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3年第6期|張毅:藍色城市

張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當代》《青年文學》《清明》《紅巖》《散文》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多篇。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載。
這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城市從大海的喘息中醒來,海關塔樓的鐘聲在霧中飄蕩著,海的反光把道路、樹木和樓房都染成蔚藍色。一艘貨輪從海上駛來,船上裝滿異域的大雪和月光,另一艘貨輪正在離開碼頭,貨艙載著絲綢、瓷器和谷物,它將駛往一個遙遠的港口。汽笛像低緩的男中音,與海浪聲混合在一起,渾厚而深沉。太陽已從海上升起,照亮每扇打開的窗口。從窗口看去,城市自近而遠層次分明:開埠時期低矮的民房、帶有西方特色的哥特建筑、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共同構成這座城市的底色。
城市老區有許多里院,里面住著當地人或開埠后的移民。這些里院是二十世紀初開始,德國人和日本人居住過的住宅建筑,特征是圍合式的院落形態,由當年德國、俄國、日本及中國建筑師設計。里院多為兩層或三層,底層臨街的用于開店鋪,樓上房間住人。里院大都門洞對門洞、胡同套胡同、小巷連小巷,家家相對、戶戶相鄰。里院的房間狹窄、空間逼仄,十幾平方米的房子大多住著老少三代,室內搭一層吊鋪,幾家鄰居共用一個廁所和水池,方便時要穿過堆滿雜物的走廊。走廊墻壁斑駁,幾雙舊膠鞋掛在墻上,自行車斜倚在樓道里。因空氣潮濕,門前和墻壁長了青苔,房門響起的時候,渾濁的吱嘎聲輕輕回蕩。晴天時,家家戶戶在窗口橫根竹竿,人們把衣服從箱子里取出來,在太陽下晾曬。樓道或門口的陽光里,一個穿著對襟上衣的老婦坐在木凳上,花白的頭發盤在腦后,表情平靜中含著滄桑,她在回憶往事還是感嘆時光流逝?一只貓從身旁走過,在她腿上輕輕蹭了幾下,那是一只黑貓。另一只白貓臥在墻上,兩只貓對視著,綠幽幽的眼睛。白貓常無視人的存在,但人一旦走近,便噌一下跳到墻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老城區有許多流浪貓,它們白天趴在暗處,寂靜無聲,夜里四處喵喵叫著,像被誰欺負了,其實是在叫春。這些叫春的貓是夜間的精靈,它們躲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一個月后,會看見附近樹叢或墻角下,老貓身后跟著幾只毛茸茸的小貓,那是新出生的貓二代。墻皮的沙土已經駁落,露出里面的青磚,青磚縫隙間攀滿了爬山虎,這種植物枝條粗壯,老枝灰褐色,幼枝紫紅色,喜陰濕環境,夏季開小花。臨街窗口能看見電車從街上駛過,那是一些舊式電車,背上有兩條長辮子,長辮子是與電線連接用的。有段時間,我常坐電車去單位上班,車體雖然破舊,但車上經常擁擠不堪。上車后,我把一枚硬幣投進收款箱,然后手拉吊環,站在靠近門的位置,電車晃晃悠悠地開走了,幾分鐘后在下一站停下,人們上車后,又晃晃悠悠地開走了。我熟悉那輛電車和懶洋洋的司機師傅。我搬離那個老區多年后,依然會在夢中看到那輛電車自遠處駛來,從熙熙攘攘的街上穿過。我常夢到自己在冬夜的車站等車。傍晚回家,電車的長辮子從架空電線劃過時,會留下啪啪的聲音和藍色的電光。夜晚,貨輪的汽笛從海上傳來,聲音濕漉漉的,好像剛從海底爬上來。那些龐大的貨輪有時靜臥在海上,有時像蝸牛一樣慢慢移動。那時月亮正在升起,寬闊的海面一片月光。
老城區有很多沿山勢形成的斜坡,由一層層石階筑成。這里有許多哥特式或羅馬式建筑,結構以混凝土與花崗巖結合為主,那些建筑有雕花鐵門和曲折的石階,回廊穿過許多歲月,兩邊的花園低音持續。陽光透過垂下來的百葉窗,照進這些朝向街道的房子,在墻壁上畫出耀眼的光斑和細長的光帶,又斑駁地落在油漆剝落的地板上。從海關大樓往中山路方向望去,能看見圣愛彌爾教堂紅色的尖頂。我住的地方離教堂不遠,經常聽到教堂的鐘聲。冬季天空明亮,鐘聲穿過落滿積雪的屋頂,一聲聲傳來。我曾與朋友看過鐘樓的機械齒輪。那天,我們踏著木樓梯攀沿而上,木樓梯發出輕微的響聲。塔樓頂端稀疏的光線下,巨大的齒輪緩緩轉動著,時間被呈現在古老的鐘樓上。某日,一個女孩從斜坡走來,她在教堂前雙手合十。那一刻四周很靜,晨光中,教堂尖頂在氤氳的海霧中,閃著橙色的光澤。那個女孩踏著石階,慢慢走進教堂。這時,我聽到管風琴模仿海浪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十九世紀末,青島剛剛開埠,海上往來著掛著各色旗幟的戰艦與貨輪。許多西方人穿過遙遠的太平洋、大西洋,帶著對東方的好奇來到這里。它們中有德國人、英格蘭人、西班牙人、奧地利人,以及美國人和加拿大人。他們的身份曖昧而復雜:有王儲、軍人、商人、律師、傳教士、密探、海盜、水手和妓女。他們帶來了西方文化和工業物品:用于航海的羅盤、航海圖和古老的帆船運動,發源于意大利的小提琴和西方管弦樂,鑲嵌著金屬銅邊的瑞士鐘表,精致的玻璃器皿,香煙與洋火,餅干和糖果。他們還通過火車和輪船運走中國的煤炭、礦產、木材、絲綢等農產品。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青島出現過一段璀璨的“孤島現象”;老舍、聞一多、沈從文、梁實秋、王統照、弘一法師、蕭紅、蕭軍、洪深等一批文化名人紛紛聚集青島,在這個被康有為稱為“紅瓦綠樹,碧海藍天,不寒不暑,可舟可車”的海濱留下諸多美妙文字和傳奇故事。如:梁實秋在《憶青島》中喟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并為之“流連忘返”;王統照在《青島素描》里寫道“從北平來,從上海來,從中國任何的一個都市中到青島來,你會覺得有另一種的滋味……譬如就建筑上來說,這是最能顯示一國的民風與其文化的。深入大海中的石壁碼頭、平山、開道,由一磚、一木,造成美好堅固德國風的高大樓房……”我多次去過老舍先生舊居,那是黃縣路上一座二層紅瓦小樓,院子不大,院墻由花崗巖砌成,老舍在這里完成了他的名著《駱駝祥子》。蕭紅、蕭軍不僅在一座臨山而建的小院留下過愛情佳話,蕭紅還在此寫出了她的代表作《生死場》,這些熠熠生輝的文字和故事如皓月繁星,始終照耀著這座城市。
這座城市最初的移民來自膠州、高密、即墨等附近縣城。上世紀四十年代,我的父母都曾在青島給日本人做事,而我作為移民登陸這片土地已有四十年之久。記得當初從火車站出來時,帶著咸味的海風穿過街道直抵我的鼻孔。我曾在這個城市的每個區都留下過居住痕跡,印象最深的是八號碼頭。八號碼頭有幾個深水泊位,可同時??慷嗨椅迦f噸級貨輪,碼頭散落著許多大型起重設備,貨場經常堆滿海外運來的紅色礦石和大堆煤炭。陣風吹來,煤灰和礦石粉末滿天飛舞,水泥路上常有一層黑乎乎的煤灰或是紅色的礦石粉末。那些年,八號碼頭業務繁忙,來自許多國家的船員常從高高的舷梯上走下,沿海邊的水泥路走出碼頭,去“海員俱樂部”買中國特產,那是一些黑皮膚的非洲人、褐色皮膚的東南亞人以及高鼻梁藍眼睛的歐羅巴人。我每天騎著自行車穿過港區的水泥路,先把兒子送到學校,再去單位上班,傍晚再接著兒子回到住處。我的工作地點是一座海邊的火車站,那座歐洲風格的建筑由鐘樓和大廳組成,鐘樓是德國鄉間教堂樣式,鐘樓基座、窗邊、門邊以及山墻和塔頂的裝飾由花崗巖砌成。設計者是一個大胡子的德國人——海因里?!ゅa樂巴。站在火車站二樓窗前,會看到海面巨大的貨輪和飛翔的鷗鳥,能聽到海水拍打巖石的聲音。那些巖石有時被海水淹沒,大部分時間它們露出海面。
這座城市三面環海,一面連接陸地。城因海而生,海與城合而為一。
最早讀德國詩人海涅《宣告》中的詩句,他筆下的波浪之美讓我難忘:“暮色朦朧地走近,潮水變得更狂暴,我坐在岸邊觀看,波浪雪白的舞蹈……”海涅在哥廷根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曾去北海的諾德奈島游覽,并寫下了《北?!方M詩,這是其中一首。某年中秋,我在帆船基地看黃海的中秋之月。那時奧運帆船賽剛過去,帆船靜靜停在泊位上,桅桿倒映在海水里。我們到達海邊時,一些攝影愛好者已架好相機,他們是來拍海上圓月的。黃海的波浪從遠處涌來,帶來陣陣濤聲,海是暗藍色的,附近的燈光也是暗藍色的。一會兒,一輪圓月從海面慢慢升起,月亮下半部分濕漉漉的,仿佛沾滿海水,海面漸漸明亮起來。一艘貨輪從月亮升起的海面駛過,海水輕輕波動著。月亮越升越高,海面落滿了月光。那是我見過最美的“海上生明月”。
海洋美麗而遼闊,同時也充滿未知與神性。我的工作單位與海只隔一條路,夏天午飯后,常和同事在辦公室換上游衣,一起往海邊走去,我們沿岸邊的石階進入海水。海面漂著一團團褐色水沫、漁網的浮標和漂流瓶,還有絲絮般的海草。幾只傘狀水母在海上游動,游泳必須躲開這些看起來漂亮的水母,因為它們分泌一種微毒的液體,對人體有害。有一次,我從淺水往深處游去,當游過“鯊魚網”后,發現身邊人越來越少,海藍得使人恐慌。一只大水母朝我游來,我往四處看去時,發現周圍有許多水母在游動,一種恐怖感突然襲來。我轉身快速往岸邊游去。海里有暗流,且隨潮汐變化。去年夏天,我常散步的海邊有人被暗流卷走了。那是兩個來度假的年輕人,正當他們在淺水里玩耍時,一個海浪突然撲來,把他們卷進海里。兩人拼命掙扎,海浪卻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死死抓著他們不放。后來,他們在海面上消失了。
很早去上海時坐過一次客輪。我在北方長大,平時都是坐火車出行,很少有機會坐船,腳踏在甲板上覺得天搖地晃。不久,船艙坐滿了游客,四周一陣嘈雜。隨后,船尾傳來柴油機低沉的轟鳴聲,客輪慢慢離開碼頭。岸邊的建筑仿佛默片的背景,漸漸隱去,當時分不清是建筑在后退,還是船在前行。汽笛在霧氣中嗚嗚叫著,心中陡生一種茫然。
太陽照在甲板上,光線逐漸減弱。一群海鳥逆風飛來,它們在海面變換著隊形,仿佛移動的星座,它們不斷把叫聲撒落在寂靜的大海里??洼喓芸爝M入夜間航程,海水的顏色漸漸暗下來。船頭方向,兩道巨大光柱照亮茫茫夜海。夜里,除去客輪的燈光外,海上一片黑暗。遠處偶爾有零散的燈光,那是一些不知名的島,像螢火從窗口飄過。海浪好像一群被追趕的野獸,大海神秘的聲音愈加響亮,有時像大炮轟鳴,有時像森林呼嘯。如果這時從海面浮出一個怪物或女妖,我一點都不覺得驚奇。塞壬就是一個女妖。在希臘神話里,她被塑造成一個人面鳥身的海妖,在大海上飛翔,她擁有天籟般的歌喉,常用歌聲誘惑過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觸礁沉沒,那些船員則成為塞壬的腹中餐。
這座城市有一個特別群體——海員,我一直把他們叫“水手”,水手在船上是等級最低的海員,平時負責甲板清潔保養,包括敲打船銹、上油漆和船靠岸時調整纜繩等雜活兒。我有一個水手朋友,他經常隨船往來于東南亞沿海國家,他在船上見到過鯨魚列隊從海上游過,他喜歡大海和航行,他無數次經歷海上的風暴。一年夏天,那個朋友出海再沒回來,他最終被風暴留在了海上。那次他出海前送給我一只口琴,那是一只布魯斯口琴,是他在一個歐洲港口買的。在歐美國家,人們稱布魯斯口琴為民謠或藍調口琴,那只口琴有十個琴孔,音色純美中略帶憂郁。得到他去世消息的傍晚,我一個人在海邊礁石上看夕陽,當夕陽沒入海水的瞬間,我突然想哭泣。后來我真的哭了起來。
青島海霧大,從春天到夏末,海霧經?;\罩在城市上空。夜里,有兩種聲音是內陸城市沒有的:海上的汽笛和霧天“海?!钡穆曇?。青島民間一直有關于“海?!钡膫髡f:在團島附近的深海里有兩只“海?!?,每當海上起霧的時候,“海?!本桶l出哞哞的聲音;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兩只“海?!北坏聡顺寥肓撕5?,日本人來后,被他們撈走了一只……。其實“海?!笔且环N霧笛,海霧大時,霧笛就發出哞哞的聲音,仿佛“海?!痹诮?。有一年,海霧來得特別早,“海?!钡穆曇舨粩鄰暮I蟼鱽?,它在提醒過往船只,霧天要注意避讓海里的暗礁。曾經有過一艘船,早晨從港口出發,卻沒有按時抵達另一個港口,那就是多年前的渤海沉船。那次沉船造成七十二人命喪渤海。
我在《鯨魚號》這篇小說里寫到過“幽靈船”。在世界航海史上,“幽靈船”始終是無法解釋的現象,它們通常是失蹤或已沉沒的船只,卻不知為何再次在海上出現,它們仿佛來自一個異度空間。我經常關注有關“幽靈船”的消息,尤其是來自魔鬼三角洲的沉船,那片魔幻的海域常讓我浮想聯翩。我常想,那些在大海中離去的生命,是否會在另外的平行宇宙中生存?
曾在附近沙灘上看到過一艘木船和一個老人。那時剛開始退潮,大海在遠處喧響著,那艘木船和老人深深吸引了我,讓我久久不能離去。我從老人的眼神里看見曾經有過的光芒,那是一雙穿過時光、穿過大海、穿過苦難的眼睛。
這片大海為我們帶來了什么?那些紅色的粗糲巖石帶著原始氣息,兀立在海邊的沙灘上,那些寬闊平靜的海面上往來的船舶,那些風暴以及生活中的艱難與磨礪,都在時光中加深了我們對自然的認識,也加深了我們對生命的熱愛。造物慈悲,為我們留下這片海灣、礁石和沙灘,留下木船、槳櫓和火焰。我們一直在這座城市,生生不息,就像忽明忽暗的漁火,被風一次次吹滅,又一次次點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