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小說新銳九人作品展 《廣西文學》2023年第5期|晨田:我們之間的敵人(節選)
1
人民醫院沒有大門,敞開的進出口靠近馬路,大概是進出的行人車輛太多,綠化帶被迫斷開一截,憑空多出一條人行橫道,人們來來往往。從地鐵站走出來,我抬頭就看見人民醫院的大字招牌,紅色字體懸掛在灰白色的樓房高層外墻上,仿佛鮮艷的旗幟,指引人們進入,和生命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走到門口時,我左右張望,沒有看到藍海,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離四點半還有五分鐘,我又前后四顧,行人和車輛緩慢擁擠經過。我看見邊上有一家小小的水果店,便走過去,幾個人正在低頭挑選水果,店主一邊跟他們談論價錢一邊招呼我,帥哥,買什么水果?我這里的水果又大又漂亮,提一件牛奶也行?她的眼中充滿期待。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買什么,只覺得應該帶點東西,我想走進店里看看,那幾個人堵住狹小的過道,我往里探頭張望,最后盯住蹲在門口的店員正在裝飾的果籃,她差不多完成了,看上去漂亮大氣。我說道,老板,要一個這樣的吧。老板見我果斷,馬上先照顧我,你要什么水果呢?我叫她先裝給你!我說,你看著搭配吧,要多一點,大個一點……老板點點頭,一邊抓起蘋果一邊說個不停,那我給你搭了,你看我們家的蘋果……我無心聽她自夸,擔心藍海到了,又轉頭往醫院大門看,保安揮舞手勢,指揮進進出出的車輛,人們臉上愁云慘淡,腳步慌忙。老板還在對我說話,帥哥,這個葡萄是進口的,也要一點吧。我催促她快點,趕緊給我裝好。她連說行行行,我幫你挑最好的。她撿起水果,裝進籃子里,往秤上放,一邊稱一邊在計算器上敲打,蹲在地上的店員依然蹲著,把老板揀好的水果往黃色的竹籃子里裝,我還沒有看到她的臉。老板問我,三百夠了沒有?我嚇一跳,脫口而出,三百???三百太多了吧!老板看著我,仿佛在盤算我的決定,試探著問,三百多了?你看看這么多水果呢,又大又漂亮。要不你要小的果籃,要兩百也行……我看時間已經到了四十分,我說三百就三百吧,你別坑我就行。老板不高興了,你這帥哥怎么說話呢?我怎么坑人?我這店在人民醫院這里開了二十年呢。我掏出手機,掃描插在一堆雪梨中的二維碼,我說開玩笑的,三百就三百吧,你趕快裝好給我。我正付錢中,藍海的電話打進來,我也不知道錢付了沒有,聽到“收到人民幣三百元”。我手滑接聽鍵,藍海的聲音闖進耳朵,韋舉升,你到了沒?我說我在醫院門口。他說他也在醫院門口。我說等我兩分鐘。我又望向醫院門口,沒看出哪個是藍海,收回目光時,卻瞥見他在馬路對面的紅燈下,西裝革履,我說我看見你了。我隔著馬路和人行道舉手向他示意,幾個待客的摩托車師傅以為我要搭車,紛紛轉頭大聲問我要去哪里。我擺擺手,綠燈閃起,我看著藍海放下手機橫過馬路,又幾步避過人行道上的電動車、汽車和行人,很快來到醫院門口,他左顧右盼,顯然還沒有發現我。我朝他叫喊,藍海,藍海。他沒有看到我,我看店員裝得也差不多了,還是跑到他面前,我伸出手,說:藍海。他也伸出手,說:韋舉升。我們握手,藍海說好久不見!我說有四年了吧。我們松開手,他說走吧。我說等等,我買點水果。他說人在ICU吃什么水果呢。我說都買了。我回頭看店員正把紫色彩帶綁在果籃的提手上打蝴蝶結。我小跑過去,提起就走,老板一把抓住果籃,你付錢了沒?我說付了呢,微信付的。老板說你給我看看。我心中生氣,看見藍海正望著我們,我趕緊翻出支付記錄。老板馬上露出笑容,她笑著說付了就好,剛才你付錢也沒給我看呢。我提起果籃走向醫院,藍海問,挨坑了吧?我笑笑不說話,跟他走。他繼續說,別在醫院旁邊買這些果啊什么的,很坑的。我轉移話題,問他怎么來的。他回答我,開車來的,人民醫院這么大,連個停車位都找不到,轉了幾圈,才停到那邊的商場了。又問我把車停在哪里。我哪里有車,我說我坐地鐵。我們一邊說一邊朝住院部走去。
走到電梯門口時,人群擁擠,我們不再交談,沉默等待。ICU在二十一層,過了四五分鐘,終于等到一部電梯,門剛打開,出來的人還沒走出來,等待的人就蜂擁進去,我提著果籃差點擠不進,差點把果籃舉到頭頂上,最后勉強擠進去,電梯門動了動,關不上,我只好努力往里擠,電梯門終于關上,停停走走、進進出出,有人差點把果籃擠壞了,我又想把它舉到頭頂,覺得太過夸張,沒有這個必要,終于到了二十一層,走出電梯時,藍??粗艺f,韋舉升,果籃送給醫生吧。我說那就送給醫生,讓他們好好治藍計化。
右邊是個大窗戶,隱約看見天空下城市模糊的樓宇,幾個人散坐在長凳上,低頭似乎睡著了,有人蹲在地上看手機。藍海朝左邊走,一扇藍色大門占據了通道,藍海伸手摁白色墻上的門鈴,我被墻上大幅的科室簡介密密麻麻的人物頭像吸引,一邊看一邊問這醫院厲害嗎? 藍海說人民醫院是省里最好的醫院了。那就好,那就好。我連聲回應。
藍色大門徐徐打開,一個護士走出來,問我們是探視還是干嗎?藍海告訴她我們要找十二床的主治醫生,護士讓我們等一下。她轉身進去,我目光跟隨她的身影,一段幾米長的走廊,幾扇房門緊閉,什么也看不見,眼前的門隨著護士轉身徐徐關上,一片藍色又堵回眼前。我放下果籃,問藍計化好點沒有。藍海轉頭看我,這小子怕是完了。他嘆了口氣,醫生說他大概率能醒過來,但是腦子不知道還好不好使。這是我想過的事情最壞的結果。想到電視電影中躺在床上的植物人,我脫口而出,植物人嗎?
比植物人好吧。藍海說,你進去看看他。
2
藍計化是在學校里被韋舉力從五樓的走廊扔下來的。我聽說這件事情是在一周以后,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韋舉力坐牢了。我問韋舉力是誰?我想不起來呢!母親有責怪的意思,說你才出來工作幾年,村里人都不記得了?韋舉力是你的堂弟,今年讀初三了,他媽媽還說去年期考他成績突然變好了,考了班里的第九名,還以為他能考上高中呢,誰知道搞出了這要人命的事情。我腦海里閃過村里的孩子,每年都是竹子拔節一樣長高,每每回家遇見,也不認得幾個。對韋舉力終于有點印象,我記得他是堂叔韋方大的大兒子,過年時我們走家串戶吃飯,在韋方大家,他忙前忙后,村人都夸贊他懂事能干,不像別的孩子,整天就知道玩手機打游戲。韋方大仍然像個失望的父親罵罵咧咧,這卵仔都十六歲了,屁話都不會說,今年高中考不上,就去磚廠搬磚了。有人打趣道,磚廠都倒閉了呢,跟我去廣東,進廠,過兩年帶個湖南的老婆回家。
我問母親,韋舉力做什么事坐牢了?母親嘆氣,卻不說韋舉力的事情,倒埋怨起我們上陽中學來。她說,都是學校不好,老師從來都不管,你讀書時,我也整天擔心你跟人打架……我把話題拉回來,他把人打傷了?哼!分不清母親是苦笑還是冷笑,打人都是小事情了,他是把人直接從五樓扔下去呢!你說這孩子,看著老老實實,卻搞出這么大單的事情。我趕緊問個明細。母親也不知道其中曲折,聽到的也是大家流傳的那樣,韋舉力在下課時把藍計化從五樓扔下,當天就被派出所帶走關起來了。他的父親母親在派出所和學校各蹲了幾天,也見不到人,也問不出什么說法。藍計化的家人倒是上門鬧了幾次,要人要錢,每次都要報警,派出所唐所長開出警車嗚哇嗚哇叫著翻山越嶺來才能解決。
手機上現在還有一大堆韋舉力把人扔下樓的視頻呢。母親最后告訴我。我掛了電話,在電腦搜索引擎里輸入關鍵字,果然跳出一堆視頻,我點其中一個進去,應該是監控錄像流出,一群學生黑壓壓地圍在走廊打鬧,突然人群中閃出一個身影,從走廊的圍欄上摔下,我反復看了幾次才確定那是一個抱摔,卻看不出是韋舉力,模糊畫面中那個身影被人一個熊抱,從樓上摔下,黑壓壓的人頭同時靠近走廊往下看,我能想象他們當時的驚訝呼喊。
第二天早上,我撥打韋方大電話,他一邊罵韋舉力一邊把事情復述一遍,我一邊猜測一邊安慰堂叔,他說這丟人的事情讓我操心了。我掛了電話不久,他又打過來,說我初中時在上陽中學讀書,應該認得不少人,讓我跟以前的老師同學打聽打聽,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答應他,手機翻開上陽中學104班的群,一個一個點開頭像,想著我還記得哪個,可以詢問哪個。到底是我太久沒聯系他們,幾乎都沒有印象了。我只好問班主任黃老師,同樣的問題又發給幾個加了微信的同學。接到信息的同學很驚訝,表示他們都不關心上陽中學,但是上陽中學發生這樣的事情,也是正常不過。他們認為只是這件事情被捅到了網絡上而已。到了晚上,班主任回復我,他語重心長地告誡,小韋啊,這事情不猜測,不討論,不參與,知道嗎?
我只能說謝謝他。去視頻頁面上瀏覽網友們的評論,事情的真相眾說紛紜,有人說藍計化自作自受,有人說流氓遇上殺人犯,有人說韋舉力以惡制惡……有幾個評論引起我的注意,似乎是上陽中學的學生,我一一關注,編寫幾條信息詢問他們。過了兩天,終于有一個ID叫作“蝙蝠俠”的網友回復我,他問我想干什么。我告訴他我是韋舉力的堂哥,只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并不相信,直到我發了一段家鄉話的語音給他,又把上陽中學的老師從頭到尾提了個遍,他才斷斷續續說這事情復雜著呢。藍計化在學校里經常欺負同學,那天下課,韋舉力去上廁所,藍計化和幾個同學也跟著上廁所,大家一字排開,站在尿池邊,尿池沿著墻角凹沉進去,在腳邊細細流動,像一條污染嚴重的小溪,散發尿素發酵的味道。藍計化突然一把從后面拉扯下韋舉力的褲子,韋舉力正握住家伙撒尿,猝不及防,褲子被皮帶牽拉,勒到他的家伙,他疼得大叫起來,尿灑在手上、褲子上,有幾個同學甚至看見了他的家伙。藍計化馬上推他的后背,韋舉力的腦袋碰到廁所墻壁上,一腳踩進便池中,他騰出一只手勉強撐住墻壁,才穩住身體,更多的尿灑到他的褲子上、腳上,幾個同學看著韋舉力狼狽的樣子哈哈大笑,藍計化也哈哈大笑揚長而去。差不多上課鈴聲響了,韋舉力終于從廁所出來,他看見藍計化正在走廊嘻嘻哈哈,他默不作聲走過去,一把抓住藍計化,他抓起藍計化就像他在暑假時跟隨父親韋方大出去打工抓起的一個麻袋一袋水泥,猛地就朝樓下扔出去,就像用麻袋把水泥扔上大貨車。正在吵鬧的同學們瞬間說不出話,空氣仿佛暫停了一秒,他們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大喊大叫伏在欄桿上往下看,藍計化已經趴在一樓的草地上,鮮血滲出身體,像一堆被雨淋透的難看的牛糞。韋舉力毫不理會恐慌沸騰的人群,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默默地坐下,學校的保安很快圍住教室,把整層樓的學生趕到操場一角,沒有一個保安敢走近韋舉力,直到警察到達現場,端舉手槍靠近,給他銬上手銬帶走。幾乎同一時間,藍計化也被呼嘯到來的救護車送往醫院。
你為什么要追究真相呢?“蝙蝠俠”在視頻網站的郵箱留言問我。我曾詢問他是否方便給我留下電話號碼,他拒絕了。我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最后回復他說,他的爸爸媽媽,他的家人,我們都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3
ICU就是一個生命的牢房,這是我的第一印象,或許也是生命的奇跡之地。當藍海提出讓我進去看藍計化時,我愣了一下,藍海接著告訴我,ICU不像別的病房,這地方來探望病人都是有規定的,每天下午才能進去,每次只能進去一個人,還要換上醫院的衣服。我心中疑惑這些規矩,搞得像探監一樣。
我約藍海來醫院探望藍計化,是因為他是藍計化的表哥。他們的關系,我聯系了八九個同學才偶然知道的。我本來還慶幸,沒人知道我們在這件事情之間的關系,韋方大又來電話請求,他告訴我說叔父出面,找到上陽鎮德高望重的蘇爺,為兩家人找到機會,坐在一起商量,看看怎么解決事情。他讓我找找人脈,跟同學老師了解藍計化他們家的情況,看看藍計化到底傷得怎樣。我反問韋方大,叔,你都沒去醫院看過藍計化?韋方大嘆氣解釋,畢竟是自己兒子把人扔下樓,事情發生那幾天,他除了跑學校和派出所,就是去醫院看望藍計化,還給了三萬塊錢,第三天聽說搶救,命差點沒了,他去到醫院看不到人,還被藍家人堵住,吵著要更多的錢,為這事差點打架了。
韋方大嘆息著掛了電話,我翻出手機通信錄,藍海的號碼還在。我猶豫一下,撥打過去。四年前,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見過藍海。那時初中同學組織聚會,也不知道班長怎么聯系到我,我特意請假一天,回到縣城參加。宴席從中午開始,陸陸續續來了三四十個同學,大家互相招呼坐下吃菜喝酒、猜碼吹牛,晚上又去KTV。十年不到,同學們都變了樣子,我大概還記得幾個人,心中想起他們模糊青稚的樣子,一桌一桌地敬酒,也接受別人敬酒,一杯一杯喝下,傍晚不到我喝醉了,回到酒店剛躺下,唐偉過來敲門,拉我去打籃球,我醉意惺忪睡眼蒙眬在球場上跑了十分鐘,就如一條老狗蹲在地上伸著舌頭喘息,看場上的人打比賽,藍海挨著我坐在籃球架下,他給坐著喘氣的每個同學發煙,我接過煙叼在嘴里,他點完火后把打火機遞給我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抽煙吧?我把火點上,熟練地吐出一口,高二的時候,我每天夜里看書看困了,上課期間犯困了,總是偷偷跑到廁所里抽煙提神,在煙霧繚繞的刺激中,我才覺得我在努力,我在燃燒我的青春,后來就變成了習慣。藍海笑著說我總是偷偷摸摸不聲不響的。我在他們的印象中沉默寡言,屬于可有可無的類型,老師同學幾乎都不記得我了,他們開口就是感嘆說我太老實了。我太老實了,所以他們都不相信我竟然能考上高中,還考上大學,我真是一個偷偷摸摸不聲不響的人。但是藍海卻是人人記得,后來聽說聚會也是他和班長組織的。初中時他的成績不好,還經常打架,在上陽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初中畢業后他去讀技校,三年后在北安市的建筑公司上班。我們模糊的記憶拼湊在一起,也沒有勾勒出完整的初中生活,大家只是記住自己記得的那一部分。打完籃球,我們又去KTV,在女同學的歌聲中我繼續和他們猜碼,喝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怎么回到酒店。第二天醒來,我給班長發去一條信息,回來上班。之后不久的一天,我接到藍海電話,他說有同學經過市里,喊我一起去喝酒,我想見見老同學總是沒錯,就答應了。說是喝酒,就是真的只是喝酒,我又喝醉迷糊回家,卻睡在城中村廣場邊的草地上,凌晨時分路過的環衛阿姨大膽喚醒我,我蹲起來分不清東南西北,坐了良久,才回過神來,一摸口袋,錢包手機鑰匙都被人摸走了。后來藍海再來電話,我借口加班,拒絕兩次,之后藍海不再聯系我,像在中學時代那樣,最終我們也不能成為朋友。
護士很快過來開門,看見又是我們,她搶先開口,你們等等,醫生在搶救呢,搶救完了會來找你們的,你們不要老摁這個鈴。藍海笑著說我們不是催醫生,我們是想進去看看藍計化。護士打量我們,那誰進去,只能進去一個。我趕緊往前一步,跟她走進走廊,門在身后自動關上,我跟在她旁邊,以為直接進去,她卻推開左邊的一個房門,交代我在里面更換衣服,從家屬通道進去。我才發現這也是一條通道,盡頭的門關閉,一邊的墻壁上掛滿藍色長衣,洗得有些發白;另一邊墻壁上張貼告家屬書,我正要看看,護士看著我,第一次來嗎?我說是啊,她指著墻上的衣服告訴我,這是衣服。又拉開柜子,接著說,鞋套和帽子都在這里面,穿好了從那個門出去,知道嗎?我連連點頭,看她指了指緊閉的門,轉身離開。我仔細閱讀注意事項,然后取下衣服套上,又戴上一次性藍色帽子、鞋套,我忐忑地向里面的門走去,看見墻上裝飾一個愛心模樣的墻紙,張貼感謝信和心愿祝福,旁邊還有一面鏡子,我不由停下腳步,端詳鏡子里的自己,我全身包裹藍色衣物,只露出眼睛和雙手,我都快看不出鏡子里的自己了。
我推門進去,映入眼簾的仿佛是另外的世界,機器嘀嗒作響,十幾張病床一字擺開,醫生護士們忙忙碌碌,我不知道往哪邊走,有幾個床邊站著和我一樣穿著的人,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我抓住一個白大褂問十二床在哪邊?她手指著告訴我,我才發現床位按照順序排列,我打量床上躺著的人,沒有一個睜開眼睛,白色被子覆蓋在他們身體上,只露出腦袋,看樣子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分不清男人女人,嘴巴里插進管子,一堆機器圍住床頭,發出尖銳而紊亂的蜂鳴聲,有的床邊還垂下管子,分不清是紅是黃的體液,一滴一滴滴落進透明的塑料袋子里,我一床一床地慢慢分辨。剛才的白大褂走過來,帥哥,十二床在這邊呢,我帶你去。顯然她發現了我的茫然,我連忙說謝謝。在很多事情上,我總是這樣緩慢、遲鈍。我問十二床怎么樣了?
恢復得挺好的。她聲音甜美,充滿耐心和信心,仿佛總能給人希望,你是他什么人呢?
親戚。我撒了一個謊,在床尾端看躺在床上的藍計化,如果不是床頭的姓名卡,誰能看出來躺在床上的是十六歲的少年,他的頭發已經被剃光,包扎著白色的紗布,他的眼睛緊閉,鼻子、嘴巴插進管子,連接床頭不知名的儀器,儀器上充滿跳動的波形和數字,我看也看不明白,眼光又轉到他的臉上,他的臉還是少年的臉,失血蒼白掩蓋不了少年特有的稚氣和俊朗。
你可以跟他說說話。護士提醒我,她顯然是要離開的意思,你在這里陪陪他。
他能說話了?
不能。護士說。她好像在鼓勵我,但是你可以跟他說。
他這是什么???我趕緊問。
每次你們來看都問這個問題。護士還是微笑,他是什么???他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目前能恢復到這個程度算是不錯了。
他傷到哪里了?
重型顱腦損傷,腦出血,肺挫傷,肋骨骨折……她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我不懂的名詞,現在還有感染呢,具體的等下你找醫生問。她轉身朝別的床位走去。
我在床尾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挪了兩步,走到床的中央,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我看見不遠處的床位,一個家屬蹲靠著床,握住床上病人的手在不停地說話;另一張床邊,家屬手握毛巾擦拭病人的臉。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我顯得無措并且多余。我甚少來醫院,也沒有去醫院探望病人的經驗,更別說在這都是昏迷病人的ICU里。我想起在上陽中學去過一次醫院,有一次打籃球,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著打著籃球就跟108班的人打架了,唐偉被一拳頭打到鼻子,出血不止,滿臉都是,我們捏住他的鼻子捂住他的臉抬起他的身子跑去上陽醫院,醫生說他鼻骨被打斷了,唐偉不在乎他的鼻子,一直在強調對方下手太黑太狠,我們看著他生氣,我們一起生氣,在醫院里放出狠話,要教訓108班的人。唐偉最后想到辦法,他決定找藍海幫忙,去教訓教訓他們。
我的目光落回藍計化臉上,這個陌生的少年,他不是我的親人,不是我的朋友,我聽到關于他的那些爛事,他和韋舉力之間的矛盾?,F在他再也無法記起他的所作所為了吧。我俯下身體,輕輕喊出他的名字,又喊了一聲,躺在床上的少年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盯著他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動不動,像個死人,我心里嘆息,轉身離開。從家屬通道推門出來,聽見藍海叫我,醫生跟他坐在談話間里說著什么,我帶來的果籃擺上了辦公桌,蘋果雪梨香蕉葡萄堆砌,果真漂亮得像一座假山,我問藍海,你要進去嗎?藍海說我進去干嗎,他又沒醒過來。我只好坐下,醫生四十五六歲,他示意我坐下,看了看我和藍海,笑著問,需要我再從頭說起嗎?
醫生的話我聽得半懂不懂,我心里惦記韋方大囑咐的問題,也不在意他講什么,尋找機會打斷他云里霧里的解釋,我問道,他能治好嗎?
他現在就在好轉。醫生還是滿臉笑意,但是你說的好是個怎么好呢?他現在都算是個奇跡了。他看向藍海,又看回我,似乎是等待我們的反應,他有很大的機會醒過來。他補充道,你們也要準備錢。
那治好要多少錢?我繼續提問。
保守五十萬。醫生不假思索,如果他醒得快,后續康復治療也是需要很多錢的,你們還是要多準備,能借就借,畢竟這么年輕,是吧。他又安慰我們,他交了合作醫療吧,國家也能報銷一部分的,你們要盡量想辦法,現在渠道那么多,網上也有辦法的嘛。
我陷入沉默,五十萬對于我來說是個天文數字,工作四年,我口袋里也沒存住一萬塊錢。藍海也低著頭,我們仿佛兩個犯了錯誤無法彌補的孩子,無法面對醫生,醫生繼續問,你們還有什么問題嗎?
那……他這個傷有個說法嗎?
醫生一臉疑惑,什么說法?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解釋,就是……就是他受傷到現在,他是個什么???
你說他是什么???醫生顯得無奈,他搖搖頭,我說了那么多了……
就是說有什么材料給我們嗎?藍海補充道。
你們是要病歷?醫生恍然大悟的樣子,病歷等到出院了再打印吧。
我只好把韋方大的要求跟他說了,我告訴他,現在他們一個住院,一個坐牢,兩家人都不服氣,鬧得厲害,都等著知道藍計化傷得怎樣。
你們都不講法律嗎?醫生一臉不解,又有些無奈,他想了想,我打印一張入院記錄給你們吧,我估計你們也看不懂!藍計化現在不是受傷那么簡單,我這么跟你們說吧,他來我這里就是來救命的,救命!你們知道嗎?是救命,進來那幾天他隨時都可能沒命了。
4
從ICU出來,我和藍海一時沉默,無話可說。走到醫院門口時,藍海忍不住開口,現在的小孩,下手真不知道輕重。他看著我,他媽的他們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寫的,想想我們當年,最狠也就是拿匕首捅捅人家屁股,磚頭拿在手上,也是互相嚇唬嚇唬,誰真朝腦袋拍下去呢!他掏出煙,彈了一支遞給我,韋舉力這樣干就是殺人了。我接過煙,伸手摸索口袋,掏出打火機想給藍海點上,他拇指轉動火機伸過來,我連忙擺手說我有火我自己來,我們各自點上煙,站在人來人往的路邊,吐出心中的火氣。我突然想起以前,好像我也跟藍海打過架。
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是韋方大打來的,他問我證明拿到了嗎?我告訴他說拿到了,我打算明天坐六點的早班車回去。他像是松了一口氣,說,那太好了,我明天去車站接你。我說不用,我到了電話聯系你。我掛了電話,聽見藍海說,我今晚也回上陽鎮呢,要不一起回去?
今晚太晚了,哪里還有車回去呢。我吐出一口煙氣。這些年坐車回家的經驗,這個時候趕去北安市車站,應該是沒有客車回上陽鎮了。藍海有點驚訝,你還不搞個車???我說我連車都沒去學呢。我把煙頭掐進路邊的垃圾桶。藍海深吸最后一口煙,也把煙頭掐進去。他說,你可以搞個車了,去哪里都方便呢。我說看看吧。他說我今晚開車回去,你跟我車回去吧,唐偉他們在鎮上準備宵夜了,我們見見老同學。
我隨口就答應他,腦海中還在搜索跟他打架的事情,我們走路去停車場,走在路上卻隱約生出后悔,心想我是不應該坐他的車回上陽鎮的。我和他雖然是初中同學,也是老鄉,十年前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打過架,我和他應該也打過架,四年前我們喝過兩次酒,然后就沒有聯系了。這次我受韋方大所托,從陸發中那里知道他和藍計化的關系,他聽我支支吾吾說起韋舉力和藍計化的事情,便問我想怎樣?我說出韋方大的無奈和努力,宗族里德高望重的叔父找到蘇爺,約好時間地點,兩家人坐下來,要把事情解決了。藍海嘆了口氣,他聽說了這件事,藍計化的父親也答應了,但是他不明白這些跟我有什么關系。我說我是韋舉力的堂哥。他又嘆了口氣,感慨世界真是太小了。我詢問他藍計化的傷情,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人躺在ICU里,還沒醒過來,我便提出去醫院看望藍計化。
我們沉默著走在路上,我腦海里回想我和他打架的事情,我終于記起那是一個傍晚,我似乎哭了。我側頭看向藍海,他又點了一支煙,你怎么看這個事情?
你是說他們打架這事?
打架沒什么好說的!藍海玩弄嘴巴里的煙氣,重重地吐出來,這兩個卵仔就這樣子了。我看他表情嚴肅,恍惚想起初中時他橫行班里的樣子,他為唐偉出頭,下晚自習后帶領我們班全體男生去108班的宿舍,他從床上拉起蘇鵬,抓住他的衣領讓他下跪跟唐偉道歉。蘇鵬掙扎著,藍海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接著又是一巴掌。我終于想起,那次打架,藍海也是這樣打了我一巴掌。我聽見藍海說,你說他們兩家可以和解嗎?
我看著藍海,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還是多年前的他?是否記得我們也打過架?現在他的表弟躺在醫院的ICU里,我的堂弟蹲在看守所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堂弟把他的表弟從五樓扔下來,他們誰是誰非似乎沒那么重要,都足夠讓兩家成為敵人。而照著藍海初中時的性格,他大概也是要報仇的,我小心翼翼反問,藍計化他爸爸怎么想?
還怎么想,就是要錢唄。他苦笑一樣望向我,吐出一口煙,要到的錢越多越好。
現在花了多少錢了?
三十幾萬吧。藍海還是看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一直不敢與人的眼睛對視,那眼睛可是一個深淵,我不敢靠近,我害怕看見眼睛里的刀子和毒藥,即便是流水和花朵,一樣我都接受不了。
藍海猛地吸進一口煙,三十多萬都是東拼西湊的,我也想不到藍計化這小子搞成這樣。他沉默良久,韋舉力也是混幫派的?
我趕緊搖頭表示我不知道,工作后逢年過節我才回家一兩次,哪里懂得家族里這些小孩的事情。我反問他是否清楚他們兩個的事情?藍海低頭不語,我想依他當年在上陽鎮的勢力,他肯定是知道的。他卻告訴我,藍計化從縣城醫院轉送到人民醫院ICU搶救時他才得知消息,當時他趕到醫院接待藍計化的父親和母親,入院手續辦好以后,他們才知道ICU無法陪伴,就在醫院的走廊隨便睡了兩個晚上,想想也不是辦法,兩人就在市里轉悠著打零工,每周偷空過來看藍計化一兩次。藍海偶爾陪伴他們一起去,醫生總是催著繳費。
在ICU一天花一兩萬塊錢啊。藍海嘆氣道,你說一條命值多少萬?
我掏出煙點上,盡力吸了一口。我聽韋方大在電話里講,藍計化家的三哥藍清華每兩天便提著菜刀,騎摩托車飛來堵在家門口要錢,還揚言要殺了韋舉力的弟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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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停在靠近商店的馬路邊上。走近時藍海摁了摁鑰匙,隨著車輛的回響聲我看見是一輛紅色汽車燈光閃亮,藍海問我還要帶點什么回家?我一個人在北安市過著孤家寡人的生活,所有家當都在隨身的背包里。我把背包從背上取下,看藍海坐進駕駛座,我低頭想坐到后座去,他卻招呼我坐到副駕位置,我不好意思拒絕,一頭鉆進去,系上安全帶時,藍海一邊拿出電話一邊說我先打個電話,讓我老婆去接孩子。我沒想到他已經做了父親,他在電話中跟妻子聊了幾句,便把車子倒出來,駛去上陽鎮的方向。我沒話找話,你什么時候結婚了,都不通知一聲?他笑了笑,說,我二十歲就結婚了,你那時還在讀書吧。他又問我結婚了沒?我笑道女朋友都沒有呢。
開什么玩笑。他轉頭看我,還沒女朋友??!我都二胎了,哎,你想找怎樣的,我公司里有幾個姑娘,人還不錯,要不介紹給你,你不會看不上吧?我連忙謝謝他的好意,聊起熟悉的人、事,初中同學大多都成家立業,兒女繞膝下。汽車隨著我們的交談在高架橋上轉彎,駛向收費站,終于上了高速,我們的話題漸漸少了,變得沉默不語。我掏出電話撥打父親的號碼,告訴他我在回家的路上。每次回家,父親都會騎摩托車到上陽鎮車站接我。父親那頭嘈雜,顯然在喝酒,他說叔伯們聚在韋方大家,正在商量明天的事情。他們聽到我的電話,顯得興奮,七嘴八舌地打斷父親的電話,我一時聽不清他們說什么。藍海伸手去調音量,周杰倫口齒不清在唱《以父之名》——“……無奈的覺悟,只能更殘酷,一切都為了通往圣堂的路,吹不散的霧,隱沒了意圖……”他聲音越來越小,父親那頭聲音越來越大,都是人聲但是聽不清楚,我便掛了電話,轉頭望向窗外,暮色已經降臨,隱約看見山坡上青黃的芒花垂著身體向低處搖擺,灌木叢和石頭糾結在一起,雜亂的綠意和枯黃攀附蔓延,只有速生桉綠油油的筆直地占據山上大部分風景,洼地里田地少得可憐,玉米苗剛剛探出頭來,呼吸春天的氣息。它們隨著汽車的速度快速后退,淹沒在夜色中。我終于想起我和藍海打架的事情,準確地說,是藍海打了我。那時快要中考了,班主任天天在班里訓話,他從來不看好我們,我們大部分人,都會像我們的父親一樣,根本不需要中考,只需待到七月畢業,就可以去北安市的磚廠、去廣東的電子廠打工,打一輩子的工。同學們毫不在乎,更加放飛自我,到處玩耍。一天傍晚,吃完飯后,同學們都出去游戲,我躲在宿舍里看數學書,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一大群人闖進來,我認得幾個,都是學校里出名的不敢靠近的人物,藍海站在一個滿臉殺氣的少年身后,他們兇狠地瞪我,質問我看見×××跑哪里去了。
我不記得×××是誰,當時我只想做數學題,我回答他們說我不知道,我又埋頭書里,想把方程式解了。帶頭的少年又問了一次,我繼續埋頭在數學題中,我說我不知道??!藍海突然站出來,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扯起來,他朝我臉上打了一巴掌,惡狠狠地說,大哥問你話呢,你不知道好好回答??!
我一下子被打蒙了,眼淚伴著哭聲不自覺地流出,他隨即把我推倒,我差點摔到地上,我看見有個人朝我踢了一腳,藍海吼道,看見×××嗎?我大聲哭了出來,我想不到藍海也會打我,他們卻都笑了,有人搶過我的數學書把它撕爛朝我臉上扔過來,書頁像飛舞的落葉無力掉落,散落地上。還看數學書啊,他們嘲笑出來,像你這樣的笨卵還讀書啊,有什么用呢!想當官嗎!他們哈哈大笑,一群人四散在宿舍扯開蚊帳掀開棉被,像電影里的劫匪一樣。
這些年過去了,我把這件事情忘得干干凈凈,現在我卻想起來。我悄悄側頭看向藍海,昏暗的車廂里看不清他的臉,可以肯定他在專注地開車,我想他也是忘記了吧,那時候他們打架就是家常便飯,他們隨便就一巴掌拍在同學臉上,一腳踹向屁股,從后面猝不及防地一推,然后惡狠狠地盯著人看,或者哈哈大笑,那些得意,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都在時間里消失了,今天的生活覆蓋了昨天的愛恨,我們掩埋過去那些仿佛微不足道的罪惡和恥辱,把它們遺忘,毫無聲響地活著,直到往事反復提醒,才想起來,那些傷害,那些恥辱,那些不甘,我們看見它們埋葬在生命的塵埃中,從未離開我們,只是塵灰越來越厚重,仿佛可以抹平,仿佛從未發生;它們卻是在等待,等待這樣的一個時刻,微風起動,吹成龍卷風,塵灰散盡,那落進眼睛又洶涌而出的眼淚,讓我們重新看到,讓我們知道,生之為人,多么艱難。我在瞬間變得坐立不安,對藍海生出一股莫名的恨意,又恨自己太善忘,太軟弱,還坐在他的車上。我暗暗咬牙,把身體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假寐,我的腦海紛亂,為自己哀傷,那個初三黃昏里無助的少年回到我的身上,他的眼淚和他的仇恨在腦海中蘇醒,但是黑暗淹沒他的悲憤,像當時一樣,他也只能坐在碎成一地的數學書里哭著,哭到沒有眼淚了,架不住疲倦把頭埋進被子里睡覺,我也很快打了瞌睡。汽車終于開到縣城,下了高速后,往上陽鎮開去,藍海把車停在路邊,我醒過來,這時候天完全黑了。藍海說休息一會,他點燃一支煙,往公路里邊走去撒尿。我走下車,恨意在黑暗中掙扎,無力又茫然,我望向縣城的方向,沉默的群山洼地中燈火點點。我在這里讀高中,生活了三年,卻沒有任何親近感,我想再過四十分鐘,我就要回到上陽鎮了。這些年來,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以至于父親經常教訓我,他說我再不回來,家里就沒有人知道還有我這么個人存在了。
藍海坐回車里,我也抽完一支煙。上車后,藍海打開話匣子,他告訴我從縣城回上陽鎮的路正在大修,改建二級公路,以后進出更方便了。我隨著車燈晃動,看見前方動土動工的新鮮痕跡,公路相較以前變得平坦寬闊。我不想跟他說話,他卻說個不停,仿佛他不是當年打我一巴掌的人,不是推我的人,仿佛他已經忘得一干二凈了,他繼續說著同學們的事情,我只好應和他,那些恨意卻慢慢消解在我的身上,我只恨我自己。走了一段時間,車子開始顛簸,車速也慢了下來,藍海搖下車窗,明暗交替中閃現碎石沙土,聽見輪胎碾壓石頭的聲響,大概是路基都沒修好。
年底回來就修好了。藍海繼續說,他們把盤山的路段都削下來了。我大概記起舊路盤繞,狹窄難走,在群山之中像條危險的蛇。我問藍海,你經?;丶覇??
車子一陣顛簸,黑暗中我聽見他說我有空都回來呢。他的聲音明顯提高,蓋過周杰倫,“……沉默支撐躍過陌生,靜靜看著凌晨黃昏,你的身影失去平衡……”我前年在上陽鎮建了房子,上陽鎮才是我的家吧。他頓了一下,城市雖然好,但是消費太高了,總不是家的感覺。他望向我,要不是為了小孩讀書,我早都回來了。
我附和他,城市的消費確實太高了。這時候他的電話鈴聲響起,是唐偉。他邊說邊劃過接聽鍵,唐偉洪亮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里亂竄,藍總,你到哪了?
準備到了。
你快點。班主任都到了呢。唐偉應該把手機轉給班主任了,我聽見班主任熟悉的語調,唐偉的聲音也在瞬間掛掉。藍海告訴我,每次他回來都是唐偉他們這幫兄弟招待。他又滔滔不絕說起唐偉的事情,他承包魚塘,種植果樹,養殖山雞,這幾年成為鎮上扶貧脫貧的先進人物。
夜色中前方再次閃現燈火,上陽鎮終于到了,汽車停在皇派酒店門口,周杰倫停止唱歌。我走下車,伸了伸身體,藍海在撥打電話。我望向眼前,這是鎮上第一家酒店,七層高,我讀初中時它是一個聚集燒烤店、錄像廳、游戲室、網吧桌球室和旅館的娛樂場所,不分黑夜白天都在營業,社會青年們沒日沒夜聚集在這里,也誘惑我們這些嘴上剛剛長出絨毛的少年,現在它往上加了三層,經營旅館、飯館、KTV、燒烤、網吧、影院等多種業務,看起來不倫不類,也見證了上陽鎮的發展。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夜色中回到上陽鎮,我對上陽鎮從來沒有家的感覺,我的家在上陽鎮十幾公里的一個山村里,我打算找輛車子回家。
唐偉很快出來,后面還跟著一個人,唐偉熱情地拉住我的手,我把告別的話說了出來,唐偉一把摟住我,韋舉升,今晚你要么留下吃夜宵再走,要么你就不認識我唐偉。藍海也拉住我勸說,都是老同學了,老班也在,喝一杯再走吧。我只好作罷。那人卻圍繞藍海的汽車,嘖嘖不停贊揚,藍總,你這大奔2T的吧!燒油嗎?藍海笑道,能燒多少油呢?還是藍總有錢!他們哈哈大笑。唐偉還是摟住我,催促他們,別談車了,先去吃飯,藍總都累一個晚上了,改天他讓你開過過癮!
我跟隨他們走進酒店,電梯升到三樓,左轉推開包廂,一桌子人正熱熱鬧鬧,看見我們,都站起來呼喊藍總,我一眼看見班主任,樣子還是老樣子,人肥了一圈,頭上也多出了白發。我向班主任問好,順著他們的安排坐下,一個一個我都不認得,有人把碗筷擺到面前,幫忙撕扯去包裝,藍海還是站著,他掏出煙,先敬給班主任,然后一個一個地遞煙,他一邊遞一邊問,你們猜猜,這是誰?
我感到不好意思,又有些窘迫。只好站起來要自我介紹,唐偉卻攔住我,把酒杯倒滿,不著急不著急,酒都不滿上介紹什么呢?他看著我,都是初中時的同學,一人一杯沒問題吧?
一人一杯,這是規矩。有人附和道。我只好端起酒杯,先敬班主任,班主任詢問我的工作,大家突然都不出聲,看著我,空氣安靜得可怕,我端著酒說我在××單位上班。班主任呵呵笑,那就好那就好。他把酒一口飲下。我跟隨他喝下,聽見有人說他去過××單位,問我認不認識誰誰?我酒杯都沒放下,一邊吞下啤酒一邊點頭說××是我們領導呢。那人便拿起酒杯站起來等我干杯,唐偉接過我的酒杯倒滿,我跟他干了一杯,唐偉又給我倒滿,我一個一個敬過去,繞了一圈下來,發現大部分人都在上陽中學時有模糊的印記,只是我們相互都不記得了,我也想不起來,歲月不僅改了少年的樣貌,還把他們蛻變成酒桌上如魚得水的男人,我盤算著如何夾起飯桌中間的菜,吃幾口飯。
這時門被服務員推開,他端上一大鍋肉,熱氣縈繞,一股香氣若有若無地蓋過飯店的氣味,有人笑著說藍總就等你來,這狗肉才得上來啊。藍海笑著說等我做什么卵呢,是狗肉不好吃嗎?服務員把鍋放到桌子中間,早有人摁下電源,服務員用鍋鏟翻起金黃的狗肉,蔥段和綠椒紅椒翻身點綴,看上去色香俱全,使人口水不自覺流出,大家拿起筷子,紛紛動手,狗肉送進嘴里,骨頭瞬間吐出來,不一會就吃了大半鍋。我夾了一塊,肉嫩汁多,還沒吞下,有人又舉起酒杯,大家拿起酒杯,我手忙腳亂,杯子碰在一起,又一口喝盡。
顯然他們是經常聚會,喝酒才是主要目的,聊天多在兩兩之間低頭進行。我是誰也不重要,他們很快跳過我的到來,拿起酒杯也不說什么,就是不停地干杯不停地喝下,我又吃了幾塊狗肉,不斷地有人喊干杯,一杯一杯喝下。接著就是猜碼,我又喝了幾杯,肚子脹得難受,卻也進入游戲之中,看他們猜碼猜得過癮,這時父親來了電話,我一邊接聽一邊走下樓,父親說叔伯都在等我回去,他準備出門來接我。我說我還在跟同學喝酒呢,我自己找個車回家。掛了電話,夜風吹來,我胃里翻滾,竟欲嘔吐,趕緊四處找廁所,也沒有指引和標識,只好朝角落的花盆吐出來。吐完后我清醒不少,看了看時間,夜里十一點半,我轉身去包廂拿我的背包,班主任不在,大家見我要走,也不挽留,只有那個認得我領導的人跟我留了聯系電話,唐偉送我走到電梯邊,摁下開關,卻聽見班主任喊我的名字,他腳步有些踉蹌,我才看見他身后廁所標識的燈光幽亮,我迎上去,他一把搭住我和唐偉的肩膀,像少年勾肩搭背一樣,他問,韋舉升,你要去哪里?
我說我要回家了。班主任說回什么家,今晚去我家睡,我還要跟你喝兩杯。我說下次下次。班主任不高興,他丟下唐偉,雙手扶住我的肩膀,韋舉升,畢業這么久,你都不回來看看,也不回來看我?我心里羞愧,仿佛當年在上陽中學的自卑都回來了,我只想逃離。唐偉插話道,老班,他這不是回來了嗎?
班主任拍拍我的肩膀,你很不錯??!可是你還在怕我,你怕我干什么?是不是老師當年太嚴厲了?對老師的敬畏或許是一種天生的害怕的心理,當年在上陽中學,我從來不敢跟老師多說一句話,老師一喊到我名字,我就兩腿發抖,說不出一句話。班主任放開我,轉身摟住唐偉肩膀,你看看,你要向唐偉學習才得,他現在天天找我喝酒。我點點頭,連說好的好的。班主任繼續說,你還是這么老實,哎,韋舉力要是有你這么老實就好了!
電梯門這時候打開了,我沒有走進去,我掏出煙,遞給班主任和唐偉,唐偉一只手摁住電梯開關鍵,包廂里有人出來,看見我們,也湊過來讓我們趕緊回去喝酒,班主任卻拉住他不停地介紹,說李總你看,這也是我的學生,小韋,小韋,我在和他談心呢。叫李總的那人也喝得差不多,他伸手不停地跟我握手,握得生離死別的樣子,他一邊握一邊說我先上廁所,我上個廁所就回來……班主任繼續摟著我和唐偉,唐偉顯然見多了這樣的場景,他給我們點上煙,我問,您也是韋舉力的班主任?
我這幾年不做班主任了。班主任咬著煙,我跟你說,我在上陽中學教書三十多年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了……他盯著我看,又盯著唐偉,繼續說,你們這些孩子,上陽鎮的孩子,哪個我不知道,哪個我不好好教呢!他搖著頭,看上去有些沮喪,可是你們就是不聽我的話啊。唐偉拍拍班主任的肩膀,他說老班你說什么我們都聽你的,都是你教育我們長大成人的。
班主任搖搖頭,不要以為我喝醉了,當年你們誰聽我的話了。你們這些小孩!他嘆了口氣,又拍我的肩膀,韋舉升,今晚看到你和藍海一起來,我很高興,很高興。這時候李總從廁所出來,搖晃過來摟住我們拉著去繼續喝酒,我見他們糾纏不清,終于說出道別的話,班主任不再勉強,跟著李總回包廂去了,唐偉送我到了樓下,問我要不要開個房間,我說我還是回家,他便說可以把他的摩托車借給我。黑暗中卻聽到父親喊我的名字,定睛一看,果然是父親站在黑暗的路邊。
我告別唐偉,坐在父親的身后,摩托車從鎮上駛出來,沿著山路的脈絡,水泥公路在摩托車燈的照耀下像磨得發亮的槍刃,沿著山腳刺開道路,把坦途通向山?里的每一個村莊。據說這是“村村通公路”的成果,唐偉曾在一個演講中說“村村通公路”是扶貧事業中可以媲美長城的偉大工程。我們很快到家,摩托車拐彎去到韋方大家,燈火通明,照亮灰白粗糲的水泥磚頭堆砌的二層平房,作為脫貧的一個指標,房子在去年秋天落成后,并沒有裝修,一是沒錢,二是沒人住在家里,韋方大跟人在外打工,一年也就回家兩三次,只有周末時,三個孩子讀書放假回來,住兩個晚上??帐幨幍囊粯侵灰娨淮笞雷尤俗谥醒?,圍著殘杯冷炙,蹺著二郎腿剔牙聊天,我把從醫院拿到的證明遞給韋方大,幾個人圍頭過去一起看,那醫學診斷哪里看得明白。叔父問我,升,你在醫院看到那卵仔了?我說看到了,人在ICU,還昏迷呢!醫生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醒過來。我拉個凳子,坐到桌邊,一個堂哥給我倒了杯酒,問我要不要吃碗飯?我說不吃了。堂哥說殺豬了呢,吃點新鮮的。我這才注意到殺豬的痕跡,韋方大的老婆過來打開煤氣罐,火光燃起燒著火鍋,她又端上一盤豬雜,說,舉升,你吃什么就直接放。我點點頭。叔父繼續問我,那你知道他們家怎樣想嗎?我說我不知道呢,大概就是要錢吧。叔父搖搖頭,我就說嘛,這人半死不活的,最難搞了。坐在旁邊的三堂叔接話道,要我說當初就搞死他,還沒這么多事呢。他們七嘴八舌,又討論了一番明天可能發生的情況,他們一致認為弄拉屯沒怕過誰,大不了韋家人都抄起棍棒刀具上去,看看誰敢怎么樣!他們說起以前村屯的糾紛,劃分山林地界,哪次不是搞到族里帶著棍棒刀具一起上,哪次也沒讓人占到便宜。他們說得熱烈,完全沒有停頓的意思,直到一個堂嬸忍不住,過來嚷嚷說都兩點鐘了,明天才是干正事的時候呢!眾人這才散去。我回到家里,洗了個澡,躺到床上卻睡不著,我翻看手機,給“蝙蝠俠”發了一條私信,告訴他我回上陽鎮了,如果明天他有空,我想跟他見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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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5期)

晨田,1984年生,有詩歌、小說發表于《廣西文學》《作品》《青春》《漢詩》《詩歌月刊》《紅豆》《南方文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