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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3年第6期 | 王雪茜:眾神歸來
    來源:《四川文學》2023年第6期 | 王雪茜  2023年06月19日07:06

    絕大多數沒有見過鴨綠江口濕地“鳥浪”的人,對于我們地區鳥兒的數目之多是難以置信的。當我們駐足水澤和淺灘時,幾乎無人質疑,我們正在侵犯誰的私人領地。灘涂和蘆葦塘一望無際,誰天生住在這里?那些在新鮮的陽光中穿梭,或者在涌動著潮氣的海灘中啄食的候鳥,是多么優雅而珍稀。

    在我們這里,春天是從二月下旬開始的,一直延續到四月末。漲潮落潮漸漸明晰,漁船只要輕咳一聲,海就醒了。海邊人只遠遠瞄一眼,心里已有了畫面:潮間帶寬闊起來了,小石板蟹躲在松動的海灘巖下,文蛤、雜色蛤、黃蜆子、海螺、泥螺在淺灘中若隱若現。海風把潮鮮氣塞滿了大街小巷,連墻縫里都沒放過。不用說,汛期到了。

    當我看見堿蓬草冒出細芽,婆婆丁鼓出舌狀的黃蕾,新葦芽已從枯葦空隙鉆出時,便知道,我們濕地的春天已經蘇醒了。海邊人熟悉潮汐,編出了許多潮汐諺語,“月上天,潮漲灘”“十二三,正晌干”“初一,十五,水上日午”“二十四五,潮不離浦(小潮汛)”……大家跟隨潮汐,到海灘上撿文蛤、黃蜆子、雜色蛤,從巖石上掰小螺、敲海蠣子,移開活石抓石板蟹……

    正是這一時期,標志著眾鳥歸來。兩三種比較耐寒的鳥類,諸如灰鶴、豆雁、黑嘴鷗等,通常在二月底陸續抵達。同期歸來的還有白鷺和天鵝。

    以上文字致敬“美國自然主義文學之父”約翰·巴勒斯。我很喜歡讀他的《醒來的森林》,他說在森林中,每個季節的某段時辰都對某種鳥類格外垂青。在我們濕地也是這樣。白頭翁提醒我去等待天鵝和游隼,玉蘭花通知我去約會斑尾塍鷸和大杓鷸,當我看到杏梅花星星般灑滿枝頭時,鸻鷸類大部隊已呼嘯而來。

    白 鷺

    從朝鮮半島遷徙而來的豆雁,在二月底便到達黃海北岸,從我國南方北遷的白鷺和大天鵝也在同月抵達。我上下班喜歡乘坐沿江線路的遠郊車,看稿之余,目光可在鴨綠江兩岸隨時切換?!缎绿茣酚浽唬骸坝旭R訾水出靺鞨之白山,色若鴨頭,號鴨綠水?!薄榜R訾水”是鴨綠江的古名,“靺鞨”是中國古代居住在東北地區長白山、松花江、黑龍江一帶的民族,即后來女真族的祖先。另有一種說法,認為鴨綠江為滿語音譯,在滿語中意為“邊界之江”。每年三到九月,上下班途中我都能看到成群的白鷺,它們悠閑地在鴨綠江的一個個江心小島上飛來飛去。尤其車行至燈塔山公園附近,運氣好的話會看到一兩百只白鷺同時起落,像無數的云朵在風中翻飛,如仙如畫。燈塔山公園山腳下有一片茂密的樹林,是白鷺非常喜歡的歇息地。白日在江上嬉戲、覓食的白鷺,傍晚便回到樹林。遠遠望去,恍如一樹樹的白花,令人覺得只有白云和白鷺在天地間最耀眼閃亮。

    鴨綠江流域以及周邊的河灘,是白鷺以及更早到來的蒼鷺的繁殖地,它們在這里談情說愛,生兒育女,哺育幼雛,一直到十月份,幼鷺漸漸長成,白鷺們才攜著兒女返回南方。

    一日,偶抬頭,發現燈塔山對面路邊豎著一個小區的指示牌——江山和鳴,立時覺得這四字真恰如其分。臨江,靠山,又有白鷺為鄰,人鳥和鳴,風水寶地,這小區的人好有福氣啊。

    忽然有一個春天,我發現燈塔山附近看不見成群的白鷺了,視線里偶爾出現三兩只,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張皇模樣。百思不得其解。問了住在燈塔山附近的朋友,才知道,按照設計規劃,樹林被砍掉了,就地建了小區籃球場。白鷺們大約去了別處?!昂网Q”靜了音,唯余江山??墒チ藰淞值纳?,失去了鳥類的江,我覺得就像失去了血管的皮膚,“江山和鳴”不就成了沒有心跳的軀殼了嗎?

    夏天時,到綠島辦事,意外發現綠島的白鷺似乎多了好多,一群規模和樣貌頗為眼熟的白鷺在鴨綠江朝鮮一側岸邊覓食。日未落,它們便急慌慌飛回綠島。我疑心它們就是燈塔山的那群白鷺,只是疑心罷了。

    有一個更美的畫面,不容忽視,必須在此時大張旗鼓地補充出來。那是梨花盛開的時節,我們在一家農莊吃飯,無意中發現對面草河濕地的一小片小樹林中,隱約著數點白光,跟農莊的一樹樹梨花遙相呼應。莊主說那是白鷺。忍不住繞行一圈至小樹林附近,果然,十幾只白鷺蹲在樹枝間。附加的驚喜是,這群白鷺正在求偶期,為了吸引異性,頭背部和頸部已然長出了繁殖飾羽。真是“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有的三兩只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有的很是活潑,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我的視線正前方的那對白鷺,頭上的兩枚辮羽像女孩子長長的銀色發帶,羽枝在風中飄搖弄姿。雄性把頭頸由S形彎曲成O形,正旁若無人地給它的新娘梳理頸背的細長飾羽。這一雙鳥兒多么像正在拍婚紗照的小情侶,舉手投足間,流淌著蜜一般的柔情。它們的裝飾性婚羽,在逆光中根根分明,蓑羽雪光般耀眼,比新娘子的白頭紗還要招搖。

    正暗自歡喜,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一對男女,大呼小叫,一驚一乍。男子大概為了討女孩歡心,也或許僅僅是頑皮,撿起一塊石頭,用力向樹上拋去,白鷺們受了驚,呼啦一下飛起來,繁殖羽逆風綻開,宛如從手風琴流瀉出純白的月光。女孩歡呼起來,舉著手機不停地拍照。一想到與這驚鴻一瞥的美伴隨著的是人類的自私與傲慢,我就猛然懊惱起來,覺得生而為人,實在是應該抱歉。

    沒有一只鳥會像人類一樣,歌唱單身快樂。在求偶季節,鳥們都會拿出自己的看家美貌。有些鳥會生出美姿各異的繁殖羽。這是一個心動的約定,鳥們心照不宣。在我們濕地的鳥類中,白鷺、綠頭鴨、風頭??、黑臉琵鷺等,不論雄雌,都會長出繁殖羽。黑臉琵鷺是全球最瀕危的鳥類之一,有“鳥中大熊貓”之稱。只有過了兩歲的黑臉琵鷺才有換新裝的資格。鴨綠江濕地的黑臉琵鷺數量極少,我只在攝影師拍攝的圖片里見過。

    2020年。驚蟄日。寬甸縣楊木川鎮白鷺村。拂曉,煙波微茫,青冥浩蕩。晨霧給柞樹和槐樹籠上了一層仙氣。成千上萬只白鷺,列在枝頭,等待日出。六點四十分,群鷺忽地騰空而起,以白云為衣,以山風為馬,在近四萬畝生態林上空翩躚繞飛兩周,接著快速錯落,四散而出,飛往周邊的河灘濕地。這場清晨外出覓食前準時開啟的盛大狂歡儀式,如神女聚會,景象壯觀,唯美空靈。作為“大氣和水質狀況的監測鳥”,白鷺對棲息地和繁殖地十分挑剔,絕不將就。而山明水秀的白鷺村,對鷺鳥來說,就是天堂的模樣。

    天 鵝

    另一種美得像仙女下凡一樣的大鳥,是跟白鷺外形接近的天鵝。天鵝和白鷺有同樣優美的大長頸,乍一看好像是一奶同胞,其實憑直覺很容易區分。天鵝偏胖,嘴偏扁;白鷺纖瘦,嘴長而尖。相比于白鷺對我們這邊氣候和水域的戀戀不舍,天鵝算是匆匆過客,它們從鄱陽湖和洞庭湖或黃河三角洲一路北上,在我們這邊“加油”之后,稍作休息,便繼續北上,到蒙古或俄羅斯等繁殖地生養后代,留在我們這里繁殖后代的懶鵝少之又少,即便產卵,也很少能順利孵化。

    合隆水庫邊的庫塘濕地,是天鵝默認的北遷歇息地。水庫南面毗鄰大片水稻田,周邊不乏魚塘,蘆葦叢生。近年,北面又修筑了封育圍欄。這里的淺水灘水域開闊,水生植物繁茂,除了天鵝,蒼鷺、白頭鶴、黑嘴鷗、小白額雁、風頭??、東方白鸛、白尾海雕、灰鶴、大鴇、鴻雁等也是這里的???。每年三月初,這里的天鵝數量會達到高潮,約有上百只之多。有一個動作我百看不厭:天鵝將它的脖頸一下子完全扎進水里,遠看,水面上只余一團雪色。那么長的脖頸竟可以那么靈活,弧度優美,柔韌自如,真不知它是怎么做到的。當然,在“天鵝詩人”魯文·達里奧筆下,天鵝那神圣的脖頸無疑是個巨大的問號,蘊含著天籟般的思索。

    我有時忍不住會想,鳥類遷徙的內在驅動力是什么呢?溫度?食物?固然對。更重要的一個因素,我想,是基因吧。延續基因,進化基因。在鳥兒的意識里,種群的延續永遠比個體的存活重要,這可能也是鳥類決定遷徙策略的主因吧。人類自認為高鳥一等,自然從不用擔心這個,人類也無法理解“云之君”的境界。有個疑慮一直困擾著我,稻田里殘存的農藥對天鵝和其他鳥類究竟有多大的影響?每次在稻田邊逡巡,我都十分留意,近幾年,我一次也沒有在稻田附近發現天鵝的尸體。一些生長在稻田里的小魚小蝦體內一定有毒素存留,通過食物鏈自然會在天鵝的體內蓄積,這會不會引起天鵝生理和生活習性的變化,會不會降低它們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會不會改變它們的基因?有次陪媒體朋友去觀鳥園采訪,我抽空問了工作人員這個困擾,他卻詫異地盯了我兩眼,嘴角撇出一絲冷笑,你們寫文章的人,腦回路怎么就不在正道上?你吃的大米、蔬菜,哪個離得了農藥?你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我一時語塞,竟然無言以對。

    難道這不是一個值得弄清楚的問題么?眾所周知,在延續基因和進化基因這個問題上,所有的鳥類都不敢敷衍。盡管如此,有時也由不得它們,最大的干擾因素仍然來自人類。譬如我們這邊的天鵝,原本是很少在稻田里活動的,可由于北面大片葦塘變成耕地,加之修筑了封育圍欄(據說是為了更好地管理濕地上的天鵝),天鵝的生存環境被迫碎片化,這導致天鵝為了生存,不得不改變活動區域和飲食習慣?;蛟S是我的疑心病作祟,今春,我再次見到這些天鵝時,總覺得它們比往年肥胖些,雄性的求偶行為似乎也少了很多,雄雌愈加難以分辨。

    你可能會問,天鵝為什么不換個地方棲息呢?人挪死,鳥挪活呀!起初我也冒出過這樣的疑問。拍天鵝的攝影師朋友覺得我真是多此一問,當然不會回答我,他只是感嘆,現在越來越難拍到天鵝在我們這邊繁殖后代的照片了。

    對鳥類攝影師的跟拍行為,大多數人不以為意??稍谖业呐笥?、野保專家小白看來,鳥類攝影師的跟拍和追拍行為絕對無知無恥,不可原諒。

    “你留心一下就會發現,被攝影師盯上跟拍的孵卵過程,大多無法順利完成?!彼f。每當談到這個話題時,他總是皺著眉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我理解小白,他對野生動物的喜歡已不僅僅停留在愛護層面上,他研究它們已漸癡迷。任何一種對野生動物有可能造成騷擾和傷害的舉動,哪怕是無心之舉,都會令他義憤填膺,他也因此得了個“鳥人”的綽號,而我覺得,在小白心里,鳥類才是“鳥人”,自己就是“人鳥”,就如在達爾文眼里,自己就是“人蟲”,昆蟲就是“蟲人”。在我看來,從天性來說,沒有任何一種鳥,不害怕人。即便是麻雀、喜鵲、烏鴉這類隨處可見的留鳥,朝夕與我們相處,對人類仍舊充滿警惕。而在繁殖期,鳥類對人的恐懼更達到了極致,任何一點來自外界的干擾都會讓它們誠惶誠恐,膽戰心驚。

    “女人懷孕時,受到驚嚇會流產,鳥兒也一樣啊,它們的繁殖環境更脆弱?!笔堑?,我早就聽攝影師朋友說過,十巢九覆。怪不得樂不思蜀的鳥兒極少,盡管我們這邊食物充足,氣候宜人,它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繼續飛向人跡罕至的最北方。

    我書架上有一本俄國作家米哈伊爾·普里什文的書《鳥兒不驚的地方》。我一頁沒看過,買它,純是因為喜歡這個書名。

    有一則新聞說,某地有一位專拍天鵝的愛心攝影師,每年都要購買大量的玉米,喂養遷徙到某地池塘的大群天鵝。這也是一件令我聯想頗多的事情。我們小區有位心善的阿姨,見不得流浪貓狗忍饑挨餓,常呼貓喚狗,喂東喂西,竟致小區野貓野狗數量激增。白天,野狗四處亂竄;夜晚,野貓細聲尖叫,民怨沸騰,阿姨則感嘆人情冷漠,委屈滿腹。最終小區物業給母貓母狗做了絕育手術。老實說,對于此類善心,我很不屑,對野生動物而言,可能也非善舉。尤其對遷徙類天鵝而言,定時定點投喂行為更是無知之舉。長此以往,會讓天鵝產生依賴心理,喪失自主捕食能力。我更懷疑人為投喂會導致它們體質下降,增大感染疾病的幾率,甚至有可能使天鵝基因突變,器官退化,比如長喙變短。這恐怕不是危言聳聽。大自然有自己天然均衡的生態系統,人類的自以為是只會適得其反。

    野 鴨

    相比之下,拍野鴨的攝影師就少多了。這對貌不驚人的野鴨來說,反倒是好事一件。其實,野鴨類比白鷺和天鵝更耐寒,在鴨綠江和大洋河流域,綠頭鴨、綠翅鴨、斑嘴鴨、鵲鴨、秋沙鴨、針尾鴨、赤膀鴨、花臉鴨等早在十一月前后已陸續來到鴨綠江濕地,次年四五月即返回北方繁殖地。我們這邊的野鴨大多來自俄羅斯,也偶有來自我國東北的繁殖種群。攝影師朋友說,三年前,他在月亮島附近南側江面,曾發現過一只雄性青頭潛鴨,距離他們上一次發現記錄已經過去了十二年,那只鴨身體圓圓的,頭很大,頭頸的毛閃著暗綠色的光澤,眼眶亮白,胸腹部一團柔順的白。當時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因為青頭潛鴨屬于極度瀕危物種,全球只有大概不足千只。我們地區的冬季氣候比較溫和,據我觀察,以鴨綠江為主的河流、沿海潮溝、灘涂,冬季水面很少結冰,為在我們這里越冬的雁鴨類冬候鳥提供了豐富的食物以及宜居的環境。自然,“留鴨”(終年在此棲居繁殖)也并不少見。很多鳥類,單憑名字我們便可對其外貌略知一二,野鴨便是如此??蓪嵲捳f,即便是一群野鴨就在我面前的水域游弋,我也很難準確又毫不遲疑地喊出它們的名字,除了鵲鴨。鵲鴨猶如鶴立鴨群,兩頰有圓圓的白臉蛋,特征太明顯了,在任何鴨群中你都會一眼認出它來。

    我從小就熟悉野鴨。我家門口的葦塘,姥姥家附近的池塘,總是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它們調皮又迷人,有高超的適應能力,任何一片水域都能征服,充滿令人驚奇之處。億萬年間,在與自然和人類的周旋中,它們是成功的幸存者。在鳥類中,無論從外貌到嗓音,野鴨都算不上精致討巧,不被人在意,可它們生活得絕不潦草,有很強的儀式感,有些儀式甚至可以追溯到數百萬年之前,可以說是真正的原創演員。

    每年二三月,閑來無事的傍晚,我都喜歡到離家不遠的一處小濕地去“看鴨”,一待幾個小時,從不厭倦。群鴨像一只只適航的小船,在微微波動的水中上下起伏,不急不緩,像它們的生活態度,不爭不搶,隨遇而安。這處濕地相對來說比較安全,面積不大,由兩片綿延數千米的水域和東一簇西一簇的蘆葦灘構成。雖說小,可也有完整的生態系統。鷹、狐貍和野貓時有出沒,多少會對野鴨造成威脅。這個春天,鴨群還是幸運的。只要春風吹過,就會給這片濕地帶來美味。水生動物的幼蟲、小的甲殼類動物、綠草中的小型無脊椎動物,足以讓淺水涉獵者滿足口腹之欲,而更值得一吃、更有吸引力的食物,通常在水里更深的地方,野鴨天生知曉這一點。迎面而來的一只綠頭鴨一下子把頭扎進水里,像那些水上芭蕾舞演員一樣,整個身體穩穩地直立在水面上,這樣就可以夠得著更深處的食物。還有一些鴨子是更高級別的潛水員,可以潛到水域的最底層捕食。有一對鵲鴨發現了我這個觀眾,開始成對表演這種技能,以示對我默默觀賞的友好回報吧!這對伴侶像雙人花樣游泳運動員一樣,動作完全一致,恍如一鴨。我猜一定是有某一只鴨發出口令,“一,二,三,入水”。真是鴨心有靈犀。雛鴨甫一入水,就知道自己是淺水者還是潛水者,這是天性??擅牢兜恼T惑太大了,遠處的一只雛鵲鴨還沒有掌握好潛水的技能,便一頭扎進水里,可它的身體尚無法完全直立起來,也還沒掌握好平衡,我看著它搖晃著倒向一邊,翅尾蒲扇一樣展開,忍不住笑了起來。為了吃上一口美食,這孩子完全不顧及形象了,好在獎勵還是不錯的,它捉到了一條小魚。

    當那些大長腿的鸻鷸類鳥兒還在遷徙的路上跋涉時,小短腿們已開啟了求偶的現場直播。請允許我向你們描述一只秋沙鴨發出求偶信號的妙姿,它先把頭大力彎向側后方,接著脖頸向前大弧度扭動,反復數次,像白蛇在跳扭腰舞,我腦子里已經自動給它配上了樂曲,差點就要唱出聲來,“青城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啊……”這傲嬌可掬的神態,異性怎能抵擋得住??;我也見過一只綠頭鴨示愛,它的方式則簡單多了,它只是用喙指著自己的美翅,簡單明了地炫耀:瞧我這美貌,瞧我這體魄;印象最深的是一只鵲鴨,它不緊不慢地梳理著對方的羽毛,而它的意中鴨老實地待在它的腳下,小鳥依人一般。

    與常規的扭脖子、梳理羽毛等動作相比,野鴨們的求偶動作更模式化、簡單化、夸張化。換言之,這些動作更像是一場約定俗成的表演行為,動作的原始意義已被替代,變成了儀式化、符號化的求偶信號,成為求偶過程的一部分。這是野鴨行為進化的一個典型例子,是神來之舉,更是野鴨們的智慧。

    鸻 鷸

    鴨類鷺類天鵝類的到來,僅僅是鴨綠江口濕地眾鳥歡聚的開場戲。真正的大部隊——鸻鷸類候鳥還猶抱琵琶半遮面,它們的故鄉在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及大洋洲另外一些不知名的島嶼。從大洋洲候鳥的遷徙路徑上說,鴨綠江口濕地處于“東亞—澳大利亞”(EAAF)遷徙路線上的關鍵停歇站,是名副其實的“國際機場”,擁有絕對的樞紐地位,也是穿過中國的三條遷徙路線中最擁擠的一條。

    “知道什么是潮間帶嗎?”

    嗨,完全不按常理出話??!

    百度上的解釋是,潮間帶是陸海交匯處的一個區域,范圍包括從最高高潮線至最低低潮線之間的海岸帶(潮浸地帶)。背概念我自然是不會,可海邊人自有自己的理解。

    “漲潮時是海域,退潮時是灘涂”。這就是我們海邊人對潮間帶的簡單定義。

    “鴨綠江口濕地擁有廣袤的潮間帶,這是吸引眾鳥最關鍵的原因,也是眾多鳥類得以在此休養生息的決定性因素。有些原本眾鳥匯聚的大港口,因圍海造地等造成潮汐不明顯,失去潮間帶,便再也無法留住鳥類,委實令人遺憾?!?/p>

    “比如呢?”

    “……”

    我嘗試著在筆記本上畫了一張草圖,勾出經過中國境內的三條候鳥遷徙路線(西線、中線、東線),并用英文簡單標注了地名??磮D說話,顯然更快更直觀。

    “每年北半球春分、南半球秋分之際,構成鴨綠江濕地鳥浪大軍的鸻鷸類候鳥,便從它們的越冬地澳大利亞、新西蘭出發,一直北上,飛越浩瀚的太平洋和眾多的小島,抵達東亞鴨綠江口濕地這個巨大的停歇站,補充營養,恢復體力?!?/p>

    “鸻鷸會不會御風而行?”我不由背出了莊子《逍遙游》中的句子,“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p>

    “你以為這是一次畢業旅行???”

    哎呀,我,愚戇膚淺了。其實,我也知道,氣流和風向變幻莫測,天鵝遷徙不過千里或幾千里之遙,而鸻鷸每年一次的閉環飛行總里程在兩到三萬公里,又全程在海洋上空飛行,海面的上升氣流相對陸地較弱,且沒有停歇地可供休息和補給,也就是說,沒有任何進食的機會,翅膀也不可以有剎那停歇。相比陸地,候鳥從海上遷徙無疑更加艱辛,要么在殘酷無情中飛翔,要么在饑寒孱弱中溺亡。不僅不可能是逍遙游,簡直是兇險萬分的死亡之旅??!

    “云中誰寄錦書來?”當然是鳥類。鳥們并不想感知人類的悲歡,可人類卻對鳥兒充滿了好奇。古人早就觀察到,有些鳥兒秋去春來,定期遷徙。這并非因為鳥兒怕冷,而是因為低溫把水和草都凍住了,鳥們失去了果腹的食物和棲息的空間,它們在冬天必須尋找水草豐茂的棲息地??渗B兒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中途在何處停留?無人知曉。

    人們孜孜以求的自然之謎,在1899年,被丹麥一名叫莫特森的教師揭開了一角。他把印有不同號碼的鋁環套在鳥兒的腿部,以此來研究鳥類的遷徙規律,后來,鋁環被旗標(足旗)、頸環、翼標所取代。鸻鷸類鳥兒的環志通常是旗標。旗標和金屬環一樣綁在鳥兒的脛部或跗跖上。

    十多年前,我記得是三月初,我和幾個朋友相約去東港海邊看鳥。正值退潮,水鳥并不多,它們三三兩兩在泥灘中搜索軟體動物和小型蛤類,它們的大長嘴似乎專門為此設計,可以控制更深的食物。正準備離開時,一只黑褐色的大鳥落在近前的泥灘上,它的嘴又細又長,嘴尖微微下彎,很快,它就找到了一只雜色蛤,輕易地撬開了它的殼,鳥頭左右一甩,蛤肉就被它抽到了肚子里。我擔心的鷸蚌相爭的場面并沒出現。

    “看它的腿!綁著什么東西?”朋友眼尖,一下子看出這只鳥應該被人捕捉過。

    “好像戴著腳環??!”另一個朋友附和道。

    細看,這只鳥左右腿脛部各佩戴一枚橙色的PPC類材料制作的環,彼時我們都認不出那是鸻鷸類的哪一種,也不知道那個腿環叫做旗標。我們沒帶望遠鏡,自然看不清旗標上的編碼。莫特森的后繼者顯然比他聰明,在野外,彩色的旗標遠比金屬環更容易被認出。幾天后,我在報紙上看到新聞,說那是一只環志大杓鷸,而佩戴橙色旗標的鳥是澳大利亞東南部的環志站環志的。相比歐洲,EAAF線對彩色旗標(帶編碼)的使用更為普遍。該遷飛路線有一套比較完整的彩色旗標分配協議。不同地區旗標的顏色和組合都不相同,就像不同國家的國旗一樣。我們鴨綠江環志的旗標顏色是綠橙組合,查資料得知,我國第一只佩戴彩色旗標的鳥就是在我們丹東環志的。這倒是一件令我感到有點意外的小事。

    資料說,使用彩色旗標和編碼,可有效降低重捕對鳥類的傷害。實際上,鳥類被捕獲一次之后很難再次被捕獲,它對人類已經有了超強的防范之心。盡管鳥兒不想與人有什么瓜葛,專家卻可以通過旗標顏色和旗標上的編碼以及更高的手段,比如無線電跟蹤和衛星跟蹤,獲得個體鳥類的環志地點,對鳥類個體的生活史進行觀察和記錄,比如遷徙時間、活動范圍、飛行長度、越冬地、繁殖地等,還可以了解種群大小、種群動態趨勢、死亡率、壽命等信息,進一步研究鳥類的遷徙規律以及地形地貌等自然條件對遷徙的影響。

    “夜晚的鳥群啄食第一陣群星,像愛著你的我的靈魂,閃爍著”,聶魯達的詩句最適合在我們的春季吟誦。讀者啊,如果你愿意,我當然想更為詳細地描述一下鸻鷸類鳥兒們的遷徙之旅。三月中下旬,當雁鴨類種群進入高峰期時,鸻鷸類前鋒——斑尾塍鷸、大杓鷸、大濱鷸、黑腹濱鷸正陸續抵達(甚至在二月底就已能發現它們的身影)。四月,蠣鷸、黑翅長腳鷸、勺嘴鷸、反嘴鷸、黑尾塍鷸、紅頸濱鷸等眾多鸻鷸類候鳥也紛紛抵達。單看現象,距離我們濕地越遠的鸻鷸歸來得越早。對鳥兒來說,遠鄉比近鄉情更切吧,鳥兒與人類多么不同,又是多么相似!

    當然,有能力成為馬前卒,必得有超拔卓群的看家本領。在鴨綠江口濕地鸻鷸類鳥浪成員中,斑尾塍鷸數量最多,體形最大,比如在一群由兩萬七千只鸻鷸類鳥組成的鳥浪中,其中兩萬只左右是斑尾塍鷸,它是當之無愧的“飛行冠軍”。斑尾塍鷸是已知世界上單次飛行最遠的鳥類,在平均15到20年的生命里,它們一生飛行的總里程遠超從地球到月球的距離。你知道嗎?在國內,只有在我們鴨綠江口的春季,才可見數以萬計的斑尾塍鷸群。鸻鷸類候鳥的到來,使鴨綠江口濕地進入“鳥氣”最旺的日子,對我們“土著”來說,這多么幸運!

    親愛的讀者,如果連續八天不吃不喝不睡,還要不停運動,你相信有人能做到嗎?專家說,普通人若不吃不喝,一周左右就沒命了。我覺得單是八天不睡覺這一條,就足以反復要我的小命。

    可小巧玲瓏的鸻鷸類候鳥做到了。所念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歸心似箭的鸻鷸們需要以最省力的方式穿越太平洋。如何才能完成這幾乎不可能完成的跨洋之旅?朋友,你要永遠相信鸻鷸,永遠相信這些天地之間長著翅膀的神靈!

    “鸻鷸首先要做的是壓縮內臟器官,將暫不用的器官萎縮,騰出足夠的空間,接著大量進食,蓄積脂肪。這一點無鳥可及?!?/p>

    “豈止無鳥可及!”

    我不禁又想起西線候鳥。西線候鳥要穿越的是高寒缺氧的千山萬壑,斑頭雁等候鳥別有秘招,它們為適應環境而進化的血紅蛋白有極強的親氧性,能最快地與氧分子結合,以滿足身體新陳代謝和產熱需要。鳥類的智慧有時真是殊途同歸。在為生存所做的極限努力以及想方設法進化出適應環境的基因方面,人類的確應該以鳥為師!

    遠征飛行時,約占身體重量一半的脂肪,就成了鸻鷸類鳥兒保持長飛不落的“燃料”,鳥類學家研究稱,斑尾塍鷸飛行途中每小時消耗體重的0.41%,相比其他鳥類,能量消耗非常小。如果“燃料”耗盡,無法飛抵到目的地,就只有葬身大海。如果幸運,確實可御風而行,若不幸遭遇強風,它們就會被迫在太平洋上空大轉彎,返回起點。

    北上之前,二月前后,鸻鷸類鳥兒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工作要做,那就是換繁殖羽。以斑尾塍鷸為例,非繁殖期的斑尾塍鷸,羽毛是灰褐色的,換羽后胸前呈現鮮艷的橙色,雌雄鳥的繁殖羽顏色略有差異,雌鳥的繁殖羽是淡棕紅色,雄鳥換羽稍微早于雌鳥,繁殖羽看上去是更為鮮艷的銹紅色。在戀愛方面,雄性鳥兒當仁不讓,占據主動。人類的戀愛觀和戀愛行為倒是不拘一格,這恐怕會讓鳥兒們瞠目結舌。

    換羽會消耗掉一部分能量,體能和營養跟不上的個體無法負擔起這樣的換羽過程,也就沒有能力進行長途遷徙,在生存和繁殖的挑戰第一關即被淘汰。適者生存,顛撲不破。危機四伏的遷徙之旅只有正值壯年的鸻鷸類鳥兒才可能勝任。這是一種用生命來飛翔的鳥,我不由想起英國詩人布萊克的詩句,“天上飛的最小的鳥兒,也是你的五官無法感知的巨大世界”。

    跨過太平洋就可以安然無恙了嗎?

    不,這僅僅是第一關。它們不知道的是,早在二月份已抵達的游隼,三月份便進入繁殖期,它們正虎視眈眈地等待在鴨綠江口濕地。尾隨鸻鷸類候鳥而來的遷徙猛禽還有從緬泰、日本和中南半島等地而來的白尾鷂。

    精疲力竭、形單影只或運氣不夠好的鸻鷸,自然成了游隼和白尾鷂等猛禽以及它們子女的盤中餐,這沒什么可奇怪的,動物們為了生存而進行的較量,亙古不變。

    事實上,相比飛越太平洋和被天敵吃掉的危險,鳥類棲息地遭遇人類頻繁的活動,才是導致鸻鷸類候鳥折戟沉沙的最大原因。我給很多老師和家有兒童的朋友推薦過澳大利亞藝術家珍妮·貝克的繪本《生生不息》。這雖是一本兒童繪本,卻適合所有年齡段的人閱讀?!吨芤住费?,“生生之謂易”,而“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珍妮·貝克在探訪過所有斑尾塍鷸的棲息地后,創作了這本兒童繪本來講述塍鷸的生命歷程,以提醒人類與自然相互依存的關系。書里的每一頁都是壯美如畫的風景,讀者跟隨塍鷸的軌跡,透過塍鷸的視角,看到蜿蜒的澳大利亞海岸、美麗的大堡礁、雪覆山巔的北極、深藍的夜空、海邊的沙灘、西伯利亞的苔原、縹緲的城市夜景以及茫茫喧囂的太平洋。尤為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壯闊的風景是珍妮·貝克用各種簡單瑣碎的實物(這些材料也常常為鳥兒們筑巢所用),比如泥巴、沙子、樹脂、木片、塑料、布料、毛線、羽毛、紙片、棉花、干草、枯枝、植物的根須……拼貼出斑尾塍鷸經過的海灣、河口、灘涂、冰原、雪野。相信我,《生生不息》一定會帶給你不一樣的視覺感觸。

    珍妮·貝克在書中憂慮地發出警告,“過去五年里,塍鷸65%的覓食地消失了,特別是在黃海區域?!薄霸诜祷乇辈考亦l的途中,斑尾塍鷸要在亞洲東南部的濕地停留并補充食物,特別是在中國東部的黃海一帶……黃海地區的濕地由于土地征用和開發,正在快速消失,斑尾塍鷸和其他遷徙的鸻鷸類越來越難以在那附近找到休息和覓食的地方……我們在世界這端做出的改變,會在世界的另一端呈現后果?!?/p>

    生活在黃海岸邊的我,一想到珍妮·貝克文后的這段話,就感到無比臉紅。

    我的一個教地理的舊同事曾給我發過一個圖表,是近五十年以來我國濕地萎縮嚴重的地區分布:濱海濕地減少270萬公頃,新疆濕地減少148萬公頃,青?,斍鷿竦販p少30萬公頃,三江平原濕地減少13萬公頃。因圍墾,長江中下游地區連通長江的湖泊由102個減少到2個,只剩鄱陽湖和洞庭湖。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根針。觸目驚心!

    幾年前,我見過一張照片,拍的是溫州灣一處被圍墾的濕地,長長的工廠管道正在向灘涂排出黑浪一樣的污水,而溫州灣灘涂是EAAF這條候鳥生命線上重要的候鳥越冬地。韓國新萬錦也是EAAF線上極為重要的中停地,可因興建圍海工程,多達四百平方公里的灘涂被圍墾,原有的十萬只大濱鷸,圍墾后只剩不到一萬只。失去歇息地,對耗盡精力的候鳥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自然神奇又脆弱,而與鳥爭地,從鳥口奪食的人類多么愚蠢和無能??!

    補充一個令我難忘的細節?!渡幌ⅰ防镉幸粋€跨頁正是我的家鄉——丹東大東港海港。有幢大樓上寫著“沈達保利江海大酒店”字樣,那是我們海邊人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珍妮·貝克在訪談中說,她在中國的時候照了有中文標語的牌子,她的朋友教她如何把想寫的中文寫出來。我想象著珍妮·貝克住在我們這家沿海酒店時,碰到睡不著的夜晚,她一定會遙望群星,低低嘆息著滄海變高樓。一想到珍妮·貝克走過我們曾走過的海邊,吹過我們曾吹過的海風,看過我們曾看過的海鳥,就覺得世界景色盛衰,萬物遙杳,又渾然一體,如在眼前。令我汗顏的是這一頁的文字敘述部分——“眼前已不再是它們記憶中的模樣”,下一頁拼貼的是海灘上丟棄的垃圾。是提醒,更是警示!

    繼續聊我們的鸻鷸們。經過一個月左右的短暫停留后,四月末五月初,這些涉禽(濕地水鳥)旅鳥繼續北飛,直至俄羅斯遠東地區、蒙古和靠近北極圈的美國阿拉斯加沿海和河口繁殖地,在那里產卵和哺育后代。幼鳥一個月左右就可以飛行,到第一個夏天結束時,幾乎所有的幼鳥都聚集在泥灘上覓食以補充能量。它們剛出殼幾個月就要加入飛行的隊伍中(飛行是它們生來自備的本領),開始艱難的首次遷徙。遷徙行為已經編入它們的基因里,不由自主,命中注定。也有一些強壯的實習鳥,單純就是飛著玩兒,它們將在中途停留,熟悉地形,積累飛翔經驗,這些都將成為之后它們吸引異性的資本。更多的鳥會直接返回新西蘭越冬地。這些鸻鷸類候鳥最長的壽命可達三十歲,當它們步入暮年,再也沒有能力完成長距離遷徙時,就會安靜地在越冬地度過自己最后的日子。

    有一個故事流傳很廣,講的是兩只白鸛鳥相守十七年的愛情故事。在克羅地亞的小鎮,一位老人撿到了一只翅膀被獵槍打傷的白鸛鳥,起名馬琳娜。另一只叫做阿克的白鸛鳥,愛上了馬琳娜,為了一年僅有四個月的相守,阿克每年都會準時從南非到克羅地亞往返三萬兩千公里,與馬琳娜相會。2017年,阿克沒有準時歸來,此事引起了巨大轟動,甚至得到了黎巴嫩總統的關注,他承諾會嚴懲盜獵行為。小鎮的人架設了24小時直播攝像頭,當阿克傷痕累累出現時,全世界的人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廣場上的年輕姑娘立即答應了小伙子的求婚。

    殊不知這只是人類的一廂情愿,人類把自己的道德律和愛情觀強加于鳥類,又群體性陷入自我感動中不能自拔。須知,遷徙是候鳥的天性,它們堅定地聽從古老的呼喚,內心只有對自然的虔誠遵從,對趨利避害的本能追求。一切為了生存,為了繁衍后代,為了延續基因,這是所有候鳥的共識。遵從常識吧,讓鳥類的歸鳥類,讓人類的歸人類。

    斑尾塍鷸E7

    現在,我要講一只神鳥。它的名字叫斑尾塍鷸E7。我們就叫它E7吧。

    在新西蘭冰封季降臨前,斑尾塍鷸便已做好長途遷徙的準備工作。最初,人們并不知道斑尾塍鷸如何遷徙。美國阿拉斯加科學研究中心的鳥類學家羅伯特·吉爾在2005年推測斑尾塍鷸可能在太平洋上空從來沒有停歇過。新西蘭米蘭達水鳥中心在2007年9月以一只代號為“E7”的斑尾塍鷸,確認了此種鳥類可以一次飛行就橫穿太平洋的事實。

    小白給了我一本他和同事一起拍攝整理的圖冊——丹東鴨綠江口濕地常見鸻鷸類水鳥。圖冊有照片有說明。2007年秋季,鳥類學家給這只斑尾塍鷸成鳥佩戴了衛星定位跟蹤裝置(GPS)。說明上寫著,這只斑尾塍鷸屬于Menzbieri亞種,越冬地在澳大利亞西北,直嘴,嘴比尾長。腰背上有白色叉。

    “看,這就是斑尾塍鷸E7。E7這個號碼就是這只斑尾塍鷸的身份證?!?/p>

    當北半球的冬天結束時,E7正在灘涂上努力地吃著食物,快速增肥,為北遷做著準備。E7并不知曉自己已身處楚門的世界(參看電影《楚門的世界》),成為一出流調劇的主演??蒲腥藛T只要打開自己的手機,就能精準定位它的行蹤。3月17日,腳縛黃色旗標(澳大利亞西北環志)的E7從新西蘭出發,開啟了自己史詩般的悲壯之旅。它不吃不喝不睡,從大洋洲沿著西太平洋的邊緣,連續不停地飛行八個晝夜,一直飛到黃海的北部邊緣以及朝鮮半島,24日最終到達鴨綠江口濕地,全程10300公里。平均一天一夜要飛差不多1300公里。

    剛剛抵達丹東的E7,消耗了所有的力氣,疲累之極,以致連翅膀都無法收攏,只能在泥灘里打滾,虛弱地捕食,它的體重驟降至出發時的一半。鴨綠江口濕地敞開母親般的懷抱,給了E7最暖心的營養療愈。作為這些“不拿護照的國際旅行者”北遷最佳以及最后的停歇地,鴨綠江口濕地“達則兼濟天下”,近些年變成了實至名歸的大糧倉。濕地總面積約十萬公頃(希望它不再縮小了),是世界上鳥類種群最為集中、最為理想的三大觀鳥地之一。泥沙在鴨綠江入??谛纬傻拇笃瑸┩浚ú煌谏碁?,是由軟泥和沙泥構成),是大量底棲動物,如蝦、蟹、蚌、蛤、螺、蟶子等的樂園,而這些底棲動物是鸻鷸類候鳥的美味佳肴。

    慢慢緩過來的E7忙于覓食、養膘、休息。一個多月后,5月2日,E7從丹東再次啟程,飛往氣候溫和舒適的阿拉斯加繁殖地,它又一次連續不停地飛行七個晝夜,于8日抵達阿拉斯加。此次行程6500公里。在氣候宜人的阿拉斯加苔原,E7完成孵卵育子的任務,8月30日到9月7日,它斜跨太平洋,連續不停地飛行11700公里,打破了自己創造的單次飛行紀錄,歷經八個晝夜,回到新西蘭,一場殘酷的神話之旅畫上句號。

    必須感嘆一句,在這樣一只有如此強大意志力的鳥兒面前,除了肅然起敬,人類有何自信對其指手畫腳呢?

    確切的遷徙距離會因種群和個體而異嗎?當然。天氣、風向、出發地和出發角度等多種因素都會影響斑尾塍鷸飛越太平洋的結果。

    你要相信,沒有一只候鳥會飛直線。雖道阻且長,亦行而不輟。自2007年衛星跟蹤E7以來,不間斷遷徙的飛行最長紀錄不止一次被打破。2020年9月底,一只編號為“4BBRW”的成年雄性斑尾塍鷸,從阿拉斯加南部出發,在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著陸。這只不足一斤的小鳥在6000米高空不間斷地拍打翅膀239小時,衛星記錄的點對點飛行距離為12854公里,創造了新的世界紀錄。

    不可否認的是,人類對候鳥的認知仍很淺薄。斑尾塍鷸年復一年地回到相同的繁殖地,即使遷徙窗口只有幾天時間,也總能在北極圈凍土開始融化的那一刻準時回歸。鳥學界仍未搞清楚斑尾塍鷸如何通過劃過羽毛的氣流預知風暴的來臨,如何在飛行途中避免打瞌睡?又如何做到精準鎖定遷徙時間,它靠什么導航,才永不迷失航向?

    鳥類學有一些理論,有人認為鳥類與人一樣,靠視覺來識別,主要依賴識記標志物,老司機們想必會同意這個觀點;也有人認為候鳥借助星光和晨光來導航(這個觀點要考慮到人造光源會造成嚴重干擾);還有人認為憑借地形,大部分遷徙水鳥,沿著海岸線遷徙(我覺得這個觀點非??孔V);更有人認為靠磁場,科學家通過研究發現,鳥類鼻孔附近的皮膚中聚集著能感知磁場的神經細胞,揭示了地磁對鳥類定向有一定程度的幫助。好像都有道理呀,可都缺少更加嚴謹的論證。有可能,鳥類的導航手段并不單一和固定。

    鳥類學家還發現,除了越冬地和繁殖地,候鳥對棲息地有極高的忠誠度,并且,離棲息地距離越遠,忠誠度越高。棲息地就如同候鳥的第二故鄉,無論多久,它們也不會忘記回鄉的路。還記得上文提到的天鵝吧,即使棲息地變了模樣,它們仍舊不離不棄。我想起那些遠離故土的游子,不論故鄉貧窮與否,都永遠是自己心上的白月光。在這一點上,大概人鳥同心吧。比如我們的E7,小白說,他連續八年在同一地點、同一區域等到它,E7甚至二三十次出現在同一個池塘。然而,2015年之后,小白再也沒有等到E7。

    鳥 浪

    我召喚你們到濕地來,在三月至四月末,來觀摩一下鸻鷸們的日常生活。不信你瞧,它們與你我一樣熟知潮汐的節奏和規律,它們的雙腳總是緊貼著潮水線,隨潮水漲落而或進或退。潮水攪動,上漲,營養物質在水中翻騰,挪宕,它們各就其位,等待覓食的最佳時機。最熱鬧的時候,我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只水鳥,幾萬還是幾十萬?漲潮時,它們一步步向岸邊撤退,秩序井然,不慌不忙,你永遠不必擔心,它們絕不會發生踩踏事故。直到灘涂完全被潮水淹沒,它們才戀戀不舍地飛離海灘。

    鳥浪是群鳥讓海邊人將漫漫冬季化為遙遠記憶的一種集體性儀式。今年春天的鳥浪,主要是由斑尾塍鷸、大濱鷸和黑腹濱鷸三個鳥種組成。4月17日,早晨七點,我們抵達海角路,等待那鋪天蓋地的鳥群??闯毕?,當天是大潮,滿潮點在八點四十六分,潮高652米,可等了很久,潮水線仍舊像銀絲邊在遠處閃著亮光。鳥兒們如黑色的句號拉成一線,蹲在灘涂上,偶爾飛起幾只,又匆忙落下。我們決定驅車前往觀鳥園附近。還未到目的地,視線里便出現了遮天蔽日的鳥群,它們正沿著海岸,向著海角路飛奔而去。它們一邊飛行,一邊變換著隊形,有時如一只大魚,有時像一條游龍,有時像呼嘯的龍卷風,有時像輕柔的海浪,天空變成了一個倒過來的海洋,鳥群如游魚擺陣,嫻熟莫測。我們立即調轉車頭,急返海角路。

    此時的海角路,眾鳥歡騰,鳥浪翻涌。海風和氣流像兩只會變魔術的手,指揮著龐大的鸻鷸鳥群在天空變出不同的圖案。海上的浪花與天上的鳥浪交疊起伏。黑腹濱鷸占據核心種類的鳥浪分外顯眼,它們翅上的白色翼鏡在翻飛時發出銀色的亮光,像天上所有的星星墜落成群。以斑尾塍鷸為核心的鳥浪則像一團超級巨大的烏云,快速分裂,移動,重組,剛還如一張巨網收緊,眨眼間便如蘑菇云升騰。

    “爸爸,快看,多像一條大章魚??!”一個坐著輪椅的小男孩驚呼道?!艾F在變成大海蜇啦!不,大雨傘啦!”小男孩邊盯著鳥浪,邊不自覺地提著上半身,一雙手奮力地揮舞著。鳥浪騰挪跌宕,瞬息萬變,每一秒帶來的都是陌生的畫面和異樣的驚喜,令岸邊觀鳥的人目不暇接。

    坐輪椅的小男孩啊,我請求神鳥賜給你飛翔的夢,在每個夜晚。在夢里,你一定會與群鳥為伴,飛過一望無際的海洋。不,不僅僅在夢里。

    也許,正如鳥們相信的那樣,鳥多力量大。鳥浪究竟有多少秘密?鳥類學家也語焉不詳。誰是鳥浪的召集者,誰是指揮者?據我觀察,鳥浪總是有一兩只領頭鳥(多是核心種類)率先領飛,而群鳥跟從。

    鳥浪可否降低被捕食的風險,提高捕食效率?這個問題的答案倒是顯而易見的。龐大而無規則的密集陣,聚而不散,足以迷惑捕食者。試想一下,如果一只游隼想要在鳥浪中瞄準某只鳥,確實太難!而個體在群體中安全性有保障,可以有更多時間用來覓食而不是警戒??渗B多食少,如何劃定覓食區域,解決資源競爭?還有,鳥浪移動速度與鳥浪成員數量有無關系?

    攝影師都說,鳥浪規模越大,移動速度越快。還有一個大家可能都會提到的問題,即高度密集的鳥浪如何避免撞鳥事故?我問小白,他看了我一眼,并未回答。

    四月末,候鳥陸續離開,海灘恢復平靜,濕地不再喧鬧,它們都在等待,等待下一個被群鳥喚醒的春天,如同人類一樣。

    王雪茜:女,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在《北京文學》《上海文學》《作家》《天涯》《散文》《四川文學》《湖南文學》《山花》《作品》《雨花》等國內諸多文學刊物發表大量長篇讀書文化隨筆及散文,多次入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國年度最佳散文》《中國當代文學選本》等選刊和選本。出版有散文集《折疊世界》《時間的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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