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3年第6期丨阿微木依蘿:呷古的月亮
到著名的文昌故里涼山州越西縣城的時候,太陽剛落下去,節氣還在春天,空氣里彌漫著新嫩植物的草香氣。去年暖冬天氣,翻到年坎這邊,山花開得比往年早了一點,我這個對花粉過敏的人,整個路途中,很少將車窗完全打開,至少一大片山坡的花香被擋在了外面。沿著飄帶似的盤山公路,迎著山窩深處平坦的方向而去,傍晚時分,我們的車子開進了文昌古城越西縣。
第二天一早,我到了越西縣普雄鎮的呷古村。這里是越西彝繡名勝之地,也是本次我到越西的目的地,為了解非物質文化遺產“彝繡”項目,我選擇了這個地方。
對本民族的服裝我當然不會特別陌生,但也算不上十分熟悉。我的媽媽是漢人,從她那里我能繼承的東西都是漢族人民的遺產,而我的父親遺傳給我的可能就是喝酒和一堆亂七八糟的想象力和怪脾氣,除此之外,我幾乎得不到“真傳”。我自己對于彝繡的了解是在讀書期間,也就是上小學的那個年紀,我的女同學們會教我怎樣繪制彝族衣服的各種滾花圖樣,用紙片裁剪出衣服的樣子,再用鉛筆繪出花樣。我至今仍然癡迷并且自認為,那時候我所裁剪的那些衣服,有可能具有我現在所有穿過的漂亮衣服都比不上的優雅和好看。要是有人在那個時期教我彝繡,那么很可能今天我就不會成為一名作家,而是當上了一位極具創造力的彝繡傳承人和彝族服裝設計師。不管有沒有人相信我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彝族繡女兼設計師,我必須這樣吹牛皮。我對繡女的崇拜不亞于我對卡夫卡的崇拜,一種是用筆墨書寫的手藝活兒,一種是用針線書寫的手藝活兒,它們有著幾乎相同的創造力和感受力。由于我很想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而錯失良機之后,我便對這個所未涉及的行業充滿了不負責任的想象,想象和假設我如果身在那樣一個領域中,肯定會成為人人欽羨和追捧的天才,我會受到一大批愛美人士的追捧,他們簡直愛死我了,我會把所有好看的衣服進行潮流化處理,不再拘泥于只適合彝族人群享用,讓它國際化,讓它那古樸的圖騰像白云那樣飄到大洋彼岸成為服裝制造業的翅膀,讓外國女人看了都兩眼放光和熱愛到想哭。這當然是我的理想。但理想主義者必然不只我一人,而且所有能誕生于世的美好事物,都因想象力的牽引,都因一大部分理想主義者的堅持,從而,一切成為事實。他們正在像我想象的那樣構思和籌備。呷古村的彝繡傳承人,正在將這樣的構思和品牌向涼山之外的地方推展。
涼山州地處高原,先天的地域環境導致生存條件受限,多少年來,男耕女織,刀耕火種,許多現代化的耕種機械在陡峭的高海拔山區無法施展,人們始終用最古老的方式播種土地,養育子女?,F如今,走出大山是新一代彝族人的夢想,但這種“走出大山”的方式不再是上一代彝族人的傳統謀生方式,上一代人的方式多以身體力行,遠離故土“步行到遠方”的模式進行;而現在,年輕的彝族青年們因為受到更好教育的緣故,眼界以及思想都跟上了時代步伐,越來越多的年輕彝族領導人駐扎在涼山州各縣基層,他們正以自己的方式回饋家鄉和帶動當地農人科學生產,利用科技手段、新媒體等方式,將本民族豐富的物產推向外方,創造民族服裝品牌以及推銷高原天然農家產品等方式,讓更多的人真正了解涼山并支持涼山,讓本地農民增產創收,這樣的“走出大山”,是讓大山之外的人走進“我”,而“我”所回饋的,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山中美物。
在呷古村,彝繡便是脫貧的一個出口,也是呷古村脫貧項目較為成功的例子,改變了彝族婦女長期照顧家庭卻沒有經濟收入的景況,“彝繡坊”的建立,讓她們這些民間刺繡者頃刻間有了用武之地,利用手中技術,在家也能掙錢,直接將繡品帶回家刺繡,時間上也很自由,能兼顧家庭,周旋在雜事之中,也隨時抽空刺繡貼補家用。當然,先天條件受限,在這樣的山脈中,要做成一件事或者讓其更好地發光發熱,不能停止在理想主義和我那些不負責任的想象。推動它的力量必須實實在在地來自更多方面,除了繡女的付出和籌劃者的牽動,還需要更多人關注到,更多的傳播途徑以及資金的輔助,以及充盈的市場需求和擁有長期固定的受眾。這不是一個小事情,但即便它不那么容易,現在也只是一個雛形,我卻看到了,他們——“彝繡”這項非物質文化傳承者們——正在朝著更好更廣闊的境地努力發展,他們就像呷古村的月亮,以那清透的光亮,照耀在這片高山的土地上。
我去的時候繡女們正在大樹蔭下刺繡。年紀最大的繡女已經六十六歲了,她佩戴著老花鏡,最年輕的四十歲出頭。我偶爾能聽懂幾句她們這個地區的語言,彝族有許多分布在各處的語系,這肯定與古老的部落生存模式有些關系,我出生的那個地區屬于阿都方言區,她們這兒屬于神札語系,我在西昌市(西昌屬于神扎方言區)居住得有點時間的緣故,我發現慢慢地,我也能聽懂神扎方言區的發音了。但只是偶爾幾句。所謂彝族人聽不懂彝族話,更多的可能就是幾個不同語系的彝族人在一起時的囧境,互相都不太能搞懂對方在說什么,有時候大家各說各的,需要時間和更多交流的磨合。
繡女中四十多歲的那位女子已經帶了幾個徒弟,她的工作室就在自己的家里。她帶我進去看了看,在三層小樓的第一層正門往右,工作室里堆放著她近期的刺繡成品以及其它一些半成品,墻壁上還掛著她已經完成的樣衣,那些圖案,花費了她不少時日。刺繡就是藝術作品,手工藝品向來帶著個人的審美氣質和精巧手藝,她的刺繡花紋多樣、繁復,尤其考驗手藝和眼力。裹布繡是彝繡的基礎刺繡技法,以及馬齒紋,用極細小的白色布面折疊成只有火柴頭大小的三角形,依照衣服花紋所需的紋路,尖角朝外,填入到另一層裹布條紋底縫之中,而縫補的線條再一次隱藏在裹布之內,完全使得這些三角形(也就是馬齒紋)在衣服的滾花中更加立體好看,抹除了手工縫制的痕跡,卻又能通過仔細辨認而確定這就是出自一雙雙聰慧的繡女之手。巧奪天工,說的可能就是這種智慧。那些自然的馬齒紋,那些裹成羊角或火焰形狀的圖騰,猶如涼山高原山花中穿梭的白色道路,猶如被月光挑染過的蕎麥花。她們生長在高山的草原上,她們把天空和大地上的花朵繡在衣服上,這是對自然萬物的敬仰和遵從。好比是金銀首飾的鑲嵌工藝,在刺繡行業,沒有幾分靈氣,沒有長期的傳承和教養,做不出一件體面的衣服。
從呷古村回越西的路上,經過普雄這座昔日非常繁華的小鎮,我想起一件二十多年前的舊事,大概也正因這件往事,使得我這次的目的地特別選擇了來普雄鎮的呷古村。那時候我第一次出遠門,坐火車,很慢的綠皮火車經過了普雄鎮,在這個地方上車的一位普雄彝族男孩子坐在我的對座上,他大約年長我三歲左右,而當時我只有十五歲出頭,非常窮困,因為年紀小,幾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很多時候處于失業狀態,缺錢是我的常態,本身我已經做好了從西昌市坐車到普格縣城,然后從普格步行回家的準備,是這位年齡稍長我一些的男孩子在聽了我的憂困之后慷慨解囊,助力了我一程。那是我最早看到的英雄或者騎士的樣子。那之后有一段時間我們還互相通信問候,后來,因各自四處漂泊,行蹤不定,失去了聯系。到今日,我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忘記他的出生地:普雄鎮。沒準兒他就是呷古村的人。
往鎮區的深處看過去,并非我還需要找他出來,那是時光流過去的印痕,不需要那樣,他從來沒有在我的記憶中真正消去,哪怕他褪去了名姓,褪去了外貌,但就像一位可愛兄長對我的施予和教化,我會將他的恩義放于心上,如果有緣人到來,我可能也會學著他的樣子將這份好意布施出去。人間最長久的緣分就是頃刻間相見相惜,知人磨難,伸手解圍,便揮手作別,永恒不忘。
我們回程的路上,呷古村的月亮高高掛在山峰上,它純凈亮白,像山峰遠處鏵頭尖上的山泉水。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業。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鐘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羊角口哨》《我的父親王不死》《書中人》等六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過道上》《理想主義者》三部。曾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文學類)中短篇小說獎,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