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文學》2023年第4期|鄞珊:失眠癥候群
夜熬我
夜,占據我們生命的一個很重要部分,我們在努力與它言和,妥協,甚至投降,求得它的接納。而它脾氣倔強,經常高傲地棄我們不顧。把我們拋在路上,夜的高速公路上,有一個個拋錨的人,無助地立于天地之間,前不著人家,后不著客棧。
此刻為凌晨三點,朋友圈依然有不少人在夜游,我只是夜間起來,再也無法入睡,睡眠的馬車突然失控,再也找不到原路可以繼續奔跑。于是倚著床沿翻閱微信,心神可以隨波漂流,以期融入夜色。
友人在我朋友圈下面留言:女人還是不要熬夜。
微信里雖有夜的浸漫,可也在蕭索中兀自熱鬧著,這一塊巴掌大的手機屏幕里,聚集著多少靈魂,無視夜的存在。
熬夜,很多人在熬夜,他們在朋友圈里顯現出各種存在狀態,很精壯的存在,靈魂們在閃亮的屏幕里爬行著。熬夜這個詞太過普遍普通了,屏幕里的世界,日與夜并無多少區別,何況被成為“城市”的堡壘便已經具備不夜城的功能,它二十四小時都亮著,一具活著狀態的城堡。
但我是個從不熬夜的人。夜間睡不著,并非我在熬夜,而是夜在熬我。
夜以黑幕箍緊著我、熬我,我數著秒針數著分針數著時針,數著羊……羊數完了多少只,重新再翻轉羊圈,一圈又一圈,夜一直都在。時間拖杳著,人卻無法沉入它的黑暗渾沌中。這是一只什么樣的巨獸?在它的面前,渴望被它吞噬,卻被它拋出帳幕。
當某些聲響又淅淅瀝瀝跳入聽覺,我又開始琢磨發出聲響的是凌晨蘇醒的哪些生物:動物?或人類……
在現代和當下,夜這只巨獸有可推諉的冠冕名詞:失眠癥。
記得多年前中央電視臺有一期節目,是崔永元主持的欄目,其中有一期就談失眠的問題,崔永元也長期受失眠困擾,這樣主持人角度的現場訪談很被我所接納,因為只有失眠者才能體會失眠之困苦。而非高高在上以專業理論的指手劃腳,比如專家說不要想太多,要怎樣按理論指引就能入睡……
崔永元在節目中說道:最反感人家說不要想太多!多年來出自醫生和諸多好友的忠告,有一句用得最多的話便是:不要想太多!
電視機前的我正被失眠折磨著,長期與夜拉扯著?,F場患者沖口而出的“我們并沒有多想什么??!”這句話也是我隔著屏幕發出的。相同的體驗和痛苦在這個場景碰撞著,真實的感受是,我們努力把思維停止,每一處安放思維的地方都隨時顫動著,震動著我們的感官。
而大地沉寂,我們無法安眠。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以2019年計),全球睡眠障礙率達27%,即失眠的人占27%,而中國遠遠高于這個比率,超過3億中國人有睡眠障礙,成年人失眠發生率達38.2%。
失眠這種“病”,漫漶我二三十年時間。漫長的夜晚,我的靈魂浸漫在清醒的藥水中,身體卻禁錮在夜這個帳幕里,機體必須睡覺,靈魂無法合眼。
孩子出生之后我嚴重缺乏睡眠。自從生孩子后,我沒睡一個好覺——連續三四個鐘頭的安穩覺。每個晚上都與安寧絕緣,叫醒的頻率很快,兩個鐘頭就得醒來一次,延續了孩子整個嬰幼兒、童年直至少年時期,睡眠缺乏從此成了人生常態。初始,睡眼朦朧時,隨著孩子的哭聲把我撬起來,喂好奶,把她哄睡了,伺弄好一切才能躺下。殊不知一個輪回又將到來。
在這戰戰兢兢的夜里(孩子稍微有動靜就要醒來),小心翼翼漸入睡眠的列車,好不容易讓睡意安撫著大腦。列車尚未開出,孩子新一輪的哭聲又響起。孩子嬰兒期的睡眠極其短暫,超不過兩個小時,每一輪睡眠的輪回都是自己的忙碌和對她的安撫。
自己累過頭的心臟卻是無法鉆入循環的溪流,每一輪周而復始的操作,讓我的睡眠成了不可觸及的奢望,我是如此渴望睡眠,比食物更需要,我的身體已經飄搖欲倒。
隔天照樣需要早起做飯上班,一日三餐也是周而復始的輪轉,每個日子如軸輪不停轉動,讓我忙得每餐飯都沒能好好吃。當忙完孩子哄她睡午覺,眼見下午上班時間又臨近了,而我的午飯已涼,肚子空空如也,手頭也還沒能閑下來。
回顧這樣嚴重內耗的人生時段,突然一陣寒意襲來。我是一個容易覆蓋坑坑洼洼過往的人,這需要另辟話題,暫且折回思緒。在城市生養一個孩子,作為像我一樣的女性上班族,體力和精力遠遠不足以支付每天的日?!,F在我看到好些女同事疲憊的臉孔,我甚有痛感,她們正走在我曾經的路上。
我身體的馬車已經跟不上時間的節奏了,我睡眠鏈條的松弛和每個時間節點上的緊繃,大腦里控制睡眠的神經紊亂了。隨著日常的變化,孩子已長大,日常的節點松緩了,我可以好好睡覺時,大腦深處的睡眠神經卻跳出來抵御睡眠帳幕的降臨。
這是睡眠對我加倍的報復。負責帶我入睡的機器鏈條崩了,睡眠機器再也不聽使喚兀自奔騰亂跑。我就這樣眼看著自己的身體相撕相殺:“我”與自己對抗著,“我”與自己努力和解著、妥協著。
我曾經精疲力盡之后的休息時間,心臟和入眠依然浮在日常之上,與睡眠無法再調和。
失眠癥,這個城市人專用的名詞,這個腦力勞動特有的名詞,配得上寫作的我??墒?,我的寫作從不敢占用晚間的時段,我的寫作也要向他臣服。
漫漫長夜,當我可以享有整個夜晚的睡眠時間,甚至是完完整整十來個鐘頭的時間,卻一直殺不進睡鄉。
夜的森林啊,我一直在降伏著它,希冀在無邊無際的混沌中把心融化,我伸出雙手與夜握手言和。夜卻依舊是一副高傲冷漠的武士樣貌,它繼續征戰繼續討伐繼續擴張它的領域。我把“安眠藥”看作舉手投降的標志,我不愿意繳械投降,我總是挑選兵器,重新拿起戈戟征戰。
站樁、吐納、運動,它們逐漸加入我的武裝陣營。
我一直在與夜做著深度的對話,在它廣逑無邊的帷幕里呈露我的虔誠。
匍匐在夜中,我隱秘的角色又蠢動起來。
偵 探
這里的樓房顯得樸素陳舊了,這是位于鮀島龍湖新區的宿舍,也即是我們這整個小區的原始住戶都是同一系統的。
相同的工作性質,讓大家的節息時間基本擰得相同。上下班的時間鏈條擰得一致時,生活起居基本也是相同的節點:早上七點開始就有摩托車啟動的聲響,接踵開啟的“突突突”——發動機粗重的喘息聲開始了一天忙碌的生活,接送孩子上學的,自己上班的,都讓整個小區的樓房瞬間活了過來。
更主要的是低矮的鐵欄桿圍隔,就是學校,前面有后面也有,與小區首尾相連,它幾乎是深入我們小區一半的身軀。讓我們的生活一直在它的指令下:學校的鈴聲是自動播放的,即是不分雙休日,每天生猛響亮的鈴聲報時般地催促著、高傲地叫響著。
完全不用擔心小區居民投訴,響得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
晚間,晚自修結束的鈴聲響起后,夜也隨著散惰。每家的煙火氣息也該歇息,小區的燈光也隨之漸次熄滅,樓下的業余潮樂隊在鈴聲之后也自覺銷聲匿跡了,鈴聲讓他們很準時很自覺地遵守著某種無形的約束,這撥退休的老教師們都會顧念那些明天要上班趕早的人。
小區里最老熱的樂隊一消停,門房處聚攏的閑談就突兀出來,那里總保留著幾個人,出出入入的,或是閑暇吃茶聊天的,突然都聽得清清楚楚了。
但這便成了尾聲,他們不用看表,也知覺氣息已入晚,陸續回家歇息了。即便是夏天,他們在門房處繼續納涼,聲音也會壓低了很多。我家的客廳正朝向門房位置,客廳的燈也該關掉了。光亮逐遠,人方可入息,督促孩子睡覺了。明暗的過度階段就是開一盞溫馨的床頭燈,昏黃的燈光可以照應入睡前的行動,也告示著即將沉入漫長夜幕的黑暗。
黑暗與睡眠幾乎是同步的。
鼾聲減至,老公孩子都已入夢鄉。我每晚的輾轉反側,總得找點讓自己入睡的法子,看書的時段過去了,哪怕一點亮光都是對其它人的打擾。平躺,聽著外面說話聲,門房的聲音也退回夜幕,估計看門大哥打盹了。雖然小區大門已經關了,旁邊人行的門到了下半夜也會關的。偶爾摩托車的進出,發動機的聲響顯得很張揚,每次都能讓我辨別著摩托車的去向。
連摩托車的聲音都完全靜歇,那是全世界都在入睡了。
世界皆睡而我獨醒。
我在床上,聽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
我們小區后面與科技中專操場交界處有塊很大的空地,兩不管狀態,剛好適應自然節氣。其實這是難得的一處天然之處,雜草橫生,春天和夏天正好是蟲兒的天地,蛙叫蟲鳴,辛棄疾的詩句也在這里演繹著。天氣晴朗的夏夜,熄燈之后,細細聽去有人聲悄語,肯定是學生們偷偷溜出來晃蕩,談情。年輕的精力真好,外面的涼爽讓他們都可以少睡覺。
那些悄然的聲息可以支撐著整個夜晚。
臥室窗外往下望去是我們小區的車棚,鐵板搭成的摩托車單車棚借用了兩小區交界欄桿的圍墻,毗鄰的兩小區之間僅僅是一個人高的鐵欄桿,我們與對面樓距離反倒沒有自己小區那么遠,很是通透,除了人無法來往,貓、狗、老鼠等完全可以暢通無阻。而視覺同樣可以暢通無阻,買菜做飯,牽狗遛狗都是共享的。
夜幕之下的萬家燈火,他們在屋里頭,我這邊平視的角度不用調整,契合時間,就會上映相鄰的人間煙火氣息。人聲可以穿透窗戶墻壁,抵達我們的耳朵。
夜半,間或一兩聲叱責孩子的女聲;有孩子突然的哭聲,很稚嫩;有不知哪個窗口傳出沖破夜色的咳嗽聲,漸弱。對面小區終于沉入夜色中,雖然外面的公共燈光與城市連成一片,支撐著整個夜晚,
但每個窗口燈火的落幕告訴這世界,他們與夜共融。
只有我,雖然家里燈火已熄滅,心神卻是照亮著自己的天地。
我聽得外頭“悉悉索索”,我指的外頭,自然是臥室的窗外,可以是我們小區,也可以是對面的小區。我幾次忍不住從床上悄聲起來,站在窗口往外張望。
聲音明顯是從下面車棚傳來的,不時有貓從欄桿那邊跳過來,或是從這邊跳過去,平坦的車棚是貓夜行的大地。
“砰”的一聲,眼睛若跟得及時,會瞅見大貓矯健的身影竄過落地。
此時此刻,順著外面燈火的余光投射,我看到的卻是一個人的身影,他(她)蹲在車棚上,人的身影畢竟比較顯眼,對比貓的身影,落在車棚上自然龐大了,特別是遠處燈光的投射,面貌沉在黑暗里,身影輪廓卻是清晰的。人就是人,貓就是貓。
貓不會在車棚上多逗留一會,除非發春,有伴兒一塊在上面“起拳”。那可不是一般的聲音,會肆無忌憚的大叫大嚷把整個夜晚倒騰得雞犬不寧。上棚頂的貓一般只是借路而已,我們這兩個小區包括旁邊芳草正茂的空地在貓族心目中都是同一片領地,有著攀爬技能的貓在這里的生活比狗優越多了,它們輕松穿行于欄桿,飛身上車棚,大樹,矮墻,人工設施阻擋不了它們。
而大白天一臉兇相作威作福的狗卻是外強中干,特別是那看似勇猛的身軀卻囿于這么幾根鐵欄桿毫無辦法,一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局促,也只有在小區中不停的狂吠以示存在。
現在,狗自是被拴緊且入睡了。而棚上這個人影確實嚇了我一跳,換做你半夜看到伏身屋頂的人,你也比我淡定不了多少的。
我并非膽子多大,而是突然面對這么一個黑色潛伏的身影,驟時回不過神來??此票晃摇捌谂巍钡降模簛碜砸雇淼穆曧?,都會被我猜測來源——人或是貓,有一個不著邊際的猜測就是“有賊”!因著入不了睡鄉,我的腦子一路跟蹤著聲音,疑神疑鬼,不時起身站到窗口邊偵察,當然看到的多是貓滑溜的影子,或是貓跳躍之后震顫的車棚,或者什么都不是,一團烏黑留下余音。
而此刻,人影就在車棚上,離我家窗口不遠。家里的燈都熄滅,我依然站在窗邊,讓窗簾幫我打掩護。外面的燈光只是投射到車棚處,我在單元里自然是被黑暗屏蔽,我還是有點后怕,我把厚重的窗簾悄悄拉扯過來,整個人就被裹挾在一團窗簾的混沌里。
那人形身影一直蹲在車棚上,好像在等待時機,剛才他是怎么上去?有可能在隔壁小區進入的,然后企圖潛入到我們這邊,雖然行動安靜,但人的重量落在鐵皮上的聲響終究是逃不過的悶重。難怪我剛才聽得的車棚聲響比平時沉重了很多。
這些年貓啊老鼠啊之類的聲音看來沒白聽。
我轉過身子,搖動熟睡的老公,悄聲對他說:“有賊!有賊!”被搖醒的他尚未破夢,伸了腰轉過身繼續進入夢鄉了。
我用力搖他的肩膀,壓低聲音繼續跟他說:“喂喂,外面有賊!”
這下他真的被我弄醒,努力睜開眼睛,一股怒氣也出口來:“胡說八道!還不睡覺!”他閉上眼睛轉個身又睡過去。
我怕他聲音太大會被外面車棚蹲伏的那個人聽見。其實是我多余的擔心,外頭的聲音傳進來纖毫畢現,但并不對等,家里一般的聲響、低聲細語是不會傳到外頭。但我這樣搖晃這樣“低調”是叫不醒他的,何況他思維的慣性延至睡夢中,大概都認為我一直在做無聊的事。
我繼續隱身在窗邊的一團黑暗里朝車棚觀察,再一次看卻發現那個身影沒了。
我倒是嚇了一跳。他已經溜下去落地了,毫不懷疑,肯定是潛進我們小區了。我們小區只有一個門房,管理比較嚴格,又是同個系統的人員,每戶人家的情況基本上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連某個親戚來了大伙都會發現“有異”。毗鄰小區是商品房,門房管理也很寬松,好幾次失竊呢!他從那邊過來的,目標是我們小區。
這夜行者已經進入我們小區了。
我這下精神十足,把拉鋸戰中的“敵方”睡眠拋棄了。怎么辦?我不敢去客廳,我只好悄悄潛回床上,斜靠著床沿坐,思索著如何應對這種情況。床頭柜的擺鐘小針滴滴答答的走著,聲音響亮且清脆,它洞穿我的所有,它等候我有所作為。
我開始睥睨它,以前失眠都沒見你響這么透徹,今夜你是幫著我數秒來著呢!
我思前想后,依然對眼前這個熟睡的大男人抱有期望,我邊搖動他邊壓低聲音說:“這個賊應該在我們小區里,不知道他進了哪家,要不要報警?”半夜潛入無非是入室偷東西啊,前面小區都發生好幾次有入室偷竊的事情了,有警車時顯得膽顫心驚。
被我搖動的人毫不動搖他列車的行程:鼾聲如雷,“呼呼”地翻滾著,又漸次沉寂,又重新再一輪的起伏,周而復始,從低到高,再低……
這次響起密集聲音卻是來自樓下。
叫聲先從小區最里面的角落傳來,很快地急促的腳步聲加進,不久樓下各種聲響都起來了,人聲開始鼎沸起來,“砰”地厚重的開門聲,跑上陽臺張望的聲音,從樓上往下的跑步聲,各種聲音橫沖直撞了:“快!別讓他逃了!”“大門把緊!”“快!快”
我抓起床上輕軟的空調毯披身上,趕緊奔客廳去??蛷d的大窗口朝著大門,也對著小區的其它幢,從窗口往下看,門房處突然堆滿了人,各幢樓不斷有人披衣下樓往門房處奔去,“咚咚咚”的腳步聲從近處、遠處的樓梯奔著下樓。
我知道是抓了賊。那個黑暗處的影子袒露在陽光下了,那是什么樣的?男的?不用說。老的?年輕的?丑陋的?賊,古往今來很多行當都隨著歷史潮流不斷被篩掉,只有它翻過歷朝歷代,有人的地方,就會有他的存在,入室盜竊,“室”翻越多少輪變化,而“盜”依然能入之。
我興沖沖折回房間,扔下空調毯,換上外衣,看到老公也睡眼朦朧坐了起來。外面的吵鬧聲實在蹦響,是上上下下都有的密集如鼓點的那種聲響,我回頭對他說:“真的有賊!我就說呢!”扔下他呆坐著。
我沖下樓,好多熟悉的臉孔站在樓下,他們都著睡衣,或搭披著外衣,好多人惺忪著眼。人群中間倒是開辟了一塊空地: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上的衣服是白色的,他很年輕,比較瘦小,看樣子身上并沒受傷,但他躺著,完全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我嚇了一跳,轉眼看周圍的人,先到者談論著,并告訴慢來的,“已經報警了?!贝蠡餆o非是看賊,等待警察到來。
可他不會死了吧?我特別擔心,問了周圍這幫平時熟悉的半熟悉的人,大多數人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可難得說上一句話?,F在,大伙自來熟了,在竊竊私語,無非初始發現這個人的來龍去脈。
我心里的話絆在了泥潭里,我不敢告訴大家:其實從他半夜潛伏在車棚上我就發現了。這偵探好像不那么光彩。但現在我更關心地上這個男孩子——他就是一個年輕人啊,怎么就“死”地上了?不管如何,要叫救護車??!我發現我是這么說的。
周遭有聲音回答我了:“早叫了?!?/p>
“還是警察叫的呢!”有補充的話語發出。
可怎么還不來呢?我突然特別揪心,特別心疼地上這個年輕人——他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怎么就竄進來偷竊呢!我真擔心救護車還沒來他就死了。
“救護車怎么還沒來呢?”我問,人群中有眼睛看著我,又再轉過頭去繼續談論。我走出人群,不放心,回頭對人群說:“別打他??!”
我離開樓下這堆人,上樓。躺在地上這個人是我大半夜一直糾結的黑影,白天的光亮讓他現形,看不清地上的臉孔,福爾摩斯的偵探也告結束。只是我的心路依然在暗中爬行著:若半夜發現的時候故意驚動他,他會逃走嗎?那應該嚇唬他讓他逃跑就行。那個黑暗中的影子,跟面前這個穿著的年輕的人,完全不是一回事,那個讓我大半夜糾結著的影子就這樣呈現在大庭廣眾之中,我的恐懼隨之變成了憐憫。
樓上忙碌了早餐,樓下也已經完成了一系列過程,該上班的上班,門房的觀眾都回歸自己的軌道。
一切都走在各自的線路上,就像夜晚的盜賊,趁大家熟睡匍匐爬行在屋頂,而失眠癥患者在窗口正瞅著。
這在白天中被證實的一切,鼓舞著我夜間的披荊斬棘的征程。失眠癥讓我成為的偵探角色正鋪張開……
一滴水
我成了“心理醫生”。這是失眠癥候群的良果,病人成了“醫生”。我失眠癥不再有鋒利的鋸齒,它也呈現凝滯和頹勢。它的衰老也跟不上我身體的步履,我認為我經常能把它把拋開,雖然它努力跟上。
我是個病人,就像經上說“我們都是罪人”。我們都是病人,誰能說他(她)一點毛病都沒有,毛病馬上來找他。這是民間古老的禁忌。
用“心理醫生”一詞有冒用的粗暴。我更愿意歸源于傳統和宗教意義,西方宗教典籍有“形哀矜”和“神哀矜”,等同于佛教的“布施”之道。我們對他人的關愛便屬于此種。關愛,如此的簡單,簡單得順理成章。我僅僅是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灌輸了我自己認知的做法,這簡單的認知來自我經歷或正經歷的失眠癥。
我多少個睡不著的晚上,我被黑夜的煎熬——煎熬出來的湯藥,若果能醫治他人,也是自己煎熬之后累積的功德吧!
“健康的人不需要醫生,生病的人才需要醫生?!毙录s上如許說。
這是蘊含哲理的話,落入我這里也是藥引:來自病人的醫治,是經驗拱起的藥方。這比俯視視覺的醫生更有療效。
數羊?這是最無用的切入,這些機械的數字無法讓它進入我的大腦中。它們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或許對某些人有效,這種有效性還不如放任羊群。失眠正因為大腦很活躍,特別是文學性的靈感在這里劃過,如流星,隔天再也想不起來,必須打開電腦,趕緊錄入,而剛躺下,又是流星劃過,這樣再三噴發,可想而知,我只有忍住,不再可惜每次流星的無痕,這樣倒也不再糾結星火的熄滅。
與寫作中人語,便是如此。
失眠只是一個缺口,它的內里也有諸多各異的因素,蒼生皆是塵埃,每一顆塵埃只需一滴悲憫的水。
學生時代接觸的心理學算是那個年代的先行者,連皮毛都算不上的那一丁點的知識,迎向了后來正兒八經心理學專業的家人,讓我越發覺得這不是知識的問題,古代戰場上的十八般武器,得勝與否取決于使用者自身練就的駕馭武器的本領。
現代城市人持有失眠癥狀數量龐大,心理問題不斷加劇,心理與精神類疾病成為人類健康的隱形殺手。我拋開學術理論和統計數字的深晦,我的切口迎向身邊之人。每一個人都是城市的堡壘,我們無暇與他們溝通交流,只是“剛好”談到,當敞開自己的門扉時,我便如一個提著藥箱的“赤腳醫生”。
藥箱里僅是充盈著一滴水般的愛心,一份對他人的關心而已。
一滴水的愛心很容易照見周圍的暗晦,就像我一下子看到女孩A的愁容一樣。
本應青春勃發的A臉上充滿了枯草般的焦慮,她剛大學畢業進入一家醫療公司,我被推薦去理療的地方便與她碰面,這兩個免費上門給我們做理療的年輕男女在大大的房間等候著,她便是其中那個女的,本來這樣的接觸不需要后續。說給我們做理療和普及醫學常識,看她那副樣子更像是需要治療的人。
已經工作經年的我很快猜測到這樣的“福利”實質上是推銷醫療器械的,免費治療只是幌子。女孩子A掩蓋不了一副苦不堪言的疲憊神態。陸續排隊做理療的人都走了,我不忍心“免費”占用她二十分鐘的時間。輪到我時,從她開始對應把儀器放我肩膀后背等部位理療起,我也用自己的癥狀去針對她愁苦的神態和疲軟的雙手。
我沒有戳破她的隱痛,這隱痛已經被我一進門就看到了,我肩周炎的物理癥狀相比于她心里的沉船已經無足輕重了。話題很快轉向她自身,雖是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可是畢業后的工作焦慮讓她睡不著,現在她置身的環境讓她無可奈何,焦慮和痛苦同時也來源于人際關系的失衡,這才是年輕的A失眠的痼疾所在。
撓癢般的儀器二十分鐘下來停止了微溫,我們的談話已經拋開儀器的關聯,一直繼續著??闯鏊苄枰藖黹_導她,已經沒人來理療了,我也很愿意成為她路途上的一個驛站的補給。
現在是一個多元的世界,年輕人的選擇很多,最初的落地點并非需要走到最后,而僅僅是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開始接觸而已,自己一直秉持的良知觸碰到現實,有很大的痛感,若干年前的我也曾這樣。
她還年輕還有一整個未來的世界,正等著她精神煥發去敲門。
我知道我的語言抵達了她內心的船舷,晚上她繼續給我消息,就像一個對問題糾纏不放的學生,在橘黃色的燈光下看到她的信息,我的臉上一定是那種悲喜交欣的神情。我像看到一個剛走出校門的我,正艱難地跋涉在鄉村的小路上。我曾經地奮力踩著單車,逆流向前著,風裹挾著泥土堵在前面,那一刻我的傷悲無垠,多想有人伸手打撈我于茫茫的田野中。
我繼續給她溪流般的文字,我知道我是站在屋子外面,在給一個困厄于黑漆屋子里的人指向一個通向陽光的窗口。
短信和電話頻繁的聯絡,她的淤堵慢慢在疏解;雜草和枯枝慢慢掃除,她的夜晚也暢通無阻。
幾個月后的某天我正在地鐵里,她的電話進來,聲音里有陽光閃爍著。漶漫的陰霾已經散去,隨著陽光和生活輕快的步伐,她已經走過無眠,有了新的生活。
我的驛站成了過往。
一滴水的愛也可以集腋成裘,只要葆存一滴水的愛心。我在世間征途上,每個碰到的人都是緣遇,良善,關愛,給悲傷者安慰,給需要者有效的建議。這些建議已經與睡眠無甚關系了,很多人都有潛伏于心中的魔獸,不一定非是睡眠的阻隔者,也有可能是其它途徑的攔路虎。那一滴水在言語的引行中,化解一點阻礙。
我有時還是失眠,有時自己都不明白究竟睡了沒有。睡眠在或不在,已經不是我所凝視的內核,我關注著身邊,邊托著陶缽邊布施。
續貂之尾,補充一句我的現在時,我正在參與某心理熱線的值更。
【作者簡介:鄞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家,二級美術師,《作品》雜志社編輯。從事非虛構散文寫作,開拓城市心理非虛構寫作?!?/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