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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小說新銳九人作品展 《廣西文學》2023年第5期|森目:鷹婆(節選)
    來源:《廣西文學》2023年第5期| | 森目  2023年05月19日12:18

    森目,廣西北海人,寫小說。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廣西文學》《特區文學》、小鳥文學、ONE·一個等。

     

    1

    我和王鯨在林子里尋找大小適合的樹杈,斬下后制成樹膠槍,沿著長長的沙道,走到罐仔嶺上,去尋找雀仔的叫聲。我眼神好,耳朵也靈,他力氣大,反應很快。我找到目標一指,他順著辨認清楚,舉槍、拉膠、瞄準,嗡地輕響,一團影子應聲從樹梢墜下,幾片葉子隨后悠悠飄落。罐仔嶺靠海,是三條候鳥遷移線匯聚之地,每逢秋風起,候鳥大批遷徙到嶺上,我們的網袋也就鼓了起來,但還遠遠比不過拿拗腰打雀仔的。那種槍填彈時,需用力將槍身往中間拗,以露出彈倉,因此叫拗腰,發射的是霰彈,射面大,就算雀仔感知危險降臨,振翅欲逃,也很難飛出鐵砂覆蓋范圍。缺點是射距短,只能用來攻擊停留在矮樹上的雀仔,對中意休憩在巨木之上的鷹婆無效。最容易獵取的是三花和白面,為這兩種雀仔,沒必要跑到嶺上,晚上到九棟大樓正門外的林里,偶爾也能撈到一兩只。一旦被電筒光晃中,三花和白面就嚇得不敢動彈,再用撈魚的網兜猛然罩住,任它如何掙扎也出不得來。要獵更靚的雀仔,就非到嶺上不可。樹膠槍力道有限,雀仔大多只被擊暈,沒有死掉,塞進網袋后,它們會蘇醒過來,撲騰三兩下就變乖了,偶見幾只死命折騰,弄掉不少羽絨,頭頸、胸口被網線勒出血痕,厲叫聲如同哨核來回滾動在人耳朵里。把它們塞進米袋,用手電筒柄子敲暈,或扎了口扔地上直接踩死——這樣不會弄臟鞋子。我們邊踩邊笑,覺得雀仔太傻,白費這些力氣做什么。但看到白色米袋上,血一點點洇出來,兩人不禁收住了聲。在回家途中,剩下的雀仔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喚著,間歇性再掙扎幾輪,就不再發出聲息,好似死了樣安靜。

    在海邊的獵鳥圈里,打到三花同白面根本不值一提,是貓頭方能講上一嘴,紅腳能贏得驚羨的目光,但只要獵到鷹婆,那么不管你怎樣夸耀,別人都只有附和的份。鷹婆就是罐仔嶺上常見幾種鷹的統稱,只要是鷹,不管公母都叫鷹婆,可能是因為鷹尾張開時如同婆娘的裙子一樣?后尾才知,鷹婆這名稱還另有所指。鷹婆是無法在網兜中存活的,它們會在網中一直掙扎,直到被勒死或打死。這時,就可以將鷹婆的尸體倒提起來。我和王鯨無數次想象著,倒提鷹婆走進九棟大樓門口的威風樣,卻從未實現。我們裝備太差了。那陣時,下崗工人也好,閑佬也好,幾乎所有青頭仔都參與過打雀仔,小學生提著網兜和樹膠槍也加入進來,所有山林都被刮遍了,每棵樹頭下你都能找到鐵砂、鉛彈、帶血的絨羽。雀仔流水般出現在菜市的鐵籠或地攤上,落入煲中成為鮮湯,或者投到油鍋炸出焦香。雀仔越打越細小,魚兒越撈越稀少,卻從沒人說過這個不對,要等十幾二十年流走了,大家才會逐漸明白過來,那陣時已經沒幾個人再敢打雀仔。

    我親眼見過別人捉鷹婆,看得周身血熱。那人是九棟大樓第六棟的江三,人稱“鷹婆王”。他身穿厚厚的黑膠水衣,頭戴摩托車盔,攀爬到鷹婆迫降的大樹上,伸出電工手套包裹住的手,緩慢靠近,突然加速抓住鷹婆雙腳。鷹婆身上有幾個不大的血洞,已失了一陣子血,現下萎靡不堪,根本無力反抗,只撐著一對圓眼望人類。落到地面,江三嘴里罵罵咧咧,膝頭跪壓著鷹婆身子,將天空之王狠狠壓入塵土,直到它無法動彈,才麻利地縛住鷹婆雙腳,又縛住翅膀,起身,倒提著走過我們面前。不慎和鷹婆對視了一眼,我的魂就被攝定。鷹婆的眼神,似沒有悲傷,也沒有驚慌,仿佛一切再正常不過。江三說他要將這鷹婆醫好養起來玩,但我很清楚,它必死無疑。海邊地的鷹婆落在人手里,只會死。也曾有北地的人不信、不服,和大樓的人立下賭約,特地前來熬鷹,但從未成功將鷹婆的性子磨掉,最后落得又餓死一只。江三槍法很神,裝備也全,根本不屑打別的雀仔,只獵鷹婆,所獲簡直數不清,死的甩在肩上,活的倒提在手,大步流星走進大門,引得一眾小孩呼啦啦地跟隨。他輕蔑地笑笑不加理會,偶爾也會開恩,拋個把死鷹婆賞賜青頭仔。只是鷹婆雖死,余威尚存,墜落在塵埃中,翅膀松開好似又要撲騰,鐵嘴搖晃又似預備啄穿人體,嚇得大家驚叫著蹦開,好似一團炸飛的細雀仔。江三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向旁邊幾位灰頭土臉、被鷹婆抓傷的敗者,仍是那副嘲弄的表情,好似在說,看你們這堆粉腸無鬼用,一只死鷹婆都嚇得卵縮。他這副表情深深刺傷了那些人,其中一位叫瓜佬陳的,偏過頭去低聲說,未必你只只都打得到手……鷹婆王盯著他一會兒,最后不屑地搖搖頭,迅速轉身抬手往旁邊便是一槍,應聲從一株矮樹茂密的枝葉里,墜下來一只火紅的雀仔。收槍,往地上啐了一口,卻連撿也懶得去撿,便在眾人的錯愕中離開。這時,我才注意到人群外,刻意保持著距離的一位少女。 她雙眼睜得很大,右手四指輕攏在唇上,捂住未及出口的驚叫。整個人很瘦,腕骨節微微突出,身高和我差不多,雙腿又長又細,體態像只漂亮的野白鶴。她的名字我想了好幾下才想起來,叫顧露萱,平日和她不熟,似乎沒有說過話,只記得她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后尾大家終于反應過來,對鷹婆王的槍技都嘆服不已,幾個小孩沖過去將雀尸一番爭奪,各自拔了艷麗的羽毛才肯罷休。眾人散去后,我回頭發現,那位叫顧露萱的少女蹲在小紅雀死去的地方,好像在挖土。

    鷹婆王如此勇猛,風光無限,誰也估不到他竟有隕落的一日。那日,天很陰,似要落雨的樣。江三本計劃去抓只貓頭。前晚已去踩點,循著貓頭獵殺老鼠的厲叫,定位了它所在范圍。等到白天,只要在那幾棵樹上找找,尋到貓頭的洞,戴手套伸進去,就能將它掏出來,如同銀包里頭掏銀紙般簡單。這種雀仔好多人中意養,市價高,比鷹婆更易出手。一切果然很順利。 回程中,又不經意瞄見一棵不高的樹頂上,掛著一團婆娑黑影。他放下裝貓頭的網兜,舉起獵槍搞了那么一下,那只鷹婆就墜落在草叢中。走近看,鷹目已閉,頭中彈孔鮮血直流,爪子卻有早已凝固的血塊,原來是被人傷了不能高飛,迫降此處,被他一槍得手。當然,就算他不打這一槍,這鷹婆爪子已斷,無法正常抓住樹枝,久了落在地面遲早也是死路一條。輕易收獲兩大件,鷹婆王江三不禁吹起了口哨。為免碰見射傷鷹婆的那位獵手,他轉而走一條別人絕少走的路線。那路上掉落著爛掉的野橘、稔子,踩在上面軟趴趴的,落腳處一攤屎黃或紫紅。蕨草中幾十條雷公狗被他步聲驚走,拖著又長又細的尾巴沿著粗壯的樹干狂奔入密葉中。他越走越迷,眼看光線越來越弱,又來了幾趟涼風,不禁擔心真要落雨。不多時,眼前一寬,已經出了林,來到峭壁底下的一片空地。見到一塊巨石,便自然地坐過去休息,戰利品放腳邊。突然,一扇淡淡的巨大影子掠過他前方地面,掠過他身體,掠過巨石,他打了個冷戰。他緩緩抬頭,頸骨咯咯作響,天空空無一物,好似他獵鷹之前的人生。他扭轉頭顱,見一只巨大的鷹婆充填了后方天空,正無聲無息籠罩過來,兩只巨爪流著金屬光。他猶豫了一下,用力眨眨眼,想弄清楚是不是個噩夢。很快醒悟,戰利品不要,槍也拋掉,連滾帶爬沖回林子,跳下山坡,一路滾落去,跌落在山腳下抽干的魚塘里。好不容易扯住守塘人的網兜爬上岸來,滿面泥污,腮幫和臂膀上共咬著十來條發紅的雷公狗,腿肚上也粘著好幾條肥脹的螞蟥。轟隆,夏日最后的雷雨潑灑下來,灑落在海上、嶺上、樓上,灑落在每一張葉片上,也灑落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鷹婆王頹然坐倒又跳起,身上的雷公狗終于被落到近處的炸雷驚散。

    2

    九棟大樓正式名稱是捕撈公司宿舍。每棟只有四層高,但在上世紀90年代,足夠被海邊地漁村呼之為“大樓”了。大樓離海岸不過六七百米,清晨,風潮混合馬達聲,裹著咸腥濕氣不停地輕輕震響心頭,轟轟轟轟,仿佛是神靈持續長嘯,最后被刺耳的汽笛聲扎破:罐仔嶺碼頭發船了。從嶺那頭過來,隨處可見私人偷挖沙石形成的大坑,幾番暴雨便灌滿了水,野生著幾條永遠長不大的瘦魚,以及夜雨后不甘寂寞搏命鳴叫的蛙。再經過幾個灰撲撲掩藏在馬尾松林里的村落,就抵達了那道黝黑濕滑的磚墻。被圍困在里頭的,便是這九棟暗黃的大樓,分作兩列,一列五棟,另一列四棟。樓間種滿馬尾松和泡桐,混合著魚架鳥骨的土壤生長出挨挨擠擠的野草。這片地百年前是漁村,后來成了墳山,聽說建起九棟大樓前,是專用來槍斃死刑犯的,偶爾能挖出銹爛的子彈殼來。大風時常從光禿禿的海面上刮來,繁盛的樹木也只能阻得一阻,便吹飛我們頭頂的帽子、架上的衣服,還有陽臺上的魚巴、海帶。一年中近半時間都有可能來臺風,揪斷辛辛苦苦長了好幾春的樹,壓爆那早已臟污不清的窗玻璃。積水會淹沒一樓居民的沙發木腳,在接下來的梅雨天里生出細小的黑色耳朵。臨時的濁流,混著木板、破布、米袋、瓶罐、魚蝦,甚至蛇鼠的尸體、雀仔的尸體、狗的尸體、豬的尸體,從九棟大樓面前經過,不忘進來打個招呼,留下紀念品,供我們這些小孩玩樂。風起而雨還小時,不少人匆忙拎起柴刀,攀上樹去斬些粗枝,只不過為了煮幾餐的柴火,而不管那些枝條是否已被風吹折。臺風走后,收拾滿地狼藉,搶救未被濺沙打壞的白菜,以及尚未漚爛的番薯。重新松土、播種、澆水,等待發芽,等待嫩綠的葉片舒展?;蛘?,在永遠飄零不止的雨絲中,挎個籃子到林中尋找白生生的蘑菇。就算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有人也不忘去掏雀仔窩。盡管手總是慢悠悠地伸過去的,但餓了許久,翅膀又濕的雀仔卻已無力逃避。等到灰色針葉落滿地面,棗子般大的馬尾松果扎痛小孩們的赤腳時,人們終于熬到了臺風季的尾聲,開始上山打雀仔,回來燙死拔毛,掏空內臟,填上姜蒜,抹上烤料,架在蜂窩煤爐上烤。香氣很快就彌漫了整個九棟大樓。

    樓如人心一樣陳舊了,墻壁爬滿霉黑的印記,不時還有石灰皮掉落在頭頂。每間房都很小很黑,將身體塞在這些黑窟窿里的,多是捕撈公司的船佬和魚婆,也有少數北地來討生活的租客,還有一些搞露天理發、開雜貨店、辦私人療養院的人,甚至兩三位專做船佬皮肉生意的女人。90年代早期,公司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到期報廢,大多數職工陸續下崗沒工可做。年輕一輩從初中、職校草草畢業,也常常找不到工,又不愿熬辛苦去挑沙、魚,便聚在樹蔭下,或者鐵皮和塑料布搭成的破棚下,吵嚷、咒罵、瞪視、狂笑、頓足、掩面、揮拳、廝打……而話題的中心無非是,幾角錢一局的輸贏。這些人無論是賺是賠,多數午后就會爛醉,全身酒氣撲倒在水泥地上,發出如牛的鼾聲。王鯨和我大起膽來,捻草葉去撓那些個黑鼻孔,在那些喉嚨發出激惱的哼叫后,立即驚笑著轉身逃掉。

    也有些人走了偏門,天天扮靚出去混,或者偷偷搞來一些盒煙,撕開盒蓋的一角,將藏在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在從盒子抽出來的對折的鋁箔紙上,點燃火柴在下方烤幾下,鼻子就湊近去搏命地吸。我記得,第九棟就有這樣一對男女,他們常摟抱著在天臺上吸這種粉末。后來不知去了哪里,像是突然消失掉的,我上初中后就未見過他們了。好似有過兩個小孩,也沒有老人幫帶,經常丟在樓下的草叢里滾得滿身泥,而夫妻倆就坐在旁邊無聊地抽著煙。但連小孩我也沒再見到了。我媽說,都走了都走了,搬去外頭享受好世界了,你問那么多做什么。我不理會,望著廚房的生粉袋,充滿了疑惑:那些粉末是誰放到煙盒蓋里去的,他們又是如何知道那里有粉的呢?

    偶爾,我翻進那個荒廢已久的療養院,長草已經沒過膝頭蓋,仍然會好奇,這小小的一間三居室,當時是怎么容納七八個病人的,女院長一個人,也沒聘請護工,又是怎么照顧得過來的。 那次我爸撞見了,露出很古怪的神色。等我走出來,他說不準我再進這個院子,停了停又說他馬上要去郴州搞生意,他不在,就更不準我進這個院子,我搞不懂他為什么這樣說。我只知道我爸從前是冰廠的職工,王鯨爸爸則是遠洋捕撈隊的。我爸沒工做了,只好到處討生活。

    我和王鯨除了一起打雀仔,還一起返學。如果沒有意外,我們讀完初中后會一起輟學,之后每天扛著鋤頭、提著小桶走過長長的灰色灘涂,尋覓紅線蟲細如芝麻的透氣孔。那東西用來作釣餌很棒,海魚很愛咬鉤。天寒時海風像鬼哭,我們貓在家里偷看刊登泳裝少婦的畫冊,然后在陽臺上燒柴烤手。正如其他青頭仔一樣,我們沒有什么出路,最后難免投身“海洋事業”——帶著預備好的疲憊,艱難地攀上挖沙船或偷魚船,任憑自己的身子隨風浪搖晃,最后在木甲板上一邊吐,一邊昏昏沉沉地進入夢境,夢見的東西渾濁不清,好像一條瀕死的大魚半沉半浮在暗綠的水體里。

    3

    我們聽說鷹婆王破了膽,再也不能上嶺打鷹婆,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我笑我們很可能成為新的鷹婆王,他笑我們竟以為自己可以成為新的鷹婆王。我們最高戰績不過是只貓頭,病懨懨的,羽毛雜亂臟黑,還把王鯨的手臂抓出了幾道血痕。我們甚至連紅腳也未打到過,竟然幻想去打鷹婆?簡直發夢。但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發的夢,我們想不到別的夢。王鯨聽說有人可以不用槍就打到鷹婆。我嗤笑,怎么可能?用六脈神劍嗎?他看著對樓一個黑洞洞的窗口說,你聽說第九棟那女仔的事了嗎?起初,我不知道他在說誰,但很快,我就反應過來他在說誰,當然就是那位叫顧露萱的女仔,近些日子來,大樓里被指指點點得最多的人就是她。有人說她在大樓外頭同時談幾個男仔,都不知究竟哪個才是正牌,后尾其中兩個刀戰,一人左腿廢了,一人右眼盲了。有人說她出來賣的,起先假裝賣小飾品,后尾敞開了賣身體,賣到外地海員的床上去。還有人說,她上嶺被外地佬奸過,只剩三角褲,捂住雙乳,白晃晃地跑回來。太不知丑了,這個妹仔,太不知丑了。講這話的人邊說邊咽唾沫。我懷疑一切不過是因為,她經常不去上學,卻躲家里讀書,不是看瓊瑤和三毛,而是看各種大部頭,那些名字我根本沒法記住的書。這些人就覺得這太不正常了, 正經人誰不去學??磿?,卻窩在家看呢?肯定是打著看書的旗號去干骯臟勾當。我只見過她倚著樹看書的樣子,碰到人來還有點瑟縮,根本無法和他們口中的人聯系起來。別看她無毒無害的樣,王鯨說,其實,她是鷹婆。我說,你是指那種鷹婆嗎?王鯨說,你說呢?

    原來顧露萱是只鷹婆。我小聲地重復著這句話,像是講給自己聽。鷹婆除了指鷹,還有另一個意思:能操控鷹的女人。這種女人也叫鷹婆仙,幾百載來,小范圍流傳著一個秘聞,海邊地存在著巫婆那樣能操控鷹的女人。爺爺輩有人見過鷹婆仙在操縱鷹婆,可惜她蒙了面,沒認出來是誰。有人甚至認為鷹婆仙就是鷹變成的女人,她們相互轉化,是同一種東西,所以用鷹婆來稱呼正好。鷹婆仙的傳聞一直沒有消退,但幾十年來沒人再見過鷹婆仙,沒人知道她是誰,甚至不知道還存不存在鷹婆仙。

    顧露萱家住第九棟大樓,即圍墻最深處的那棟。她爸也是捕撈公司船員,一年之中,倒有大部分時間漂在海上。我對他印象模糊,只記得天熱喜歡打赤膊,露出一身黝黑發亮的肌肉,十分中意打雀仔,不過準頭差,收獲有限。顧媽沒工作,也不做家務,整日坐在北門小賣部前面,同人打牌。自從她爸在公海被海盜綁架擄走后,顧露萱已經很少露面,有幾次見她帶螺刨去趕海,沒什么特別。倒是見到她媽偶爾出門,一定細致涂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道出去做些什么。

    你有什么證據說顧露萱是鷹婆仙?我突然問。王鯨說,鷹婆王告訴我的。江三一直在跟蹤顧露萱,看到顧在操縱鷹婆,還拍了照片。我接過照片湊近了看,我說我看不出任何東西來,她不過是靠著樹在休息。那你看這張呢?王鯨遞過來另一張,顧露萱仰頭盯著天空,一只鷹婆在盤旋。我說這也不能說明什么啊。王鯨說你仔細看她眼輪,黃澄澄的——傳說中鷹婆仙就是擁有這種鷹眼啊——剛才那張也有,但不夠這張清晰。我堅持那可能只是角度和光線問題,或者膠片機常見的漏光。王鯨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笑著搖搖頭,這根本就不是漏光,承認吧你,你中意她。

    我中意她?中意就中意,沒什么怕羞的。王鯨說,你真的中意她?她名聲這么臭,還是個鷹婆仙,你竟然中意她?我想我本來不是很中意,但你說她是鷹婆仙,我反覺得好受吸引。但一切都是聽說,怎樣才能證明她是鷹婆仙?我們決定先找江三問問。往日氣焰很高的鷹婆王,卻窩在房間打插卡游戲,連門都不開給我們。爆炸聲頻頻傳來,我和王鯨對視一眼,哦,是坦克大戰。一局終了,江三隔門叫道,那個賤人晚晚脫光光召喚鷹婆,我親眼見到,不信算了,我一世人就這樣廢了,你們滿意嗎?滾滾滾。我和王鯨對視一眼,不知怎么往下詢問。聽說江三爸爸快要退休,準備讓他頂崗去造船廠推刨。之前他多有不屑,認為自己是鷹婆王,可以成世靠打雀仔生活,從未想到有日會淪落到去做工。做工是九棟大樓每個青頭仔的宿命,不挑沙挖螺,不開船捉魚,難道飲咸水過活?我忽然有點難過,說不清是為誰。我們兩個不再說話。待了一陣無聊極了,就在樓道濕潤的老墻皮上,用指甲摳出一只鷹婆,放肆地笑了幾聲便走掉了。

    和王鯨分開后,走在路上,手指還殘留著摳墻帶來的疼痛,這種疼痛使我奇異地回憶起,早在一個遙遠的下午,我就已經見過顧露萱了。那陣時我還是個“細佬哥(小孩子)”,整個夏日都走來走去,找尋一些可以帶來樂趣的玩意,比如一條半透明的孔雀魚。那些野塘里,偶爾會見到這種漂亮的小魚。盡管它們已經將自己進化得幾乎一覽無余,但有好幾次我還是好奇地剖開它們,只為將它們的肉捏在手里,看看那肉是不是真的透明。但這次我怎么也找不到一條透明的,只找到普通的彩虹色。我捏著小鉛筆刀,在那些野塘間走來走去,還是沒找到,只捉到一條黑不溜秋的小泥鰍,發起火來,拿刀削去,哪知太滑,刀背竟挫傷了指甲肉。我正捏住手指輕輕吹,減輕疼痛,卻忽然聽到一陣開心的笑聲。循著聲音,我見到不遠處另一個幾平方米大的塘里,挨挨擠擠著四五個頭。原來是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在玩水。我的手漸漸不痛了,看他們玩得高興,便脫去上衣,準備加入他們。 我發現那幾個人其實是分成兩伙的,一伙有三四個人,另一伙只有一個人。他們此刻又開始新一輪的水仗,那個單獨一伙的,笑聲讓我感到一絲異樣,只覺得說不出的好聽,但我沒多想。下水之后,塘中因為我這位陌生來客而獲得了短暫的平靜,大家停下來打量我,他們似乎都是九棟大樓的孩子。而那單獨一伙的,也和我們一樣裸著上身,比我高,頭發比我們都長,都快沒過耳朵了,皮膚很白皙,四肢也很修長。起初,我以為他只是個很清秀的男孩子,但越看越不對。我看出來了,她是個女的。但我只是愣了一下,并沒意識到這有什么不恰當的地方,就繼續跟他們玩了起來。這時,忽然岸上來了一伙少年,為首的正是江三,遠遠地,就有人叫了起來,哈哈,那個妹仔,那是個妹仔,居然跟男仔一起游水!江三說,有什么出奇,現在的女仔都不知丑的。有人蹲下在塘邊,嬉皮笑臉地看著那女孩。女孩低下頭,眼睛藏在額發里,慢慢地挪到深水的地方,好叫水沒過她的胸脯,盡管那只是一個尚未發育、和男孩一般無二的女童胸脯。江三踹了蹲著的那人一腳,起身了,色狼,跟未見過母的似的。那人趔趄了一下,差點沖進塘里,嚇得女孩捂住了口。那伙青頭仔好容易走掉了,其中一個又回來,辨認出女孩疊放得整整齊齊、有著泡泡袖的衣服,抓起,狂笑著奔出老遠,甩在野草叢中,扎滿了蒼耳子。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看著那女孩,也就是顧露萱,只見她咬著牙,等那伙人完全消失不見了,才爬上岸。她下身穿著一條黑色的短褲,濕透了顯出兩瓣窄小的屁股,短褲還在不停地往下淌水。走了幾步,才醒悟過來,雙手交叉擋在胸前,但她前方空無一人,我們也只能瞧見她的后背。她跑過去扯下那沾滿小刺球的衣衫,顧不得扎人,便套了進去。多年后她漲紅的臉又出現在我面前,讓我驚奇地發現,我竟然早就認識她了。而那些不堪的傳聞,是不是源于這一童年經歷的變形,卻再沒法弄清。

    長久以來,那張臉在我的記憶里隱藏,我怎么也不清楚地意識到是她,我的心思總關注著別的事物。當我長成一個少年,嗓音變得粗啞,我終于注意到了顧露萱,注意到她優美的少女輪廓,而王鯨的提醒,說我中意她,才讓我慢慢將那張塘中女童的臉和顧露萱聯系了起來。顧露萱,鷹婆,顧露萱,鷹婆……默念著這兩個名字,卻怎么也不能把它們畫上等號。我本來覺得,鷹婆應該是很毒很冷的女人才對。去年天冷那陣,我倒是見識過她爸對她有多冷酷。我記得那日天已黑透了,我賴在下面不回家。在我媽三番五次催促后,我慢慢往回走。這時,我看見在大門口進來的主路上,顧叔打開一個中等大小的皮箱,扯出衣物來扔在骯臟的路面上。然后隨便抄起一件,用打火機點著,焦臭味隨即散出。我問旁邊圍觀的王鯨,喂,他在干什么???王鯨撇撇嘴,鬼知道。

    當掏到箱底,他停了下來。我伸長了脖頸,才辨認清楚,原來最里頭是純白的貼身衣物,是少女的胸衣和底褲。他停下手,盯著那些東西,似是看到了什么不潔凈的東西,啪地蓋上箱子。顧露萱冷冷地看著這一切。整個過程中,父女倆沒有講一句話,圍觀的人只敢低聲議論。突然,顧叔站起來,猛地將顧露萱扇倒在地。顧露萱蜷曲的身體輕輕顫抖,他爸的腳板又一下下落在她的背部,直到被人拉住才停止。

    后尾,聽說又消失過幾次,但無卵用,最后都被追返來。有人(應該是豬頭柄)傳講,她常和幾個爛仔玩,唱K、跳舞、喝酒、鬧事,學校也不回了,甚至去“做雞”,在廁所流仔,仔掉落到糞窟窿里……盡管流言四起,但是大樓的男仔們都還中意她,經常盯著她日益清秀的面龐發呆。爸媽們都很討厭顧,不準我們靠近她,哪怕講句話都不許。 誰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啊,可能有什么毒,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聽我講的去做就好。王鯨爸爸說著,望向低頭走過的顧露萱,那眼神分明含有我們還不太懂的一種渴望。

    我曾在樓下遙遙望見顧露萱的媽媽手執剪刀,扯起掛在竹竿上的衣衫猛剪,好似癲了一樣。那似乎是顧露萱的睡裙。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豬頭柄他們要將她說得這么賤,更不明白,為什么顧的爸媽這么不信任自己的女兒。腦袋瓜想破了也想不清楚,我果然太笨了,話說回來,如果我很聰明,就不會認定自己初中畢業只能去挖沙跑船了。其實挖沙也不錯,就怕挖塌山,挖塌岸——這種事又不是沒發生過。要是那樣,不如就去打雀仔,拿去賣換點錢——不過雀仔也有打完的一天。但總比跑船好,太辛苦,會被曬脫皮曬死的。怕就怕那只巨鷹婆再出現,雀仔沒打到,命要搭一條。如果鷹婆仙真的存在,而巨鷹婆又真的是受鷹婆仙控制,那鷹婆仙會是顧露萱嗎?

    像這樣亂猜沒什么卵用,不如直接去問顧露萱。不知不覺,我一邊思索,一邊已來到了顧露萱樓下。陽光下,她媽媽又在陽臺掛衣衫,這回沒有剪爛。自從顧叔被綁走,她們母女好似關系變得挺不錯,沒再鬧架,顧露萱也不再玩失蹤,我甚至覺得,她笑容變多了,也許顧叔永遠不回來,才是最好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吐了吐舌頭。這時顧媽媽已經拿著空盆回去,不多時,顧露萱走了出來,雙手捧著什么東西,到了陽臺,她把那東西小心地放在窄窄的水泥臺上。原來是只雀仔,似乎是想讓它飛走。但大概是怕它摔死,顧露萱又把它抓到手里,回到房中去了。我立馬跑到樓梯口等著她下來。果然,沒幾分鐘,她就出現了,不過見到我也不吃驚,只冷著臉往前走。我在她身后喊,別走,你是不是要放生這只雀仔?她不理。我跟在她后面說,別走啊,我知道怎樣放生最好。顧露萱停了下來,轉身說,要怎樣放?

    我指指不遠處的馬尾松,意思是要爬高高,然后將雀仔放在枝杈上頭。顧露萱冷笑了一下,算了,你還是看我的吧。說著朝大樓外走去。我跟著她,保持著好幾步的距離,碰見那些趕?;貋淼拈e人青年,我就急忙偏過頭去,用撿來的樹枝輕掃路邊的野草野花,裝作和顧互不相識的樣子。顧露萱走過池塘,走過沙地,沿著小徑一路走到罐仔嶺下沒有人煙的林子里。她輕輕將手中的雀仔放在一塊干燥的石頭上。這回我看清楚了,是只小紅腳。顧露萱摸了摸它,對著它說了好幾句話,因為聲音實在太小,我聽得不是很清楚,大意是她家雀仔太多,不能再養這只紅腳,只能將它在這里放飛了。顧一邊說一邊看了看四周。我也順著她的目光觀察了一下環境,只見叢生的灌木上長著很多黑藍色的小果實,還有一片紅艷艷的覆盆子。足夠你吃了,還有,你不要被人吃了,她最后說道。

    小紅腳遲疑地舒展了幾下身體,跌跌撞撞地,試探著拍打了幾次,沒騰起多高就掉落下來。最后,終于撲騰起來,飛到灌木叢中覓食了。我說,你,你能和雀仔講話?顧露萱說,害怕嗎?我搖搖頭。顧露萱說,我還能和鷹婆說話,驚嗎?我說,我知,你就好似卡通片里頭那只布雷斯塔警長。你剛才講話時,有對鷹的眼睛。顧露萱說,可惜我沒有狼的耳朵、豹的速度和熊的力量。我說,你為什么要和雀仔講話?她說,不為什么,和雀仔說話比較好玩。

    我說,你要小心點。

    我說,也不用太擔心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4

    鷹婆飛,鷹婆叫,鷹婆黑黑冇佬要。放學歸來的小孩們拍手叫著,圍著一個渾身污泥的小女仔轉。王鯨說,散了散了,別逼我打斷你們腳爪。小孩們歡叫著逃走,剩下小女仔懵懵懂懂地望著我們。王鯨拉著我快步離開。我說,只要黑一點,女的,他們就叫鷹婆了。王鯨說,搞不好以后只要是個女的,就挨叫鷹婆。我說,講到底,鷹婆害過人、吃過人沒有,為什么大家那么驚怕?王鯨說,只要能操控鷹就可怕,還用問。我說,就好似遙控飛機,她不過在遙控一只鷹,只要不做壞事,管她呢。王鯨鼻子里哼了一下,搖了搖頭,不再答我的話。

    我們同往常那樣上罐仔嶺打雀仔,奇怪,今日配合得很不好,不是他慢半拍,就是我看走眼,打半天只收獲了一只小小的青頭。我們都覺得索然無味,就提前落山。途中,遙遙看見泡桐樹下坐著個女仔,面目被斑駁夕影弄得難以辨認。我看了一會兒才叫她,顧露萱,你在做什么?她不回答,她的頭發又黑又蓬,像鷹婆的尾羽一樣黑、一樣蓬。她指了指我們的網兜。我猶豫了一下,遞給她。她解開網兜,把里面那只青頭小心地捧出來放到地上,又用枯枝挖了個小坑,像埋一片樹葉那樣埋了這只青頭。等她直起腰來,王鯨就說,雀仔雖小,也值五角紙,拿來。顧露萱不理會,換個方向低頭要走。王鯨叫,不能走。我說算咯,幾角紙就當送了。王鯨還是喊,不準走!顧露萱翻轉頭剜他一眼,王鯨嚇得松手。顧很快就消失在樹林里。王鯨氣喘喘地說,她的眼好似鷹眼啊,黃黃的一輪。

    我不知道鷹眼生在人,尤其是個女人身上是什么樣的,我好后悔,當時沒上前看個清楚。如果我能看個清楚,說不定我就不再中意她了??墒俏矣钟X得,不管是人是鷹還是仙,中意就是中意,古代不還有人中意白蛇嗎?不僅有人中意白蛇,還有人中意狐貍,中意金魚,甚至有人中意田螺,中意五彩石和紫色草,沒什么奇怪的,人并不比鷹高到哪里去,人家鷹婆還看不上你咧。想著想著,王鯨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落山。此時天已暗了,蛇蟲出洞,草頭亂抖,往時我們還沒有試過在嶺頭摸黑打雀仔,現在更是不敢。

    后尾我記得清楚,那天夜與日的分界線,不知怎的變得特別分明,就在我們翻轉頭的那瞬間,猛然追了過來,所有關于山精鬼怪,尤其是鷹婆的新近傳說,一齊涌進腦海里。我們恐懼著黑暗,便小跑起來。開始還笑得出,后尾心頭狂跳,連呼吸都顧不上。我們好似車輪滾落山,撞斷了不少幼松,沖進了一個爛泥塘里。好半天才爬起來,我順手拉出一只豁了口的皮鞋,里頭的泥水鉆出條黃鱔,爬上我手臂。我以為是蛇,嚇得趕緊抖掉。王鯨笑罵,到手黃鱔粥都被你錯失!笑著笑著他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的手帶出一顆菠蘿那么大,又黑乎乎的東西,像是顆雷,雖然傳說當年越南在邊界埋了不少雷,可不是早清掉了嗎。他捧著那顆沉甸甸的金屬做的東西,像捧著不幸橫死的親人的骨灰甕,抽噎起來。他拖著腳朝我走來,我嚇得不敢動彈,滿頭冰冷汗水。我想起有年大樓死了個人,是落水死的,已經救回來到豬肉鋪了,放在油膩膩的水泥案臺上,清掉口鼻的海藻,俯臥著控水,又按壓胸部,往口里灌姜湯,中間好似活過來一兩分鐘,但很快整個人又不動了,慢慢地紫透了,涼透了,死透了。人們散去,過幾日就忘掉了他,照舊在他睡過的案臺上斬豬骨賣。不幾日,有只到處亂咬的癲狗過來,咬得老板娘兩歲的兒子遍體鱗傷,老板娘一邊包扎一邊罵孩子一邊哭出聲來。我想起我爸爸和王鯨爸爸,他們都在去年,也就是1995年下崗了,他們找不到錢,都在屋里痛打自己的老婆子女,我們很快就沒米落鍋了,我們要餓死了,要被鷹婆啄爛全身了……不知怎的,在王鯨手捧地雷逼過來的瞬間,我想起那么多場景,我最后想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如果我們死了,給我們收尸的爸媽一定罵我們,為什么把自己整得這么七零八落好難找。

    不幸的是,雷是啞的。

    或者,我和王鯨以后會變成粉仔,為了一點點白粉就去路上劫那些小學生,剝光他們衣衫搜錢,就好像把我們小學時受到的同樣侮辱報復回去。渾然不管報復的對象換了。我們不管,我們只要報復。我們搶到錢也吸了粉,幸福地上山,一邊放黃家駒的《海闊天空》,一邊“砰砰砰”(當然早已樹膠槍變大拗腰),雀仔像黑色大雨一樣落下來,落滿頭滿身,我們就在腥臭的雀雨中慢慢被融掉。

    第二天醒來時,媽媽給我端來一碗白粥,浸著條腌蘿卜,還有一勺咸炒螺肉。我呼嚕呼嚕灌完粥,才聽清楚媽媽已經重復了兩遍的消息——王鯨的爸爸盲了一只眼。我問,王鯨盲了一只眼?我媽說,是王鯨他爸爸。我說,你確定是王鯨的爸爸,不是王鯨自己?我媽說,我難道還會搞錯?我說,嚇死我了,還以為不能再和王鯨玩了。

    我爸他是被鷹婆啄盲的,死鷹婆好毒,啄出我爸眼核,也不吞,也不扯斷,就剩條肉筋連著,我爸忍痛,被從嶺頭拉到嶺尾。我爸說,求求你,慢點慢點,求求你,松口行不行?疼死人了。我爸說,我做了什么錯事,要受你這樣罰?是不是恨我打盲你眼?一眼還一眼?我爸說,難道是那天,那個妹仔……我識得她的……我只是同她吹吹水,耍一耍而已,不信算了。后尾鷹婆玩膩了,拉斷那根弦,丟在沙里,飛走了。我爸撿起來到海水里洗干凈,捧在手里顫顫巍巍走下嶺。他說他的眼核還和自己聯系著,覺得腌得生疼呢。他說還能看見這個眼核看見的東西,他把眼核拿在背后給我們表演,讓我們拿書給他手上那只眼核看。趁他睡覺,我媽把那只眼核丟進黑色垃圾袋中。我爸醒來時大喊,我另一只眼看不到了,你們丟哪頭了?他跑到垃圾堆刨出那顆眼核,洗凈了寶貝似的握在手里,睡覺就含在嘴里,安心地入夢。哪知半夜打呼嚕不小心吞落進去,第二天化成一團屎了。

    王鯨同我講了上面這一大堆話,我覺得他在故意惡心我,無非是想證明,鷹婆是會害人的。我問他想怎樣辦。他說,我要報仇,我要打掉那只死鷹婆。我說,不然你也打掉它一只眼就算了。他說,不,它整條賤命才抵得過我爸一只眼。我問他打算怎么實現。他說他也不知。我們去見他爸爸,只見王叔半個頭纏著白布,眼洞處拳頭大血漬,見我來了就說,吃了嗎?我點頭,王叔說哦。我很想問王叔,他那只眼核還能不能看見東西,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我盯著他那團血漬,越看越覺得似朵玫瑰花。王叔憨憨地笑了一下,讓我想起我爸,我已經很久沒看見他了。我爸販了一批沙蟲干,說要到湖南郴州去,聽講那里的人沒見過,更沒吃過美味的爆炒沙蟲干,他們不知這等神物下酒簡直一等一,所以肯定會搶斷手。那陣時我爸眼冒金光,仿佛已看到湖南佬搶吃吞掉手指的盛況。我爸說賺夠了要順便販批蛇膽返來,但幾個月過去,我都快要初中畢業了,他還未見蹤影,而且我記得,好似永州蛇才多。

    王鯨問他爸爸,看見誰是鷹婆仙了嗎。王叔說,什么鷹婆仙,亂講,我就見到一只鷹婆,好卵大好卵大,日頭都遮住了,嘴爪鋼鐵樣的,撲過來照我眼就啄,都不聽解釋。王鯨說,那你說什么妹仔是怎么回事。王叔僅剩的那只眼盯著地面,沒事沒事,跟這沒關系。王鯨說,是不是顧露萱?王叔抖了一下,然后瞪了瞪王鯨,都講沒關系了,誰認得什么。我問,那只鷹婆還有什么特別的嗎?王叔說,有只眼是白的,它一定錯怪了我,以為我打盲它眼。我們走時,他在背后細細聲說,得閑幫我找找眼,我覺得眼還在,多謝。

    我們在嶺下朝嶺上望,偶爾有黑點盤旋在嶺頭上空,我們的目光跟隨著它走,卻不敢向前多走一步。碰到直升機巡航邊境,嗡嗡嗡經過高空,我們就歡呼起來。黃昏來臨,成百只蝙蝠飛來飛去吃蚊子,王鯨撿起石子擲去,數十次之后竟然擊中了一只。王鯨撿起來,將那只老鼠臉攤開,四肢釘在一塊腐朽的船板上,用的是從板上扭下來的生銹鐵釘。王鯨說,我要照這樣釘死那只鷹婆。他每說一個字,我心中的寒意就增一分,我的眼前,一直晃動著顧露萱的面容。

    我和王鯨每日照常上課,所在的那個破校園都是水泥地,連棵小樹苗都沒有,盡管我們偶爾帶樹膠槍去學校,但也沒有雀仔可打。自從那日在嶺上受了驚嚇,我害了厲害的咽喉炎,頭時不時地發起熱來,看東西總是朦朦朧朧。王鯨照舊日日罵鷹婆,罵顧露萱,但是顧露萱不是我們學校的,好似在很遙遠的一個衛校讀書。王鯨不想在大樓生事,就騎半天的單車去衛校,堵了幾次,都找不到她。我想告訴王鯨不要再去惹她,她真的很可能是鷹婆,但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王叔因為沒了一只眼,心情差到做不動活,每晚王鯨都早早被他拖回去做飯。趁黑,我偷偷貼著墻根,溜進顧露萱那棟樓去找她。我跟她說,你要小心點。聽起來像威脅,而且我內心隱隱涌起一股對王鯨的內疚,就好似,我同顧露萱講的每一句話,都在背叛他。顧露萱穿著一雙粉色的涼鞋。她說,你是不是怕,怕你爸媽知道你來找我?我正吞下她遞過來的壓縮餅干,說不得話,便搖了搖頭。她說,放心吧,我就要走了,我媽說,要搬去衛校旁邊住,方便我上學,反正我死鬼老爸也不知猴年馬月返得來。我說,那鷹婆呢,能不能叫她放我們一馬?顧露萱說,你們能先放雀仔們一馬嗎?我說,我們要吃飯啊。顧露萱說,怕是大家都是打來玩罷了。我問,那巨鷹婆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顧露萱說,我只能告訴你,它好似一團黑煙,有好多逝去的生命,附著在鐵上。我說,這樣下去它會不會殺人?顧露萱說,說不好,但和我無關,我要走了,不再回來了,你想不想也離開這個鬼地方?我搖搖頭,心里面一陣低落,卻忘記問她幾時離開。

    找不到顧露萱的王鯨,每天回家都重溫“小霸王”學習機,打打坦克出氣。直到有天他老子瞪著一只眼走近來,一腳踢爆了“小霸王”,然后對他飽以老拳。王鯨裹著紗布去上學,成了貪玩學習機不學習的典型。他懶得理那些嘴碎的人,干脆不再返學,拉著我去刨螺?;貋淼穆飞?,我摸著粗糙的下巴,突然想到我可能離變成一個爸爸也不剩幾年了,盡管自己還是個孩子。十六歲畢業,去跑兩年船,找個女工或售貨員成家算了,因為不知道上了船,下來是多久之后,又或者再也回不來了。人們無論做什么事都很容易回不來,就好似我至今未歸的爸爸。我困在對未來的懼怕中,一直出不來,抬頭發覺已回到王鯨家。我瞧瞧王鯨的紗布,又瞧瞧王叔的紗布,將我的注意力轉到這對父子身上。王鯨等他爸一走,就對我說,我報個卵仇,我被卵報仇了,我不恨鷹婆了,她啄得好啊。喂,卵仔你在發什么蒙?

    5

    我習慣望著顧露萱的背影發夢。偶爾她會微微轉頭,用余光看下跟在后頭的我,就慌亂地轉回眼珠。有時,一路無人,沙沙的腳步聲帶我步入另一個世界:眼前出現暗綠的水體,那半浮半沉的大魚瞧得清楚,竟生著和我極似的臉。大魚慢慢活過來,擺個尾,生出四肢,爬上岸,直立起來,變成了猴子,又挺直了腰,變成了我,變成了現在跟著顧的我。短到幾腳的路程,我已在夢中同她結了婚,生了個布娃娃似的“細佬哥”,已經能拎起樹膠槍,顫巍巍地跟大孩子打雀仔去了,顧露萱劈手奪下他的武器,大喊一聲——卻是扭過頭來對著我,將我整個人震醒。如果不喊,可能要同她夢過一世。

    顧露萱常常在草叢里翻找雀仔尸體。若是新鮮溫熱的雀仔,就四周看幾眼,然后拉我走開,說附近必有鷹婆候在暗處,等無人時再來享用獵物。更常見的是另一種,密密麻麻的血孔中黑血凝固,像是被鐵砂轟個正著,打得爛融,連打它的人都懶得挑砂,丟在那里似一坨垃圾??亢5纳巢莸乩?,則多半是追吃捕撈船棄掉的魚。而不慎沾滿廢機油死掉的白色水雀,已經腐爛發臭,眼球挨螞蟻食空,成為搬運的通道。我捂住鼻子,勸說讓它們原地爛掉就好,但她不肯,硬要挖一個坑埋掉,說她外媽講過,這樣雀仔才能隨土化去,魂靈才能從纖巧的骨架里掙脫出來,變成大地的頭發——青草,慢慢穿出地面,進入下一個循環。土坑填滿之后,坐在草地上,我們開始聊起很久前的事。原來,由細陣時(小時候)開始,她就總撿些挨打傷或凍僵的雀仔回來,船佬阿爹不知何故特別反感,碰見她喂雀仔就開罵:沒那條東西就算了,還是個不長進的貨,日日撿這種廢品回來,要浪費幾多米去喂???罵完搶過雀仔摜死在地。顧露萱后來跟我提起,她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哭鬧過,總之后尾漸漸習慣了,平靜地接受著這一切,卻再也不同顧叔講話。趁顧叔出海,偷偷地繼續救助受傷的雀仔。

    記得最深的是那次,顧叔從外頭返來,正碰上她要帶雀仔去放飛。那是只小個的青頭,已恢復得七七八八,信任了顧露萱,捧在手心也不會亂飛,像家養的小雞,親昵地啄著她的掌,癢癢的。顧叔粒聲不出(一聲不出),等她擦肩而過,突然貓腰,從后頭伸手奪過雀仔。壯碩的身軀阻擋她的施救,承受她的拍打和抓撓,同時雙手抓住青頭的翅膀,像扭蘿卜秧子似的用力一扭。顧露萱聽到咔咔兩聲,內臟霎時冰涼,就好像自己的兩根臂膀也挨扭裂了。雀仔撲通被拋落在梯級上,成了坨奄奄一息的肉。她捧起來,怔怔地撫摸著雀仔,知道雀仔恐怕再也不能飛了,不能飛的雀仔活著,也不過是條行尸走肉罷了。后尾只好藥死了它,埋掉了。

    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她突然老是出去,找外頭人瘋玩,很晚才回家,惡劣的傳聞就是那陣時起來的。直到一日,顧媽發現她沒回家,打了一圈電話,才從她學校的好友嘴里得知,她買了車票要去佛山打工,已經在火車站了。顧叔立即騎上摩托,瘋狂馳向那個有牛吃草的車站。發車前逮住了她,捉鵪鶉似的掐著脖子推出來。怕她跳車逃走,用彈力繩縛住雙手雙腳,再搬上車后座,帶回家關起。那幾日她異常安靜,跟誰都不說話。顧叔買了只鴨,丟在衛生間,等養個把星期再殺來吃,跟她說,到時你也不食這只大雀仔?人就是要食雀仔,不然就要餓死,你怎么蠢到去救呢?這么中意就和它蹲廁所吧,聞它的屎臭……說完走去飲酒。她解開鴨子腳上的繩,想同鴨子講話,但講來講去都講不通。她開始回憶鳥的語言,開始學各種鳥叫,青頭、白面、貓頭、紅腳、八哥……學著學著,忽然像鷹婆那樣長嘯起來。正在喝酒的顧叔怕得手抖,酒灑了一地,沒想到平日文弱的女兒竟癲了。顧露萱見他這樣,存心嚇他,便爬上柜頂,學鷹婆樣昂起頭來,用陰冷可怕的眼神居高臨下去刺他。顧叔又驚又氣,嘴上說著沒眼再看你這癲婆,把杯一丟就鎖了門,出海去了。

    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變成鷹婆,顧露萱對我這樣說,細陣時,外媽還沒過世,她同我講過上代有個鷹婆,也就是鷹婆仙,能請出一只大鷹婆。那阿姨和外媽關系很好,當神話同她講,以為細佬哥不會當真,未料到外媽不知哪里來的膽,會偷偷去看。外媽看到,大鷹婆好似并不聽鷹婆仙指揮,只是站得高高的,和她對望,偶爾扇扇翅膀鳴叫幾下,久了鷹婆仙也懶得再請。鷹婆仙老死后,就再沒別的女人變成鷹婆仙了。外媽說鷹婆仙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修煉成的,之前就是一直在學習鷹婆的叫聲和神態而已。我想,我也可以慢慢學,一聲又一聲,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我追蹤著鷹婆,不停地和它們對話,直到有一日,我撿到了一只鷹婆仔。小小的一團,似經歷倒春寒的燕子,硬掉了。捻起來輕輕放手里,不多時,手心的熱氣竟使它慢慢活了過來。把小家伙帶回家,喂它稻谷、苞米、青蟲、蚯蚓,它統統不吃。卻對剛殺了滴在粗陶碗里,還冒著熱氣的鴨紅很有興趣,踉踉蹌蹌地挨過去,小口地啄飲著,像雞仔飲水……

    我望著顧露萱,她兩眼水汽迷蒙,放在膝蓋的手指微微挪動,下意識地做出撫摸的動作。

    但我早又聽王鯨提過,傳聞發現它時,在一個黑色肥肚甕里縮著,那種甕是本地慣用來裝死人骨的。新中國成立以前,大樓所在地是座遍布墳塋的荒山,住在土饅頭里的多是周圍漁村的死者。戰爭年代,子孫避亂四散,好多墳變作了無主墳,不少死人骨甕埋在土里沒撿。上世紀80年代初,鏟平了一小塊做打靶場,白日也陰冷得令人根本無法靠近。過幾年又開辟作宿舍區,建起了大樓。想是工人挖地基,翻了出來,又懶得處理,就隨手淺淺埋在旁邊了。很快,散發中藥味的大葉子野草就覆蓋了這塊土地,一年又一年地死和生,一年又一年地掩藏著土里的秘密。常年水澇沖刷,終于,一個甕子露出了地面,被人——很可能是細陣時的江三,他以炫耀的口吻跟周圍人講過——踩破了。說是,里頭鉆出一只閹雞仔大小的骯臟黑鳥來,彎鉤的嘴,黃色的眼輪,竟是只幼鷹。甕里的死佬骨頭不見了,似已被它食化殆盡。發現者驚叫著逃開,而由那刻開始,鷹婆的影子不時地刷過九棟大樓的地面,且越來越巨大……

    顧露萱說,別錯認,鷹婆仔不是后來的巨鷹婆,它只是普通的鷹,但如果不是它——停頓很久,接著又講起來。隨著她的話聲,我的眼前現出一道爬升的黑煙。顧叔手拿火鉗,夾住鷹婆仔摁在煤爐上烤。嘴被黑色電工膠帶牢牢地裹纏,爪子還在微微發顫。身子似融化了,變成了逃逸的濃煙。顧叔轉頭去淘米洗菜,做一半才匆匆回來,把它從爐上撤下,瞇著眼睛尋找可吃的肉??窘沽?,食不得了。顧叔對走過來的她說,身體微微一抖,似是防著女兒撲過來。但她只是蹲下,將下巴放在膝間,兩手下垂。顧露萱接著說,是在害怕吧,我輕聲同我爸講,你是在害怕吧,你怕這樣一只鷹婆仔。顧叔一巴掌打翻她,罵道鬼才怕這小東西。她爬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向房間,就在她快要進入臥房時,突然聽到顧叔的尖叫,回頭看,一個碩大無比的雀仔身軀充塞了整個陽臺,擋住了日頭,而嘴里叼著的,正是那坨痛苦的生命余炭……

    但顧媽媽不知怎么回事,總在故事高潮處出現,一看到她的眼神,我就知道該走了,也好,自己正要跑去王鯨家,借課業筆記給他看。剛進他家門,就聽見——顧叔啊,我同他還挺聊得來的原來,王叔對兒子說著,灌下去一杯,隨即發出拖長的贊嘆聲。受傷多日,到今天王嬸才準他喝上兩口。王叔看我一眼,接著說,那家伙原來很愛吹水的,講他老婆那么靚,卻沒人要,還在猶豫,岳母娘就已經定了他,直接拖家來吃飯,后來仔都落地了,才發現,岳母娘竟是傳說中的鷹婆仙,只是老輩都不傳講,暗地不許自己兒子跟他老婆來往,顧野牛嚇出幾身汗,對老婆也不敢再呼呼喝喝了,好在鷹婆仙沒幾年就燒了煙囪。

    王叔左右望望,神情像個潛入敵營的間諜,但你們知嗎,顧野牛同我講,他老婆賭錢也不敢打了,因為,他女兒警告過他,他講他女兒,就是你們老叫什么萱的,居然也是個鷹婆仙。有回老顧烤了她的雀仔,她火了,叫來大得嚇人的鷹婆,把老顧嚇得屎尿齊出,滾出家門逃了。王鯨說,車大炮吧,她要是這樣厲害,怎么我還見蔡黑仔欺負她說要整花她面,連聲都不敢回。王叔說你懂什么,鷹婆也不是想叫就能叫,總得搞些什么儀式,符合鷹婆心意才能叫,或者去吃東西了不在。王鯨說,你是不是趁鷹婆不在,也去欺負顧露萱?王叔站起身,一句話堵在喉嚨頭出不得來,眼洞處雪白的繃帶,又滲出了血。我連忙攔住他,拉他坐下。王叔撫著胸口說,算了算了,不同你計較,我問你們兩個不懂事的,知道鷹婆仙怎么來的嗎?這要從幾十年前說起,那時我們種地有了收成,天吃一分,地吃一分,蟲吃一分,人吃六分,還有一分留下來,給雀仔。天地人蟲雀,皆大歡喜。雀仔和人也相安無事。聽聞那時鷹婆就開始出現在嶺上了。后尾,人嫌六分不夠,開始撈魚,還嫌不夠,開始打雀。但也沒聽說,有哪只鷹婆會去嚇人,更不用說啄人,可能打雀仔的人還算少,打鷹婆的根本沒有,那年頭土槍不頂事,經常炸膛,搞不好雀仔沒打到,還丟一兩只手。到后尾,裝備好了,沙膽了,連鷹婆都瞄上了。再后,工開始沒得做,肚子又老叫,一日三餐都指望著雀仔那幾兩嫩肉……

    聽到沙膽這個詞,我不由想起,本地語言喜歡講反話,比如大膽不叫大膽,叫沙膽;肝不叫肝,叫濕,怕旱;舌不叫舌,叫利,怕折本,多半是莊稼人和生意佬改的,雞濕、鴨利就是雞肝、鴨舌。這是爸爸教我的,我覺得很有意思,就一直記著。顧叔逼顧露萱吃雞濕或鴨利,為了報復,她會把魚翻過來——船佬大忌,翻魚等于翻船,海邊人都知道這規矩。

    聽說了吧,老顧前段時間翻船了,王叔說,在公海挨海盜抓走了,賣掉他女兒都未必夠贖他,有傳他已經被射成篩子,丟進海里了。我看這事同他女兒,那個鷹婆仙有關,他們不是關系好差嗎,一定是做女兒的詛咒了做爸的。你們想,那么大只鷹婆都叫得出來,還有什么做不到。我說,叫出鷹婆的人不是她。王鯨問,那是誰?我說,打雀仔的我們啊,我們不濫打濫殺雀仔,它就不會出來了。

    王叔笑得像豬叫,嘿,你倒會替她說話,不過凡事確實不能過頭,過頭了那只大鷹婆就會出來,幾十年前就是這樣,海邊地的雀仔都快死絕了,大鷹婆刮過每個獵手的頭頂,這才止住了大家的腳步,奇怪,這只大鷹婆不去捉雀仔,反而保護起雀仔來……

    不如我們把誰是鷹婆的事說出去?

    王叔說,不行,鷹婆會殺了我的。我可不蹚這趟渾水,還想留一只眼看路呢。

    我感到我的扁桃體又痛了起來。

    …………

    (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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