里,稀稀拉拉,飛著幾只蜂。我來了幾次,都沒人,太安靜,箱里不知有沒有蜜蜂。
看過科學研究,許多蜂群集體失蹤,先是美國,后是韓國,它們去哪兒了,沒人知道。據說是農藥所致。農藥是洗不掉的,滲進泥土,長在植物里。蜜蜂吃植物的蜜,蜜里有農藥。蜂兒銳減,糧食作物授粉,成了大問題。人工授粉,不切實際。
若那樣,自然之手下的這盤大棋,也就亂了套。只顧眼前,后續必然手忙腳亂,加倍彌補才是。很多時候,所謂解決問題,只是挽救一時而已。
現在的范家淵,并沒多少花,能見到的,最多的是一枝黃花。它任性,成泛濫之勢,舉著刷子樣的花穗,四處傳播。幾個工人拿著鐮刀在砍。我問,為什么不拔?他們說,砍了,不傳播花粉就行。這里的一枝黃花,果真是加拿大黃花,20世紀引進,對本土植物瘋狂掠奪,武漢、荊州都在砍。一枝黃花,也有國內品種。
劉姐把工人砍下的一枝黃花的稈,拖至門前,枯了,當柴燒。
六
小震驚,湖邊不遠處,清美如鏡的濕地,竟沒有一滴水,成了咧著小孩嘴的干涸大坑。
走下去,硬邦邦,一股腥潮味。五月份的黃昏,它的水面,還倒映著優美的天空與云朵,此時卻像一個無可奈何的老人。
干裂的土里,鋪著成千上萬死了的田螺。比土雞蛋略小,里面的肉已不在,是腐爛掉了,還是被鳥雀子吃了?那些田螺殼,薄而脆,呈深褐色或赭石色,優美的螺旋式花紋。我撿了幾個,一個生命曾經的家。
田螺清熱解毒,利濕,可入藥。水葫蘆已腐爛枯死,殘留零星的綠葉。它喜歡瘋長,一堆堆,攤在地。
最多的是香蒲,鄉間叫蒲草。它們只有清秀的稈,并沒長毛蠟燭。毛蠟燭是它的花,也是藝術品。毛蠟燭的確很美,在水中搖曳生姿,待如棉的飛絮散盡后,越發挺秀。往年我采過,回家剪掉枝葉,只留光禿禿的稈與絲絨般的圓柱體插瓶,尤為凈直。做這些,須在它未成熟時,長泡了,也就散了。今年沒長毛蠟燭,可能因缺水所致,自身營養不足,活著都難,也就無法產兒。
毛蠟燭性平味甘,花粉有止血功能。婆母當年在水中做事,若劃傷,便扯下毛蠟燭的絨,按住止血。蒲草的嫩莖與臘肉爆炒,是一道美味,水鄉人家幾乎都吃過。毛蠟燭提煉出來的花粉,叫蒲黃,顏色類似赭黃,不僅能治病,還可作國畫顏料,有中醫朋友贈過我。
蘆葦倒是有花,但并不好看。蘆花發灰,在蒼茫的曠野,像位隱士。它孤獨,與紅雁遙相呼應,被譽為思想者,秋天也是一位思想者。所謂的思想,是退卻表皮后的東西,即本質。所以春天的軟香輕紅、調脂弄粉,皆為秋服務。有了果實,便憔悴了,人、物皆如此。人物,人,也是物。天地間,無非因果二字,春是因,秋是果。春是生,秋是滅。
坑里還有發紅的地錦草、沙草等植物。地錦草也是一味中藥。
濕地,匯聚了許多生命,是江漢平原的靈魂,水與土于此輕輕相握。淵深,濕地淺,彼此相鄰。
七
劉姐在湖邊荒地給紫菜薹抗旱。
我深一腳、淺一腳,走下去。她低著頭一桶桶從湖里提水。說不抗旱,菜就活不成。又說種了水草后,范家淵的水清了許多。
她比初夏時多了白發,一張細膩的鴿子臉,因骨骼小,即便瘦也顯得圓潤。她說天旱,雞都不愛生蛋了。隔著絲網,果園里幾棵橘樹的果子閃著黃光。
今年少雨,七十年沒遇的干旱。湖邊一些根淺的樹死了,岸邊的鵝卵石也被太陽烤得銹跡斑斑,恍若從火爐里剛出來一般。新栽的銀杏,很難成活。
蒼茫的湖面,兩個紅衣人影站在小船上?;宜{的天空與憂郁的云朵,映在水面,仿若另一個天體,他們行于其間。我每次來幾乎都能見到他們。待船靠近,我喊了聲,他們說在割水草。
湖水還只半下,似乎更少了。春上為種水草,把水抽出來,流入西干渠,再入長江。而長江比往年落了一二十米,江中沙丘,平日坐渡船過去,如今直接走。若長江水位升高,還可以浸過來一點。范伯曾說,湖底與長江底相通。怎奈今年水金貴,再者好不容易治理好的湖水,不可能再把西干渠的污水放回來。
等雨,萬物都在等雨。
頭發般柔軟搖曳的水草,越長越長,不能挺出水面,只能彎著,蓋住水流前方的水草,或纏在一起。見不到陽光的水草會死,所以得割。兩個紅衣男,駕著平板小船,頂端放著割草機,在水里“嗒嗒嗒”,邊開邊割。割下來的水草,由履帶傳送至船中間,越堆越高。沒傳上來的斷草,怕腐爛,再駕著小船,一遍遍打撈。
我站在岸邊,拉近鏡頭,水草梗清晰可見。若能下幾場雨,把湖水填滿就好了。據說國家拿出大量資金治理此湖,僅抽水一項的電費便是幾千。
我沿湖走著,那兩個紅衣師傅已收工,一輛大車正把割下來的水淋淋的墨綠色水草運走。他們住在湖邊的一個鐵皮小屋里,簡單的床鋪,堆放著紅色救生衣、水褲等物。我站在門口問,能不能把我也帶進湖,和他們一起割水草。師傅滿口答應,問我下午來不來。他很黑,六十多歲,精瘦。一天一百五十元的報酬,包中飯。
我問,這個湖要不要永遠養護。他答,是的,水草長起來,就要割,再長,再割,直到明年春時,有雨為止。
我想了想治理的代價,開始懷念從前,不需要過多的人工干預。即便水治清了,再往里扔垃圾,或流污水,等同沒治。請人看著,像守著一個寶,要防范的,依舊是人。人才是傷害自然的元兇,沒污染,便無須治理,也無須保護。這割草機也是為治水專門生產制造的,包括凈水劑,皆衍生物。人類在費力彌補自己的過失,卻忙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
“天地不仁”,天地是不動感情的,但最為公平。大自然會自行修補,人為的,卻得自己買單,有些還買不成單,比如滲入地下的化肥。溯源,把手停在最初,才不會作繭自縛,犯低級錯誤。
人類走到今天,不得不懷疑,思特里克蘭德與契訶夫小說《帶閣樓的房子》以列維坦為原型塑造的主人公風景畫家,意味深長的兩種價值觀抗衡——愛大自然優于愛人類,此乃關鍵??此屏眍?、離經叛道,卻有先見之明,與高更相類,清醒地看到了文明帶來的破壞。所以米修司在風景畫家眼里是自然人,對大自然保有永不停歇的熱情與癡迷。
毛姆、契訶夫的理念在慢慢應驗。關注人類發育還是大自然發育是焦點所在,雙贏才是我們追尋的目標。
環保非口頭禪,而是人類長期的自我斗爭。
八
西北風吹走了河岸蓬勃的綠意,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蕭索,紅色的地膚圍裹著一灣逝水,斑斕惆悵。
秋天有大族氣象,雖敗猶榮。
我喜歡“晚”字,比如這晚秋,不似“早”,倉皇,疾馳的馬蹄?!巴\囎鴲蹢髁滞怼?,多好的意境。來得太晚,方從容,才是高興之事,也是可有可無之事?!巴怼睂儆谇?,春晚、夏晚、冬晚均不適合。即便晚,依舊有許多的路要走,依舊有山深水寒、大雪紛飛的日子。
欒樹,是這個城市的常見樹,簌簌掉落的金粒,滿街皆是??崴平鸸鸬幕?,只是不太香。足以慰風塵,我如是說。不如意的日子,有了這些細小花粒,便詩意頓生。
說這話時,我正走在范家淵華美的夜色里,身上滿是掉落的金粒。月亮像個赤足的孩子,夜色是他沉默寡言的雙眼。我愛這幽深夜色里藏著的童真,仿佛重回遙遠的古代?!皣W”的一聲,魚兒在動。我曾擔心打了凈水劑后,魚兒會遭殃。怎奈江漢平原太恩賜了,土里有魚卵便有魚。
岸邊燃著孤燈的位置,是劉姐的家。那昏黃的燈火,多么溫馨。夜深沉。我想起“萬物皆是自然之息所成”。
這時節的欒樹,已被滿樹的燈籠果代替,錦緞一般,滿地皆是。那暗粉,干枯的,三棱像花一樣的果子,掩在雜草中,有殉情的味道。欒樹的果,也叫蒴果,口子炸裂,可以看到里面綠豆大小的種。
在枯草中發現一株蔥蓮,白花瓣,黃絲蕊。過去家里種過兩花池,搬家時,挖了兩盆,還是死了。這可能是一只鳥的杰作,總之它在荒野里安了家。這樣干旱的天,著實難得。本想挖回家,又轉念放棄,自然之物盡大地所藏才是。也想看一看,下次來時,它還在不在,是越發越多,還是被其他植物侵蝕。
沒見到蝴蝶,也沒見到紅殼花大姐。秋天寡淡,即便絢麗,也似錦衣華服的夜行人。
我拿著手機,專注拍著?;h笆轉角處轉出一個人。我抬眼望過去,又低頭擺弄著手中事。忽覺不對,抬頭問道,是范伯吧。呵呵!范伯笑出了聲,我!你都不認識了。我摘下口罩,說哪會,只是沒想到。
他問,在做啥?我指了指籬笆旁,一大叢高粱米大小的累累紅果。
他說,能吃嗎?我說,不能,才嘗了,無滋無味。他說,你也不怕有毒。我說不會,鳥能吃,我就能吃。范伯聽后,又笑將起來,問,有用嗎?我答,有的,叫接骨草,骨折腫痛、外傷出血都能治。
他露出驚訝之色,說,那得弄點。我便笑。其實,所謂的藥用,也得看植物的哪個部位。
佛經里云,文殊菩薩命善財童子采藥,不是藥者,采將來。善財童子遍觀大地,回說,無不是藥。文殊又說,是藥者,采將來。善財童子在地上拈起一莖草,度與文殊。云門禪師也說,盡大地是藥?!氨M大地是藥”這句,對應胡蘭成的“卻要吃維他命”,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舍近求遠的意味。
前方,一望無際,漫天雪白的荻,逸在空中。荻蒼秀,比蘆葦潔白,清絕灑然,毫無市氣。我問能走過去嗎?能,只是走不遠,我這也是溜達溜達,范伯答道。有蛇嗎?我擔心地問。按說往年過了中秋,蛇就進洞了,今年不行,氣候反常,今降霜,你看天還是這樣熱。它在土里待不住,這不又在外面了。范伯攤著手說道。
范伯走后,我躑躅前行了一段,怎奈太荒涼。天高地闊,風從故鄉來,八角金盤,寬大的葉子,完全枯了。假番薯,即野牽牛,號一樣的小紫花,星星點點,匍匐一地,讓人憐愛。
我并不喜歡油畫般絢麗的秋,或偉峭之觀。一花一葉一蟲足夠微妙,我愛的是自己。
視頻里一名四五歲的小女孩,瞅著窗外,哭著對她爸爸說,樹葉是她的朋友,可惜要落了,很抱歉,她無法挽留。這便是秋!善良的小女孩,還沒遇到更深的別離與磨難。
那落葉,只是一小縷秋風,大自然珍藏的典籍。大地在回收,那金色的詩行。而那毛茸茸的綠,明年還會來。
【作者簡介:菡萏,本名崔迎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荊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字散見于《文藝報》《作品》《清明》《散文》《散文海外版》《廣州文藝》《四川文學》等。出版有《菡萏說紅樓》《紅樓漫談》《空翅》《養一朵雪花》等集子?!?/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