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3年第3期|雷平陽:騎石之旅
迷途
對歷史上“不可能發生”而又發生了的許多事件,時間允許你做出種種假設。假設它們是這么發生的、那么發生的,假設它們在文字中發生了但沒有在現實中發生,假設它們是一則則神話但被套用在現實中不起眼的一些小事上,假設它們雖然發生了但與文字記載的事件不是一回事。時間之內,人們所做的假設——不管它們的依據源于眾神還是源于盲眾,不管它們的情節、格調、性質如何的千奇百怪——沒有一種是找不到的。能創造時間或能創造超越時間物事的人是沒有的,假設一些憂心忡忡同時又距離神靈最近的人,他們創造的東西出現在了“時間的外面”,我們稱之為奇跡但它們仍然是時間的孩子:時間沒有邊界,它不受人力的管約。
忽必烈于1253年(蒙古憲宗三年)發動了征伐大理國的戰爭。騎兵軍從甘肅迭部出發,兵分東、中、西三路,東路軍由抄合、也只烈統率,西路軍由兀良合臺統率,忽必烈統率中路軍,罡風一樣卷過雪峰林立、江河割據的橫斷山系,有如天上的人馬神奇地出現在大理國隱藏的土地上。歷史的巨鏡懸掛在弧形的天空,時間的夜幕下幾乎所有對戰爭不感興趣的人都在沉睡,只有極少數人在夢中聽見從雪山之巔、天上和夢境本身傳來的馬蹄聲。遠山遠水的土司府里的漢官積愁成疾,坐在三更天的明月下面背誦巫師剛剛口授給他們的咒語?;蛟S他們也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跟隨忽必烈遠征的詩人劉秉忠正在馬背上高聲吟唱的詩歌《過白蠻》:“脊背滄江面對山,兵踰北險更無難。投亡置死雖能勝,履薄臨深未敢安。赳赳一夫當入路,蕭蕭萬馬倒征鞍。已升虛邑如平地,應下諸蠻似激湍?!钡?,他們已經倦了,得在破曉前入眠,詩歌進入不了他們的心海。忽必烈命令兵將把幾十萬匹戰馬鞭擊得大聲嘶鳴,他跪倒在黑河(金沙江)岸上對天起誓,凡與其同征大理者子子孫孫必蒙其恩澤,馬嘶人吼,地動山搖,被驚醒的人也是一些習慣早起觀看日出的人,從夢境中沖出來時手上沒有提著刀斧。滅國的事,國滅的事,在夢中是一場普通的雪崩,沒有出處的白馬群,一閃而過。詩歌和誓盟只是漫無邊際的葬禮之前預設的喜劇性過場,當劉秉忠向忽必烈建議裂帛為旗,上書“止殺”字樣,以懷柔之舉善待刀尖下的亡命徒,從理論上說,這場表面上比討伐天空還難的戰爭,在象征性的肉搏之前已經有了有節制的結局——如果繼續命令騎兵軍沖進夢境去割人的腦袋,那就意味著戰爭必將蔓延到另外的時空,騎兵軍再也難以輕松撤出,戰爭就將因為不滿足于奇跡,過于強調它的永恒性而陷入時間的深潭,永遠不會停止,得打到無數個抽象的“今天”,所有的“今天”都會有鮮血從夢境中流淌出來。
兀良合臺統率西路軍所走的路線,入云南境后其實走的就是后來被稱為晏當古道的路線。在迪慶州地界上,晏當古道乃是以大中甸(旦當)為中心的古驛道中“北路”和“中(甸)維(西)路”的綜合體,由“北路”進入現在的德欽縣和香格里拉市,又從小中甸向西南轉向維西縣和麗江德良方向,避開了直通麗江且更為艱險漫長的有“十二欄桿”隔阻的“南路”,提前抵達金沙江,并沿江而下,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大理地界?!白韵釉娚儆难鄽?,故作冰天躍馬行?!痹娙耸澜缰泻罋飧稍频臍庀蠛芏喽汲鲎詴S和驛站,熱血都是用詞語融化而成的,可只要我們對冰天雪地中的橫斷山系稍具一點常識,就會明白,這一區域的冰天雪地遠非燕山之麓的冰天雪地可比,因為這神川之間原本就沒有多少可供人們躍馬而行的平地,所謂古驛道,大多是開鑿于海拔幾千米之上的雪嶺、冰板和巨澗之間,只容一人一馬懸空而過。而且大多數的路只是某個探險家或某支馬幫窮途之時亡命而行的臨時路,他們走過去后便不再是路。大軍到此,識途之際只能勒石刻木,做個路標,否則再多的人也可能因為不辨方位或遇淵藪而消失?,F在的崇山峻嶺之間有的地方被視為生命的禁區,之所以會突然出現一個吐蕃人、蒙古人、漢人的小村莊,居民的祖先實際上就是迷路的兵士。湖北人余慶遠,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曾隨其兄遠赴維西任職,寫下游記《維西見聞紀》,文字中多處涉及到了兀良合臺大軍所經之地,他去沒去過無人知曉,極有可能是耳朵所聞。他說,維西縣以東也就是麗江巨甸和香格里拉小中甸的驛道上,人們在夏天也得穿皮衣,冬寒之際則積雪一二丈,“旋風如水,寒氣徹骨,人升高氣喘,口鼻之間,迎風不能呼吸,輒僵不蘇,土人謂之寒瘴。一至山頂,黃云四起,五步之內,不復見人,高聲言笑,即有拳頭大之雹,密下不止,人亦多斃焉”。他筆下“北路”上的白馬雪山一帶,夏天的風雨,在吹擊砂石之后的氣象令人膽寒:“其山石骨而沙膚,浮疏頹潰,長三里,厚不可測。下逼浪滄江,風及雨,則砂卸石,崩石如硙(石磨)如棁(屋梁),如閾(門檻)如杵,如轆轤,如碾如瓜,如刳木,如盤根。相緣相擊,相激相旋轉而下,聲如淅瀝,如啄如伐木,如版筑(夯實土墻之聲),如群鳥飛,如垣傾,江干喬木,觸之立折。行人至此,必視風雨靜,而后踏沙徐行?;蛐欣镌S風作,砂下石擊,無不斃之江中……”
不確定的山川之名、沒有關聯的路線、眾多的時間差,以及死無對證的臆想,最終只會構成虛無的事件或者將真實的事件變得面目全非。同理,一些歐洲探險家在書寫這一區域的見聞錄時,由于他們的“命名”或采用威妥瑪式拼音法,或“盡可能精確地”從藏語對應翻譯過來,或采用他們自創的拼譯法,從而導致諸多的地名、物名、人名因“自成體系”而讓我們覺得如同癡人說夢——他們的始終是他們的,我們的始終是我們的,空無對應的始終是空無對應的——除了一些著名的地名可以互證,見聞錄中的世界其實就是一座座互相纏繞、互相否決和千頭萬緒難以厘清路線的迷宮。弗蘭克-金敦·沃德筆下的“鋸齒形山脊”、“碧綠的湖畔”、“一個新的渡口”、“一塊空地”和“冰川峽谷”之類的命名,非常極物,但你得猜——他到底寫的是哪兒?亞歷山德莉婭·大衛-妮爾的曠野敘事,閱讀的過程即是一次大霧中的旅行,只有寫作者經歷的艱險、疼痛、感嘆是“真切”的,其他的諸般陳述幾乎都難以在我們的世界中落到實處。如果將其云南和西藏的氣味拿掉,隨意把著名山川的名字換掉,這本嘔心瀝血之書馬上就會變成產生于“任何一個地方”的書,它所寫的奇幻世界,什么東西都像是創世之先沒有地名的土地上的附屬物。本來,《蒙古秘史》對這片變化萬千的星云圖般的土地是可以給出一些準確描述的,至少能夠為我們標明兀良合臺統率的騎兵軍行軍路線的眾多節點,可這本天書寫到1252年便停住了,不曾為這場戰爭使用過一個字詞。針對未來時間的留白,如同一條大江在前往大海的路上已經蒸發,連干涸的河床也沒有留下。
為此,一方面我得假設那是一場與文字沒有更多關系的戰爭,劉秉忠的幾首詩作只是騎兵軍借用有限的漢字敷衍一下呈空殼狀的時間之柩。戰爭的迷人之處就在于它不可思議地發生了但又讓歷史和人覺得它沒有發生,找不到更多有用的線索和文字來呈現它事無巨細、殺人如麻的真實面貌——即使有浩如煙海的用各種民族母語記錄下來的史料,它們也因為散失和無法翻譯而形同虛無。另一方面,我漸漸地承認了這樣的認識:很多根本性的事物,諸如被視為天界的迪慶高原以及兀良合臺統率的騎兵軍的路線,它們是不能被定義的,二者之間甚至可能存在著某種神示的約定:除了遺忘,戰爭和時間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好處。騎兵軍是否穿越了眾神守護的雪山?肯定地回答,說明我們還沒有推脫時間與戰爭共用仆人的身份;否定地回答,則說明我們認可了自己袖手旁觀的角色。
虎跳峽
二十世紀中葉,一位將軍沉迷于在大江上修建水電站。他讓人帶著很多炸藥來到了一個原名叫“阿昌過”的峽谷中勘探。峽谷有十七公里長,垂直高差三千七百九十米,從谷底流過的大江江面最寬的地方不到一百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米左右。為了截流,他們炸塌了江岸上的一座絕壁——眾多的巨石飛入江中,轉眼就不見了,但最大的那塊留了下來,也沒有因為建造水電站計劃的落空而被時間的激流卷走,現在仍然堅固無比地矗立在江心,被后來的人命名為“虎跳石”。
磐石出現在江心的時間距今不足八十年,但很多神奇的傳說很快就將這塊磐石朝著時間流淌的反方向上移了至少六個世紀,其中一個傳說估計有不少觀光客聽說過:麗江木氏土司傳襲了二十二代,最初那五代中的一位土司(當時還沒有由明太祖賜木姓),他的身邊云集了不少有智慧和異能的人。某一天,一個會占卜、通悉命數的人突然對土司老爺說,您的大能高過雪山,您的財富比江水還充足,但老爺死的那一天卻沒有一口棺材裝下自己肉身。從此,凡是他在的地方或他要去的地方,土司老爺都要命令奴才們每隔幾里路就置放一口棺材——他篤信自已終有一死,但他不相信自己命運的盡頭沒有棺材——以此否決命運預先的設定。又到了某一天,土司老爺騎著老虎四下巡視自家私有的河山,沿著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間的大江往上走。當時的大江有許多名字:母魯烏蘇、犁水、黑水、繩水、淹水、瀘水、阿昌過、麗水、馬湖江、神川……他想叫它什么就叫什么。興趣來了,還可以叫它后來才有的名字:老虎河、金河、金沙江。他甚至還可以像給子孫取名一樣給它多取幾個現在并不存在的名字,預支未來,給萬物命名,他有這個特權。土司老爺坐在老虎背上前行,見路邊每隔幾里地就置放著的棺材在陽光下閃耀,一邊是向下奔跑的白閃閃的江水,另一邊是朝著天盡頭向上鋪出去的棺材。土司老爺即興吟誦了不少詩篇,他已經抵達了生與死之上的另一種境界??上睦匣⑴艿锰炝?,騎馬的奴才被拉開了一段距離,這些詩篇沒有記錄到牛皮上、紙上、石頭上。土司老爺來到江面猛然變窄之處,又見江心立著一塊磐石,他一聲長嘯,讓虎頭掉向大江,雙腿夾了夾虎腹,右手上的皮鞭重擊著老虎屁股——騎虎躍大江的念頭來得如此之快,同時又像點燃了血液的烈焰一樣令他的身體產生了爆裂之感,他只想迅速地飛起來。老虎也是家奴,瞬間明白主人的意思,縱身一躍,先到了江心磐石上,再躍,便停在了大江對岸的陡坡上。但到達對岸的只有老虎,虎背上的土司老爺則掉入了大江。
將軍和土司老爺所做的事情其文化屬性是一樣的,他們都想證明大江的所有權在自己手上。因此,杜撰傳說的人才說,在木氏土司府設立之前,虎跳石已經存在了而且時間更為久遠,是造物主的作品。這當然不是為了抹去將軍的痕跡,而是在不經意間找出了宇宙中的一個法則:事物的出現并不分時間上的先后,它們是無序的,某個空間內的一些相關元素所進行的任何一種拼湊、組合,及其產生的結果都是合理的,不會有什么力量前來糾錯。將軍在土司老爺之前,土司老爺在將軍之前,只要磐石不動,不管怎么排序,那虛構中的老虎都會縱身一躍。我們經常受困于一個普通常識:對需要傳說的人來說,杜撰傳說的人有可能早于造物主,在他們的私人律法中,他們的老虎、將軍的炸藥、土司老爺的雄心,以及占卜師提供的棺材,在本質上是同一種能讓時間失憶的物質。凡杜撰傳說的人和聽傳說后向四方散去的人以及更多的聆聽者、復述者,連所有靠傳說認識世界的人,他們都是同一個人,等著那一頭老虎,從江對岸跳回來。書上說,先前有,如今沒有但以后會再有的野獸,有的沉淪了,有的還在,有的還沒有來到。
十二欄桿
清乾隆時期,滿族人張泓曾在云南新興州(玉溪)任知州,后轉任劍川州州牧。此公寫過一本獵奇的小冊子,名叫《滇南新語》。他在開篇就說,玉溪有個白龍潭,在巖下,村民引其水澆灌田畝,此水能順著山坡盤旋上行,直達山頂。究其緣由,因為山頂村落中的一個女子,昔日曾經被白龍娶為夫人,是以“逆水過嶺、以利其土”。從玉溪到劍川任職,張泓是要途經鎮南州(今楚雄州南華縣沙橋一帶)的,他又說,這個地方出產一種叫“仙人骨”的東西,是從人得道升天后遺留下來的尸體(仙蛻)上長出來的,色白如雞骨,食之可以治百病。每次路過,他都要讓童子采上幾捧——此物剛剛采掉,馬上又會“瑯瑯復生”,但如果你早就懷著采取之心前往,你是永遠見不到它的。他還說,“山之俊秀,無過此者”的玉龍雪山上,令人肌栗的積雪中出產一種名叫雪蛆的珍奇藥物,性熱,外形像大瓠。他還說,中甸產一種根莖如人手的佛手參;還說他親眼看見過滇池上空出現過幾條龍;還說哀牢山里有一條發源于八百媳婦國的毒溪——馬蹄涉水,毛必褪落,原因是那一帶孔雀太多了,孔雀的糞把劇毒匯入了溪中;還說麗江有座模梭山,出產一種“初出如石膏,見風即堅”的軟玉;還說劍川有禿鷲數以千計,高約九尺,翅如輪,以鉛彈槍擊射仍然在水中散步,再用子母炮射擊,這才“振翮而去”;還說云南有人養蠱,蠱常常熠熠如流星從屋脊低飛而過,尾铓修爍,寒焰動人心目,他見了非常驚異,問了一下同僚,才知道此蠱可用于禍害別人,但養蠱人家的婦人也總是為蠱所淫,且稍微有些讓它不滿意,它便去吃食小兒之腦,為此,不管是在玉溪還是在劍川主政,他都設法捕殺;還說,在劍川時,巡役抓來了兩個從中甸過來的羅漢,他去審問后得知,一個一百三十歲,另一個一百七十歲,坐地不跪,聲如洪鐘,會講梵語……
坐在晏當古道的十二欄桿處閱讀這樣的文字,恍惚之間,眼前這似曾相識的世界仿佛又回到了張泓所在的時代甚至更早——那些沒有漢字,只有納西東巴誦念度亡經和古宗人剛開始在木頭上刻寫大藏經的時代?,斈岫严蚰弦苿拥乃俣扰c漢字向北傳播的速度是同樣緩慢的,藏彝文化走廊上往來的僧侶和書生(含遠謫的官員)大多數都是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能在雪山畏途上迎面相遇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始終保持著“我”這個身份的更是屈指可數?!拔摇痹谝卉S而過的兵士中湮滅了,在孤單涉險的個體身影中丟失了,趕馬幫的人群在同一條路上反復進退但“我”也沒有僥幸地保留下來。無我之野、之途、之世,即便有再多的張泓在漫游,主持著一個個小世界的政務,事物都是朝著異端和不可信的方向劇變的。所見的就是被舊念扭曲的,所想的就是被舊識虛夸的,所寫的就是被時間否定的。但我卻是如此的平靜,低聲向著十二道彎曲棧道下的雄奇山水祈禱,希望這位劍川州牧所說的一切是真實的——他沒有活在心造的幻象之中,沒有無知地或充滿魔性地把日常之物導入怪力亂神的無主世界,他的確“親眼”見證了自己文字中的物象。唯其如此,我才能有這樣的推論:從他以滿族人身份出現在云南的第一天起,無我之國已經讓早已逝去的段成式和新逝的蒲松齡的兩個靈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他得用這兩個靈魂的眼睛去查找消失在時間鏡面內的事物本體,他必須發現事物詭譎、通天、邪門、反常的不同側面,而不是誰都認識的某個面。誰都認識的東西是真理,他要找到手上來的東西是真真理——因為許多事物的永恒性會隨著它們的終結而終結,但一定會通過他的文字找到記憶,比如仙蛻之上的仙人骨,比如反向之水,兩者都因為他的文字而成為了永生物。假如我的推論在他所處的1755年是成立的,近三百年后,我覺得我也站在了他曾站立過的那片時間的鏡面前,被有我與無我的兩股力量撕扯著。
那我該怎樣來描述絕壁與深澗之間十二欄桿這一鬼門關呢?有多少人到過這兒,就會有多少個十二欄桿——有著難以計數的地獄入口的說法,往往是欠思索的,它等于在說關隘兩邊的迪慶和麗江均是地獄,這道曲折向上的雙向之門并沒有對著任何一個方向關閉。被貶官員和走極邊的書生在棧道邊的石壁上題寫了不少漢詩,他們想不朽,或單純只是在路經此處時附庸風雅,無我之身得靠著某塊巨石,但這種展覽式的言行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審視,它們或他們都與鬼門關不匹配,也成不了另一種文字的組成部分。他們渡劫時伸出的呼救之手明顯得到了上帝之手的牽拉,說明在死亡來臨之前或最后的審判時他們得到了生,然而這并不等于說他們的輕狂與無我之我理應得到尊重。張泓說,龍鳳寺背靠著的千尋峭壁上曾經有一塊一圍之大的綠玉,有碧水從中汩汩流出。不知什么原因,一個麗江木土官卻用藥箭射擊,綠玉從此色暗,也不再流出碧水。我把這些十二欄桿石壁上的詩歌也看做是藥箭反復射擊過的綠玉,無源之水早就斷絕了。至于描述十二欄桿的文字,還是一則傳說更有意思:這兒曾經盤踞著一條以吞噬往返于陰陽兩界的遠行者為使命的巨蟒,少有人敢在它沉睡時偷渡,它是既反對光明也反對黑暗的沒有出處的第三方勢力的使者。為此,觀音菩薩在此顯化,現像于巖壁上,把巨蟒的肉身滅了并護佑那些不得不經過這兒去往別處的人。所以,凡是那些心中還藏著巨蟒又能平安地從此處逃生的人,他們都經過了觀音菩薩的揀選,可以自由地在陰陽兩界漫游。
無名丘岡
無盡的丘岡、溝壑,找不到它們具體的名字。得到造物主恩賜的地理學家或文化人類學家隱身了,只有無處不在的植物永遠得到造物主公開的支持,它們的枝干、莖葉的外形、顏色和氣味本身就是一個個能自我介紹的植物學家,告訴你它們是什么。地理學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兒是維西縣和香格里拉市接合部的某處,抑或是失蹤的瞎朗雪山(此名只存在于零星文獻,疑為今天的碧沽天池山口)之西的一塊飛地。松樹長在每座丘岡的圓頂,因其“性真而體固,有立身萬年之道風”,看上去像不同領地上的長老,因為某件永恒的事情需要長久地商議而沉郁地肅立在有光的地方。枝干上密布的苔蘚、樹胡子、似枯非枯的雜藤無端地營造出幽深、迷亂、衰微的多層次深淵,如同無需新意的一個個古老戲劇的布景。
松樹邊緣,喬木杜鵑沒有擁擠生存的習性,疏朗有致地布局,分別向著天空和四周懸掛出一個又一個家族子子孫孫燦爛的笑臉。二十年前我曾經徒步進入點蒼山尋找喬木杜鵑,十年前我又曾進入點蒼山背后的老和尚山遍訪喬木杜鵑,六年前我曾在梵凈山中偶遇長滿一座斜坡的喬木杜鵑,三座山的喬木杜鵑在我的記憶中現在已經混為一體,仿佛三座山經過一場大力的移山運動后挨在了一起,甚至重疊為一座新山的三個板塊。它們在感通寺、燃燈殿、鶴頂寺、承恩寺、鎮國寺、佛圖寺、通明殿、寂照庵、白馬寺、朝天寺、天慶寺、彌陀寺、白云寺、壩梅寺、菠蘿寺、朝陽寺、天馬寺、慈云寺等眾多寺院的四周,自在地生滅,每朵碩大的花早已由人的笑臉飛升為菩薩的笑臉。一座由笑臉從底部堆砌至天幕的無頂之山,在我生長著的記憶空間內,來自花朵、天空和光的形容詞也無法描述。而且名詞定義不了它,動詞有著令它搖一搖的力量,它卻不需要。在梵凈山時,坐在一棵喬木杜鵑下的石頭上,我寫過一首小詩,名為《山中》:
一個人走在梵凈山中
聽到不止一種鳥兒,在密林間
自己喊著自己的名字
路經一片開得正好的喬木杜鵑叢
我也大喊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確定四周無人
才又壓低嗓門,回答:“我在這兒呢!”
在山,俗漢以找到自己為喜悅,自憐自戀,還不曾將自己送抵我想象中的寺廟旁杜鵑花的妙境。但只此透著笑意的自洽,與眼前丘岡上的喬木杜鵑是同一種趣味和格調。萬千記憶和想象中我是某張笑臉后的人,現實中我則是尋找這一張張笑臉的肉體本身——梵凈山中的那個人與置身到這些無名丘岡的這個人,是同一個。就像遠處山梁上一個人從云朵的陰影中走進了亮光又走了出來,進入另外一朵黑云的陰影,只要他不停下,他就會交替出現在陰影和亮光中?,F世間如實的觀照和如實的活著,陰影和亮光不具有象征性和隱喻,與造物主的光和個體內心的光,與撒旦的惡和個體的魔性,產生不了對應關系。走在光中或陰影中,我卻把自己設想成燃燈殿后那株喬木杜鵑上萬花中的一朵,但在敘事性的文字里我又會把自己描述成眼前杜鵑樹上被葉片遮住笑貌的那一朵。內心里安裝著一座樓梯,我有從天靈蓋主動外出的一刻,也有從腳掌下被動沉淪的一刻。
喬木杜鵑在丘岡的緩坡上只是向下蔓延了幾十米,更為廣闊的看不見盡頭的區域,遍布著淡黃的杓蘭、藍色的矮鳶尾、沙棘、虎刺、鐵線蓮、馬兜鈴和藍花綠絨蒿,以及普通的雜草,它們嚴嚴實實地遮住了丘岡上的泥沙、石頭和馬骨。身處在這“無比陌生”但又可以指認為“任何地方”的環境中,除了內心的造物全和地上的植物之外,我再沒有看見能夠用手抓住的東西,而困境真實得如同綁在身上的皮繩。心在天堂,身在異美卻沒有出口的迷宮,就連杜鵑花似乎也在暗示,它們之所以一直在笑,是因為這兒是宇宙的終點之一。我一下子理解了弗蘭克·金敦-沃德、亞歷山德·大衛-妮爾和戴維斯等人,給無名的岡丘命名,誠實地描述白霧中的植物和能見的一切有靈的東西,他們只想證明一個事實:造物主是偉大的,而每一個丘岡上的人都是迷路的羊羔,獲救的可能性開始于把舌頭伸向已知或未知的草葉那一刻。
梅里雪山
兩堆壘得有一人高的石垛之間,層層疊疊拉起來的經幡在風中翻卷、獵獵作響。旁邊的空地上,擺著一張木桌和幾張戶外折疊凳,兩個戴墨鏡的青年人面對雪山坐著,一個在彈吉他,另一個喝著咖啡。那是公路彎道邊向萬丈深淵伸出去的一座凌空的微型半島,放眼望去,梅里雪山的高度差不多與人持平,若是眺望明永冰川和冰川下的明永村,人們還得微微垂下腦袋。
我以為這是人類接觸神山諸多方式中的最佳方式了——不含敬拜和轉山。小林尚禮的《梅里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一書,以非凡的證實精神和文字還原能力,從探險家的角度重現了1991年1月梅里雪山山難始末及查找罹難的十七位中日登山隊隊員遺骸尚未完結的階段性過程。為什么要登梅里雪山和山難后激起的神性與人性的思考,用再多的文字進行陳述都會顯得頑悖、淺薄——因為事件應該到此為止,過錯給人的啟示就是不能繼續冒犯,毀滅的意義就在于教會后人阻止主動尋求毀滅的言行并避開一切提前到來的毀滅。我們沒有理由不為冰川里的亡靈在雪山腳下建造一座慰靈碑,對他們的安慰、哀悼、追懷是一種道義,也是把一些對死者才講的話講給活人,把為死者舉辦的儀典舉辦給活人。書中有兩個細節:1991年2月6日,在北京召開的關于梅里雪山山難的新聞發布會上,公開了一批解放軍在搜救時拍攝的航拍照片。針對其中幾張照片,作者說:“推測應該是三號營地原址(山難發生地)的區域,只有茫茫白雪一片,沒有任何東西顯示曾有人跡至此?!比齻€月后,銘刻了十七位遇難者名字的慰靈碑在飛來寺設立,作者說:“慰靈碑揭幕的那天,梅里雪山與山難當天一樣,被籠罩在厚厚的云層當中。然而,據說在年邁的藏族喇嘛開始磕長頭跪拜的一剎那,天忽作晴山卷幔,梅里雪山主峰躍然而現。對于悲傷到了極點的遺屬們來說,與梅里雪山僅有的這次邂逅,實為一次難以言表的神秘體驗?!?/p>
經幡升不上去了,它已經
窮盡了人們虔誠
我匍匐著來到這兒,不為登高
也不尋找天堂的入口,只想在山腳
做幾天一塵不染的異教徒
用它那沒有盡頭的高、白、冷
和無,教訓一下體內的這頭怪獸
這首名叫《梅里雪山》的短章,我寫于2004年夏天,也就是在明永村援教的馬驊因交通事故墜落瀾滄江而逝之后。明永村是詩人扎西尼瑪的出生地,2003年早春,蔣浩陪送馬驊到云南行義,抵達昆明時我曾在北京路天主教堂旁邊的一家酒樓為他們接風洗塵。知曉馬驊選擇的支教地是德欽縣,席間我就向他們介紹了扎西尼瑪,并把扎西尼瑪的電話號碼給了馬驊,之后他果然與扎西尼瑪也建立了圣潔的“雪山上的友誼”。但有一個關節是我至今也難以洞悉其奧秘的:扎西尼瑪把馬驊引入明永村,馬驊為什么會欣然接受?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這個義舉之下的選擇——當他在一年零四個月后在距明永村一公里左右的地方落入瀾滄江——他其實選擇的不僅僅是雪山下的一間教室和寫作《雪山短歌》的書桌,也是他肉體跟隨雪山之水前往大海而靈魂朝著冰川向上飛升的雙向起點。馬驊支教的學校是扎西尼瑪的小學母校,旁邊的一條深溝里流淌著的來自明永冰川的雪水,在不遠處注入瀾滄江。水是灰白色的,里面像有比例很大的骨粉。我的詩歌不是祭禱式的,是在閱讀扎西尼瑪快速發送過來的馬驊遺作《雪山短歌》后對梅里雪山的禮贊,而且是以“我”的身份。在能見幾率不多的神界之下,有難以計數的“我”包括馬驊匍匐在石頭、雪嶺、冰川之上。
在彈吉他的青年對面坐下,開始的幾分鐘,眩暈感掌控了我們腦袋。閉上雙眼,讓耳朵也盡可能不去聽周圍的聲響,我覺得自己騎著一塊成仙的石頭,浮在云朵和風團之間,沒有朝著梅里雪山的頂峰和圣宮殿一樣的明永冰川移動,靜止得可怕,腦袋里卻又像有一排轉動著的金色轉經筒。亨利·奧爾良(亨利王子)于1895年游歷云南后,在其《云南游記——從東京灣到印度》一書中,曾搜集記錄了一首雪山民歌,文化人類學家郭凈說它“符合德欽弦子的曲式”:
黃頭山上,壯實的黃鹿聚集在一起。
藏族人、漢族人和韃靼人,有朝一日可以聚攏嗎?
如果會聚攏來,他們都來自五湖四海。
如果天下太平,他們可以彼此相聚。
太陽、月亮、星星,有朝一日可以聚攏嗎?
如果可能的話,白天黑夜迥然不同。
美麗的星星有時聚合,美麗的星星有時聚合。
鹿子、老鴉和羚羊有一天也能聚合嗎?
如果它們聚合的話,谷地高山迥然不同。
在肥沃的草場,它們可以聚合。
在肥沃的草場,它們可以聚合。
彈吉他的青年彈奏、低唱的是不是這支古謠?它匹配云朵舞臺、轉山路邊、夢境、瑪尼堆下或天葬臺。它告訴了我們所向往的內容,但它以抒情性的語調巧妙地回避了真實。我睜開眼,明亮的陽光有些泛灰,并且又因為風的浸淬失去了常溫,冷得像火焰凝結而成的冰渣。移動的云朵后面,天空不是很藍,純藍的穹頂上鋪了薄薄一層近似白雪的光粒。彈吉他的青年曲調一變,低聲吟唱的人換成了喝咖啡的那一位,歌詞是《加嶺傳奇》中魯姆措的加地鮮花爭艷曲中的句子:
九股河上的黃金橋,
奠基的人是什么人?
請來的安橋神仙是哪個?
最先過橋的又是什么人?
加地皇宮拉伍卻宗城,
奠基的人是什么人?
巍峨城宮是什么人造?
請來安城的又是什么神?
宮城里住的三人指哪三人?
城頂上飄的三物叫什么?
城上空有三根柱子是哪三根?
三根柱子各叫什么名?
有個八歲女孩象征著什么?
有個九歲男童象征什么人?
有個十二歲的媽媽象征著什么?
有個六十歲的老漢象征什么人?
城頂落著三只鳥名字叫什么?
城腳下拴著三只畜叫什么名?
開天辟地的父親是哪一個?
開天辟地的母親是什么人?
黑頭人類最初如何來形成?
什么是人類形成的根本?
唵嘛呢叭咪吽,嚕嗒啦啦啊啦啦,唵嘛呢叭咪吽,嚕嗒啦啦啊啦啦,能在鋪天蓋地的問號中驕傲地抬起頭來的人不多,青年吟唱著穆穹的成就心愿曲的開篇兩句,望了望我,我低下頭,他又望著從四川來的一群男男女女,見無人回應,他才一臉喜悅地逐一回答,仿佛史詩中的穆穹回來了。經幡下拍照的人改變著姿式和表情。來,幫我拍張形象“高大”的。來,幫我拍張深沉的。來,幫我們拍張合影。來,幫我和彈吉他的帥哥拍一張。來,我對著雪山的方向磕長頭你幫我拍一張。來,我手指著冰川的方向你幫我拍一張。哈哈哈,我真想脫光衣服坐在對著雪山的方向讓你幫我拍一張。來,我假裝要從這兒跳下去你幫我拍一張。唱歌的青年又開始新一輪自問自答,又有一車人迎風下車,驚嘆、叫囂、沉默。唵嘛呢叭咪吽,嚕嗒啦啦啊啦啦。
扎西尼瑪拍攝的紀錄片《冰川》中,明永村的一個村民說:“日本登山隊被埋掉,去年前年還發現尸體,我們喝著冰川的水,再祈禱也不干凈?;罘鹫f得想想辦法?!蔽覇栠^扎西尼瑪,活佛后來想過“辦法”嗎?他說,雪山是潔凈的,它有自凈的功能,雪山和活佛對逝者永遠都是寬容的,不會專門針對他們去做清凈儀式?;罘鹪诒ㄖ纤龅那鍍魞x式針對所有的褻瀆、玷污、不干凈。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是用腦袋上的嘴,而像是另一顆腦袋在他胸腔里用隱藏的嘴說出,音調平穩,字字沉厚。當時我和他就站在此刻所眺望的明永村里面的一個人字形的岔道口——我倆剛剛去過馬驊的紀念塔——他正在淡淡地說著馬驊的一些日常趣事,我從他高大身軀的肩頭之上可以仰望到明永冰川的一角。他不時大笑,說話時會突然停住,跟過路的人打招呼,雙手合十,又接著說。形容詞多于名詞。對人和事物永遠只有贊美。從來沒有說過“錢”字。他說再過幾年退休了就去青海學藏語。晚上一定要喝酒。唱你們沒有聽過的藏歌。躺在瀾滄江邊的溫泉里望月亮。有好朋友從甘孜、怒江過來。殺藏香豬,在緬桂樹下烤羊排。古老的鐵橋。鹽。我的問話,讓他微微一愣,他背后的冰川上飄來一個人影,與他合為一人。他像所有的藏族人一樣有著與漢人打交道的分寸感,內心的磐石秘不示人,但他把自己能敞開的全部敞開,說一段祝酒辭也會流淚。在此時他把自己的所有東西放在此時,去到別處他把一切帶往別處。為此,望著白玉般巨大的明永冰川,我漸漸忘記了身邊彈唱的兩位年輕人,再沒有轉頭去觀望一批接一批的來者與去者。我想伸長脖子用目光去冰川上找人,或騎上眩暈時那塊成仙的石頭飄往明永村,呀拉索!明永,漢譯為“火焰山谷”,某些時刻,我覺得它像是超自然的力量構建起來的結界,連同旁邊被人格化同時也被賦予神權的每一座白色山峰,成了我只能遠眺而不敢涉足的禁區。對它們的崇拜,我是盲目的——無心從書籍中或通過反復的禁區旅行去找依據和正見。
我向兩個青年人買了一杯咖啡,等從飛來寺驅車過來的扎西尼瑪帶我去燕門鄉谷扎村(谷扎,藏語,漢譯為“峽谷的大門”)。已是正午時分,送我到此的那輛出租車已經在此處和飛來寺之間往返很多回。彈吉他的青年唱起了扎西尼瑪昨天晚上唱過的民歌:
我沒有看見過大海,
但我心存大?!?/span>
在他的歌聲中,我又抬頭往遠處看。其實,就是那一刻,籠罩在梅里雪山上的云霧悉數散盡——天開了——梅里雪山出現在人世上,像眾神穿著白袍端坐在離我幾公里遠的地方。
幻覺,不安的
江水從兩片土地之間流過,懸崖和激流的阻隔致使兩岸的人,形成了以江水為核心的不同的宗教信仰。人的生命過于短暫,不足以用來在江面上架起一座堅固的橋——曾經有很多人矢志不渝,為了建橋主動放棄孤絕的信仰,獻出了幾代子孫的生命,但理想之橋始終是個泡影。江的兩岸,一邊產鹽,另一邊的山上終年積雪,所以,我們的肉眼常??匆娺@樣的景象:一群人游泳到對岸去,背上一袋鹽又躍入江中游回來,鹽在江水中溶化了,上岸時背上的袋子是空的。對岸的人也會游泳過來,背上一袋雪就躍入江中游回去,雪在水中融化了,上岸時背上的袋子也是空的。讀者應該會在自己年輕時就想到船、擺渡人、渡口,但他們往往要在死后才會想到這幾個概念。因為這樣,兩片土地上所創造的諸多神話中,有一個特別迷人:天上的鳳凰在死之前,一定會把它們的兩只巨翅展開,像兩道挨在一起的彩虹那樣架在江面上,把兩條并行的江岸連起來。
故事,不安的
山中的土司在山中山外都有不錯的口碑,他也自詡一生的使命是保境安民、造福一方。西南聯大的一儉教授就曾欣然接受他送的上等煙土,而為他的母親撰寫了光華灼灼的祭奠碑文。但這位土司的一個故事注定會流傳很久,讓不少坐在“土司”位置上的后人對號入座。據傳說,土司在面對前來向他借錢的窮人時都是一臉堆笑,先問跪著的人要借多少,當對方戰戰兢兢地說出數額,他都會讓賬房先生拿來至少多出一倍的錢交給對方。他告訴對方說,你說的數額幫不了你,現在多借一些給你,不用著急著還,一定要把你的父親安葬好、把你的兒子救活、把你的女兒贖回來。借錢的人千恩萬謝,在借條上按了手印,來不及拍一拍膝蓋上的塵土,馬上就轉身朝著家里趕。但是,當他們離開土司府,行至山路的某個彎道,土司豢養的蒙面刀客一定會從樹林中跳出,刀口逼在脖子上,把他們剛借到手的錢全部搶走。同樣,其他窮人賣地給他所得的錢,商人賣玉、賣槍、賣煙土給他所得的錢,都是裝入口袋沒多久,又被他的蒙面刀客搶回土司府。多年以后,有人發現了這個真相,整個土司王國的人對此卻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對策。土司已經建起一支裝備精良的部隊,土司府大門外增掛了一塊某某軍第幾師師部的牌子,兩個刀客穿上軍裝,端著沖鋒槍,筆直地站在石獅子旁邊。人們在重溫這種故事時,免不了要談論被掠奪者的悲劇性命運,以及時間帶給土司的報應,而不是被掠奪者的精神屬性問題和正義對土司的審判,那些緊鎖在骨頭上的鐵鏈分明還在拉緊,現在又直接鎖住了靈魂。給人們再多的時間去思考,再接受多少的凌辱與掠搶,也很少有人會明白故事一直在重生,自己的頭顱就在故事中的石獅子上懸掛著,比被搶走了錢財的人還進了一步。
在谷扎村
日頭還沒落完天空,一邊積雪和另一邊沒積雪的山頂黃澄澄的,明亮得不真實。但峽谷中部曲曲折折的公路已進入了暮晚,兩邊的巖壁、灌木、溝壑試圖釋放自己的能量卻又被外面的殘光壓制,氣氛迷離、哀傷。峽谷底部的瀾滄江開始由白變灰,灰色里涌動著少量黑夜的粉塵。濤聲若有若無,河道的轉折和陡峭已經不再顯眼,簇擁著水流的石塊像禿鷲一樣獲得了送行的權利。三個層次帶來不安的急劇下沉與失重,同時讓人在視角上很難在瞬息之間從容地轉換于不同的界面,就像有三個不完整的世界撲面而來,你得在拋開現實的前提下虛實不分地接受它們??謶趾驼鸷妒峭瑫r到來的,一起到來的是跟在它們后面的更多有形無形的東西:翻動核桃樹葉的氣流、隔著巨石唱和的蟲、江邊獨自轉動經筒的阿媽、沉降至頭頂的星空、空氣中不會消散的烤肉香,以及溫泉邊上瘋狂開放的緬桂。
我在一家新修的民宿客棧住下,天光尚未全部被收走,房間的陽臺對著瀾滄江,從核桃樹茂盛的冠頂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見瀾滄江由寬變窄,像流動的沙礫一樣消失在無限靠近的兩面絕壁之間。我在谷扎村下車時,曾走到橫跨瀾滄江的谷扎大橋上去,低頭看江,這條邊地傳說中暴怒的父親之江寂寥、穩重、沉默,與云南群山里其他著名的和匿名的江河區別不大,而且區別都在岸上——它的轉經筒、經幡、藏式白塔只有金沙江的上游間或存在,其他江河是沒有的(迪慶州匿名的河流除外)。我拍過幾萬張怒江水紋與波浪的照片,沒有一張涉及到岸和岸上風物,所有照片只針對水,目的是想從怒江里找出兩片相同的波浪——這自然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偏執狂所做的一次精神冒險,它可能會讓這個偏執狂終其一生只做這么一件事,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所有波浪都是唯一的。這跟《百年孤獨》中在宅院深處建一間小屋,專門研究星體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所干的事情在向度上是一致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憑著手上的星盤、羅盤和六分儀,“整個漫長的雨季都把自己關在屋中”或“整夜待在院子里觀測星體的運行”,與神奇的生靈交流,苦思冥想,最終向他的孩子們透露了他的發現:“地球是圓的,就像個橙子?!笨伤陌l現是早就被人發現了的。我能跟扎西尼瑪說我發現了波浪的唯一性嗎?望江時,我的確又用手機拍了數十張瀾滄江的照片(如果不是扎西尼瑪在橋頭喊我快點進村,也許我會舊疾重犯),但經驗告訴我,把這數十張照片與拍攝怒江的照片混在一塊兒,我也無法再將它們找出來,它們是各自獨立的,區別是必然的,卻也是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是出自瀾滄江的、與眾生受限的身份一樣。同樣,我現在在陽臺上所見的瀾滄江,與我在石門關看見的怒江,它們的差異性幾乎為零:先是流動的沙礫,接著是紋理消失后的一塊呈帶狀的灰冰,然后是光和聲音的暗路,最后只剩下黑暗中類似于誦經的聲音。在怒江邊我寫過這樣的句子:“在丙中洛,我想有一座房子/建在飄著經幡的雪山腳下/在丙中洛,我還想有一座/插著十字架的墳墓,怒江的水/從平躺著的墓碑上流過?!逼渲械摹氨新濉睋Q成“谷扎村”,“十字架”換成“瑪尼石”,“怒江”換成“瀾滄江”,這兒的復制也許只會給我帶來復制主義時代反諷式的自我審察、覺醒,而非對語言的褻瀆,盡管我(包括其他我)早己淪為復制主義的“祭品”。
餐桌擺在屋頂上,只有靠山的一面是結實的,另外三面燈光所及之處均是漆黑的虛空,查找不到絲絲縷縷的反光。酒、酒歌、烤肉讓圍著桌子的一圈人就像是在夜空中的舞臺上狂歡,追光照著,四下皆黑,安靜得仿佛世界已經死掉,不會有人正在暗中趕來,席間的人也找不到道路抽身離開。而且燈光是斜射而來,餐桌是條形的,沒有面朝光線落座的人,我能見的人全是半邊臉,這張半邊臉湊過來,那張半邊臉突然因為軀體站起而升至空中,又有半邊臉轉向暗處,所有的半邊臉不停地晃動著,嚼肉的聲音,內容很快被遺忘的話語的聲音,漩渦一樣內卷,形成錐形的向下的洞穴。我記得自己的半張臉曾與扎西尼瑪的半張臉貼在一起,組成了一張中間有縫隙、大小并不匹配的臉,他說:“前次為我們表演弦子的那位兄弟死了?!蔽铱匆娏四俏恍值?,長發如同翅膀,懷抱弦子就像抱著一頭猛虎,騰挪,翻飛,在夜幕之上,為我們看不見的雪山長嘯……
星空是我后來躺在溫泉中才看見的,它由四周的樹冠撐著,勺形的七斗、銀河、眾神的眼睛,距離我只有幾丈。而那些支撐星空的樹,第二天清晨——雪山一樣清冽的清晨——我才發現,它們是人工栽種的緬桂,幾乎每一片葉子下面都有一顆子彈一樣的花苞或子彈一樣炸開的花瓣,香味濃烈得令人窒息。
【作者簡介:雷平陽,詩人,現居昆明。主要著作有《云南記》《基諾山》等多部?!?/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