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3年第6期 | 王祥夫:穿在一起不離分(節選)
三寶和父親抬著那棵老葡萄樹,從南邊的舊院終于“吭哧吭哧”來到了北邊的新家。搬家這天,鄰居依依不舍都來送行,雨還在下著,小雨,若有若無,地上卻是一片泥濘,人們站在一走一“咕吱”的泥里,一時又都找不到什么話來說,要說,也只是說:“以后要經?;貋?,以后要經?;貋?,可別把我們給忘了?!?/p>
“可別把我們全家給忘了?!比龑毜母赣H也笑著大聲說。
而三寶,此刻心里卻只惦著那兩只小黃貓,不知道它們現在都去了哪里?父親說了,搬家不能帶小貓,新家以后不養貓了,那邊的水泥地又沒老鼠。
院子東邊,護城河里正在修可以并排通過兩輛汽車的大防空洞。三寶那天親眼看到家里的黃貓跑到洞里去了,這可真讓人擔心。三寶的兩個哥哥,一個在四川當鐵道兵,一個在太原化工廠工作,所以只好由他來和父親抬那棵年年都會結不少葡萄的葡萄樹。三寶這年才十二歲。父親的意思是,這棵葡萄要種在新家的南窗之下。三寶他們以前住的是平房大雜院,而新家卻是樓房,是市里給干部們蓋的住房,一共六棟,后來因為六棟不夠分配就又在院子北邊的空地上加蓋了兩棟。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因為是給市領導們蓋的院子,所以,在院子東邊的街邊特意加蓋了小百貨商店,還有菜鋪,還有一個糧店,糧店旁邊又是一個儲蓄所。商店、菜鋪、糧店和儲蓄所是連在一起的,外墻全部刷成了明艷的蛋黃色。這樣一來,這地方可真是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了,為了方便這個院子里人們的生活,市里還在南邊緊靠醫院的地方修了一個“大眾澡堂”,這么一來,院子里家家戶戶每個月還可以領到幾張免費洗澡的“特供票”。人們都知道白市長、王市長、李市長還有不少局長都住在這個院子里。院子的南邊就是市第二人民醫院。如果這邊院子里有什么人得了病,一抬腿就可以跨進醫院去看醫生。醫院的北墻呢,和這個院子只隔著一條東西向的小街,沿著小街往西走先是可以看到一個醫院的小房子,里邊放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掛著一具教學用的人體骨架,再往西,就是醫院停死人的太平房,再往下走,就是那個果園了。果園和醫院之間有條臭水溝,那水可真黑,有太陽的時候,水面上會慢慢浮起一層紅,是魚蟲,每天都有人在水邊撈魚蟲,用那種口罩布縫的三角水抄子。這種抄子還可以逮蝴蝶和蜻蜓。那時候醫院的藥房還可以開口罩,誰感冒了,去醫院開點感冒藥連帶著開一個口罩。在這個小城,那時候,有病沒病,到了冬天人們都會戴個口罩,這樣一來臉就不那么冷了??谡植淮鞯臅r候會被掖在衣襟里,從脖子上掛下來的白白細細的口罩帶兒便像是一種裝飾,那時候人們還時興在上衣口袋里插一兩支鋼筆,英雄牌或大眾牌的鋼筆。
三寶和父親把葡萄抬了過來,在南窗外種了下去,但這棵葡萄卻沒能活下來,南窗外地方不大,那個“暖氣包”就占了不少地方。冬天一過,天氣暖和起來的時候,工人來檢修暖氣管道來了,他們打開了那個“暖氣包”,把蓋在“暖氣包”上的水泥蓋子挪開,三寶也跟著鉆了進去,三寶想不到“暖氣包”里就像個四通八達的地道,從這邊下去,在下邊鉆來鉆去,上來的時候卻已經到了后邊的那棟樓那里。他鉆出來的時候把正在那里擇菜的蔣姨嚇了一跳。
父親對三寶說,葡萄的根子伸展不開,可惜這棵葡萄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第四年,三寶的大哥和二哥都回來了。三寶的大哥給三寶買了一頂硬殼子帽,帶帽檐的那種,上邊有顆紅色的五角星,但三寶不喜歡這頂帽子,戴了一兩次就不知去了哪里。三寶的二哥從太原回來的時候臉上的紅疙瘩都沒了,人變得白白凈凈,也顯得標致了。他給三寶買了一個球,是實心的那種瓷球,可以拍來拍去,雖然可以彈起老高,但它又不是空心的乒乓球,拍的時候會發出很亮的聲音,只要他一拍,母親就會在屋里說,“吵死了吵死了,小心把旁邊的王大媽給吵過來!”
王大媽是誰?王大媽就是劍平的媽,是個瘋子,說著一口晉南話,她的口音,有時候能讓人聽懂,有時候又讓人聽不懂。她翻來覆去總是說的一句話就是“小心踩上雞粑粑”。她的口音可真是侉。那時候的大院子里,雖然住的又是市長又是局長,但人們照樣可以養雞。初夏的時候,怎么說呢,賣小雞的河北人毛四戴著草帽又挑著一匾一匾的小雞來了,出那么一頭的汗。毛四是個英俊的河北小伙子,兩只眼睛又大又水靈。他每年都會來一回,來賣他的小雞。院子里的女人都出來看小雞了,順便也看看毛四。小雞總是好看的,毛茸茸的。王大媽也過來看,她跟誰都不說話,再說誰也不敢跟她說話。王大媽抓起一只小雞看了又看,這么看,那么看,那么看,這么看,小雞卻突然在她手里屙了一泡屎,王大媽就猛地把小雞往地上一摜,小雞當下就在地上蹬腿兒了,這可把賣小雞的毛四給氣壞了。
毛四要跟王大媽理論理論,但馬上就被旁邊的周媽拉開了。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周媽小聲說。
周媽是街道主任,剪發頭深眼窩,戴著紅胳膊箍。
周媽告訴賣小雞的毛四,王大媽可是個瘋子。
“你和瘋子鬧什么鬧?”
周媽不但告訴毛四王大媽是個瘋子,還告訴他這個瘋子可不是一般的瘋子。
毛四不說話了,把那只小雞放手里,輕輕握著。
“瘋子殺了人都不償命?!敝軏層中÷晫γ恼f。
毛四朝那邊看看,不吭聲了。天可真是一天比一天熱了。
“透他媽的!”
毛四朝一邊吐了口唾沫,也不知是在罵誰。
“透他媽的,我要去打仗!”毛四又說。
“去哪兒打?”周媽還問。
“去東北?!泵恼f。
這都是春天的事。過不多久,那些小雞就都大了,長出了硬翅子,會在垃圾箱里用爪子認真地刨來刨去了,把垃圾刨得到處都是。有時候會刨出一兩個用過的避孕套,雞把這東西刨出來就不管了,擺在那里,好像專門要人們去參觀,周媽經常檢查院子里的衛生,這是她的工作,她會把避孕套一腳踢回垃圾堆里去,好像還為此生了氣,左右看看,臉紅著。
周媽忽然抬起一條胳膊,那條胳膊上戴著紅胳膊箍,箍上兩大字:“治安”。周媽大聲說,也不知是對誰說:
“家家戶戶都聽著,誰家也不許亂倒垃圾!”
周媽的聲音可真是夠尖銳的。
再過不久,那些雞開始下蛋了,母雞下蛋好像是件天大的事,好像只有不停地“瓜瓜蛋,瓜瓜蛋”叫才行。那時候,誰家不養雞倒好像是一件怪事。但王大媽卻不養,她不養雞別人也沒什么閑話,因為她是個瘋子。還有一家也不養雞,這家人也緊挨著三寶他們家,只不過是在東邊,這家的女人,三寶管她叫周姨,居然也姓周,竟然也是個神經病。那時候,這個院子里住一層的人家都習慣從廚房那個門出入,王大媽家的廚房門朝南,周姨家的廚房門卻朝北,所以兩個神經病總還碰不到一起。
“她們要是碰到一起才熱鬧呢?!比龑殝屨f這話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三寶的父親不笑,他在喝悶酒,一個大搪瓷缸,里邊放著酒嗉子。
三寶的父親皺著眉頭,喝一口,捏幾?;ㄉ?,花生米又炒焦了。
“你說她們要是碰在一起怎么辦?”三寶的媽又說。
“管人家怎么辦,愛怎么辦怎么辦!”三寶的父親心情很不好。
“那是不是就太好笑了?!比龑毜膵層终f,她想讓三寶的父親多說說話。
“管人家好笑不好笑,愛怎么好笑就怎么好笑!”三寶的父親又說。
三寶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笑,即使是王大媽和周姨碰在一起?她們會打起來嗎?三寶的媽不止一次對三寶爸說:“咱們得搬家,怎么一東一西兩家都是神經???”三寶的媽是擔心哪天王大媽和周姨一旦打起來可怎么辦?
“見了她們千萬要繞著走?!比龑毜膵尣恢挂淮螌θ龑氄f。
“為什么繞著走?”三寶說。
“你傻呀,她們都是瘋子?!比龑毜膵層弥割^使勁戳了一下三寶的腦門兒。
“到時候出了事你爸也管不了你?!?/p>
三寶的媽對三寶說瘋子殺了人都不用償命,更別說打你一頓。
三寶的父親管不了這些了,他連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啦,那幾天,他幾乎天天喝悶酒,動不動就把自己喝醉,“喝醉才好呢,操他個祖宗的!”三寶的父親也不知道在罵誰。終于有一天,他從醫院很高的鍋爐房大煙囪上跳了下來。這件事,可真是轟動了半個城,可嚇死人了。遠遠近近的人都趕來看。從大煙囪上跳下來的三寶父親好像一下子就沒了骨頭,只是一堆不成形的衣服,有一只手從這邊伸出來,還有一只腳,從好像是不該有腳的地方伸出來,沒有血,人們也看不到他的臉,但那堆不成形的人體,或者可以說是一堆衣服吧,卻是那么刺激人。
院子里的人都跑去看。周姨也去了,當下就被嚇得臉色煞白煞白。她跌跌撞撞、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走回去,人一回來就犯了病。站在門口大聲罵,不知道罵誰。人們離老遠看著她,周姨立在她們家的廚房門口,渾身不停地打哆嗦,她忽然把廚房里的一個小缸舉了起來用力摔在地上,小缸即刻四分五裂,人們看到里邊腌的是韭菜,碧綠的韭菜。
周姨那天穿著黑色的列寧服,兩排扣,臉色白得嚇人。
“死了,都死了?!敝芤掏蝗话验T一摔,進屋去了。
周姨總是管三寶的父親叫老王,三寶的父親活著的時候周姨總是讓他幫著做這做那。
“老王,過來,給我安一個燈泡?!敝芤陶驹陂T口,對三寶的父親說。
“老王,過來,幫我修一下水龍頭?!备糁白?,周姨用手指敲敲窗玻璃。
三寶的父親就馬上過到周姨那邊了。周姨的男人據說在鄉下接受改造,很長時間沒回來了,一年了,兩年了,都快三年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李不回來,老李的兒子也不回來,四年的時間可不算短。
周姨那邊的事好像特別多,她總是叫三寶的父親過去幫一下忙。有時候她會炒兩個菜,請三寶的父親喝酒。
“這怎么好意思?鄰里鄰居的?!比龑毜母赣H說。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看著你喝?!?/p>
周姨說,她點一支煙,坐在一邊看三寶的父親喝。
三寶的父親就坐在那里一個人喝,一邊吃菜,一邊和周姨說話。
“老李快回來了吧?”三寶的父親說。
“快了?!敝芤陶f。
“老李現在在哪呢?”三寶的父親又說。
周姨不說話了,眼圈兒紅了起來。
“看看我,看看我,我不該問……”三寶的父親不知該說什么了。
“我陪你喝一盅?!敝芤膛闳龑毜母赣H喝了一盅。
“快回來了,一切就都快過去了?!比龑毜母赣H說。
周姨就又喝了一盅。
也就是那天,周姨摔完腌韭菜的小缸進了屋,突然“嘩啦”又一聲脆響,又有什么從屋里飛了出來,是從玻璃窗直接飛出來的,玻璃窗上的玻璃馬上碎了一地,周姨又把什么從屋里扔了出來?是一個很大的銅花瓶。
周姨那一陣子老是犯病,隔不久就會犯一回,不犯病的時候她會靜靜地坐在那里讀蘇聯小說,高爾基的《在人間》《我的大學》。周姨的男人在家的時候最反對周姨看書了,說她一看書就犯病,不看書還好。
三寶知道周姨過去在圖書館工作,是圖書管理員。
周姨有時候會聽聽唱片,老李,也就是周姨的男人,說她連唱片其實都不能聽,一聽就犯病。三寶知道周姨家里有個話匣子,人們那時候都把留聲機叫話匣子,是海盜牌話匣子。手搖的,搖一搖,就可以聽了。
有時候,很晚了,三寶都睡醒了一覺,卻發現母親還沒睡。
“您怎么還沒睡?”三寶說。
“聽,你周姨聽話匣子呢?!蹦赣H小聲對三寶說。
三寶聽聽,翻一下身,又睡著了。
睡了不知道有多久,三寶又醒了。他去廁所,發現母親還沒睡,還在粘紙盒子,藥廠的那種青霉素紙盒子,粘一個給一分錢,桌上的紙盒子堆得老高,地上也都是紙盒子。
“您怎么還沒睡?”
“唉,你周姨還在聽?!蹦赣H長嘆一口氣。
“您睡您的,您不會別聽?!比龑毭悦缘傻傻卣f。
“我也睡不著?!蹦赣H說。
“睡吧?!比龑氄f。
三寶心里忽然很難過,母親和周姨,兩個女人,這邊一個,那邊一個,她們都睡不著。三寶去完廁所又上了床,話匣子的聲音從隔壁周姨家隱隱傳過來,雖然很微弱,但三寶還是能聽到。周姨總是翻來覆去地聽一首歌,三寶想不起這是首什么歌,但這首歌實在是太耳熟了。
什么歌呢?三寶怎么也想不起來這是首什么歌。
夜很靜,西邊很遠的地方有火車開過,鳴著笛,遠去了。
天快亮了,遠遠近近的雞開始叫,街上灑水車“叮叮當當”過去了。
“我差點去當了電影演員?!庇幸淮?,周姨對三寶說,還把身邊的一根棍子拿在手里裝老太太,說有一個什么導演說她能去當演員。周姨彎著腰,拄著棍學老太婆走了幾步,然后把棍子一扔笑了起來。周姨的笑聲很怪,笑聲像是從鼻子眼里發出。再有一次,周姨犯了病,是因為看了一本外國小說,看完就犯了病,鬧得很厲害,說要出家,說要去終南山。
周姨家的人來了,是周姨的姐妹們,她們都來看望犯了病的周姨,每人提著兩包點心,還有水果罐頭。下著雨,雷聲從北邊不停地響過來。
周姨犯病是有一陣沒一陣,犯過了就馬上好了,只是身體就更虛弱了。
“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這天三寶正在院子里玩兒,周姨在廚房門口朝他擺手要他過去。
周姨讓三寶進了屋,屋里都是煙,周姨的親戚都坐在屋里說話,周姨把兩塊點心放在了三寶的手里。
“去玩兒吧,去吧?!敝芤痰男β曈稚秤謫?,對三寶說。
三寶手里拿著那兩塊小小的點心剛想要去,又被周姨叫了回去。
“這孩子拉小提琴,拉得可好呢?!敝芤躺硢≈ぷ訉λ挠H戚們說。
周姨的親戚都坐在床上,周姨的大姐在抽煙,戴著小小圓圓的金絲眼鏡,她穿著四個兜兒的女式中山裝。周姨的二姐皮膚真是白,周姨的二姐不怎么愛說話,也穿著四個兜兒的女式中山裝,也在抽煙。周姨的妹妹頭發很黃,就像個外國人一樣。她們都坐在靠書桌的椅子上,都看著三寶。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那株丁香樹可真綠。
三寶看到了那個銅花瓶,就擱在書架上邊,居然沒摔壞。
三寶靠周姨很近,他覺得周姨是冷的,很冷,整個人散發著很冷的氣息。三寶又看到了那個男的,戴著深度眼鏡,是周姨的弟弟,笑瞇瞇的,他是個鄉村醫生,很喜歡說話,也很喜歡喝酒,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來了,坐在床那邊,那邊靠窗近,窗臺上有兩盆玻璃翠,可真好看,花和葉子都幾乎半透明。三寶知道那幾盆玻璃翠還是父親活著的時候幫著周姨種的,把折下來的玻璃翠枝子先在水里養出白白的小細根子,然后再種到盆子里邊。
“這是老王給我栽的,可老王不在了?!敝芤虒λ艿苷f。
周姨的弟弟笑瞇瞇地看著三寶,他胡子可真多,半張臉都是黑的。
“好好拉吧,當個音樂家也不錯,你父親在地下也高興?!敝芤逃謱θ龑氄f,忽然把手放在了三寶的脖子上,很涼,三寶把頭縮了一下。
周姨就笑了起來,聲音極其沙啞。
“貝多芬?!敝芤痰牡艿芤残α似饋?。
周姨不笑了,問三寶:“這幾天怎么沒聽見你拉小提琴了?”
三寶沒說話,那幾天,小提琴被拿到市文工團去了,三寶的母親說要把琴賣了,家里等錢用,要不下個月連買糧的錢都沒有了,家里已經沒油了,三寶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吃到過一滴油了。三寶的父親從醫院的煙囪上跳下來,他既然采取了這種死法,單位就不能給他發撫恤金了,一分也沒有,上邊是這樣規定的。但三寶父親單位的人正在給三寶家想辦法,他們說,“怎么也不能讓王工程師的孩子餓死!”三寶的那把小提琴被人拿給了文工團,文工團那邊正在排芭蕾舞《白毛女》,那邊的人聽說三寶家有把很好的外國琴,團里也正想買一把好小提琴,但沒過幾天琴又被送了回來,因為這真是一把外國琴,音色真好。但文工團的王團長皺著眉頭說,“用這樣的琴拉《白毛女》是不是崇洋媚外?”
“如果出了事呢?這可是誰也不敢擔當的?!蓖鯃F長又說。
王團長這么一說別人就都不敢再說什么了。
“好好保存著,這可是把好琴?!眻D書館的老丁嘆息著又把琴還給了三寶,這個老丁的女兒在文工團拉小提琴,是他聯系的三寶要看三寶的小提琴。老丁又對三寶說,也許以后自己有了錢會把這把琴買下來送給他的女兒。
老丁把琴擦干凈了,還在上邊打了點胡桃油。
“當小提琴演奏家怎么也得有把好琴?!?/p>
老丁像是怕三寶不知道這把小提琴是把好琴,他讓三寶看小提琴的里邊,“你看里邊,你看里邊?!比龑毟揪筒挥每?,自己家的琴自己能不知道嗎?小提琴里邊的底板上有個外國人的頭像,三寶的父親很早就讓三寶看過了。
小提琴里邊的外國人頭像不知怎么總是讓三寶想到加拿大的那個白求恩。
圖書館的老丁幫著三寶用一小張紙把小提琴里邊的外國人頭像給糊住了。
這就看不出來了,也就不會有事了。老丁說。
看不出來什么呢?看不出這是把外國小提琴。出什么事呢?有人建議把這把琴給砸了,因為它是把外國琴。
三寶給住在旁邊樓的李琴看過這把小提琴,讓她看里邊的那個頭像。
“像不像白求恩?”三寶還問李琴。
“大鼻子?!崩钋僬f外國人其實長得都差不多。
那時候,幾乎人人都知道有個外國人叫白求恩,是加拿大那邊的人,那時候,人們還要學習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叫《紀念白求恩》。
“白求恩姓白?外國人怎么會姓白?”
那天,有人在院子里提出了這個問題,那天院子里的居民家屬在開會,她們沒事總是在開會,或者是念報學習。她們總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楊樹下,每人搬一個小板凳,每人手里拿著本紅紅的小語錄本兒。
有人問周媽了,白求恩怎么會姓白?他又不是咱們中國人?
“人家就是姓白嘛?!敝軏屨f。
街道主任周媽是很認真地說,還反問了一句,“要不讓他姓什么呢?”
周媽眼窩很深,大剪發頭,她站在那里總是叉著腿,兩只腳就是一個八字,一根帶的黑布鞋,紅襪子,她那天正在講白求恩的事,兩手比畫著。
“這么高,這么寬,藍眼睛,大鼻子?!?/p>
院子里的人就都知道周媽見過白求恩,因為周媽是“靈丘”那地方的人,白求恩在那地方待過,在那地方救治了不少傷員。
那一次,學校把同學們都集中到廣場上去聽報告,剛下過大雨,太陽猛地一出來,滿操場的地上都在冒白煙。三寶想不到做報告的又是周媽。周媽又在講白求恩的事,因為她見過白求恩,所以她現在真是很吃香,到處都請她去講。周媽不但見過白求恩,她還幫著白求恩洗過繃帶。
“繃帶很臟,上邊都是血?!崩钋僭谙逻叺吐晫θ龑氄f。
“洗過還能用?”三寶也小聲說。
“我很怕血,還是你們男的好?!崩钋僬f。
三寶看了看李琴,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周媽坐在上邊講白求恩,怎么個胡子,怎么個藍眼睛,怎么個卷頭發,周媽這么一說,三寶就走神了,又想到家里那把小提琴里邊的外國人頭像。那一陣子,周媽總是不停地到處去做報告,不停地講白求恩的事。因為那個時候人人都得把《紀念白求恩》這篇文章背會,這一篇再加上另外兩篇,人們叫它們“老三篇”。就這個周媽,她根本就背不會老三篇,但她能講白求恩的事,而且越講越精彩越講越多。所以到處都有人請她去講。還有,每個星期總有那么兩天,院子里的居民家屬要坐在一起開會,她也要講一講白求恩的事。人們也像是聽不厭煩,但也有人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頭歪著,歪著歪著就一下子靠在了旁邊人的身上,被旁邊的人推推,醒了,過不一會兒又睡著了,頭歪著,歪著歪著就又一下子靠在了旁邊的人身上。居民家屬在一起開會有時候還會唱歌,唱時下流行的革命歌曲。這些居民家屬當然都是些女人,她們都梳著剪發頭,一模一樣的剪發頭。那些梳圓頭的老婆婆們也把圓頭給剪了,也留起了剪發頭,怪怪的?!巴习杨^,媽的,像個啥?!比龑毟赣H那時候還活著,還說,“難看死了?!?/p>
“要不,咱們念報吧?!背^歌,周媽拿出來一張報紙。
三寶那天恰好在院子里出現了,三寶身上有點軟,一點勁都沒有。
周媽一眼就看到三寶了,“三寶三寶?!?/p>
三寶站住了,用手扶著墻,三寶的身子可真軟,他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吃到一點油了,菜里連一點油都沒有,家里的油吃光了。
“三寶過來念報?!敝軏屨f。
三寶沒過去,三寶覺得自己的身子像是空了,像是要往起飄,沒人知道三寶已經一個多星期沒吃油了,家里一滴油都沒有。
“三寶你怎么不過來?”周媽又說。
三寶朝那邊搖了搖手,三寶看到了李琴在陽臺上坐著。
“要不咱們唱歌吧?!敝軏屩缓冒褕蠹埛畔?。
三寶不想走了,他想聽她們唱歌,他原來是想去李琴家里的。李琴家住在他們家旁邊那個樓。李琴說有個事要問問三寶,問他那天在窗子下邊那是在干什么。
“你那是干什么?你羞不羞?”李琴說。
三寶想不起來自己在窗下干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也不問你了,我要走了,我要插隊了?!崩钋賹θ龑氄f。
李琴比三寶大兩歲,高兩年級。
“早插隊早回來,人人都要有這么一回?!崩钋僬f。
三寶不走了,靠在那里聽院子里的那些家屬唱歌。那些居民家屬,那些拖把頭,她們雖然在同時唱一支歌,但實際上她們是各唱各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句,“萬物生長靠太陽”。又一句,但誰唱的都跟誰不一樣。三寶想笑,又不敢笑,但三寶還是忍不住笑了。他看見了滿臉是麻子的蔣姨了,現在連她也是剪發頭,她也在唱。蔣姨是個小腳,但她偏說她年輕的時候滑過冰。三寶不知道像她這樣一個小腳老太太怎么穿得上冰鞋?又怎么滑?人們以前只知道她是體委劉主任家里的保姆,特別會炒過油肉,有的鄰居家請客還專門請她去炒。把肉切好放在一個大碗里,喂上作料,打一顆雞蛋在里邊?,F在人們才知道蔣姨并不那么簡單,她的父親居然是個傳教士,后來當了神父,再后來在貴州“石門坎兒”那里從馬上摔了下來變成了瘸子就不能再當神父了,人們還知道就這個蔣姨上過教會學校,會識字看報,還會抽煙喝酒,這可了不得了。街道的任務這下子總算是可以完成了,周媽就帶著人們把蔣姨拉出來批斗了幾回,批斗的時候蔣姨要求抽根煙,想抽就抽吧,周媽說,蔣姨就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在上邊接受批斗,人們在下邊問她為什么上教會學校?蔣姨回答了,說窮人沒錢就只能上教會學校。人們還問了些別的,問她上教會學校準備要做什么,“做牧師?!笔Y姨說,說她那會兒上教會學校就為了想做牧師。人們不知道牧師是做什么的,也不想知道,批斗會就算是開完了,就算是革命有了成果。但再斗蔣姨她也只是個保姆。只不過她現在被剪了頭發,不再梳圓頭了,可她照樣還是喝酒,而且喝得更厲害,喝醉了被人從商店那邊背回來,據說那天她是一個人在商店里喝的酒,也不知道到底喝了有多少,也不知道她都就了些什么,據說是一把花生米和兩塊豆腐干兒,馬糞熏的豆腐干兒。
人們都知道蔣姨喝醉了,被小賣鋪那個姓岳的小伙兒背著往家里送。
“看看這,看看這?!毙≡酪贿叡持Y姨走一邊說。
“我沒喝,我就是沒喝!”蔣姨大聲叫著。
“你沒喝你怎么不下來走讓人家背著?”院子里的人說。
“看什么看?我怎么啦?”蔣姨在小岳的背上大聲說。
“你喝成這樣還不讓人看?”小岳笑著說。
蔣姨伏在小岳的背上,忽然對著那些看笑話的人大喊一聲:“我透你個媽!”
院子里的人這下子可都樂開了花,蔣姨居然在大聲喊“我透你個媽”。
“她有嗎?她不想想她有那家伙嗎?”
三寶的父親那個笑啊,笑得前仰后合,三寶的父親那時候還活著,還沒事,他認識蔣姨,也認識商店的小岳。三寶的父親那時候抽帶錫紙的恒大煙。他抽完了煙,會把錫紙取出來在桌上抹抹平,給三寶做一個亮閃閃的大蜘蛛。那時候,那個河北賣小雞的毛四,還經常會給三寶的父親送毛蛋。煮毛蛋的時候,家里的味道可不怎么好聞。
三寶靠在那里笑了起來,三寶想起蔣姨喝醉酒這件事來了。他看見蔣姨也在跟著那些人唱,嘴一張一張像條魚似的。三寶想她肯定要比那些人唱得好,因為她上過教會學校,教會學校是有音樂課的,有腳踏風琴還有左右不停來回擺的打拍器,同學們一起“道來米道來米”地唱。
三寶想笑,雖然身上軟到一點點勁兒都沒了,但三寶還是忍不住大笑。
但三寶突然不笑了,他一眼看到了周姨。
周姨怎么出現了?周姨一般很少在院子里走動,一年四季她好像就沒出過門??伤蝗怀霈F了,周姨穿著她的黑色雙排扣列寧服,臉煞白。周姨真是瘦,好像風一吹就要飄起來了。周姨這幾天又病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大聲說話,聲音要多沙啞有多沙啞?!霸谀哪?,在哪呢,老李你在哪呢?”她大聲說。
“老李,李本田——”
三寶有時候在大半夜的時候聽到周姨在大聲喊。
周姨出現了。三寶看著周姨跌跌撞撞朝那邊走過去,朝那一片拖把頭居民家屬跌跌撞撞走過去。她一走過去,那邊的歌聲也就馬上停了下來,那些拖把頭,她們都看著周姨,不知道這個瘋子過來要做什么。但她肯定不是過來參加她們的會,周姨是有工作單位的人,她不是居民家屬,所以她從來都不會參加街道的事,但她朝這邊走了過來,有人還以為她是要從這里過到四棟樓那邊去,不少人知道周姨和后邊四棟樓的計委主任金貴的女人是同學,她們沒事的時候總會在一起說說話,或在一起用鉤針勾兩指寬的白領套,四只手不停地動,小拇指挑得很高。手上不停動著,嘴上也不停,說她們女中的事,說她們年輕時候的事。她們還說朱老師的事。朱老師是誰?朱老師就是周姨的母親。
“咱們朱老師?!苯鹳F的女人說。
“咱們朱老師?!敝芤桃策@么說。
“朱老師的語文課講得可真好?!苯鹳F女人說。
“朱老師的毛筆小楷寫得才叫好?!?/p>
周姨說,她這么說,就好像朱老師不是她母親似的。
周姨的母親有時候會來周姨家小住那么幾天,背有點駝了,頭發全白了,走路很慢,她會搬個小板凳坐在太陽地里看看報紙,或者是出去買一塊豆腐,用手托著,慢慢地去,慢慢地回。人們誰也想不到她當年會是女中的教員。
周姨走過來了,她走得很輕,像在飄,飄過去,站住了,站在那一片剪發頭居民家屬的視線里。
那棵樹,那片樹蔭,樹蔭下那片剪發頭,一時都很靜。
這幾天預報有雨,天上起了云,可真黑,看樣真要下雨了。
誰也不再說話,周姨也不說話,人們都愣著,不知道接下來該發生什么事?不知道這個瘋子過來要做什么?周姨的歌聲就是在這時候突然響了起來,她什么也沒說,開口就唱了起來,這真是讓人有點防不住,太突然了,她怎么會想起來唱歌呢?怎么回事呢?
周姨的聲音有些沙啞,三寶覺得這歌聲好熟悉:
天涯啊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愛呀愛愛呀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家山呀北望
淚呀淚沾巾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愛呀愛愛呀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
誰不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愛呀愛愛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三寶愣住了,三寶忽然想起來了,就是這首歌,夜里經常聽到的就是這首歌,周姨經常在話匣子里放的就是這首歌。周姨在那邊聽,母親在這邊聽。那樣的晚上,那么安靜,那么讓人難受,這首歌真是讓人刻骨銘心。
這時候天上的云過來了,半個院子是黑的。
樹在搖,樹葉“噼噼啪啪”像是在拍巴掌。
周姨是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唱了一遍,又唱一遍。
三寶注意到蔣姨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好像想說什么,但又坐下來了。
周媽卻坐在那里沒動,一動不動,半張著嘴,看著周姨。
沒人看到,周姨唱歌的時候有一個人出現了,是商店賣貨的那個小杜,人們都叫她小杜,其實她也不小了,小杜是個大個子女人,大臉盤,下巴那地方特別寬,她一開口說話,你就肯定會覺得晃眼,她嘴里兩邊各有一顆銀牙,小杜的一只眼睛有點斜視,她想事的時候就更斜了,她說說笑笑的時候就又不斜了,這可真是怪事。沒人看到她站在那里,也就是從商店進到院子里的地方,也就是二棟樓和三棟樓之間,但三寶看到了。小杜是愛唱歌的人,她是被周姨的歌聲吸引了過來。但她在商店怎么能夠聽到周姨的歌聲?三寶明白了,小杜八成又是到她的表姐家,小杜的表姐也在這個院子里。小杜的表姐不用上班,她男人是市里最好的外科大夫,從英國回來的,在英國上的醫科大學,河南那邊的人,說話很侉,而小杜的表姐卻是北京人,小杜的表姐每天要喝一斤奶,還要吃讓人從北京捎來的稻香村點心,她是糖炒栗子下來吃糖炒栗子,流心李子下來吃流心李子,她的生活和別人不一樣。她沒孩子,她不會生孩子,她對孩子也沒什么興趣,但她喜歡收集糖果紙,花花綠綠的糖果紙,她把它們一張一張鋪平夾在書里。她沒事還會用那些糖紙做紙花,一朵一朵的還挺好看。然后,她再把那些糖紙做的假花一朵一朵綁在她們家門前的那棵樹的樹枝上。小杜是她的表妹,沒事的時候總愛到她家串門。
小杜的表姐嘴里也左右各鑲了兩顆牙,但是是金牙,她有錢。
小杜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直把周姨的歌聽完。
周姨唱完歌了,和來的時候一樣,她突然轉了一個身,還是跟誰都不說話,再一轉身,回去了。往回走的時候,周姨的步子有點踉蹌,她踉蹌著回去了,坐在那里開會的居民家屬都在她背后看著她,誰都沒說話,都看著她。都想不到她會跑出來唱歌,更想不到她會唱得這么好。
“她哭了?!庇腥苏f。
“沒哭吧?”有人說。
“哭了?!庇腥藞猿终f周姨唱的時候哭了。
“沒哭?!倍械娜苏f人家根本就沒哭。
“神經病哪會哭?!敝軏屨f。
“她是有時候神經有時候不神經?!笔Y姨說。
這時候,三寶又看到了站在旁邊樓陽臺上的李琴,她在朝他招手呢,三寶返身去了李琴家。李琴家里有不少過去的舊書。三寶經常去李琴那里借書看。李琴又問三寶那天在窗下那是在做什么呢?三寶想不起來李琴到底在問什么。
“算了算了,我不問了,我也快插隊了?!崩钋僬f。
“我可不想插隊?!比龑氄f。
“插隊就可以離開這個家了?!崩钋僬f。
李琴的家里一年到頭都是中藥味,李琴的母親又瘦又白,整天在吃藥。
“我要插隊了,我就可以不用整天給我媽煎中藥了?!崩钋僬f。
李琴的母親這天不在家,李琴讓三寶跟著她去了另一間屋的小儲藏室,里邊很黑,她讓三寶進來,三寶就進去了,里邊也只能站兩個人,里邊還有三層木架子,上邊放了不少書和其他東西。李琴問三寶知道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你猜?”李琴說。
三寶的心就“嘭嘭嘭嘭”開始跳。
“那天我看到了?!崩钋僬f。
三寶想問她看到了什么?
李琴說她們家五個孩子都是女孩兒。
“我媽的病就是給她自己氣出來的,她就是想生個男孩兒,但就是生不出來?!崩钋偻蝗徽f,“你給我看看好不好,我還沒看到過男孩是什么樣?!?/p>
三寶不說話了,心“嘭嘭嘭嘭”亂跳。
“只看一下?!崩钋僬f。
三寶不敢吭聲,看著李琴。
“只看一下?!崩钋儆终f。
“好,只看一下?!比龑毬犚娮约赫f。
在李琴低頭看三寶的時候,三寶忽然就大了,立了起來。
“誰都別說?!睆膬Σ亻g里出來,李琴臉紅紅地對三寶說。
“那我也要看看你的,只看一下?!比龑毻蝗徽f。
李琴就把三寶拉到了窗戶的旁邊,那地方外邊看不到。
“其實這支歌,我也是會唱的?!崩钋賹θ龑氄f。
“我先看一下,然后你唱給我聽?!比龑氄f。
“就看一下?!崩钋僬f。
.......
全文見《四川文學》2023年第6期

王祥夫,作家,主要以小說、散文創作為主,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高曉聲短篇小說獎”“趙樹理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五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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