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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5期|段愛松:夢里的星河(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5期 | 段愛松  2023年05月26日11:14

    段愛松,云南晉寧人,中國作協會員,北師大與魯院聯辦文學創作研究生,享受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出版有長篇小說《金縷曲》等十余部作品,曾獲中國文學好書獎、中國長詩獎、冰心散文獎、《安徽文學》年度小說獎、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文學藝術獎等。

     

    夢里的星河(節選)

    段愛松

    南木薩

    我的族群,有時候是石頭變的,有時候又是流水。

    在我年少的記憶中,我的父親常對著一坨坨石頭說話。他說,那是死去的族人們的身體,雖然靈魂丟了,但是身軀還在。江水里大大小小的石頭,他每年都得問問它們,來年,族群里會發生些什么大事。

    還有流水。這條不知道流了多少年的江水,讓我的父親不知疲倦地跪于江邊。他說,他得好好聽一聽,這些水流,是死去的族人們的靈魂。這些靈魂,總想找到自己曾經存活過的身體,卻不知道,每天沖刷的石頭便是。

    它們晝夜不停,嘩啦流淌,像在不停追問。而我的父親只是沉默,禱告,畢竟生與死,隔著看不見的界。

    我的父親似乎知道這道界。他和我講,天神格蒙同時創造過族人,以及族人的鬼“卜朗”。

    族人和“卜朗”,最初混雜著住在這片山林河谷中。族人不怕“卜朗”,“卜朗”也不害族人。為了表示親近與友好,族人的娃娃由“卜朗”來帶,“卜朗”的娃娃也由族人來領。

    一段時間后,族人發現了異樣。

    不知為什么,“卜朗”的娃娃在族人家里,吃的好住的好,長得壯壯實實;而族人的娃娃在“卜朗”的家里,變得越來越瘦。

    族人捕獵回來的途中,在一個山洞外,發現了其中的秘密。原來,“卜朗”乘孩子睡熟之時吸吮其血。

    族人又驚又恐又怒,想盡辦法與“卜朗”搏斗,并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打死“卜朗”。自然,“卜朗”也不甘心,想著法子加倍報復。

    總體來說,族人肯定打不過“卜朗”,處于劣勢,情況危急。天神格蒙認為,族人是其外孫,不能絕種,便發動洪水,改變了人鬼混居的狀況。

    自此,族人看不見“卜朗”,“卜朗”卻仍看得見族人,但不能輕易侵犯。

    我的父親,族群的南木薩,天神格蒙賦予族人的授意者,便是族人里能夠驅鬼的人,也是唯一能夠看得見鬼的人。

    但我的父親,從來不會把他是否能夠看到“卜朗”告訴別人。他時常向著太陽初升的地方祈禱,那是先祖遷徙過來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呢?誰也不知道。一代又一代的族人被莽莽群山困住,誰也不知道群山外面究竟會有什么樣的新鮮世界。

    直到有一天,有幾個人找到了我的父親,其中有一個是我們的阿空頭人,另外兩個穿著軍裝,開始時說著我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阿空頭人問我的父親,為什么要散布謠言、破壞生產。

    我的父親說,族人們刀耕火種、打獵抓魚,那么多年了,那么多代了,有什么不好?

    阿空頭人說,那都是過去了,現在要發展生產,只有發展了生產,大家的生活才會過得更好。

    我的父親說,那樣,他們把水引到村子里來,會引來水鬼,村子就要遭殃,不得安寧;水引進村來,人是要得打擺子病的,到時我也沒有辦法。

    阿空頭人搖了搖頭,說,我們難道還沒有吃夠苦嗎?我們族人,是怎么被那些人亂砍濫殺的;我們的女人小孩,是怎么被那些人搶走販賣做奴隸的;我們又是怎么被那些人盤剝壓榨的,包括那些稀奇古怪的耳朵稅、鼻子稅……

    我的父親愣了一下,他知道阿空頭人說的全是實話,但在他心里,還是不太信任跟著阿空頭人來的這兩個穿軍裝的外人。他仔細打量著這兩個人,像是想找出點什么破綻。就是這兩個人,還帶來了一大群外來人,說是要在這里開什么水田,種什么水稻。

    這兩個穿軍裝的人,站得筆直,也不大說話,只是面帶微笑,卻好像能夠聽得懂我的父親和阿空頭人用本民族語言說的話。他們偶爾用自己的語言嘀咕幾句,甚至夾雜著一些族群簡單的詞句。

    我的父親對此頗感驚奇。

    阿空頭人解釋說,他們為了更好開展工作,都在學習我們族群的語言了。

    我的父親心頭一震,覺得外來人學習族人說話,像是被冒犯了,但又說不清楚到底冒犯了什么。

    阿空頭人有些興奮地說,他們來幫助族人開水田可是大好事,以后,我們就可以吃上大白米飯了。

    我的父親沒有吃過大白米飯,也沒有見過大白米飯,只是曾經聽阿空頭人說過,那些像珍珠一樣的顆粒,煮熟后散發出的誘人清香。但他仍然懷疑,這里面是不是有鬼,因為他最近老是做夢,夢見山上一只巨大的老熊跑下來,不但把火燒地里的莊稼吃了,這只貪得無厭的野獸,竟然還把火燒地一塊一塊吞下了肚。

    天神格蒙,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了。

    我的父親用夢境卜卦,外來的這些人,似乎暗合了夢中預示的境況。開水田,必然要引水;一旦引水,必然觸犯水鬼。這里的水鬼和山鬼,有那么好惹嗎?一旦觸犯,必然要遭受災禍。況且,族群歷來敬山畏水,南木薩的職責之一,就是要保護好這里的山水免遭破壞。

    這,可是天神格蒙的旨意,族群的傳統。

    想到此,我的父親板起臉,說,大白米飯可吃可不吃,沒吃白米飯的族人們,還不是照樣得活?不能把水流引進村子,祖先的規矩可不能這么破壞了。

    阿空頭人嘆了口氣,語氣稍顯沉重,對我的父親說,看看我們過去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吃飽過沒有,有衣服穿沒有,住的是巖洞還是大樹。過去有誰想到過我們?過去又有誰來幫助我們?過去來的都是些什么哪,不是強盜土匪就是土司豪強,可現在呢,到處都解放了,我們自由了,再也沒有人來欺負我們了。并且新政府派他們來了,帶來的又是什么,我們難道就不能好好想想?我們的祖先,難道愿意我們繼續忍饑挨餓受苦嗎?

    阿空頭人的聲音越來越大,越說越快。他邊說邊比畫著,像是在指揮打仗。

    我的父親緊鎖的眉頭,不覺被阿空頭人的這番話解開了,就連剛才鐵青的臉色也變紅了許多。是啊,阿空頭人說的沒錯,現在族人們的生活水平這么差,很多人吃了上頓沒下頓。而這些穿軍裝的人,不知道怎么跋山涉水就進來了,進來后,還給各家分了布匹、衣物、農具、食物,就算是天神格蒙下凡,能做到的不也就是這個樣?

    想著想著,我的父親站了起來,像是準備和那兩位訪客說話,話到嘴邊又忍住了。他轉而朝著阿空頭人說,那你給他們說一下,既然如此,規矩還是要講,將水引流入村前,得殺雞,祭拜山神;凡是水流過的地方,需要用松柏枝,掛一些我畫了咒符的布條紙片,祭拜水神。

    阿空頭人懂得漢話,他便用漢話,大致把我父親的意見說給兩位穿軍裝的人。

    瞬間,我看到這兩個人眼中突然迸發出光亮。那時,我當然不懂得開什么水田,但我感覺得到,那兩個外來人眼中溫暖的興奮,像極了后來我第一次吃到大白米飯時,下咽的那種舒坦。

    這件事情之后,我的父親發生了一些變化。他雖然也看到族人們吃上大白米飯的滿足,但他心中,一直像在糾結著什么。他常常自言自語,說那頭巨大的老熊,在他最近的夢境中被槍打了。

    我的父親一直想解這個夢,但他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交代,他覺得可能該到時候了。于是,他開始按照他父親傳授給他的那一套,把一名南木薩該掌握的術,一點一點教給我。

    對于這些從小就耳濡目染的東西,我學得很快,也很興奮。但我從來不知道,夢境竟然會有那么多種解法,也從來不知道,在父親的記憶中,我們這個古老的族群會有那么多讓人費解的人和事,就連身邊的山水以及一切生物,竟也有那么多的說法與活法。

    可是,我的第一個有關南木薩這個族群神圣身份的夢境,并沒有應和父親的期許,能看到那只傳說中的神鹿,奔跑在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之間。

    我忘不了,阿空頭人帶著兩個穿軍裝的人來到我家的那個下午;更忘不了,那兩雙發出光亮的眼睛,帶著怎樣的喜悅離開。我吃到了由開水田帶來的大白米飯,我的父親也吃了,包括我所有的族人們,也都吃到了,大家都認為,一定是天神格蒙的主意。

    而我一直深信,是我的父親祭奠了山水,開水田才沒有引來災害,因為他從來都告誡我,山水是平衡的,世界也是平衡的,特別是在我們族群生存的這個幾乎被封閉的世界,一代又一代族人生息繁衍和萬物之間也是平衡的。有那么高的山脈,就必然有這么湍急的水流;有那么多的樹林,就必然有這么多的動物;當然也包括老熊,只要有我們的族人,就必然會有老熊,也必然會夢見老熊。

    作為族群新的南木薩,我自然比我的父親懂得的更多,因為我能在這片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接受教育,學習漢話,更看到了很多書籍……或許是夢境的驅使,我甚至與我的族人們,和從外面不斷進來的人們,慢慢結成了賴以依存的共同體。漸漸地我更明白,再大的山水,也是有邊界的,但外面進來的人們,似乎正穿越著這些。

    我不知道,我這一代南木薩和我的父親那一代南木薩,究竟被什么隔著。我并沒有夢見過那頭老熊。恰恰讓我感覺意外的是,我常在夢中看見那兩雙因為開水田而發亮的眼睛。這兩雙眼睛,還有眼睛下面那略顯陳舊卻干凈的綠色軍裝,也一直在我的夢境里閃光。

    …… ……

    雨落石巨

    父親跟我說過,雨水和石頭,一直在爭斗。原來是石頭占了上風,它們堅硬的質地,任憑雨水怎么淋也無濟于事。但后來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雨水不是一天淋,也不是一個月淋,更不是一年淋,而是常年累月不斷地淋。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神格蒙更喜好雨水,后來雨水完全占據了上風,它們在山林間下呀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多天都在下,再堅硬的巖石也給淋泡松了,一旦松了,就隨時可能垮掉下來。

    讓父親記憶猶新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常年穿梭在落石頻發的山崖小徑。甚至有一次,他上山采藥,眼睜睜看到,這個穿軍裝的青年要不是閃躲得快,差點就被一塊從山上滾落的大石頭砸中。

    這個青年的故事在我們族人中傳得很多。我的父親也有過和他同行的經歷。我的父親甚至告訴過我,天神格蒙在夢中啟示,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中間,有一塊神石,這塊石頭和所有的石頭不同在于,它是活的,會移動,還會自行闖入到族人的夢境中。碰巧的是,這塊神石的漢字發音,和他的名字是一樣的。

    這個青年叫枝柱。

    瓦拉奪是我們族群最遠也是最難進去的村寨,信息也極不暢通,我的父親經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居住在那里的族人把病痛死亡之事傳到他這里,到得進去時,往往距離這事已經過了幾周,甚至是幾個月。我的父親常為此焦慮,埋怨自己沒有盡到南木薩的職責。不過,自從開水田穿軍裝的人們來了之后,這樣的不幸事情越來越少了,因為他們會定期去送醫送藥。我的父親不但看到過,而且這次還準備和枝柱一起進去。

    讓我的父親頗感意外的是,在進去瓦拉奪的路上,枝柱居然能夠用半熟練的獨龍族語和他交流。

    “你什么時候學的獨龍話呀?”我的父親冷不丁問道。

    “剛入伍的時候就開始了,我們連隊有個傳統,老兵要指導新兵學習獨龍話?!敝χχ鸬?。

    “你們怎么還有這個傳統?”我的父親有些不解,也有些擔憂。

    “如果不學會獨龍話,咋和您交流?我們連隊的戰士,必須要過這個語言關,連隊領導第一天集訓就下了命令,為了更好地服務獨龍族群眾,每一位戰士都得學好獨龍話?!敝χ呎f邊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您還不知道呢,我們班長學得可認真了,他從日常用語開始,一個字一個字、一個發音一個發音,仔仔細細地記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都記了好幾本,隨時隨地拿出來對照學習和練習。有一次還把自己用獨龍話寫成的文章,念給獨龍族老大爺老大娘聽,寫到一些有趣的話,逗得那些老大爺老大娘可開心了?!币晃煌械男鹗咳滩蛔〔逶挼?。

    “沒想到這些邊防戰士如此用心啊?!蔽业母赣H心中多了一些敬意,原先對外人學習獨龍族語的不良動機的擔憂,也就慢慢消除了。

    由于事情緊急連續趕路,大家又饑又渴又累,便找了一處山泉水,就著干糧,算是吃飯了。但是就在坐下來休息的短短幾分鐘后,發生了一件讓人驚異的事。

    枝柱走著走著,感覺到手腳疼痛酥麻,開始以為是走累了,并沒有在意,可是疼痛感越來越重,他不得不停下來查看。

    “哎呀,不好!”枝柱大叫一聲。

    我的父親也停了下來,他定睛一看,也被嚇了一跳。只見十多只螞蟥緊緊地吸附在枝柱的手腳上。

    同行的小戰士見狀,伸手就要去捏螞蟥。

    我的父親急忙阻攔。枝柱似乎也有經驗,知道這樣做更危險,抬起左手對小戰士說:“不可,你看這些螞蟥已經快吃飽喝足了?!?/p>

    小戰士湊近一看,果然,螞蟥的身體由于吸足了血變得圓圓鼓鼓脹脹,像是一條條被縮小了的猛獸,模樣猙獰而丑陋。

    枝柱用手嘗試著輕輕撥弄了一下其中的一只螞蟥,那螞蟥幾乎紋絲不動。我的父親也發現,螞蟥的吸盤已經深深地叮進了枝柱的肉里面,傷口處正不停滲出血水。

    “碰到這種情況切不可硬拉扯,”枝柱對小戰士說,“如果硬來,很有可能把螞蟥的身體拉斷,那么螞蟥的吸盤仍然會留在人體內,無法弄出來,這樣就很容易造成感染?!?/p>

    小戰士的神情有些迷茫,我的父親朝枝柱點頭稱贊。

    “一旦被螞蟥斷裂在人體內的吸盤感染,必然會化膿,那可就有大麻煩了。因為獨龍江的螞蟥毒性特別大,如果化膿,加上我們這里邊遠封閉,缺醫少藥,醫治起來就非常困難了?!敝χ吶讨圻吔讨鹗?。

    我的父親找了些枯木,在路邊燃起一堆火,等到木頭燒成火炭時,他讓枝柱蹲下,先把手伸過來,然后將火炭對準螞蟥燙了過去。

    那螞蟥受到高溫刺激,猛地蜷縮,吸盤便從枝柱的肉里收起,并從依附的人體上掉落到地上。

    我的父親如法炮制,螞蟥一只只掉落下來。枝柱一直咬著牙,強忍著被燙傷的痛苦,不吭一聲。小戰士氣憤急了,每燙落一只,就使勁踩踏上幾腳。

    待到螞蟥被全部清除后,我的父親把燃盡的煙灰涂抹在枝柱的每一個傷口上。

    這是族群千百年來一直延續的對付螞蟥的土方法,可以消毒,并能促進傷口愈合。

    “這小小螞蟥,算不得什么,要走遍獨龍村寨,遇到的稀奇事還多著呢?!敝χ呑哌厡π鹗恐v了很多他遇到過的事情。

    螞蟥被清除,枝柱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許多,步子也邁得更快了。

    救人如救火,時間可不會等人。瓦拉奪村子里,從緬甸嫁過來的婦女妮娜,正經歷著一場生死考驗。

    妮娜本是緬甸的日旺族,嫁到瓦拉奪村后,由于丈夫長期在外奔波做些小本生意,一家生活全靠她操持。生活本就艱苦,現在又碰到了一個大問題,她分娩時難產,所以才趕緊叫人到外面求助于我的父親,和在附近執勤的邊防戰士枝柱。

    我的父親和枝柱趕到妮娜家時,天色已晚。妮娜臉色蒼白,躺在用一些粗麻破布鋪成的地鋪上,血跡斑斑,正痛苦地呻吟著。旁邊的接生婆也焦急得手足無措,她跟我的父親說,用了很多土辦法,但就是沒有辦法接生出來,再這樣下去,大人都要疼死掉了。

    我的父親和枝柱幾乎同時做出了同樣的決定,立刻將妮娜轉移到二十公里外的鄉衛生所。

    此時天已經黑了,本來就陰沉沉的天,加深了這種黑,宛如野獸深色的瞳孔,令人生畏。

    枝柱將包里的手電筒取出,拿給我的父親,請他打著照亮道路。他和隨隊的小戰士立刻扛起妮娜,向著鄉衛生所出發了。

    還沒走出一里地,飄起了小雨,道路越發崎嶇爛滑。枝柱和小戰士爭分奪秒,一路小跑。我的父親打著手電筒緊隨其后。衣褲被荊棘刮破撕裂,手腳也被劃傷出血,這些都顧不上了,黑夜中兩個晃動的身影,就像兩個正拼盡全力和死神抗爭搏斗的勇士,在高黎貢山中,宛如天神格蒙在我的父親夢境里安放的那塊會活動的“神石”。

    到達鄉衛生院安置好妮娜,枝柱和小戰士再也支撐不住了,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我的父親也救治過不少族人,但是像這次緊張艱難的過程,還是第一次。他看著枝柱和小戰士被雨水、汗水、雪水浸透的軍裝,突然想起面對開水田那天阿空頭人帶來的那兩位邊防軍人時,自己的排斥和疑慮,不覺心生愧疚,這究竟是怎樣一群人哪!

    由于搶救及時,妮娜在醫生的幫助下,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枝柱和小戰士都很興奮,我的父親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通常像妮娜這樣的情況,在以前,只有等死,而現在,這塊族人世代生息繁衍的土地,正悄然發生著巨變。這些戰士、醫生,所有從外面來幫助族群的人們,多像是天神格蒙派來拯救族人苦難的天使。

    雖然妮娜產下了男嬰,但是由于失血過多,已經休克。醫生十分著急,因為鄉衛生院沒有備用血漿,而且現場沒有妮娜親屬,如果不能馬上給她輸血,恐怕性命難保。

    “我是O型血,抽我的!”正當大家急得團團轉時,一個疲憊卻堅定的聲音響起。

    大家一看,是枝柱。

    “絕對不行?!贬t生制止道。

    “咋就不行呢?”枝柱一臉疑惑。

    “你看看你,極度疲勞的狀態,怎么能抽血,這不要人命嗎?不行,絕對不行,這么做風險太大?!贬t生邊說邊擺手。

    “醫生,救人要緊,顧不了那么多了,你看能抽多少抽多少,我也不懂,即使是有危險,用我的命換回兩條命,也值了!”枝柱支撐著站起來,語氣斬釘截鐵,讓在場的每個人深受震動。

    醫生猶豫了。我的父親見此情景,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便走過去,把有些顫抖的枝柱扶著坐下了。

    枝柱的一再堅持,打動了醫生,但醫生無論如何也只答應抽取兩百毫升??粗r紅的血液一滴滴流進妮娜的血管,枝柱臉上露出了疲憊卻安心的笑容。經過五個多小時的搶救,妮娜脫離了危險。枝柱盡管疲憊不堪,但全身疼痛難耐,無法入睡,不過他的心卻是甜的,有一種喜悅貫穿了他。他也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作為一名邊防軍人,他身上的軍裝,就是對這塊土地最深情的言語。

    一天,小戰士找到了我的父親,他說,前幾天枝柱帶著他們,又去幫獨龍族孤寡老人孟臘打柴火去了……

    我的父親認識這個老人。孟臘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只剩下一個兒子,前些年找山貨也莫名失了蹤。作為南木薩,我的父親還為孟臘看過病。按照族群的習慣,這個初冬季節,正是各家備柴火的時候。

    “班長常帶我們給孟臘理發、洗澡、打掃衛生。這次打柴火時碰到雨夾雪,全身濕透,在擔當力卡山山腰,我們已經連續背了兩天,班長總是一背就是八十多斤?!毙鹗坑行┻煅实恼Z氣中流露著自豪。

    我的父親想起孟臘和他說起枝柱這群邊防戰士時,總忍不住老淚縱橫,他說辛辛苦苦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一群好人。

    “都怪我啊,連累了班長,”小戰士難過得說不下去,沉默了一陣,又接著說,“我們下山往回走的時候,雨開始下大了,不斷有石塊混雜水流滾落。我在前面,班長在后面,碰到一個陡坡,我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由于背著柴火,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朝著懸崖摔去。這時,一只手猛地將我拽住,我還來不及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大坨石頭砸中一個影子,班長連人帶柴火墜下了懸崖,和那塊落石一起翻滾進獨龍江?!毙鹗空f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眼淚簌簌往下淌。

    我的父親沉默著,在心中默默禱告。

    “當時我就被嚇蒙了,待回過神來,往懸崖下一看,哪還有班長的影子?我大聲叫著班長的名字,但是……”小戰士說到這里蹲了下去,捂著臉哭了一陣。

    我的父親又回想起枝柱堅持抽血救孕婦時憔悴而堅定的神色,那神色和他夢境中的“神石”是一樣的。

    “今天早上,一個小孩抱了一只雞來到連隊,說是要送給枝柱叔叔。我們一問,才知道這是班長一直在資助的學生,”小戰士突然想起了什么,抹了抹鼻涕眼淚,站了起來,繼續和我父親說,“我們沒有告訴這孩子班長犧牲的消息,而是悄悄一起湊了些錢給他,說這是枝柱叔叔給你的,一定要好好學習,千萬不要辜負了枝柱叔叔的一番苦心……”

    我的父親此時也忍不住了,淚水充盈著他的眼眶。他想著小戰士最后說的,那個孩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不停地看看這些邊防戰士,又看看部隊營房,最后看向巍峨險峻的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以及日夜奔流的獨龍江。這孩子或許不知道枝柱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在他幼小的心中,多了一個春天,那是獨龍江杜鵑花開得漫山遍野的春天,就像他的枝柱叔叔臉上燦爛的笑容一般。

    我的父親說,后來他再沒有夢到過“神石”,但他夢到過枝柱,夢到過枝柱身上的雨水,夢到過雨水中的軍裝閃閃發亮。

    雪天使

    “每一個在雪地里死去的族人,都會托夢給南木薩,它們有的會成為雪花中的一片,有的會成為江水里的一滴,還有的會受到天神格蒙的垂青和祝福,成為人們看不見的雪天使,護佑著更多的生靈?!?/p>

    我記得在一個冬夜,父親給我說完這段話之后,沉默了一陣,然后往火塘加了些柴火,再用棍子挑了挑。新的火焰慢慢躥高了,發出明亮的光,木楞房里更溫暖了,一些煙霧夾雜著火星騰躍,嗆得他干咳了幾聲。端起一個大木碗,他喝了幾口水,雪光透過木楞房的空隙,映照著他蒼老的臉,也映照著外面呼呼刮過的風。

    父親知道,在所有穿軍裝的人中,他或許是個例外,年紀最小,和我屬于同一個族群。一個雪天,他找到了我。

    “部隊搞特招,專門要我們,我想去試試?!彼曛墒莸氖?,語氣頗堅定。

    “你為什么想去試試?”我有些吃驚,我想象著族人穿上軍裝的樣子。

    “他們是世界上最好最厲害的人?!闭f這話時,他羞澀地笑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阻止他,我知道他是個孤兒。那些穿軍裝的人,從小就教過他,他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我對這事的態度,讓他感覺到很開心,在雪地里往回去時,他走得很快活,就像是一個打到獵物的獵人,雪花似乎都來不及落到他的身上。

    他叫孔光輝,名字也是穿軍裝的人給取的。

    幾年后,他給我講過兩個故事,一種生和一種死。我常在夢境中與這兩個故事交集,就像我也是故事中的某個人一樣。我甚至體驗到了兩種恍惚的生與死,這讓我懷疑自己聽到這兩個故事時,講述者究竟是在現實還是夢境,究竟是生者還是死者,因為只有死去的族人,才可能侵入南木薩的夢境。

    故事一:

    東哨房,海拔三千六百米,貢山通往獨龍江的第一個驛站,歷經幾十年風雨,早已破敗不堪,但仍然是過往行人的救命房。

    這年深秋,陰雨綿綿,他和幾位戰友執行完任務,從縣城趕回獨龍江。誰知積雪已下至12號橋,進退兩難,不得已,艱難行走十五公里,雨水已經變成雪花,雪花沾滿戰士們的軍裝,爬上東哨房準備暫作休息時,雪花一層層快速堆積。

    他們推開門,只見一個臉色發青、全身哆嗦的人蜷縮在一個角落。

    “老鄉,你這是怎么啦?”戰士A驚訝地問道。

    “我,我……我們遇到危險了?!贝巳诉B說話都直打哆嗦。

    “怎么回事呢?不著急,你給我們講講?!睉鹗緼繼續問道,并和戰友找了些柴火,在火塘生起了火。

    這人烤了一陣火,身體暖和了,定了定神,說道:“我們是福貢的民工,同行的還有四個人、五匹馬,在翻越埡口時被風雪困住了,只有我冒死脫險,跑到了這里?!?/p>

    “那現在其他的人和馬在哪里?”戰士A感覺到事態嚴重,追問道。

    “那埡口就在五公里開外,雪太大,已經及腰,也不知他們可還活著?!备X暶窆@了口氣。

    此時,天色已晚,外面的雪卻越下越大,幾乎辨不清方向,更何況眼前的福貢民工也只能大致指個方向,埡口的具體方位并不十分清晰。

    出去救還是不救?如果冒險出去,有可能人救不來,反而讓救人的人面臨巨大風險,甚至把命賠上。

    戰士A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對著門縫看了看外面。飄飄灑灑的雪花就像一張張饑渴已久的嘴巴,借助風勢,一口一口撕咬著天空,撕咬著大地,撕咬著漫山遍野的生靈。

    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火塘里燃燒正旺的火焰也像是明了他的心事,跟隨著騰躍跳動,大家都低頭沉思,房間里的空氣頓時緊張了起來。

    “此時出去的確是很冒險的事,但被困的四個民工,可是四條鮮活的生命啊,還有五匹馬,對于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一個農民家庭,五匹馬意味著什么?那將是多么大的一筆財富??!現在出去救人,還有點希望,要是再耽擱的話,恐怕悔之晚矣?!睉鹗緼腦海中閃現出一個鏡頭,那是他小時候被困大雪山上,解放軍救助他的場景,他永遠都記得,那雙向自己快要凍僵的身體伸過來的溫暖的手。

    “戰友們,老鄉有難,我們絕不可見死不救,沒多少時間了,咱們得馬上出發!”想到此,戰士A立刻組織戰友,趕往埡口。

    東哨房外,大風夾雜著大雪直撲過來,天色也快黑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跟死神賽跑。

    戰士A領頭,憑著自己往來的記憶,忍著刀子般刮臉的風雪,克服了種種困難,深一腳淺一腳,終于趕到了埡口。

    遠遠地,大家就看見有東西在動,待走近一看,三匹馬的蹄子已經陷入厚雪中,正在苦苦掙扎;另外兩匹,站立在茫茫風雪中,嘴里不時發出奇怪的呼呼聲,身體估計也被凍麻木了。

    大約七十米處,一個身影連滾帶爬在做垂死掙扎,估計是馬的主人。

    其他人也相距幾十米,有三個人以不同姿勢暈倒在了雪地上,身上被飄落的一層層白雪覆蓋。

    戰友們都說,怕是沒救了。戰士A不死心,用自學的中醫技術把脈,一搭,發現還有脈象,那么證明人還沒死,便召集戰友,分批背著這些民工,拉著馬匹,極其艱難地趕回東哨房。

    由于人手有限,營救總共來回往返了兩次,耗盡了精力。所幸,經過焐烤、搓摩、灌姜湯等急救處理,這些瀕臨死亡的民工終于在三四個小時后脫離了危險,恢復了血氣。而此時,已是深夜十二點,戰士A和戰友甚至連晚飯都沒吃,就累得在火塘邊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大早,戰士A和戰友們悄悄起程趕往獨龍江。東哨房的民工阿肯被驚醒,急忙跟著沖出門口,請求幾位戰士一定留下姓名。

    戰士A和戰友們哈哈一笑,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不值得留名,假如受困的是我們,你們也不會坐視不管?!?/p>

    待幾位被救民工醒來,阿肯告訴他們,是獨龍江工作站的戰士救了他們。民工們站直了身子,朝著獨龍江方向深深鞠躬致意,眼中滿是淚水。

    故事二:

    每一年的十二月,在獨龍江,都是大雪紛飛,地凍天寒。

    一天晚上,邊防派出所接到群眾報案,在六十公里外的迪政當村,三戶村民的四頭耕牛被盜竊,村民在現場曾發現腳印。

    這種嚴寒天氣,加上道路幾乎無法正常行走,此時別說出去辦案,就是走到案發現場,都得冒極大風險。而所里當天值班的戰士剛剛從外面調進來,對獨龍江變化無常的天氣、地形地貌不熟,對獨龍族語更是一竅不通。所長正在犯難之際,一個聲音高喊:“報告所長,我去執行任務!”

    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戰士C。

    戰士C怕所長不同意,接著說:“我土生土長在獨龍江,會說獨龍族語,又十分熟悉地形,知道路上如何規避風險。黨和政府培養了我那么多年,我的同胞遇到了困難來找我們邊防部門,我應該去幫他們調查解決?!?/p>

    所長被戰士C的決心打動,考慮了一下,表示同意,但補充說:“現在這種天氣出去,千萬要注意安全?!?/p>

    第二天一大早,戰士C背起小包,包里只裝著一點應急干糧和一支手電筒,便作別戰友獨自出發了。下午,便趕到了迪政當村,挨家挨戶調查。

    戰士C做事認真,有時候問得有些人家都不太適應,以為他是不是故意刁難。戰士C總是耐心細致地解釋,得到了群眾的理解和支持。

    整整三天時間,戰士C冒著嚴寒進行調查,有時借宿老鄉家,有時甚至只能在山洞生火過夜。蒼天不負苦心人,終于在一個山里發現四頭被凍僵耕牛的尸體。

    老鄉們為戰士C冒著大雪、不辭辛勞進行調查的精神感動,自發前來送行,說多虧了他,他們才放了心,這里并沒有什么盜賊。

    在返回邊防派出所的途中,雪越下越大,以至于看不清前方道路,無法再繼續行走。戰士C只好找了一個山洞,暫時避一避。但大雪連續下了兩天仍不見停,地上的積雪已厚達一米深。帶出來的應急干糧早就吃完了,再這樣下去,只能餓死或凍死。

    戰士C只好在山洞里先找些吃的。他發現洞邊的懸崖上有幾株菌子。

    連續的勞累饑餓讓他來不及多想,立刻把這些菌子放在火上燒了燒,便連菌帶灰吞下肚。不大一會兒,他出現了幻覺,看到洞外的漫天大雪沒了,變成了漫天大火,在火焰的跳動中,甚至看到死去多年的親人們面帶微笑……

    又過了四天,這場大雪才終于停下來,太陽也微微露出了頭。邊防派出所出動四名官兵,沿途尋找戰士C。

    在山洞里,一堆黑色的灰燼旁邊,戰士C側躺著,身體已經僵硬,眼眶深陷,嘴唇深紫,嘴邊尚有白沫,而他的手,似乎在指向邊防派出所的方向。

    我一直在想孔光輝講到的這兩名戰士,有時候我以為戰士A應該就是他自己,但更多時候,在我的夢境中,戰士C和他長得更像。冬天,我數次穿過雪地,顯然,我的族人、戰士孔光輝的講述,讓我對于雪有了更加崇敬的念頭。父親說的一點沒錯,每一個在雪地里逝去的族人,都會托夢給南木薩。

    我夢到過這些戰士,雪花落在他們身上,輕盈而潔白??坠廨x唱著歌,穿過了每一片雪花:

    高高的擔當力卡山喲

    高高的高黎貢山喲

    獨龍族人民喲勤勞又善良喲

    解放軍和我們喲一家親喲……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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