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04卷|張曙光:張曙光的詩
[ 純粹的夜晚 ]
失眠由永不完結的意識構成
——列維納斯
不眠的夜晚變得純粹。燃燒仍在繼續
發紅的石頭,或幻象。時間是遺忘
帶著體香灰燼的玫瑰。小鎮上的公交車站
仍孤零零呆在雨中,等待成為風景。
一幅風景就是所有風景。它們正隱匿在
目光和意識中,指望著被再次喚醒。
夜晚不與白晝交替。它永無止境。而灰燼
也不是燃燒的終結,只是寒冷的另一種形態。
牛奶傾灑在白桌布上。這個冬天很少下雪。
告訴我,下一刻是否會有奇跡出現?
[ 我的鄰居們:策蘭 ]
說實話,我從沒真正喜歡過你。
似乎你過于脆弱,甚至有些神經質。
可能實際上并不這樣,只是我的一種感覺。
誰在乎呢?也許我們帶著太多的偏見
度過自己的一生。一生有多久?
其實很短。但有人會迫不及待地
結束掉自己的生命,包括你。
死亡是一件嚴肅的事情,自殺
具有某種哲學上的意義,按照加繆所說。
所幸你留下了那些詩,供別人出版
翻譯,賺取稿費。但有誰理解你的傷痛?
它們總是會被放大、縮小,或偏離。
每個人都是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
祈求著找到相知。當然,你死了
拋下你的悲傷和煩惱,未來和記憶。
還有這個世界。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它
但知道它不會喜歡你,它從沒善待過詩人。
在一幅照片中,我看見你側著臉
目光向右注現。你在看些什么?苦難?虛無?
被你干掉(殺手般)的帶著傷口的未來?
[ 腳 步 ]
戴著面具的風景。樹,起伏的山丘,小路
和小路兩旁的矢車菊。車轍干涸了
太陽還沒有升起,或隱沒在灰森林的后面
兩個模糊的身影,走進我的視線
然后消失在墓地懸掛的霧氣中
[ 當春天寂寞地到來 ]
杏花開了。道路上結冰。
遠方的戰爭仍在延異。然后花謝了
青青的果實指頭般大小。一年
很快過去了一半。時間被切分
仿佛一塊蛋糕,為了某個紀念日。
許愿時當然要點燃蠟燭。儀式
盡管被一再簡化,但從不會取消。
死者們沉睡在地下,似乎
在做一個長夢。當雨季到來
大地上色彩繽紛,但沒有人知道
它們出于什么原因呈現。
[ 情 話 ]
我用語言描述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或一粒沙子。
此刻它正在我的鞋子里,
烙痛著我的腳。
我是這個世界唯一感受到它的人,
而對于我,它卻是整個的世界。
我用語言描述著它。這是我和它
以及這個世界之間的情話。
[ “練習說話” ]
練習說話。對著別人和鏡子中的自己。
你見過那只會說話的鳥嗎,當跋涉在
史前化石的靜默中?它的影子重疊映在雪地。
最終能改變些什么?當改變了一個人
就等于整個世界。它沉睡。你拼命拖著它
沉重得像一具尸體。我同樣困倦。
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
我朝著空氣投擲飛鏢。而季節的輪盤越轉越快
像螺旋槳。你哄騙著它,想讓它停下來。
沉默讓你變得安靜。僅此而已。
[ “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
必須承認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云懸在天花板上。塑料座椅的后背發燙
而杯子里的咖啡變冷。此刻我正反向穿過大廳
要在二十四小時內找到逃生的通道
或一只圓滾滾的土豆。窗子外面是丁香
和稀疏的雨滴。一個長夢。它的周長
約略等于一只球鞋。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唯一好笑的是我們自己。cosplay(角色扮演)角色之外
還有逃生的功能。然后,我們被自己出賣
暴露出底褲的顏色。一次又一次。
命運的觸手做出V字形,有何勝利可言
時間并不說明一切。它的闌尾像我們可憐的想象力
被扔在廢紙簍里。漫威公司的人物們
開始反水。他們用多米尼計票機拯救美國
和一根別針。小心地滑。我們練習著貓步
以應對氣候變化?!耙俏夷茏返侥?,我就和你嘿嘿嘿”。
終于那只怪獸穿過光纖到來了,舔著屏幕
吐著泡泡??瓷先タ蓱z而無辜
暗地里卻在不停朝著天空扮著鬼臉。
【張曙光,生于1956年。1970年代末開始寫詩。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后的降雪》《鬧鬼的房子》《看電影及其它》《電影與世紀風景》,譯詩集《切·米沃什詩選》,但丁《神曲》,評論隨筆集《堂吉訶德的幽靈》《從艾略特開始》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