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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堂》2023年06卷|汗漫:我寫下的事物(組詩)
    來源:《草堂》2023年06卷 | 汗漫  2023年07月05日08:31

    [我寫下的事物]

    我寫下的事物活在紙上和人間。

    沒有寫下的事物,從未降生或已死去。

    是時候了,刀尺苦寒,急砧促別——

    街道上的落日、樹木、飛鳥、光,

    郊區的河流、風、南方,一次擁抱萬古愁。

    我寫下的這些事物

    多么少、多么苦澀,像大海旁邊的兩瓢水。

    我只能生息于這兩瓢水,像鹽粒。

    兩瓢水和鹽粒,組成誰的眼眶和淚雨?

    誰讀到我寫下的事物并心疼

    誰就能把我輕輕哭回這親愛的塵世。

    [小雪日]

    郊區那一道淺山,在寒意中頓然明晰

    一丘一壑歷歷可辨。

    迅速降溫的晚年

    有助于一個人擺脫城府、清新胸次?

    小雪日無雪,但允諾一種可能,

    像名叫小雪的女孩允諾潔凈的肉身和靈魂。

    在童年,雪天,隨祖父追獵野兔。

    短尾巴一閃,是我追逐一生而不得之短句。

    [在光福寺賞梅懷杜甫]

    “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后多?!?/p>

    我像老杜甫那樣探身梅花復吟誦。

    寺檐下,風鈴偶爾當啷

    尋找韻腳和落花制成的小鞋子。

    陰歷的美與力,自唐朝至今未變

    登至高迥處,感慨尤甚——

    在光福山頂俯瞰寺院內那叢梅花

    像昨夜夢境中央的女子。

    “語不驚人死不休”——

    梅花驚艷,冬天這個詩人才安心死去。

    我一直寫平庸句子

    尚能殘喘于紛亂塵世。

    不知杜甫來過光福寺否?

    想起他,他就從我心臟起步登高

    至頭顱和雙眼內,看蘇州、南方

    春愁依舊深重。

    [南京記]

    沒碰見劉禹錫和王謝堂前燕。

    百姓在朱雀橋邊做小生意:

    炸臭豆腐、蹬三輪車、搖船、捏糖人。

    我熱愛這尋常景象,是入暮標志?

    從夫子廟到江南貢院一千米,

    到明清書生三百年。

    我不再趕考、錐刺股、囊螢映雪,

    錯過柳如是們的美艷、桃花和氣節。

    游客在兩江總督署亦即總統府掠過,

    像大臣、外賓、仆從、探子。

    在這里看到我可能的前身:

    一個書生在撰寫檄文或社論。

    眾多亡靈與英靈,讓南京多雨多雪。

    長江上,汽笛仿佛軍號嗚咽。

    殘陽輸血,試圖讓墓地里失血的人

    復蘇為青草和花瓣。

    死神教授過的形容詞

    一概凝重,比如“安寧”。

    詩人的筆帽猶似士兵鋼盔

    出生入死的漢語,怎能軟弱和濫情?

    輕浮的人不要經過南京。

    輕浮的人要經過南京

    去成為江水沖洗的石頭——

    墨水東流,日夜拷問一塊鎮紙。

    [拆解與再造]

    一座拆船廠與一座造船廠

    隔長江而對望,

    像戰略伙伴隔會議桌審視對方

    繼而確認自我。

    “拆”與“造”,兩個動詞

    因“船”這一名詞而相聯相惜。

    拆船廠操持切割機,似新銳批評家

    剖析造船廠老作家:

    “他以船骨來結構事件和風暴,

    一支筆綻放出耀眼焊花,

    每個螺絲帽都處于關鍵段落,

    省略號般隱忍、含蓄?!?/p>

    當然,拆船廠更像解剖室:

    船首、肋板、梁肘板、加強筋……

    喪失彼此間的邏輯關系,

    類似溺水者的身體放棄靈魂。

    庚子秋,面對拆船廠與造船廠

    感受自我的拆解與再造。

    揮舞雙臂像升起風帆,

    我對能否回到人海,尚有疑慮。

    [徐霞客故居游記]

    你把亡父留下的羅漢松

    從盆景內解放到天井,

    騎馬奔赴嶺南、巴蜀、云貴……

    直到一六四一年春,躺著

    被騰沖一輛馬車送回江南腹部。

    晴山堂,后院,一座墓丘

    是你永遠不想走出的巨岳大川——

    “圍青漾翠,崩崖頹石?!?/p>

    這八個漢字來自你的游記,

    風景的中國性由此生成。

    不被言說就從未存在。

    寫下這首詩,我才與你的孤迥

    發生一絲關聯,差別在于:

    你執筆如挽馬韁

    我敲擊電腦猶似駕駛越野汽車。

    目前,羅漢松高出天井

    像亡父趴在圍墻,辨別游客中

    有誰像他的兒子思遠道、棄世俗?

    客堂,幾把椅子呈明代官帽狀,

    我入座,不適,慌忙站起。

    眾生都是霞光的客人

    一閃即逝,紛紛加入大地

    去承受新一代的游蕩與客愁。

    一朵白云飄過墓頂和江南

    像你依依惜別的手勢。

    [歲末記]

    歲末似臨終,陽光如臨終關懷?

    對晚年和死亡的到來,不必驚懼。

    走筆如絕筆,須干凈、溫暖、愛,

    一切怨憤應解決在立春前。

    素紙黑字如雪夜,一支筆走在雪夜里,

    若被錯認成女子,多么美。

    天氣預報:南方新雪將至。

    雪白附身于植物蒼綠,冷艷而性感。

    已婚者看見蒼綠與雪白

    想起初戀和生死戀?

    臘梅未婚,干凈的體香

    彌漫于長江之南這一間廣大的臥室。

    文學中的愛情

    結束于不斷升溫的婚禮和夏天。

    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寫完這首詩

    我像謝幕者,向書桌和紙墨鞠躬致敬

    掀開窗簾,類似于演員再次出場前

    掀開帷幕窺看。

    新年身穿樹林和燈火,

    在觀眾席無邊無際入座。

    我的新臺詞、新命運準備好了嗎?

    讓新一輪倒掌、淚水和歡呼洶涌而至。

    【汗漫,中原人,現居上海。著有詩集、散文隨筆集《水之書》《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與綠洲》等。曾獲“人民文學獎”“琦君散文獎”“孫犁散文雙年獎”“雨花文學獎”“揚子江詩學獎”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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