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3年第6期|舒位峰:不期而至(節選)
小編說
一個夕光將盡的時刻,一片闃寂無人的禾場,一場始料不及的對峙,把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三個人牽連在一起。偏遠山村的逃婚姑娘、潦草生長的問題青年、陷入家庭危機的中年刑警,他們都曾尋求個人困境的突圍,但令人意外的結局總是不期而至……
不期而至
文/舒位峰
葉 玲
雨后,黃昏將至,葉玲蹲在中港琦琦炒飯館前,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蛋炒飯,突然瞅見八分山上的一縷火燒云。葉玲驚詫于火燒云的慘艷,她站起身,遠遠眺望。那一刻,隱忍已久的淚水驀地流出,滴落碗中。
葉玲的故鄉,大山連綿起伏,仿佛山疊山,夏季一落雨,這種景象很常見。葉玲的印象里,在坊城她是第一次看見這景象。葉玲回過神,感覺喉嚨被噎住了,便捶著胸,跑去旁邊副食店買了瓶綠茶,猛灌一口。她擦著臉上的淚痕,緩了口氣,繼續吃飯。葉玲覺得,蛋炒飯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她吃過牛肉粉,那是她來坊城的當天,舅請客,十四塊一碗,碗里不到十片肉。她覺得,牛肉粉是屬于坊城人的奢侈早餐。
吃完炒飯,葉玲小口抿著綠茶。買綠茶她花了三塊錢,這錢是額外支出,現在她要慢慢品嘗這瓶綠茶。
有人拍車門。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對面的車群,那里停著幾輛待客面的(一種未辦理運營執照的黑車)。葉玲看看旁邊幾個面的師傅的表情,愉快地站起來,走向自己的長安舊面包。長安舊面包經不起擊打,葉玲急急地說,別拍了,別拍了!
你的車?拍車門的是個年輕人,穿著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葉玲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對方瓜子臉,小平頭,細胳膊細腿,特別是脖子,又細又長,如果是個女人,可稱作天鵝頸,但長在男人身上,那就是另一種稱謂了。
天鵝!葉玲脫口而出。
什么?細頸問。
沒什么。葉玲笑了笑,仰頭喝光瓶中的綠茶。
去河泗嗎?細頸又問,多長時間能到?葉玲有些猶豫,她沒去過。細頸說,有事?葉玲想了想說,晚上九點半還要去一中接下晚自習的學生。細頸說,到河泗只要四十分鐘,來回也就一個半小時,耽誤不了你接客。他把“接客”二字咬得很重,說完嘎嘎笑起來。葉玲可能沒聽懂,抑或是沒在意,總之,她的意識未做停留,車費多少?細頸考慮了一下,手一伸,五十。那算了吧,一去一回油錢都不夠。葉玲說完作勢欲走。細頸忙說,那加點兒?葉玲站住身子,加多少?細頸打量著她,又想想,加三十可以嗎?葉玲沒去過河泗,路程遠近把握不準,不過能討價還價到八十興許差不多,大不了少賺點兒,應該虧不到哪里去。她不放心,想打電話問舅,剛拿出手機,細頸便催促起來,跑不跑?快點兒定,我趕時間,不行,我找其他面的啦。葉玲想去了就回,不過一個半小時,不耽擱接學生,那就跑吧。上車前,葉玲抬頭,山頂的火燒云還在,慘艷依舊。
出坊城,過關山橋,十分鐘后,長安面包車行駛在107國道上。下午的一場雨把路面刷得一塵不染,緞帶般向前伸延,天將黑未黑,許多迎面而過的車輛都開了車燈,有的甚至打了遠光。葉玲自覺視距尚可,加上這輛車電瓶損耗嚴重,就沒打燈。國道雖窄,但路況好,就連駕駛座旁懸吊的紅穗也只是輕微顫動。她最擔心路面顛簸,一顛心就一顫,這二手面包車經不起折騰。懸吊的紅穗上有塊毛澤東像章,晚霞偶爾會掃中像章,然后反射到葉玲的面部,有種幸福和滿足感洋溢在她的臉上。這是葉玲買的唯一一件車內飾品,每天出車前都要擦拭一番,她的訴求渺小而卑微,只是希望毛主席能保佑自己平安回家。前面有個路口,坐在副駕座上的細頸突然睜開眼,手一揮,說,左拐。葉玲未及細想,立即打方向盤,車開上了左邊的道路。
天黑盡,葉玲不情愿地打開車燈。一條碎石路掩在兩邊瘋長的雜草間,仿佛看不到盡頭。車劇烈顛動,懸吊的紅穗左搖右擺,碎石子在車輪下呻吟,面包車發出各種嘶鳴。葉玲一邊心疼車子,一邊緊緊握著方向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開了一會兒,猛地,頭頂高架上一輛高鐵飛馳而過,轟隆隆,轟隆隆,碎石路瞬間被劈成兩半,一段在這頭,一段在那頭。葉玲的頭皮一奓,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所幸沒多久,車上了另一條水泥路,再往前,隱隱有鞭炮和哀樂聲傳來,前方是一個村落。葉玲側過頭問,還有多遠?細頸向車窗外看了看,沒到。葉玲問,什么時候能到?細頸有些困,閉著眼含含糊糊地說,快了,快了。葉玲暗自后悔接了這單活兒,她用余光瞟了一眼細頸,然后拿出手機,撥通電話。
舅,是我。
送客去河泗。
河泗遠嗎?
車費八十夠嗎?
還沒到。
快點兒的話應該不耽擱。
……
葉玲厭惡地掃了一眼細頸,胸口有團火在燃燒。
三年前,一個初夏的夜晚,十八歲的葉玲拎著一個胡亂塞了幾件衣物的舊尼龍袋,接過哥哥匆忙遞給她的錢,慌慌張張地沖出竹樓,借著星月微光,倉皇逃出了那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從山里到縣城約莫四十里地,她硬是走了一夜的山路,一路上蚊蟲叮咬,腳都磨破了皮,汗水和朝露在夏夜與晨曦間交替流淌,黏糊糊,濕漉漉。天亮后,到達縣城長途汽車站,她把手心里幾乎捏出水來的一百塊錢遞給售票員,買了一張去坊城的車票。等車的間隙,看著來去匆匆的旅客,啃著饅頭的葉玲突然淚水盈眶,一股孤憤感油然而生,她緊緊攥住車票,心里惶恐不安。
車到坊城已是夜半,葉玲顧不得饑餓,一下車,就在車站旁的商亭里找了部電話,可撥了幾次都沒回音,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記錯了舅的手機號碼,她心里急成一鍋粥,越急就越撥,越沒回音就越急,最后,還是店主人過來制止了她。女店主問,姑娘,忘了電話號碼嗎?葉玲只是哭,不說話。女店主說,姑娘,別急,仔細想想,說不定就記起來了呢!葉玲止住哭泣,又撥了幾次,可依然沒有撥通。這下,葉玲徹底死了心,她抹干淚水,提著行李,一個人默默走到車站前的臺階上,坐下。想著這一天一夜的遭遇,像是一幕還沒開始就已結束的滑稽劇。想著想著,葉玲閉上眼突然笑起來,她的笑顯得很突兀,路燈掩映下,蛇一樣扭曲。姑娘……葉玲一睜眼,女店主手里捧著一桶泡好的方便面,香味四溢。吃吧,女店主笑著說,吃飽就不傷心了。葉玲遲疑著緩緩地接過熱氣騰騰的方便面,在確認了女店主的意圖后,手中的塑料叉子在方便面里快速翻攪起來,面條一根根吸進嘴里,滑向咽喉,胃口一開,饑餓感如同宣紙上的墨滴,一點點,一片片,洇散開來。很快吃完面,緩過勁,她站起來想向女店主道謝,可守商亭的人已換成了一個男人。這是葉玲來坊城的第一頓飯,想不到竟是一桶方便面,她拿著面桶,一時間悵然若失。她想離開車站,可到哪里去呢?住店,沒錢;去舅家,找不到地址。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想想,還不如在車站外等,說不定舅能找到她。黑夜里,葉玲抱著尼龍袋,靠著車站前的圓柱子坐下,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初夏的夜晚沒有想象中的悶熱,偶爾會有一絲風掃過來,有股意想不到的舒適感。葉玲不知不覺睡著了,夢中偶尓會抽搐兩下,那是對白日里擔驚受怕的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葉玲……有人叫。她沒聽清,仍睡。葉玲,葉玲,我是舅。葉玲睜開眼,天微亮,一個黑瘦的男人站在晨曦里。葉玲抹了把夢里的殘淚,鼻子一酸,幾乎又哭起來,舅,你怎么才來呀!舅木訥地望著她,只是笑。
水泥路窄得連錯車都困難,葉玲知道這是村村通道路??蘼暫桶仿曉絹碓浇?,葉玲總覺得快到了,可細頸沒有叫停的意思。葉玲看了看手機,時間顯示是七點五十二分,她想如果細頸這時下車,自己還來得及去接一中下晚自習的學生。事實上,此時的長安舊面包只能載著一言不發的細頸,默默穿過村落,在黑暗的水泥路上孤獨前行。
道路往前伸延,車又走了幾分鐘,一片平整的開闊地出現在眼前,如果不是猛地看見了開闊地上的石碾子,葉玲并未意識到這是一個打谷子的禾場。車穿過禾場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停!葉玲一個急剎,吊掛的毛主席像章劇烈抖動,她心里舒了口氣,下意識地瞄了瞄手機上的時間,八點整。
車停在禾場上,應急燈一閃一閃,葉玲等細頸付賬走人。她問過舅,夜晚到河泗的價格是一百二十元,這單生意她明顯虧了,虧就虧吧。細頸坐在車里,看著村落的燈火,一言不發,他沒有下車的意思,坐在車里摸出一支煙,點燃。車燈閃爍了一下,黑夜的煙霧濃得仿佛化不開,它圍繞著車身,帶著讓人捉摸不定的神秘色彩。
葉玲等了一會兒,感覺細頸沒有下車的意思,便轉過頭說,麻煩你把賬結了。細頸依舊坐著,不吱聲。她提高音量,我還要趕回坊城接學生呢!細頸一驚,回過神來,噢了一聲。她看見細頸把手中的煙蒂彈到車窗外,赤紅的煙頭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落在禾場上,濺出些許火花后熄滅了。細頸莫名其妙地對她笑笑,然后遞過來一張紙幣。她接住,借著忽明忽滅的燈光,感覺這張紙幣面值是五十。黑夜里,葉玲聽見細頸開車門和腳踩在禾場上的聲音,她猛一推門,沖下車,站??!
天麻麻亮,葉玲和舅坐在早點攤旁,晨霧籠罩在二人身邊,氤氳一氣。端上的是兩碗牛肉粉,紅油、麻椒、醬牛肉和白亮亮的米粉拌在一起,舀上一勺湯汁,一股濃郁的麻辣鮮香直沖味蕾。葉玲深吸一口氣,吃之前,她目測了一下牛肉有幾片。葉玲問,舅,這牛肉粉多少錢一碗?舅看著她笑著說,十四塊。葉玲暗自咋舌,她親眼看見攤主的手在舀牛肉時習慣性地一抖,勺里的牛肉片片可數。葉玲突然對這碗牛肉粉產生了畏懼感,她夾住一片牛肉,心里誠惶誠恐。葉玲想,自己上山割一天的豬草,估摸著也賺不來這碗牛肉粉。這頓早飯,葉玲吃得索然無味,倒是昨晚的那桶方便面,讓她念念不忘。
現在,葉玲坐在舅家的沙發上。這是一個三居室,室內布置比較簡單。葉玲的舅媽,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抱著一只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著她。葉玲坐立不安,舅站在沙發旁不停地搓手,隱隱有汗沁上腦門。葉玲?葉玲點點頭。多大了?十……十八。高中畢業?葉玲又點頭??忌洗髮W了?葉玲說,沒……沒上。沒上?沒錢嗎?葉玲不由自主地點頭。嘖嘖嘖……舅媽坐在沙發上撫摸著胸前的貓,看葉玲仿佛也像一只貓??蓱z的孩子。她盯住自己的丈夫面無表情地說,你大姐也真是的,看把小玲都逼成什么樣了。她想去安撫葉玲,手剛伸出來又止住,葉玲條件反射般一躲。她仰了一下脖子,哈哈大笑起來,頸上露出一坨晃眼的白肉。她繼續問,聽你舅說,你學習成績不錯?舅在旁插話,在班上是前幾名。葉玲想說什么,可看到舅的表情,只好點點頭。她翻著白眼,我問話要你插嘴?舅低頭,不作聲。她站起來,一邊摸著貓,一邊瞅著葉玲和自己的丈夫,她懷疑二人在說謊,卻又無從確定。她的目光里夾雜著鄙夷不屑,看葉玲如此,看自己的丈夫也是如此。
整個夏天,葉玲都在給讀初二的表弟補課。表弟其實是個乖孩子,只要注意力集中,葉玲輔導的大部分功課他都能學會。葉玲非常感激舅,她明白,給表弟補課是她能留下來的唯一理由。到了八月底,舅決定讓葉玲去學開車,舅媽一聽不僅要交學費還要出錢給葉玲買車,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后來,舅解釋這些費用由葉玲開面的后分期還,舅媽還是繃著臉。直到葉玲保證,學車的費用和買車的錢不僅分期還,還算利息時,她的臉色才轉陰為晴。她的笑容無比燦爛,小玲,放心,你開面的掙的錢,我和你舅一分都不要,全給你存著,以后出嫁用。葉玲低著頭未回答,只在心底冷冷一笑。
葉玲和細頸一言不發,對峙著。
初夏,鄉野里不太熱,蟬鳴和蛙叫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四野竟有那么一絲靜謐。面的停在禾場上,車燈一閃一閃,他們各自的臉在明暗間轉換,旁邊那個石碾子的青白晶體發出淡淡熒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你想怎樣?
你給的車費不夠。
我只有這些錢,要不下次補給你。
不行。
我真的就這些,不信你看。
我不管。
怎么辦?沒有就是沒有。
葉玲呆呆地站著,胸口劇烈起伏。汗從額頭滑下,頭發黏在臉部,有幾根甚至黏在眼瞼上,有些癢,有些難受。她想去關車燈,這樣可以省電,可她不敢離開,怕一離開細頸會跑掉。她被細頸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困擾著,她能怎么辦?搜身?撕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能就這樣算了。
細頸央求道,姐,讓我走吧,你看……他指指遠處若隱若現的燈火,我老家就在那里,你行行好,讓我回家取錢再給你。葉玲說,誰是你姐?讓你回去,鬼知道你還來不來?細頸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葉玲冷哼一聲,給錢,其他沒得商量。細頸雙手一攤,你如果這么說,那我真沒法子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葉玲不說話了,她感覺細頸身上有錢,說不定逼一逼他會把車費補齊。雙方進入僵持階段,這個局面顯得很吊詭,以細頸對地形的熟悉,賴賬逃跑應該不難,葉玲大概率追不上,可他沒跑,不僅沒跑,還選擇和葉玲對峙,他甚至面向燈火處,瞇著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葉玲也有些鬼迷心竅,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黑夜里,虧就虧吧,日后找補回來就是了,可不知為何,她就是不甘心。沉默間,車燈一閃,葉玲猛地看見細頸的眼一睜,她心里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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