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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廣西小說新銳九人作品展 《廣西文學》2023年第5期|徐小雅:摩爾莊園(節選)
    來源:《廣西文學》2023年第5期 | 徐小雅  2023年05月23日09:16

    徐小雅,1987年生于廣西南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4屆高研班學員。上海交通大學博士研究生。寫小說與評論。作品散見于《鐘山》《南方文壇》《當代文壇》《廣西文學》《長江文藝》《青年文學》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出版有個人小說集《少女與泰坦尼克》《單純》《傷心鵜鶘之歌》。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打開了平板電腦,點開游戲圖標,然后登錄進入頁面。代表他身份的那只鼴鼠——是個小姑娘,名字叫小橘子,和他女兒的名字一樣——穿著和昨天同樣的粉色花裙子,站在廣場的噴泉附近。很快,“小橘子”的頭頂上方出現了一條滾動公告:今天是摩爾歷4123年5月15日。今天降水較多,八點至十二點,暴雨。二十點到二十一點,雷雨。雨天地面濕滑,大家注意安全出行。袁勇看了看表,現在是十點三十分,正是莊園有雨的時候。由于游戲卡頓的緣故,他在廣場待了一會兒,畫面上才間歇性地出現了一些細長的白色線條,隨后,并不逼真的雨聲音效密集地從擴音口傳了出來。在他周圍,不時會有穿著各異的鼴鼠從廣場上經過,有的是步行,有的騎著系統贈送的小車,速度快得像是電影中川流不息的人群。袁勇開的是一輛粉色花哨的兔子車,當然,這是需要花錢的——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一款低幼級別的游戲中出現,更不要說在這款游戲里充值消費了。

    下雨時需要把動物趕回家。莊園中飼養著雞鴨牛羊,天氣好的時候,需要將它們從棚中趕出來,在田野中自由自在散步。這樣動物們會有好心情,日后賣出的價格也會相對高些。夜晚或者下雨時需要把動物趕回棚里,否則它們會哭。前幾天袁勇沒顧得上登錄游戲,等他再想起來的時候,莊園里的幾頭奶牛和幾只雞鴨早已被晾在外頭好幾天了。動物們身側有一個哭喪著臉的表情。袁勇點開它們的狀態一看:“饑腸轆轆”,心情值為零。

    他最近才開始接觸這個游戲。一星期前,前妻楊燕給他打來電話,委托他照顧女兒三天。他有些驚訝,離婚幾年,楊燕從來沒有主動提出過讓他照顧女兒。每周一次的例行探訪,更像是為了提醒女兒,讓她知道,自己還有“父親”這么一個物件。整個過程楊燕并不參與,把女兒全權交給他,這反倒讓袁勇感覺很不自在。想想原因,大約是因為女兒小橘子的話實在太少,而且過于有禮貌了。有一次他帶小橘子去吃肯德基最新出的套餐。套餐端到女兒面前時,她說了一聲謝謝。吃了一會兒,她發現番茄醬不夠。小橘子原想自己去要,但袁勇搶先了一步。她又說了一次謝謝。吃冰淇淋的時候小橘子嘴上沾了不少巧克力醬,袁勇很自然地拿了紙巾要去給她擦。手還沒碰觸到女兒的臉,她就躲開了。袁勇的手愣在半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過了片刻,他感覺手頭一松,小橘子從他手里拿走了紙巾,把嘴擦干凈了,說,“謝謝爸爸”。他恨不得立刻叫她閉嘴。但最后袁勇什么也沒說,他讓小橘子在餐廳里慢慢吃,哪兒也別去,他必須到外面抽支煙。

    驚訝之外更多的是焦慮。這樣的父女狀態,要怎么樣才能度過三天?他不確定。能不能先托你爸媽照顧一星期?我問過了,他們沒空。我爸媽呢?如果行的話,我就不會打電話給你了。楊燕在電話里的聲音像冰碴一樣銳利。

    離婚幾年,楊燕和自己的父母仍然都保持著很好的關系。在爸媽眼里,把楊燕這么好的老婆弄丟了,純屬袁勇身在福中不知福,吃飽了撐的。搞藝術的非得妻離子散才能被叫作藝術家?離婚后,母親常常去探望楊燕。她早就放下話去,雖然沒有緣分繼續做婆媳,但是,將來楊燕無論遇到了什么困難,金錢上的也好,精神上的也好,她一定大力支持。楊燕后來的那棟房子,首付就是母親出的,并且登記在楊燕名下。用母親的話說,“錢留給你還不如拿去做善事”。在外人看來,她們才更符合一家人的標準。大年三十,楊燕會帶著小橘子到家里吃團圓飯,一直待到和母親收拾完餐桌,看上一兩個節目之后才會走。見到他,楊燕也打招呼,但她從不把情緒寫在臉上,袁勇無法猜測她對自己的態度。他旁敲側擊地套過小橘子的話,確定楊燕沒有私下跟孩子說過什么。

    她向來如此。楊燕做事周到,理家井井有條,和周圍人的關系輕重得當。和她離婚,周圍的朋友都在為楊燕鼓掌慶賀,你早就該放人家一條生路了。離婚時楊燕只提出一個要求,女兒小橘子必須跟她。他沒有理由反對。何況小橘子本來就是意外結下的果。他還沒有作好當父親的準備。再接下來,楊燕從家里搬了出去,母親出錢為她付了首付;他為了躲避母親嘮叨,也從家里搬了出去,住進了工作室。工作室在河西,楊燕的家在河東,相隔著一條河的距離就像變成了兩個世界,除了每周法律規定的一次見面,他們井水不犯河水。

    袁勇操控著右手的方向鍵,讓“小橘子”坐車子返回家園。莊園門口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裝飾品。他沒有鄰居,但小橘子有。小橘子的鄰居就是楊燕。在她們共同的家門口有一排黃色的鮮花護欄。平地中央放置著一個大理石涼亭。二人共享的花園空地上,整齊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游樂設備。相比之下,袁勇的這個大門看起來跟乞丐沒什么區別。他下了車,步行走進莊園。進門后靠右有一片是種植區,和畜棚緊緊相連。此時,大部分作物都已經成熟,可以收獲了。袁勇種的都是一些在游戲中相對特殊的植物,比如西瓜什么的,玩家需要支付每月六元的費用才能獲得購買種子的機會。他知道楊燕是不會讓小橘子將錢花在游戲上的,但他也知道,在游戲上花錢,可能是他靠近女兒最便宜也最便捷的方式。

    我和孩子相處一天都困難,三天要怎么辦?他在電話里問楊燕。話一出口他又有點后悔。不出意料的,他聽到楊燕在那頭笑了,你是孩子爸爸,有些事應該不需要我教你?!皯摗眱蓚€字似乎被刻意加了重音,但也許是他過于敏感了。楊燕也許并無意諷刺或指責他,她不過是說出了事實。即便如此,掛了電話之后楊燕還是給袁勇發來了幾條長微信,有圖有文字,上面詳細記錄著小橘子每天從早到晚的時間安排,愛吃的食物、零食,興趣班的時間和地點,等等。但袁勇并不覺得輕松。

    小橘子到來的前一天下午,袁勇開車去了全市最大的超市,按照楊燕發來的列表,每樣東西至少買了三份。東西裝滿了兩大車。結賬時和他站在一起的人群騷動不已,以為即將發生些什么需要提前儲糧的大事。晚飯過后,楊燕開車將小橘子送到袁勇工作室樓下,他特意把胡子刮了干凈,提前十五分鐘站在門口等她們。一個星期沒見面,小橘子似乎長高了。這年紀的孩子仿佛雨后的無花果樹,下一場雨就長出新的一叢。春末時節,不時零星地飄起些雨絲,但很快又停了。楊燕和小橘子沒有打傘。小橘子穿著粉面紗質的舞蹈裙,敦實的身體被包裹得有些緊了。她扎著丸子頭,嘴嘟著,看起來不太高興。下車時楊燕拉著她的手低頭說著什么。她皺起眉頭甩了一下楊燕的手,但沒有甩開。

    走到袁勇面前,楊燕輕輕推了小橘子一下,“怎么不叫人?”

    “……爸爸?!?/p>

    “她的衣服和課本都在箱子里,”楊燕把另一手拉著的箱子遞給他,“內衣褲必須每天換,用手洗,洗好了要暴曬。舞蹈服不能暴曬。從外面回來要提醒她洗手……”

    “暴曬,不暴曬,洗手,消毒……”他重復著。楊燕還在說,但袁勇腦子里只有這幾個詞在響。他在一片混亂中接過了楊燕遞給他的小橘子的手。小橘子的手心在出汗。她沒有躲開他,但只用指尖捏著他的手掌邊緣。楊燕似乎往他手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這也許是錯覺也說不定。她戴著口罩,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小橘子,聽爸爸的話。楊燕說。小橘子沒吭聲。楊燕蹲了下來,保持著跟小橘子身高差不多的高度,過來和媽媽貼貼,跟媽媽說拜拜。小橘子遲疑了一會兒,才用戴著口罩的小臉往楊燕臉上貼了貼,低聲說,媽媽拜拜。很快,楊燕站起了身。她看了看袁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謝謝啊,辛苦了。接著轉身上了車,一邊開車一邊搖下窗戶和小橘子揮手。袁勇愣在那兒,沒接上話。他想說不用,但又覺得不太合適?!安弧弊滞A粼诎肟沼直凰刈?,仿佛只是無用地吹了口氣。他捏了捏小橘子的手,發現自己也在出汗。但他是父親,他必須打起精神。他們拖著箱子走在小區并不平整的石子路上,滑輪咔啦咔啦發出響聲,像是那箱子直接從他的大腦紋路上碾過去似的。

    一路上,父女倆沒有說話。他幾次想找個話題對小橘子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說,更不知道應該使用哪種語氣。他裝作若無其事。小橘子看起來若無其事,或許根本沒把他當作一回事。她讓他感覺緊張。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愿意和小橘子變得更親近一些,至少不是像現在這樣——他看起來像是個接老板女兒放學回家的司機。

    打開門,他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好啦,我們到家啦。邊說邊用雙手托住小橘子的書包,輕輕把她往房子里推。他等小橘子進了屋,走在她前面甩掉鞋子。他回頭看看,發現小橘子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脫鞋,然后把鞋子端正地擺在玄關上,像是電影中出現的那種日本孩子,規定好鞋頭的朝向,否則就是沒禮貌。太有規矩了,意味著她把你當成是外人。在別人家里需要有禮貌、有教養,但在父母面前不需要如此。家是用來放肆的。在楊燕家里,想必這孩子不會這樣。他站在玄關與客廳相接的臺階上,感覺有些失落。他最終沒忍住,對小橘子說,小橘子,你不用這么拘束,這也是你的家。小橘子看看他,點了點頭。

    即便提前打掃過衛生,房間里也還是有一種肉體油脂的味道。這讓袁勇有些不好意思。他搶先一步去打開窗子。小橘子在他身后慢慢地挪著步。等他重新回到沙發前,坐下來,小橘子才跟著坐下來。她兩腿緊緊地閉著,雙手撐在大腿兩側。袁勇注意到她那雙略微有些發藍的長筒絲襪上有一塊污漬。他提出來幫小橘子洗洗?!拔易约簳吹?,”小橘子說,“媽媽說,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p>

    她只有六歲。六歲正是需要父母的時候。七歲開始要進入小學,這是孩子和父母真正分離的開始。他們開始獨立,有自己的見解,不再像小時候,因為脆弱而必須依戀在父母身旁。但很顯然,小橘子已經早一步脫離了他。他對她來說是個可有可無的擺設,雖然他沒計劃好要做一個父親,但這和直接剝奪他做父親的權利是兩種感受。袁勇覺得無力。他覺得自己需要喝一杯酒。

    “小橘子,你想做點什么?看動畫片好嗎?”

    小橘子點了點頭。

    他打開了電視,調到動畫片頻道,然后把遙控器遞給小橘子,自己則走進酒吧間,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啤酒。一大口下去,低溫和二氧化碳的雙重刺激扎著袁勇的大腦,讓他眼球發脹。他緩了好一會兒才從那種脹痛中回過神來。酒吧間里燈光很暗,前些日子有一盞燈壞了,他懶得去換??蛷d里傳來動畫片的聲音和小橘子的笑聲。聲音在袁勇還未完全清醒的腦子周圍響著,很遙遠,仿佛是從海的那一邊傳過來似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創作和生活開始漸漸變成一件難事。每天醒來袁勇都覺得沮喪,干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這一切毫無緣由,他沒遇到什么備受打擊的事,經濟狀況也還過得去。這種狀態他先前從未有過,多少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于是,從半年前開始,袁勇開始漸漸推掉一些工作,很少參展,也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他參與的場合大多數是些座談或講座什么的,基本上都是幫朋友撐場面。業界很快起了流言,說袁勇江郎才盡,現在只能靠講座騙騙普通人混飯吃。這幾年業界出了不少新人,偶爾在座談會或者展會上遇到一些,他們表現得還算客氣和尊重,稱呼袁勇為袁老師。但袁勇也知道,在他們這一行,一旦被當成前輩來客氣對待,那么,那些年輕人心里對他的真實態度多半是鄙夷??蜌庖馕吨?,他們認為你已經成為歷史,未來的路只能吃老本了。但只有袁勇心里清楚,他是想重新規整自己的生活。

    生活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但幾十年過去,這條水路始終大霧彌漫,他在霧中誤打誤撞,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究竟應該走向哪里。年少時袁勇有過很多夢想,每個階段都不太一樣。在小橘子這樣的年紀,袁勇常?;孟胱约何磥淼纳顣鲂┦裁?。他想過做飛行員,做航海家,想過考古、做哲學家或者動物攝影師,唯獨沒有想過做醫生。但他的父母都是醫生,他們希望袁勇能夠繼承家業。按袁勇的高考成績,其實讀一個重點醫科大學綽綽有余。但這有什么意思?認真讀書,考上醫科大學,然后回到家鄉的某家醫院成為一名醫生,經歲月熬煮,變成副主任、主任、特聘專家,每個人選擇的道路也許不盡相同,但同一種秩序之下,身處其中的每個人必然都是相同的結局。所以后來他執意報了一所藝術院校的美術專業。要說有多愛這項藝術其實也并沒有,他只是單純享受那種置身事外的快樂。

    他原以為藝術可以打破這種秩序??墒怯惺裁聪∑娴哪??畫畫、評獎、展覽,和先前的上大學,找好工作一樣在本質上沒有區別。這就是整個秩序最無聊之處。你必須按照秩序框定的系統按部就班,除非你是天才,要不然就會被當成異類。但大多數時候他和許多人一樣,只是秩序的異類。這難道就是他選擇離婚的理由嗎——婚姻就是一種秩序,離婚則是一種失序。離婚之后,他也有過幾段還算親密的關系。其中有一個是非常出色的職業經理人。她長得不是大眾審美意義上的漂亮,眼睛窄而且長,看起來有種冷漠的精明。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他賣出去不少畫,得了幾個還算有分量的獎。她安排袁勇的生活,從早到晚,起床、吃飯、外出、睡覺,每一項都有相應的時間和日程,相當有秩序?;蛟S是職業經理人身份使然,她相當崇尚那種井然有序的生活。衣服、書籍、用品都會按照顏色或者其他某種特殊的方式分類好。牙刷、杯子的手把朝向同一個方向,看起來像強迫癥。有好幾次,她在工作室里穿梭時袁勇會想到和楊燕的婚姻生活?;橐鼍褪且环N井然有序。秩序有秩序的美。秩序是一種美德,是人類用來約束自己創造的。但他更喜歡那種失序的感覺。分散、混沌,甚至原始。仿佛他赤裸來世,不知羞恥,毫無顧忌,沒有任何煩惱憂愁。而一旦人開始長大,進入秩序的空間,也就進入了一個無限循環的圈套。分手時袁勇對她說,我只能過一種生活,只能是這種人。她說,你為什么不能改變一下呢?改變一下你可以過得比現在更好。他知道如果再接著說下去,她也許會說,為什么你不能為我改變一下呢?他總不能告訴她,我女兒的出生都沒有讓我改變什么。他于是說,這種生活就是我的養分,如果改變了,我就不是我了。

    日子久了,他開始發現自己并非排斥秩序。他無法適應的,是周圍的人都把秩序當成是唯一路徑。就像母親認為他就應該繼承家業,成為醫生。他害怕這種單一的可能性。不過也許像楊燕曾經說過的那樣,這一切從來和秩序沒什么關系,你不過是想通過以秩序背叛者的身份來標榜與眾不同。是嗎?也許吧。三十多年了,他始終沒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袁勇往客廳的方向看了一眼。小橘子正看得入迷,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動靜。他想起了楊燕和他提起的那個游戲,“摩爾莊園”,于是起身到臥室里拿平板電腦。他在介紹里看到,這是個適合四歲以上人群的游戲,屬于低幼游戲了。游戲容量不小,他連上手機熱點,希望下載速度可以更快些。下載好游戲,他熟練地登錄,進入,發現這算是一款社區養成類游戲。游戲者身份是一只鼴鼠,是這個“摩爾莊園”的居民。在這里,你需要開墾、種植、經營餐廳,這樣就可以獲取相應的金幣和物資,以便擴大土地,改造家園。離開圈子的這幾年,袁勇也開始熱衷去建造一些東西,一開始是小型樂高,拼個哆啦A夢什么的,熟練之后開始嘗試那種大型的組裝。他組裝過《老友記》里的客廳,也組裝過霍格沃茲城堡。組裝的過程很有成就感。滿盒子的碎片,經過拼接組合之后,最終就能形成一個整體。你知道最后總能成功,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罷了。

    成套樂高按圖索驥,時間長了,也就沒了新鮮感。后來袁勇開始自己設計組裝。他的計劃是建一個農場。這一點,倒和這款游戲有些相似。對于建農場,袁勇的腦中并沒有一個完整的藍圖,只是想到什么就添加什么。他理想的世界是否就是那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那種點滴建造帶來的快樂很真實,讓人感覺一切都充滿希望似的。

    離婚前也有過類似的時刻。那時候新房剛剛到手,他和楊燕兩人開車到火車站附近的建材市場買材料、選家具。房子裝修的方案是他們自己設計的。等圖紙定下來以后,他和楊燕每天中午輪班在毛坯房里看著工人們施工。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開始有了各種顏色,然后又逐漸被家具、電器填滿。搬進新房的那天晚上,他和楊燕靠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如織的車流。車燈在黑暗中星星點點地流動。有那么一瞬,袁勇的腦子無邊無際地跳越過許多畫面。美術課他在畫紙上畫下房子、樹木;在沙灘上,他用水和了沙土,建了一個巨大的城堡。許多孩子都跑過來看。他從小時候開始就憧憬著建造一個自己的家,現在他終于有了。時間像放映的電影版畫面不斷跳格閃現,和楊燕在新房的那個晚上還在眼前,轉眼小橘子就出生了。很快,他又變成了孤身一人。

    未來共處的三天,他能做些什么?能改變什么嗎?這和生存或者死亡一樣,是個沉重的命題。也許他應該珍惜這些時光。多年后等小橘子長大了,不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這個父親將成為她生命中徹底的過客。他陪伴她的時間,或者說得更悲觀一些,他們的緣分可能僅僅只有這幾年時光。再往后,小橘子出現在他面前可能就是和楊燕有矛盾這樣的場合,如果不能在當下做得好些,日后他恐怕連做個樹洞的資格也沒有。

    又一杯酒下去,袁勇的意識和視線都開始變得有些模糊??蛷d里動畫片的聲音像是變了形似的,扭曲著往他的耳朵里鉆。他在略微昏暗的燈光中看見小橘子向他走了過來。他挪開了酒杯,向虛空中伸出手去,“小橘子,怎么了?”

    你想要啥,爸爸都能給你。

    “我想去洗澡?!?/p>

    “好的,我們去洗澡?!彼f著,站起來,但很快又不得不坐下了,“你等爸爸休息兩分鐘,就兩分鐘?!彼D過身去,鼻子忽然就酸了。他趕緊往臉上囫圇了一把,再將手往衣服上蹭了蹭,推著小橘子的肩膀,慢慢將她往浴室的方向引過去。

    三天早已經過了。此刻,小橘子正坐在袁勇給她專門打掃出來的房間里。他知道她也在線上,他看見她了——那個被小橘子起名為“肉多多”的鼴鼠正坐在袁勇莊園的池塘里釣魚。摩爾莊園上了新物種,再加上下雨的天氣,應該能釣到泥鰍。他走到小橘子旁邊,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也開始釣魚。這是個機械重復的活。主要是注意觀察魚餌落入水中后的水花,魚鉆進水花時點擊屏幕,魚就上鉤了。他無法得知小橘子在他的池塘里釣到了什么,只能看到代表她的“肉多多”不斷地拋線,收線。坐了四五分鐘的樣子,“肉多多”起身了。它在原地站了幾秒,然后朝袁勇的方向轉過來,做了個跳舞的動作。

    楊燕原本的計劃是,第四天下午她來接孩子,雙方可以在小橘子的舞蹈班教室見面。如果兩人都沒什么事的話,也可以一起吃個晚飯。誰知道,第四天上午時事情發生了變化。袁勇剛把小橘子送到學校就接到楊燕電話,說是醫院里急診來了個發熱患者,核查了,是無癥狀感染。楊燕是密接?!艾F在要求我們都居家隔離,十四天,我沒辦法去接小橘子了。我媽還有幾天才旅游回來。到時候她會去接小橘子。你還得讓她在你那兒再住幾天?!?/p>

    他原本想跟楊燕說把小橘子放到父母家,但這么說聽起來像是推脫責任。奇怪的是,楊燕也沒提出來讓袁勇這么做。他在電話里囑咐楊燕照顧好自己,沒再多說什么。楊燕聽出了他的緊張,用職業性的安慰口吻說,沒事,這件事下午我會打電話跟她說的。

    袁勇琢磨了一個中午,始終沒想到下午放學去接小橘子時應該怎么面對她。已經第四天了,看得出來,她在他家里雖然并不壓抑,但也不算開心。每天她面對袁勇的表情都一樣,客氣、禮貌,和楊燕面對病人的表情差不多,仿佛是職業性的,有固定的形式,你只要記住口訣就可以做出類似的表情。這樣的表情就像一副面具。面具之下,小橘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袁勇一無所知?;蛟S是知道是在袁勇家的最后一天,小橘子今天起得很早,在鬧鐘響起來之前她就已經醒了。鬧鐘的響聲從隔音不太好的另一間房間里傳過來,把袁勇吵醒了。他頂著頭痛聽了一會兒,發覺小橘子似乎是在收拾東西。漫長的三天結束了,漫長,無論對他來說還是對小橘子來說。過去的三天里,除了送她去跳舞培訓班或者吃飯的時候他們還能說上幾句話,大部分時間他不知道該對小橘子說些什么。袁勇搜腸刮肚想出來的那些話題,小橘子完全不感興趣。不知道她究竟是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不“感冒”,還是對他這個人本身毫無興趣。相處了幾天,她沒對袁勇的過去提出任何問題,對他這個名義上的爸爸也完全沒有好奇心。這真讓人失落。要知道,他在圈子里曾經是很受歡迎的。后來他想,吃東西也許是個安全的做法。小孩子在面對美食的時候通常會話多些,無論如何,他們至少可以談談食物。于是,他帶小橘子去吃肯德基,吃必勝客,吃那些小孩子都特別熱衷的西式快餐,要換作別的孩子,早就樂開花了。但小橘子看起來波瀾不驚,仿佛是習以為常,難道楊燕平時會帶孩子到更高級的地方,所以她見怪不怪嗎?不,不會。楊燕向來都說這些西式快餐是垃圾食品,她不可能常帶孩子來這種地方。晚上回到家,小橘子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寫作業。寫完作業會從房間里出來,告訴袁勇她要洗澡。袁勇給她放水,拿衣服,然后一天就結束了。每一天都是如此,明明什么都沒有做,但袁勇覺得身體像是潰敗的戰線,完全敗下陣來。

    他提前了半小時到達舞蹈班所在的那間商場,在周圍幾家店鋪來回消磨時間。這一層店面幾乎都和兒童相關,各種各樣的培訓班、兒童樂園、兒童服飾。舞蹈班教室外面擺放的一排椅子幾乎都已經坐滿,大部分是媽媽,也有爺爺奶奶輩。不少家長用手機貼著培訓班的落地玻璃猛拍。袁勇趁一個家長退出的空當擠進去,在眾多的孩子中尋找小橘子。舞蹈班有男孩也有女孩。男孩穿全白的連體體操服,女孩都穿著和小橘子一樣的粉色舞蹈裙。他們整齊地排著隊,看起來就跟復制粘貼似的。此刻他們都背對著他,他無法從這些一模一樣的孩子中找到小橘子。如果是楊燕,一定能夠一眼找到她。想想真是可悲,身為父親,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認不出來。但這似乎也是理所當然。一年下來,他才和小橘子見幾次面?每次見面,袁勇都盼著時間能夠快點過去,好中止兩人之間那種無聲的尷尬。記得楊燕剛懷上小橘子的時候他很快樂,想到自己即將成為父親,想到自己的生命將隨著楊燕體內一個肉體的誕生而延續下去。那是一種充滿未知的喜悅,仿佛前方是一座寶藏,自己是拿著寶藏鑰匙的那個人。但這一切都隨著小橘子的出生發生了變化。她軟塌塌的,沒日沒夜地哭。黃疸。發燒。肺炎。她的哭鬧尖銳刺耳,像是暴政。小橘子兩歲還是三歲那年,有一段時間他和楊燕每隔幾天就往醫院跑。袁勇站在輸液室外不敢進去。那間房子里滿是孩子的哭聲,仿佛那里就是一座刑場。后來小橘子哭累了在楊燕懷里睡著了,頭頂上還扎著針頭,附近的血管清晰可見。他看得心慌。他能養活她嗎?她什么時候才能長大?這和袁勇想的完全不一樣。懷孕初期那種喜悅也隨著這些恐懼蕩滌干凈。當他提出離婚時楊燕反倒像松了一口氣,似乎這早就在她意料之中,提前到來要比一直拖下去更好些。至少她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和小橘子相處的這三天已經讓他筋疲力盡。他在工作中見過無數蠻不講理的甲方,但每一次他都能心平氣和地解決所有問題。他從未在這些人身上感覺過筋疲力盡,他們那種無理取鬧的態度反而讓他越挫越勇。然而面對自己的女兒,一個不到七歲的女孩,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張。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從他身體中脫離的生命體,而是一個前來復仇的人,他天生地感到理虧。

    或許親子關系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復仇的因素在。袁勇的母親就很喜歡說一句話,我上輩子不知道欠了你什么。母親還真的去找大師算過命,大師稱母親前世是個有錢人,有許多傭人,但脾氣很壞。袁勇可能是前世她曾虐待過的某個傭人之一。不必說,袁勇這輩子就是來向她討債的。有了這種解釋,母親生命中的許多困惑(比如她原來引以為傲的兒子怎么變成了今天這樣子)都如同撥云見日,而她也漸漸開始看淡這些。按照這種邏輯,也許自己上輩子也做了什么虧欠楊燕的事,于是,小橘子來到他身邊,代替楊燕向他討債。

    小橘子討債的方式就是對他以禮相待,沉默是金。袁勇向來不畏懼沉默,相反地,沉默大多數時候對于他而言是件好事。他習慣于獨來獨往。一個人工作,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睡覺。楊燕闖進他的生活純屬意外。在楊燕之前他也有過幾個女朋友,但沒有一個能維持下去。她們當中的大部分都沒辦法忍受這樣的相處方式。楊燕能和他走到婚姻這一步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她能夠忍受他,或者其實并非楊燕能忍受他,而是在這些方面,楊燕對他沒有太多需求和期待,袁勇在或者不在她身邊,她都能生活得很自如。這種關系讓他覺得很放松。這并非意味著他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不是不想對身邊的某個人負責,而是一段感情如果被加以期待仿佛就多了一個附加條件。這就讓人不得不重新考慮一下。

    有了小橘子之后,楊燕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她開始對袁勇有需求,需要他留在她身邊陪伴她。她的脾氣也開始變得暴躁。即使袁勇有所準備,這些變化也還是讓袁勇有些抵擋不住。懷孕的那段時間還好。整個孕期,楊燕的情緒其實并沒有特別大的波動。那九個多月他過得很平靜,每天正常到工作室工作,楊燕工作的那家醫院伙食不錯,中午就在食堂解決。晚上回家時他會在飯店里打包兩三個菜回家。他的母親看不過去,從家里搬過來照顧楊燕。楊燕和母親很處得來,親得像兩母女。小橘子出生后楊燕有一段時間沒奶。母親主動提出喂奶粉,反倒是楊燕,自己和母乳杠上了。他的母親,楊燕的母親,還有他,誰勸她都不聽。她總是哭。越哭越沒有奶,沒有奶她哭得更厲害??傊菒盒匝h。好不容易過了母乳這一關,袁勇本以為事情會稍微變得容易些,沒想到這只是開始。黃疸、肺炎、小兒手足口病、水痘、腮腺炎,每一件都讓他頭疼。他開始常做同樣一個夢:在夢中,他變成了萬千精子當中的渺小一顆,跟隨著大部隊拼命往前游去。在他身邊,許多同伴像墜落的流星一般消失在身體的深處。他感覺自己的速度也變慢了,越來越慢。身體像是失了重。他眼睜睜地看到自己從大部隊中落后了。接著,他開始快速墜落,很快就被一大片紅色吞沒了。

    后來他每次看到小橘子就會產生和夢中相似的、被血水吞沒的恐慌。會心悸,出汗,有時頭腦一片空白。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有時他們把小橘子放到袁勇懷里,睡得好好的孩子,仿佛是預感到危險似的,立刻就開始放聲大哭。人人都希望他做些什么,但他真的無能為力。你是父親,你應該懂。但為什么他就應該懂?直到和楊燕分開之后,他才意識到當時自己有可能是產后抑郁。沒錯,產后抑郁。男人也會抑郁。誰會相信呢?女人在產后抑郁都會被指作矯情,更何況是男人呢?他不可能知道這些,楊燕更不可能知道。

    小橘子讓他焦慮。他以孩子哭鬧為借口搬到工作室去住,母親看不過去,罵他混蛋,跟他大吵一架,讓他滾。這倒給了他一個非搬出去不可的契機。在工作室住的那段時間,沒有孩子的哭聲,一切似乎又重新回到婚前的軌道。世界安靜無比。他坐在不算空曠的工作室里,聞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顏料和木質畫框的味道,感覺時間漸漸靜止了。

    起初楊燕打過幾個電話找他,后來漸漸不打了。再后來發生了模特的事。楊燕打開門看見他和那個模特赤裸裸地躺在工作室的一張床墊上,站了一會兒,又把門關上了。當然,這些都是他事后才知道的。那天他喝了不少酒,模特也在。他感覺有些眩暈的時候自己回了房間,還給模特轉了一筆打車費。他不知道模特什么時候進了他的房間,更不知道楊燕為什么會來。也許是模特給她發的消息,但關于這一點,楊燕沒有提起過。她沒有向袁勇要解釋。他覺得有些難堪,提出了離婚,楊燕一口就答應了。

    現在想想這些,覺得都很愚蠢。當初如果他真想讓那個模特走的話,他大可以先將她送出門,然后再回房間。但他沒那么做。也許在潛意識里他希望發生點什么。他知道那個模特對自己有點意思。發生點什么,也許能成為一個契機——打破現在的某種局面,但具體要打破的是什么,袁勇也說不明白。

    鈴聲響了。孩子們都很默契地停止了動作。那個同樣穿著緊身衣的女老師朝孩子們鞠了一躬,孩子們以同樣的方式朝她回禮。很快,整齊的隊伍散開,安靜的教室逐漸變得嘈雜起來。袁勇注意看著小橘子的動作。她利索地將舞蹈鞋脫下來裝進鞋袋,然后把鞋子塞進書包。她的動作是跳躍著的。他知道小橘子很高興,她以為楊燕要來接她了?,F在有多高興,待會小橘子出來的時候就會有多失望。她換了鞋,背著書包,跟著一眾男孩女孩往前走著,在門口等待舞蹈老師給她的手臂上貼上一朵小紅花。袁勇本來想從人群中擠出腦袋去叫她,但最終還是沒那么做。他就站在那里,看著小橘子一邊蹺腳張望著一邊走出來??匆娫?,小橘子愣了幾秒,臉上的表情短暫地發生了變化,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還是向袁勇走了過來,叫,爸爸。

    小橘子的臉上還漫著汗珠。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這讓袁勇感到抱歉。小橘子沒有問他楊燕為什么沒有來,只是站在那里等著他首先行動。早知道他應該給楊燕打個電話,問問在舞蹈課結束之后通常和孩子說些什么。也許應該問問小橘子累不累,學到了什么,有沒有收獲之類的,他拿不準應該先問哪一個。憋了幾秒鐘,他伸手去拉小橘子的手,汗津津軟綿綿的。他對她說,我們先去吃飯怎么樣?

    距離吃飯的時間還早。下課的時間是三點半,盡管放慢了速度,他們開車到商場時仍不到四點。星期天,沒到飯點,商場里的人不算多。也許是因為天熱的關系,雖然商場里開足了空調,但幾乎每個服務員看起來都無精打采。袁勇帶著小橘子上二樓,一路門店問過去,要不要吃酸奶?要不要喝奶茶?要不要吃小丸子?小橘子始終搖頭。最后袁勇還是堅持給她買了一塊慕斯蛋糕。他們就坐在店里吃。甜品店里沒什么人,音響蔫蔫地放著時下流行的歌曲。小橘子低頭用勺子吃蛋糕,偶爾抬頭看袁勇一眼,欲言又止。他看著她,想抽煙。但商場禁煙。她重復了好幾遍這樣的動作之后,袁勇終于開口問她,小橘子,你想說什么?

    “媽媽呢?媽媽說過三天就來接我。她怎么不來?”她的聲音里有種淡淡的、克制的哭腔,“媽媽有事,”他斟酌著答,“她說讓爸爸先來接你,待會兒會給你打電話?!?/p>

    小橘子看著他,眼珠閃動。要不我們現在就給媽媽打個電話?袁勇有些心疼。小橘子點了點頭。袁勇撥了楊燕的號碼,等了很久,沒有人接??赡苁窃诓榉炕蛘邉e的什么事。媽媽可能在忙,我們待會再給她打。小橘子又點了點頭??粗皖^吃蛋糕的樣子,袁勇感覺從來沒有如此地需要楊燕。如果楊燕在場,無論今晚小橘子是否要跟他回家,事情都會好辦許多。至少不像現在,父女倆像陌生人一樣無話可談。事實上,作為父女,小橘子和他與陌生人也沒什么分別。小橘子不了解他,他更不了解小橘子。他對她的感覺仍然停留在兩三歲的那個階段,那個令他感覺恐怖的、想要迅速逃離的年紀。

    五分鐘后楊燕回電,袁勇將手機遞給小橘子,自己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量店外路過的人群,實則不時用余光來琢磨小橘子的表情。他注意到,小橘子的眼睛是很不明顯的雙眼皮,他記得他離開家之前她的眼皮是單的。這一點很像他。小橘子將手機放在耳邊上,兩只手捧著——新款的手機對她來說有些大了。她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看不出什么情緒。小橘子一直在聽,偶爾應聲點頭。至少從表情上看她是冷靜的。袁勇害怕她要哭。他記得小橘子的哭聲,深夜來電一般的粗暴,仿佛要用金屬破壞世界一樣。不知道楊燕在和她說什么,或許是在解釋為什么自己沒有來。他不在的時候,她們會說起他嗎?會怎么說?他記得自己問過楊燕,得到的答案是很少。不是刻意的,就是小橘子幾乎很少向她提起關于爸爸的問題。別人家的小孩大約會問,我的爸爸呢?為什么我沒有爸爸?爸爸去哪里了?但小橘子沒有,楊燕說,至少我的印象里沒有。不知道她是對父親完全不敏感,還是她過于成熟,知道這個話題雖然不是禁忌,但最好還是少提為妙。

    如果他和楊燕的身份對調一下,情況是否會好些?他是母親,而楊燕是父親。母親和孩子總是有些天然的聯系,畢竟近十個月的血脈相連不是可以輕易打斷的。即便有些人不是生來就充滿母愛,但終歸總要比父親好些。大部分家庭中,父親雖然存在但又是缺席的?;蛟S正因為如此,總會有什么橫亙在父子或者父女之間。更何況是袁勇現在這樣的情形呢?

    電話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掛了電話,小橘子把手機交還給袁勇,主動說:“媽媽說讓我在爸爸這里再住幾天?!?/p>

    “媽媽也是這么和爸爸說的?!痹抡f。

    “嗯。那我就在爸爸家里住幾天?!?/p>

    沒意義的重復。袁勇知道他們的話就快要說盡了。他猶豫了一會兒,問:“小橘子,你喜歡住在爸爸家里嗎?”

    小橘子含了一口蛋糕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喜歡?!?/p>

    “那你喜歡爸爸嗎?”

    她仿佛很慎重似的點了點頭,“喜歡?!?/p>

    聽到她這么說的那一刻袁勇感覺鼻子酸了。就算是客套,是騙他的,無論怎樣都好。他太需要被她騙一回了。

    回來的路上小橘子打開Ipad玩游戲。從登錄音樂袁勇立刻聽出來,她在玩摩爾莊園。他從各種音效中辨別著小橘子行走的路線。她在自己的莊園里收了各種作物,給牛羊雞鴨洗了澡,喂了飼料。接著她去了餐廳,收了小費,開始了新一天的營業。隨后她到中央廣場領取任務,袁勇不知道小橘子究竟選了哪幾個,但從后面的聲音他陸續判斷出來,小橘子去了漿果森林、拉雅雪山和開心農場。

    袁勇開著車,偶爾偏過頭去看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小橘子。小橘子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有時候臉上會露出笑容。這游戲也許只對孩子才有感染力,他們滿足于從收集物種和特殊裝飾中獲得的快樂。袁勇曾這么想。后來他才發現,游戲中的許多玩家其實并非孩子。一開始他不太明白:日常生活已經夠苦了——打工,賺錢,養家——何必要在游戲里再經歷一次呢?嘗試了幾天之后他開始覺得,游戲中收集物種的過程確實讓人快樂。無論如何,只要你一直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結果。如果沒有耐心,至少還可以用錢解決問題。如果現實世界也能有這樣的規則,那么生活就會輕松許多。這種可以通過時間和錢來解決問題的快樂袁勇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生活中處處都是難題,而他絞盡腦汁,只能在答卷上留下一片空白。

    有好幾次,袁勇想認命了。認命也是一種智慧,是放過自己,不要再和自己較勁。但要承認自己有些天賦卻又不多不是一件易事。當初離婚時母親就勸他要考慮清楚。孩子還那么小,你要為孩子多考慮。那時候袁勇正處在頭痛邊緣,離婚于他而言是自己爭取的一份死刑特赦,他不可能輕易收回。更何況那時候他認為自己無法創作的根源就在于小橘子。你不要逼我恨她,袁勇對母親說,現在這種局面都是她造成的。話說到這個份上,誰都知道無能為力了。但他知道,母親也知道,這一切與小橘子無關。他只是不能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將不完美歸結于外因,要比承認自己無能更輕松些。他究竟太要強了。

    “好玩嗎?”袁勇說。

    “嗯?!?/p>

    “你在玩什么?”他故意問道。

    “摩爾莊園?!?/p>

    小橘子說著,將Ipad伸過來。袁勇假裝快速地瞥了一眼,把目光收回去,正對著前方,“這個是怎么玩兒的?”

    前幾天趁小橘子進浴室洗澡的時候,袁勇偷偷打開了她的Ipad,確定了小橘子所在的游戲區,也確定了她在游戲中的昵稱?;氐椒坷?,他給小橘子發了好友申請,靜靜等著隔壁房間里的動靜。十多分鐘后,他聽見小橘子從浴室里踢踢踏踏地走出來,進了房間,關上門。于是,他打開游戲頁面頻繁刷新。約莫過了一刻鐘,袁勇發現,“肉多多”通過了他的好友請求。他斟酌了一會兒,然后在對話框里打下幾個字:“你好,我叫小橘子?!毙¢僮雍芸旎貜偷?,我也叫小橘子,好巧啊。他說,真的好巧啊。袁勇思索著接下來還要繼續和她說些什么,但小橘子沒有再回復。

    “爸爸也能玩這個嗎?”他問小橘子。

    “當然啦,你還可以加好友,找鄰居?!?/p>

    “那我可以做你的鄰居嗎?”他試探性地問。

    “我已經有鄰居了?!毙¢僮拥吐曊f。

    接下來有一段路程他們都沒怎么說話。袁勇后悔自己不該問小橘子這個問題。他太操之過急了。這種急迫,就像是面對一門不能掛科的考試,你從未聽過,卻妄想獲得高分。對于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一個從不在她生活中在場的爸爸意味著什么?可能只是個符號。如果她在一個有愛的家庭中長大,缺失的父親可能連一個符號都不如。要想和一個孩子變得親近本身就需要時間。他們才住了四天,而且還沒怎么說過話。早幾年,他覺得獨來獨往是件樂事。這幾年,一些固定的聯系,比如小橘子,開始讓袁勇覺得十分有必要。老實說,退出圈子、遠離大眾視野的日子并不好過,至少不像袁勇當初預想的那樣輕松。他想到古時候不少急流勇退的文人,也向往那種無人問津的生活。但事實證明,他還是太世俗了。這幾年業界新人如同洶涌海浪一樣一波接著一波。袁勇嘗試著看待這些,又沒辦法克服自己對可能被遺忘而產生的焦慮。但他早就應該明白,在他這行,佼佼者如回溯的鮭魚,一個浪頭打過,那些沒有能夠躍過逆流的人,就只能淹沒在時間之中。

    再看看身邊,父親母親不需要他。對于他們來說,袁勇是個不爭氣的兒子,他們把他養廢了,況且他們都有金額不少的退休金,也從不指望他。楊燕自然不會需要他。小橘子也不會。她有媽媽,有爺爺奶奶,一年見不了幾次的爸爸反倒像例行公事:跟這個有點熟悉又不太熟悉的男人出去,他會帶她去游樂場,買好吃的,雖然是應酬,但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好。

    從這個角度去想,一周一次的見面更像是楊燕在幫他。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重新和這個孩子保持某種聯系,像是未卜先知似的。

    …………

    (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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