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3年第2期|程多寶:我們都愛G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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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帥哥,無意間瞥過來一眼。孟芬芳記牢了對方,那個端坐主席臺C位的中年男人。
手機打開照相功能,遠遠聚焦,一下,又一下,靜水深流,暗中觀察。那人有個氣宇軒昂的名字,主席臺上擺放的那一排打印精致的席卡,若是度娘,那個不是氣宇軒昂?孟芬芳所在的保險公司,對面的他們哪個不都已被圍獵,一個個發展成大客戶,VIP級別的那種?歲末年初的公司“尾牙”,他們成了座上賓,必須的!平日里,孟芬芳這種級別業務員,與他們多是線上往來,也只有這種場合或多或少方可撞臉。孟芬芳是公司的管理中層,倒可以心平氣和云淡風輕地莞爾一笑,若是換上曉詩那樣的新手上路,保不準手機拍攝時瞄準了就是一頓機關槍掃射,說不定還美圖秀秀,做手機屏保之類。
也不知道,這類屏保是否長久,或者說做了,是不是白忙一場?
孟芬芳供職的是家保險公司宜城分部,老板是位臺商,登陸宜城這些年,攤子如推雪球下山般勢不可擋,還把海峽那邊的企業文化帶了過來,比如說“尾牙”文化,似乎一部沒完沒了的電視連續劇。剛開始,宜城不大適宜,沒承想僵持不了多久,官場認可,剩下的順當多了。既然公司嘉年華,有頭有臉的都要請來一些,先是公司表彰會上作為頒獎嘉賓,接下來答謝宴會按套路出牌,一個個落坐主賓桌。單是那張餐桌上鋪的桌布,是紅得發腥的天鵝絨,每張椅子都包嚴了金燦燦的罩衣。
在宜城來說,這些名字隨便拎出來哪一個,那可不是一般的知名度,市本級幾家主流新聞媒介,動輒就給個特寫。
席卡上的那個名字氣宇軒昂,孟芬芳嚼之無味,私下里給對方取了個名字:“超哥”。倒不是因為對方是否超酷之類,只是孟芬芳一生迷著G大師,大迷特迷的“G迷”,骨灰級別的愛屋及烏,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哪天不讀G大師,那就是茶飯不思。這種渾渾噩噩似醉非醉有過好長一陣,比明亮的煙癮還難戒,到后來自己都有點嚇著了。比如說,她自己原本也有名字,不過倒是很想讓人家喊她一聲孟芬芳。那是G大師的孟芬芳,短篇《鳳凰樹》女一號,成千上萬“G迷”們津津樂道的人物形象。當然了,明亮本來也有自己的名字,孟芬芳就這么直呼上了,堂而皇之地呼來喚去,要是不服,還處什么對象?
主席臺上的超哥,以及后來作為頒獎嘉賓的超哥,幾乎沒對孟芬芳對視一眼。孟芬芳幾次柔柔的眼波遞過去,一朵碎浪也沒掀起;輪到自己登臺領獎,孟芬芳倒是盼著頒獎嘉賓最好是那位超哥,可自己還沒進入公司總部,供職于下面的一家二級公司,好不容易得的這個獎,還輪不到超哥這尊大神出場;而給曉詩她們那排“年度明星”頒獎的嘉賓,正是超哥。
保險公司業務,按總部要求屬地包干,當然特別例外的也可以跨區攬活。超哥所在的深岸教育集團,聽說一部分業務劃撥給了曉詩。曉詩原本一個新手,因為公司總部當時正缺人手,趕巧了算是填空,后來攤上這么一大宗生意,天下掉餡餅砸昏腦袋的那種啊,羨慕嫉妒卻又恨不起來。別看曉詩一臉寒酸相,村姑似的素面朝天,上輩子積了陰德還是咋的?宜城文教衛系統,深岸集團眼下牢牢占據老二位置,全校師生近萬人的保險單子,曉詩只要吃牢這樣幾家,“年度明星榜”還能易位?她那春風得意的照片一年四季鮮花盛開,如紀念碑高聳于公司的榮譽墻上。孟芬芳她們這樣的,混了多年雖說擠進分部中層,到了這樣的大場面還不是菜鳥?她的業務屬地偏離城市黃金地帶,這類榮譽好幾年才能觸摸一回,而且獲獎的榮譽照片,還得屈居于下面好幾排。
“幸好,不是那個龍頭老大,民辦教育的陽渡集團?!泵戏曳夹睦镉辛似胶?,聽說陽渡集團招商引資居功至偉,與A師范大學成功合辦宜城分校,眼下招生到了白日化,前期已經試運行招生,據說開年九月一日正式開學,幾萬人的大校區,可是一塊夢里都想咬一口油的肥肉。
那塊肥肉,就不能容我劃上一刀?眼下孟芬芳想都不敢想,那塊肥肉太膩了,弄不好嗆了嗓子。最為現實的想法,就是如何先在超哥這里插進刀子,好歹切下一小塊業務,怎么說也要分一杯羹。
“對么?明亮?”對著手機屏保上的那個臉龐,孟芬芳翹起了嘴角。
明亮一介中學語文教師,位卑言輕。雖說住在城里,但那所學校卻在鄉下,一次次的加油站,微信款子“嗖”地一聲從手機里飛出,心疼啊。早出晚歸的他,一天有一小半時間耗在路上,頂多算是半個城里人。眼前,只有超哥一臉陽光地微笑于手機屏保,解釋著一個叫鏡花水月的成語。不一會,酒會就要開張,孟芬芳想的是如何貼近,不管怎么說,先與超哥這種噸位的大伽們,能搭訕一兩句那就是收獲,若是加上微信那就是旗開得勝,積小勝為大勝,有棗無棗打一竿,能落一顆算一顆。曉詩那么個土得掉渣的村姑,比自己小個七八歲,拼的不就是一個鮮嫩,上世貨又咋滴?再怎么說她這朵后浪,進城沒幾年,怕是腳丫縫里的泥巴還沒洗盡,自己怎么能輸給這種小屁孩?只是……曉詩對孟芬芳倒蠻尊重,姐長姐短套著親熱不說,居然也是“G迷”。
超哥的單子給了她,莫非對方也是“G迷”?
財運來了,門板都擋不住。讓孟芬芳感覺那種上天掉的一塊餡餅,不偏不正地砸中了自己的頭,而且,是想躲還來不及躲開的那種。
其實,孟芬芳哪里想躲,簡直就想伸著脖子迎上去。她哪里想到,超哥居然也是“G迷”,比自己迷得徹底不說,而且一股天真無邪范。
“哈哈哈,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都是G迷,我們都愛G大師?!蹦谴蔚木凭纸Y束之后,盡管超哥說了一些足以暖心的話,但是一句“我們都愛G大師”,簡直是一副療傷的靈丹妙藥。
酒局伊始,頒獎嘉賓步入正席,孟芬芳雖說沒有空手而歸,好歹也得了個安慰獎,但畢竟與正席還是隔了好幾桌,想看清楚一回超哥,時不時地還得扭著脖子。曉詩等幾個“金榜”得主,也只是見縫插針般趕去敬了敬酒。有幾次機會,孟芬芳也想插那么一下,可一看到曉詩笑得花顫的媚臉,腿根子突然有了幾分軟,覺得大庭廣眾之下,與這個村姑爭寵,未免算是爭搶叫花子的飯盆。好在酒宴散得也快,大家都是沖著分紅來的,來年的單子能不能保住份額,以及開疆拓土更上一層樓等,哪個心里不嘀咕?于是,眼神盯著哪幾個嘉賓,淺淺地隨著游著,一副等著應召的范。嘉賓們倒也鬼精精的,宴會開始沒一會兒,祝酒辭剛一念完,這邊有些巴掌還在凋零,那邊眼睛一眨的空,就有幾個位置在人們視線的余光里,只剩下金碧輝煌的空椅子。
樓下停車場,比往??諘缌嗽S多。孟芬芳剛一下樓,忽然發現海市蜃樓似的,平地里突然豎起一座小黑屋,再一眨眼,原來是一輛黑色轎車泊在眼前,模樣是一種無聲猙獰:那車的身份證,是困在白色圓圈里的一個亮亮的“人”字;那“人”兩腿叉得特開,似乎要掙脫罩著自己的那個圓圈,只怕終身也不能夠。
車的身子骨特別高大,一腳邁上去,如同登了半層樓。這要是夏天穿著超短裙,車上沒人搭把手,孟芬芳都擔心自己會不會走光。這次,孟芬芳算是路過,是那種假裝似的“路遇”,無意間只是一瞥眼,看到副駕駛位置的儀表臺上,居然是一本書的封面,戲弄著車窗玻璃那里閃爍的城市霓虹燈。
那本書,有一個讓自己心里一拎的名字,居然是本沒看過的書:《G大師別集》。
還有這樣一本書,怎沒見過?好歹也是“G迷群主”呢,這不……打臉么不是?正猶豫著,身后跟上來了那個氣宇軒昂。哦,原來這是他的車,有個長得不咋地的司長,專程候著里面,難怪車轆轤這么高大,快齊到自己的腰桿子了。
超哥似乎沒怎么喝酒,身上卻自帶一種香味,很特別又極其好聞的一種味,剛剛“尾牙”上的酒水與鮮花,雖然也有香的成分,但在這種香味面前,小巫見大巫不說,那就是根本沾不上邊。
這是個什么香味,特好聞,嗅了一次,幾天都忘不了的。
難道,超哥與生俱來含香出世?
正猶豫著,超哥一個側臉,“怎么,也喜歡G大師?”
豈止喜歡。只是……這書,沒見過呢?
“哦,這書還沒有出生,你怎么見過?這只是小樣,這套書計劃出20卷,200萬字;為了明年的G老百年誕辰?!闭f出這句話時,車子已駛入宜城最為繁華的那條街。其實,孟芬芳這次也帶了車,既然超哥紳士一把,要送美女一程,不如索性裝逼一回。楚楚可憐的小女子,自然能激起大男人的英雄豪情。
初次相見,聊得自然是有一搭沒一搭,談得上對話的那幾句,都是G大師,只有G大師。沒承想超哥知道的還挺多,說自己還有個朋友,作家江南,專門研究G大師。孟芬芳也聞說過此人,當然是在其他的幾個所謂文學群里,有人說,江南這些年傍上了“G大師”,火得厲害。聽超哥說,江南與G老后人等一班人,正加緊籌劃著G大師百年誕辰,榮幸的是自己也在受邀之列。
令人仰慕,高山仰止。一句奉承,恰到好處地吐出。對面的超哥難得笑了笑,剛要問個什么,孟芬芳居住的小區近在眼前。唉,下次再有這種機會就好了,單獨與超哥談天說事,還一路盡興了十來分鐘。
只是,平常里覺得回家一趟好遠的路,這些怎么如此縮水了?下次,會是什么時候?下車時,孟芬芳有點失落,畢竟自己還要打車,回頭去公司取車。
幸好,這一趟也有不失落的,加了超哥微信,這是最實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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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短的“尾牙”,雖說獲了安慰獎,意外的是加了超哥微信,真是意想不到的“貼補”:這比本公司頒出的哪個獎項,還要重量級一大截子。大物理學家阿基米德有言在先,給一個支點,他能撬動整個地球。孟芬芳感覺這個外國老阿倒是說出了她的心里話。這些年生意場上,自己認定的事,八九不離十。比如自從瞄準上了超哥,線上一番望聞問切,再到經五鎖定收網,孟芬芳幾乎做了大半個月功課,明查暗訪倒也罷了,只是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們都愛G大師”。
一個事業有成的老總,居然還文學范?OK,敢情超哥是個儒商,難怪電視訪談款款而談,腹有詩書氣自華,儒雅倜儻真大方。都說做生意不要慌,早晚上門孬婆娘?,F在好了,超哥這位宜城財富大伽,年利潤一說嚇死人的大神。鐵板一塊怎么啦,再牛的人,哪怕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就怕你沒個興趣愛好。
這下好啦,無意插柳柳成蔭?!拔覀兌紣跥大師!”既然上天劃了一條縫,那就看自己有沒有本事鉆進去,螺絲殼里做道場。做保險的,沒個鉆勁,混什么江湖?
對,我們都愛G大師,一起嗨皮,多好?點開手機里那幾幅特寫鏡頭,食指中指一劃拉,有張放大了N倍的超哥頭像,孟芬芳來了個美圖秀秀。果然眉宇之間,人家就有幾綹文氣,“本來就是文曲星下凡,偏要做什么生意?我們都愛G大師,明亮,看看人家,我們……活什么活?”
話一出口,孟芬芳感到有點過了,會不會傷了人家自尊?畢竟是男友,上掛進城的鄉村老師,卻比自己還愛G大師。碰面時聊聊G大師,幾乎是兩人魚水之歡后的必談課目。只是天長日久下來,孟芬芳對這事興趣漸淡,不像明亮難得過來一晚,還要視孟芬芳心情許可才能留宿,自然猴急急的,哪有G氏小說般的恬靜悠然?想想兩人以前各自有過N個前男友前女友,大哥不說二哥,更何況孟芬芳做保險這行,應酬難免,有時還要放得開才行。好幾次明亮也有規勸,可想想自己幾個月掙的,不抵孟芬芳一場應酬后的生意流水提成,明亮就像只漏氣的籃球,彈不起來拍不下去;等到再度神清氣爽,一般都是他又幫孟芬芳惡補了一番G大師。
幾頁打印好的A4紙捏在手上,度娘能夠搜出的G大師,精華語絲類的打印好了,條條框框劃了重點,再加上一水的微笑,這幾乎就是明亮標配。
只是這天,明亮臉上有了些陰。
“去你的,想哪去了,沒良心的?”孟芬芳一旦生氣,明亮就知道沒轍,除了幫她補課G大師,其他的自己幾乎沒什么價值。明年,公元2020年3月18日,G大師百年華誕,G老家鄉——長三角某市某個鄉鎮,據說有一堆堆的活動串燒。與眾多名家“G迷”零距離,能搞到類似這樣的一張門票,孟芬芳此生無憾。最不頂的,明亮也該帶她去參觀一下G大師紀念館。
可是,明亮哪能做到?沒實力,一邊歇著去,疑神疑鬼,也要看你有沒有詢問的資本。孟芬芳一句話,就把明亮抵到墻角。直到半夜醒來,明亮也只有干看著天花板的份,喘氣都不帶大聲,生怕吵醒了日理萬機的孟芬芳。拉保險業務的,一個個都是河面上的鴨子,看似風平浪靜,其實較量都是在水底之下不停撥動的爪子,似乎一年365天沒有閑的時候,睡著了眼睛也要半睜,眼閉上了心扉也不合上,或者說夢里也想著一波波的業務。別人業績表火箭似地攀升,誰不是如花似玉的帥哥靚妹,自己也到了不再矜持的年歲,哪個難道與毛爺爺有仇?一到年底“尾牙”,能請來大神站臺的自然就是牛逼。更牛逼的要是能挽留大神共進晚餐,酒杯一端政策放寬,什么事也就不是事了。
只是,超哥是曉詩的客戶。說是客戶,但孟芬芳感到曉詩并沒套牢人家。那么大的深岸教育集團,本公司投保也只是曉詩一個人在做,業務額也只有那么一丟丟,小魚小蝦似的喂食,不是糊弄人么?
一丟丟,是宜城方言,也就是一點點的意思。
開年一過,人事有了縫隙。孟芬芳從公司二級機構的那個分部晉升總部,只是暫時沒有具體分工,與曉詩她們十幾個業務員擠在套間辦公。鴿子籠似的一間間格子,每人一部電腦看似閑著,忙開的是手機與手指,電話微信不斷,鍵盤忙活不停。曉詩時常在手機里發嗲,一聽到“一丟丟”,孟芬芳雞皮疙瘩泛起,“丫頭片子,憑什么也喜歡G大師?說話一口老土,憑啥套住了超哥?”
想起來了。有次也是難得,曉詩像是有意識地與自己搭訕,居然談論了一會G大師之后,說她在省城有個姨媽,特別喜歡G大師。好像孟芬芳還看過這個曉詩即將寄出的一摞生日賀卡,放在最上面的那張信封,寫的是省城一個挺唬人的單位。聽她無意中漏過,她這個牛逼姨媽,好像叫什么許宜靜?
隔墻有耳,推銷保險的,同事間哪個保不定就是余則成。孟芬芳一個激靈,手機度娘,“許宜靜”倒有幾個名人,只是沒一個身居官場,而且還在省城。孟芬芳心里坦然了,現如今度娘比親娘還管用,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雞毛蒜皮,大小一個名人,這位大娘都能知道一清二楚。
什么狗屁姨媽,度娘都懶得理她,說出來不怕讓人笑話?
“就算是她省城親戚,一年到頭,也沒看到什么來往?真有個管用親戚,一個電話不就齊了?大不了一頭叫驢,掀不起幾朵大浪,怕個鳥?咱不是還有二舅?”看到孟芬芳焦慮著,明亮提醒了一句。
二舅?二舅也是你叫的?孟芬芳白了他一眼,這句責備只是在心里鼓了一泉細浪,好在沒涌出來。是的,也多虧明亮這句提醒,要不然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個二舅沈光明,那可是時常在宜城新聞聯播露臉的,只是也不能什么事都找二舅,找的多了頻了,二舅還是你的二舅么?上次,二舅母接的手機,大意是以后要靠自己闖蕩,二舅都已經扶你上了馬,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官做得再大,早晚也要退下來。
就算真的退下來了,三年之內,余溫還是冷不了的。既然有了弦外之音,孟芬芳這以后就約束自己,盡量不打這個電話,二舅與自己有血脈相承,二舅母那可是外人,她娘家那邊七大姑八大姨,成天都有一網兜的事攀著箍著,怎么說也得留點人脈嘛不是?再說這次自己能進公司總部,二舅面子也用過一次了,說穿了也是有效期不長,用一次少一次。
“誰搶到就是誰的,沒什么不好意思?!彪m然這是明亮的理論,但畢竟說的是個理。做保險的,嘴上天花亂墜,最終業績說話。她們科室業務這一塊,有壽險、財險與綜合險。有次,距離上一個等級的獎金點,就差一丟丟了?!安荒芮肮ΡM棄。要不然,以前的諸多努力,豈不是白折騰了?”怎么辦?只好殺熟,孟芬芳最后只得喊來幾個親戚購買,這個險種那個險種,繞得對方頭都大了。親,撐個面子,此時不撐,算什么親?沒辦法,刺刀見紅,必須的,特別是新來的業務員,要是完不成業績,三個月考察期一到,立馬交工號走人。
做保險的,看起來收入風光,可哪個不是自殺式的?一天到晚陪著客戶說好話,進了家門恨不得一躺下就不想進來,說白了家里就是一只充電器,一時啥也不想說,就想躺著直到翌日天明上班。當然了,一晚上最好也得有個人嘴里哄著身邊伺候著,讓人享受著耳朵初戀的那種幸福模式。
孟芬芳哪里有啊,眼前的明亮,只是因為G大師,算得個趣味相投的男友,至于說以后,還真不知是不是呢?
“你說,是不是呢?”像是夢里乍醒,孟芬芳沒頭沒腦地拋過來一句。
明亮笑了,說有個好消息,“要不,明天一早告訴你?”
明天一早?讓不讓人睡了?趕緊的,小主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孟芬芳沒想到,一個看起來不頂用的鄉村中學語文老師,居然小卒過河頂大車,搞成了一個重大活動。宜城市教體局與新華書店策劃了一個大型讀書活動,主題就是“百年·G大師”,據說那個研究G大師的著名作家江南,將要出席簽名售書,而且……
而且什么?
這場讀書會,本市多所名校領導出席,超哥豈會錯過宣傳自己?更重要的是,這場讀書會的總撰稿人就是明亮不說,讀書會的幾個主持人,教體局推介的幾個人選,都被明亮以“感覺不夠”等理由否了,最后局領導等不及了,說:那這樣,主持詞是你寫的,需要什么樣的主持人,你全權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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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市教體局與新華書店合辦的讀書會,幾家本市主流媒體紛至沓來,市教體局出席的是一位排名靠前的副局長,新華書店這邊出席的是常務副總經理,似乎官場通用的對等規格。白天里,明亮還在鄉下課堂上課,一時脫不了身,這邊的主持只有孟芬芳與另一個男老師撐場子。起先明亮還有些擔心,手機里的孟芬芳倒是安慰明亮,沒什么大不了的。跑保險業務的,沒這點膽量,能干成什么?多大點事?
讀書會嘉賓名單上,孟芬芳看到超哥的名字時,心里有點怦怦然,好在明亮撰稿的串詞驚艷疊起,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似地點到多部G大師名作,還水到渠成似地加以恰到好處的引用,戛然而止引人入勝,再加上孟芬芳出于尋常的發揮,程序走向一致收好。
那些串詞,孟芬芳事先裁成一方方小紙片捏在手心,下邊看不出端倪,有個片段講到精彩之處,孟芬芳余光看到了,臺下怎么還坐著曉詩?曉詩視線怎么一時偏得厲害,似乎鎖定了坐在前排的嘉賓超哥。孟芬芳一個冷笑,往后的主持詞,凡到出彩的地方,孟芬芳不由笑由心生,向日葵似地往超哥那個方向盛開。只是活動進行不到一半,超哥接了個電話匆匆出門,孟芬芳余光里看到超哥與右側一個國字臉中年男人耳語了幾句。接下來的主持,孟芬芳似乎少了激情,國字臉的目光卻是贊許式的,每次還不忘引掌,推起不大不小的幾個高潮。
讀書會分為上下半場,上半場的讀書活動,因為超哥突然離開,孟芬芳有些恍惚,議程怎么進行到下半場,事后的她幾乎沒了印象。下半場是作家江南的新書簽名售書現場會,這也是孟芬芳第一次見到江南。其貌不揚的江南,頭發插灰不說,還是一具濃縮的身子,這要想爬上超哥的那輛奔馳,怕真是個難事。好在江南那雙小眼睛躲在眼鏡后面,似乎非常聚光。這么小的身架子,電力旺得很嘛,還能寫出這么多部書,而且研究G大師還那么理直氣壯?G大師是座富礦,怎么能讓他一人埋頭獨食?單看這部書的印數與單價,沒準兒又讓他撈了個盆滿缽滿。孟芬芳望了一眼,江南面前排起的隊伍,不長也不短,如果說剛剛結束的上半場,一番精心裝扮的自己還算吸睛,此時她就是一個被徹底遺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排隊,甚至也有圍觀者欣賞著江南龍飛鳳舞的簽名。這要是等他簽完,起碼還有一會兒,孟芬芳不由地想到了那個贊許自己的國字臉,只是這人的影子早就離開,據說嘉賓們集體乘車,參觀新華書店開辦的一所農家書屋去了,那是宜城市脫貧攻堅的一大亮點,等到全面脫貧之后,就要改成鄉村振興示范點了。
孟芬芳想了想,要是自己也像江南那樣,愛G大師愛得純粹,不像這樣的成天想著保險單子,日子是不是五彩繽紛?哈哈,要么等到晚上聚餐,有機會結識一下,順便加上江南……當然了,最好還有國字臉的微信?
只是沒想到,可能是明亮的失誤。孟芬芳是明亮請來的救場主持人,沒有進入主辦方的視線?;顒咏Y束之后,主辦方預定的就餐地點沒有告訴孟芬芳,孟芬芳想到事態嚴重性之后,明亮電話一直無人接聽。自己——倒也不便打聽吃飯的地方。孟芬芳委婉地問了問超哥,一時半刻手機里也沒反應,直到眼睛盯得有些酸了,微信提示單這才響起,而且一響就是一連串,打機關槍似的。
一水的圖片,是孟芬芳主持的精彩照片,拍得倒還清晰,幾乎都是特寫,七八張,都是曉詩發過來的。當然了,還配了一堆表情圖,單是鮮花與大拇哥就拋過來一串,糖葫蘆似的。
孟芬芳似乎看到了曉詩臉上的那種嫉妒,或者說此時正與超哥說事的那種得瑟。剛剛問了一句,意思想試探一下,曉詩卻說:在家,還能在哪里?今天的宜城風光,只屬于姐,姐要盡興一個夠,多喝幾杯,搞定幾個大伽。
大伽個頭,姐在家里。孟芬芳拍了幅人在廚房的照片發了過去,曉詩立刻來了視頻語音:姐,要不,我開車過來,宵夜一個?
見孟芬芳還沒表態,曉詩又追了一句:還不是想姐了唄?姐現在進入總部,眼下云淡風輕,早晚于無聲處,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將來還不是我們的頭?不如今晚正好巴結一下,一直還沒有給姐接風洗塵。
哈哈,那邊的晚餐,我都拒了。停了停,孟芬芳的違心在手里繼續,心海卻漣漪泛濫:真是人在江湖,風浪里見成長。這才幾天,曉詩嘴里也能出口成章:真不知去應酬了,與他們能說點什么,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白丁。
他們歸他們,我們說自己的。曉詩還上了勁:要不,咱談G大師,我們都愛G大師,不是么?
算了,累,那么高的高跟鞋跟,還真沒穿過。這么一來,孟芬芳就算是拒了曉詩。掛斷視頻的一瞬間,孟芬芳想的卻是另一個關鍵:超哥在忙啥?為何不回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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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哥不是不回孟芬芳微信,只是時不時地回著,不咸不淡的那種,時間段一般子夜前后,多是問候類話語,而且還帶著清晨的那種鮮嫩嫩的露水味。等到孟芬芳發現之時,已是翌晨夢醒時分。當然了,超哥更多的可能是群發,與美女有關的節日,他都不會錯過??吹筋愃频奈⑿疟砬榘?,孟芬芳自然好奇,于是點開超哥微信圈,看他是不是設置了不讓自己看到的那種權限,遺憾的是加上超哥微友的這些天,對方幾乎沒怎么發圈。
這就怪了,那么大一個教育集團,怎么會不向外形象推送?一定還有幾部手機,幾個微信號,給你的這個,怕是逢場作戲的。還是明亮腦子靈光,一剖析下來,這事八九不離十。
唉,女人一天三惑,這還沒到一孕傻三年的地步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孟芬芳生出這個想法,倒是讓明亮有了一驚。明亮的心思,有點小家子氣,兩人處對象也有幾年了,還有什么不明白?與事業有成的大老板們打交道,哪個不是刀尖上舞蹈?你想人家投保,一投就是相當一筆費用,哪一筆也不止五位數,你想的是人家兜里的票票,單是嘴上套近乎哪成?這種人那可是百毒不侵,人家要的是真槍實彈,沒準看中的就是你那熱烘烘的身子,光說不練那是假把式。但是,常在河邊走,當真腳正不怕鞋歪?
這事,先不能跟明亮說,越說清楚反而會越不明白,睜一眼閉一眼呢,兩人眼下也沒個啥,就是以后結婚成家,每人也有私密空間,不能什么事相互間都要請示匯報,哪還有沒有一個自由身?孟芬芳決定先試一試,不試一下,怎么知道超哥態度,反正他那里的保險單子,投給誰不是投?人家能給的好處,我這里照樣一分不少,哪怕我自己少提成一點,也要放長線釣大魚。
孟芬芳的釣餌,想來想去,那就只剩下G大師。眼下,除了G大師,其他的還真的一時沒有。
幸好明亮相助,近期惡補了一番G大師。當然了,孟芬芳精著呢,G大師的小說,海一般寬廣,她才懶得去書店買,也不會網購付款,她只是一次次的度娘,看一個故事梗概就足夠了,頂多也只是記住G大師哪部小說里的男主女主,還有的是捕捉一些與G大師有關的八卦趣事……有了這些,足矣!只是超哥那邊似乎沒怎么反應,有幾次回復也像是有氣無力,讓孟芬芳都想到了要不要來個直接語音,最好能有個視頻??梢豢催@個設置成格子間的辦公室,曉詩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有時與超哥難得私聊時,孟芬芳也要掃一眼對面。自己比曉詩年長好幾歲,將來說不定還是她的領導,總不能也像她們小青年一樣,視頻時嗲聲嗲氣的?
其實,說她們是小青年,自己又是哪門子老呢。孟芬芳不由地一笑,這時,手機里的微信頭像忽地一閃,居然,是超哥。
真的是呢。超哥回復:改天,有空了,提前約你,好么?
好,當然好,謝謝哥,嫡親的哥,送我平步上青云,OK!孟芬芳迫不及待地加了個表情,那是一個“謝謝老板”的表情包。手機屏面上,一個衣著有些省略的女子半跪著的神情動漫,鞠躬起來沒完沒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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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等超哥有約,是一種小貓撓心似的難受。好幾次,孟芬芳想問問明亮,對于一個弱女子,這些人怎么了?存心還是啥的?這葫蘆里到底裝的是啥。想了想,孟芬芳沒問,畢竟明亮歲數與自己差不多,而超哥早就四十不惑說不定不只是“奔五”而是真的到“五”了。是啊,自己笨到家了,求人的事,哪能坐等?既然大老總沒空,那就程門立雪。小時候早就知道這么個成語,何況我有的是時間,管你有沒有預約,只要我進去了,站在門口候著,三五分鐘,你總不會連喝口水的時間,也擠不出來吧。
直到登門之后,孟芬芳這才目睹了深岸集團的那種浩瀚。面對門衛的詢問,孟芬芳亮出手機里的微信答復,居然連闖數關,直到看到人力資源部里面走出的那幾個辦公室女孩,一水的小美眉,一個接一個的露臍裝,笑容一個比一個燦爛,胸脯那塊一個比一個陡峭,香水味一個比一個怒放……這么多漂亮女孩,超哥能叫得過名字來?怕是G大師小說里所有女主人公叫出來排隊,也不夠安頓她們的。
孟芬芳原存的自信,如同薄薄的積雪見了日光,外殼看似堅硬,其實內心融化得近乎坍塌。宜城這個三線城市,說白了就是個裙帶經濟,別說人家一個民辦教育集團,她們做保險的差不多也是一種模式,講究的是性別業務對等服務。公司跑一線業務的女孩,別的不說,陪聊打牌喝酒則是必修課,往往一張漂亮臉蛋,抿嘴一笑時,難免露出窯洞一樣的瓜子牙,一到下晚時分,酒店包廂基本客滿,那種“淮安摜蛋”的游戲,拉動了撲克牌銷售,而其他門面的生意一時還真不好做得長久,再加上滿城盡帶快遞哥,三月份開業六月份關門之類的“三六公司”,門頭牌上時常上演一出“川劇變臉”的那份熱鬧。
孟芬芳做了一番準備,預想著見面場面,必須見風使舵掌握主動,當然了,也不能一味地聊G大師。萬一對方是個鐵桿G迷,知道得比自己還要高端,會不會鬧出破綻還是個麻煩事,孟芬芳得有所準備。在這之前,好多次與老板們的第一次接觸,孟芬芳倒也練就了一番察顏觀色,自然也有著諸多成功戰例。有次,算是邂逅,孟芬芳與某老總談得很開,只可惜那個老總對G大師不感興趣,人家本來就是一個粗人,談什么文學?這也無妨,孟芬芳什么人呢,三兩句話下來,就套出了老總動輒就去體檢,而且患有的“三高”一直不落,眼下想的只是養生,最理想的是“借天再活五百年”的那種。于是,孟芬芳就現場示范了一種類似肚皮舞的保健操,時不時地露出了光潔的腹部。孟芬芳沒有妊娠史,小腹那里還有著或隱或現的馬甲線,借著晚霞落日的余暉,一時也挺那個的;當然了,有時一個轉身,孟芬芳還恰到好處地露出背后的那對蝴蝶骨,一扇一飛的,不讓那些油膩男鼻孔冒血才怪呢。結果是后來也沒去過幾次,還都不是老總一人獨處的時候,肚皮舞功夫還沒怎么展現,那個老總就順利地簽了單。
找對方感興趣的話題,這是孟芬芳的成功之談,如此,對于超哥,孟芬芳想的是,行前盡量多備點課,起碼說聊到G大師時,任憑G大師是一只高飛于天的風箏,韁繩最好是牽在自己的手心里?,F在的老總防不勝防,人家手里有錢,隨便去哪所名校讀幾個MBA總裁班,一出校門動輒以儒商自居,孟芬芳還真得當心點。
直到那種似曾相識的香味再度襲來,孟芬芳這才真實了自己。如果說進入深岸集團之后,小半天里自己一直朦朦朧朧,來到了超哥的辦公室,孟芬芳還是嚇得不輕。多家老總的辦公室孟芬芳司空見慣,像超哥這樣如此寬廣的辦公場所,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沒轍,民企那就是一個牛叉,不是行政事業機關,紀委對辦公場所面積有嚴格把控,超哥的辦公室寬得離譜,需要抬眼才能看得彼岸的墻壁,辦公桌之外的場地都可以組織群舞,甚至還可以行船。邊墻那里,一張半啟的門扉,告知來人那是臥室,一張浩蕩的大床,奔涌得讓人想不起來是哪艘航母。孟芬芳這才想起,超哥那天送自己回家的那輛大奔的車盤之高,宜城市民以前幾乎都沒飽過如此眼福,說不定就是個限量版??磥?,這家伙是個喜歡折騰的貨,這樣的企業老總酷愛G大師,那真是天下“G迷”之福。
果不其然,騰出時間接待“G迷”的超哥,與孟芬芳一見面談的就是G大師,擱在手邊的那只寬闊的手機,頻閃的當兒,孟芬芳看到的屏保也是G老頭像。還有的,這間辦公桌一側的茶幾上,還有一部翻閱著的《G大師短篇小說精選》。
您……還有時間,看這種大部頭?孟芬芳的驚訝,瞬間被超哥的微笑淹沒,“我,怎么就不能看G大師?G大師……難道只屬于美女小鮮肉?”
“千帆閱盡,歸來仍是少年?!闭f起G大師,兩人如同熒屏上的地下黨人對上了接頭暗號。孟芬芳剖析的是G老《草木人間》那篇,“你看G大師的視角,即使是路邊的一株結了穗子的野草,他也能描述那花萼上薄薄的苞衣,和發著銀色絨光的種子。我們……能做到么?”
“還有《西南散記》,描寫西雙版納潑水節的,每個人的水桶里,不但滴了幾點香水,而且還插著花枝蘸水,在對方的肩膀上撣那么兩下?!泵戏曳加行┌芽夭蛔×?,真的沒想到,超哥居然真的如此癡迷G大師,就連語文老師明亮,自詡超級“G迷”,怕是超哥一亮嗓子,也要甩他幾條街。
“能理解么?上門找的,打招呼的,沒完沒了,應接不暇。一丟丟的空,原本屬于G大師的,也讓人家剝奪了?!背鐢偭藬偸?,“我喜歡有內涵的女生,《鳳凰樹》里孟芬芳那樣的,清純得讓人世間沒了邪念?!?/p>
孟芬芳遞上一個恰到好處的笑,至于是不是孟芬芳那樣的清純,那就不是自己的事了。
“看看你,多像,我的一個妹妹?!背绲恼Z音柔了。
哈,老套路,又來了。孟芬芳心里格登了一下,可一時又不好劃破超哥的興致,只得聽他說著,“有時候,恨不能成為一個女生,為自己的所愛義無反顧。比如,翁帆與楊振寧那樣的忘年婚戀,現在想來,我能理解……可惜的是G老,人世間最后一位士大夫,走了,再也沒有了?!?/p>
如此直接的弦外之音,孟芬芳怎么能聽不出來?做她們保險業務員這一行的,好多業績出彩的,有幾個不是美色小妖?可自己是有底線的,雖然求人但不舍身,要不然,還愛什么G大師?超哥的眼神里有了波紋,像《一米陽光》里的人物,眼下不像是超哥,倒是成了劉鄉長??勺约翰皇菚栽?,自己是孟芬芳。對,曉詩,莫非曉詩也是個美色小妖,可曉詩那樣的村姑模樣,哪里有超哥渴求的氣質?再一個,要是對方真的有了劉鄉長那樣的膽子,孟芬芳的對策就是適時搬出沈光明,那可是自己的二舅。
話題,被孟芬芳巧妙地岔到茶幾上,那里有根救命稻草:G大師。好在超哥跟了過來,有點遺憾的是,那個短篇《一米陽光》里面的“大淖”二字,卻被他讀成了大“桌”的音。
淖也好,桌也好,孟芬芳就不好追究了,眼下保險額度的事,還要求助于他,點破了反而不好。對于超哥類的儒商,若是跳個肚皮舞,任馬甲線再怎么露再怎么晃蕩,效果也不會有現在的好,人家閱芳無數不說,剛才的那番話,幾乎都要認個妹子了。再往下去,這話還怎么聊啊。
正躊躇著,忽地有了一陣蜂鳴。原來,是茶幾上的那只手機,超哥的,閃爍的是個微信頭像,孟芬芳假裝一側目,但那個微信頭像倒是蜇了她一下,怎么這么熟悉?媽呀,曉詩?怎么巧?她就聞著味兒來了?
曉詩的頭像一直堅持著,似乎還有點任性。超哥瞄了一眼,繼續說著他的大“桌”趣事,只是曉詩似乎很不捧場,急著要從G大師的小說里蹦跶出來,這也使得超哥的講述成了疙疙瘩瘩。好不容易,那邊的手機安頓了,突然的,超哥褲兜里的另一只手機開始了振動。這回還是微信頭像,超哥只是看了一看,便將手機反扣在茶幾上,任其如一只折了翅膀的水鳥一樣,不停地掙扎著。
這個,會不會是那個不屈不撓的曉詩?
孟芬芳“哦”地一個驚嘆,原來,超哥還有個微信號,很可能還有幾個微信號,他們這種老板級別的,出門要帶好幾只手機,屆時讓哪一只保持通聯暢通都有講究。難怪,自己有時候與超哥失聯,原來自己還沒有進入人家的核心圈子;或者說是有的圈子,對方設置過了,自己也加不進去。
以后,要不要在宜城建個群?都是G迷嘛?!拔覀兌紣跥大師,對么?”超哥說了一句,孟芬芳聽出來了,這里面多少是個送客的意思。超哥雖是曉詩的大客戶,但是現在孟芬芳堅定了,這么一塊大蛋糕,既然人都送上門了,再怎么說,不切上一塊,豈不太跌份了?
于是,沈光明這個名字,就是這么不經意間點了出來。這個名字,只在宜城混場子,超哥不可能不知道?!昂冒?,下次,幫我引見一下,來宜城發展得這么利索,還不是托領導的福?!?/p>
孟芬芳笑了笑,告辭的時候,一份保險合同故意丟在茶幾上,似乎有些順水推舟。一出門,孟芬芳給超哥發了私信,那是一幅照片:還是中學生模樣的孟芬芳,一臉幸福地被沈光明牽著,幸福地走在水鄉的一條機耕路上。
只要關注“宜城新聞聯播”的人,沈光明滿面春風的模樣,應該能記住。超哥一個外來的,怎么說算是半個宜城人,這些年風生水起著,哪能不關注本地新聞?
6
一個多星期之后,孟芬芳收到了深岸集團回復。送達合同的似乎沒多少言語,履行了屬于深岸集團的幾個手續之后,就匆匆告辭了。
那么一大筆保險數額,實在有點意外,這一刀切得還蠻深的??斓侥甑琢?,要是別的老總,一句“等明年計劃下來,我們再談”之類的客套話,完全可以打發走人。這次……順利的連孟芬芳都不敢相信。她想打個電話,或是給超哥發個“5.20”或是“13.14”之類的微信紅包,那是“吾愛您”與“一生一世”的諧音,這邊的紅包密碼都輸入了五個數字,忽地,孟芬芳覺得不妥,不如想等下晚時分約超哥,看看雙休日是否有空?或者先網購一套《G大師經典小說選》,就是那種宣紙線裝限量珍藏版的,改天送上門去。
想起來,孟芬芳發了微信致謝一下二舅。過了好一會兒,沈光明回復了,只三個字:知道了。
顯然,沈光明在開會。要是平時,說不定又要語重心長一堂政治課。這事要是讓曉詩知道了,人家會不會?公司決策層早給各業務員圈了地,不允許惡性競爭??墒菦]有不透風的墻,怎么辦?曉詩不也是G迷么,要不然,也送一套給她?
一抬頭,曉詩剛好在眼前的格子間里起了個身,眼神與孟芬芳撞上了。曉詩一臉的笑,很醉的樣子??吹剿孛嫔n天的曉詩,孟芬芳心底忽地直犯酸:這丫頭……怎么說呢,男看鼻子女看嘴,單看她那櫻桃小嘴,嘴唇還有點突,蠻性感的,長相可謂有點討喜。難怪去年就是銷售明星,還有的就是,公司上下誰人不知曉詩沒什么人脈可靠,靠的全是微笑服務,還有的是良好心態,看她那一臉乖巧相,哪個老總會忍心拒絕?
曉詩的桌面上,有著一摞賀卡還沒有寄出去。都什么年頭了,誰還寄賀卡之類的?孟芬芳不由地望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張信封,地址好像就是省城那個重要部門。此時的曉詩,正埋頭縫制著一只香囊,香囊上的那個頭像,是一臉和藹可親的G大師。
這個香囊,送給她省城那個姨媽,就是那個許宜靜?哪有外甥女給姨媽繡香囊的?孟芬芳悄悄退了回來,腳步還在半道上,不想曉詩喊了她一聲,“姐,有什么事?”
曉詩臉上平靜著,沒什么粉黛痕跡??峙?,她還不知道,深岸集團硬是讓自己切過來這么一大塊?孟芬芳說了句,“沒事,坐久了,走兩步?!?/p>
“哦,姐有事,盡管吩咐?!睍栽娚碜右豢s,又在與那只香囊較上勁了。孟芬芳進了自己的格子間,眼前浮現的是超哥的笑,還有那個讀成“桌”音的“淖”字;再一抬頭,側面是蜷縮著身子的曉詩。想想曉詩也不容易,雖說這幾年業務量高居不下,背后辛酸哪個知曉?沒什么來頭不說,一個掛在嘴邊的省城親戚,是姨媽還是啥的,說不定還是個子虛烏有的紙老虎,唬人玩裝裝門面的。
曉詩,原諒姐一回,姐也不容易,剛升職總部,怎么說也得有個“投名狀”嘛不是。等姐以后做大了,深岸集團的份額完璧歸G,哪怕人家蛋糕攤得再大,我也不會切走一小塊,是你的早晚會償還,一個子都不留的那種。
孟芬芳的眼眶有了些潮濕,仿佛自己做了件見不得人的事。她想給超哥發個私信,問問那個“G迷”群建好了沒有,要是可能的話,以后也把曉詩拉進群里。剛一觸碰手機,沒承想上面有一則微信,還有位置發送與時間、包廂名稱之類。
是沈光明的,十來分鐘,都這么過去了,自己這才發覺。這么一說,孟芬芳知道了八九分:肯定,這次是超哥請客。
若不是因為自己,請沈光明的這種機會,超哥做夢也不會有。
7
怎么會是這種餐館,在宜城還真沒怎么聽說過。直到親臨現場,孟芬芳這才發現自己OUT了,敢情城郊結合部這里,還有如此高大上的一家農莊,停車場陷入林蔭之間,一般人真不容易察覺。停好車的孟芬芳一個轉身,自慚形穢立馬有了:周邊是一水的豪車,想看到一輛國產的,還真是難事。
這次請客的,根本就不是超哥。進入包廂,早早迎候的那人小跑著過來,哈著腰,“幸會幸會,我們面熟,好像在那見過”的招呼聲剛一說完,剩下的就是鞍前馬后的客套。
是那張國字臉,難怪。眼前的他,有點像是《一米陽光》里的那個劉鄉長,犯事之后企求村民原諒的模樣。只是,不知怎么了,那種似曾相識的香味,孟芬芳這次又聞到了。
是條件反射,還是?孟芬芳有了些糾結,“那,就賜他一個名字,叫他石巍吧?!?/p>
心底里,孟芬芳在立即給對方安了一個名字。
石巍是G大師小說《石破天驚》中的一個人物,管他像不像呢,先給他戴上這份面具就是。
石巍自我介紹十分簡潔,原來還是新任的A師范大學宜城分校的陽渡集團執行校長。上洗手間時,孟芬芳度娘了一把,哇,這才是一條大魚。與之相比,超哥簡直就是個小魚爛蝦。
陽渡集團,幾萬人大校區,我的個親娘,我的個親老子,您失魂落魄的兒子,總想找到您啦!孟芬芳拍了拍怦怦亂跳的胸口:不是說今年九月全面開學?那么大一塊蛋糕,隨便切個拐角,不就是個盆滿缽滿?孟芬芳一時急了,手抖抖的有些把控不住,微信問了沈光明,得到的回復是:別急,先晾他一晾。
有閨蜜啥的,喊幾個,也沒什么人。過了會,沈光明又發過來一條:既然他彰顯實力,我們就捧個場,成人之美嘛。
雙休日,臨時起意,怕是喊不到人。想了想,不如喊曉詩過來。既然上次從超哥那里剮了人家一刀,這次喊曉詩過來,讓石巍也分人家一瓢水喝,好歹算是還了個順水人情。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嘛。見鱉不逮三分罪。大不了,多一雙筷子加一只酒杯而已。
“再不現身,我就獻身?”孟芬芳急得都沒轍了,給曉詩發過去的幾條私信也沒個反應,電話追過去也沒人接聽。孟芬芳急了,對面的石巍似乎也急,手機在他手里不停翻看,只要有個振動,他的臉色立馬就是一個驚訝。
終于,有人進了包廂。孟芬芳客套地點了點頭,聽石巍介紹說,這位是某銀行行長,那位是金融監管局的某主任。這些單位沒有一個能掐住陽渡集團,石巍見了他們卻是慌了神,本來人高馬大的他,腰桿子一次次直起后再彎下,幾乎演繹著從平角到鈍角、再到直角的那種變化。
石巍的腰桿幾乎再次坍塌的時候,是他前去開門的當兒,包廂里原先幾個正說事的,一個個整了整衣裳,瞬間筆挺地站直了身子,仿佛這間包廂一下子縮水了許多。這時,孟芬芳看到沈光明慢悠悠地進來,剛一坐實,石巍手里的菜單就遞了上去,微笑掌控得恰到好處。多一份,怕是皺紋撐滿了;少一份,嘴角邊也包不住牙齒。
“你們看,吃點文化味的?!鄙蚬饷髡f著,手上的菜譜卻沒有放下:“我們都愛G大師。要是這頓為了張賢亮,咱就上盱眙龍蝦;要是為了汪曾祺,我們就吃高郵鴨蛋,還必須是那種雙黃的;這次,大家為了G大師一聚,那就吃淮揚菜,再配個盱眙龍蝦、高郵雙黃蛋啥的,齊了。向文學大師致敬么?”
一陣附和聲,抑揚頓挫,很文學的。
連孟芬芳也沒有想到,等菜時間段,沈光明捧著一本雜志,2019年10期的一家著名文學選刊,中間照片,彩色插頁,全是G大師。
“這就是G大師。還有這位資深美女,胡俠玉,1948年老照片,女神范?!鄙蚬饷鲃傄唤榻B,立馬就有人問:算是開了天眼啦,要不然,我們哪能知道胡俠玉,還以為是G雅芝呢?
G夫人,G大師夫人嘛。
不是……叫什么曉詩,還是小孟芬芳?某行長看起來挺有研究,似乎故意賣個破綻,讓領導體現一下權威啥的:“《鳳凰樹》里的孟芬芳,那么美?G老卻不據為己有,實在是……”
“再美,有個鳥用,好多嫵媚的中國女星,不是嫁給了老外?中國男人死絕了,還是咋的?”金融監督局某主任義憤填膺:G大師這個小說,啥時拍過電影了?
怎么沒有?湯唯出演的,與位香港男星,我這里還有完整版,沒刪節的……某行長依舊支撐著,指了指自己的手機之后,聲音弱了些。
不是這個,G大師沒寫過這樣的小說??纯茨銈?,成天色啊色的,離了這個字,活不成了?那么美的小說,你成天想哪兒去了?一個個脫離不了低級趣味的人?!癎大師不能愛,愛上了就是一輩子?!庇嘘PG大師的話題,還是沈光明做了個不是總結的總結。
孟芬芳當然知道,二舅老家靠的是長江沿岸,改革開放初年,船運經濟開始跑風,加上歷年尊師重教,雖說也補習復讀過,沈光明們成了恢復高考之后的第一代大學生,熬到這個歲數,在宜城這個臺面,也該輪到這個年歲的他們吆五喝六了。
點的這一大桌子菜,似乎哪一道都與G大師不搭。幾個大男人喝酒說笑,孟芬芳依舊是一臉矜持,因為沈光明的眼神,孟芬芳與石巍鄰座,屬于兩個陪客的位置,只能隔著一桌子豐饒菜肴,遠遠地望著沈光明談笑風生。這當兒的沈光明,幾乎沒有說話,他的注意力正與轉到面前的那道澳洲龍蝦較著勁。
那只澳洲龍蝦,大的如一條斤把多重的魚,滿眼里很是雄偉的一幅造型,只不過所有的腳爪都被固定在雪白的冰山之上,只有眨著的眼睛顯示著分別是個活物。有位似乎學童模樣的男服務生上來相助,一雙筷子揭開了龍蝦的一塊紅紅的腿殼,露出了雪白的細肉。沈光明一伸筷子,從龍蝦的腿部生生扯下來一片白肉,痛得那只龍蝦一個顫栗,旁邊的男服務生哈腰呈送一碟芥末。
“唔,味道挺好的。大家隨便聊,不要偏了主題,我們都愛G大師?!笔O碌膱龊?,沈光明沒怎么說話,等到其他人說話的時候,他只是擺出一副微笑的神情,仿佛前面有個攝像的電視臺記者正為《宜城新聞聯播》調度著規定的特寫鏡頭。
孟芬芳的手機振動了,微信,曉詩的,說是剛才洗澡,這才看到微信,“是不是有點晚了?既然是重要貴賓,就是現在趕到,不大禮貌吧?”
要不,我安排宵夜,嗨皮一個?曉詩又發過來一句。
想了想,孟芬芳只回了一行字:以后吧,還不知道鬧到啥時。
孟芬芳的預判,這次卻失準了??此麄冋劦亩嗍荊大師百年紀念活動的事,原以為還要談論一會,沒承想分分鐘之間說散就散,大家起身離席,石巍精心安排的一桌子菜,好多盤子里的內容如同高原與高峰,海拔依然堅挺巍峨。
事后,孟芬芳才知道,那晚的二舅,只是在這間包廂里照了個面,顯示了一個到場。剩下的還有幾場酒局,需要他跑片子,均衡對待。
只是,讓孟芬芳詫異的是,那晚她并沒飲酒,腦子應該是清醒的。一個恍惚的空當,就在自己去停車場的路上,身邊開過的一輛車,好像就是曉詩的車牌號。
曉詩不是說了不來么?那她怎么又來了?再說,自己并沒有看走眼呀?駕車回家的路上,曉詩的笑容涌入了腦子,一時也沒消散,那個笑容像是水面的一層浮萍,或者就是菜漬,被風一吹,這才漸漸遠去;如同一張面膜,只要扯起一個角,才能掀下來似的。
只是,這個角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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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巍比超哥干脆多了,沒過幾天一個電話,陽渡集團的保險合同,就這么順順當當地簽下了。那一串數字的金額,暖暖地泛著金波,讓孟芬芳一路上禁不住背誦起G大師的某個名篇名段。
合同雖說簽了,承諾的保險款子還有半個月期限才能到賬,只有到賬了,才是實打實的。明亮詭笑了一下,說:這不……擺在碗里了?當真飛了不成?哦,上次不是說,深岸集團那個老總,要建個“G迷”群?真有這個群,你拉我進去,多個“G迷”多條路嘛。
對,還有曉詩,也帶上人家。
這些天來,想著陽渡集團這一大筆款子提成,還有上次深岸集團切出的那塊蛋糕,孟芬芳擔心的是曉詩若是知道了,會不會頗有微詞?自己是不是有點過了?若不是趁早來個空中攔截,夜長夢多在所難免;再說了,保險公司業務員上崗之前都經過了系統培訓,遇事都必須有一套自己的對應策略。
我,只是做了我自己該做的,就算曉詩知道了底牌,也不該怪罪于我。當然了,盡量別讓她知道,最好就是先堵住她的嘴。對了,上次計劃送超哥的那套書,要不等開年之后,那款200萬字的《G大師別集》網上有貨了,就選那種最吸睛的,線裝本宣紙版,石巍與超哥那里自然必不可少,要么也贈送曉詩一套?沒什么嘛,我們都愛G大師,這個理由沒什么破綻。這次天降財運不僅是二舅的面子,多多少少也有G大師暗中相助。
偏偏有個電話,是沈光明的。
孟芬芳的心情正處于草原廣闊,正巧伯樂來了,說不定還牽來了一匹白馬。哈,感激的話語塞了一籮筐,此時卻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舅,怎么啦?”
沈光明哼了兩聲,語氣很冷的那種,接下來,斷斷續續的,大體的意思,孟芬芳聽得云里霧里。雖說只是簡單吩咐了幾句,那幾句一閃一個雷,怎么了?陽渡集團那一大筆保險額度,都快吞進肚子里了,還要切出一大塊,吐給別人?
“那樣,我還剩啥呢?那不就是……沒有了?”孟芬芳懵了:“給誰,為什么?咱不是簽過合同了?合同,難道不算數?”
你別管是誰,就按我說的去做,讓給人家,按我說的那個數字。
我不,偏不。孟芬芳還想頂,這些年來,在二舅面前她就是個羔羊,也一直甘心就這么羔羊下去,二舅哪會有錯,偶爾仙人指路似的,指點的星光大道哪里不是草肥水美?可是這次,那種骨子里的脾氣,是她自己也沒有感覺到的。大單子,從未見過的大單生意啊,吞進去了還要吐出來,那不是一嘴的血,弄不好還要搭上幾顆碎牙?做保險這么些年了,還真的沒怎么打過二舅您的旗號,“不睬他,要么,去法院告他?!?/p>
“別鬧,聽話?!鄙蚬饷鞯囊馑疾谎远?。雖說這次上法庭,能贏下一城——可是以后,宜城還怎么混?有必要逞一時之勇么?
“好,舅,我聽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想知道,讓給誰?”
“這個,你別管了,把合同退了,重簽一個,只是數額少了些?!鄙蚬饷饔辛诵┎荒蜔?,孟芬芳這回聽得仔細,這樣一來,陽渡集團要是重簽一個合同,留給自己的,只能是原來的一個零頭。
“為什么?您怎么不向著我,您……還是不是我舅?”孟芬芳能不氣么?當然了,這只是她的心里話,手機里是不好說出口的。天高皇帝遠,這可是宜城,難道還有沈光明都擺不定的?這可是自家舅舅,宜城電視新聞上動不動就是一個特寫鏡頭,還有什么一個人物,讓舅舅退而求其次。舅舅這么一只坐山虎,也撬不動人家,莫非這只過山虎更有來頭?
“明天就辦,非得要撕破臉皮,人死骨頭爛?”沈光明的口氣慈祥了許多:“那……就這樣,凡事要看個長遠?!?/p>
沈光明像是很忙,手機掛得有些匆匆忙忙,孟芬芳感覺臉上有了些淚,連忙抹了一把臉,又去衛生間補了些妝,剛一推門,窗戶那里刮過來一陣風,挺大的,吹得桌上的材料嘩嘩作響。對面的桌子是曉詩的,曉詩一時不在公司,她桌上放置的一堆材料,突然散落下來,伴著一聲輕微的響聲,是那只香囊摔在地上,里面有個什么東東像是破了,一汪液體洇濕了一小塊地板,瞬間發出了一種奇異的香味。
是那種似曾相識的香味。
哈,這回,聞出味來了,一點也不會差異。這應該是一種超貴的法國香水,宜城應該買不到這種牌子,甚至網購也不能夠。
仿佛被人使了定神法,忽地一下,孟芬芳一驚,趕忙撥通了沈光明的電話:舅,您說,是不是要讓我讓給曉詩?
“哪個曉詩?”
“您說的那人,是不是她家省城有個親戚,叫……許宜靜?”
“什么許宜靜?別問了?!鄙蚬饷鞯穆曇舻土?,像是在會場上。過了一會,微信來了,只是三個字:許靜宜。
連忙度娘,有關“許靜宜”的詞條,紅彤彤一大串,電腦屏幕占了幾個頁碼??吹皆S靜宜的工作簡歷以及那張春風滿面的照片,孟芬芳仿佛看到沈光明走出了手機,直直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右手的食指與嘴唇豎成了一個十字垂直的表情,眼睛流露出來的微笑,分明滲出一種苦澀。
9
一大早,明亮微信來了,說是今天宜城有雨,大雨滂沱不適宜出行,若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就不要去公司了。
若是往日,明亮的提醒會讓她心底生暖,但這次卻是索然無味。這幾年明亮一直在活動進城,甚至有次還委婉地點了沈光明這層關系。孟芬芳當然明白明亮的心思,可是眼下他倆又算哪一門子呢,只是個男友,說不定只是多了一個前男友,如此而已。有過那么一層意思,是的,有了又能算是什么?就算是日后有了一紙婚書,也不能說是江山千古?深岸與陽渡的事自然不別說了,曉詩那樣看似不起眼的,居然也能逆天,誰知道呢?
可是,私底下大家各自搬出援兵救兵,倒也無可厚非,誰不見錢眼開?但是,讓人可氣的是,你們為什么要拉上G大師?一個個虛嘞巴嘰的,干嘛要打著G老旗號,有意思么?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有些生意,你看不上的可以不做,看中的也可以不讓別人做成,但你不要提G大師。人家G老爺子都千古了好些年,你們還不讓人家這一輩子過得安生?當今的中國作家,稱得上大師的,有幾個能達到人家那種境界?哦,我的上帝,求求您,別讓這幫子污水濁流褻瀆G老人家,好不好?我們都愛G大師,也許有那么一幫人是說說玩的,但我卻是出自于真心。
G大師,那可是我心里的男神。
媽的,真沒想到你們會這樣?也許,會不會你們是對的,而我卻被帶到溝里去了。你們并不懂G大師,也不需要懂G大師,你們只是道聽途說現炒現賣,一切都是二手,對于逢場作戲,這已經是足夠了。只可憐我,這么多年癡迷G大師,到底有什么用?是不是無用之用?好了吧,算你們狠。G大師是不能用你們嘴里的那些臭錢來衡量的。你們不懂G大師,你們干嘛嘴上老是說著G大師,有意思么?
唉,這下完了,連同那些純美的小說,統統地死掉了;散文隨筆也死翹翹了。G大師多虧沒怎么寫詩歌,要是G老當年也寫了一水的詩歌,那么詩歌也讓你們給整死了。
可是,不管你們怎么對待,那也代替不了G大師在我心里的位置。也許忙起來,我可能一時也顧不上閱讀G大師,但喜歡G大師,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式。車燈在雨幕里犁出兩束光柱,雨刮器掃不盡的是連綿的水線,孟芬芳輕輕一點,車內彌漫著G大師家鄉的一個地方劇種的經典唱段。
這些年陪伴自己的,一路少不了G大師;即使開車看不了G大師的小說,聽聽G大師寫的一曲地方戲,那也是滿滿的熱愛。
聽到了“人一走,茶就涼”這么一句,尤其是從G老的筆下流出,別有一番風味。是啊,好久沒有超哥的消息了,怕是當初放在駕駛室的那部G老著作,早就扔到后備箱了?
雨,說停就停。沒有了傾盆的雨,孟芬芳反而不想前行。停車,停在路邊,打了雙閃的孟芬芳,好久卻不想出來。盡管車里暗暗的,她只是想縮在這方寸車屋里,好好地打個盹。
一聲手機提示音。
是曉詩,拉她進了一個群,孟芬芳一看,那個群有了一個讓人眼熱心跳的名字:我們都愛G大師。
怎么會有這樣的一個群?進,還是不進?這個群里的人,又有幾個如我一樣,愛G大師愛到了骨子里?是不是,為了策劃年后的G大師百年華誕之事?如此,還不如先進去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在里面。
進去了,那個群顯示的人數還挺多的,148個。剛一進群,就濺起了各種各樣的圖片表情包,多數是放鞭炮歡迎之類。孟芬芳點了一下“查看全部群成員”,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昵稱“明明白白”的微信頭像,竟然那么熟悉。
對了,真有沒想到,果然是他!只不過換了個昵稱。再度調出明亮的微信頭像,居然吻合得天衣無縫。
明亮,怎么也進了這個群,而且還重起了一個名字?看排序,似乎早早地就進來了?怎么可能?居然與曉詩同在一個群,而且超哥也在里面?這些……我怎么不知道,明亮怎么可能不告訴我?
微信視頻立即撥了過去,一時半會明亮那里也沒個反應,是不是在忙或是沒有聽到?估計一會兒會追來的。孟芬芳心里堵得慌,她擔心過一會兒的明亮,要是不承認這個怎么辦?對,先截屏一個,人臟俱在,看你往哪里抵賴。
孟芬芳又點進了那個群,全部群成員怎么少了,成了147個?翻來覆去地找了兩輪,剛才的那個熟悉的微信頭像,說沒就沒了。
不可能啊。莫非是自己看走了眼,剛才是個幻覺?就像前幾天沈光明說的一樣,石巍調回A師范大學總部,宜城分校這里又換了一個新任的執行校長。這似乎成了他們的套路。一個新建校區,敲打開場鑼的多是空降,等這邊的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方方面面欠了宜城不少人情,于是走馬換將,新校區開張時也好抵擋各路人情條子。
當然了,直到逼問急了,沈光明也點出了一個弦外之音,那就是深岸狀告陽渡違規招生,單是超哥狀告石巍的書面材料,宜城市幾大班子主要領導人手一份,一個也沒拉下。
10
兩所有點名氣的私立學校,杵在宜城地盤上,就算是競爭對手,也可以共生共榮,大家有財互相發嘛。超哥這樣做,底線在哪?孟芬芳想問問沈光明,可是對方手機一直無法聯系。孟芬芳這才想起來,她的這個親二舅,的確有好一陣子沒在宜城新聞聯播上露臉了。
好在,二舅媽手機還暢通著,精氣神挺好,不像是丈夫出事的樣子。
孟芬芳想問問超哥,當然不能這么直接了斷,權貴家庭怎不忌諱這個?事先的話語都想好了,說是春節一過,三月差不遠了,適逢G大師百年華誕,自然想聚聚聊聊G大師,其實心里想的是順接下一年合同。畢竟開年一過,保險公司做業務的,哪個不眺望前方,想著更遠的路。
一連發過去幾條微信,遺憾的卻是超哥沒有反饋。眼看年關將近,沒承想人算不如天算,一場新冠病毒肺炎來襲,除了手機聯系,所有的小區都自行隔離,好多業務自然只能是停擺。
2020年3月18日漸行漸近,這是G大師的百年華誕。有消息稱,為紀念G大師先生誕辰100周年,G大師紀念館計劃于如期在其故鄉長三角某市正式開館,并于5月18日正式對公眾開放;隨之開放的G大師文化特色街區,也是“G迷”以及眾多文學愛好者的朝圣之地;原來的計劃是,如果宜城舉辦類似活動,作家江南也承諾屆時過來捧場。
因為疫情,宜城“G迷”群無法組織前往,有人群里建議,最好網上組織一個活動,辦一件大事,在宜城轟動一下。有天,群主發出群通知,正式敲定了這個議事日程。
孟芬芳這回看清楚了,真可謂“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毙氯稳褐?,居然成了曉詩。
哈哈,曉詩,她懂幾多G大師?能當群主如此大任?如此,孟芬芳在這個群里,以前一直潛水,現在只能繼續,實不行都想一走了之。說起這個群的是是非非,明亮似乎也有興趣。孟芬芳想拉他進去試水一下,明亮卻沒同意,說自己進城的事,這么多年竹籃打水。本來就是跑龍套的,撐破天半個城里人?!叭馐痴咧\之”,就是進了群也是吃瓜群眾一個,無非蹭個背景墻,備胎都沒個指望。
既然這樣,為何當時又悄然進群?孟芬芳倒也想通了,如同她自己,不管單子說的是個什么天文數字,款子到賬的保險額度,才是實打實的。
雖說新冠病毒要求隔離,與客戶見面的機會銳減,但是手機上的聯絡一點也不見少。公司的績效表格上,曉詩那一欄的業績,那只標志著幅度上揚的紅箭頭,像是接通了哪家衛星發射基地的線路,呼呼地直往上竄,倒讓跑一線的同事們暗地里紅了眼,甚至孟芬芳還聽到了不敢相信的傳聞,說是曉詩正在尋找合伙人準備單干;還有種說法神龍活現,說前幾次,曉詩去了省公司,與一把手差點都要攤牌?!胺椛兜囊簧矶际蟹?,領導潮流啦!”單位業務群里,有人發了一張曉詩的生活照,哈,這才幾個月嘛,鳥槍換炮的,那種得瑟勁,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遮掩的。
孟芬芳想到了遙遠的省城,那個神通廣大的許靜宜。魚有魚路,蝦有蝦道;螃蟹沒路,橫著爬。還是沈光明說得對,生意慢慢做,許靜宜再怎么強大,畢竟是只過山虎,她就是光芒四射,宜城天空的云層厚著呢,她總不能每天天氣預報著這一方天,是不是真的云開霧散?
這么一想,孟芬芳想到了沈光明。沈光明剛剛與她語音過,給出的話風,是那種讓她胸口“突突突地”的那種感覺。原先的擔心總算沒了,這段時間的失聯,原來二舅外出辦案去了,還是上級督辦的一個鐵案,并不是自己所擔心的那種被隔離,或者是新冠病毒造成的那種隔離;只不過出省跨市的,回到宜城必須要自行隔離14天,或者更長一段時間。
唉,據說,新冠病毒變異了,這毒那毒珠的——這世界,變化真快。
有了這份放松,孟芬芳想的是休整一二。這陣子身心疲憊,都快頂不住了,現在心里的石頭落下了,那就好好休息一個,等一覺醒來,再好好地復讀一下G大師。
只是沒想到,孟芬芳很快入夢,夢里與明亮在一起,過程美妙不已,倒也印證了《鳳凰樹》里的某個章節:
“不要理睬曉詩,好不好?”
明亮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亮說:“嗯?!?/p>
“什么叫‘嗯’呀!好不好,好不好?”
明亮大聲地說:“好!”
“你喊什么!”
明亮小小聲說:“好——!”
“快點劃!”
孟芬芳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
【作者簡介:程多寶,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百余部,著有150萬字長篇紀實《二野勁旅》(合著)一部,小說集《流水的營盤》《江流天地外》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等轉載,并收入《北京文學短篇小說年選》《安徽省文學年鑒》《新中國70年微小說精選》等多種選本叢書、年度小說排行榜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橄欖綠》年度獎、延安文學獎、長征文藝獎等若干獎項。中國作協會員,專欄作家?!?/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