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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5期|劉東黎:予我生機處,即為故鄉(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5期 | 劉東黎  2023年06月02日08:40

    劉東黎,哈爾濱人,東北師范大學畢業,文化學者、作家。著有《北京的紅塵舊夢》《北京:當歷史變成地理》,寫文化北京的草木風物、世事滄桑?!对掠看蠼鳌吠ㄟ^歷史文化地理書寫中國古典傳統的端靜明朗,在江南煙雨中感悟天人合一的詩化境界。長篇小說《黃花落、黃花開》,描摹大時代的沉浮飄零與生死歌哭。近年致力于人文地理和自然文學創作,領悟自然世界的幽微繁富、包羅萬有?!督釉谏稀贰队^象》《虎嘯榛莽》等作品,是對人與自然“相摩相蕩、氤氳化醇”的觀察、思考和對話。有多篇散文見于《當代》《人民文學》《十月》《光明日報》等,題材廣泛,如自然物象的風日之美、前輩學人的志業風骨、歷史深處的名士風流、文化傳統的流風遺韻。

    一 筑造“地方”,即為棲居

    天空是拱形的造化之路,日月運行,群星閃爍。大地是節日的溫寒,蘊藏著水流和巖石,滋養果實,庇護植物和動物。諸神是召喚眾生的神性之使,示現為白云的飄忽和天穹的湛藍深遠;而凡人必有一死。

    但凡人晝夜勞作,艱難負載,苦心筑造,成就春華秋實;終于讓“四方”圓融共舞,復入于一物,挪入世界的敞亮之中:“我們發現自己已經在那里,扎根于世界之中,處于地方之內?!?/p>

    位置、地點、地帶、道路、四方、世界、家園、棲居、在場等,終使大地顯露為大地,萬物欣榮開放,幽閉含藏,而又各得其所。尤其海德格爾在談及“地方”時,將地方與“存在、人之棲居及‘家’聯系在一起”,因為“存在”和“地方”密不可分。地方指向本源,與本性的至高存在息息相關。

    不是世界建構了地方,而是地方建構了世界——正是這個因果之序,我們才接受了大地饋贈的綿長與當下時刻的豐盈。在天、地、神、人的四重整體中詩意棲居與自由吟唱。

    當然此時這種“歌唱是艱難的,因為吟唱不再可以是招徠張揚,而必須是實存”,如同海德格爾用凡·高畫中農婦的農鞋負荷起土地沉默的呼喊。它不是一種可對象化觀察和測量的所在,而是被某件藝術作品興發的、必與世界的敞開相對而露面者——“藝術的永恒源泉是:形象惠臨人,期望假手于他而成為藝術品。形象非為人心之產物,而是一種呈現,它呈現于人心,要求其奉獻創造活力?!保ǖ?馬丁·布伯《我與你》)

    與此同時,“地方”不受誘惑,也拒絕交易,因其所為,不為私利,而是源于整體而純粹的牽引,才使得四重合奏回蕩在軌跡廣闊的世界性生存。也正是“地方”將人的卑微尺度與殘破大地再度連接,作為神性彰顯自己的場地,最終也成為人仰望天空并尋覓神性啟示的所在。

    “棲居主要不是居住,而是照料,使萬物如其所是?!币环N仁慈與關心向上直抵天空,而根基還留在地方。地方“更順從于真理之運作和保藏”,并有一種敞亮貫通天空與大地之間。這一“之間”被分配給人,構成人的棲居之所在;這個所在,就是地方,它不帶先見,謙遜地向非我世界敞開,以如初見般的敏銳體驗萬物,并“使諸神現身,使神性命運與人類命運的對話灼灼生輝”;并“以它們的本分,專門守護救渡之生長,重新喚起和創建我們對允諾者的洞察和信賴”。

    二 地方,不是遠方

    亙古如斯的湖泊、永不摧折的林木、散發著香蕨木和松柏芬芳的農場,那是懷特筆下的優美湖畔,湖邊小屋內“濕地的氣味透過朽蝕的墻板裊裊飄來,催人如夢”?!度碜匀皇贰飞l著田園風格的悠遠氣息,讓我們回憶起源頭,回憶起對自然存在最古老的理解。而共同感、所屬感和“地方意識”,作為對“存在之遺忘”的一種克服,永遠留存于那些人和“地方”深度關聯、深深扎根的村莊。

    以懷特為代表的阿卡迪亞型博物學“側重觀察、感受和欣賞”,于細微痕跡中探尋真理,不以獵奇、發現新物種、收羅自然珍寶為目標,對自然更加清晰審視、有如工筆畫般的描繪,將植物學、鳥類學用文學形式表達。

    《塞耳彭自然史》是為地方寫作之開端。地方遠遠不是與現實世界相對立的虛構想象,而是由直接、有說服力的經驗和觀察所積累與支持的思想體系?!叭祟愔挥心敲磧扇齻€故事,就像這里的云雀,幾千年來一直唱著同樣的五個音符”,吉爾伯特·懷特的“地方”,樸實到一覽無余,就是人類得以了解其與自然互動關系的基本空間。

    生活安靜,主人文雅,兼有科學的趣味。人多閑暇,就連周邊鄰家村民最隆重的活動,也不過是到附近城鎮去趕一次集。時間微不足道,一百年也不會有顯著變更。他們不關心自己的過去和歷史,所有時間的流逝,都只是為了尋找地理上的支撐點、“位置感”。過去、現在和將來失去了意義的關聯,地方的永恒性,使人們更加傾向于依賴一個不變的事物,腳下的土地就成了混沌宇宙中最確定不移的點。也正因如此,“懷特和他的鄉親們”,是真心信任這人世間的。

    懷特限定于一種不能四方奔走的職業,他不接受火車、電報,不愿太多為家務事煩心,但僅為解決一些鳥類學的細節問題,卻甘于花十年光陰而一往無悔。在我們現代人眼中,懷特是一個重度拖延癥患者,缺少意志力和某種可稱為事業心的東西,但是,他又幾乎每天都記錄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博物學活動,塞耳彭獨特的風物和氣候滲透到所有文本中,讓后世讀者清晰看到了一方土地的色彩變幻與歲月變遷。

    “美是真實,真實是美麗,知道這個就懂得了世上的一切?!保龋暗胤健闭且驗楹唵握鎸嵍利?。自然文學作家的科學素養體現在對地方環境知識的精通,但那不是指職業科學家的精確性和精微性,而是比常人具有更多的基礎性知識,同時愿意致力于以一種可分享的形式,向讀者傳遞。作者同時又并不過分去探究自然事物、現象背后復雜的本質及規律,這也使《塞耳彭自然史》避開了很多陷阱式的爭辯,而更加貼近于真實的自然世界。優美、典雅、淳樸、富于秩序的主題,追求簡約、心靈平靜、道德升華的愿望,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種和諧自足的特征。

    與此同時,又正是《塞耳彭自然史》這樣的作品能為我們提供連接現代與傳統的橋梁。這個停滯不變的鄉村或小鎮,古代回音縈繞未散,而新的時代聲音已沖撞而來,圈地運動時時襲來造成的巨大困擾、法國大革命傳導過來的政治余震、當時英格蘭令人不安的極端嚴寒天氣——當然對于這些,懷特和身邊的本地人是不太理會的。

    “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變化是外界的、天際的,塞耳彭的世界兀自流轉在循環往復的恒定之中,如赫爾曼·黑塞所說:“大部分人都像被風吹落,隨風飄舞,掉于地上的樹葉一樣。但也有與星星相似的人,他們行走在固定的軌道上,多強的風都吹不倒他們,他們本身擁有自己的法則和軌道?!?/p>

    三 “我能聽懂鳥類的歌聲”

    在艾比童年的記憶里,荒野無邊無盡。

    草原在落日下泛出淡紅色的光暈,像紅色的水晶,而遠處的山林則顯出一派夢幻色彩濃厚的藍色。天與地都寂然不動,陷人于一種欲思無力、欲言又止的境況。然而,這又是一個外在風景與內在風景開始融合的時刻:“在這個時刻,激烈的內心斗爭讓位于強烈的感受性,自我專注讓位于對非我世界的專注?!?/p>

    艾比童年生長的地方——霍姆山區,那個被他稱之為“荒涼石南地”的小農場,一個不大的地方,是艾比與兄弟姐妹們的樂園。

    艾比有個弟弟霍華德,有一種能與樹木溝通的奇異功能。還有個童年玩伴約翰尼,他不用火柴就能生火。而艾比對此并不表示羨慕,因為他本人也是一位專家,他在辨聽鴿聲方面極為擅長,如同梭羅聲稱能發現滲透在石頭、水流、山脈中生命力的證據。

    從小與自然親密無間的聯系,讓艾比能更敏銳地感知自然界的聲音,《大漠孤行》與《回家的路》有一種將敏銳和好奇結合在一起的粗獷和力量。作家對眼鏡蛇、響尾蛇、吸血獵蝽、黑寡婦蜘蛛、蚊子、飛蟻、蝎子的關注,顯示他比常人更能領會動物聲音所傳達的意義。

    人類的母語都是在家中學習并掌握的,而非由學校的老師傳授。語言是對自然世界的模仿,人類的語言亦是自然的組成部分并與自然相通,這里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神奇,以至于少有人能充分把握它的復雜、微妙特性。

    人類身體是一個質地相對低劣的感知儀器,我們不太能感知到自然界中大化流行的生命現象和節律,而鯨魚、蝴蝶、大象、鷹與鹿等,卻能夠準確無誤地感知。自然中的生物及其主體環境,都以其特有的方式進行交流與信息傳達。當人們接近草地時,所經之地必然會引起密集的反應:一些鳥會突然往回飛,一些動物發出不安的尖叫,而一些昆蟲在草地下加快了爬行的腳步。這個信號還會如漣漪一般,被一路傳遞下去。在森林里,很多動物都知道鷹與虎會大致在什么時候巡行,獵人會在什么時候出現。整個世界沒有靜止之處,所有的生靈都在觀察,都在聆聽。

    十七歲的艾比開始了漫長的、從不停息的旅行——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種感受到另一種感受,落基山脈白雪皚皚,遠處就是遼闊天際線,還有雄奇無邊的大沙漠,泛起千頃流金的科羅拉多河岸,以及緘默純靜的格蘭峽谷。敬畏的體驗往往迫使寫作者的注意力離開自己,喚醒了自我與有機世界的融合,其作品也對自然法則表現出較高的遵循態度。

    回憶過往,艾比說,我們可能都會虛構童年往事。但是,他們確實曾在故鄉的野地中迷過路,那個沒有星光的夜晚,山林永遠留佇了他們當時的敬畏和恐懼,這是虛構不出來的。關于自然更深的隱喻,迫使語言存在于植物、流水、石頭和動物中。很多年后艾比才明白,自己明察秋毫,善于聆聽,是因為自己謙卑,時刻張著聆聽的耳朵?!八缭趬糁袧撔?,深愛著五官感知帶來的豐美生命?!保ǖ侠拢笞匀黄仁棺骷覍ν饨绺鼮閷W?,體驗更為豐富,而專注正是精神體驗的靈魂。奔跑變為了載歌載舞,張望變為了凝視與守望。

    萬物的自主言說開始了。當敘述者的存在越來越輕盈,他的感官仿佛融入到非人類世界,而自我變得幾近“半透明”。當人進入到一種心神迷醉的狀態,廣闊宇宙自會有一種通靈的獎賞。這是一種受到訓練的對自然的敏感,是“經過長期的苦訓才能獲得的喜悅狀態”。

    寫作目的是“喚起回憶”,而不是“摹仿現實”,兒時記憶的發酵、對地方性寫作的認同,使他將自然寫作恢復到從前某種更為豐富和敏銳的面目。這種素養的根基,固然是荒野經驗,但正如華茲華斯所認定的那樣,無論現實如何令人沮喪,但“人的天性還能回憶”,童年才是成人重返自然、重返地方的最重要媒介。地方性寫作呈現出的那種童真性、神秘性、非理性和詩意性的美學特征,這是其遵循藝術回歸審美自律發展規律的結果。

    四 廣大與精微

    在吉爾伯特·懷特生活的年代,早就有新興的資產階級人家,經常會將千里之外的地理風貌繪成地圖、風景畫和版畫,作為裝飾掛在家中。那是地圖繪制者跟隨商船、戰艦和科學考察船到達世界各地攝取的影像,是那個時代人們實現自身欲望和想象經緯的夢幻地帶。它們是信息也是邀請,連接了從地方到未知空間的通道。

    人類真就是這個藍色星球上一張脆弱的薄膜而已,渺小得無以言表。如梭羅所說,我們大多數人沒有深入過水下三米,也沒有跳高到三英尺以上。所以,人類必須將自己放置在一個恰當的、質樸卑微的小坐標中,才能更理性更清晰地認識自我。就如維柯所說,“人類本性有一個特點,在描繪未知或遼遠的事物時,人類對它們沒有真正的了解,或是想對旁人也不了解的事物做出說明,總是利用熟悉的或近在手邊的事物的某些類似點”。

    地方可大可小,大到地球、國家、地域、城市、村莊,當然首先得是“生物區域”,有的生物地域大到足夠囊括三千萬人口,橫跨幾個國家;也可能很小,小到一片樹林、一條小河、一間屋舍,甚至廢墟、墳塋。在利奧波德看來,一棵大橡樹就是一個歷史博物館,擁有這棵樹即意味著擁有歷史演變劇場中的預定座位。

    甚至,它還有可能是流動的,比如在一片未被現代價值污染的河流,與周邊環境相比,在某些生態標準下,顯然處于另一個話語系統。如梭羅所說,大與小是相對的。瓦爾登湖是一個小的海洋,而大西洋是一個大的瓦爾登湖。

    但是,它必須是一個被久久凝視與記憶的“地方”,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有身處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特殊的地方會對特殊的人群產生特殊的意義,人與地方相處日深,相互定義,人是某個地方的人,地方是某些人的地方,甚至成為這個人或某一族群記憶、體驗的核心。

    自然顯露的適應策略,遠比任何人類智力所設計的適應策略復雜。我們至今仍沒有真正弄清楚從無機到有機決定世界和人類走到今天的關鍵一環。生態學家尤金·奧德姆發現,在幾平方英里的森林中,所存儲的信息極為精細與繁復,勝過人類所有圖書館中的信息。盡管這不是同一個信息序列,而是我們生息的宇宙生成的編碼,其歷史更需用地質年代數計。奧德姆據此認為,“在這個全面的信息背景下,人類可能并非是最高級或最有趣的產物”。

    土地不僅是土壤,而且是所有生命活動的場域。生物學家發現,在森林土壤最上面的那一英寸土中,每一平方英尺平均有一千三百五十六種生物。假使再估算顯微鏡下所能看到的族群,很可能數目會增至二十億個細菌和上百萬個霉菌、單細胞動物和藻類——而這一切,都在不過幾量杯就可全部盛起的土壤中。所以詩人才會無限嘆服地吟詠:“我相信一片草葉的意義 / 不亞于星星每日的工程?!保ɑ萏芈恫萑~集》)

    自然是一個成長著的、有創造性的、尚不完美的結構——它不停地用自己雄渾的生命力進行某種目的不明的苦心創造。歌德曾設想尋求某一種認知方式,這種方法可以證實自然是運動的和有生命的,與此同時,在其本身整體性的嚴密之網上,它每一個單獨的部分都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說,在有機界里,盡管沒有任何東西不與整體相聯系,但每個部分又都可以看成是整個系統的縮影,就像一塊有無數切面的水晶體。

    也許我們不該著眼于規模,更無須尋求規范,地方是最大的公約數,它本身就是自然的光芒在各種位置產出的各種投影(模式和經驗)。它的一致性是內在的,保證了沒有什么東西會太奇怪或太平庸,也沒有什么東西會由于太高尚或太低劣而不能包含在它的范圍之中。

    森林、海洋、沙漠、都市、街區……當“地方”的領域變得更大,人們會將整個地球視為“我們的地方”,將自己視為“地球的成員”?!皟H在關系中人方可感悟萬有之惟一性,僅在惟一性感悟中人方可懷具萬有一體之心胸”(馬丁·布伯《我與你》),這就是地方精神。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是部分中的一個小部分,而整體亦由部分所構成,每個部分又為一個整體,地方帶給人的,就會是一種真實自然、無須焦灼的狀態。

    《塞爾伯恩自然史》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在懷特的家鄉,每兩個山莊之間,都有一座橡樹枝搭成的涼亭,每年當地過一些隆重的節日,都會有專人主動前來翻修涼亭,根據要求,所有木材都得是為翻修涼亭砍伐的。同時,作為額外的回報,翻修涼亭的人可以拿走換下的舊料。在環境保護方面,無形但強有力的村規鄉俗勝過社會律法,因為這種模式更符合生態學原則,它會自主去形塑一種生態可持續的、穩定的、自我維持的生活方式,更有利于人與人、人與自然建立起真正負責的親密關系。

    地方有其相當漫長的時間刻度,有充足的時間用來協調合作關系。這也使得他們的集體認同更符合人性,更有韌度。傳統的星相、農學、綠色耕作、傳統手藝、紡織布藝、金屬冶煉,更造就了生態的穩定、自足、自制與繁盛,如果不受干擾地任其世代傳承,獨立于現代性的浪潮之外,那正是人類世代向往的“仙那度”“香格里拉”或“阿卡迪亞”。

    所以有時我們會想,西方科技大國兩百年來衍生出來的科學傳統與經驗,是不是一定要橫向移植于那些與世無爭的小國?相對而言,社會系統也不過是一個小的人類領土,并不是獨立于它周圍的植物、動物、風、雨、河流之外。而包含“獨特的植被、土著居民與文化、有自由開放的河道、沒有柵欄封圍的開放視野”等要素在內的整個生態系統,就構成了一個自足的地方,已經擁有了屬于自己、直面自然的地方精神。

    布伊爾有一句話意味深長:“令梭羅真正感興趣的不是自然本身;自然不過是某種東西的屏障?!痹谒磥?,自然文學想恢復的,也許并非是人們對動植物世界本身的興趣,而是某種感知形式。在更宏大的意義上,有一種潛在的力量支撐著地方的自然秩序,這種力量產生并調節著宇宙現象和萬事萬物的性質與特征。這種力量來自于自然秩序的抽象形式,在無形中安排萬物眾生“是其所是”、“如其所是”。

    五 地方是空間的暫停

    利奧波德久久凝望著天空中的短腿丘鷸鳥,此時,它正發出清脆婉轉的啼鳴,同時表演著精彩絕倫的舞蹈。在他的土地審美中,“松雞是北方樹林的靈魂,藍冠鴉是山核桃林的靈魂,灰嗓鴉是泥炭沼澤的靈魂,藍頭松雞是長滿刺柏的山麓丘陵的靈魂”,因為它們是所在地貌、景觀與生物共同體中的“審美標志物種”。而白色、嬌小、無用的葶藶,只要有“微弱的陽光”,就能“將小小的花朵撒滿所有有沙土的地方”?!翱释禾?,但眼睛總朝上望的人,是從來看不見葶藶這樣小的東西的;而對春天感到沮喪,低垂著眼睛的人,已經踩到了它,也仍渾然不知?!保ā渡赤l年鑒》)

    現代生活的“自由”是基于“限制自然、分割地方”而建立起來的?,F代性最根本的特征,就是空間與地方的分離。美學與資本的聯姻,誕生了越來越多的主題景區或旅游勝地。戶外行走成為時尚。如同在迪士尼這樣的場所無法找到真實的存在感一樣,一個個地方被塑造成了伊甸園般空洞偽飾的“美麗新世界”。甚至“地方”意識逐漸在個體的非直接參與下也能夠獲得,所有的地方也同時面臨著“失地方感”的危機。

    無限擴展的空間,以現代信息技術、交通技術、制造技術、空間技術等為手段,裝飾性的風景,如同被掏空了真實后的替補填充物,最大程度地消磨著人們過剩的情感,削弱著人們的身份認同感和歸屬感,全球化的處境下,任何維護地方獨特性和封閉性的努力都顯得蒼白可笑。當人類的足跡深入到地球的每一寸肌膚,那種發自地方的熟悉感、友愛與過往歡樂記憶都在逐漸喪失,留下的只有充滿疲憊厭倦的欲望和追求。

    世界正朝著“距離”或“有效”的方向發展;然而,我們的愛心和同情并沒有如我們的生活方式那樣延伸到我們的鄰居?!白詈笠恢幻乐抟芭kx開威斯康星時,幾乎沒人悲傷”,“幾乎沒有人知道松樹也開花,而且就是那些知道這一點的人的大部分,也是太缺乏想象力,因此在這樣一個鮮花怒放的節日般的日子里,看不到比一個日常的生物功能更多的任何東西”。(《沙鄉年鑒》)

    空間包含現代生活的諸多特征,而“地方”意味著一個人記憶和體驗的核心,比如一個熟悉的公園或一條城市街道甚至一個家庭,表現為對生命活力、質樸道德觀念的歌頌,“前者既是冷酷的又是向前看的,而后者既有個體生命力又是靜態的”。(布倫朗《從發展到全球化:后殖民研究和全球化理論》)

    不停地流動、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人們將無法體會到對“地方”真正的依附感,印證著一種麻木與匱乏的時代癥候。當人類創造力的發展速度超出了人類智慧的發展速度,高度組織的文明社會以無敵的數量造就了眩目的外觀,但這恰恰意味著文明意義的過剩,以及被破壞了本真的地方感。

    世界的歷史就是從空間變成地方的歷史??臻g是一個巨大的簡化通約處理器,而維持這個處理器運轉的核心就是經濟。列斐伏爾在《對空間政治的反思》一文中談到,“空間是政治性的、意識形態性的”,它意味著殺伐決斷的資本和行動,為了實現空間膨脹中利益的最大化,不惜以毀滅地方為代價。

    資本成為了萬物的尺度,是令人頂禮膜拜的唯一存在,是由技術所刺激的人的野心或意志,而自然全然陷入到全球生產與消費的巨型羅網之中,地方是被蔑視或者根本無視的。技術革命和瘋狂的國際市場競爭,將毀滅地方的噩夢持續至今,愈演愈烈,所有的自然生命,無不被納入資本的諸種機制和算計之中。

    人類已經把地球表面三分之二的土地變成農田,地球上百分之九十的植物出自人工栽培,城市是目前最頻繁生成的生態系統(因此又產生了一種新的土壤層),而塑料正變成一種新的沉積物。從阿爾卑斯的雪峰到亞馬孫河的叢林,人類在空間上的推進似乎無所不能,人類探索的空間確已在地球最荒蕪之地,比如北極的冰蓋、南美的雨林、珠穆朗瑪的峰頂,甚至在跡近虛無的太空,都刻下了自己的痕跡。人類掌控重塑空間的行為愈演愈烈,將越來越多的“地方”淪為“無地方的空間”,已經把自己安置于這樣的境地:在歷史上,人類首次具有了自我毀滅的手段與可能性。

    人類制定的經濟體系和自然的經濟體系相比,是十分片面的。也因為此,微至病菌、鳥獸,大到地震、海嘯,一旦逼到眼前,更多情況之下,人類唯余恐慌無措,這時才會愕然驚覺,宏大空間的真實能力和樣貌,竟是如此軟弱卑微。以無限擴張作為積累財富的成功總是有限度的,而且當這種擴張系統在面臨重大災難甚至在產生惡果后,也只有可供恢復的“地方”才可以維持下來。

    地方學說的興起,暗示了現代主義的破滅與自然生機的回歸。地方生成于空間,是傾注了人類經驗、記憶、意向和欲望的空間,是傾注了特定情感的空間,地方的變遷不再全然被裹挾進科技理性和貪婪資本全然主導的現代化之中,這是地方文化的清晰自覺,引領我們在一種新的、強調生態變化和動蕩的模式下認識自然世界。

    認為全球整體力量大于局部地區力量的人,至此會有領悟,自然環境也并非是一個人類可以植根于斯的穩定牢固的基礎,而是一個持續變化的動力。我們需要一種更恰當的科學、一種對自然復雜性的更深刻的理解、一種對自然力量與穩定性的更徹底的意識,真正的轉向才會真正發生:“鄉思的礦石執迷著,要從錢幣中離去,從那引導它駛向生命之迷津的鐵路上離去。它傲然回絕了工廠和金庫,沒有被卑鄙地熔化,而是復歸于坦蕩的群山,隨后,群山將又一次關閉?!保ɡ餇柨?摘自海德格爾《詩人何為》)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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