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小說新銳九人作品展 《廣西文學》2023年第5期|武庭英:撞山的鳥(節選)

武庭英,1997年生,山西介休人。作品散見于《作家》《詩歌月刊》《廣西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
一
2020年12月24日晚八點,我決定去看她。
起因是她的一句微信語音,告訴我,她的大限已到,身不由己,速來,有事交代。
我媽自從做了甲狀腺手術,開始一天一片服用左甲狀腺素鈉片,性子就軟了。她沒有阻止,反而開始念起我讀書時寄宿她家的恩情。對于初中三年的寄宿生活,我、父母、親人都三緘其口。如果不是猛烈地發育和打架留下的幾處傷疤,那三年就同世間多數事物一樣消失了。
我媽說要到樓下去轉圈兒。我知道她在轉什么,圖了別人一天三十的錢,幫著一塊兒在紗廠周圍轉。人多的時候就把東西拿出來散發給人群,人少的時候就二三十個女人換班兒轉圈兒。我不讓她走,說了幾次攔不住。我媽嘴上說心疼那些女人,說自己和她們一樣大,都是那個光景過來的。又提起自己年輕時在磚場干活兒時,女人們團結起來,就沒有人敢欺負的光榮事跡。
我不放心,一塊兒跟著轉過。我是去過五臺山的,并且跟苦修的比丘尼攀過話。老實說,為首的那幾個人,跟我在五臺山見過的那位比丘尼一模一樣。我媽說,那幾位都快得道了。我對這些是模棱兩可的。里面有位胖女人,小雪那天碰過面。
從那天開始,小區常常傳來的打鬧聲越發嚴重。我閑著無聊,下去看看,三個五十上下的女人,拉著橫幅,對著幾輛小卡(挖掘機)。女人們叫喊著,小卡往前進一步,都像扯著她們頭發根兒一樣。聽旁邊人說,這幾個都是原先紗廠的女工。我們小區旁邊兒就是紗廠舊址。我知道紗廠的事兒,這塊地皮賣了四個億。這些女工大概是捍衛最后的領地,旁邊小區里的人也跟著叫罵她們貪心。
一個胸圍碩大的女人看著不斷掘進的小卡,躥著步子就往最近的小卡上撲。周圍看熱鬧的人笑話著這相撲式的姿態,以為她要擋在車斗前。她沒有停下步子,經過我時,周遭蕩起一股冷氣。她直接拽著欄桿往駕駛室里鉆。像炸魚一樣,幾聲悶雷在人群中傳開,人們都自覺往后撤,給隨時可能失控的小卡讓開位子。
我盯得仔細,那女人并沒有搶方向盤,而是直接上去掛了空擋,拉手剎熄了火兒。司機的個頭兒很小。但我沒想到,她被從人群外涌進來的十幾個男人拖下來。她不服輸,坐起來,明顯從一米多高摔地上,吃了勁兒,折騰四五下才站起來。她沒叫嚷,繼續鉆進駕駛室,男人們烏泱泱又把她拽下來,一次比一次狠。遠處舉橫幅的兩個女人明顯架不住了,她們跑來拖拽男人們。那個胖女人還不肯罷休,不吭聲地往駕駛室鉆。終于,一個男人動起了手,一巴掌摑在女人臉上,一聲瓷實的耳光,點著了女人。她掄開架勢動起手來,三五人近不了身。更多的人上來,把她臉使勁兒摁在地上。那兩個女人也被架住,大聲叫著。
“阿彌陀佛,我們沒活路了!”
這話像鬧鐘一樣,沒人關停,一直循環著。直到警車響起。
旁邊兒一個大娘看不過去,她喊了句,別欺負女人。
看熱鬧的叫喊起來,警察來了,警察來了!
一部分人像浪一樣退去。沒有電視里的流程,三個女人直接被帶走了。挖掘機哐哧哐哧響了半個月。饸饹面攤吃面時,人們又開始懷念那三個女人,比起這些,她們的嗓門實在安靜又動人。一個剔牙的男人,謅了句:警惕群體迫害個人。這話釣上我的眼神兒,我隔著熱氣兒瞅他,他把牙簽折斷。旁邊的男人笑他,拉倒吧,你當時要是在,屁都不敢放。那男人不服,我要是在,我起碼要說一句,草,不行,老子就去上訪。旁邊男人嚼著,你他媽是光棍兒半夜瞎折騰,自己耍把式。那男人站起來,你但凡出車,老子就鉆你老婆被窩兒。人們哄笑,剛剛對于那三個女人的愁容都消散了。我走到老板攤兒前,掃碼付了七塊,在笑聲中溜走了。
我看著我媽掖好圍巾,拆一個新口罩罩上。手放在門把手上,突然轉回身看著我。我正躺在沙發上刷抖音。你明天晚上回來嗎?我媽問。不知道,看情況。我媽又問,那明天早上幾點走?十點往后,太早起不來。她沒立刻接話,指了指在陽臺上鋪張開的那一堆東西,這些明天帶過去,還有,最好不要過夜。我把手機聲音調低,說不過夜。我媽說,行,話要說到位,人情世故要懂。你在她跟前別提李娜。
我嗯了聲,有幾年沒見過李娜了。我倆同歲,我正月初四,她八月十五。出生的時候,神婆說她是神童轉世,兩只眼生得漆亮,幾個月就開始認人,會哭會笑。家里人都寵著,年歲大了,脾氣就沒邊了。初三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去北京住了兩個月,病好之后家里人就徹底收不住她了。
李娜是我表妹,叫我速來的就是她媽,文前,我姥姑的大女兒,我媽的親姑舅姊妹。說是親,其實是抱來的,我這小姨身世也算坎坷,生辰八字算出她是五月下山虎,吃人克父母。這算命的一句話,讓還沒滿月的小姨轉手了四家,才到我姥姑懷里。華北平原上,說不信命的,都是扯淡,更何況是這山西農村的土屹梁里。我姥姑結婚四年都沒懷上,去找算命的,說是抱一個,生兩個。都是緣分,小姨到了姥姑家里,三天后就找了村里的神婆改了命。這才相安無事活了這些年。這些在楊家不是秘密,可我九歲意外知道以后,像頓悟一樣。我從小就好奇,為什么楊家所有的女兒里只有小姨脾氣秉性不一樣?
我經常發呆,憨人一個。說話做事不過腦子,到我現在的鋪子上,少不得罪領導和那兒的老人。好在師父厚道,又有些本事,就常帶著我。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看中我身上哪點。這事一多,攪和在一塊,我就跟雞崽子一樣追著他們走。地域歧視是不能有的,但我不少被那個來自人口大省的中年離異女秘書耍暗槍。所以,學會對付女人,是每個男人都要錘煉的本事。我為什么會想到這些,純粹是想起初中三年在小姨家寄宿的事,當然中途也在二舅家住過一段時間,他老婆算是我認識的為數不多的純壞人。小時候沒能力,長大后沒機會,要想出口惡氣,只能在夢里呱呱扇她。后來她得了乳腺癌,我百分之百信了母親常說的:舉頭三尺有神明。奇奇怪怪的事又接二連三地在我初中三年輪番上演。這頭一件事,就是小姨從南羅莊請來一個高人,叫“智智”(音同),三十出頭,白凈略肥,尤其是兩只肉耳垂至下巴,在三五步外粗看其頭頂,儼然就是佛祖的發髻。只是個頭和佛祖一丈六尺的巍峨相差甚遠,我那時也才十三四歲,頭到他胸前,推算他一米七,也算標準的中原身高。他像夜游神巡邏,就是臨走時望了我一眼,意識就像被狙擊手鎖定,我大煞風景地戰栗不停。
后來但凡進入香火旺盛的寺廟道觀,我都哈欠連天。起先長輩們還叮囑我幾句,后來成了應激反應,比看到好看的女人還要準確。在小姨家經??疵琅?,她家的高清液晶電視可以收到旅游衛視。那時候旅游衛視的泳裝大賽和《士兵突擊》一起搶占了那個小縣城的黃金檔。不過晚上八點半,小姨都會帶著李娜、李偉到南神廟燒香拜佛。我是很想去的,據說那里的供品可以分給香客,有求必應??上看嗡麄兓貋硪呀洺怨饬?,我有次試著聞了聞表弟手上的味道,除了一股煙熏火燎的香燭味就是摳屁眼的屎味,就絕了這個念頭。每天晚上他們走了,我就打開旅游衛視,看那些美女搖晃著從遠處走到跟前,又搖晃著走遠,幻想電視里的美女能鮮活地出現在我面前。我什么也不做,就是跟著她們來來回回地兜圈子?,F在想想挺好笑的。
住了三個多月,有一天放學回去看到一雙皮鞋,一個不胖不瘦的平頭男人斜靠著墻,一手扒著桌子,一手點著酒盅。我想這個男人應該就是姨夫。他朝我招手,我過去坐下,小姨端著餃子出來。酒精彌散間,我感受到他的威嚴,還有小姨翹首等著這餃子好不好吃之類的話。然后他不說話,叼起煙尋火時,火就從小姨的掌心點燃了。兩人默契地彼此移動,煙絲點著了。那畫面竟有些香港三級片里黑老大的感覺。那些三級片就在她家電視柜下面的一個鞋盒里,光盤已經花了,但伴隨雪花出現的畫面也像炸彈一樣摧毀了我的腦子。所以我每天放學第一件事就是看他是否還在。后來他帶表弟和我去澡堂,同行的還有幾個男人。我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第一次闖入了男人的世界,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談在出車中睡過的女人。我和表弟在溫度不高的澡池,表弟年幼,我只能潛進池子里游泳,來消解這些看似玩笑的語言。我那時還不清楚什么是出軌,什么是背叛。好像這些詞語生來不屬于這些小縣城一樣,這里的男人女人不會用這種詞語來定義彼此。合適就過,不合適也將就過。
所以后來小姨離婚,是讓我詫異的。雖然離婚這件事她是被迫的。但我依舊覺得這件事對她而言,是個機會。
早上出發的時候,我媽還沒醒。這作息是在我中考那會兒熬的。我不在她身邊,人背,又遇到各種事兒,我媽為了我操了老命。頭發也是那會兒白的。后來,早上三四點才睡的習慣就養成了。出了小區門,準備上汽車站坐車。兩公里不遠不近,就想著走著去吧。結果半路又遇到早班轉圈兒的這些大姨們。
有一兩個認出我來,跟我打招呼,問我去哪兒?我說回平城。一個短發的大姨穿著大紅色的長款羽絨服,熱絡地跟我說,她們也準備約著時間去,聽說平城人工湖有位師太,有大智慧。聽她說法,可以不墮輪回,得享超脫。我說,行,這兩天我先給你們探探路,去看看。興許是我的玩笑,或者因為這個大姨跟我說幾句,整個隊伍不得已停下來受凍,之前那個勇戰小卡的胖女人,出了聲,像是丹田里蹦出來的幾個字:“阿彌陀佛,一路平安?!比缓笏齻兙皖^上冒著熱氣兒,排著隊走了。
介城號稱“三賢故里”,出城關往南走有一個巨大的鳥形雕像,聽人說是用來鎮鬼的,又有人說是用來引神的。這兩種說法,前者是現代的,鎮的是特殊年代枉死的冤鬼,后者源于萬歷年間,介城平城二地的城隍對賭,前者輸了老婆?,F在平城的城隍廟里那尊娘娘,還遠遠望著介城方向。后來為了她,就修了這座雕像,等待一千年時限到,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因為介城和平城都是遠近聞名的旅游城市,所以這說法越神道越有價值。我從小愛琢磨這些,也不是為了賣弄。好像從哪兒聽到的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兒,晚上準會演戲一般在我夢里重演。剛打了會兒盹兒,同車的人就喧鬧起來。二級路上出了車禍。兩車相撞,被撞的車發動機都蹦出來四散在路中間,一家四口都沒了命。迎面超車撞來的車保險杠壞了,其他屁事沒有。前面是義安鎮,介城首富的發家地,他去年撒手人寰,留下了焦化廠、煤礦、洗煤廠、客運公司和一個旅游景點。北方人,遞根煙不論認不認識都能和你諞幾個小時,所以等待交警和保險公司的幾個小時里,倒也不寂寞。我是無意中聽到一個大爺說:平城的西城勇勇死了。這個名字和狗蛋、鐵蛋一樣常見。但自從“西城勇勇”橫空出世后,這個名字就沒人再敢叫了。
高一為了一個女生,和一個雞崽子打架,他叫了三個幫手,我一個對他們四個,贏了。但一天后我沒還手被原封不動地打回來了。就因為有人傳言那個雞崽子的哥跟著西城勇勇混。二者相比,我寧愿被四個人群毆,也好過去見那位爺。以至于我喜歡的女生都不敢再聲張,直到我轉學。轉學前唯一一個能和我說兩句的也只有川洪了。后來我到了南方,才加了微信。平常不聯系,逢年過節互相問候。不過他朋友圈發得頻,當了金店的銷售,為了業績也是不容易。這次回去也計劃和他見一面,微信上聯系,他給我發了地址,約了在陶源豐后面燒烤城里敘敘舊。那里離二中不遠,走三五百米,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十字路口周圍都是金店。前幾年他生意不好,金價尚且可以接受。我定期買幾顆金珠存在他那兒。一是替他完成業績,二是前幾年賺了一些歪錢,這錢留著燙手,所以還不如放他那兒。后來他開始賣空調就斷了??照{不好賣。店里開始搞網絡直播,也賣得不好,又擔心售后。這件事應該是困惑大多數人的,就像川洪曾經跟我抱怨娶了一個二婚的女人,還不能省心。結婚之后,父母任務就算完成,川洪也就隨便了。前年父親去世時,他來找我,奉勸我一定要找一個喜歡的女人,不然不如找個不用結婚的女朋友。我忘了是什么時候開始,我也肆無忌憚地加入這種話題。他高中畢業后考了個大專,學人力資源,肄業。跟著一個老板當馬仔,那點錢也是一瓶瓶吹出來的,附帶挨了不少巴掌。
警察來了,尸體分揀裝袋。車上的大人蒙著孩子的眼睛。老人們默念禱告,司機加速離開,這一切在突如其來的沉默中,順暢完成。往前走了二三里地,一個穿著墨綠色羽絨服的女人突然打開車窗,空氣凜冽到人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那女人呼應眾人的目光:開窗透透氣,滿車的血腥味。
大家哈著氣轉回頭,任由華北平原的冷氣臨時掌管各自的身體,在如此肅穆和寒冷中停止思考。寒冷接近于一種苦修。小姨在家里也修這種功法。母親跟我說過她的腿病很重。我懷疑是苦修所致。后來小便也幾近失禁。這天太冷了,我點了支煙,呼吸間逐漸溫暖。離平城縣城十里地有一座雙林寺。
之前遞煙的大爺,看我瞅著國道兩邊印著韋佗像的廣告牌入神了,就告訴我,這雙林寺靈得很。說是菩薩住這兒了,要是遇著什么乞丐、什么瞎婆或者唱花落的,都有可能是菩薩。每月初一十五來上香的人,能擠得鞋跟兒都掉。我說,都有所求嘛,正常。他撣了撣煙灰,說,錢財名利,世人不就是追求這個嗎?我說,保不齊,求段姻緣。他點點頭,也有。我看他一副看淡的樣子,就問他,要是菩薩在你跟前,你求什么?他想了想,不知道。到跟前了再說。再說了,你求啥,菩薩也不一定都給你。車開始晃蕩,一進城路就坑洼不平,顛得人難受,我們也就不說話了。
平城火車站已經老舊不堪,煙火氣和尾氣一起烹煮這個縣城??粗煜さ某赐雸F攤,就給川洪發語音說在這里等他。小攤背靠火車站,正對順城北路,這條主干道平穩分割了這座兩千多年的縣城。十年前我也經常繞著這條路,搭著經停義安、只兩站便到介城的綠皮火車回家。也曾經在這條路上遠觀過社會青年群架事件。有時候我很懷疑這世間的一切是否是死循環,幾十年前楊德昌拍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又在我的生活中重演。而這兩個遠隔千里的城市,同時在一個個少年時代烙下疤痕。當年慘死的四個少年,又是否已經往生……
喂,叫你半天都不答應。川洪揚著嗓子走過來叫醒我,還穿著導購制服,頭發后梳,把電動車往街沿上一抬,跺腳抖擻幾下。我看他春光滿面,倒有些意外。在平城不大的版圖上,他的出現不足以讓人安靜。只是我耳郭進不去聲音,腦子瞬間回到了多年前,我們分著一支煙頭,躲在城墻敵樓里看著外國大妞的乳房和屁股。我記名字不大準,但川洪是把好手,所以每次看完“教育片”,他總要做些惡俗的小游戲,考問我演員的名字,然后換來一盒云煙過嘴癮。我抽煙并不是跟他學的。小姨家里有很多姨夫的煙。我總是趁他們不在暗自抽上幾支。初中畢業,發育的沖動讓我想急速逃離她家。她們不在時,這個家除了抽屜和神龕,都是我的。她們在時,空氣都是借來的。這樣尷尬的場景,似乎是我拒絕小姨檢查我的身體后發生的。那時,在她家打翻了一碗雞湯,我舌頭像結冰一般。她過來,邊收拾邊罵李娜:懶人骨頭,好吃懶做,也不知道收拾!
大爺,給咱們來一碗,加麻花,多切個洋柿子。用豬油炒,別惡心人??!川洪囑咐完,坐在我旁邊,熟練地劈開一次性筷子,左右交叉摩擦去毛刺。然后伸到我碗里,挑了不大不小一塊送進嘴里。搖頭對我說:你這都混成外地人了,炒碗團子的都敢欺負你。然后利索放下筷子,端過來轉身給攤主遞過去。說:再入點碗團,用豬油重炒,這是我弟兄!
攤主聽到川洪的話,抬頭認認真真打量著我,當然手上的活絲毫不含糊。洋柿子從下面白色塑料筐里拿出來,打個十字刀,往滾鍋里一過,皮兒燙崩開,切成塊橫刀一收扔進炒鍋里。突然關了火,抬起頭來,罵了句,是樹兒?我點頭,川洪大笑,攤主卻“哎呀呀”地感慨起來:人老了,腦子不夠用了。你比以前胖了,冒了幾個頭。這得多少年不見了?川洪罵他,你這老東西腦子還夠用,不然怎么捉哄(騙)外地人。攤主又打開火,喧囂起來,打人不打臉,這頓算我的。樹兒愛吃豆芽,我記得。說完又抓了一大把放進去。川洪急了,這是我的,我不要豆芽。攤主回過神來,一拍腦袋,撿起筷子又挑出來,說是人不行了,干不動了。年跟前就收攤不干了!我當起真來,年紀大了難免,沒啥事,你兒子不也得靠你養嗎?
川洪打了我胳膊,攤主大爺有一個唐氏綜合征的兒子,我們大致同齡,之前但凡出攤都不離攤主一步。都是熟人,所以我也沒在意就脫口了。但川洪的反應讓我知道,我說錯話了。攤主沉默幾秒,又勉強笑著說,我兒死了,我這老漢也沒后顧之憂了!川洪打岔聊起了別的。三人默契地聊起當年我們是如何逃課出來吃的,只要逃課出來必會來這里,只是這么聊竟然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覺,我還在想攤主兒子是病死還是其他。所以我已經忘記,他們問起我的近況時是怎么回他們的話。越聊越嗨,我被迫抽出來全身心參與進去。多年未見,三人竟不覺陌生。好像一部分缺失的自己又回來了。每當我隨著他們的描述回憶起共同認識的人時,我就多一分激動。這些年遺失的記憶一口一口就著碗團回來了。
商全強?還記得嗎?他鄭重其事地問我,語氣急轉直下,少了些輕蔑。這個名字我記得,初中轉校過去,挨的第一頓打就是拜他所賜。并不是沒打過架,只是我十三歲人生以來,第一次被七八個人亂拳掄。但現在也并沒有多恨他,只是從川洪的語氣中,我預感到了別的。點頭。
川洪湊近,吸毒,還有這個(右手比著槍),你爸去世轉年春天他就進去了。說完又呲溜兩口,就著熱氣繼續說,據說是跟西城勇勇搶地盤,被暗算了。這年頭,都他媽不是好人。受制的都是我們這種平頭百姓。他湊過來貼著我,樹兒,你說現在這社會,上頭人知道不?我被這話問住了,剛到口的又退回去,放下碗筷?;卮穑何夷闹肋@些。
桌子低過我膝蓋,坐久了渾身難受。川洪看我不時捶幾下,收拾了碗底問我晚上大保健安排,走不?我從他眼神里知道安排了什么。他接著話茬,萬紫千紅、云峰賓館。二選一,兄弟請客。聊熱鬧了,我也松動了,跟他有一搭沒一搭諞起來,就這?我示意他那輛單薄破爛的小刀電動車。他掏出手機準備微信掃碼,我手凍僵晚了幾秒,就聽到“支付寶到賬十六元”。也沒啥好搶的,手機揣兜里,插話跟攤主道別。川洪順勢搭在我肩膀上走過去,揚著嗓子:小刀就是好,沒電也能跑!很奇怪,我覺得他越活越輕松了。和我截然相反。
我坐在他電動車后座上,凝視這座逐漸染上霓虹燈的縣城。過一個紅綠燈就是陶源豐。到了金六福門口,他隨手給我指,這就是兄弟我的地盤。又指著櫥窗里那套五金,說,瞧見沒,光那條項鏈就五十克。那套五金下來得十四萬九,內部員工九三折。十三萬八千五百七。你結婚照著這個準備,準保丈母娘把你當兒。這個十字路口紅綠燈時不時延遲,我對象都沒有,跟他聊這些扯淡,所以就沒接他話茬。他從西裝內兜里掏出煙,遞給我,芙蓉王。又解開扣子給我擋風。冷不丁又說了句:不結婚也挺好的。昨天你二嫂子把我老底掏空了,下一步就是逼宮。我抽了幾口,問,跟定你了?他說保不準,難說。我問,她看上你啥了?他也懶得再點,我遞給他抽了口暖和著,色瞇瞇地指著襠說,家伙事兒強唄!小時候他一說這話,我倆總要干仗比比?,F在沒那工夫,我說,文明點!現在都是天網!他笑了,文明點?文明點兒就是她愛我!愛是沒有理由的!綠燈亮了,我還在吃味那句話,操,現在動不動都在說愛。奸夫淫婦都說愛!他看我當真了,說你真不知道?哥馬上就是百萬富翁了!啥?我又問。風太大,他又揚著嗓子:我家西城的宅子被人看上了,四百萬!
四百萬?
對,四百萬!他驕傲地亂吼起來。我問他,不是之前你們村都不讓私自買賣嗎?
他高一度:今時不同往日了!西城勇勇死了!我們自由了!
一輛破電動車穿梭在車流中,他莫名狂歡起來。我也跟著狂歡,四百萬!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照此推理,不多時,西城有像樣四合院的人家,都搖身一變成了百萬富翁。
前面是人工湖,他指著那片塔吊告訴我。那邊沒事別過去,亂得很!你這么多年不回來,不了解情況。再往南拐就到了我小姨家所在的小區。曾經平城最豪華的小區,現在色情廣告像雀斑一樣滋長在犄角旮旯。太冷了,一口氣爬到四樓,敲了兩分鐘的門,沒在。隔壁鄰居告訴我,小姨可能在附近公園,讓我去碰碰運氣。鄰居透露這個消息時,我哈腰感謝。
二
她癡望著那個不斷被抽動的陀螺,耳郭回蕩著鞭子的凜冽聲,這聲音讓她頭骨抽搐,甚至尿意涌上來,括約肌在戰栗著維持最后的本能。在極盡控制中,久違的春潮按捺不住,奔涌而出。文前笑了。這笑多少有些無奈。她和陀螺一樣,忍著這樣的鞭打,一刻不停地轉動,小時候繞著弟弟,成家繞著男人、孩子,現在也不知道該繞著什么,但還是一刻不停地轉動。天冷了,穿著件不大保暖的羽絨服,腳底拔涼,不知怎么的突然罵了句,瞬時鼻涕下來,她慌亂摘下口罩擤掉。日頭趕著往下落,耍陀螺的大爺走了,就像動物園的表演一樣,準時散場,她作為唯一的觀眾,也要回去,繼續過生活。她不止一次怪罪自己的母親為自己取的名字:文前。她弟弟叫文進。這名字像皮膚一樣糊在命格上,掙不脫,只能跟著走。這地方被一片矮子柏圈起來,入口剛好一棵樹寬窄。她和那個男人緊跟著大爺離開。這三人成規律地互相點頭致意,從不說話,按時到,按時走。
文前離開鐵道宿舍樓下的公園往左拐進了洪文街,走三五分鐘就是她家,這小區剛修完就成了這個小縣城最富的小區,靠近監獄不會停電停水,往東一里地就是古城西門。那時她風風光光搬進來,天天擦著那套價值四十萬的紅木家具,還有數不清的古董。她也成了娘家人眼中的闊太太?;畹貌诲e,也沒人想到她能成這樣。她自始至終都未曾承認丈夫海寶負心。拿出鑰匙,屏息面對開門后溢滿風的房子。每次出門她總要把窗戶打開,冷氣灌進來,生堆出座冰窖。她洗凈后打開自動念經機。跪在廚房里口靠近臥室的蒲團上。風呼嘯著勾勒出她并不算走樣的輪廓,又鉆進針腳刺進毛孔,檢查她拜佛時晃蕩的心是否虔誠。她這招是從一個居士那學來的,說這樣無限接近于苦修。說也奇怪,在外面幾個呼吸就能感受到冷氣,可只要跪在神佛菩薩前,就像裹在羊水里一樣溫暖。起先兩年,她只要跪下,眼睛就酸了,然后很多眼淚流出來,她明白自己不能出口的苦都要流干凈,以至于她會餓上自己幾天,灌進數不清的水,想通過眼淚清洗自己皺褶的身體。
她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人。每天翻身睜眼前,她都要醞釀很久,把自己身體弓一般拉滿。雖然,她已經不用再為孩子做飯,也沒有個正經工作。遇到熟人詢問她這一兒一女時,她總是笑意盎然,開著花兒似的露出喜悅。她兒子在海南當兵,女兒考了個三本。但她并不是一個慈母?;蛘哒f,她的兒女見過了母親最暴躁瘋狂的一面,故而在自己成年有選擇時不吭聲地離開了。她每每躺在床上,看著床頭柜上孩子的稚容,就叮囑自己做夢。一旦半夢半醒時,她周身的空氣顆粒有規律地浮動起來,就像菩薩前的香火,一種莫名的生產的沖動刺破她的身體,隨即攀升出希望把他們重新生一遍的罪惡,希望這兩個孩子一切隨她所愿。她無法安慰自己,為什么連孩子都離她而去,這是莫大的背叛,一種剝離肉體的恨轟炸她的腦漿,然后在幾個呼吸中睡去。
文前已經跟娘家不大來往。不是娘家人見臺倒不理她,只是文前一看到自己娘家人,就會想到之前貼補他們時殷勤的樣子。這是道坎,對于文前來說。所以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形單影只,很多人勸她再婚,無論嫁一個什么樣的男人都要比海寶強。文前當面只會反駁,聲稱自己已經是半個佛家弟子,這方面的事暫不考慮??杀车乩?,她恨不得用盡渾身力氣咒罵他們多管閑事,或者裝模作樣。
北方的老人一入臘月就在醫院扎堆了。今年更甚,縣里財政支了一筆款項,用于給貧困老人看病補助。有人鉆了空子沒什么病卻住幾個月院,就是因為不想在村里燒火取暖。人多了味道就膩,甚至蓋過消毒水的死寂。文前早晨起來焚香拜佛后,就到人民醫院門口等著弟弟文進把母親送來。這段時間送飯守夜,文前守在身邊,母親單薄的身體時不時擠出舊時抽風箱的呼嘯,夜里微末的跳動和復雜的聲響交織在病房里。文前看著眼前的母親,她忽然聯想起母親把她抱來時的第一面。如果不是母親要自己,她一定可以去個更好的人家。她沒有考慮過自己萬一被遺棄,或去一個條件不好的家庭是怎樣的。她堅信自己禮佛做善事的種種,都彰示著自己的慧根善緣,所以自己的命是好的,至于為什么是現在這副樣子,她責怪是母親給自己篡改生辰八字導致的。這樣崩壞的邏輯在她腦海里劇烈地推演,以至于她忽略母親在觸碰她手背。她心里不是滋味,如果自己那個時候不是五天,而是五歲,自己一定要拒絕來到現在的家里??蛇@一切不能改變。脫離和這個家的一切聯系也是她的心病。所以那些年貼補娘家,為的就是這樣走得干脆且有理有節。她為此打算再成倍地貼補三年,就和這個家斷得干干凈凈??傻诙曜约壕蛿囘M泥潭里,有些話也沒有底氣說了。
母親嗓子眼的呼叫游離著叫醒文前。她下意識地找水杯,從暖瓶里倒了半口水,然后晃蕩幾下,再倒半口。反復幾下后,這水終于進入母親口中。長夜的無奈積累覆蓋下來,于是窗外應景地鋪灑起雪來。她沒穿多少,下樓要望一望這雪。她從小就喜歡雪。有時一動不動站上幾個小時,雪占據了她的身體,甚至毛發的氣味也被寒冷改變。雪光規律地折射,夜晚早已失去了本色。一時間,地上厚出一寸來。不遠處婦幼保健站的玻璃長出一個人影,也像自己一樣一動不動,周遭泛出光,文前一時間沉靜了。她和那個影子互相觀望彼此,不由得覺得那個影子好美??!確實有些美!臉型輪廓不盡清晰,卻伴著光散發出一種善意。她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那影子仿佛朝自己延伸過來。
她沉浸在那種抽離的夢幻中,那一刻,全世界都和她無關,又都和她有關。她看到醫院里瀕死的靈魂在游蕩,囿于肉體的痛苦。她皮膚似乎開始皸裂,那些痛苦隨著寒意蔓延過來,似乎是神靈在用鞭子抽打自己留下傷疤。她似乎感知到了自己的責任,低頭,雙手合十,朝著那一團團淡藍色的光默念著:阿彌陀佛。念一聲,雪就開始有規律地運動,不多時,那雪似乎架出一條無邊際的橋,那些淡藍色的光沿著橋往遠處走,一直接到遠處,天邊。文前目送最后一團光離開,這才松下一口氣。她的身體開始回暖,又散發出一種慈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微笑中流下眼淚。要不是腳下叼著尾巴的一串老鼠經過,她就長在雪里入定了。文前后來是這樣跟人描述那個夜晚的:菩薩感念她,賜她神念。她能和萬物交談,能參透一切眾生的內心。
她越發明確自己的奇遇,是和那個和她一樣看陀螺的男人。母親不久就被弟弟接出醫院回家過正月。她又可以去鐵道宿舍樓下那個公園。自從人工湖開始修建,這里就逐漸荒廢了。半年前,文前偶然在火療店結識慈云法師的三弟子紅姐,兩人一見如故,就被帶去了公園接受慈云法師的開化。入冬后農民工和流浪漢都聚集在此,靠慈云法師布粥為生。關于慈云法師的來歷,只憑著她敬稱老人“怹”,斷出來自北京,又有人說大同一帶也這么叫。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只是法師舉手投足間自有佛韻。這十二個弟子又都是些苦出身的女人,自然在法師開化后一心向佛。不出半年,都成了慈眉善目的活菩薩。不知是感念太深,還是世事太難,聽法的人越來越多,進而有了一眾信眾,又因為多來自外地,易團結,逐漸成了勢。
紅姐跟文前說過,她為一個男人流過五次。之前她在度假村做小姐,在大棚錄像館認識了一個縣城的語文老師。那男人長相平平,紅姐第一次開口就要了一百塊,那是1997年。買賣竟成了。領回去,門一閂。男人不急著脫褲子,問紅姐知不知道蘇格拉底。他們前半夜都在聊彼此的經歷。后五分鐘辦完事,男人就走了。后來她墜入愛河,一個妓女和嫖客的愛情故事在紅姐嘴里說得不痛不癢,只是想起打掉的五個孩子,紅姐就抽抽搭搭起來。她片刻間怒捶起自己的腹部,像壯士斷腕般。文前搭過右手安慰紅姐,二人逐漸平靜下來。紅姐鼻涕一甩,說自己該享的福也享過了,沒有子孫緣也不能強求。打量起文前死水般的臉,湊上去問她多久沒有那個了?文前問哪個?紅姐罵道,裝什么清純,現在年輕人叫做愛!文前也記不清了,自己的身體在無數次的毆打中,隨著傷痕全部愈合了。她的男人已經拋棄了她,只是自己不愿承認。遠處信眾開始聚集,文前迅速起身離開了。
她第一次見到海寶是幾人結伴來家里玩。起初他并沒有看中自己,家貧無奈,兩人結了婚,過了風風雨雨二十年日子。2008年后,海寶出車掙了錢,又合伙包了黑煤礦,每天幾十萬進賬讓這個家庭手足無措。他找女人,文前一直知道。她也試圖挽救過。她咒罵那些婊子,又在兩人廝混的房間外停下腳步。等兩人走了后,她又屏著呼吸把自己丈夫和別人的愛巢清掃干凈。
她從未想過離婚。如果不是那夜雪掩了整個縣城,從棍棒的間歇逃出,她赤腳從四樓空調外機跳下來,就不會因為求生的本能而同意離婚。她在未遇到慈云法師之前,也想過皈依佛門。聽外甥樹兒說五臺山有個女子佛學院。小輩兒里自己只有跟樹兒關系親近些。這孩子心實,沒有分別心。人總說往后看,但她想起來也后悔自己為什么沒往后看。一路上樹兒都陪著她,為她上下打點。傳說文殊菩薩發下宏愿,凡上山者皆得見菩薩。至于見沒見到不得而知,大廟宇并不接待,肉眼凡胎的苦悶讓文前右腳剛邁進一個半山腰的尼姑庵時,就被勸誡了。
五臺山火車站外面有間招待所,兩人睡到半夜趕上回平城的火車。文前向外甥樹兒表示感謝。外甥告訴她,自己也很感謝她初中三年的照顧。文前回憶起往事種種,沉默不語。車廂里幽黃的燈光伴人入眠。只有他們二人看著車窗外逃離的夜色。樹兒把玩著一個老者販賣的星月,十塊。這些物件他從小就喜歡。一直以來他都觀望著表弟手里的東西,從不明言。文前看著車窗里的外甥,他已然成人的輪廓。二人在車窗中的目光刻意虛散,以至于各自心事浮現,外甥逐漸隱去。文前在火車進入隧道時落了淚。
從五臺山回來,文前徹底失了底靠。她開始找一些活計。也從各色居士那里尋求佛法解脫。用苦修的方式檢視自己的罪過。身體毀壞時去火療店療養,就認識了老板紅姐。繼而結緣慈云法師。大鍋飯的日子倒讓生活好打發,政府卻因為連日來的治安問題將遣散人工湖一帶的外地人。這消息像瘟疫般蔓延開來。明面上的治安問題一直存在。西城尤甚,因為西城勇勇的勢力,大家整日噤若寒蟬。人工湖這塊地本就西城和南城常年混戰,又加上之前交通局局長意外去世,這塊原屬于旅游集散地的客運中心被臨時擱置。西城勇勇這幾年因為狠辣果決,又十分講究江湖義氣,逐漸收拾了西城原來的勢力,成了東西南北四城中最大的勢力。如果西城勇勇接手人工湖,這里將不復存在。
如果外地人被遣散回去,辛苦一年的工資就徹底要不回來了。他們企圖用自己的力量對抗。當他們準備在十月初八那天,積蓄更大的反抗時,卻收來了慈云法師被公安局以擾亂社會治安傳喚的消息。文前不懂這些爾虞我詐,只希望慈云法師能回來。十二個徒弟隔天再見時已經只剩三個,都是古稀老人。文前想起了自己的前夫,或許找他能試一試。文前在去之前反復想過,他應該不會這么無情,肯定是這樣的,她畢竟是他的結發之妻,風風雨雨過來,還養育了兩個孩子。自己就請他幫這點忙,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生出這個念想來的時候,發根就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雪色。未到冬季。
在云峰賓館三樓的包間里找到了海寶。推杯換盞間他瞥到了文前,幾個識相的小弟連忙去請。文前也不說話,就站在門口。她生怕自己的出現讓海寶難堪,畢竟一年多過去,自己已經不成人樣。文前試探著說,找你有個事,能出來一下不?海寶放下杯子,斜靠在椅子上,裝醉說,有什么就在這兒說吧。文前不知從何說起,只能一再懇請他出來說。海寶揚灑著罵了幾句,然后起身出來了。
海寶:要錢?
文前搖頭:求你幫個事。
海寶:啥事?
文前:人工湖那片的事你聽說了沒?
海寶:這事你有摻和?
文前:慈云法師是好人!
海寶:關你啥屁股事?
文前:海寶,我求你幫幫我,把慈云法師救出來。多少錢都愿意。
海寶:你回去吧,這事辦不了。
剛要轉身回去時,文前拉住了海寶,求求你!
半夜酒局散盡,出來時文前還在云峰賓館門口等他。海寶決定開車送文前回去,畢竟比露水情緣更羈絆些。文前跟著,她被風干的身體又開始悸動。坐在副駕駛上,離他更近些。兩人從地下車庫開出來,就撞到了來興師問罪的正妻。文前之前在商場遠遠見過一次?,F在蒙著黑夜,在廣告牌的五色光下氣氛凝結。那女人把車門一拉開就薅頭發拳打腳踢。文前被女人拉下車門,摔在地上,開始文前還反抗。逐漸落了下風后她轉頭看著海寶,看到他有些嬉笑的臉,手還扶在方向盤上。
兩人都耗盡力氣,像兩顆橡皮糖糾纏起來,又無力卸開。那女人跟文前說,以后敢再來找我男人,就不是我一個來收拾你了。女人右手撐在地上,用力杵了一下,站起身來,像個勝利者的姿勢,朝文前啐了口痰,而后繞過去拽著海寶的領口,問,這騷貨找你來干嗎?文前聽到“騷貨”這兩字安到自己身上,立刻彈起身子,正準備上前動手,被海寶一腳踢回來。海寶賠笑道,問人工湖那片的事。那女人變本加厲,準備重溫舊夢,是吧?文前忍著腹部疼痛站起來要走。被女人叫?。焊媲宄?,你們這些邪教都該被抓起來槍斃,省得在這破壞別人家庭。那個慈云法師是他媽的殺人犯,小三殺了一家三口,逃了十幾年,昨天晚上被扭送到大同了。
文前追著女人,到底是什么事?女人坐上副駕駛,大敞著車門,然后重新調整好座位,雖然文前坐上去都沒有動過。文前又問,到底是什么事?女人斜眼看著,滾吧,你們這種人,都要下地獄。文前說,為什么是我下地獄?不是你?女人反問,你說呢?然后她把海寶的右臂摟過來,接著說,那女人肯定是要吃槍子了。然后重重地關上車門。文前追著車屁股,撐著身子跑起來,她看著遠處闌珊夜色,靠著最后一絲意志力,往車消失的方向跑。每一層被驚醒的空氣都像山一樣坐在文前肩上,每走一步就加重一層,甚至腰椎和關節都開始戰栗。
文前忘記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是這一路上車來車往。從前平城街上的車數得過來,她想攔一輛出租車,卻發現自己的零錢都在打斗時掉了??斓接归T時,遇到了一個小弟,戴著信眾的帽子,騎著電車招呼文前上來。殘破的身體已經不容許她拒絕。小弟把文前帶到了自己的住處。人工湖往南走二里地,一片出租房里。收拾干凈,一個大車后視鏡插在墻縫中間。他盯著鏡子中昏睡的文前,又回憶起之前布粥時那個單薄的女人。不足五平米的房間似乎漾出陣陣暖意。深秋時節的平城,已經安靜得如冰封湖水。
文前是被門外孩子的嬉鬧吵醒的。她規整地蜷縮在一套干凈的薄被褥里。房間里除了一個大車后視鏡竟沒有能打眼瞧見的。文前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走了。沿著一條灰土路摸索回到家中。又在家中躺了幾天。重復只做一個夢:她變成一只巨大白色的鳥,往一座似有似無的雪山飛去。還有佛音傳來:阿彌陀佛。四日后,紅姐帶著慈云法師僅剩的三個徒弟過來,替她傳話,說今夜子時,慈云法師會開示,傳你心法,度你成佛。紅姐送走幾位師姐后,跟文前咬耳朵:剛剛是磨不開面子,現在我可是以你干姐姐的名義,告訴你,內部消息啊,這個慈云法師是個小三,因為男的聯合正房偷了她的孩子,一怒之下把他們兩個殺了。不過孩子也沒找著,所以她從大同出來一路逃了十幾年。嘖嘖嘖,這娘們,太狠了。話落搖頭驚嘆。又起一句:不過她裝得也是夠夠的,我都被蒙了。你可別再被騙了。她那套就是他媽的邪教。
文前送走紅姐,簡單喝了口水,蒸了半根紅薯。吃了幾口就跪在蒲團上,等待慈云法師的到來。直到文前感覺面前撲來一層藍色的云,睜眼便看到慈云法師端坐佛龕上。文前想往前靠近,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罩著不動。
法師,我知道你會來。
法師目潤,佛緣至此。我來度你,也是我最后的機緣。
文前哽咽,法師,我好苦??!為什么我不能反抗?
法師低眉。
文前:法師,救我吧!
法師指尖一捻,文前伏下的身子逐漸支起,一陣妙音入耳??諝忾_始黏稠,直至天大亮。文前身上蒙著厚厚一層汗。冥冥中她看到天邊一只亮白色的鳥,嘶鳴而至。次日,文前找了那個男人,刀子。之前公園里看抽陀螺的外賣小哥,上次在半路上帶自己回家的男人,就是他。清秀健朗,唯有一點,不會說話。文前一眼望穿了他的俗世種種。兩人不用言語交流,眼神往來中便知道彼此心事。
文前把刀子安置在李偉那屋。刀子本意是拒絕的,但文前只用懇求的眼神看著刀子,刀子的內心便化了一般。文前特意把地暖閥門打開,屋子里冷空氣遇到熱,開始加速流動。不多時,刀子后背開始刺撓。他約束著自己的身體,避免過多地擺動,打擾這兩人的安靜。他是向往這種安靜的,就像那天晚上,他將文前抱起放在自己的床上,月光無遮無攔地鋪灑在二人中間,此刻的他們共同呼吸著同一片空氣,甚至有可能,自己呼吸的就是她剛剛傾吐出來的二氧化碳。文前找來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刀子。
刀子擺手。文前說,我也不會,點一根試試吧。文前走到佛龕前,從香燭柜子里拿出火柴,走到刀子面前,然后刺啦一聲,火柴燃燒。刀子是聽不到聲音,只是他聞到了硫磺的氣味,加上火光跳躍,他身體不禁抖動了一下。然后文前將煙遞給刀子,示意刀子咁住。還沒等刀子控制好嘴部肌肉,文前就將逐漸熄滅的火柴遞到刀子面前。文前說,你要吸一口,才能點著。刀子看著文前的唇語,照做。第一口就直沖天靈蓋,然后急轉直下,嗓子眼兒和鼻黏膜像沾滿了跳跳糖,噼里啪啦。刀子連忙將煙夾下來,扶著腦門兒緩了幾口氣,把眼淚擦干凈,抬眼時,文前已經撫著肚子笑了。他聽不到聲音,但看文前的樣子,樂夠嗆。他也隨著空氣的跳躍,跟文前一起樂著。
刀子很規矩,兩個人總是一前一后挪著步子。有時候文前故意跟刀子拉開距離。刀子就像只貓一樣,貼邊兒逛蕩。他把這間空屋子里所有的信息都收集起來,以他能看得到聞得著的方式。好幾天過去,他終于明白了自己這種狀態,就像拼拼圖一樣,每一處信息都要比對過后,才能放到該放的位置。文前過午不食,刀子就去外面面攤咥碗面。他拿著文前配給自己的那把鑰匙,用力地摩擦著,他似乎以這種痛來提醒自己,現在的狀態。其實他是明白的,兩個人緣何走在一起,他對文前復雜的情緒,像這鎖一樣,精密復雜,卻又缺一不可。
三五天過去,刀子似乎隨著房間里冷空氣的消失一般,把自己融化了。
對于文前,他似乎不需要讀懂唇語,他們之間眼神交流就可以,甚至他們的默契可以覆蓋一切形容詞。無論悲傷和心動。文前第一次在月光下,念叨了幾句后,就用指尖輕輕抵住刀子的眉心,片刻,便將自己的眉心貼在刀子的眉心上,那種姿態并不曖昧,反而有幼時母親為孩子試探體溫的姿勢。刀子沒幾秒鐘,便流出眼淚,從小他便失去了表露情緒的能力。在外人看來,刀子的哭泣和開心像狗一樣丑陋,他自己是從伯母的棍棒下明白的,所以他越發謹慎表露情緒。他自我的感知,開心是吃甜的,傷心是灌辣酒。一個人的情緒能被另一個人準確感知到,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文前要還刀子的恩情,給他陪伴,或許是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要讓自己圓滿。文前和刀子在相處中,也無數次感觸,自己幸運得法,又幸運遇到了自己要度化的人。這世間能量如水一般,來去皆有因果。文前過午后便在佛龕前祈頌,這兩日一直有一只鳥站在窗邊,搖晃著腦袋看著窗里的文前。文前明白它的心意,便打開窗戶。它也有規矩,只是站在窗框上,也不進來。風吹起它翅下的絨毛,它穩住身子站定。每天都在太陽落山前就離開,第二天午后便會咁些果子或者谷穗,輕輕放在文前窗前,入定一般。
那日風大,文前開窗戶時便覺得有些異樣,等鳥兒飛來,沒半小時,一顆鋼珠就準確地穿透鳥兒的身體。連帶著炸開了文前全身的神經,痛感瞬間襲來,又迅速抽走空氣,瀕死的窒息讓她脖頸處青筋暴起。雨瞬間落下來,將空氣罩住,鳥兒沒有半點哀鳴,文前喘了口氣,盯著落在地上的鳥身,掙扎幾下,羽翼撐開,尾翹起,腳先勾起隨后像泄氣的皮球一般,整個身子像頭和尾被托平后緩慢收縮,最終咽氣,整個過程不到五秒。文前還來不及反應。更多的彈珠從窗戶里射進來。她捧起鳥兒的尸體貓在櫥柜旁,門在這時被破開。
文前眼睜睜看著海寶現在的女人帶著幾個打手將整間房子砸得稀爛。女人踩著高跟鞋,看著文前一言不發的樣子,一腳踹過來,文前沒有招架,摔在地上,鳥滾落在女人鞋邊,她一腳挑開,然后看著文前咒罵著。至于說了什么,文前毫無印象,她只看到從鳥兒身上升騰起的藍色云朵,漸漸飄到佛龕的方向,然后逗留幾秒后,從陰郁的天空中撕裂出一道白光,直直照射下來,那朵藍色云朵似乎有所眷戀,蝴蝶一樣飄到文前身前,在她凌亂的發絲中間游蕩兩下,文前起念,往西方去吧。那朵藍色云朵就在白光之下,霧化了。
那女人的咒罵像海綿扔進了水里,毫無波瀾。她看著文前若有若無的笑意,又順著文前眼神的方向看到了垂目微笑的菩薩,她幾步趕上去,捏著菩薩的脖頸,提溜著到文前面前。文前被菩薩像反射的白光喚醒,她直起身子想要奪下,結果被那些小弟上來束住胳膊,女人手松開,文前的眼淚是菩薩落地時噴涌出來的。
刀子趕到的時候,文前滿手鮮血,試圖將菩薩一小片一小片重塑起來。他緩慢接管過文前的手掌,鮮血順著掌紋或褐色或鮮紅地流淌。刀子下意識支吾了兩聲,然后又將頭貼在文前的額上,畫面掠過,刀子從文前那里感受到了恨意,讓他冰冷的身體重新沸騰起來。
二人徹夜無眠,那晚文前似乎又聽到了法師的召喚,聯合那天夢中傳授的心法,她明白了自己若想解脫,必須抓緊時間,時日無多。月光鋪灑在滿地的菩薩像瓷片上。恨意噴薄,她看著刀子想說什么卻無從開口,幽藍的月光下,刀子輕輕握住文前的手,未曾言語,二人此刻已經心意相通。
第一件事辦完之后,刀子回來,文前看到了他的無助和害怕,但隨后兩人對視中,一切又如平常。甚至一種油然的幸福和愉悅感在刀子眼里攀升。文前看著眼前的刀子,單薄精瘦,如果李偉在身邊,個頭身板也差不多。她用手搓著刀子的掌心手背,天氣太冷。像濕火柴般擦不出溫暖。刀子不會說話,喉結鼓動,松開前襟,把文前的掌心放在自己胸口。又是漫長的眼神,二人逐漸融化在這個冰窖一般的房間。
文前和刀子睡在一張床上,她窺視著這個赤裸的男人,許久沒有性愛的文前像一張羊皮一樣上下抖落出混沌的聲響。這并不是喜悅或生澀,而是恐懼,她以為自己已經厭棄了男人的觸碰,直到刀子將搭在她肩膀的手,逐漸向下掠過已經下垂的乳房,她竟下意識地打掉他的手,繼而狠狠地摑在刀子的臉上。一下,刀子像揉碎的雪塊一般悶哼了聲。文前的手指開始散發一種鐵銹氣。
一下,再一下。
刀子開始發出呻吟。第一次打下去的麻頓竟然變為一種勃發的喜悅。文前的動作就像平時拍打空氣、拍打浣洗的衣物、拍打皮球一樣,一下一下地落在男人精裸的肉體上。她似乎從沒有這樣沉重準確地感知一份男人對她的情感。而這種情形竟釀發出情愫乃至性欲。刀子沒有動,卻以笨重的回彈力的方式撩動著文前。在全身慌亂的互相占有和反擊中,文前落淚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身體為何回暖起來,也不明白為何又為男人落淚。她咒罵自己是個賤骨頭,可同時她又異常明確自己的喜悅。直到喜悅占據全身,她腦海中又浮現出鳥飛向山的場面……
…………
(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