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3年第6期|馮積岐:我們只是想知道
那時候,下雨天,在農村里的街道上,抬眼可見戴著顏色眾多的草帽,穿著“泥梯”行走的大人和孩子?!澳嗵荨笔悄绢^做的,有四條腿,樣式和腳上的鞋差不多,泥梯的腿大約有五寸高。那時候,農村人沒有錢買雨鞋,每逢下雨天,出門的時候,就將木制的泥梯用一根麻繩連同鞋子一起捆在腳上。泥梯就是雨鞋的替代品。
我們腳上的“泥梯”是我的祖父給做的。祖父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大木匠。據祖母說,祖父給城堡里的馮老爺家去蓋房子,屋檐上的花鳥草蟲全是祖父雕刻的。馮老爺家的院子里,一年四季,花香四溢,原因是,祖父雕刻的玫瑰、牡丹、梅花等等各種花兒在夜間就開了,就放香,而屋檐上雕刻的鳥兒會飛出去覓食。祖母的話,我半信半疑。我將祖母的話說給大虎和石頭聽。大虎和石頭都不相信祖母的話是真的。大虎說,“你爺爺做的泥梯穿上能飛起來,我就相信你婆(祖母)的話是真的?!笔^說,“你去問問你爺爺,能不能做能飛起來的泥梯?”三個六七歲的孩子站在城堡的街道,迷茫地注視著空蕩蕩的城堡,注視著緊偎著村莊的一脈青山,注視著自己的童年,注視著想知道而不知道的許多事情。
我們并非渴望飛上天,并非渴望著離開城堡,并非渴望做天上的人。我們只是想知道,村子后面的山那邊的景象。大虎和石頭一口咬定,山那邊是山,山的山那邊還是山,山山不斷。我臆想,山那邊有一條大河,有平原,也許是一大片森林。我們太想知道山那邊了。為此,我們猜測,打賭,爭論,焦慮。我們不去問大人。大人總是在哄我們。大虎和石頭問他們的娘;“人是從哪里來的?”大虎的娘說,“是從河里撈上來的?!笔^的娘說得更奧秘;“人是圣母娘娘送的?!弊婺傅幕卮鹗刮沂鴼鈶?;“等你長大了,不知道的就都知道了?!蔽覀儸F在就想知道,我們不想等。童年太漫長了。
我去問祖父,“你能不能給我們做一雙能飛起來的泥梯?”祖父停下了手中的木工活兒,眼皮一抬,不認識我似的,打量了我幾眼:“你想穿著泥梯飛上天?”我說:“不是上天,我們想飛到山那邊看看。你說,你能不能給我們三個做三雙能飛的泥梯?”祖父用右手在上唇的胡須上抹了抹,揮起了斧子,就在斧子落在木頭上的那一瞬間,祖父開口了:“能?!弊娓竿鲁龅哪且粋€“能”字,花一樣開在了我的心里。我跑出了院門,把祖父的允諾告訴給了大虎和石頭。大虎和石頭在街道上逗弄一頭豬。他們一聽,連聲叫好,大虎腿一跨,騎上了那頭豬,石頭拽住了豬尾巴,豬的叫聲像頭頂的藍天一樣明朗。
我們終于盼來了夏末秋初的一場雨。
我們終于穿上了祖父給我們三個新做的泥梯。
我們走上了城堡的街道。
雨點疏疏朗朗的,仿佛煤油燈的燈光,在風中一伸一縮。云團好像沒有縫在一起的補丁,天壓得并不低。街道上還不是很泥濘。我們三個很無聊地在雨地里行走。我們三個都搖搖晃晃著,都覺得泥梯很輕,腳底下很輕。大虎和石頭問我:“這泥梯能飛嗎?”我咬了咬嘴唇,張開了手臂,喊了一聲:“飛呀!飛起來!”我的話還沒有被雨點打濕,身子一晃,泥梯離開了街道,向上飄,向上躥。大虎和石頭一看,幾乎是同時銳聲喊叫:“飛呀!飛呀!”我們三個都飛起來了,飛上了城堡的上空。
我們飛行的速度并不快。
雨停了。沒有縫在一起的云團賭氣似的各奔東西。布滿陰云的天空裂開了幾條口子,布條子似的藍天緊緊地勒住了灰色的云。我們三個像在街道上閑逛的小狗似的,在城堡上空晃悠著、晃悠著。從城堡上空俯瞰,比偷吃生產隊的西瓜還快活。城堡跟一頭吃飽的豬,靜靜地躺臥著。街道木楔似的,揳在兩排廈房之間,土墻豁豁牙牙,房屋高的高、低的低,模樣十分丑陋,屋頂上,瓦楞間擠出的青草垂頭喪氣。城堡的胡子眉毛,也逃不出我們的視線,連城堡的每一處縫隙,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城堡里的任何秘密也休想再瞞住我們。我們看見,石頭的姐姐正蹲在后院里尿尿,她把粗布衫撩上去,腰際也露出來了。大虎說:“你姐的尻子真大,真白?!笔^說:“不要說了,小心叫我姐聽見了?!蔽艺f:“我們是天上的人,她聽不見的?!睆拇蠡⒓绎w過的時候,只見大虎的娘獨自坐在房檐臺上,搖動著一個小圓扇子,她搖得很機械,像個皮影似的。大虎的娘只穿一件小背心。我們幾個不敢吭聲,悄然而過。從來順家飛過的時候,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來順和他的媳婦躺在杏樹下的涼席上,他們都只穿一件大褲衩,他們顯然是睡著了,來順媳婦的一只手搭在來順的身上,她披頭散發。大虎朝下尿了一泡,只聽見來順媳婦叫喚了一聲:“下雨了!”我們幾個飛快地飛過去了。我們看見,坐在樹蔭下乘涼的爺爺們、奶奶們、嬸嬸們、姐姐們,神情似乎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蔫頭耷腦,坐無坐姿,他們好像被人踩踏了一百遍的高粱稈。我們幾個在城堡上空轉了兩圈,毫不猶豫地飛向上北山。
我們順著進山的路,朝前飛。山路緊貼在半山腰,歪歪扭扭的,像窩在碗里的面條,粗處粗,細處細。我們能看見,山路上的小石頭有的像核桃那么大,有的只有指頭蛋那么大,山坡上的草被曬蔫了,少氣無力地趴在坡地里,只有山巖齜牙咧嘴地看著我們。我們飛上了最高的山頭——就是站在城墻上,障了我們眼目的那些山。山頭好像把藍天戳破了,隔開了。山頭上十分涼爽,依舊酷熱的初秋,仿佛被這些山頭一腳蹬開了,滾到了我們的城堡,滾到了平原上。我們抬眼朝遠處看,山頭一座牽著一座,一座拽著一座,朝北,朝東,朝西,結為一片,沒有邊際。我們沒有看見平原,沒有看見河流,連村莊也沒有看見。我們失望了。我說:“那很遠很遠的山頭后面,肯定是平原,不會有那么多的山?!笔^也說:“我們一定要知道,山那邊是什么,有沒有老虎,有沒有狼?!蔽艺f:“那就再飛吧?!蔽覀冿w得很低,能看見山坡上黃芩淡藍色的花兒在燃燒;能看見牛在山坡上吃草,牛將舌頭伸出去,一攬,青草便屈服了,到了牛嘴里。放牛的是一個小女孩兒,大概有八九歲吧,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她仰著頭看著我們,還朝我們招手。她像玻璃似的透明,頭發亂糟糟的,兩個紅臉蛋。突然,一只色彩斑斕的野雞騰空而起,飛得和我們一樣高。大虎伸手去抓野雞,沒有抓住,野雞冤屈似的,叫了幾聲,一頭栽進了草叢中。石頭大叫一聲:“看!朝這邊看?!蔽覀兛匆?,草坡上有一男一女,他們扭結在一起,好像在打架。石頭朝下面吆喝:“哎,不要打了,男人不能欺負女人……”聽見喊聲,那男人站起來了,他一只手提著褲子,一只手朝我們揮動:“哎,停下,帶上我們?!贝蠡⒄f:“他肯定把我們當作神仙了?!笔^說:“我才不做神仙?!蔽艺f:“咱們快飛,不要和下面的人說話了,小心掉下去?!?/p>
我們越飛越高。我們的脊背似乎貼在了藍天上,藍天飽滿而豐腴,比家里的鏡子還亮,還光滑;藍天里好像汲滿了水,只要我們的手一抓,就會把它抓破。我們擔心那藍色的水流淌下去——天漏了,有多可怕,我們不敢想。我們生怕把藍天撞破,撞一個洞。我們開始向下降,降到能看清楚山頭、山坡、山溝。
我們繼續向前飛。
我們無論飛多快,也攆不上遠處的山;遠處的山,向更遠處奔走。我們飛得快了,山奔走得更快;我們慢下來,山也慢下來了,我們好像永遠趕不上向前奔突的群山。我們希望看到變化,看到和山不一樣的景象。
我們沒有沮喪,沒有倒退,繼續飛。因為我們想知道,想知道我們不知道的景象。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究竟不知道什么,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究竟需要知道什么。反正,我們不滿足只知道山那邊還是山。
我們又飛過了幾個山頭。我們先是看到了一群羊和兩個放羊的人。散落在山坡上的羊群如同城堡里的王三吹奏的嗩吶聲,很亮眼。在另一個山頭下,我們繼而看見兩頭狼,狼的耳朵豎起來,尾巴耷拉在地上,眼睛賊亮賊亮。它們抬起頭盯著我們,似乎打我們的主意——它們的樣子和連環畫中的狼一模一樣,由此,我們斷定,它們是吃人的狼。不遠處是一對金錢豹,身上的花紋像畫上去的一樣。大虎說:“我們快飛,掉下去,就被豹子吃了?!笔^說他的爺爺在北山里見過豹子,豹子就是這樣子,它一爪子過來,把人就打倒了。我說:“飛高一點,快離開?!?/p>
我們飛來飛去,依舊在大山中,好像囚禁在籠中的鳥兒,怎么掙扎都掙扎不出鐵籠子。我們落在一個山頭上,解開了麻繩,取下泥梯,在平坦處的青草上走動著。站在山梁上,我們朝下看,山下面的不遠處有一條河流,從北流向南。我們似乎能聽見河水的淙淙聲。我們憧憬著,在河的北邊的北邊,必定是大平原。平原上的村莊影影綽綽,平原是一幅畫,一片幻景。如果我們能看到平原,看到村莊,總算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
我們在草地上躺了一會兒。深山里的太陽光棉花一樣柔軟,我們的身子被太陽光泡軟和了,我們愜意,我們慵懶。大虎說:“我們睡一覺再飛?!笔^說:“肚子餓了,飛回去吃飯吧?!蔽艺f:“咱順著河流再飛一會兒,說不定,能看到大平原?!笔^說:“不行,我餓了?!蔽艺f:“那就朝回飛,飛到我們的城堡去?!?/p>
我們重新將泥梯捆扎在鞋上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們朝泥梯吶喊:“飛!飛起來!”捆在腳上的“泥梯”一動不動,如死去一般。我們三個再一次一齊喊叫:“飛!飛!”泥梯耍賴似的,不動彈。石頭說:“泥梯上是不是有啥機關?”我們看了看,泥梯只有四條木腿,并沒有什么機關,它靜靜地擱置在我們眼前。大虎說:“泥梯飛了這么多路,怕是困乏了,飛不動了,叫它歇一會兒?!笔^笑了:“泥梯得是和我一樣,肚子餓了?”我們認同了這個判斷。我們幾個躺在青草地上,誰也不說話。其實,我們都害怕,都心慌,都不愿意說出來。躺了一會兒,我們重新穿上泥梯,再次呼喚:“飛!飛起來!”
果然,在我們的呼喊聲中,泥梯再次飛起來了。大虎說:“泥梯不聽話,不想飛了?!笔^說:“泥梯困了,歇一會兒就飛起來了?!边@一次,泥梯飛得比原來還快。我們鉆入了一片白云中了,白云很軟,很綿,一抓一大把,手一松,它又飛走了。我們真想把白云摟在懷里,枕著它睡一覺。我們從白云中飛出去,抬眼一看,天太藍了,藍得像我們過年時放的炮一樣響亮,藍得害怕。大虎說:“咱們回去吧,不敢再飛了,再飛就到天宮了,就見不到我的爺爺婆婆了?!笔^說:“我餓了,咱回去吃飯?!贝蠡⒄f:“回就回?!蔽覀兘o泥梯說,“下,再下?!蹦嗵蓠{著我們穿過白云向下飛去了。我們看到了房屋、街道、樹木和行人。我們不知道,我們的腳下就是城市。泥梯駕著我們飛向城市。我們停在了一片草地上。青草毛茸茸的,手按上去,像按在白云上一樣。我們坐在草地上,脫下了泥梯,提在了手里。我們走出了草地,走上了街道。大虎和石頭都說肚子餓了,要找東西吃。我們走到一座房屋跟前,從玻璃窗子上向里面看,有幾個人坐在桌子跟前正吃飯。我們眼巴巴地看著,不停地舔嘴唇。有一個黃頭發身材高大的婦人走出來,說了幾句話,我們聽不懂,她朝我們招招手,示意我們跟她走,我們就跟著她,進了房子。房子很大,四周堆著能吃的東西,我們叫不出名字,只能聞見香味兒。我們剛坐在桌子跟前,“黃頭發”給我們端來了兩個盤吃的,一盤子羊肉,一盤子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石頭抓起羊肉就吃。大虎說:“他們要錢,咋辦呀?”石頭說:“不管他,吃飽肚子再說?!庇谑?,我們就大吃起來。我們正吃著,黃頭發給我們端來了一盤子桃子,我們吃光了桃子,沒有人向我們要錢。我們還是膽怯,趁黃頭發沒有來,撒腿就跑。跑出屋外,回頭看,沒有人追我們,我們喘著氣,放聲大笑了。街道上有老人,有年輕人,他們的步子很慢,看起來很悠閑。那些姑娘們比大虎的姐姐還白凈,好看。街道上,有幾個人在吹拉彈唱,有幾個人在下我們叫不上名字的棋子,棋子有一寸高,下圓上方。也有幾個人坐在一起,不知道說什么、笑什么。這些人像小人書中的人一樣,好像閑得都無事可干。我們坐在一條凳子上,一個靠一個,睡著了。在睡夢中我們被叫醒了。我們一看,只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站在我們跟前,他打手勢,叫我們起來,跟他走。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壞人,他要叫我們去哪里,我們都害怕了。石頭說:“我們是從山那邊來的,不是壞人,我們不去?!贝蠡⒄f:“你放了我們,我們現在就走?!蔽覀儙讉€準備穿上泥梯,想飛走。眼鏡一看,哈哈大笑,他打手勢示意領我們去休息。我們覺得,“眼鏡”好像不是壞人,就跟他走了。眼鏡把我們領進了一道門。一個小姑娘給我們打開了一個房子,房間里有三張床。我們這才明白,眼鏡是叫我們來睡覺的。我們三個撲倒在床上,笑著,跳著。玩了一會兒,我們都睡著了。睡夢中,我仍舊在飛。我跌進了一條水渠中,全身濕透了。我在夢中尿了,尿濕了人家的床。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喊了一聲。爺爺叫著我的名字,問我:“喊啥哩?!蔽艺f:“我尿床了?!睜敔斆嗣?,說,“沒有呀。你做夢哩?!蔽艺f:“我夢見穿上泥梯飛到天宮去了?!睜敔斦f:“夢不是真的??焖?,睡醒了,就不做夢了?!?/p>
【作者簡介:馮積岐,陜西岐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當代》《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作家》等,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轉載,入選各種年選。出版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村子》《逃離》等十五部?!?/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