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5期|李壯:李壯的詩

李壯,青年詩人、青年評論家。1989年12月出生于山東青島,現居北京,供職于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有文學評論及詩歌發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南方文壇》《人民文學》《詩刊》等刊物。曾獲《詩刊》“陳子昂詩歌獎”年度青年理論家獎、《南方文壇》年度優秀論文獎、《揚子江詩刊》獎、丁玲文學獎等。出版詩集《午夜站臺》《李壯坐在橋塔上》、評論集《亡魂的深情》。
《我里面的雨》
我結出那么多的果子
不知該分給林中的哪些動物
我有那么多的愛
不知該放去世界的哪些部分。
我節疤一樣的果實常常掉落
在枝頭留下些真正的節疤。掉落以后
果實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停止滾動
就被忘掉。就腐敗成酒。這多好。
有時,毫無因由地,心里的潮水
也會忽然上漲。它溢出來
漫過相干的事物
也漫過那毫不相干的
仿佛要像夜雨一樣,下給人類
也下給人。我里面常常下雨但我的傘
還遲遲未得發明。我的哀傷很大
亦很小。那么真實
亦那么虛妄。怪異如許就仿佛
我在巨人的身體外披著無產者的舊外套
而逃難的人群中裹挾著四輪馬車
車上有一人向我揮手。我認不出是誰
但我收下了。我以這哀傷握雷光寫出雨體
卻從來都不作雨本身解。
垂淚于我是一種先祖之技
猶如擲出長矛命中獅子之心
我曾經會過的但我忘了。我內部的升騰
因而不可形容。它永遠無法落下故此
并不是雨。但它依然令我結出這么多的果子
它所給予的,是一種風干剔透的濕潤
那化石里的火、鹽晶里的河
是一棵樹因破損而得賜的松脂
肋骨下冷凝的玄武巖
《打雷病》
一打雷我就想寫詩
這是病。但有一些病
我并不打算去治
剛才一點三十五分的時候
巨雷響了。我沒有被炸醒
我一直沒睡。我坐在沙發上
喝西瓜汁。我什么都沒想
我也什么都沒響。但外面
忽然就響了??梢娞炖锩娌氐男氖?/p>
比我多得多。要不要安慰一下它?
我打開窗戶往外看
小區樓的聲控脊柱一根根都亮了
再遠處,主干道的時控脊柱
也照常亮著。但一輛車都沒有
陸地在路燈的凝視下
擔負著虛無。好在這對它并非負擔
有負擔的,是那些受凍的樹
只一秒鐘,葉子們就同喊了起來
那是風在樹冠里下的雨,比真正的雨
來得更早更急。我兩指夾煙
把左臂伸出窗外
就這么支棱到樓體外面像一截
不合格的避雷針
我用那尖端亮著但那亮上
空無一物。鹽和血都不會在那里降落
夜的牙髓不會在那里降落。
我沒有學會說謊,為此
閃電也不來吻我。我想要的詞
也不來吻我。但雷還是替我響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鋼管滾落深谷
而我端坐谷底。一坐到谷底我就想寫詩
滿谷的回音是我的大夫
《以下是廢棄洋樓對我說的話》
近前來!讓我以渾身的盲眼與你對視
你究竟是他們的同類、還是我的同類
我將給出我的判斷。你在發抖。你知道
我以廢墟自名的坦蕩將令你羞慚
你正把你斷裂的手掌藏進兜里
你還試圖把這裝得很酷。你還
拿這個姿勢讓人給你拍照。
放心,我不打算問你任何問題。問題的產能
早都已經過剩了。你看,廢墟何時垮掉
是一個數學問題。廢墟是否
必然垮掉是一個哲學問題
廢墟是否是廢墟則是一個詩學問題。
但廢墟自身沒有問題。廢墟不是壞了。
不是毀了。廢墟是不保留
是掏出所有的自己,然后
再把所有能夠掏出的全都取消。
廢墟就是空空如也。世界上
沒有比空空如也更加雄辯的事物。
我一無悲喜,也一無善惡。當風起來
我就是整體和全部的胸腔共鳴。
我會讓歌聲穿堂而過??湛杖缫舱俏业男坜q,
它是歌聲命我將其實現的
人間的形式。為此,那給世界歌聲的,
也給我穿堂的風。穿堂的月光。穿堂的爬山虎。
那拆掉了我的塑鋼窗的爬山虎。
那用柔嫩的刀剖開我內部的爬山虎。當她枯黃
當她從我的身上脫落的時候
她剖出的空空如也仍會是雄辯的。
我保留著廢墟保留著整個大地的
胸腔共鳴。每當風起來的時候
我的雄辯都在月光下復活。正因如此
我和你一樣愛著所有
足夠瓦解我內部的東西。
那使我幸福的
恰是使我痛苦的那些
《一個午后》
天多么冷,但陽光多么好
午后我緊貼墻根站著
太陽和棉服把我裹成一條老狗
這很幸福,我確信這條老狗體內
還住著一個年輕的人。寫詩
就是把那個人翻出來曬曬。天多么冷
但陽光還是那么好。這個午后
我看到一支煙,不知誰的,剛燃了一口
就躺在地下滅了。我有點難過
但更多是有點想笑
我知道那個手抖的人一定不缺
這一支煙。而失手掉落的戲劇性
已經補償了那些未竟的燃燒
這支煙已經不完整了,但它畢竟還保留了
很長一截它自己。就讓風代替那個人
把這支煙抽完吧!愿那個人身體健康
愿這支煙長燃不盡
《山和我的時差》
傍晚,我在低處。我望著對面高的山
太陽已從我的身上移走
但還照在山的身上
大地是一道弧,高處的事物會亮得久些
盡管只有十幾分鐘,太陽終究
是將山和我區別對待了。
然而命運不會。我站在原地
靜靜看太陽也從山的身上移走。
一點一點地,仿佛卷起一張畫軸
它也暗下去。就是在這時,
山林里的鳥雀忽然唱了。
我的心兀地充滿了寬恕
我承認山比我更高,并且
比我更美。比我更善。
已多么足夠:我們因同一個白晝亮過暖過
而黑夜會賜我們同樣的安寧
《改山》
太陽落了。暮色改寫山體就像我們
在追憶里改寫人生。但是
不要懷抱幻想。別以為重來一次
就可以不再愛了。就可以避免
結實地受傷,可以因不再善良
而不軟弱。黑暗的山林里
依然有眼睛瞪著。星光的雨水
灑在身上幾乎像遠古見證。
樹葉的棱線都是被寫定的
一座山上,所有到場的植物
都不會是滋生于偶然
天亮起之后,一切將再度分明
樹是樹,我是我,山峰的棱角
照舊會扎到游蕩者的痂上。
真的,這里的一切都不可能改變
因為我們也都一樣地從未背叛過自己
《中巴車在黑暗的高速路上行駛》
中巴車在黑暗的高速路上行駛
沒有路燈。我的心底空空蕩蕩
沒有臉。也沒有名字
從那里浮起來。那只是一片
從未被人類發現過的大洋
百萬年間,它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無非是自己消化自己。這大概是
整顆星球上最無用的大洋。
它不分泌任何確鑿的事物
沒有章魚。沒有???。甚至沒有
塑料袋和船的殘骸。簡直
像是一片假海。只有疲倦
和極隱秘的頭痛
在它深處偶爾搖晃著
卻倒不出來。向來只是
人世間的東西被傾倒進海洋
而從沒有反方向的道理。
現在,中巴車依舊在高速路上
無聲地行駛。不時被點燃的路標牌
暗示它是它自己唯一的光。
車內,一片大洋輕輕晃動
哀傷。松弛。緩慢而規則的濤聲
在安撫它自身入睡。同往常一樣
不會有什么浮上來
洋面上不必映出月亮而洋底
也不必有鯨。就像是從未被發現
而所有的不被發現之所以成立
無非是因為安于如此……甚至
在必要時,還會被痛苦地捍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