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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疆文學》2023年第5期|大解:星星的反光
    來源:《邊疆文學》2023年第5期 | 大解  2023年05月26日08:16

    大解,原名解文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居石家莊。著有長詩《悲歌》,寓言集《大解寓言》,長篇小說《原鄉史》,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星星的反光

    大解

    星星的反光

    世上大多數卵石都是山脈崩塌的碎石演化而成,河灣村也不例外。為什么說大多數而不是全部呢?因為有些卵石是直接從地里冒出來的,一出來就是圓的,誰也不知道它們是怎么形成的。還有一些卵石不是來自于地下,也不是來自于山崩,而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天上懸浮的石頭很多,有人說,天上的星星都是石頭變成的,但是說歸說,證實起來卻很困難,因為去一次天空非常不容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上天的。鐵匠和二丫除外。

    早年間,青龍河對岸的小鎮里有個石匠,曾經到月亮上采集過石頭,可惜他死的早。石匠死后,就只有河灣村的鐵匠和二丫偶爾去往天空。二丫經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鐵匠是去月亮上采集碎片,帶回來用爐火熔煉,用于打制透明的寶刀。這些早已不是什么新聞,在河灣村,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三嬸曾經幾次央求二丫帶她到云彩里看看,二丫就是不帶,因為去天空是有風險的,三嬸那么胖,體重大,說話也不靠譜,萬一不慎摔了,從天上掉下來了,或者因為大嗓門說話不慎,嚇到了云彩里的仙女,怎么辦?

    三嬸確實不能上天,但是她從來不死心,一直想著天上的事情。

    一天,三嬸去青龍河對岸的小鎮去趕集,回來時在河邊的沙灘上撿到一塊渾圓的卵石,看上去略微有些透明,她就順手帶回來,走到村口,路過鐵匠鋪的時候,她就順便停下來,讓鐵匠看看。鐵匠正在鋪子里打鐵,見三嬸站在門外,手里攥著一個東西,就停下手里的活計,問,三嬸找我有事?三嬸說,也沒什么要緊的事,我在青龍河邊的沙灘上撿到一塊小石頭,請你給看看,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鐵匠走出鐵匠鋪,接過三嬸手里的石頭,反復掂量和端詳,說,這個石頭掂量起來很重,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比這個要透明,發出細微的光,這個石頭似乎沒有發光,不像是星星,但也不像是普通的卵石,這么光滑,不會是三嬸下的蛋吧?鐵匠的話,把三嬸逗得哈哈大笑,說,鐵匠啊鐵匠,虧你想得出,我若是能夠下蛋,我就不養雞鴨了,我自己下蛋自己吃!三嬸說完又笑,鐵匠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也哈哈大笑起來。

    鐵匠跟三嬸說話從來沒正經,三嬸也不在意,她順著鐵匠的話茬繼續說,既然你認為這塊石頭是我下的蛋,那你認為這個蛋,放到天上去會不會發光?鐵匠說,三嬸下的蛋,能不發光嗎?三嬸說,那就好,下次你再去月亮上的時候,順便把我下的蛋也帶去,放在月亮旁邊,天上多一個發光的星星,不是很好么?鐵匠說,三嬸吩咐就是,我一定帶上。三嬸說,那這個蛋就放在你這里吧,記得上天的時候一定帶上。鐵匠說,一言為定,我一定帶上。

    就這樣,三嬸把撿到的小石頭放在了鐵匠鋪里,等待某一天被鐵匠帶到天空里。

    此后的很長時間里,鐵匠并沒有去往天空,因為他從月亮上采集的碎片還足夠打制幾把寶刀,暫時不需要去月亮上。

    三嬸自從把小石頭交給鐵匠后,時不時就問鐵匠,去了嗎?鐵匠說,還沒去。三嬸說,什么時候去?鐵匠說,過幾天吧。三嬸說,你要說話算話。鐵匠說,三嬸要是不信任我,就當我說的話是個屁。說完,鐵匠真的就放了一個屁。三嬸聽見鐵匠真的放了一個屁,當場就笑得前仰后合,說,鐵匠啊鐵匠,你放屁的時候小點勁,別把蛋崩壞了。鐵匠說,蛋還在,結實著呢。

    三嬸真的關心自己撿到的石頭,自從她把石頭交給鐵匠以后,隨時等待著月亮旁邊多出一顆發光的星星。三嬸有自己的心事。早年他的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據說他死后去天上,還在天上做了一官半職,日子過得還不錯。對此,三嬸非常欣慰,沒想到她的小兒子死后還這么有出息。有一天她在夢里看見了死去的小兒子,跟他說,你注意一下,過些日子,月亮旁邊會多出一顆星星,那是我托付鐵匠特意放在月亮旁邊的,你看到了那顆星星,就相當于看見了媽媽。她的小兒子說,謝謝媽媽,我看見了就告訴你。

    此后,三嬸每隔幾天就會夢見小兒子,每次都問小兒子看見星星了沒有,她的小兒子為了哄她高興,就說看見了。三嬸聽說小兒子看見了她的專屬星星,當場就高興得哭了。醒來時,三嬸發現枕頭上都是淚水。

    早晨醒來后,三嬸急急忙忙地找到鐵匠,說,謝謝你,謝謝你把小石頭送到月亮旁邊,我的小兒子在夢里跟我說,她看見我的那顆星星了。

    鐵匠被三嬸的一番話給說愣住了,一時反應不過來。過了好一會兒,鐵匠在心里轉了好幾個圈,才似乎有所醒悟,原來三嬸讓他把小石頭安放在月亮旁邊,是為了讓他死去的小兒子看見。這些日子忙,鐵匠根本沒有去月亮上,可是,此刻怎么回答三嬸呢?既然三嬸說他的小兒子已經看見了那顆星星,不如謊稱說自己去過天空了,確實把小石頭放在月亮旁邊了。

    鐵匠想好了說辭,就跟三嬸說,是,我前幾天去了一次月亮上,順便把你的小石頭放在月亮旁邊了,三嬸不用感謝,我也是順便而為,再說,石頭很小,我帶著也不費力氣。

    盡管鐵匠說不用感謝,三嬸依然還是非常感謝,抹著眼淚說,從今以后,我小兒子想我的時候,就可以看看那顆星星,也就相當于我們娘倆在天上見面了。三嬸說完繼續抹眼淚,鐵匠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勸三嬸回去。

    三嬸回去后,鐵匠卻坐不住了,他欺騙了三嬸,但是欺騙不了自己。他想,必須盡快把三嬸的小石頭送到天上去,不然對不起三嬸,也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

    當天夜晚,趁著蒙蒙月光,鐵匠專程趕往月亮,把三嬸的小石頭送入天空,安放在月亮旁邊,回來的時候他看見整個星空在天空中飄移,其中有一顆星星是他所安排的,為此他感到非常驕傲。在返回途中,他還順便抓住了幾顆逃跑的流星,把它們送回到原處。由于抓流星和送流星耗費了一些時間,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天亮。

    從此,月亮旁邊多出了一顆星星。對此,河灣村的人們并未察覺,因為人們很少觀察天象,也不太注意天上的變化。人們認為天空中的星星無數,每天都有流星墜落,也沒見星星的數量減少,依然那樣密集,有人甚至認為,星星就是為了墜落而生的。

    人們沒有察覺天空的變化,但是三嬸看到了。她看見了月亮旁邊確實多了一顆星星,盡管這顆星星很小,小到所有人都看不見,但是三嬸卻看得非常清楚,她甚至能夠看見這顆星星上的花紋,確實是她撿到的那塊石頭,她還看見了石頭上的兩束細微的反光,來自于一雙眼睛,這兩束光正是他小兒子的目光。她確信他的小兒子在天上的某個地方,正在注視著這顆星星。有那么一瞬,三嬸的目光和她小兒子的目光在這顆星星上碰到了一起,星星突然閃了一下。在星光爆閃的一瞬間,三嬸的心感到了一絲刺痛,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了心尖上。三嬸想,疼就對了,說明我的小兒子確實看見了我的星星,我們真正通過這顆星星在做心靈的交流。

    自從有了這顆星星,三嬸幾乎每個有月亮的夜晚,都要仰望星空,并通過這顆星星的反光,把自己的目光折射到她小兒子的眼睛里。她確實做到了。她從未想過自己多年的心愿竟然通過一顆星星,圓滿地實現了。從此,她不用在夢里跟小兒子見面和交流了,她有了更為直接的方式,通過目光的對視而直接完成心與心的碰撞,而這個懸浮在月亮旁邊的凝聚點,這顆閃爍的星星,竟然是她親手撿到的一顆卵石。

    關于星星這件事,三嬸沒有告訴二丫,她怕二丫去云彩上采集露珠時,不小心給碰掉。三嬸不擔心鐵匠會碰掉星星,即使真的碰掉了,鐵匠也能夠捉住它并重新安放在一個妥帖的地方。

    土豆

    王老頭家的土地里突然長出許多圓溜溜的石頭,讓他費解。早年他曾經在這塊地里種過土豆,當時感覺有些土豆非常結實,甚至堅硬,咬不動,長老也試過,確實咬不動。當時兩個老人由于眼花,沒看清,咬的確實是與土豆相仿的卵石。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后來王老頭家的地里種過高粱,谷子,黃豆等等,都有不錯的收成。如今他家的地里突然又長出許多類似土豆的卵石,讓他有些疑惑,莫非這些渾圓的石頭真是土豆?

    王老頭找到了長老,說,我家地里長出了許多卵石,跟早年間你吃過的一樣,像是土豆,但又不是土豆。長老說,你咬過嗎?能不能咬動?王老頭說,咬過,非常硬,咬不動。長老說,咬不動,不一定就是石頭,用鍋蒸一下試試?王老頭說,蒸過了,確實是蒸熟了,但還是硬的,咬不動。長老說,那可能真的是石頭。

    王老頭蒸石頭這件事,傳到了三嬸的耳朵里,三嬸慌了,她想,不會是鐵匠幫我安放在月亮旁邊的小石頭掉下來了吧?那顆小石頭不是已經成為了一顆星星么?一顆星星不會輕易掉下來吧?

    盡管三嬸盡力為自己解脫,心里還是放不下,畢竟月亮已經十多天沒有出現在天空了,月亮不出來,她就無法凝視月亮旁邊那顆新出現的星星,因此也就無法判斷王老頭蒸煮的石頭是不是自己在青龍河邊撿到的那個卵石?——?那個出現在月亮旁邊的星星。她想,鐵匠是個靠譜的人,他經常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帶回來打制寶刀,對于他來說,把一個小石頭安放在月亮旁邊的天空里,應該是比較穩妥的,不會輕易掉下來的,就算是真的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會這么巧吧?偏偏就掉到了王老頭家的地里?

    三嬸在擔心中度過了十多天,但他不敢問王老頭,也不敢問長老。因為月亮旁邊多出的這顆星星,是她心里的秘密,永遠也不會說出。他囑托過鐵匠,關于星星這件事,不要跟別人說,鐵匠說,我知道了,不說。鐵匠是什么人?鐵匠是用拳頭打鐵的人,是個硬漢子,他答應的事情,是絕對可信的。

    鐵匠確實是一個可信之人,他把三嬸撿到的小石頭送入天空,安放在月亮旁邊,成為一顆新星,沒想到給三嬸帶來了巨大的心靈安慰。自從有了這顆星星,三嬸的心情好多了,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三嬸都要仰望夜空,通過這顆星星與他的小兒子溝通。自從三嬸的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后,她在許多年里緩不過神來,因悲傷過度而哭干了身體里的水分,松垮的皮膚仿佛是一個倒空糧食的布袋。幸好鄰居二丫經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給她做藥引子,加上她大量喝水,身體才慢慢恢復過來,重新成為一個胖嬸。后來她聽說小兒子死后在天上做了一官半職,日子過得還不錯,也就放心了。如今通過這顆星星,她與小兒子建立了直接的聯系,只要有月亮的夜晚,她就可以仰望天空,通過這顆星星實現母子間的目光交流。有那么一些日子,她為了與小兒子交流方便,真想搬到天上去住,后來被鐵匠反復勸說,才停了這個念頭。

    在等待月亮出來的這段時間里,三嬸陷入了焦慮。她總感覺王老頭蒸煮的石頭與自己有關,王老頭的身上一定隱藏著什么秘密。近些日子,王老頭走路時經常自言自語,由于聲音很小,近似于嘟囔,別人無法聽清。有好幾次,三嬸與王老頭在胡同里相遇,想問個究竟,當她真正開口的時候卻說,吃了么?王老頭說,吃了。然后就沒有話說了。河灣村的人們都是這樣,見面問候一句,然后就各自忙去。人們整天見面,該說的話早已說盡,不該說的也都說了,已經無話可說,可是見面時不說一句話,又顯得沒有禮貌,于是就禮節性的相互問候一句,吃了么?具體吃與不吃,人們并不認真,也不會細聽。

    王老頭說,吃了。然后又說了一句,吃了。這多出的一句,讓三嬸心里嘀咕了半天,心想,平時都是回答一句,今天他竟然回答了兩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嬸不僅動了心思,還要付諸行動。一天夜里,她借著一顆螢火蟲的光亮,偷偷潛入王老頭家的地里,看看他到底種的是什么。她用手在土壟上扒出幾個土豆,她確認過了,確實是土豆,而不是卵石。再扒土,露出來的還是土豆,她想挖出一個土豆帶回去,又一想,不能拿走別人家的東西,一個都不允許。河灣村的人們從來沒有占過別人家的便宜,也不做昧良心的事情。于是,她把扒開的土又重新培好土,用手拍實,不能讓人看出來被人扒過土。

    三嬸的行動非常隱秘,幾乎是神不知鬼不覺。為了不暴露目標,三嬸抓住一顆螢火蟲,借助這微小的光亮,完成了行動。但是,問題恰恰就出在這個螢火蟲身上。由于螢火蟲的光亮引起了星星的關注,天上的一顆星星以為是同類,就從夜空中飛了下來,來到了三嬸的身邊,其他的星星看見后,也跟著飛了下來,一時間,三嬸的身邊聚集了很多星星,仿佛一群螢火蟲圍著她亂飛,把她照得通亮。

    就在三嬸被星星照亮這一刻,王老頭手拿一塊石頭,悄然出現在三嬸的身邊,把三嬸嚇了一跳。這時,一切都暴露在紛亂的星光下,再也無需隱瞞了,也隱瞞不住了。三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挑明了問,王老頭,你手里拿的卵石是從你家地里挖出來的嗎?王老頭說是。三嬸又問,是啃不動嗎?王老頭說是。三嬸又問,你確信這個石頭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王老頭說,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從地里挖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不信你看?三嬸看也不看,繼續問,深更半夜的,你來這里干什么?王老頭怯生生地回答說,我,我,我是來看看,是不是有星星落在我家地里。

    三嬸本來是偷偷摸摸來到王老頭家的地里扒土豆,沒想到竟然在此碰見王老頭,本來應該是王老頭質問三嬸摸黑來此干什么,反而變成了三嬸質問王老頭,而且還如此大義凜然,理直氣壯。王老頭只顧回答三嬸的提問,看上去既憨厚又委屈,仿佛做了什么理虧的事情,他回答三嬸問話的時候聲音都是怯懦的,嗓子眼里仿佛憋著一個大疙瘩。

    三嬸眼珠不轉地盯著王老頭,伸手接過了他遞過來的小石頭,看了看,掂了掂,感覺分量很重,確實像是一塊卵石,與她在青龍河邊撿到的石頭相差不多,但看上去很像土豆。

    三嬸明知這是一塊石頭,還是追問了一句,你確信這不是一個土豆?

    王老頭說,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土豆,但就是咬不動。

    三嬸說,你咬一下我看看?

    王老頭說,我不咬,我的牙已經崩了一個豁口,再咬一次,牙就掉了。

    三嬸說,好吧,不讓你咬了。

    正在三嬸質問王老頭的時候,他們身邊的星星越聚越多,似乎整個星空都在他們的頭頂上空盤旋,其中一顆星星亂了方寸,不慎落在了王老頭家的地里,很快就沉入了土壤里,看不見了。三嬸指著那個星星落下的地方,以命令的口氣指著王老頭說,快,還不趕緊挖出來,還等什么???

    王老頭已經被三嬸訓斥蒙了,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走過去,在地上扒土。他沒有挖到星星,只挖出一個土豆。

    王老頭說,一個小土豆。

    三嬸說,看見了,還沒長大,把它埋回去吧。

    王老頭遵從三嬸的吩咐,把剛剛挖出來的小土豆又埋回到原來的土壟里。

    三嬸也感到納悶,明明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一顆星星,落進了地里,眼看著王老頭挖出來,卻是一個土豆。她自言自語的說,真是怪了。

    正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近前一看,是長老。長老說,我夜里起身的時候,發現河灣村的夜晚比往常亮幾倍,我就知道一定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情,我不放心,就到村外查看,看見許多星星聚集在你們這個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三嬸說,沒事。王老頭從地里挖出了一個土豆。

    長老不理解三嬸說話的前因后果,但他看見三嬸和王老頭相安無事,也就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星星們逐漸散去,回到了它們應有的位置,河灣村的夜空又恢復了黑暗,只有三嬸手里的螢火蟲還在發光,為三個夜行人照亮。走到半路的時候,三嬸突然想起,落進王老頭家地里的星星,不會是月亮旁邊的星星吧?

    想到這里,三嬸轉身就往回走,她要去找王老頭剛才挖出來的那個土豆。王老頭和長老看見三嬸莫名其妙地又回去了,并不知道她的意圖,出于對她的保護,也只好返回,悄悄跟在她的后面。

    肉蟲

    許多弱小無害的昆蟲,為了自身防御,長相非常兇惡,看上去一副惹不起的樣子,實際上它們非常脆弱,一擊殞命。有的蝴蝶,翅膀張開后,上面有兩個大斑點,仿佛是兩個大眼睛在瞪著你。還有一些毛毛蟲,身上長著很長的毛刺,用來嚇唬別的獵食者,意思是,千萬別碰我,我非常厲害,我身上有毒。而真正具有殺傷性的動物,看起來可能是一副親和友善的樣子,讓人感覺非常容易接近,一旦你真的接近它,你就被它欺騙了,它將迅速出擊,把任何它認為可以吃的東西變成它口中的獵物。

    有些昆蟲長大后會慢慢變硬,不再會爬,也不會動了,身體僵硬甚至長出外殼,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般,可是它經過一段時間的變化會破殼而出,長出翅膀,變成會飛的昆蟲。當然,天上飛的不一定都是昆蟲,也可能是一只雄鷹,也可能是河灣村的鐵匠。鐵匠就經常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帶回來打制寶刀。鐵匠是如何在天上飛的,一直是個秘密。人們只見鐵匠背著布袋從天上回來,至于他是怎么上去的,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可能不像昆蟲那樣飛,但是具體怎么飛,無人知曉。另外,鐵匠的長相也不像昆蟲那樣嚇人,他的大胡子是用來遮擋臉皮的,不是用來嚇唬人的;他的大拳頭也不是用來打人的,而是在必要的時候,用拳頭來打鐵。因此可以說,鐵匠不像是昆蟲變的。

    蟲子變成人的可能性非常小,但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如果一口否定,那么蠶神張劉氏吃下很多桑葉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自己織在了一個碩大的蠶繭里,該做如何解釋?幸虧她的家人及時發現,把蠶繭剪開,她從蠶繭里出來后變成了一個新人。人們說,如果再晚一步,張劉氏很可能就會在蠶繭里變成一個大肉蟲了。還有人說,三嬸可能是個大肉蟲,她的一身肉,看上去就像個大肉蟲。三嬸對此從來不置可否,你說她是個大肉蟲,她還很開心,故意做出張牙舞爪的動作,張開大嘴吼叫著嚇唬你。

    說三嬸是昆蟲變的,確實有些牽強,她太胖了,世上沒有這么大的肉蟲,但是從另一點上說,她與昆蟲也有相像之處,她跟許多昆蟲一樣,也有一副惹不起的樣子。據說三嬸曾經在青龍河邊撿到一個身影,一看就知道是鐵匠路過河邊的時候不慎脫落的身影,因為影子上面有些細小的漏洞,是鐵匠打鐵的時候濺起的火星燙出的漏洞。三嬸撿起地上的身影并且把它疊好,回到河灣村還給鐵匠的時候,她站在鐵匠鋪的外面喊鐵匠出來,一不小心發出了吼聲,把鐵匠給嚇蒙了。鐵匠一看三嬸站在外面,一副惹不起的樣子,仿佛一個大肉蟲,轉而又笑了。鐵匠說,三嬸胖得像是一個大肉蟲,是爬來的還飛來的?三嬸看見鐵匠取笑她,就說,你的眼睛長在褲襠里了?沒看見我是走來的?鐵匠見三嬸上勁了,知道罵起來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但也不能立刻示弱,還需逗上幾個回合,說,三嬸是說自己吧?三嬸回擊說,說你呢,臭鐵匠。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你的身影。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它燒了,讓你永遠沒有影子。鐵匠一看,三嬸手里拿的確實是自己的身影,而且疊得非常妥帖,像是一件舊衣服。鐵匠就立刻服軟了,說,三嬸這么好的老太太,我怎么敢說三嬸呢,我估計我是在說木匠。三嬸說,再貧嘴,我就扔了。鐵匠說,三嬸要扔就扔在我的門口吧。

    三嬸把鐵匠的身影拋過去,鐵匠接住了自己的身影,抖落開后穿在身上,非常合身,說,三嬸真是個好肉蟲。三嬸甩開渾身的肥肉,用背影回了鐵匠一句,以后小心點兒,別再丟了,小心我再次撿到,給你的影子抹上狗屎。

    三嬸回去的路上,碰見了蠶神張劉氏。張劉氏的實際年齡比三嬸大好幾歲,但是看上去只有三十歲上下的樣子,自從她從蠶繭里出來后,就返老還童了,許多年過去根本不見老。三嬸見了張劉氏,問,現在還吃桑葉嗎?張劉氏見三嬸上來就問桑葉,有些唐突,也沒有正經回答,就敷衍一句說,吃。三嬸說,我也想吃,我回去就吃。走過身的時候,張劉氏回復了一句說,吃吧,新鮮的桑葉好吃。

    三嬸說到做到。以她的性格,如果她能夠長出鐵匠那樣結實的拳頭,她敢打鐵。當然,不高興的時候,她也敢把鐵匠的身影從身上撕下來,不管鐵匠是不是疼痛難忍。鐵匠和木匠加起來,也不是三嬸的對手。三嬸用她一身的贅肉和極其潑辣的性格,讓所有人都望而卻步,根本不用像昆蟲一樣長出渾身的毛刺。

    三嬸回到家后,約上二丫,就去了北山去采桑葉。她和二丫是好伙伴,也都是河灣村里養蠶的能手,因此她倆經常一起去北山采桑葉。三嬸和二丫年齡相差甚遠,完全是兩代人,說話卻毫不客氣,即相互斗嘴,也相互照顧。早年,三嬸的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她哭干了體內的水分,瘦成了一個松垮的布袋,是二丫經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給三嬸做藥引子,三嬸的身體才逐漸恢復,重新成為一個胖子。

    三嬸和二丫走在去往北山的路上,一前一后走著,三嬸大,二丫小,以三嬸的體量,把兩個二丫裝進她的身體里,也不會擁擠。三嬸說,我想吃桑葉,像張劉氏那樣,變成一個蠶神。二丫說,三嬸變成蠶神,也一定是個胖蠶神。三嬸說,你個臭丫頭,竟敢奚落我,你信不信,我也能變成蠶神那樣年輕貌美的女人。二丫說,我還真不信。三嬸說,不信,你就等著瞧。

    世上沒有做不成的事情,哪怕是一個人已經死了,也可以繼續做事情,大不了活過來就是。早年間河灣村西北部天空不是塌陷過一次嗎?塌陷之后,不是有一個死去多年的老人從墳墓里出來幫助人們修補天空嗎?補天之后這個老人不是又回到了墳墓里繼續睡覺嗎?誰說死人不能復活?誰說人不能變成蟲子?誰說蟲子不能變成人?蠶神張劉氏不就是蟲子變的嗎?她不也是活得好好的嗎?而且還那么年輕,簡直讓人羨慕得要死。

    三嬸一連串的反問,好像是說給自己的,也像是說給二丫的,把二丫給問住了,她一下子無法回答三嬸這么多的問題,只好說,三嬸盡管吃桑葉就是了,不用想那么多。

    二丫說與不說,都不會影響三嬸吃桑葉,她以前不是沒吃過,只是吃得少,量不夠,不足以吐絲結繭。當時她沒有下決心,覺得一個老太太,就應該有一個老太太的模樣,如果真的變成了一副新模樣,還怕人們見了不認識?,F在三嬸想好了,她看見蠶神那年輕貌美的樣子,是真心羨慕了,她想,變就變吧,說不定還能變成一個仙女呢。三嬸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仙女,頓時羞得臉都紅了,幸好她背對著二丫,沒讓她看見,不然二丫肯定會笑話她。

    到了北山,三嬸一邊采桑葉一邊吃,籃子里始終是空的,她把采下的桑葉全部塞進了嘴里。二丫看見三嬸吃桑葉那種狼吞虎咽的樣子,仿佛幾輩子沒吃過飯。吃到最后,二丫看見三嬸的臉都綠了。

    三嬸先是站在桑樹底下采桑葉,后來胳膊夠不著了,就爬到樹杈上采,她一邊采一邊吃,看她那個吃相,仿佛桑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二丫在另外的一棵樹上采,時不時喊一聲三嬸,三嬸就在遠處答應。

    過了好一陣,三嬸停住了采桑,沒了動靜。二丫喊了幾聲,沒有聽見三嬸回答,就走過來看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二丫看見三嬸正坐在桑樹叉子上吐絲,已經把自己囚在了一個蠶繭的輪廓里,由于是剛剛開始織,蠶繭僅僅是菲薄的一層,仿佛是一層輕紗,能夠清晰地看見三嬸在里面吐絲的動作??匆娺@一幕,二丫驚訝得不知所措。她不敢再喊三嬸,因為這時三嬸已經不是三嬸,而是一只正在織繭的大肉蟲。她也不敢離開,她怕三嬸萬一坐不穩,從樹杈上掉下來,豈不是耽誤了她織繭,說不定還會掉下來摔死。二丫后退了一步,就那么站著,眼見著三嬸在桑樹上織繭,眼見著蠶絲一層層加厚,直到看不見三嬸了,樹杈上結出一個碩大的蠶繭。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天色漸漸黑下來,二丫認為這樣等待下去不是個辦法,必須回到村里告知人們。畢竟二丫還小,她沒有見過蠶神張劉氏結繭的過程,她不知道三嬸在蠶繭里時間長了,會不會悶死在里面。她幾乎是跑步下山回到了河灣村。

    等到河灣村的人們在二丫的帶領下找到三嬸結繭的那棵桑樹時,月亮已經懸在半空,借著朦朧的月光,人們看見懸掛在桑樹杈上的一個巨大蠶繭,已經成為空殼。人們發現,蠶繭頂端有一個圓形的出口,不知什么時候,三嬸已經從蠶繭里出去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出來后是一個肉蟲,還是一個長著翅膀的飛蛾,或者像蠶神張劉氏那樣,是個仙女似的新人,人們不得而知。蠶神張劉氏也來了,人們問她,三嬸有可能去往哪里?張劉氏也說不清,因為她當年織繭的時候是在自家的土炕上,而不是在樹杈上,她沒有在樹杈上織繭的經歷,不敢推測和斷定。

    后來的日子里,鐵匠在去往月亮的途中,看見夜空中有一只碩大而肥胖的飛蛾在月光中飛翔,看上去體型很像是三嬸,但他又不敢確信。

    蠶蛾歷險記

    三嬸從蠶繭里出來后,變成了一只飛蛾,在夜空中向月亮飛去。若不是鐵匠去月亮上采集碎片,在夜空中遇見了三嬸,恐怕三嬸飛到了月亮旁邊,也無人知曉。自從鐵匠把三嬸撿到的一塊小卵石放在月亮旁邊,變成了一顆星星之后,三嬸就有了飛向天空的想法,沒想到她吃了桑葉之后真的吐絲織繭,把自己織在了一個碩大的蠶繭里,然后破繭而出,長出了翅膀,飛進了天空。

    三嬸本來是羨慕蠶神張劉氏,也想從蠶繭里出來后變成一個年輕貌美的新人,沒想到事與愿違,她沒有變成美女,卻按照一只蠶的正常演化規律,先是織繭,然后化蛹,然后羽化,出繭,變成了一只蛾子。由于三嬸本身的贅肉無法消化,變成蛾子后依然很胖,是一只肥胖的飛蛾。本來蠶蛹化成的飛蛾空有一雙翅膀,沒有飛翔的能力,只能在地上抖動翅膀打轉,然后求偶和產籽。產完籽后,蛾子就會死去,一個生命也就完成了循環,進入新的周期。但是三嬸不同,她不是一只真正的蠶,她是河灣村的一個老太太,一個活生生的大活人,她變成蛾子后,有許多自己的想法,她不甘于變成一只蛾子后產卵死去,她想借助一雙翅膀飛到月亮旁邊,看看那顆屬于自己的星星。

    實際上,三嬸的想法還不止于此,她去月亮旁邊有可能是個借口,她真正的目的可能是去往天空的背面,去見她的小兒子。她們母子分離已經好多年了,自從她的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后,被接到天上去,她們至今還沒有見過面。如今有了翅膀,三嬸不會善罷甘休,她一定會去天上看看。

    三嬸的這些想法,鐵匠是知道的。鐵匠和三嬸是老對手了,一個住在村西,一個住在村東,兩人只要見面,必將相互奚落,一般都是三嬸發起挑釁,鐵匠被動應對,很難占上風。兩人之間,打嘴仗是表面的游戲,內心里并不是真的相互對抗,而是相互幫助。一次,鐵匠的身影不慎丟在了青龍河邊的沙灘上,正好三嬸路過,撿到后疊好,還給了鐵匠。鐵匠也幫助過三嬸。比如月亮旁邊的那顆星星,就是三嬸在青龍河邊撿到的一顆卵石(有人說是一顆土豆,后來經過反復查證,確實是一顆卵石而不是土豆,因此,土豆一說不足為據),是鐵匠幫助三嬸,把這顆卵石放在了月亮旁邊,成為一顆星星。三嬸借助這顆星星,與她的小兒子多次交流眼神,實現了靈魂的溝通。

    自從通過月亮旁邊的星星與小兒子進行靈魂溝通以后,三嬸就有了飛天的想法,但是她不知道通過什么樣的方法去實現這個理想。三嬸以為她這輩子也沒有上天的機會和能力了,她跟鐵匠不能比,鐵匠是個特殊的人,能夠用拳頭打鐵,還能到月亮上去采集透明的碎片,帶回來打制寶刀。她也不能跟二丫比,二丫是河灣村里最善良的丫頭,也是一個養蠶能手,她在北山上采桑葉的時候,經常到了山頂還要繼續往上走,到云彩里采集露珠。二丫苗條體輕,在云彩里自由來去,從來沒有掉下來過。三嬸不行,她太胖,是河灣村最胖的老太太,即使早年間她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以后那些年,她哭干了身體里全部的水分,身體干癟如布袋,體重依然比二丫重,根本沒有上天的可能性。三嬸曾經央求過二丫,教給她上天的技術,二丫沒有應允,她怕三嬸從天上掉下來。她的小兒子就是摔死的,三嬸不能再摔死。三嬸是村里嗓門最大的人,也是最心直口快的人,少了她,村里就少了不少熱鬧。

    現在三嬸就在天空里奮力地飛著,看上去很吃力。一般的蛾子,都是在地上抖動翅膀,用翅膀做出一些求偶的動作,然后產籽。蠶蛾的翅膀,不是用來飛的,也從未見過任何一只蠶蛾在天空里飛翔。三嬸飛得非常勉強,說白了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險。鐵匠看了非常擔心,但是在天空里阻攔三嬸飛翔更危險,她的脾氣人們是知道的,不達目的不罷休,另外,她還有去天上看望小兒子的強烈愿望,強行阻止她飛翔會適得其反,弄不好還有可能直接掉下來。

    鐵匠剛剛從月亮上回來,身后背著一個布袋,里面裝著從月亮上采集的碎片。他看見三嬸正在向月亮的方向飛行,正好在空中相遇了。三嬸假裝沒看見鐵匠,她想,即使鐵匠看見她了,也不一定能夠認出她來,因為她現在變成了一只蠶蛾,已經面目全非了。三嬸想得太簡單了,她沒有想到她身上的肥膘,暴露了她的身份,她即使成了一只蛾子,也是個胖蛾子,依然還保留著三嬸的大部分身體特征。鐵匠看見三嬸后,也沒有聲張,也是假裝沒看見。他若是大喊一聲,三嬸肯定會嚇一跳,如果是在地上,頂多三嬸會坐在地上,手捂著胸口罵幾句,而現在是在天上,在月光朦朧的天空,鐵匠為了救三嬸,也不能莽撞。

    事態非常急迫,容不得太長時間的思考,鐵匠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假裝說錘子丟在月亮上了,需要回去找錘子,正好順路,與三嬸一同飛往月亮,順便保護三嬸,同時也幫助三嬸完成自己的心愿。說起來三嬸也挺可憐的,為了與死去的小兒子見一面,也是拼了,獨自冒險飛向月亮,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體重,到底能不能飛到目的地。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簡直是一意孤行了。

    鐵匠與三嬸在空中見面,簡單交流了幾句,然后鐵匠轉身回返,與三嬸結伴飛向月亮。他們到底是如何交流的,是用人的話語還是蠶蛾的語言,已經不重要。一路上,鐵匠不能飛太快,因為三嬸翅膀小而體重大,飛得很慢。大約到了后半夜,他們離月亮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三嬸已經疲勞至極,翅膀振動明顯減慢,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匆娺@種情形,鐵匠做好了準備,隨時準備救駕,保護這個肥胖的大蠶蛾。

    三嬸畢竟是三嬸,不到山窮水盡,她不會放棄自己的努力。她使勁蠻力,在空中奮力地飛著,盡量不讓鐵匠看笑話。就在這極度疲倦之時,三嬸看到了月亮旁邊的星星,這顆她經常仰望的星星,已經近在眼前,由于距離近,這顆星星的光亮比往常大幾倍,非常明亮。她通過這顆星星,近距離地看見了星星的反光中,有兩束目光,正是她小兒子的目光。也就是說,她的小兒子此刻也在看著這顆星星。一想到她的小兒子正在看著這顆星星,她立刻感到一股來自生命本底的能量,瞬間給她注入了活力,使她精神倍增,有了沖刺的信心和力量。

    當鐵匠和三嬸回到河灣村后多日,三嬸還在回憶當時的情景,說,鐵匠真是好樣的,他是為了保護我才返回到月亮上的,他的錘子就在布袋里,根本沒有丟在月亮上。鐵匠也夸贊三嬸,說,三嬸更是好樣的,憑著那么小的翅膀,居然完成了去往月亮的飛行,沒用我幫一下,完全憑自己的實力。

    鐵匠和三嬸在相互夸獎,但是他們沒有說出三嬸在天空背面是否見到了她的小兒子,她不想說,人們也就不問究竟,人們不想追問她心里的秘密。

    三嬸坐在村口的大石頭講述這次神奇經歷的時候,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不再是一個大蠶蛾,只是她背部的翅膀脫落后,留下了兩個類似傷疤的印痕,由于穿著衣服,她自己不說,沒有人能夠看見。

    大霧彌漫

    倘若一個人故意隱藏在大霧里,神仙也難以找到,除非他在霧里答應。倘若人們喊破了嗓子他也不答應,人們就很難發現他在哪里。

    二丫就隱藏在霧里。確切地說,二丫是去天上的云彩里采集露珠,沒想到云彩越降越低,最后完全落在了地上,二丫被云彩裹挾著也落到了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隱藏在大霧里。

    平時,趕上大霧時節,河灣村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一次,三嬸在山坡上采桑葉,沒想到從遠處飄來一片云霧,把她給罩住了,她頓時失去了方向感,等她從云霧里走出來時,發現自己在天上懸浮著,下不來了。幸好那天二丫也在山坡上采桑葉,及時發現并搭救了她,否則她非掉下來摔死不可。盡管河灣村的鐵匠和二丫都有能力在天上自由行走,鐵匠還經常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帶回來打制寶刀,但是三嬸卻不行,她從未在天上行走過,再加上她身體胖,體重大,走不了幾步就會掉下來。

    三嬸非常羨慕二丫在天上行走的能力,也曾央求過二丫,請二丫傳授給她上天的技術,但是二丫只是傳授給三嬸行走幾步的技術,而不是全部技能。因為三嬸一旦學會了在天上行走,她有可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天上找她的小兒子。有人傳言說三嬸的小兒子早年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后,去了天上,還在天上做了一官半職,日子過得非常好,三嬸聽說后就信了,但是她一直沒有親眼見過小兒子在天上到底如何生活。她一直有一個愿望,想去天上看看,她想看看天空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樣。去天上是有風險的,萬一三嬸去天上迷路了,回不來了,事情就大了,因此二丫對三嬸保留了上天的重要步驟和技術環節,三嬸始終沒有學會在天上行走。

    天空沒有道路,不像走在地上那樣踏實。地上有很多條道路,前人已經走過,后人只要在路上不斷地邁開左腿然后再邁開右腿,兩腿不斷交替就會使身體移動,甚至走到你根本不想去的地方,甚至你的身后跟隨著連綿不絕的子孫。一個走路風風火火的人,兩條腿交替邁步,常常被人形容為神叉子,意思是神的叉子。當然,人的行走不是為了叉地,而是為了身體的位移。二丫說過,在天上行走不僅靠邁腿,主要是靠飄浮,因為天空是松軟的,踩在空氣里就像踩在棉花上,兩腿很難用上力。二丫說這話的時候三嬸不在場,也沒有人私下里透露給三嬸。

    今天,人們在大霧里尋找二丫,腳踩大霧感覺軟綿綿的,終于領悟了二丫曾經說過的話,是有道理的。三嬸說,這么大的霧氣,二丫到底藏在哪里呢?三嬸已經喊了好多遍,都沒有聽見二丫答應,這有三種可能,一是二丫真的沒聽見,二是二丫不想答應,三是二丫在大霧里假裝睡著了,聽見了人們的呼喊也不答應。后者的可能性極小,因為二丫很少搞惡作劇,不可能聽見了不答應。想到這里,三嬸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說,壞了!二丫不會是死了吧?說完,她立即就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使勁扇了自己兩巴掌,說,我這個臭嘴,我這個臭嘴!

    三嬸確實是想多了。二丫確實是沒死,而是睡著了。人們在彌漫山河的大霧中尋找二丫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二丫自從云彩下降到地上那一時刻起,就熟練地在大霧中找到了回家的路,到家后把從云彩中采摘的露珠倒在簸箕里,然后回屋美美地睡了一覺。等她醒來時,隱約聽見村莊外面傳來喊聲,她仔細聽,是在喊二丫。她想,是喊我么?為什么有人喊我?她聽出了三嬸的喊聲,經過反復傾聽和確認,確實是在喊二丫。她想,三嬸喊我一定有事,我要去看看。

    等到二丫從家里出來,走到村莊外面時,大霧仍未散去,在霧里呼喊二丫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小,似乎到了遠方。二丫仔細聽,確實是在喊她,其中三嬸的喊聲最恍惚而遙遠,在喊聲和二丫之間,仿佛隔著一個世界。二丫有些疑惑了,難道這喊聲是來自世外的聲音?難道三嬸已經死了?她是在生命的外面呼喊?

    顯然,二丫也是想多了,三嬸沒有死,她只是急于找到二丫,走到了遠處。三嬸已經走到了大霧的核心,那里天地一片混沌,聲音被大霧包圍,很難傳出去。在大霧中消失的人,會在霧氣散盡后重現,而在大霧中呼喊的人,將被返回的聲音纏繞和撞擊,致使其暈頭轉向,甚至不辨是非。

    從喊聲判斷,三嬸已經走到了遠方。二丫想,這么多的霧氣,三嬸千萬別迷路,一旦走到天上去而霧氣漸漸消散,三嬸會懸浮在天上,隨時都有危險。想到這里,二丫有些擔心,她知道三嬸并不能在天上行走,摔下來后果嚴重。她必須要把三嬸追回來。

    二丫經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對大霧的屬性非常熟悉,畢竟大霧和云彩是一回事,飄在天上的霧氣就叫云彩,在地上彌漫的云彩就叫大霧,云彩和大霧只是所處位置不同,本質上沒有區別。她順著三嬸越來越弱小的喊聲追去,并且發出了呼喊。三嬸……三嬸……她喊了起來,在大霧中,她的喊聲有些細,有些悠長,但是并不影響聲音的穿透力。她在大霧中聽到了三嬸的回音。三嬸一定是聽到了二丫的喊聲,她們在相互呼喊,聲音也越來越近。

    就在三嬸和二丫相互呼喊的時候,二丫感到自己忽然飄了起來,不,不是自己飄了起來,而是大地忽然從她的腳下撤走了,把她的身體留在了空中。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以前她去往天空,都是隨風而起,而今天,她明顯感到是大地在下沉,仿佛大地拋棄了她。當她越飄越高時,霧氣也跟著她上升,到達天空成了云彩。她在云彩上往下俯瞰,大霧已經離開地面,河灣村漸漸露出了輪廓,遠近的山河在飄移,似乎有逃走的跡象。

    二丫知道這是云彩飄移造成的錯覺,因此也沒有慌張。她并沒有忘記在云彩中呼喊三嬸。當二丫和三嬸在相互呼喊和接近時,云彩忽然裂開了一道縫,從云縫中透出的一道陽光正好照在三嬸的臉上和身上,三嬸在出現陽光的一瞬間忽然就融化了。

    說時遲那時快,二丫看見三嬸在云彩的縫隙中出現那一瞬,迅速沖過去,趕在融化之前一把抓住了她。二丫感到三嬸非常輕飄,好像沒有體重。二丫感覺有些不對,仔細一看,她抓住的根本不是三嬸,而是三嬸正在陽光中融化的身影。

    二丫有些慌了,三嬸這是怎么了?她怕的是,三嬸不再此處,也不再別處。

    后來,云彩中陸續出現了許多人,他們都是跟隨三嬸去尋找二丫的河灣村人。他們看見二丫在,也就放心了。二丫問,三嬸到底是怎么了?其中一個老人回答說,三嬸在尋找你的過程中,誤打誤撞地走到了天空的背面,她在那里打聽到了她小兒子的下落,那小子有福,確實是在天上做官了,三嬸說她要在天上跟小兒子一起住幾天。二丫又問,那我剛才聽到的不是三嬸的喊聲?老人說,是的,你聽到的喊聲是三嬸的影子呼喊的。

    二丫恍然大悟,難怪三嬸的喊聲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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