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朔方》2023年第6期|巴音博羅:?鄉土課本
    來源:《朔方》2023年第6期 | 巴音博羅  2023年06月25日08:04

    爬滿青苔的井

    我的懷鄉病里有三口井坐在那兒,三口井裝著滿滿的鄉愁,清凌凌的鄉愁仿佛故鄉田埂的水芹菜,一擰就沁出清苦的汁液來。

    第一口井在遼東南丹東與寬甸滿族自治縣交界的梨樹溝村,那兒有一條洶涌澎湃的大河叫愛河,我父親的水文站就在愛河的岸邊。水文站的家屬房在河的對岸,那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我家在村街的盡頭,房山頭有一瓦缸口粗細的石井,井極深,須探頭才能望見丈余處黑幽幽的井水。井壁上爬滿又濕又滑的青苔,我不敢使勁兒向下探望,我怕井里那個破破碎碎的陰影。母親總囑我小心,怕我掉進井去。那時我還小,擔水的活計都是父親和母親做了。關于那口井我只記得一件事,是有關鄰居——生產隊的張姓會計家的趣事。他們家一溜兒地生了五個木頭樁子似的小子,五個小子都很淘氣,整日上躥下跳雞飛狗跳地玩耍,常常攪得四鄰不安。那五個驢駒子似的半大小子都有個乳名,排列如下:大驢子,二疤瘌,三攪干棒子,四揀命和五拉渣。這五個名字都各有其故事,比如二疤瘌,是因為小時候不小心掉火盆里,額上留下碗大的燒痕;四揀命是因為剛降生時渾身生膿瘡,是張姓會計的老婆用黑牛屎糊滿那孩子的全身,他才僥幸活了過來。如此等等,皆有野趣,不一而足。

    有一天晚上,我們家都已睡下,忽聽得村街上人聲鼎沸。父親連忙披衣下炕看個究竟,半晌回來時才弄明白,原來鄰居張姓會計家睡到半夜時才發現,橫躺豎臥的大炕上少了一個孩子,一下慌了神兒,這才張燈點火叫喊起來,鄰居眾人起來四處尋找,卻始終找不到丟失的那個。鬧到半夜,張姓會計的老婆連拍大腿坐在地上大聲哭號起來:“三攪干棒子啊——我的兒啊,嗚嗚……”有人說,是不是掉井里了?于是一干人慌忙奔了我家房山頭的井邊,點燃火把照了又照,又有人找來繩索,把大驢子順到井底,用木桿探尋半晌,終于沒找見。這時天已大亮,大家累了半晌各自回家,張姓會計的老婆躺在炕上正自抽泣,忽聽身邊炕柜里傳來呼嚕聲,打開一看,感情那三攪干棒子正在里邊睡成死豬樣。

    不久,隨父親工作的調動,我家搬到鳳城縣沙里寨鄉蔡家堡子的二道溝,那里也有一口古井,也許有百余年歷史了吧,在村頭的一片開闊地邊。井口足有一鋪炕大,井沿是用大青石鑲嵌的,井口的石壁上被無數井繩磨出很多凹槽。井沿邊的青石光溜溜,仿佛打磨的古玉。漫長的歲月里不知多少腳掌一代代踩磨,才硬生生把這堅硬的青石板磨成鄉村的記憶。

    那井里的水真甜哪,又總是不見缺少,全村幾百口人吃水全靠它的供養。只是那井離我家稍遠,我還是少年的身板擔一桶水,要歇好幾次才能氣喘吁吁回到家來。因此,每日的挑水就成了一件苦差事。

    但井邊的熱鬧又總是很吸引人,各家的男人女人總是喜歡去到古井旁嬉鬧。姑娘媳婦們往往會打一桶水洗衣或洗菜,也借機嘮嘮村里的家長里短,說些私房話,有羞澀的姑娘、臉紅的媳婦兒和放肆大笑的婆婆,也有壞壞的男人說些黃葷段子逗大家瘋叫……小伙子會悄悄給喜歡的姑娘家挑幾擔水,姑娘也會把情郎哥汗濕的衣裳都拿來洗凈。古井是一部鄉村史的情感源頭,之后才是甜甜的井水和灶上的飯食,是風的輕拂和柳枝的律動,是牛羊和下地的村人碌碌的身影。古井見證過幾代人的存亡,也把一個個新生嬰兒的啼哭輕輕搖蕩和珍藏。我在那個井沿兒邊看見村長的二閨女在洗腳,當清亮亮的井水把下田裹挾的塵土慢慢褪掉時,一雙那么白皙的少女的腳踝就現出來了。我的心咯噔一下狂跳起來,扭頭再也不敢看了。

    后來我父親的水文站在離我家很近的小山坡下又挖了一口井,井很小,只能容下一口缸的水,但也勉強能供應我們兩戶人家用的了。井很淺,如果有一戶剛剛挑完水,另一戶就要等上半個鐘頭個把小時才能再挑,否則井底就干了,會露出渾濁的泥底。我家時常在晚飯后挑水,那是我的工作,我也喜歡趁著月色干這活計。太陽像只羽毛蓬松的大鳥,眼瞅著在西天落窩了,夜幕降臨了,歸巢的山雀子遙遙地叫著,四下里靜得很也空闊得很,遠處的村子籠罩在一片煙火氣中,像是一片沉沉大夢。狗也懶得叫一聲,雞鴨們也入窩了,黃鼠狼在柴火垛邊尋搜,崖下的大河在洶涌東去,大山把黑幽幽的影子壓過來,使我感到氣喘。直到月亮升起來,月輪像村里一個我暗戀的姑娘的臉,既皎潔又明媚。她脈脈含情地看著我,卻又不說一句話。我挑著兩滿桶的水,晃晃蕩蕩,走在荒草萋萋的沙土路上,那時候,前桶一個月亮,后桶一個月亮,我挑著兩個月亮慢悠悠往回走著,一直走到今天。

    河灘

    河灘在我的生命里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較之于河水,河灘相當于音樂旋律與琴箱的關系。甚至可以這樣說,我兒時的許多幻夢和故事均來源于河灘。

    河灘分一片細沙的河灘和一地卵石的河灘,兩者都是我所喜愛的。

    先說一片細沙的河灘。整個暑假,我和小伙伴們都是在沙灘上度過的。我們在清澈的河水里嬉戲、扎猛子、摸魚、做游戲,像一群無拘無束的野鴨子。我們在水面上躺著,把肚皮故意鼓得老高。如果沒人的時候,我們就會光溜溜地裸泳。整個夏季,強烈的陽光常常把我的脊背曬脫幾層皮,最后變得焦炭般的黝黑——油汪汪的黝黑,黑魚棒子般的黝黑。

    我們一笑,牙齒變雪白了。

    在水里特別消耗體力,人很快便餓了。我們往往去岸上的莊稼地里扒幾棒青玉米充饑,有時也潛到誰家的菜園子里拽幾根大蔥嚼嚼。我們的胃真可惡,像狗魚藏身的洞洞。

    在河水里時間長了,還會冷。這時候我們便躺在沙灘上,用陽光曬得暖暖的沙子裹住身體,靜靜地仰面躺著,看天上的一朵朵白云。白云閑閑地游著,像在河水里一樣,山的倒影也在河水里,山上有個打豬草的人和割干草的人,他們像是站在云彩上,他們真高!

    有時,我們也在沙灘上做游戲?;虬岩慌跎扯殉绅z頭狀,然后在頂端扒一酒盅似的小窩,再把尿撒在“酒盅”里,沙子的酒盅就會因尿粘在一起,我們也把濕濕的沙酒盅端在手里,比誰的更持久而不散碎。有時我們會在沙灘上逗弄沙鱉子玩。沙鱉子縮在一只漏斗形的沙凹處的底部,我們把它挖出來,看它如何慌亂地逃生,如何驚恐地把褐灰色的小身子重新埋進沙礫下面。我們對這種惡作劇興致勃勃樂此不疲,一直到下半晌,母親沿村街喊上幾個來回,這才作罷回家。

    我們在沙灘上,驚訝于鄰居的女孩小青換濕衣服時的胸脯與我們不同,她的小小的胸蕾仿佛花骨朵兒,我們氣吁吁地互相看一下,卻誰也不吱聲。

    我還是喜歡穿花布衫兒和穿裙子的小青,喜歡她的黑眼睛有長長的睫毛,宛如春天漫山遍野的毛骨朵花兒,紫色的,略帶憂傷的。

    我折一根柳條做成穿魚的串子,只要聽見炮響,就向響聲的地方沖去。我像一條白漂子魚刺溜鉆進河水里,一口氣在水下能抓好幾條被炮震昏的魚。當我在水面偶爾探出頭時,手中的柳條上早已串上十幾條新鮮的魚了。

    放炮的炸魚佬特煩我們這些野鴨子,但又拿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到傍晚時,我總能拎回幾串兒撿來的魚給母親做當晚的佳肴和父親的下酒菜。當然,有時父親也會去下絲網捕魚。通常是在傍晚,我和父親劃著水文站的小舢板慢悠悠尋找下網的好地場。這全憑經驗,要懂魚的生活習性,什么鐘點在什么季節喜歡待在河的哪里。到了早晨,天剛蒙蒙亮時,我和父親就爬起身來到河邊,依然是用小舢板,我們會把昨晚下的幾盤絲掛子全部起出,起的過程我們就知道今天的收成了。待回到岸邊,我倆會蹲在沙灘上,把網眼里的魚一條條摘下來放到水桶里,再把絲網用河水洗干凈收好,以便明日再用。那時,白茫茫的晨霧正沿著河源口漫過來,把整個河谷遮掩得仿佛仙境一般,父親干完活往往會蹲在沙灘上抽支煙。我呢,則靜靜看著鏡子似的水面,聽山雀子在對面山上啼唱,山被霧掩住了,鳥就更虛幻,仿佛掛在網眼里的魚兒,鳥的叫聲鮮靈靈的。

    此外,我對滿是卵石的河灘也感興趣。我常常驚訝和癡迷于那些外表干凈奇形怪狀的卵石所擁有的美麗,有時會揀一些回家把玩,有時也會把那種薄薄的片狀的石頭沿水面平甩出去,看石片在水波中宛如躍起的魚兒般啪噼啪飛翔,直到力道盡了,才軟丟丟地扎入河底……

    記得結婚后,我曾攜妻子多次去沙灘上揀石頭玩。至今我家博古架上還有新婚不久我倆揀拾的奇石呢,有的像動物,有的具人形,最奇妙的是有一塊石頭特像俄國大詩人普希金的側面像,我給它配上底座,成為我和妻子的最愛。

    黃泥草房

    如果你用百度搜索草房子,基本上出現的都是曹文軒先生的名著《草房子》這本書的介紹。曹先生的小說我沒讀過,據說是獲得國際安徒生獎并上了中學課本的,但我家卻是真正住過黃泥草房子的。那還是在我少年時代,我們一家人隨父親的水文站搬到遼東鳳城沙里寨時,水文站的家屬房其實就是購買了當地鄉民的舊草房,并把那原本一戶三間的分給了兩戶人家居住。我們家原先在丹東住的是紅磚瓦房,現在卻變成黃泥草房了。搬家那天晚間,母親懊喪地哭了起來。但哭歸哭,哭一陣過后,母親便把那一間半狹窄低矮的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安排得井井有條了。

    說是草房,其實在那屋頂的下半截,卻鑲了兩排泥瓦片的,使整個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穿著綢馬褂的人卻系了根洋領帶,總歸有些不協調。那時,能住上瓦房的在鄉下就算富裕人家了,遼東南的村莊大部分人家都還是泥草房。墻是用石頭砌的,房山頭有著歪歪斜斜的抹泥煙囪,時不時會冒出裊裊的炊煙來。

    草房子日曬雨淋,挺幾年就會漏雨,就要重新修繕。我家的黃泥草房就修繕過兩次,都是水文站請的當地師傅來做的。修繕草房時我站在下面看新鮮,家里也像過年一樣熱鬧。母親為工匠們蒸了一鍋雪白的平時舍不得吃的細面饅頭,還有熱騰騰的雞蛋甩袖湯,師傅們也便更賣力氣干活。新繕的草房頂是金黃色的,又結實又整齊,而舊的草房頂是灰黑色的,像一坨舊泥巴或朽木頭。草房子蹲在山坡上岑寂無語,它或許浸染著鄉村沉沉的夢吧。

    我總覺得草房子的屋頂厚重又溫暖,像母親的棉襖大襟兒,那是鄉土中國的最典型的象征,也是人類普遍情感的最溫暖的地方。草房子的山墻是用當地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壘就的,卻砌得嚴絲合縫堅固無比。草房子屋里的壁子是用高粱稈扎成的底子,再糊以黏黏的黃泥,所以薄薄地不隔音,隔壁人家孩子哭鬧、婆媳吵架、打嗝放屁,另一家全能聽得到,兩家總歸是沒有什么隱私可言的。

    好多年后,我已搬到這座北方城市的高樓里。有一次在古玩市場,我看到一對舊而裂的繕草的木耙子,竟毫不猶豫地買下了。我把它們放到陽臺的幾架上,閑時總要把玩一下。那搓衣板似的板面上的溝槽,不知梳理過多少人家的草房頂。那揮舞手臂勞作的修繕師傅,如今也不知還在不在人世。就像那鄉村的黃泥草房,正漸次隱入煙火漫卷的農耕文明史籍的最深處,成了鄉村謠曲的絕唱了。

    菜窖

    現在的人們都不自己建菜窖了?,F在的人會買個地下室。小時候我們家住在鄉下時,每到初冬是必須自己挖一個菜窖的,挖掘的地點往往是在院子里或菜園子里。我家的院子太小,又有一半被菜園子占據了,因此菜窖就只好挖在了菜園子里。這樣我家的菜窖每年都得重挖,這很麻煩的。為什么呢?因為來年春上還要繼續種菜。

    在北方,整個冬天往往都大雪封山,一派荒涼。如果沒有菜窖儲藏,就吃不上新鮮的蔬菜,只能日日以腌制過的酸白菜度日了。那時候常常缺油少鹽的,酸溜溜的酸菜簡直難以下咽,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所以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寬敞溫暖又保持濕度的菜窖,就彌足珍貴了。

    剛開始時,我家挖一個簡易的地窨子似的菜窖。那是在菜園子里只挖一米深左右的一個淺池子,把大白菜一棵棵立起來擠放在那里,上面蓋上苞米稈子,再用泥土蓋緊捂嚴實了,即大功告成。同時只從一角扒開土層,吃一棵往外拽一棵,再用苞米稈子和土封好,防止進入冷空氣。但這樣的窖搞不好就會將整窖的青菜全部凍爛,所以我家在某年吃過一次虧之后,就主動放棄了。

    這年秋天,父親終于下決心挖一個像模像樣的大菜窖,我們摩拳擦掌,拎起鎬頭和鐵鍬,一起幫忙干起來。

    這項工程我們爺四個足足干了一整天,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到傍晚才全部弄好。那是一個足有兩米深的一鋪炕大的地窖。上面以木頭檁子搭建,再蓋上苞米稈子和野草,整個窖頂嚴絲合縫又厚又保暖。窖口還用木板釘了個精致的四邊形的槽,下面利用土壁掏了個簡易但實用的梯子,以方便進窖的人上下。我和弟弟們都很興奮,我們在黑暗潮濕的窖里鉆來鉆去吵吵鬧鬧,簡直像過年一樣快樂。那兒成了我們玩耍的另一個美麗天堂。

    當冬天降臨時,我們把秋天收獲的所有蔬菜,什么白菜呀,胡蘿卜、青蘿卜、白蘿卜呀,土豆呀,地瓜呀,山芋頭啦,山上采的野山梨啦等等,全都妥妥地裝了進去。父親還在窖里弄了一盞汽燈,進窖的人可順手點上,找尋東西也方便。

    有一階段,沒事時我就會自己鉆到地窖里。坐在暖洋洋的地上,雖然覺得空氣有些憋悶,但黑咕隆咚中獨對一盞燈光,使我驀然覺得四周一下變得很神奇,一個人在地底下的日子很神奇。我想象蚯蚓的生活和老鼠的生活狀態,我覺得自己很像一只會思索會憂愁的老鼠。當然,我要是能像蚯蚓那樣吃土該有多好。我摸了一下土地,濕濕的有些水珠子,很黏手。我當然不會真的去吞咽泥土,但我又不能像灰熊或長蟲(蛇)一樣冬眠。我要是像灰熊那樣睡過去,我擔心我不會在春天醒過來。

    “誰在下面?”這時窖口忽然一亮,父親大喝一聲。他看見是我,怒罵一句,“小兔崽子,不要命了,快出來!”就這樣,我的夢和遐想結束了,我也開始長大了。

    柴火垛

    每當寒假期間,少年的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割柴火。那時我剛剛十四歲,全家人一年燒飯取暖所需的柴火就都壓在我稚嫩的肩頭——誰叫我是家中長子呢。兩個弟弟尚小,父親是個懶漢子,常推說水文站工作忙,基本上是不摸鐮刀把的。母親為此與其爭吵多次,卻沒收到什么效果。有一次逼急了,父親去附近生產隊請人幫忙,人倒請來十幾個,我家也要準備一頓豐盛的午餐,母親把平常舍不得吃的白面做了一鍋熱騰騰的大饅頭,又去鄰居借了些雞蛋,做了一鍋雞蛋黃瓜湯,結果來的人欺負我家是外地人,不懂割柴之妙,都用雜草夾帶荊棘刺棵子糊弄我們。母親后來燒柴時屢屢手被刺出血來,從此我家再也不請人割柴了,這倒省下那白花花的大饅頭了。

    我咬咬牙,決定自己上山干這苦活計。割柴要具備以下的技能:首先是備好家什,主要帶彎頭的麻繩(彎頭相當于滑輪,是用帶杈的粗樹枝修理成的)。其次是會擰繞子,所謂繞子是用柔軟的濕樹枝折軟和了當繩索,將收割好的柴火捆成捆。濕樹枝需就地取材,一般要會識別哪些能用但又擰不斷,比如青岡柳等等。第三是會打馬架子,將割好的十幾捆柴搭成一個類似展翅的鳥兒狀的東西,叫馬架子,以備順利扛回家。第四呢是能扛起馬架子在崎嶇山路上風擺楊柳般行走。一切準備停當時,我會將一個破棉襖折成墊肩膀用的墊子,然后撅腚彎腰,把腦袋拱到馬架子里,全身一較勁兒——起!就把馬架子忽忽悠悠鳥兒展翅般地扛起來了,我扭腰擺胯,跟上割柴隊伍一路向山下趕來。我們割柴的地方都比較僻遠,往往在離家十幾里高寒地帶的大山腳下,所以與小伙伴們割好柴后,一聲呼哨,隊伍便按點出發了。我們休息是有固定地點的,你能否緊跟上隊伍并堅持到休息地點是你能否被孤零零丟下的關鍵。因為一旦你被大隊甩下,一個人是很難把一百多斤重的柴捆重新扛起來的,那該是多么可怖又無奈的事兒??!

    我那時雖說力氣小些,但一直很好強,割下的柴火一點不比別人少,扛起時也能風擺楊柳一溜小跑。冬天氣溫低,常常頭發上會結冰溜子,但身體卻熱得很。每當快堅持不住時,我肩上那山一樣重的柴火就會被我念咒語,我說神啊列祖列宗啊請保佑我吧,幫我把肩上的沉重遺忘吧。我這么念叨后腳下似乎就不那么艱難了,就平添出一股蠻力。當我大汗淋漓卸下柴捆,躺倒到草地上時,我覺得能讓我喘口氣就是當時最幸福的事兒了。

    整整一個冬天,我會割下一垛柴火。到了早春時節快要開學時,完成任務的我驕傲得像個老農民看著自己種下的莊稼,我一邊打量那高高的柴火垛,一邊哼起山曲:浪里個浪,浪里個浪……

    柴火垛需要苫上一些苞米稈兒做頂的,以防雨水侵蝕腐爛。到了夏天,柴火也會慢慢變暗變黑,是一種蒼然的樣子。這時母親會在田園邊的籬笆外種些葫蘆、倭瓜,倭瓜秧子會順勢爬上高高的柴禾垛,開出碩大的花苞,引來地雷蜂嗡嗡地爬進爬出。到了秋天,會有臉盆大的倭瓜窩在柴火垛上,那是極好的蔬菜,母親拿剪刀剪下一個,抱在懷里,臉上現出少有的喜滋滋的微笑。

    當然,黃鼠狼也會常常光顧這里。母雞們在那里覓食時,不小心就會被藏在柴火垛下的黃鼠狼和蛇咬傷拖走。所以母親常常對著柴火垛吆喝幾聲,嚇唬一下,但并不管用。柴火垛依舊是野物們隱藏的好去處。有一次我在那兒就遇到一只精靈古怪的黃狼子,那東西用一雙豆似的小眼睛盯著我,我也不敢輕易挪步,就這樣我們兩個氣呼呼對視好久,才互不侵犯地走開了。

    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沒對它進行攻擊。

    而巍巍然的柴火垛至今仍聳立在那里,那兒是通向我鄉愁深處的一條隱秘通道;那兒幽靜荒涼,有光芒在灼灼閃耀。

    螢火蟲

    去年九月,我應朋友之邀,去位于遼陽大牛嶺村的陶源谷燒窯。那天住在鄉村,吃過晚飯,與妻子一起去附近的鄉間小路和村街散步。久居城市,猛然間到了真正的鄉下,那種感受全然不同了。鄉間真黑呀,沒有路燈,僅有的幾點燈火,遙遠得像明明滅滅的狗眼。鄉間真靜啊,所謂萬籟俱寂,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除了蟲鳴、小溪里的水聲和風拂過樹葉的微響,真是靜得什么聲音也沒有。即便狗懶懶地叫了幾聲,也是夢里一般。就這樣,我們在鄉間的泥路上走了許久,穿過小村又踅回來,忽然我看見路邊的草叢里飄飄忽忽閃過幾點亮來,“螢火蟲!”我歡叫一聲追了過去,很輕易地捉住幾只在手中把玩起來,而兒時的情景火車一樣轟然碾過我的心房。

    那時候我也常常踟躕于田野路畔,癡迷于那小小的亮蟲。我覺得這舉著小燈籠的蟲兒特別神奇,好像天外來客,要么是人間遣往天宇的使者。我不明白為什么普通的小蟲會有一只小燈呢?

    后來我抓過很多只,才知道它們發光的地方是它的屁股。并且,也學著小伙伴們的樣子,殘忍地將螢火蟲的屁股擰下來,貼到眼睛和額頭上,這樣我就有了四只或六只眼睛,也可以在漆黑的田間地頭翔舞奔跑了。

    螢火蟲屬昆蟲綱鞘翅目螢科,尾端暗黃,有發光器,其發光器是由許多細胞組成,細胞里面有熒光素,遇支氣管輸入氧氣,經過系列作用即可發光。民間一直有螢火蟲是草根所化的說法,李商隱詩歌里有“于今腐草無螢火”,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其實螢火蟲的繁衍是在秋冬季將卵產于溪水之中,春夏之際幼蟲會飛出。傳說隋煬帝下江南時,沿途讓百姓捉螢火蟲以嬉戲,運河兩岸的螢火蟲都被捉斷種了。古人有囊螢讀書的故事,說的是讀書人捉了許多螢火蟲放入沙囊中,照著微弱的熒光讀書,想來是個美麗的故事。但我總覺得此為誤傳,因為區區熒光,其實很暗,有捉成百上千螢火蟲的功夫,不知該讀多少本書了。

    我在兒時捉住螢火蟲后,玩一會兒那螢蟲屁股就不亮了,把螢火蟲貼在額頭,亮的時辰就更短了??梢娢炏x之燈其實是很短暫的事情,所以便更美麗。就像時光,轉瞬千年真的是白駒過隙呀。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搖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倍拍猎娭小傲魑灐币辉~,用得極好也極貼切。臥看雙星,離合悲歡,秋光漸涼,流螢也和童年一樣,越來越遙遠了。

    供銷社

    在六七十年代的鄉下,供銷社相當于王府井百貨商店了,往往是在鄉政府所在地最繁華的街頭。我兒時一生?。ㄍǔJ歉忻盎蚶亲樱?,父親就會用水文站的公車——那輛除了鈴不響渾身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帶我去衛生所扎針,之后會帶我去供銷社買一斤餅干。那是我兒時最大的奢侈事兒了。我喜歡聞供銷社里的氣味兒:油鹽醬醋的氣味兒,花布的氣味兒,雪花膏的氣味兒和蝦醬的氣味兒,最關鍵的是小人書的氣味兒——那時候我是多么渴望生病??!

    我上初中時在中學住宿,課下有時間就會到供銷社轉轉。供銷社的貨架上有那個年代的裝飾,有標語,也有用廣告色畫的韶山、井岡山、天安門和古長城的風景畫。我時常傻站在那兒,呆呆凝望那些畫法粗糙的圖像,覺得他們真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我一邊看一邊嘴中念念有詞,很想有一天自己也能畫出這樣的畫來。

    供銷社的女服務員往往很漂亮,有一個皮膚白皙、梳著兩根又粗又亮的麻花辮的女子,是其中最俊俏的。她的身上有一種香味,是讓我心生奇怪的事情。有時我也偷偷瞥一眼她,看她怎樣給十里八鄉的姑娘媳婦扯花布,拿友誼牌雪花膏瓶子,她的手又白又細長,優雅得很。有一次被她注意到了,她用兩只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盯視我一下,意思是問我有什么事兒嗎。我慌忙低下頭,臉紅脖子粗地扭身走開了。

    我那時尚小,也不懂男女之事,只是覺得她很好看,像畫中走出的女人,因此只知傻傻地偷看,但被對方發現又很羞怯懊惱,后悔不已。

    以后我再去供銷社,就變得離她遠遠的,只在別的地方徘徊了。

    好在那里還有一絕妙的去處,十幾米寬的擺放圖書的柜臺和貨架,我在那兒逗留的時間最長,總是長久地伸長脖子在那探望。我自己口袋里沒錢,買書只是奢望,所以每次只是立在那兒,惡狠狠地看,那貪婪的樣子恨不得用眼神兒把那書掠走。

    有幾次賣貨員過來問我需要哪一本,我搖搖頭也不出聲,他問了幾次,也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是沒勇氣叫他拿書給我看的。一開始曾有一次大模大樣喊他拿了一本,我假裝要買,站在那翻看一番,在他目光的催促下,很快又把書還給他。就在還書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他輕蔑的不耐煩的藐視,就再也沒有了繼續讓他拿書的勇氣了。那時的書全在柜臺的里面,買者是不能自己隨便拿來看的,我真羨慕現在開放式的書店。如今的人們是多么幸福呀!

    大約二十年后,我已參加工作并已結婚,我兒子大約小學二年級時,我又一次攜妻帶子回了一次老家。在鄉政府那兒,我看見那家供銷社還存在,只是改了名牌,叫某某超市了。我慢慢走進去,看店的是一個黑胖的中年婦女,她望了望我,見不認識,就轉臉干別的去了。我驚奇地發現,二十余年過去了,這家店鋪貨架后面的墻上,竟然還是我兒時見過的裝飾畫:韶山、天安門、井岡山、古長城……一瞬間有一層淚光浮上我的眼簾,而往昔經歷過的一切又呼嘯而至,像一陣從靈魂深處刮來的大風,我趕緊趔趄著離開了。

    村小

    小時候,我家一直隨父親工作的水文站在遼東南的崇山峻嶺間轉悠。作為家屬,水文站的領導層似乎從未考慮過職工子女入學問題,所以讓常常處于最偏遠地區的水文站子女的教育荒置廢棄,成了水文人心中永遠的痛。換句話說,一代水文職工的子女教育被毀掉了,他們當中很難有能考上大學的,更甭說出個什么尖端人才了。有許多水文子女連個工作也找不到,成個家也困難。所以每當有人提起當年知青的苦事,我總會撇撇嘴,暗自譏笑起來,與水文子女相比,下那么幾年鄉也敢稱苦叫難。

    我小學一年級是在丹東郊區的一個叫梨樹溝的小學里上的。奶聲奶氣白白凈凈的我,似乎很招老師的喜歡,加上我曾住在沈陽一年多,說得一口標準的沈陽話了,不像當地人還是土里土氣的海蠣子味。老師讓我當班長,文文弱弱的我哪能擔得了這個重任,好在我有個好伙伴大勇子,同在水文站上班的他父親與我父親是好朋友,再加上我每天中午都把母親給帶的盒飯分一半給他吃,他自然就成了我最有力的支持者了。他家里兄弟三人,個個生得虎背熊腰,在學校打架打出了名,沒人敢惹。我在班里發號施令,若哪個敢不服從,他就給誰顏色看。曾有一黃毛小子也蠻野性,有幾次他故意搗蛋不服管,大勇子就把他叫到教室后窗下,讓我扇他耳光,我不敢動手,他就做示范,直到我打出第一個響亮的耳光才罷休。

    這樣我當了一年班長,二年級時我就因嫌該小學離家遠,轉到丹東與寬甸縣交界的愛河邊的南嶺外小學去了。

    南嶺外小學只有四個班五名老師,我和兩個弟弟在一個班里讀書,我讀二年級,他們倆讀一年級。我那時當的是副班長,班長是個漂亮女生,但我不喜歡她,她太強勢了,像個大姐姐。我在這里讀了半年之后,因為作文特別好,很快贏得同學們的喜歡和尊重。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兒,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我本以為它會過去的,卻始終沒有。

    有一次,我在操場上與幾個同學玩籃球時,不小心把教室的玻璃打碎了,主要原因在我,但我沒敢承認。老師發現后認為這一定是一個經常搗蛋的馬姓同學干的,就把他叫去了教導處。我這時真應勇敢地站出來,卻一直猶猶豫豫坐在教室里不吭聲,直到那位馬姓同學承認了,挨了罰站,事情才算過去。

    好多年后,我曾想為當年自己的怯懦前往坦白,但我走到那個小學校時,學校早已與中心校撤并了,那位代我受過的馬姓同學也不知去向了,我為此黯然神傷許久。

    后來我家隨父親工作的水文站轉到更為偏僻荒涼的鳳城沙里寨蔡家堡子。學校離水文站家屬房更遠了,上學得走十幾里山路,中間還要經過幾處亂墳崗子。我最怕的是冬日臨到我打掃衛生值日,全班同學都走光了,余下我獨自一人清掃教室。冬天天黑得早,待到我掃完后,天已完全黑透,我一個人抱起書包往家走,如果想避開山根那幾處亂墳崗子,就要從莊稼地中間繞行,那樣就要多走五六里路。我咬緊牙關,一邊唱歌給自己壯膽,一邊飛跑起來。山風凜冽,夜鳥哀啼,我像一只驚慌的野兔玩命地飛跑著,直到眼瞅見水文站微弱的燈光。那時我已全身大汗淋漓,心跳如鼓了。

    我兒時性子弱,常常被人欺負。但我因生得個子高,力氣就大。有一次我與一位名叫老鴰眼的瘦黑的小子打起架來,我一下把他騎在身下,第一次打架贏了,為此我趾高氣揚好幾天。

    后來有機會我回到當年的蔡家堡子小學,發現早已變成一家農產品加工廠了。我在門口那踟躕良久,感嘆萬千,想起那個叫老鴰眼的同學,現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作者簡介:巴音博羅,60后,遼寧沈陽人。一級作家。出版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是歷史的鄉愁》、小說集《鼠年月光》等?!?/span>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