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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百家》2023年第6期丨陳東:木命人
    來源:《散文百家》2023年第6期 | 陳東  2023年06月30日08:49

    我的家鄉,一條由西向東的大江蜿蜒穿行,鑲嵌在一塊塊水稻田中。一只白鷺飛過,遠山淡墨。不是江南,勝似江南。明鏡如水的稻田,四處彌漫著草木香氣。那時,母親化作一個移動的點,在稻田里點綴下一顆顆“希望”。隴上,姥姥拉扯著棗兒,踩著三寸金蓮送來一瓦罐井水。年輕的母親走上隴,一口喝干,一口抱怨說,天爺哎,插秧真累。姥姥說,木命是田里人最好的命。木,沁潤了眼淚,就成了米;米,熬干了眼淚,也就成了木;木,拆過十遍,就成了人。

    門檻

    1974年秋,一封電報飛進北京某軍區:家急,速回。

    接到電報的父親跟連長請了探親假,打上背包急匆匆踏上回鄉路。三天三夜,父親憑著身上一件單衣,一張嘴,一路打問,一路搭車,晝夜兼程,回到了小縣城外的小村,回到了日夜惦念的家鄉。

    東方魚肚白,一千多公里的行程在父親的腳上磨出了血泡,鉆心地疼??赡_步不敢有絲毫停頓,一跛一跛地踮著腳尖前行。大江的土橋上代銷點的高癩子憑著灰暗的身影認出了他,攔住說:快回吧,看看你家女人。父親淌著稻田,黃風似的飛向老屋。

    日頭將出未出,大江前的老柳樹上掛著的碩大藍幕彌漫著暗淡的光。大江北岸的老屋前,氣喘吁吁的父親站定在門檻前,寸步不敢靠近。

    過去的一個多月,若不是姥姥偶爾跪下來喂兩口炒米或者灌口米湯,母親幾乎會與老屋的門檻一同化為腐朽。她在黃土上,在風沙里,在大江岸邊來來往往的人群的鄙夷中,蓬頭垢面,塵沙為衣,硬生生成了老屋門檻“新生”的一段枯木,目光恰如枯木上的蟲洞,就連殘留的生氣都隨著時光流逝消失殆盡。

    那道齊膝高的木門檻,見證了母親的出嫁,見證了父親和哥哥們的分家,見證了父親的遠走他鄉,見證了棗兒的出生,見證了門前那條大江一次次泛濫和村子多年的干涸與饑荒。母親驚嘆那道火燒過、水泡過的千瘡百孔的爛木板如何腐朽卻保持著麻木的樣子,看盡村落的四季更迭,依舊緊咬著最后一口氣,“活”在眾人腳下。

    枯坐門檻月余的母親,一點點破舊,老去。內心的忿恨、仇怨蛀蟲般一次次闖進心坎,嚼碎了她僅有的溫柔,在父親回鄉路上,消散成一縷縷塵煙。

    父親僵住了手腳,不能走出半步。那道門檻,一面通往生,一面通往死??葑哪赣H枯坐在生死邊緣等待棗兒歸來,對千里奔襲而來的父親選擇視而不見。而對于噩耗的推測讓父親心生膽怯,以為不靠近就不用面對既定答案的苦痛??删湍敲匆粍x那,母親聽到他急促的喘息聲,像一棵風中干裂的樹杈突然裂開了口子:“棗兒?……是你嗎?”那聲音像根錐子,狠狠地扎在父親胸口上,淚水嘩地流下來。他繃緊的心一次次顫抖,一股積蓄已久的悲傷從胸中涌上。他靠近她,扛麻袋似的扛她回了屋。

    涼風穿過土房過道上的蘆葦席鋪的土炕,父親與母親對坐,四目相對,沉默無語。

    孩子丟了,咱再生……

    稻田可以丟,鋤頭可以丟,家里破爛木頭,桌椅,筷子……啥都可以丟。咋就偏偏弄丟了棗兒?!母親搖頭,搖頭,一直搖頭,直到許久之后,那一聲尖裂的哭聲從嗓子眼像破了的皮球似的,爆了……母親一頭扎進父親懷里……

    和許多美麗的綻放相似,棗花會在枝頭顫巍巍晃動,后來的棗兒像極了棗園里千百萬綠色星斗中的一顆。母親的初孕,和棗花一樣匆忙綻放,沒有觀眾,沒有洗禮,沒有祝福,甚至沒有父親在場見證。

    夜幕遮蔽的江邊稻田里,剛剛插完秧的母親把大辮子在脖子上繞了兩圈半,赤腳回到老屋。往常,右手拴著繩子的棗兒總會跳出母親為她筑起的柵欄,摔碎一個碗,或打破一盞燈。那天,棗兒卻出奇地安靜,蜷縮著身子,雙眼緊閉,嘴唇發紫。母親摸了摸棗兒的頭,心頭一緊,一步三跑抱著棗兒出門去找四叔,尋個板車做腳力上醫院。從村東頭繞到村西頭,母親又繞回來,四處尋找買醉的四叔,卻怎么也找不到人。村頭最后幾盞煤油燈熄滅,四叔醉醺醺、晃晃悠悠地回了家。母親抱著棗兒求他。四叔輕瞥一眼奄奄一息的棗兒,咧嘴伸手要路費。她愣了一下,趕緊從手帕里掏出一毛錢。四叔噘著嘴很不屑,拖著沉醉的雙手掛了板車消失在進城的夜路上。棗兒的腦袋越來越燙,燙得嘴唇翕動如蟬翼,慢慢陷入了昏睡。母親不停用涼水沖洗她的額頭。燒退了,棗兒身體也涼了下來。母親急著叫四叔快些走。他偏偏又晃悠悠地睡在了車把上……母親只好把四叔扶上了板車,自己拉車往縣城走。

    太陽照在縣城醫院大門外的板車上,四叔昏沉沉坐起來,對面坐著我的母親,懷里空無一物……

    扁擔

    母親恨板車,恨門檻,恨一切木頭,恨它們的笨重,恨它們的遲緩和冷漠,不給棗兒留一點點時間救命。

    人生的際遇常常就像曲曲折折的木紋,大部分紋路平緩,時不時出現“圈結”,那些結在曲線中突兀后,重歸平整。你以為后來的平整表面上只是平整,可那“結”成為木的無法抹去的一部分,也許刻在深處,也許藏在心底。

    涌入人潮的人往往很難退一步,安靜地去審視生活。得了失心瘋后的母親丟了棗兒,卻得到了時間的眷戀。父親陪伴的日子里,坐成枯木,依然是母親每日必做的事情??伤难凵駶u漸有了神,她知道抬頭看麻雀,知道聽見驢叫扭頭探探風,知道撥浪鼓的聲響是賣貨郎到來的預告。她的心結漸漸融化,漸漸忘卻了怨恨,忘卻了悲苦,忘卻了黑夜里向醫院掙扎的每一步。她知道自己必須走出來,為了活著,為了家人,也為了今后的日子。那些恨埋在了心底,被凈化,被融合,后來都化成了力氣,充滿了母親健碩的身體,一次次跨過老屋的門檻,一次次躬身插秧苗,一次次打草喂豬,一次次在土灶前燒水做飯。她說人忙起來,誰還在乎痛還是苦?可內心卻是一直背負著罪過。父親結束長假回部隊時,母親重歸稻田,沉默不語,依然蹲在地頭吃炒米,依然在油燈下撕扯爛舊衣服,給新衣打上五彩補丁,依然在昏暗的油燈下守望著生的希望……

    1984年,母親決議離開鄉土跟復員轉業的父親去山東安家。四叔打了一根扁擔,“帶著它,好使呢!” 四叔還花了兩分錢換了兩個籮筐,交給母親。許多年以來,棗兒的故事壓在四叔的心頭,揮之不去。他捶胸口,砸腦袋,就一句話:我不是人,畜生不如!

    一只漆過清油的棗木扁擔,兩頭窄,中間寬,一道道木紋從窄走向寬,再從寬走向窄,其間糾結的紋路緊張后又舒緩,像極了坎坷不斷的人生。母親端詳著,眼神忽而落在了陳舊的門檻上。她決定拿出微薄積蓄給門檻上漆。歸期遙遙,不知何月。母親就要離開那座老屋,轉而背上扁擔,也將背上了一輩子放不下的擔子。

    母親腰間纏一床被,裹著干糧和大瓷碗,扎辮子的頭巾里裹了五塊錢的路費,又把我和三姐抱進前后兩個笸籮里,一手牽大姐,一手牽二姐。余下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就塞滿了大姐二姐的雙手。唯一“違心”的謊言就是告訴姐姐們,山東那里有很多糖,甜得倒牙。那時的我,還沒有看懂這個世界。只知道在笸籮里跟三姐打鬧,還時不時嘲弄為母親拎包的大姐二姐。我唯一喜歡的是扁擔,顫巍巍一晃一晃,笸籮在漫漫沙土上投射的影子,像夏日傍晚棗兒姐姐騎在母親頭上時兩根開心跳躍的羊角辮。溫熱的夏風,好像在為我唱一首歌,旋律像山谷里清脆的夜鶯鳴叫。這一路很長很長,我們有生第一次越過大江的土橋,穿過不知名的稻田間,穿過羊腸小道,穿過棗兒姐走失的縣醫院,穿過人潮洶涌的車站,坐汽車,換火車,再走路,再坐汽車,再搭牛車,一直到后來我們稱之為童年記憶的小農場。路程上,一日兩餐,母親都會選擇無人的路邊,悄悄掏出干糧分給我們,再打發大姐去河邊打一碗水回來,孩子們分著喝了,母親再喝。不知道出過多少汗,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就那樣渾身黏糊糊一路打聽一路走,走錯了再折回來,折回來也許還要再走回去。母親累了,就把我們扔出來,跟著跑,跑累了再蹲進笸籮。如此往復,遷徙的路越走越短。直到見到工地上曬成小紅人的父親,跟他回到一個叫做農場的地方,那是我記憶開始的地方,也是母親新生活開始的地方。

    此去經年,記憶里仍有模糊的痕跡:清晨小路,母親挑著扁擔,扁擔兩頭的笸籮晃亂了歲月的節奏。

    鐵锨

    八年,母親和許多農場家屬工一樣,漸漸忘記了各自家鄉的農具,統一練習如何使用鐵锨。和扁擔相比,鐵锨的木質更輕了,甚至有了金屬結構,更尖銳,更鋒利,可以鏟除淤泥,可以挖出河溝,也能埋下新樹,那是農場家屬工的標配。八年里,雞叫三遍,農場女人們胡亂卷起頭發,起床,點火,燒爐子做飯,互相喊著嚷著去上工。母親熬好了稀飯,撿一盤咸菜送到桌前,頭也不回地扛著鐵锨出了門。中午僅有的半小時,回了家熬上稀飯,再包幾根咸菜就走,天黑才回來。

    母親總有使不完的勁兒,總有干不完的活兒。丟下鐵锨的她,身影從灶臺轉到水池,又從水池轉到菜地,從菜地轉到臥室,再從臥室轉到涼棚,一直到天黑下來,直到一切都安靜睡去,直到燈亮起來。疲憊常常在深夜爬遍全身。當我問時,她總是搖搖頭,叫我趕緊睡,轉身時留下長長的嘆息。涼棚下,母親端坐紅磚墻下,望著天外閃閃的星,以為那是遠去的故鄉。從農村到農場,從門檻到扁擔,再到現在的鐵锨,母親知足,也常樂。至少,她不用再為孩子們餓肚子發愁,也不用在雨夜端著木盆到處擋水。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去掙工分,去彌補父親補貼故鄉親戚們的用度后余下的經濟大窟窿。

    八年后,農場準備搬遷,院墻邊的木棉樹被連根拔起,姐姐們哭成了淚人。院子里的西紅柿枝葉被砍斷,姐姐們又哭成了淚人。院子后的白菜被一棵棵挖出來,姐姐們又哭成了淚人。涼棚上結了五年葡萄的老樹也被連根拔起,姐姐們又哭了。依靠土壤滋養的它們失去生命的時候,好像眼淚是姐姐們表達離別的唯一方式,又好像她們想用這種方式去結束自己短暫的童年記憶。此時,我和母親沒有哭。我的無淚是因為無感,而母親的無淚則是出于解脫,同屬麻木,卻非一種。即將結束的這段生活,對母親來說,無異于煉獄。當她經營多年的雞棚被挖溝機抽成一根根彎曲破碎的鋼管時,母親的嘴角微微顫了一下。幾秒后,她長舒一口氣,喃喃自語:總算垮了……

    農場的小院在頃刻間被拆得支離破碎,意味著我們即將迎來新家。

    木頭會干裂,卻從不屈服,因為它足夠堅韌。正如堅強的母親,很少流淚。即便是化肥燒爛后背的雨夜,父親一次次用酒精給她擦拭傷口時,母親也沒有掉下一滴淚。我總有疑問,母親的堅強究竟源自哪里?是獨自將她和大姨小姨們帶大的姥姥身上的骨氣?還是出于母親對生命單純的敬畏?

    三年自然災害時代,母親只有柳樹條那么高,瘦弱纖細。一個夏天清晨,氣溫突升,江邊起了大霧。瘦弱的母親拎著木桶到江邊打水,遠遠聽到瘋狂犬吠。她順著聲音踮腳尋去。霧中,江邊那條瘦骨嶙峋的惡狗嘴里正叼著一個可怕的東西。驚恐中,她丟掉木桶,哭著跑回姥姥懷里。后來,母親總會瞇著眼對我說,決不放棄任何一個孩子。后來,我將母親的口述拼接起來,才領悟到:那句話就像火鐮掠過了木紋留下的黑黢黢燒痕,那是棗兒夭折烙在母親心口的疤。

    搬家前一天,母親洗了澡,剪去幾十年舍不得放棄的長辮子,齊劉海的短發亮相以獨有的儀式感,宣告一場期盼已久的告別。第一次,她在我們作業寫完之前就踏實睡去。她知道,黎明出工的家屬工隊伍不會再敲我們家的門,那只銀光閃閃的鐵锨也注定是黃昏里的紅日,再銳利也終將被銹跡吞噬。

    大解放車載滿了家具,一路顛簸著奔向濱州,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小區。我們有了新平房,新院子,新鄰居。

    第二故鄉,在我們的反方向。那樣的日子,靜悄悄離開我們。

    鐮刀

    我們圍著黑白電視慶祝中國體育代表隊在巴塞羅那奧運會上爭金奪銀。母親坐在門口的木凳上,緊皺眉頭,若有所思。她知道僅靠父親微薄的工資,不足以支撐有四個孩子的六口之家。半個月后,母親成為養豬場的一名家屬工。晚飯時,手拿鐮刀的母親開玩笑說自己要養豬,還要養人,兩頭都重要,兩頭都放不下。比起鐵锨,鐮刀更鋒利,卻更短了。母親的農具不再是扛在肩膀上,而是別在腰間。是肩上的擔子小了嗎?她想,并不是。只是自己慢慢老了……養豬場的工頭是個極其刻薄的男人,母親總在茶余飯后把他的外號當做吐沫,吐了又吐。那是母親唯一可以發泄情緒的方式,暴力卻很有效。母親更累了,收獲也多了。家里添置了新沙發,通了暖氣,就連電燈泡也換成了白熾燈。母親在養豬場外不停地割草,以滿足不停瘋長的“豬大人”和我們。作為回報,每年過年,家家戶戶都會分到一份上好的豬肉,包餃子,燉粉條。我們餐桌上的菜品也混雜了來自東南西北各色不同的風味。清晨出門,傍晚回家。她已經不用再顧及我們的吃喝,隨隨便便留些飯菜就可以對付午餐。直到天黑,她才打一些蔬菜回來,淘米,做飯。

    四叔去世的消息傳來,母親的表情像木盆里凍住的冰面,不喜不怒不憂傷。父親長嘆一聲,說:走了……也輕松。父親花掉了半年的工資,托老家棺材鋪的王麻子給四叔打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小雙哥伺候完四叔的頭七,就以養子的名義跟隨父親來了山東,同行的還有姥姥。據他說,四叔臨走時是凌晨。四叔坐在蘆葦鋪上雙手抱著頭呲著牙卻叫不出來,雙手顫抖著,雙眼圓睜著,漸漸沒了光亮,直到斷了氣息。因為輸液患上肝炎,雙哥被安排了單獨碗筷,與我們四個孩子對面而坐。他沒有機會上學,只好靠著父親求朋友去學汽車駕駛。雙哥順利當上了卡車司機,成為家里的新勞動力。養好身體后的雙哥白天忙著跑車,晚上回來跟母親做家務。從起初的敬而遠之到后來的溝通融洽,雙哥憑著勤奮逐漸融入新家。雙哥來的那一年除夕,父親帶他一起走進大雪中,走向廣袤的荒野,點燃火紙,在星火飄遠的時刻,雙膝跪地,為故鄉和遠走的親人們祈福。

    雙哥為家里增添了收入,父母向老家的施舍也更多了。姥姥的哮喘病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母親依舊忙碌,她不顧父親的勸阻,私下在院子里蓋起了雞棚,在院外種上了西紅柿?!澳憔鸵惠呑痈牟涣宿r民的命!”父親拋下狠話,扭頭去了工地。父親的狠話透著心疼,也透著無奈。母親以勝利者的姿態認真打理著家務,打理著雞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大姐二姐陸續完成學業,走上了工作崗位。母親做了一段家屬工廠的臨時工,因為政策改變不得不賦閑在家,安心照料院里院外。生活從未如此平靜,平靜得讓母親覺得難受。她對枯坐有著一種習以為常的恐懼,對空蕩的雙手也充滿焦慮。腦子里總會閃現一些幻想,讓深夜的夢不得安寧。

    得益于分房政策,我們家終于從平房搬進了樓房。母親利用那段時間和雙哥忙里忙外,把家里收拾得體體面面。透過五樓的窗,我可以看到很遠的田野,看到車來車往的小公路,看到遠行的工人隊伍,看到節日里興高采烈串門訪友的小青年。

    小腳姥姥的雙眼鑲嵌在凹陷枯萎的臉龐,空洞地望著窗框里的天空,不夠藍,不夠廣。那樣的天無法與大江岸邊的視角相比,更無法與稻田里清香的藍天倒影相比。她說,孫兒啊,該走出去,去更遠的地方,去看更大的世界。直到有一天,她趴在五樓的窗戶上目送我上大學,默默地說了一聲,孫兒啊,這是我看你的最后一眼。

    鋤頭

    姥姥倒在了大姨家門外的涼席上,如一段枯木。三天后,那段枯木突然又坐起來跟大姨說,別讓你妹回來,她不欠我的。說完話,姥姥才咽了氣。

    2003年寒假最后一天,父親躲在臥室里手捧著一張紙,愁眉緊鎖。母親一言不發,也面露難色。我看過那張紙,明白了,“爸,你不能買斷!這事,我不同意?!备赣H瞪圓了眼睛訓斥道:“混賬東西!還輪不到你教訓我的時候!”我氣不過,找雙哥說事,沒想到他也準備簽買斷合同。雙哥捂著車禍撞塌的右臉說:“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混不下去,不如出去闖一闖?!?/p>

    瘋了,都瘋了!為什么非要離開?第二天臨走時,我跟母親說:“千萬拉住我爸,不要簽字?!蹦赣H無奈地說:“你爸,倔脾氣,誰說的話他也聽不進?!?/p>

    一個月后,父親給遠在學校的我打了電話,說要外出陜北打工。終于,他還是簽了,雙哥也簽了,還搬出了家。

    依靠了幾十年的父親的工資來源斷了,車禍后毀了容的雙哥也不再上交工資,母親的心跟著家里的錢包一起空蕩起來。

    幾乎一夜,母親白了頭。

    天還沒亮時,開門聲,關門聲……母親摸黑下樓。小區院墻外一條小路穿過,母親停在了那片無人認領、雜草叢生的荒地前。黑暗淹沒了雜草,也淹沒了母親的半截身子。她想了想,回家扛了鋤頭來。夏日凌晨的風溫熱,柔柔地吹著母親的發髻。鋤頭在她手中一次次揮舞,一次次落下,擲地無聲,卻狠狠地砸出一個個坑,拋出那些荒草的根。鋤頭比鐮刀重了好多,母親也感到了吃力。這個年紀干農活兒,遠沒有大姑娘時代那種潑辣和沖力。揮舞起來的鋤頭,一次比一次沉重;挖出來的坑,一次比一次淺??赡赣H不放棄。也許唯有那樣,才能將這個家庭的貧瘠鋤掉,也許唯有那樣,才能給四個孩子足夠的衣食照料。也許,她手中揮舞的鋤頭,僅僅是用來拉回早已遠去的故鄉。黃沙土里沒有南方的水田,沒有白飄帶一樣的鷺鳥,沒有日出時就吆喝起來的小漁舟,沒有走街串巷的手藝人,更沒有心心念念的爹和娘。母親傻傻以為他們都埋在了黃沙里,只要一鋤一鋤地挖下去,他們就能重新回來,往日的快樂也會重見天日。

    東邊的天,從漆黑邁向藍幕,又從藍幕轉向橙黃,隨著紅日升空,母親皺著眉頭直起身,回頭望望沒過小腿的土坑。

    日出時,母親拎著兩根油條回來,為我煮了粥。粘著灰土的手上,幾根指頭赫然裂開血口子,像甜份過度的西紅柿裂開了皮。我抓住她的手問,怎么回事?母親說,盤土啊,田里人都這樣。她也許忘了,早在三年前父親就辦完了母親戶口的“農轉非”??磥?,戶口本上與土地割裂的關系,并不代表那份感情就能輕易放棄。母親堅信,只要謙卑地躬身乞求土地,它總會給你想要的收獲。

    大米粥、油條在茶幾上被清晨的陽光拉出倒影,我卻沒有半點食欲。母親在虛掩的房門后,為裂開的手指涂抹藥膏。透過門縫,我看到她皺起的眉頭,像極了被翻爛的黃沙土。

    半畝黃沙土,給了我們額外的供養。絲瓜、豇豆、茄子,甚至是西紅柿,市面上可見的蔬菜,款款走上我們的餐桌。無數個清晨,我們總會在黑暗中聽到輕輕的關門聲,又總會在天亮時看到母親用破舊工服兜著滿滿的新鮮蔬菜歸來。父親的工資換來了我們口中的糧,而母親的辛勞換來了我們盤中的菜。直到有一天清晨,我在公廁后見到挑著糞桶的母親,羞愧壓低了我的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母親看來,今天與明天之間還藏著某一天。那一天,她可以在黃沙土里拼了命地刨鋤,刨出希望,鋤到收獲。她說她想念某一天里的故鄉,想念雙腿被稻田淹沒時,躬身插秧的活計。想念田間地頭干嚼炒米的味道,想念故鄉的風、想念故鄉的雨,想念父親離去的背影和母親彎下的腰。母親說,人都一樣,流干了身上的汗,就忘記了眼中的淚。人不能輕易去哭,因為眼淚最不值錢。這世上只有土地對人最真誠,彎下腰,就能撿到寶。

    她知道不斷失去養分的黃沙土需要肥料的伺候,卻忘記了自己壯碩的身體也會慢慢老去。幾年后,姐姐們長大了。頭發雪白的母親預想著她們出嫁的情形。某天清晨,她再次扛起鋤頭走進沙土地。又半畝地……母親舍不得臨邊的蔬菜地,更愛惜自己的棉花地。在她眼里,那些即將綻放的白棉花,將會隨著女兒們出嫁,開枝散葉,兒孫滿堂。它們會在黃河邊見證女兒們身披彩衣的樣子,見證她們走過紅地毯,與自得所愛舉案齊眉,牽手走過紅拱門。那時,母親也為自己心疼:當年她出嫁,有且僅有一床被。

    木柄

    日子越來越好,家當也越來越多,多得堆滿了所有角落。這種顯性的表象,是節儉家庭的特質,直到幾年后的又一次搬遷才讓我們有了切身體驗。扁擔、鐵锨、鐮刀……那些拍去厚厚塵土的農具已然裹上了斑斑銹跡,依然被母親都視為珍寶,簡單擦拭之后,悉數裝上了卡車,搬到新家。上千戶集中的小區,規劃有致的配套設施,綠草皮鋪滿了樓間的走廊兩旁,母親感嘆世界將養育自己的土地生生吞沒在車水馬龍中,感嘆要騎車子去很遠的郊區才能感受土地的溫熱,感嘆自己以土為生的歲月悄然遠走,更感嘆當年赤腳插秧的小姑娘,怎么轉眼就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她執拗地染黑了頭發,不消半個月又會變得花白,于是再染,再白……這種掩飾終究徒勞,可她心里仍舊放不下對抗歲月的抵抗。

    姐姐們由于出嫁各奔東西,有了孩子,有了新家,有了新的掛念。那些掛念帶走了我們的注意力,卻在身后為父母留下了一座空巢。這些年,姐姐們和我回家的機會越來越少,母親總在空蕩蕩的屋子,盼著孩子們早回來,哪怕稍坐,說句閑話也好。

    小區周遭的綠化沒有了荒地,種菜更無從說起。母親盼著抱孫子,那樣小屋里就有了新的熱鬧??膳瓮?,一直不來。

    乳腺癌手術后,三姐婆婆蹣跚地把炒米花鍋遞到母親手里時,母親開心壞了。她扯了舊衣服,縫了新圍裙,氣罐、篩盆、玉米、奶油、鍋和糖,依次搬上三輪車,輻條在風中轉起,愉快的炒米花生意就在小區里做了起來。小鍋的手柄經由父親用一把螺絲刀焊接彎制,紅色的,質地堅硬。母親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把玩它,一圈一圈地轉著,轉成一次次回憶,一次次輪回,輕巧,靈動。

    米花在熱鍋里搖啊搖,從冒煙到砰砰砰響起來,大約三五分鐘……母親抿著嘴,注視著手中不停旋轉的木柄,期待米花涌出。幾年前做了靜脈曲張手術的母親,不再像以前那樣總說腿疼,但落在水泥地上的雙腳總覺得發飄。母親沒有離開土地,卻失去了田地。那些常常折磨她無法入睡的手指凍傷沒有了,讓她蹣跚而行的老寒腿沒有了,讓她清晨起不了床的腰疼病沒有了??墒羌幢闳绱?,她也無法再扛起任何農具,扁擔、鐵锨、鐮刀或者鋤頭,就好像不斷消耗掉的青春。

    小火爐燃起的紅光中,母親陷入了沉思,是什么燃盡了它們?記憶的河流上,泛起了一場薄霧,隔絕了過去與現實。無論如何,過去再也無法回來,青春,或者其它。她枯萎的生命再也無法從容使用它們,或劃過長空,或深挖地下,或在水池前洗涮,或在曬場上揚起。她終究老了,老得只有力氣驅動巴掌長的木柄。

    陳東,1980年出生,系山東省作協會員、中石化作協全委會委員,濱城區作協副主席。2012年出版小說《我是特種兵3:偵察精英》。散文小說等作品常見于《石油文學》《北方作家》等報刊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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