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3年第6期 | 黃德海:發憤之所為作也——司馬遷的友與憂

黃德海,《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上海文化》編輯,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著有《詩經消息》《書到今生讀已遲》《泥手贈來》《個人底本》《馴養生活》《若將飛而未翔》等。曾獲“《南方文壇》2015年度優秀論文獎”、“2015年度青年批評家獎”、第八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文學評論家”。
一
前文提到的序言里,斯蒂芬·平克說到了另外一層意思:“我是研究語言發展的,研究兒童如何在父母輸入的基礎上習得語法規則系統,但在我們正確卻不方便的文件夾中有一個奇怪的仿真陳述,即兒童習得的是同輩的而不是他們父母的語言和口音?!词乖谠S多文化中,大人不跟小孩說話,但小孩聽稍微大一點的孩子說話,也能學會語言。雖然孩子沒有接觸到大人具有規范語法的語言,但他們自己可以創造出合乎語法規范的語句。移民的后代在操場上玩耍的時候,也能很好地學到語言,這些孩子很快就開始嘲笑自己父母的語法錯誤了?!比绻堰@個觀察稍微推廣一下,大概就可以說,跟同輩的交流和相互認同,是一個人依據所在群體的行為規范來調整自己的過程,在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都起著非常關鍵的作用。從這個方向看,《學記》“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的“友”,或許就不只是學習過程中可有可無的陪襯,而非??赡苁侨松袠O其重要的部分,甚至就此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走向。
上面寫到的孔安國和董仲舒,包括此前談到過的唐都,即便后來有些成了同事,畢竟是司馬遷的師輩。作為其同輩的交往,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所列如下:“史公交游,據《史記》所載:《屈原賈生列傳》有賈嘉;《刺客列傳》有公孫季功、董生;《樊酈滕灌列傳》有樊佗廣;《酈生陸賈列傳》有平原君子(朱建子);《張釋之馮唐列傳》有馮遂(字王孫,《趙世家》亦云‘余聞之馮王孫’);《田叔列傳》有田仁;《韓長孺列傳》有壺遂;《衛將軍驃騎列傳》有蘇建;……而公孫季功、董生(非仲舒)曾與秦夏無且游??记G軻刺秦王之歲,下距史公之生,凡八十有三年,二人未必能及見史公道荊軻事。又樊佗廣及平原君子輩行亦遠在史公前。然則此三傳所紀,史公或追紀父談語也。自馮遂以下,皆與公同時?!稘h書》所紀有……騎都尉李陵、益州刺史任安?;矢χk《高士傳》所紀有處士摯峻?!闭胀鯂S的說明,根據情況推測可以排除的,有公孫季功、董生、樊佗廣和平原君子。另外,馮遂是馮唐的兒子,雖《史記》中有“遂字王孫,亦奇士,與余善”的記載,但兩者年齡至少相差三十歲,算不上同輩,因此有人認為,這里的“余”指的是司馬談。其司馬遷同朝為官的文武大臣,比如一起參與過太初歷制訂的兒寬,一起負薪塞河的枚皋,肯定都跟他有過或多或少的交往,但司馬遷自己沒提,這里就不進一步擴展了。
與司馬遷平輩交往的,多是世家出身,或自己有功名建樹之人。賈嘉是賈誼之孫,《史記》里提到他,只說“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或者跟司馬遷是學問上的同道。田仁是習黃老的田叔的少子,為人廉直,有政治才能,且“以壯健,為衛將軍(按衛青)舍人,數從擊匈奴”,算得上文武雙全,惜因牽扯進戾太子造反事,被盛怒之下的漢武帝腰斬。壺遂就是“余聞董生曰”那篇長論的談話對象,也是太初歷編制的參與者,司馬遷稱他“深中隱厚”(內心廉正忠厚),有長者之風,要不是遽然而逝,甚至可能做到漢相。蘇建是著名的蘇武的父親,曾以校尉身份跟隨衛青出征匈奴,因功封平陵侯,后以將軍身份建造朔方城。他告訴司馬遷,自己曾勸衛青招納賢者,“原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可衛青深知武帝切齒于拉攏賓客,只愿“奉法遵職”,做自己的本分。還有一個跟司馬遷非常相關的人是任安,也就是《報任安書》的通信對象。他也因為戾太子事件,被漢武帝認為“坐觀成敗”,“懷詐,有不忠之心”,論罪誅死。當然,跟司馬遷最為命運攸關的人物是李陵,他幾乎完全改變了司馬遷的人生軌跡,這個放在下面討論。
另外一個跟《史記》相關的人物,是東方朔。司馬遷沒有提到他們之間的關系,《滑稽列傳》里記他言畢“原陛下遠巧佞,退讒言”之后,就病死了。不過,傳中明確有褚先生說,“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表明此篇為褚少孫所補。如此,較為可信的記錄,只能出自漢代人的著述了,這也許就是很多人相信桓譚《新論》的原因:“太史公造書,書成示東方朔,朔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東方朔所加之也?!比绻@個說法成立,司馬遷跟東方朔的關系應該非同一般,不過,事實究竟如何,恐怕誰也無法確知了。除了東方朔,還有一個跟司馬遷的關系究竟存不存在還有疑問的,是摯峻。司馬遷寫給他的信,存在《高士傳》里——
遷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伏惟伯陵材能絕大,高尚其志,以善厥身,冰清玉潔,不以細行荷累其名,固巳貴矣。然未盡太上之所由也。愿先生少致意焉。
《高士傳》作者皇甫謐,字士安,《晉書》稱他“素履幽貞,軒冕未足為榮,貧賤不以為恥,確乎不拔”?;矢χk生活于魏晉之際,看到過一系列殘酷的政治事件,感受到當時社會上因避世而流傳的隱逸之風,難免會對高士(隱士)情有獨鐘?!陡呤總鳌返臉藴蕵O高:“謐采古今八代之士,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終始,自堯至魏凡九十余人。雖執節若夷齊,去就若兩龔,皆不錄也?!辈氖妪R義不食周粟,孔子稱他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兩龔是漢代的龔勝、龔舍兩兄弟,王莽篡位后,二人以不事新朝而名于世。他們未能入選,當然是因為曾屈于王公,名耗于始。那么,入傳的摯峻是什么情況呢?“摯峻,字伯陵,京兆長安人也。少治清節,與太史令司馬遷交好。峻獨退身修德,隱于岍山。遷既親貴,乃以書勸峻進?!髸唬骸劰胖恿夏芏?,度德而處,故悔吝去于身。利不可以虛受,名不可以茍得。漢興以來,帝王之道于斯始顯,能者見利,不肖者自屏,亦其時也?!吨芤住诽忻?,小人勿用。徒欲偃仰從容以游余齒耳?!毓澆灰迫绱??!旄呱胁皇?,卒于岍,岍人立祠,號曰岍居士,世奉祀之不絕?!?/p>
《高士傳》這類作品,《隋書·經籍志》稱為雜傳,“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眾,名目轉廣,而又雜以虛誕怪妄之說”。這是說雜傳的流行和內容?!段男牡颀垺な穫鳌贩治隽似淞餍械脑颍骸八捉詯燮?,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眲⒅獛住妒吠ā穭t有對具體作品的批評:“至士安撰《高士傳》,具說箕山之跡;令升作《搜神記》,深信葉縣之靈。此并向聲背實,舍真從偽,知而故為,罪之甚者?!辈还苓@些評價是否公允,從上面的話里,我們能知道,人們很早就懷疑雜傳的可靠性了。不過,可靠性大概并不是評價這類作品的唯一標準,著述者的目的或許原本就不為記錄史事,而是為寫出心目中的理想形象。正因如此,人物只要有一點點文獻依據,就可以寫進作品并借機發揮自己的想法。比如《高士傳》里,既有見于《史記》的黃石公和商山四皓,也有出自《莊子》的王倪、許由,還有傳說中的漢陰丈人、披裘公等,都是借以寫皇甫謐心目中的高士形象。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另外一些不屬于高士行列的著名人物,偶爾也會作為對比出現在行文中。上面引到的這篇,司馬遷其實就是作為摯峻“高尚不仕”的反面存在的,所謂“遷居太史官,為李陵游說,下腐刑,果以悔吝被辱”。
“太上立德”云云,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引完這段話,信中沒有特別的發揮,而是描述了摯峻的高潔性情,隨后就勸他出仕。這其實只羅列了兩種對待世界的方式,沒有確立共同的認知基點,因此并無勸服的可能性。這大概就是王國維認為此信“直恐是贗作耳”的原因之一?鄭鶴聲《司馬遷年譜》,卻覺得信的出現順理成章:“所謂遷既親貴者,當其為太史令時也。遷雖與峻善,而志在立德、立言、立功,與峻之消極退隱行徑大不相同?!彪S后,年譜引《報任安書》中的話,來對應信里的意思:“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贝髋柰炀?,《文選》李善注云:“言人戴盆則不得望天,望天則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也。言己方一心營職,不假修人事也?!备螞r,報書還提到,任安提醒司馬遷“推賢進士”,不正好符合他給摯峻寫信的意圖和心態?不過,與《報任安書》的高度一致,非但無法確證信的真實性,甚至恰恰說明信非??赡苁亲鱾握吒鶕秷笕伟矔返牡雇?。然而,“虛幻的花園里有真實的癩蛤蟆”(Imaginary gardens with real toads in them),即便《與摯伯陵書》為贗作,是不是也說明作偽者把握住了司馬遷某個階段的心態呢?他可能的熱衷、激進和慮事不周,是不是在這封虛實未知的信里透露出來了呢?
司馬遷身后不久,就有關于他和《史記》的批評之聲,其中最突出的,是“愛奇”。揚雄《法言·君子》云:“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睍x李軌注:“《史記》敘事,但美其長,不貶其短,故曰多愛?!蓖瑫秵柹瘛酚衷疲骸盎蛟唬骸茨?、太史公者,其多知與?曷其雜也!’曰:‘雜乎雜。人病以多知為雜,惟圣人為不雜?!卑啾雱t謂,“誠令遷依《五經》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幾矣”。更后來的《文心雕龍·史傳》,也說《史記》“愛奇反經”?!皭燮妗睂Ρ鹊氖恰敖洝?,恰如揚雄言辭中“愛奇”對比的是“愛義”。推敲這些議論,大體可以明白,“奇”,就是不純,不正,“愛奇”并不是(或不只是)喜愛非??晒种?,而是美長而不貶短,不能像孔子或經書那樣以義為斷,因而導致《史記》裁剪不夠,駁雜不純。宋咸注《法言》提到,“遷之學不專純于圣人之道,至于滑稽、日者、貨殖、游俠、九流之技,皆多愛而取,不忍棄之”。這話透露出來的意思,仿佛司馬遷“愛奇”并非只因對經書的理解不足,還有他性情趨向的選擇。人的整個生命過程,應該都不是單一因素的推動,而是先天性情和后天學習共同作用的結果。這結果一方面決定了寫作者能達到的高度,另一方面也暗暗伏下了自己的命運線索。下面即將寫到的“發憤”,其性情根源,可能已經深深埋在“愛奇”這里。
二
無論性情如何,人面對的社會總體情形和思想的普遍狀況,很多時候由不得自己來選擇。無法自主決定的外在環境,某種意義上就難免會構成迫害。迫害并不只有某種意義上的強力,照列奧·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里的說法,“迫害這個概念涵括了多種多樣的現象,從最殘忍的類型(如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到最溫和的類型(如社會排斥),應有盡有。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存在著一些從文學史或思想史的角度來看非常重要的類型”。這些重要的類型,有人舉出了一些,包括民族意識形態、神話以及象征,要求團結一致、遵守法律以及適應集體思維模式的政治德性,信仰、意見和偏見,民族競爭造成的尚武德性,公民權利習傳性的平等,僭主的猜忌,群氓的嫉妒、仇恨和嘲笑。對照以上的條件,司馬遷幾乎具備了一個被迫害者的諸多特征不是嗎?不只是司馬遷,一個卓越(aretē)的人,幾乎無往而不生存于迫害之中。當然,并非具備了被迫害特征,迫害就接踵而至,任何迫害的出現,仍然需要一個觸發條件。
真正讓司馬遷陷入迫害泥潭的,是著名的“李陵之禍”。李陵是飛將軍李廣之孫,善騎射,對人仁愛,曾與司馬遷同為郎中。據司馬遷觀察,李陵“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天漢二年(前99年),貳師將軍李廣利進擊匈奴,李陵自請率步卒五千出居延。至?;?,為單于所率八萬余騎包圍,因糧盡矢絕,救援不繼,投降匈奴。投降引發了漢武帝的怒火,于是“群臣皆罪陵”。后來,漢武帝意識到李陵敗降的原因是救援不繼,心下有了悔意,于是派公孫敖帶兵去匈奴處接李陵。公孫敖沒有完成使命,就謊稱李陵在為單于練兵,“上聞,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此舉徹底堵死了李陵的歸漢之路,空留下千古遺恨。司馬遷受此事牽扯,是他在群臣罪陵的情況下,說了幾句話:“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于漢?!?/p>
從《漢書》的記載看,司馬遷對這件事的判斷,沒有明顯失誤。并且,雖然曾與李陵同為郎中,但司馬遷所有的言辭都不是出于私情:“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余歡?!庇纱丝梢?,衛宏《漢書·舊儀注》中所謂司馬遷“坐舉李陵”并不屬實。盛怒之下的漢武帝,哪里管得了這些,盡管是他主動問司馬遷的意見,最終仍然“下遷腐刑”?!秷笕伟矔氛f到這段經歷的時候,能夠見到司馬遷的悲憤之情:“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比氇z之后的情況,簡直無法描述,“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身遭腐刑之后的情況,更是苦不堪言:“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于巖穴邪?”這段描述,無論說的是心理還是生理,對一個心氣極高的人來說,都是完全無法忍受的恥辱。如此情形下,司馬遷能告愬的,差不多也只能是自己心目中的先賢——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太史公自序》中也有相似的一段,可見司馬遷對這說法的重視,但較真起來,上面的話很多算不上事實。即便著者有爭議的《周易》暫且不論,“仲尼厄而作《春秋》”就跟《史記》本身的記載不符。梁玉繩《史記志疑》云,“《春秋》之作,史公于《孔子世家》《儒林傳》序,言作于獲麟之歲。此又言作于厄陳蔡之年”,顯然有點自相矛盾。屈原寫《離騷》的時間,同樣跟《屈原列傳》的記載不一致。后面羅列的,也是有問題的居多?!秶Z》久已被認為非左丘明所作,《呂覽》始于呂不韋遷蜀之前,韓非寫《說難》也早于囚秦之時,《詩三百》中的圣賢發憤之作,恐怕遠遠不到“大抵”的程度。只不過,司馬遷說這些的時候,可能并非強調因果,而是表達一種情緒,一一推求,易失于刻舟求劍。更何況,這里還牽扯到對文句的理解,王叔岷《史記斠正》里就說:“竊以為史公《自序》及《報任少卿書》云云,蓋謂‘不韋雖遷于蜀,而世傳其《呂覽》;韓非雖囚于秦,而世傳其《說難》《孤憤》’。二人自有其不朽者存焉。非謂不韋遷蜀之后,始作《呂覽》;韓非囚秦之后,始作《說難》《孤憤》也。如此解釋,則與韓非、不韋兩傳所述不相抵牾?!比绻俜e極一點,齊召南《漢書考證》釋呂不韋、韓非事,已經說到了問題的關鍵:“此大意言二人身雖遭難,其所著作已傳當世耳,為下文自己發憤著書比例?!?/p>
各種意思綜合起來,差不多是說,無論種種列舉是否為真,司馬遷要表達的“發憤”之義,都不會受到影響。司馬遷之前,雖然已有屈原《惜誦》中的“發憤以抒情”,但真正把零散材料梳理成一個傳統的,是這里的“發憤之所為作也”。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曾分析其間的關系:“此種論調,固是受了屈原所說‘發憤以抒情’的影響,而所以特別的偏重‘發憤’一點者,大概緣于司馬遷的發憤著書……所以不惟以‘離憂’釋《離騷》,對于古今的一切著作,皆釋以‘抒其憤思’?!闹鳌妒酚洝?,確實在‘抒其憤思’,思所以張大其軍,由是對于古人的著作,亦遂予以‘抒其憤思’的解釋?!笨疾斓迷僮屑氁稽c,則《史記》全書,恐怕也彌漫著這種怨憤之情,如清代袁文典《永昌府文征》所言:“余讀《太史公自序》,而知《史記》一書實發憤之所為作。其傳李廣而綴以李蔡之得封,則悲其數奇不遇,即太史公之自序也。匪惟其傳伍子胥、酈生、陸賈亦其自序,即進而屈原、賈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痛哭流涕而長太息,亦其自序也。更進而伯夷積仁潔行而餓死,進而顏子好學而早夭,皆其自序也。更推之而傳樂毅、田單、廉頗、李牧,而淮陰、彭越,季布、欒布、黥布,而樊、灌諸人,再推之而如項王之力拔山兮氣蓋世,乃時不利而騅不逝,與夫豫讓、荊軻諸刺客之切膚齒心為知己者死,皆太史公之自序也?!?/p>
或者,這根本就不是什么梳理材料,而是司馬遷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傳統。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孫子、呂不韋、韓非,包括《詩經》中的諸多作者,稍稍脫離了自身所在舊傳統中的位置,微調自己的方向,成了這個新創造出來的傳統的一部分。正如博爾赫斯在《卡夫卡及其先驅者》中所寫,“事實是每一位作家創造了他自己的先驅者。作家的勞動改變了我們對過去的概念,也必將改變將來”。T.S.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說得更為具體:“現存的不朽作品聯合起來形成一個完美的體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藝術品加入到它們的行列中,這個完美體系就會發生一些修改。在新作品來臨之前,現有的體系是完整的。但當新鮮事物介入之后,體系若還要存在下去,那么整個的現有體系必須有所修改,盡管修改是微乎其微的。于是每件藝術品和整個體系之間的關系、比例、價值便得到了重新的調整;這就意味著舊事物和新事物之間取得了一致?!睉撌沁@樣的,司馬遷作為一個后來者,因其自身遭遇而有意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傳統。接下來,我們或許有必要把這個創造放進更遠、更廣的文化長河中,檢驗一下新傳統在其中可能的位置。
三
“發憤”一詞的出處,最早見于《論語·述而》,“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寿读x疏》:“憤,謂學者之心思義未得,而憤憤然也?!敝祆洹都ⅰ吩疲骸皯嵳?,心求通而未得之意?!边@里的憤,是一種心思未能通達的郁積狀態。又同篇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毙虝m《注疏》釋為“發憤嗜學而忘食”,也就是很好地化解了郁積狀態,開心到忘記了吃飯,連“老”來了都沒有注意。錢鍾書《詩可以怨》,則談到了跟憤相關的怨:“《論語·季氏》講:‘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埂皇撬膫€作用里的一個,而且是末了一個?!对姟ご笮颉凡⑴e‘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沒有側重或傾向哪一種‘音’?!稘h書·藝文志》申說‘詩言志’,也不偏不倚:‘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被蛟S,這里所謂的不偏不倚,是情感和寫作的心理平衡狀態,雖有郁積和怨憤,畢竟有更開闊的疏浚渠道,不至于事到臨頭,把可能的靜水流深變成激蕩的災難漩渦。
無論憤還是怨,此前的不偏不倚,起碼在司馬遷這里,發生了巨大的轉折。照《詩可以怨》的說法:“司馬遷也許是最早不兩面兼顧的人?!秷笕紊偾鋾泛汀妒酚洝ぷ孕颉窔v數古來的大著作,指出有的是坐了牢寫的,有的是貶了官寫的,有的是落了難寫的,有的是身體殘廢后寫的;一句話,都是遭貧困、疾病以至刑罰磨折的倒霉人的產物。他把《周易》打頭,《詩三百篇》收梢,總結說:‘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補充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結?!蔷褪瞧查_了‘樂’,只強調《詩》的‘怨’或‘哀’了;作《詩》者都是‘有所郁結’的傷心不得志之士,詩歌也‘大抵’是‘發憤’的悲鳴或怒喊了?!薄豆苠F編》更是列舉先秦與發憤相關的言說,分析其間的殊途與同歸:“‘發憤’‘舒憤’之旨,《孟子》早暢言之?!盾髯印ゅ蹲芬嘤浛鬃永шi于陳、蔡。孟、荀泛論德慧心志,馬遷始以此專論文詞之才,遂成慣論。撰述每出于佗傺困窮,抒情言志尤甚,漢以來之所共談?!?/p>
文化長河的情形,并非像科學一樣,總是后來居上,所有的創造,都有可能在相應的對照中變成某種局限。即如前面提到的“興觀群怨”,興可“感發志意”,觀足“觀風俗之盛衰”,群則能“群居相切磋”,怨有機會“怨刺上政”,把《詩經》的功能展現得非常充分。至司馬遷,原本完整的四項功能,只剩下了發憤一項。沿著這個方向發展,自然會如錢鍾書所說,發泄憤怨的文章也能招來禍患:“轗軻可激思力,牢騷必吐胸臆;窮士強顏自慰,進而謂己之不遇正緣多才,語好詞工乃愁基窮本,文章覷天巧而抉人情,足以致天仇而招人禍?!比绱送婆畔聛?,就怪不得文士會一臉窮苦相了。也許,我們還可以把對照標準放到司馬遷所言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上來?!断缔o下》謂:“《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照《系辭》的說法,即便《易經》為發憤之作,也是為了發抒對總體憂患的遠慮,而不是出于一己的憤慨。從憂患變為發憤,意氣漸盛,文采或更煥發,更能聳動世人,但細想起來,卻好像有什么厚重的東西被悄悄挪動了。不過,沒有人真做得到太上忘情,遭遇了如司馬遷那般的屈辱,還要提出更高的要求,毫無疑問是過于嚴苛的求全責備。發憤,很多時候是不得不然的自救之道——
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管錐編》云:“此處不復道屈原、韓非等而重言左氏、孫子者,二子如己之官體廢殘,氣類之感更深也?!痹谌魏吻樾蜗?,錢鍾書幾乎都能從干燥的文字里復原出鮮活的人心,幾句話就把人內在的心思寫出來?!豆苠F編》里的這個意思,其實可以在《報任安書》找到對應:“禍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蛞灾胁闹?,事有關于宦豎,莫不傷氣,而況于慷慨之士乎!”宮刑這樣的遭遇,普通人都無法忍受,更何況是以慷慨任氣自負的司馬遷呢?人生中很多災難,其實是完全無法安慰的,既不能在現實中求之于尊長(對司馬遷來說,父母已逝,那么其求告的對象可能是漢武帝嗎?),又因為自覺而不能轉嫁(難道奉孔子為先師的人,會違背“不遷怒”的教導?)。然而,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的,遭受如此重創的司馬遷,彷徨徘徊之際,必然需要什么途徑來激發或緩解,甚至,激發和緩解本是一件事。更甚至,激發和緩解轉換成了某種更卓越的東西,如劉晝《劉子·激通》所謂:“梗柟郁蹙以成縟錦之瘤,蚌蛤結疴而銜明月之珠,鳥激則能翔青云之際,矢驚則能逾白雪之嶺,斯皆仍瘁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遠之勢?!?/p>
還是《詩可以怨》,錢鍾書提到了寫作的激發和緩解作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只說‘舒憤’而著書作詩,目的是避免‘姓名磨滅’‘文彩不表于后世’,著眼于作品在作者身后起的功用,能使他死而不朽。鐘嶸說‘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強調了作品在作者生時起的功用,能使他和艱辛孤寂的生涯妥協相安;換句話說,一個人潦倒愁悶,全靠‘詩可以怨’,獲得了排遣、慰藉或補償?!蠹叶际熘ヂ逡恋碌挠忻碚摚涸趯嶋H生活里不能滿足欲望的人,死了心做退一步想,創造出文藝來,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Ersatz für den Triebverzicht),借幻想來過癮(Phantasiebefriedgungen)?!备ヂ逡恋略圃?,就是有名的“升華說”:“防范痛苦還有一種方式是我們心理結構所容許的力比多的轉移,通過這一轉移,這種方式的功能獲得了那么多的機動性。這里的任務是改變本能的目標,使其不至于被外部世界所挫敗。本能的升華借助于這一改變。如果一個人有能力增加從精神和智力工作這個源泉中獲得的快樂,那么他的收益是極大的。命運擺布他的力量也就小多了?!苯Y合“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或許司馬遷也不完全把寫作當成死后的防腐溶液,同時也是活人的止痛藥和安神劑——通郁結豈不是更積極的止疼安神?大概正是這個作用,讓命運對人的擺布力量稍稍減小了一點?
沿流探源,弗洛伊德的升華說,大概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卡塔西斯(katharsis)。陳中梅釋其原義:“在公元前五世紀,katharsis大概指一種醫治手段。醫學家希珀克拉忒斯認為,人體內任何一種成分的蓄積,如果超出了正常的水平,便可能導致病變,醫治的辦法是通過katharsis把多余的部分疏導出去?!璳atharsis不僅是一種較常用的醫治手段,而且還是某些宗教活動的目的。換言之,katharsis既可指醫學意義上的‘凈洗’和‘宣泄’,亦可指宗教意義上的‘凈滌’?!痹跐h語中,卡塔西斯通常被翻譯為疏泄、凈化或陶冶,如果用在寫作上,其實就可以是打開郁積的意思,具體到司馬遷,就不妨看成發憤。如果用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的話來說,這個卡塔西斯的過程,其實并非自然的轉折,而是有意的選擇:“真正的美德(aretē)是一種凈化(katharsis),而不離人間的思考(phronēsis)則是凈化的工具?!睂λ抉R遷來說,人間的命運早已顯而易見,現在,他要堅起心志,“述往事,思來者”,為那本將來的偉大著作而惟精惟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