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6期|楊恩智:?東后街175號

楊恩智,1978年生,云南昭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散文百家》《長城》《大家》《啄木鳥》《邊疆文學》《山東文學》《四川文學》《西湖》《特區文學》《滇池》《小說林》等刊物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被風吹凈的村路》、短篇小說集《如畫似書》、長篇小說《普家河邊》。
東后街175號拆了。這是老劉告訴我的。
老劉闖進我辦公室來的樣子,給人一種天要塌了的感覺??粗埐辉?,他彎著腰急切而又輕緩地將門關上,又轉著那顆在脖子上老也撐不直的頭往窗外脧了一眼,這才做賊一樣說,“糟了,拆了,那廁所拆了?!?/p>
我坐在辦公桌前的座位上,一點兒急的樣子都沒有表現出來。倒是他的那種唐突,讓我在心里對他生出了一種責怪。他和我關系是好,他是幫過我忙,但這畢竟是我和小張的辦公室,而他,說到底只是單位的門衛?,F在想來,那時怪對不住老劉的。沒跟著他一起急也就罷了,但實在不該那樣責怪他。哪怕是在心里。
事實上,在我反應過來那廁所拆了對我意味著什么的時候,仿佛有一塊幕布嘩地拉下來,豎在了我的眼前。我眼前所有的光亮,似乎都瞬間不見了。我已經不只是急,不只是慌。老劉他還能來找我,來告訴我,所以他只是急,只是慌。我呢,我能去找誰?去告訴誰?我不知道。我完全懵了。
我生活的城是座小城。小城雖小,卻西邊有西街,北邊有北正街。南邊的街道,雖然只能勉強算雙向四車道,卻被冠名南大街。東邊,正式的街,相比其他街道也不算小,卻不叫街,而叫門。只要說東門,小城人就知道是哪兒。那條細長的街道,兩邊是木門青瓦的房,清一色的兩層,建于民國時期,法式建筑,兩三年前改造過,卻是修舊如舊。屋里,開的多是服裝店和裁縫店,也有賣電器、辦公桌椅的,賣壽衣壽褲、香蠟紙燭的。在這被稱為東門的街道后面,相隔一排房子有一條巷。這條巷不叫巷,反而被冠上了街的稱號,叫東后街。
東后街175號是一座公共廁所,位于東后街中段,隔一家打字復印店緊挨著縣一小。據老劉說,上世紀90年代初的時候,這兒是一戶人家。戶主大概是看到了商機,將一樓改造成收費的廁所,自家經營,一家子住在二樓。后來私營廁所成了城市公共廁所,戶主也搬走了,二樓成了管理間。但藍底白字的門牌一直掛著?!斑@不是鉆空子嗎?”我問。老劉說:“要是沒這個空子鉆,你兒子的事情還有指望?”
“能把你兒子的戶遷到這廁所里來,就萬事大吉了,”老劉神秘兮兮地說,“走,先進去看看?!蹦翘煳液屠蟿淼竭@兒,應該是快放學的時候,在學校門口站滿了擠擠挨挨接學生的人。盡管我心頭像吃了一只蒼蠅,但還是像看到了希望一樣,緊跟著老劉往廁所里走了去??词貛?,是一個燙著卷發的女人??粗蛞粋€如廁的婦女遞了一包紙和幾張零錢后,老劉一時像變了個人,用我聽來都感到無比陌生的話說,“吳姐這生意,興隆得很啊?!?/p>
“那還用說,連兄弟你恁遠都帶人來支持,能不興???”女人抬起頭來看了看老劉,又看了看我,瞇笑著說,“去吧,門票就免了,別走錯門就行?!?/p>
“這免費的午廁,我可不上?!崩蟿⒄f。一個男人走進來,老劉側身讓了一下。男人向吳姐遞了一塊錢進去后,老劉說,“改天賞光,我請你吃個大餐吧?!?/p>
“太陽這是從哪邊出來的?”女人歪仰著頭往外面的天空看了看說,“還大餐呢。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啥事?”
“還能有啥事?”老劉靠到女人面前那張桌子的桌沿上,扭頭望了一下我,再轉回去放低聲音說,“這位兄弟的娃,想請你收入門下?!?/p>
又有一個如廁的人進來。
吳姐收了錢,抬起頭來望我一眼,然后回看著她裝錢也裝紙的抽屜說,“你沒看我正忙嗎?”
“那就不影響所長發財了。方便時給個電話,我來找你辦?!?/p>
“所你個頭,”吳姐將一張揉成團的紙向著老劉砸過來,說,“看看是哪年的,說不定都滿了。你知道的?!?/p>
“現在才四歲,還有兩年呢。這忙吳姐得幫兄弟啊?!?/p>
“等我回去查了再說吧?!?/p>
老劉后來去找吳姐的時候,我沒跟著去?!八幌敫吧舜蚪坏??!崩蟿⒄f,“你去了也不起用。既然她說剛好還剩一個名額,我就趁早去給你落實了?!?/p>
老劉還讓我把點點的戶口簿也給他。我問他要不要把錢一起帶了去,他說這個暫時不忙,等辦好了再給。但老劉這次去并沒有辦好。
“這婆娘太她媽固執了?!崩蟿⒒貋硪娏宋?,一臉的氣憤,一臉的無奈。我問他咋的,是不是名額被人搶了?老劉說名額她倒還留著,只是她知道你是有工作的人后,就死活不辦了。我有些納悶,我有沒有工作,跟她辦這事有啥關系?從老劉的敘說中,我得知那個叫吳姐的人,只遷那些被父母從鄉下帶到城里來的孩子的戶。那些父母,要么打工,要么做點小生意,在衣食住行上能省就省,在孩子讀書上卻從不含糊。對于有工作的、所謂端國家飯碗的人的子女,她寧愿讓那名額浪費,也不“收入門下”。再問老劉為啥?“還能為啥?上過你們這種人的當了吧。你們有能耐了吧?!崩蟿⒄f,“以為自己了不起,來不來就要告,來不來就要找說法。要真了不起,還去找她干嘛?”
我不甘心,更主要的是找不到其他辦法解決點點讀書的問題,又特意買上兩條煙去找了老劉,要他無論如何都再去找一下吳姐,讓他向吳姐表明,只要遷了,該給的,我一分不會少,就算以后出現了啥意外,我也不怪她。好話說盡,差不多到了快要跪下來求他的程度,老劉才同意再去爭取。
“我就拿這張臉再去替你磨一次吧?!?/p>
也不知老劉這次去是怎樣磨的,回來后,他一臉得意地對我說:“成了?!?/p>
沒過幾天,老劉就把一份戶口簿的復印件給了我。這復印件有3頁,一頁主頁,一頁戶主頁,另一頁,就是我兒子點點的戶籍頁。主頁上的地址是打印的宋體字:“東后街175號”。雖然后來打上去的字與戶口簿原來制作的字對得很不整齊,甚至有些東拉西扯,“民族”后的框里打上的是某年某月某日,“出生日期”后的框里打上的是“無宗教信仰”,但依然能清晰辨認。
我讓老劉幫我問問,看能不能要一份戶口簿的原件。老劉問都沒問,直接對我說:“咋可能?你以為那戶口上就你兒子一個人?”
雖然沒有原件,但一年多來,我沒再為點點的讀書操心過。隨著開學季越來越近,我會時不時地在心里規劃以后該怎樣接送他,怎樣照管他,怎樣和他相處,怎樣彌補過去這三年多來我作為一個父親的缺位。
一個人在出租屋里,我甚至會假設兒子就坐在對面,對他說,你小狗日的,要給老子好好讀啊。知道不,你是在縣一小??h一小是啥學校?是全縣最好的小學。老子沒錢買這學校的學區房,但老子還是讓你讀上這學校了。
這種時候,我常常會在自個兒的心里產生一種自豪感。這種時候,我埋在心底的那窮光蛋的心酸,也會一時了無痕跡。
老劉讓我趕緊想辦法,看看咋辦。我哪知道咋辦?!罢筒鹆四??咋就拆了呢?”我變得只會反復念叨,像是問我自己,又像是問老劉。
老劉問我的問題我答不了,我問老劉的問題,他倒頓都沒打一個就回答了?!斑@有啥奇怪的,舊城改造唄?!彼终f,“那廁所在那兒,多影響咱們的城市形象?!闭f得那廁所像是經他決定,并下令拆的一樣。
自己不知道咋辦,我就反過去問老劉:“你說咋辦呢?”
“我哪知道咋辦?這可是你狗日的事?!崩蟿⒄f。
小張推門進來??粗蟿⒃?,似乎還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他抓了一下頭,做出要退回去的樣子。但沒等他退回去,老劉望了他一眼,對我說你趕快想想吧,然后偏著那顆老也撐不直的頭幽靈一樣先出去了。
小張問我啥事,是不是哪兒惹上老劉了。他說老劉這種人最好別惹他,別看他站著都沒個人樣,但門兒寬著。他又說:“以前我就跟你說過,別跟他走得過近,這種人,平時再好,一遇上事兒,就會翻臉不認人?!?/p>
我知道小張是對我好。但現在,他是會錯了老劉來這兒找我的意。我不知道他和老劉之間,是不是發生過啥不愉快的事。最初在我為兒子點點的讀書抓天無路的時候,還是他推薦我去找老劉的呢。
老劉來辦公室說有人找我的時候,我不知道找我的人是張靜。老劉說,他已經把我辦公室的位置指給她看了,要她直接來,但她不來,她說她就在那兒等。老劉說,這天氣熱烘烘的,太陽又毒,他不忍心讓她在那兒等,就跑來叫我了。
在門衛室見到張靜,我愣了一下。一年多了,她沒啥變化。臉是瓜子臉,頭發挽了束在后腦勺上。衣服是件短袖的白色t恤,褲子是條藍色大褲腳的牛仔褲。人算不上苗條,也說不上臃腫。稍微有點胖,但胖得得體。不可否認,她依然還是我喜歡的女人類型。從內心來說,我是愿意和這樣的女人共度一生的。但一年前,我還是跟她離了婚?;殡x得很簡單。因為沒有所謂的財產,所以我提出來,她也沒拒絕,約起逛超市一樣到民政局換了個證,就算離了。只是離的時候,點點的撫養權離給了她。離了婚,過慣一家三口日子的我,突然失了魂兒一般,整天暈暈乎乎的。暈暈乎乎中,后悔有過,懷疑有過,甚至跑回去跟她復婚的沖動也有過。好在,離婚后一個月零八天,我就離開普家河鄉政府,進城來到了現在的單位。這工作變動帶來的喜悅,一時清除了我因婚姻變故而霧在心里的陰霾。新工作的繁忙,加上距離的遙遠,不覺間我似乎就將張靜忘了?,F在,我不知道她來找我做什么。是想破鏡重圓嗎?如果真這樣,我也不會一口拒絕。但我想,她不會提出這樣的想法來。哪怕她有這想法。那又會是什么事呢?不會是我們的兒子點點出什么事了吧?我有些急切地想問,卻不知如何問。
在單位旁邊的友情園,我選了一個小包間。我讓她點菜,她卻說隨便。盡管她讓我隨便,我還是一邊想著她以前愛吃的,一邊想著這友情園的特色,兩相結合認真點了。等菜的時候,我想問她這一年多來過得怎么樣,但覺得這實在太老套,而且還乏味,所以索性不問,只撕開套裝碗碟,給她倒了茶,讓她喝。
張靜找我的目的,是要我提前考慮點點的讀書問題。她說,點點都四歲多了,再過兩年就要上一年級了。她說,雖然離婚時點點離給了她,但我是他的父親,她希望看在父子的份上,別誤了他的學業,她不想讓他在普家河那些學?;?。她又說,她知道城里的學校都是按片區入學,而且戶口要提前一年遷入才算。
我的戶口已經遷到單位的大戶口上。若點點遷來跟我,按學區劃片,他進入的學校就是五華辦事處的壩門小學。那是一所啥樣學校?位于城郊不說,那教學質量更是沒法說。壩門小學離我們單位近,校長還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一次說起那學校的教學質量差,我還說他這校長當得有點丟人?!澳銇懋斣囋??!彼f,“像你我這種農村出來的,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里面那些人你說得起哪一個管得住哪一個?”我說既然這樣,那校長別干了就是。沒想我這話又變成了火星子,一出口就將他窩在心頭的火藥給點燃了。他說請你把我撤掉吧,你以為我想當?
學校是這樣的學校,家庭又是我們這種家庭,若真讓點點去壩門小學讀書,恐怕就不只是誤了他的學業,恐怕要不了兩年,他就會惡習滿身。若這樣,恐怕張靜在普家河也不好意思跟人說我們的兒子是在城里讀書。
我不能拒絕張靜,也不想讓張靜看不起我。我更不愿意讓點點去壩門那樣的小學讀書。但我能怎樣呢?能立馬去買上一套好小學的學區房嗎?這簡直比叫我立馬去討個媳婦更像夢。
為點點讀書的事,我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想出個好的辦法來?!叭羲腿伍T,恐怕還不如就讓他在普家河?!币惶煳腋堈f了這事后他說,“你這種情況,不管肯定不行,不說對前妻不好交代,就是從孩子身上看,也不忍心?!?/p>
最后小張又說:“我看你經常往老劉那兒逛,你去找他試試?!?/p>
老劉是不是不想讓小張知道我找他辦的這事?要不,為啥小張一進來,他就不再繼續說了?他哪知道,去找他,還是小張幫我出的主意呢。
現在,老劉把問題拋給我一走了之,我卻一點兒解決的辦法都沒有。我真希望他們倆都一起來幫我想想辦法。要說,在這城里,我能找的說說話的人,還就只有他們倆。但我知道這不可能。我已經感覺到了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關系。有,能感覺到,只是說不出來。有著這樣關系的他們,怎么可能一起來幫我想辦法?
“廁所拆了,那戶口應該還在吧?”小張聽我說了事情后說,“只要戶口在,他就還可以繼續去報名讀啊?!?/p>
對小張說這事的時候,我的心里還有一種負罪感。我覺得我這樣做對不住老劉。但小張說了這話后,我又覺得我向他說了,是對的。正所謂一語點醒夢中人。雖然對不住老劉,但畢竟找到了解決事情的辦法。就像小張說的,只要戶口在,那廁所拆與不拆,關我兒子讀書什么事?他老劉怎么也沒想到這一點呢?
下班后,我沒急著走。單位上的人大都走了,我才慢慢悠悠游到大門那兒去找老劉。我還故作輕松吹起了口哨。老劉正在捆一堆報紙和雜志。那些報紙大都還在一沓一沓地疊著,打都沒打開過的樣子。但我知道,那已經不是今天的,或者說不是新的了。它們,可能是昨天,或者前天,或者再早,就被老劉一沓一沓地送到了單位的各個科室。只是到了各個科室后,這些報紙大多都沒有被人打開過,它們只被挪了個地點,被碼放在了某間辦公室的某個角落?,F在,它們又被老劉收了回來。我知道,接下來,它們將被老劉這樣一捆一捆地捆了,以八角一斤的價,稱給那個來收廢紙的老頭。
老劉是聽到我的口哨聲后回過頭來看我的。他的額頭上顫顫巍巍地掛著一些亮晶晶的汗珠。他歪扛著腦袋,仿佛是怕汗珠滴落到臉上,或者鼻梁上。老劉似乎不相信他聽到的口哨聲是我吹的。他歪扛著腦袋張著看去也有些歪斜的嘴愣愣地看著我,等確定口哨是我吹出的后,突然將手中的報紙往上提起來,然后又狠狠地砸了下去,一屁股坐到那捆報紙上說:“你狗日是做夢討著媳婦了?”
我望著他笑了笑,說:“不是做夢討著,是在現實中快討著了?!?/p>
“你狗日還有心思開玩笑?”老劉曲著手拐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說,“老子這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還想趕緊將這些報紙收好,一會兒跟你一起去找那婆娘看咋辦呢?!?/p>
我問他那廁所被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狗日以為老子是逗你玩?老子用得著拿這個來逗你玩?那是老子今早上從那兒過,親眼看到的?!彼f,“看你狗日沒事兒的樣子,老子還以為你有辦法了呢?!?/p>
我問他吳姐打電話給他沒有,他說這倒沒有。
“那不成了?”我說,“廁所被拆了,但門牌號還在呢,戶口還在呢。咱又不是扛著那廁所去報名,而是拿著戶口本去報的名?!?/p>
老劉的頭依然歪扛著,嘴也張著,只是一時沒能說上話來。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不想想了,撐起身來,彎腰繼續捆起了報紙。
“還說讀書無用,看來,還是多讀點書的好,他媽的,這腦袋瓜都要轉得快點?!崩蟿⑦吔o一捆報紙打結,邊說,“怪不得有恁多的人鉆頭覓縫要把娃娃整進好學校去?!?/p>
聽著老劉這話,我先前的那種負罪感突然間就消失了。甚至我還有了那么一點得意,覺得自己向小張說了,不但幫了我,也幫了老劉。
“主要是吳姐也沒打電話來,”我說,“如果受到那廁所被拆的影響,她肯定早就打電話來了?!?/p>
看著來電顯示是吳姐電話的時候,我的心頭一下涼了半截。
盡管那天我那樣輕松地對老劉說話,也相信小張分析得一點兒沒錯,但從知道那廁所被拆了后,我的心里還是控制不住地擔心著點點的讀書問題。我甚至開始渴望時間過得快些,開學報名快些來到。只要開學了,只要吳姐去學校給點點把名報了,這事就真是萬事大吉了。但這幾天來,我又總覺得時間是那么的漫長。有幾次,我甚至都翻出了吳姐的電話號碼,想打過去問問她情況。但又終究沒打過去。我想證實什么,又怕證實什么。不但沒打過去,接下來的日子,我倒開始在心里擔心起她打電話來了。這兩天,我一聽到電話響,就會不由地先在心里祈禱,希望來電不是她的,然后才去接電話。
這次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竟然祈禱了。
但現在,我知道了我那祈禱的無用。
“吳姐(點點戶口)”,這幾個標注上的字符仿佛是一道鬼門關。而我設置的來電鈴聲,“停停走走,孤單好像永遠跟著我,”又變成了催命鬼的催促。
這時跟著我的不再是孤單,也不再是當初沒有辦法解決點點讀書問題時的無奈,而是恐慌。那電話的接聽鍵,仿佛是一顆炸彈的引爆按鈕,只要我的拇指往上摁一下,這顆炸彈就會發出訇然巨響,然后將我,連同我周遭的一切,炸得紙屑一樣滿天飛。
鈴聲停下來的時候,我長長喘了一口粗氣。但這只是瞬間的輕松,看著那安靜了下來的電話,我仿佛是看著一枚啞炮,心頭的恐慌,一時彌漫得更加濃厚,更加急促,更加讓我手足無措。
我恨不得立馬撲上去,撲到那顆炸彈上去。要死要活來個痛快。
是的,我點起了吳姐的號碼來。我要撥回去。只是還沒等我撥回去,她已經又打過來了。我仿佛是怕她又突然掛斷,慌亂中嘀地一下按了接聽鍵。
那不是炸彈,因為我現在還活著,而且完好無損;那又是一枚炸彈,另一種炸彈,炸得我暈暈乎乎,茫茫然然。
現在回想起來,在這次通話中我似乎只說了幾個“啊”字和幾個“好”字。我似乎從按下接聽鍵起,就被那預想中的炸彈炸得不會說其他話了。就是吳姐在電話中所說的意思,也是后來,掛了電話后我才慢慢回想起來的。
吳姐打來電話,說的肯定是關于我兒子點點讀書的事。但這事跟東后街175號那廁所被拆一點關系都沒有。她要我提前尋找一下我兒子讀書的其他辦法時,我“啊”了一聲。我以為接下來她會說那廁所被拆的事。但她說的是縣一小的校長換了。我又“啊”了一聲,一時弄不清校長換了跟我兒子報名去讀書有啥關系。似乎她還埋怨了一句,說改啥革嘛,人家當得好好的,吃飽了撐了,要拿來整啥公開競聘。我再一次“啊”了一聲。她說她那兒也不是到了沒有可能的地步,現在她正在找人跟新的校長對接,能進去讀的可能性還是大的。她又讓我提前找個退路,說如果到時候她那兒真弄不好了,我要有個準備。這時,我的應答變成了一個“好”,仿佛這是沒有辦法,只能這樣了似的。我以為她要掛電話了,沒想到她又說:“媽的,他要讓我這幾個學生進不去,老娘就要讓他當不了那校長,考上去的又咋樣?!蔽矣终f了一個“好”,似乎還說得比前面的“啊”和“好”都更有底氣,更應該,更值得,仿佛一個聽戲的人,在忍俊不禁地為臺上的某句臺詞和某個表演動作叫好。
吳姐說她那兒的可能性還大,我心里的擔心也就不再那么強烈。但終歸還是有些不踏實。我甚至想,她那樣說,那樣輕描淡寫,是不是她故意的,為的是最后辦不成了,把責任推在校長的替換上?這樣一想,我甚至想到了她說的“退路”二字。我不知道這“退路”,是她的,還是我的。還有,她最后那狠話雖然說的是校長,是不是在間接地威脅我?要不,無論誰去當校長,還能把片區內的適齡孩子拒之校外?
我沒跟小張說吳姐的這個電話。說到底,還是我對吳姐這人知之甚少,不放心。我得想辦法,摸一下吳姐這個人的底。
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我在單位外面的一家小吃店吃了碗米線。返回到單位的門衛室時,老劉正在一個電爐上熱他用鋁皮飯盒帶來的飯??次疫M去,他以為我才下班,歪扛著腦袋斜看著我問要不要跟他吃他帶來的飯,分一半給我。我說吃了。一個人在這城里,以往的中午我也經常這樣,在外面喝碗米線,或者吃碗炒飯,然后直接返回到單位。有事時進辦公室加加班,沒事時除了在辦公室上上網,就是來到門衛處找老劉擺龍門陣瞎聊。老劉端起飯盒,坐在一個有靠背的小木椅上扒了一嘴飯,邊吃邊問我是不是又不回家了。
“不回了?!?/p>
“看你狗日這樣兒,定是有事吧?”老劉又扒了一嘴飯,邊嚼著邊歪著頭看了我一眼說。
老劉有事沒事就把這“狗日”“狗日的”掛在嘴上,像他自身就是狗日的一樣。起初聽到他這樣說時,我差點發了火,覺得他這是罵人,更是侮辱人,倒是后來漸漸習慣了,覺得這不過是他狗日的一句口頭禪,就沒再往心里去。
“也沒啥事,就是昨晚上吳姐來了一個電話?!蔽艺f。
老劉歪扛著腦袋看著我,像被誰使了定身術,飯也不再嚼了。過了半晌,他才被解除了定身的魔法似的,問我:“她說啥了?是不是泡湯了?”
老劉那樣子,像在吳姐那兒落戶要讀書的不是我兒子,而是他兒子。
“這爛婆娘,狗日的,她說沒說退你錢?整不成了,”老劉的話里明顯帶上了不滿,并含擔心,“她得把錢退你。早知會這樣,老子就不該帶你去找她?!?/p>
“沒有。沒有。她只是讓我先有個心理準備,”我趕緊說,“而且能不能讀,還不是因為那廁所被拆?!?/p>
“那是為啥?她狗日的反悔了?嫌錢少了?”
“不是,她說校長換了?!?/p>
“校長換了?”
“嗯?!?/p>
我說吳姐正在找人協調,把握性還是大的,應該沒啥問題,老劉卻說這校長一換,倒還真不好說了。我問咋的?校長換了,就不認那片區啦?
老劉說不知道我是裝傻還是真傻。
“你還真把那戶口當成學區戶口了?”老劉說,“你狗日就不會想想那戶口是怎么弄上去的?”
我真沒想過還有那么多道道。按老劉說的,吳姐先是協調好了派出所,把像點點這樣要讀書的娃的戶遷到她那戶頭上來,然后還要協調學校,協調好了,學校那兒才會在報名時睜只眼閉只眼,給這些孩子把名報了。
“學校那些人是憨的,會看不出來?你一家人能有多少個娃娃去讀書?”老劉說,“只要人家一認真,你就只能啞巴吃黃連?!?/p>
想想還真是這樣。
“他們弄那點錢,”老劉又說,“也怪不容易的,得頂著多大的風險呢?!?/p>
老劉這么一說,我覺得點點入一小讀書沒望了。在心里,我又一次覺得吳姐在電話里給我說的話,是有意那樣輕描淡寫,是為她最后推卸責任找退路。
“看來還真得重找辦法了?老劉你得再幫幫我,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
“辦法倒也不是沒有,”老劉說,“可以直接出錢去買個名額。但先等等看吧,那種價可不是小數。估計這婆娘會弄好的?!?/p>
“都這樣了,怕是沒指望了?!蔽艺f。
“你可別小看這婆娘,”老劉將飯盒蓋了,順手放在旁邊一張桌上,說,“既然她有能耐把那么多的娃都送進過這學校,你就要相信她還完全有能耐協調好一個新校長?!?/p>
我只有抱著一顆僥幸的心繼續等了。除此之外,我也再想不出其他辦法。就是老劉說的直接去買一個名額,我也還不敢想。盡管他沒說具體是多少錢一個名額,但他說不是小數,肯定就真不是一個小數。特別是對我來說,就像要我去買一套學區房 —— 哪怕是最小面積的學區房 —— 所需要的錢,完全是個天文數字一般。所以,當時我連那個數會是多少,都不敢問他。
下午來上班的時候,我剛走進單位大門老劉就叫了我一聲。尋聲望去,他正轉著身子將就著歪扛在肩上的那顆腦袋,看去像是有意,又像是無意,先往我前面進去的兩個人看了看,又往我的后面看了看,這才轉身進了他那間門衛室。
我也往前面和后面看了看,覺得沒啥人注意著我后,才往門衛室走去。
我不知道他要對我說啥。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有事,有急事,要告訴我。以至于向門衛室走去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擔心。我還沒有走進那間小屋,老劉倒又走出了門來。他端著一個搪瓷茶杯,像是沒有看見我,擦過我身旁,徑直到旁邊的一個水槽處去倒起了杯里的水來。
我一時懷疑起剛才聽到的那聲音。似乎他就沒有叫過我。
“下班后,六點鐘來我這兒?!?/p>
老劉回來擦過我身旁的時候,邊往小屋里走,邊說了這么一句話。他連停都沒有停一下。但這話我是聽清了的。我愣了一下。這一愣后,我轉過了原本打算跟著他進到小屋去的身子,開始往我們的辦公樓走去。
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但從我轉身的那一剎那,就有一個什么東西呼啦一下懸在了我的心頭。是吳姐那兒徹底泡湯了嗎?前次她都是直接打電話給我,這次為啥不直接告訴我,要通過老劉來轉達?我覺得不大可能是這樣。想想他那沉著冷靜的樣子,那看人和走路的緩緩的樣子,那神神秘秘的樣子,我甚至覺得他是要告訴我好消息。
他是不是找到了另外的辦法?是不是已經給我找到一個免費的名額了?他是不是要給我一個驚喜?是不是要在給我說了那個驚喜后,讓我請他去外面喝酒?這樣一想,心頭懸著的那東西不再那么墜人了。我甚至想,如果下一步真用了他找到的免費名額,不說5萬,2萬或者3萬,還是得給他的。當然,無論用,還是不用,只要真是找到了這樣的名額,晚上先請他喝酒,就是必須的。
小張已經先來到辦公室。
“又有啥變動了?”小張從電腦桌上抬起頭來看著我,“看著你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p>
吳姐那電話,當時我沒跟小張說,但后來還是跟他說了,還把老劉說的,也一并跟他說了?!八f的有一定道理,但也不排除泡湯的可能?,F在這形勢,新校長怕是不敢開這個口了。這種事,一傳出來,絕對是個熱點?!毙埉敃r說,“畢竟這不是一個兩個學生。比起一個人弄個關系戶進去,還更容易暴露?!毙堊屛蚁扔袀€準備。如何準備,小張依然建議我找老劉?!澳憔透f幫忙幫到底,”小張說,“請他先幫你找地方買個名額?!毙堈f縣一小的名額一般在5萬左右一個時,我有些驚訝。吳姐那兒還遷戶,還辦這樣那樣的手續,也才3萬。而且,我已經出了3萬,要再拿出5萬來,我搶人去不成?在小張看來,吳姐那兒辦不成,那3萬她肯定會退,但想著她在電話里說的那話,我又覺得她不會退了。要退,她退個千兒八百,也說得過去,畢竟,她已經把戶遷了。她要是一分不退,我想我也只能當個啞巴虧給活活吃了。
“要真拿不回那3萬,”小張說,“她幫你亂一個免費名額來也說不定?!?/p>
“咋可能?!蔽矣X得小張是跟我開玩笑,或者是安慰我。
“要說,這人還是講義氣的,只要她覺得該幫,只要你讓她心順,她也會不管錢不錢,會盡力幫的?!毙堈f,“只要她真心想幫,她有這個能力。一小不行,二小她也能幫你弄進去。能去二小也不錯。私下的價,二小也要3萬左右一個?!?/p>
不得不承認,我大小張這四五歲真是白大了。他不光懂得他說的這些,還能一眼就看出我的心情來。我將老劉讓我下班后去他那兒的事跟小張說了。小張想都沒多想,就說吳姐那兒徹底泡湯了。我不明白他憑啥這樣說,而且還說得那么肯定?!八Σ恢苯痈艺f?”我忍不住問他。
“解鈴還須系鈴人?!毙堈f,“看來那婆娘也是個厲害角色?!?/p>
在癱軟著往椅子上坐去時,我的身子仿佛被抽走了什么東西,同時又有什么東西,往我的頭上重重地擊了一下。
吳姐已經走了,我還在老劉的門衛室里坐著。夕照陽光斜斜地射進來。仿佛,我剛做完一個夢,剛醒過來,又還醒得不那么徹底,還暈暈乎乎的??粗枪饩€,我感覺自己在順著它們往上爬。我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的手抓著的是哪幾束光線,腳踩著的,又是哪幾束光線。
“撿了裝上吧,”老劉說,“有人來看見了不好?!?/p>
一張桌子靠墻擺著。他坐在桌子的那邊,我坐在桌子的這邊。桌面上,擺得有三沓半新不舊的錢??粗清X,我不知道自己是這時在做夢,還是剛才在做夢。
我來的時候,吳姐已經坐在這兒了?!白??!崩蟿]打招呼,坐在那兒像沒發現我進來,倒是吳姐指了指她對面靠墻的這個小凳讓我坐。
“對不住了,兄弟,”我坐下后,吳姐搓了搓手,然后抬起頭來望著我說,“情況我剛才都跟劉兄弟這兒說了,沒辦法了?!?/p>
我不知道是啥情況,也不好再讓她說一遍。我往老劉那兒看去,以為他會轉述吳姐的話,向我把事情說清。但他沒有。
“吳姐已經盡力了,”老劉說,“怨不了她?!?/p>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啥意思。有一種他和吳姐在合起來對付我的感覺。
“確實,我真是盡力了。辦這事兒,我可以說是為了這點錢,但也不全是為了這點錢。我就是一個農村人吶?;斓浇裉?,雖然也沒混出個啥名堂來,但我已經知道了我這種人的不容易。那些被進城來打工的大人帶著來的孩子,他們想到好學校去讀書,又找不到門路。這樣的人,我見得實在是太多了。我陰差陽錯有了這門道,就是想幫他們進到這樣的學校去,”吳姐說,“這七八年來,不是夸???,我還是幫了四五十個的?!?/p>
我不知道該說啥,說啥好。
“也不知道,這些娃認不認得他們是怎么進去的。有時候,我是希望他們認得,認得這不易,然后會好好讀書,不辜負他們的大人,甚至不辜負我的這份心;有時候,我又希望他們別曉得,畢竟這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眳墙銍@了一口氣,又接著說,“管它了,這條路,從現在,算是斷了。好也好,不好也好,都得翻篇了?!?/p>
吳姐拉開她放在膝上的一個紅色的包,從里面拿出了在我看來仿佛是磚頭一樣的錢。她站起身來,把錢放在我旁邊,也是老劉旁邊的桌上?!板X呢,我就當著劉兄弟的面,如數退還在這兒了,”她沒再坐下來,而是站在那間小小的門衛室中間,說,“明天之內,你去把孩子的戶遷走就行?!?/p>
吳姐已經轉身往外走去。我還一點沒反應過來,老劉已搶先一步站起身來喊了一聲吳姐,然后又歪扛著那顆老也撐不直的腦袋看了我一眼,對著轉過身來的吳姐說:“這錢,你拿一萬回去?!眳墙銢]有說話,她望了望也站起身來的我,又望了望老劉,笑了笑,然后擺了擺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要算了,你就都收了吧。她愿意虧,就讓她虧好了?!崩蟿⒄f,“只是她說的這戶口,明天之內是咋都得遷了的?!?/p>
我似乎還在吳姐先前營造的那夢里沒有走出來。吳姐說了那么多的話,我是被她攪暈了。要不是老劉提起,我都忘了吳姐叫遷戶的事。
我不知道為啥要遷戶,還明天之內就要遷。
“能遷到哪去?”我說,“再幫兄弟一把,看遷到哪去可以找到學校讀書?”
“現在不是遷到哪去能讀書的問題,”老劉說,“是要遷離那個戶頭?!?/p>
“咋就明天之內要遷呢?”我說,“等找到遷哪兒去能讀書了……”
“你狗日還有完沒完,”沒等我說完,老劉就突然發了火,“吳姐當初不給你這種人辦,看來還是對的。人家現在已經是火燒眉毛了,你還要等找到能讀書的地點才遷?”
派出所那兒被人盯上,這是我沒有想到的。老劉說,你送孩子進好點的學校去讀書不就是盼著他們以后有個好點的飯碗端么?他們能不能端上好點的飯碗還是未知數,弄不好,接下來就有好多人要先丟了他們的好飯碗。
“忙乎來忙乎去,人家是偷雞不著倒折把米?!崩蟿⒄f,“連我都想不通,都這樣了,她還如數退還這錢。就像她有錢得很。就算她弄了幾十個學生,留在她手上的能有多少?”
“我先問問他媽,看看是遷回去跟她,還是遷過來跟我。既然這樣,我一定不會讓吳姐和劉哥為難,”我緩緩將那幾沓錢推向老劉,說,“只是還要請劉哥再幫我想想辦法,這錢劉哥先拿著,不夠的,我又補上?!?/p>
老劉不收那錢。咋都不收。
“要用了再說吧。我會給你問就是?!崩蟿⒄f。
我常常想往老劉那兒去,但又不敢去?!坝邢⒘?,他會說的。別去煩他?!泵看闻e起腳步準備去他那兒的時候,我都這樣告誡自己,然后收回步子。
點點的戶口我已經遷到我戶頭上來。原本還想征求張靜的意見,但想想后,我連發生這樣的事都沒再告訴她。我無法向她說清這周折的始末。就算我是無能,是沒有辦法,我也不想拿這無能和沒有辦法去面對她,去對她說。我不能對她說,有如在壩門小學讀,還不如回普家河去讀。我已經在心里豁出去了,無論是3萬,還是5萬,只要老劉能弄到名額,能把點點弄進二小或者一小去,我就是借高利貸,也認了。如果二小一小都弄不成,真去了壩門,我也認了。好歹有個城里的學校,好歹不回普家河去。不是說選好學校不如選好老師嗎?到時,找我那校長同學讓點點進個好點兒的班級。至于張靜知道點點在壩門那樣的學校讀書后會怎樣,那就只有到時候再說了。
這天晚上,我和小張一起加班??焓c的時候,他讓我先走,說我那兒再晚就進不去了。我剛進到租住的屋里,小張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我以為是領導又安排了新任務要我回去熬夜,心里一時莫名地沉了下來。
“你兒子讀書那事,老劉有話了沒有?”小張的話說得急急的。
“沒啊。我都急死了,又不敢問他?!狈路鹋伦约赫f得稍微有點含糊,他手中那個本可以給我的機會就會影兒似的溜走,我說,“兄弟那兒是不是有啥門路?”
小張沒說他那兒有沒有門路,問我說:“你拿過錢給他沒有?”
“沒有。我拿給他,他不要?!?/p>
“好。這就好。你趕緊給他打電話,讓他別亂了。趁他還沒有給你回話,你先回他。早說早好?!?/p>
盡管小張還沒有給我說他找到了啥門路,但我已經興奮起來。從他的話里能肯定,他不但找到了門路,而且那門路要花的代價,比起他以前跟我說的,完全就是不值一提的代價。說不定,他是幫我弄到了免費的名額。
“明天再跟他說吧,”我說,“這么晚了?!?/p>
都十二點過了,我有些打不出這個電話去。這又是讓他別幫了的電話。請他別幫的電話,比請他幫的電話還難打出去。
“你那腦袋瓜是咋的?要是接著他就跟你說找好了,不說要你5萬3萬,就是你不用那名額,你也總得花一萬八千的去表示表示吧,那不是錢???”小張說。
“你到底找到啥門路了?”我忍心不住,還是問了小張。
“算了,你干脆回單位來,當面給他說,”小張說,“就說進來加班,請他開門的時候順便回了他,來辦公室了我給你說?!?/p>
門是鋼筋橫穿直插地焊就的鐵門。
站在門外,看著老劉穿著一件背心一條褲衩,趿著一雙藍色的膠拖鞋歪扛著腦袋站在里面開鎖的時候,我的心里突然地冷了一下。
“劉哥都睡了吧?”我說,“這時候了還麻煩你來開門,實在不好意思?!?/p>
他沒有回話。他的臉,給我一種鐵門一樣的冷的感覺。
門閂哐啷一聲滑開,接著那道焊在大鐵門上的小鐵門也咯吱咯吱著打開。小鐵門開出一條縫后,我側身閃了進去。
“劉哥趕緊回去睡,別冷著。門我鎖?!蔽艺f。
“好嘛?!?/p>
老劉已經轉過身,歪扛著腦袋貓著腰要往門衛室鉆去。我還不知道如何把不要他再去亂點點讀書的事說出來。我不知道,那話怎么會那么地難以說出口。在他一只腳已經踏進門去的時候,我的嘴巴才微微張開,舌頭也才往上卷起。就在我準備叫他的聲音快要出口的時候,他突然又轉過了身來,將手中的鑰匙往窗臺上放去,說:“走的時候,你們自己開了?!蔽业目谛屯蝗坏匕l生了變化。我說:“好的,好的,到時候我們還把鑰匙放那兒?!甭窡粝?,我看到他歪斜著的臉上有了一絲暖色。
“劉哥,”在他又一次快要鉆進門衛室去的時候,我終于喊出了口,并接著說,“點點讀書的事,劉哥就甭找了?!?/p>
老劉又一次轉過身來。他站在門邊,像是沒聽清我說的話。我想再說一遍,但嘴張著,卻沒能說出來。一時間,看著他愣在那兒的樣子,我以為是他把這事忘了,不知道我說的是啥。以前怕他不放心上,現在卻希望他是真忘了。
“哦,”他還在愣愣地站在那兒,說:“好,好?!?/p>
我不知道他是這才想起來,還是對我太失望。我還想跟他解釋點什么,但沒等我再說話,他已經歪扛著腦袋閃進了屋去。
我一邊覺得對不住老劉,一邊又在心里興奮著,急切地想知道小張那兒的情況,跑著跳著上了樓進了我和小張的辦公室。見我進來,小張歪著頭往窗外的門衛室看了一下說:“跟他說了沒?”
“說了,”我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不會是給我弄到免費名額了吧?”
小張沒有給我弄啥名額。他是告訴了我一項政策,還是縣教育局發的文。關乎到我的,就是縣直單位職工的子女,可以根據意愿在縣一小、二小、三小、四小幾所學校中,任選一所就讀。他沒有這份文件,但在他的手機上,有著這份文件的兩張圖片。他說是他在教育局工作的一個朋友發給他的。他說他原本是打算請那朋友幫忙,想幫我給點點找學校,沒想到那朋友聽了我的情況后,就說這個哪還需要找,想去哪所學校都是現成的。
我真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但小張手機上的那文件圖片,又說得是那么的清楚。那圖片上的文字,不但明確了縣直單位職工的子女可以根據各自的情況任選學校,還說了報名時需要帶些啥手續,包括戶口簿、出生證、單位證明、工資及住房公積金清單什么的,一大串??粗切┬枰牟牧厦麊?,我沒有因為多而感覺到煩,倒像是多上一樣,我心里的踏實就增加了一分。
我和小張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多。
“走,桑拿去,”我說,“我請客?!?/p>
小張爽快答應,說是替我高興,就陪我在外過一夜。
泡了澡,又請兩個膀闊腰圓的漢子搓了一下背,到自助餐廳吃了些東西,我和小張便到休息區,找了兩個挨著的沙發式躺椅準備睡覺。掛在墻上的電視里,播放的不知是什么電影,或是電視劇,只見一個男子騎著一輛帶有車箱的三輪摩托,車箱上裝著一臺冰箱,在城市的街道上跑,他的周圍,是穿梭往來的車輛,還有行人。他,以及他那摩托,和摩托上的冰箱,在地上投下了暗暗的光影。那影子仿佛被一條線拴著,被扯得一下長,一下短。
我和小張似乎剛才還在聊著什么,等我轉過頭去看他時,發現他已經打起了呼嚕??戳怂魂?,我沒再說話,接著就又把目光投向了電視。仿佛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那男子已經沒再騎著三輪摩托,而是拉上了一輛平板車,車上裝著的是煤球。除了煤球,車上還坐了一個小孩。
哦,小孩的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沒有遮陽的帽子。那是頂看去像絨球一樣的棉帽。似乎這時我才注意到,在他們周圍的空中,正在飄著滿天的雪花。
莫名地,我突然就想起了和點點一起從吳姐那兒,從東后街175號遷走的孩子。我不知道那些孩子有幾個,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和樣子,更不知道他們是男孩還是女孩。但我又真真切切地想起了他們。報名的時間已經很近,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找到其他入學的辦法了沒有。想著他們,我就又想起了吳姐,想起了老劉,還想起了東后街175號。
想著那廁所已經被拆,我不禁地探起身來往小張那邊撲去。我想要找他手機里的圖片來看看,看看上面有沒有解決那些孩子入學的規定。只是探過身去后,看著徹底松弛下來的小張,我沒忍心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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