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06卷|汗漫:我寫下的事物(組詩)
[我寫下的事物]
我寫下的事物活在紙上和人間。
沒有寫下的事物,從未降生或已死去。
是時候了,刀尺苦寒,急砧促別——
街道上的落日、樹木、飛鳥、光,
郊區的河流、風、南方,一次擁抱萬古愁。
我寫下的這些事物
多么少、多么苦澀,像大海旁邊的兩瓢水。
我只能生息于這兩瓢水,像鹽粒。
兩瓢水和鹽粒,組成誰的眼眶和淚雨?
誰讀到我寫下的事物并心疼
誰就能把我輕輕哭回這親愛的塵世。
[小雪日]
郊區那一道淺山,在寒意中頓然明晰
一丘一壑歷歷可辨。
迅速降溫的晚年
有助于一個人擺脫城府、清新胸次?
小雪日無雪,但允諾一種可能,
像名叫小雪的女孩允諾潔凈的肉身和靈魂。
在童年,雪天,隨祖父追獵野兔。
短尾巴一閃,是我追逐一生而不得之短句。
[在光福寺賞梅懷杜甫]
“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后多?!?/p>
我像老杜甫那樣探身梅花復吟誦。
寺檐下,風鈴偶爾當啷
尋找韻腳和落花制成的小鞋子。
陰歷的美與力,自唐朝至今未變
登至高迥處,感慨尤甚——
在光福山頂俯瞰寺院內那叢梅花
像昨夜夢境中央的女子。
“語不驚人死不休”——
梅花驚艷,冬天這個詩人才安心死去。
我一直寫平庸句子
尚能殘喘于紛亂塵世。
不知杜甫來過光福寺否?
想起他,他就從我心臟起步登高
至頭顱和雙眼內,看蘇州、南方
春愁依舊深重。
[南京記]
沒碰見劉禹錫和王謝堂前燕。
百姓在朱雀橋邊做小生意:
炸臭豆腐、蹬三輪車、搖船、捏糖人。
我熱愛這尋常景象,是入暮標志?
從夫子廟到江南貢院一千米,
到明清書生三百年。
我不再趕考、錐刺股、囊螢映雪,
錯過柳如是們的美艷、桃花和氣節。
游客在兩江總督署亦即總統府掠過,
像大臣、外賓、仆從、探子。
在這里看到我可能的前身:
一個書生在撰寫檄文或社論。
眾多亡靈與英靈,讓南京多雨多雪。
長江上,汽笛仿佛軍號嗚咽。
殘陽輸血,試圖讓墓地里失血的人
復蘇為青草和花瓣。
死神教授過的形容詞
一概凝重,比如“安寧”。
詩人的筆帽猶似士兵鋼盔
出生入死的漢語,怎能軟弱和濫情?
輕浮的人不要經過南京。
輕浮的人要經過南京
去成為江水沖洗的石頭——
墨水東流,日夜拷問一塊鎮紙。
[拆解與再造]
一座拆船廠與一座造船廠
隔長江而對望,
像戰略伙伴隔會議桌審視對方
繼而確認自我。
“拆”與“造”,兩個動詞
因“船”這一名詞而相聯相惜。
拆船廠操持切割機,似新銳批評家
剖析造船廠老作家:
“他以船骨來結構事件和風暴,
一支筆綻放出耀眼焊花,
每個螺絲帽都處于關鍵段落,
省略號般隱忍、含蓄?!?/p>
當然,拆船廠更像解剖室:
船首、肋板、梁肘板、加強筋……
喪失彼此間的邏輯關系,
類似溺水者的身體放棄靈魂。
庚子秋,面對拆船廠與造船廠
感受自我的拆解與再造。
揮舞雙臂像升起風帆,
我對能否回到人海,尚有疑慮。
[徐霞客故居游記]
你把亡父留下的羅漢松
從盆景內解放到天井,
騎馬奔赴嶺南、巴蜀、云貴……
直到一六四一年春,躺著
被騰沖一輛馬車送回江南腹部。
晴山堂,后院,一座墓丘
是你永遠不想走出的巨岳大川——
“圍青漾翠,崩崖頹石?!?/p>
這八個漢字來自你的游記,
風景的中國性由此生成。
不被言說就從未存在。
寫下這首詩,我才與你的孤迥
發生一絲關聯,差別在于:
你執筆如挽馬韁
我敲擊電腦猶似駕駛越野汽車。
目前,羅漢松高出天井
像亡父趴在圍墻,辨別游客中
有誰像他的兒子思遠道、棄世俗?
客堂,幾把椅子呈明代官帽狀,
我入座,不適,慌忙站起。
眾生都是霞光的客人
一閃即逝,紛紛加入大地
去承受新一代的游蕩與客愁。
一朵白云飄過墓頂和江南
像你依依惜別的手勢。
[歲末記]
歲末似臨終,陽光如臨終關懷?
對晚年和死亡的到來,不必驚懼。
走筆如絕筆,須干凈、溫暖、愛,
一切怨憤應解決在立春前。
素紙黑字如雪夜,一支筆走在雪夜里,
若被錯認成女子,多么美。
天氣預報:南方新雪將至。
雪白附身于植物蒼綠,冷艷而性感。
已婚者看見蒼綠與雪白
想起初戀和生死戀?
臘梅未婚,干凈的體香
彌漫于長江之南這一間廣大的臥室。
文學中的愛情
結束于不斷升溫的婚禮和夏天。
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寫完這首詩
我像謝幕者,向書桌和紙墨鞠躬致敬
掀開窗簾,類似于演員再次出場前
掀開帷幕窺看。
新年身穿樹林和燈火,
在觀眾席無邊無際入座。
我的新臺詞、新命運準備好了嗎?
讓新一輪倒掌、淚水和歡呼洶涌而至。
【汗漫,中原人,現居上海。著有詩集、散文隨筆集《水之書》《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與綠洲》等。曾獲“人民文學獎”“琦君散文獎”“孫犁散文雙年獎”“雨花文學獎”“揚子江詩學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