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023年第4期 | 尚德琪:一切都未曾遠去
那頭驢,還有那頭牛
包產到戶前后很長一段時間,家里一直喂著一頭驢和一頭牛。白天拴在一個槽上,晚上臥在一個圈里。不同的是,此前是生產隊的,此后是自己家里的。
耕地、碾場的時候,它們并肩前進。但在耕地、碾場之外,驢似乎還有更多的活要干,播種時拉耬,運肥時拉架子車,推磨時拉著厚重的石磨一圈一圈地轉,然后就是各種各樣的馱,馱水、馱糞、馱草、馱糧食。古代詩人和畫家筆下的牧童,差不多都是騎牛的,但在我們老家,孩子們都喜歡騎驢,累了或者懶了,或者想證明自己勇敢了,只要有機會,就一躍而上,騎在驢的光脊背上,像開著一輛敞篷車一樣洋洋得意。上了年紀的人趕廟會、走親戚、上衛生院看病,驢也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所以,每一個養驢的家庭,都給驢準備了好幾套“行頭”,一套拉的,拉犁、拉磨、拉車;三套馱的,一套馱水,一套馱糞,一套馱人。
與驢同吃同住的牛,好像要輕松許多。所以,很早以前,我就意識到牲口之間也存在著不公平。牛只是季節性忙碌,驢則是年頭忙到年尾,這深深地激發了我的正直之心。如果驢和牛一起從莊稼地旁經過,而且都吃了地里的莊稼,我寧愿打牛也不打驢;如果我在路旁發現一棵嫩草,如果剛好拔了下來,我寧愿給驢吃也不給牛吃。碾場的時候,驢和牛都可能趁人不備把屎尿拉在糧食上,我寧愿罵牛也不罵驢;吃草的時候,牛和驢都可能把草拱到地上,我寧愿認為是牛干的也不會認為是驢干的。推磨的時候,驢是蒙著雙眼的,但這并不影響它偷吃,而我則更愿意將它的偷吃行為歸之于麥子剛剛破碎后那股清香的誘惑,因而一次一次勸自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包產到戶時,為平衡土地質量,各家各戶分到的土地大都東一塊西一塊。我家除了莊子周圍十幾畝地之外,五六里之遠的小灣有一小塊,生產隊海拔最高的牛家梁上有一小塊,河對面幾乎無路可去的馬壕里有一小塊,山背后另一座山的陰洼里也有一小塊。如果在這些地里種糧食,要耕一次,要種一次,要鋤一次,要收一次,還要運回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見得有什么收成。所以,這些遠處的、陡處的、高處的山地,基本上都種上了苜蓿。所以,小時候我就知道,苜蓿有一種特殊本領,它的根可以鎖住自己生長所需要的某種營養,因而可以在貧瘠的土地上茁壯成長。很久以后我才懂得,苜蓿屬于豆科植物,那種本領應該歸功于它的根瘤菌。苜蓿是最好的飼草。你一定知道我要說什么了,對了,驢往回馱苜蓿的時候,我心里要稍微舒服一些,因為這畢竟也是為了它自己的生活。
但割草的時候,牛和驢是一起去的。因為剛割了苜蓿的地里,還有許多低矮的雜草,是放牲口的好地方。只是回來的時候,人背一捆子,驢馱兩捆子,而牛只是甩著尾巴,撇著八字步,不緊不慢地走著。所以,我會在上坡的時候特意拽著牛尾巴借一點力。這當然并不能減輕驢的負擔,但滿足了我打抱不平的心理。好在,牛也不驚詫,也不掙脫,仍然撇著八字步,悠悠然地走著。很多次之后,我突然覺得,牛與驢之間的不平衡,其實并不是因為牛在耍奸溜滑。
牛有牛的命,驢有驢的命。這并不是說驢天生就比牛命苦,而是說牛和驢的命之所以不同,只是因為它們有著各自不同的用途而已。不然的話,那么多家庭都養兩頭牲口,但為什么不養兩頭驢,也不養兩頭牛,而要養一頭驢一頭牛呢?
老人們說,驢性急,有時不免慌慌張張,緊走幾步可能就要停下來;驢率性,關鍵時刻可能會把持不住,有時甚至會撂挑子。比如耕地,如果沒有牛的引導,順著驢的脾氣,復雜地形的邊邊角角就很難耕得到;比如碾場,如果沒有牛的穩當,跟著驢的節奏,累不死人都會把人的腰閃了。牛是慢性子,恰好牛也比驢更有力氣,所以,驢與?!肮彩隆钡臅r候,基本上都是順著牛的意思在走。而這,也正好是人的意思。
這樣一說,牛和驢就同樣重要,也同樣可愛了。那個時候,飲牲口要到河里去。但人得跟著,跟著它們到河里,讓它們喝足了水,再跟著它們回來就行了。但人有懶的時候,很多很多次,我飲牲口時站在河邊等著它們,它們當然也不是每次遂我之愿。更多的時候,喝完了水以后,驢有時要啃幾口堿土,撒一陣歡子,牛有時也會到處轉一轉,吃幾棵野草解解饞,但只要我稍稍多點耐心,總會有一個帶頭往回走,另一個也跟著回來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糧食缺,柴草也缺。農村人住窯洞,睡的是火炕。驢糞和牛糞都成了燒炕的燃料。開始的時候,我喜歡驢糞,因為它比牛糞更容易曬干;后來,我也喜歡牛糞了,因為牛糞比驢糞更耐燒。牲口糞本來就是肥料,燒炕之后變成了草木灰,仍然是肥料。不同的是,牲口糞是有機肥,草木灰是無機肥,如此而已。
那頭驢和那頭牛曾經拴在一個槽上,臥在一個圈里,盡管一個會踢,一個會頂,但它們之間不曾有過傷害,也不曾有過沖突,也許是我沒有發現吧!而且驢沒有踢過我,牛也沒有頂過我,這是千真萬確的?,F在想起來,每一戶人家,他們家的那頭驢和那頭牛已經與他們成一家子了。早上起床后,先得把它們從圈里拉出來拴在外面,添上草;晚上睡覺前,先得把它們從外面拉進去拴在圈里,添上夜草。在那個年代,好多好多家庭之所以能夠挺過來,驢和牛是有功勞的,盡管驢有驢的脾氣,牛有牛的性子。
籠匠,或者木匠
在農村,沒有一點手藝是不行的。
每一個家庭,筐是少不了的用具。挖洋芋得用筐,摘辣子也得用筐;裝饃饃用的是筐,裝杏子用的也是筐;給牲口添草得提個筐,給灶火添柴也得提個筐;墊羊圈時得用筐把曬干的土擔進去,挖牛糞時也得用筐把牛糞擔出來。真可謂,筐就是個筐,什么都能裝。
在我們老家,把這種用途的筐叫“籠”。是不是方言呢?由慶陽學者編纂的《慶陽方言詞典》中沒有找到這個字。是不是這個字呢?《說文解字》中有“籠,舉土器也”,可能是一個重要的線索。所以,我堅定了用這個字的決心:一、和“筐”字一樣,“籠”字也是竹字頭,二者有緣分;二、“籠”和詞典上所說的“籠子”部分功能有關系,都是用來裝東西的,盡管裝的東西不盡相同;三、“筐”是編出來的,“籠”也是編出來的,二者有相同的工藝。
這個意義上的“編”,我們一律叫“打”。比如,編席叫打席,編草帽叫打草帽,自然編籠就叫打籠。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大家不是把編毛衣叫打毛衣嗎?
籠分為兩部分,用來裝東西的部分叫籠體,由籠底和籠幫組成,籠底看起來像一個過密的蛛網,籠幫看起來像一個精細的圍欄;用來提起的梁叫籠鋬,形若弓,氣若虹,如一橋飛架南北,總而言之,統而領之。
籠跟榆樹關系最密切。做籠幫最好的材料是當年新生的榆條子,細若筷子;做籠鋬最好的材料是生長三五年的榆樹枝,粗如搟面杖。神奇的是,山坡地畔到處有榆樹,而且,差不多每一棵榆樹上都有打籠所需要的這兩種材料。記得小時候,院邊大石頭底下時常壓著父親剛剛焌好的籠鋬?!盁a”的意思是,用火將樹枝烤熱使之軟化,然后彎曲到所需要的弧度。對榆條子的處理,有兩個步驟,一是“割條子”,到了秋后,榆樹葉子快落的時候,把榆樹條從榆樹上割下來;二是“括條子”,就是削掉榆樹條上面的細枝,捋掉榆樹條上面的葉子。
父親好像不會打籠。有一年,父親準備了好多榆條子,可能因為找不到幫忙打籠的人,只好將條子埋到土里面,以保持水分。但后來挖出來的時候,全都發霉變脆,完全不能用了。我能感覺到父親的失落,也能想象到父親因為找人打籠被回絕時的無奈。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開始學習打籠的技術了。我清楚地記得,到了初中的時候,家里的各種籠差不多都是我打的了。
俗話說:“打籠不難,走三擰沿?!薄白呷焙汀皵Q沿”是打籠最難的兩道工序。為了使籠更結實,也為了讓它放在地上更穩當,就要在籠底與籠幫的銜接部分采用一種特殊工藝:不是一根條子打完了再接著打另一根條子,而是讓這一圈上的所有條子從此同時起步。這就叫“走三”;因為條子都是從粗的一頭開始的,所以形成一個明顯的分界線,這條線大概就是“三”吧。為什么叫“三”,我就不知道了?!把亍本褪腔\口,“擰沿”即收口,就是把作為龍骨的條子像繩子一樣擰起來,要點在于:一、籠沿本身要擰得緊致,不能松松垮垮;二、籠沿與籠幫要結合緊密,不能留有空隙。
開始的時候,我先把籠底打好,然后像提著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一樣,到村里的打籠能手跟前學“走三”;再回去把籠幫打好,又像提著一個完全石化的水母一樣,去學“擰沿”。沒有多長時間,從焌籠鋬到“走三擰沿”,關于打籠的一切技術,我似乎全部掌握了。有一年,我甚至心血來潮,抱著“炫技”的心態,打了一只足夠大的“大老籠”和狀如孿生的一對“糞籠”之后,又廢物利用,用更細更短的小條子,打了僅能裝十幾個杏子的“迷你籠籠”,還僅憑所見用紅柳條打了一個腹大如盆口小如碗的“氣死貓籠籠”。那時候,我感覺,在打籠這方面,我差不多已經成專家了。遺憾的是,我沒有打過專門用來裝糧食的大囤子,也沒有打過專門用來背東西的背簍。但我感覺,我會。更遺憾的是,自從參加工作以后,再也沒有碰過任何條子、打過任何東西了。但我感覺,我仍然會。
搟氈的叫氈匠,合繩的叫繩匠,如果打籠也算是一種手藝的話,我是不是可以算一個“籠匠”呢?有時,從手機上看到農村老人打籠的視頻,我就特別有感覺,似乎那個打籠的老人就是我,我甚至覺得我比他們打得更好。
人生不能倒回去。和初中同學開玩笑時,我曾經非常自信地說,如果我這一輩子一直在農村,我一定是一個不錯的木匠。曾幾何時,家里請木匠做木活的時候,我站在旁邊能一晌一晌地看;當木匠要用什么工具時,我總會在第一時間交到他手里。我也曾經用家里幾件簡單的工具和一些邊角廢料,偷偷地做過一個半成品的小書架;后來在一位木匠的幫助下,終于成了一件“家具”。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但我仍然耿耿于懷。幾年前,我買了一本據稱是“教科書級”的《木工全書》,又委托在老家的二哥買了幾截木頭,甚至從網上買了一臺木工專用的臺鋸直接發回了老家……
農村變化太大了,打籠的少了,榆條子也沒有人割了;做木活的少了,木頭也不值錢了。但我仍然喜歡那些手藝,仍然想做一個手藝人。
冰 草
冰草冰草,與“冰”有什么關系呢?反正,在我們老家,就是這么叫的,也是這么寫的。
冰草是野草里面最“野”的草。不論什么地方,墻角、院外、地埂、路邊、人跡罕至處,荒無人煙處,它都能扎下根,它都以為是它的故鄉。在隴東山區任何一個小山村,以它命名的小地名,聽起來都是那么順口,比如冰草洼洼、冰草梁梁,比如冰草崄崄、冰草壕壕,比如冰草嘴嘴、冰草峁峁,比如冰草臺臺、冰草彎彎,比如冰草畔畔、冰草崗崗,比如冰草灘灘、冰草窩窩。我家旁邊以前有一段小路,是去莊稼地里的捷徑,足夠陡,因為上面長滿了冰草,所以也足夠滑,我們叫它“冰草坡坡”。從那里經過的時候,誰都是小心翼翼地,但仍免不了要趔趄一下,摔倒也是常有的事。我因此想到了其他的事,還說過一句不咸不淡的話:生活不是不可以抄近道,但一定要小心腳下的冰草。
冰草是雜草里面最“雜”的草。不論地里種什么,木本的、草本的、多年生的、一年生的,它都能結伴而行,都以為是它的知音。你種糧食,它和糧食一起生長;你種蔬菜,它和蔬菜一起生長。你種樹,它圍繞在樹的周圍;你種花,它圍繞在花的周圍。你不想見到它,它就在你眼皮底下;你一點都不喜歡它,但它一點都無所謂。1957年初,毛澤東同志在一次講話中說過一段話,說的好像就是冰草:“田里長著兩種東西,一種叫糧食,一種叫雜草。雜草年年要鋤,一年要鋤幾次……雜草一萬年還會有,所以我們也要準備斗爭一萬年?!边@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一個問題,為什么沒有人喜歡冰草,因為冰草活著并不是為了討人喜歡的,它只是不想死而已。
和它長在一起的許多野草,比如甘草、麻黃,甚至漫山遍野的白蒿、青蒿,都進了李時珍《本草綱目》,但它沒有。但冰草確實可以藥用,《中華本草》說用它煎湯當茶喝,可以清熱利濕呢。和它一樣長在莊稼地里的雜草,比如苦荬菜、辣辣菜,甚至人見人躲的沙蓬、刺薊,都進了鮑山《野菜博錄》,但它沒有。野草之成為野菜,大多是趁其嫰時,冰草好像是個例外,再嫰的冰草也有些老。
冰草也叫賴草,但我不知道哪里人是這么叫的?!冬F代漢語詞典》中,“賴”字有一個義項是“留在某處不肯離開”,是貶義的。從褒義的角度去理解,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堅守”呢?冰草根系發達,生命力頑強,一旦在某個地方生根發芽,就很少有人敢對它說“斬草除根”。很早以前聽說過,種蕎麥可以抑制冰草生長,原理是蕎麥發芽后,退下來的殼可以把冰草芽扣住,使它永無出頭之日。但這可能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我沒有試驗過,也沒有聽說有人試驗成功過。但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每一年收蕎麥的時候,蕎麥地里仍然有繞也繞不過去的冰草。
冰草的葉子特別長,也特別薄,葉子邊緣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鋸齒,在農村生活過三五年的人,很少有人沒被冰草割過手。好在,長在它周圍的另一種野草刺薊,其葉子具有很好的止血功能。將刺薊的葉子揉碎,擠出幾滴汁液滴在傷口,有立竿見影之效。這一點,我有親身經歷,但城里人可能不信。當然,刺薊也不是好惹的,雖然花無比妖艷,但它的葉子上、莖稈上,甚至花托上都有尖刺,在陽光的映照下寒光閃閃。
這也可能是冰草的生存智慧。沒有人為冰草的繁衍生存著想,它就得不斷地完善自己,壯大自己,為自己鋪埋好一條條活路。它想方設法保護自己,但也避免與我們拉下仇恨,以防大家團結起來對它下死手。
冰草還有一個別稱,叫“野麥子”。它與麥子有著怎樣的淵源呢:麥子是從某種冰草進化而來的嗎,或者是人們把某種冰草馴化成了麥子嗎;更多的冰草之所以還是冰草,是它們放棄了進化的機會嗎,或者是人們已經無法馴化它們了嗎?這些我們已經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冰草確實與麥子長得有點像,不論是葉子、莖稈,還是穗子。這是一種偽裝,還是一種模仿呢,也沒有人說得清楚。事實是,長在麥地里的冰草,最不容易被發現。在黃土高原,它的生長節奏基本上與冬小麥保持一致,麥子返青時它返青,麥子抽穗時它抽穗,麥子成熟時它成熟。如果給麥子鋤草的時候,冰草沒有被鋤掉,它就會像麥子一樣被收割。收麥子的時候,也沒有人會把冰草挑出來,如果麥子黃過了頭,人們還會用兩股冰草頭對頭擰在一起,做成麥腰子來捆麥子呢。
長在韭菜地里的冰草也一樣。按常識來說,冰草會比韭菜長得高。但冰草一旦長在韭菜地里,它就要和韭菜一樣一茬一茬地被割掉,再一茬一茬地長起來。所以,韭菜地里的冰草長得更像韭菜,一般高低,一般胖瘦。尤其是農戶家里自種的韭菜,割的時候最操心的就是不要把里面的韭菜一起割回來,揀韭菜的時候最用心的就是要把里面的冰草揀出來。但是,即使從韭菜餃子、韭菜包子里吃出一兩片冰草葉子也沒有人當一回事兒,即使生拌韭菜、清炒韭菜里真的混進去了一兩片冰草葉子也未必有人能感覺得到。冰草葉子和韭菜葉子一樣,都含有非常豐富的纖維,切碎以后,再經油鹽,也許就更難分清了。
俗話說,六月的韭菜驢都不吃,言其太老而已。其實,驢吃不吃嫰韭菜,還是一個問題。話說回來,再老的韭菜要比冰草嫰,再嫰的冰草要比韭菜老。但是,嫰冰草仍然是一直拴在槽頭的驢們、馬們喜歡的零食之一,而老冰草則是大草原上牛們、羊們慣常的主食?!疤焐n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中的草,一定沒有把冰草除外。
冰草是一種聰明的草。在干旱地區,它的葉子比較細,而且經常是卷著的,以便減少水分的蒸發;在潮濕地區,它的葉子比較寬,而且是鋪展開來的,以便充分接受陽光的照射。即使在同一個地方,冰草也會根據降雨量的變化作相似的調整。同一座山上,陰面的冰草和陽面的冰草是不一樣的,山頂的冰草和山下的冰草也是不一樣的。同一條溝里,溝掌的冰草和溝口的冰草是不一樣的,溝畔的冰草和溝底的冰草也是不一樣的。信不信由你,在自然條件下,冰草始終是生存狀態和精神面貌最好的植物之一。
冰草是野草。野草,就是長在野外的草?!半x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睕]有野草,就沒有草原;沒有野草,許多風景會失去底色。如果說沒有一種野草是了不起的,那么所有的野草一定是了不起的。
冰草是雜草。愛默生曾經把雜草定義為“優點還未被發現的植物”。正如英國博物學作家理查德·梅比在他的《雜草的故事》中所說:“這個定義給得既慷慨又友善,暗示即便是已被定罪的植物也還有翻身的可能?!边@些話,是說給冰草聽的嗎?
冰草只能聽到風和雨的聲音,只能聽懂鳥和飛蟲的語言。
椿 樹
我老家到處都有臭椿樹,就是《詩經》中所說的“樗”?!夺亠L·七月》:“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惫胖俚?,一般認為在今陜西旬邑、彬縣一帶,后來也有人把甘肅寧縣、正寧納入其中。我老家在環縣南部,與旬邑、彬縣相距不遠,與寧縣、正寧同屬慶陽,所以我一直認為《七月》所描繪的正是我老家曾經的曾經的生活景象。也就是說,3000年前,我們那里到處都是臭椿樹?!帮L”屬于民歌,應該是最民間的語言。但在老家的方言里,我也沒有聽到有人把臭椿樹叫做“樗樹”。也可能是不小心弄丟了吧。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知道椿樹有臭椿樹與香椿樹之別的?!肚f子·逍遙游》有兩處文字,一處當然是莊子說的:“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绷硪惶幨乔f子的朋友惠子說的:“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涂,匠者不顧?!鼻爸按蟠弧敝傅氖窍愦粯?,后之“大樗”指的是臭椿樹。念書的時候,這不是“知識點”,所以并沒有放在心上,更不知道香椿樹到底是個什么鬼。
我是在吃過香椿之后,才見過香椿樹的。第一次吃香椿的時候,已經到省城工作兩三年了?!跋愦怀吹啊背私o我視覺上的新鮮感之外,還讓我知道,香椿的余味中其實還是有一點臭椿味道的?;蛟S是它太香的緣故吧。有些東西太香了,反而讓人接受不了。所以從此之后,我請人吃飯時,從來沒有點過香椿炒蛋之類。別人請我吃飯時,點了香椿炒蛋之類我也沒有動過筷子。
第一次見到香椿樹是在出差的時候,但我并不知道它是香椿樹,當然我也沒有把它認作臭椿樹。從植物學的角度說,臭椿樹與香椿樹的區別還是很明顯的。最容易混淆的是它們的葉子:臭椿樹葉子和香椿樹葉子大體都像一根羽毛。不同的是,臭椿樹是奇數羽狀復葉,香椿樹是偶數羽狀復葉。翻譯過來就是,臭椿樹的葉片是單數,頂端只有一片葉子;香椿樹的葉片是雙數,頂端有兩片葉子;臭椿樹和香椿樹的葉片上都有可以分泌氣味的小突起,官名叫做腺點。不同的是,臭椿樹分泌出來的是異臭味,香椿樹分泌出來的是奇香味。當然,如果把臭椿樹和香椿樹栽在一起讓我區分,我根本就不需要擺弄這些知識。
我老家沒有香椿樹,臭椿樹因此獨占了椿樹之名。椿樹的形象,也像刻在了我的腦海中一樣。十八世紀后期,兩位日本漢學家纂輯、繪制的《毛詩品物圖考》中有“樗”的白描圖,樹枝、樹葉、果實等細節,可以說沒有一點兒椿樹的樣子,整體構圖、畫面布局,給人的感覺縮頭縮腦,小里小氣,更無法傳達椿樹的狂野精神。十九世紀中葉,另一位日本儒學者又編繪了《詩經名物圖解》,其中“樗”的圖像與《毛詩品物圖考》如出一轍,雖然上了色,看起來要時尚一些,但更讓人難以辨認。大概日本沒有椿樹吧,大概他們也沒有做過扎實的田野調查吧,或只憑他人口授,或僅據文字描述,總之是,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們畫的是椿樹。用我們老家的話說,誰要能據此認出他們畫的是椿樹,我把他背到西安城里夸一回。清代植物學家吳其濬編繪的《植物名實圖考》,差不多和《詩經名實圖解》同時刊行,但顯然是內行之作,“樗”的白描圖雖然只選取了一截樹干、一組樹葉、一串果實,但差不多抓住了它們的全部特征,而且結構大膽、線條舒展,讓人感覺到椿樹的欲望和信心。
說椿樹“立之涂,匠者不顧”,顯然是言過其實,或者是為了自圓其說而強以為詞。事實是,在好的木匠眼里,從來就沒有無用之材。在我們村子,扁擔、锨把,驢鞍子、牛耕頭,低桌子、小板凳,差不多都是椿木做的。幾十年前,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有一輛架子車,最吃勁的車轅很多也是椿木做的。用椿木做的門框、門板,幾十年風吹日曬,依然風骨依舊。當然,這并不是莊子的所說的唯其“無用”才有“大用”。
小時候,院子周圍有很多椿樹,有些是專門栽的,更多的是野生的。院子里有一棵椿樹,原來可能長在深坑里或者小旮旯里,所以又高又直,像一根活著的旗桿。父親修莊子的時候,一定沒有舍得挖掉它。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移栽到了院邊,也許是某個陰陽先生說了什么吧。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自從挪到院邊之后,它就沒有緩過勁,葉子稀稀拉拉,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連喜鵲也不肯在上面做窩。幾年以后,終于在一場暴雨中倒下了。不久,樹身被截為三截,然后分成木板,摞在院子里。我不知道最終用它們做了什么,只記得同村一戶人家借走了其中最好的一塊板子,說是過幾年我們要用木頭的時候另還我們一塊,但不知道后事如何了。這起碼說明,椿木并非無用之材,當柴火燒掉的只是它的細枝末節或邊角廢料。
其實,在燒柴時代,能當柴燒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如果沒有椿樹,也得有其他樹木被燒掉。椿樹作為薪柴,更有它獨特的優勢。一是,椿樹對環境不挑不揀,耐寒耐旱耐鹽堿,在艱苦的環境里也能耐得住寂寞;二是,椿樹種子、根蘗均可繁殖,所以往往有一樹成林之功;三是,椿樹樹形高大,生長迅速,砍了一茬又一茬,有綿綿不絕之勢?!对娊洝分徽f“薪樗”,《毛傳》卻說:“樗,惡木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變本加厲:“惟其惡木,故豳人只以為薪?!弊鲲埿枰獰?,把人家當柴燒了,然后又說人家只能當柴燒,這就有點不厚道了。用臭椿燒火,做一盤香椿炒蛋,難道不是互相成全嗎?
在燒柴問題上,我們這一代在農村生活過的人有過許多辛酸的經歷。寒冬臘月,起早貪黑,去十幾里遠的山溝里背柴,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記憶。但在這個過程中,也曾有過別樣的驚喜,比如在山崖溝畔突然發現一叢小老頭一樣的椿樹。那個時候,在我們那里,可以叫做樹的東西,只有這樣的椿樹才有可能是無主的,也才敢提心吊膽地當作柴火砍下來。我念初中的時候,老師白天在窯洞里辦公,晚上在窯洞里睡覺。窗子后面是土炕,土炕后面是辦公桌。每一年秋季開學后不久,學校都要組織學生打柴,然后分給老師燒炕。打柴是有任務的,這個時候的椿樹葉子還有水分,所以也最壓秤。有一年,我跟另一名同學將幾棵小椿樹連枝帶葉砍下來,然后夾在蒿子中間背回來,輕而易舉就完成了任務。
來省城二十多年,從來沒有換過單位。單位門口一段馬路上的行道樹,也一直是清一色的椿樹。椿樹是有臭味的,但只要你不有意湊近它,不執意去聞它,它其實是臭不到你的。我無數次從這些椿樹下面經過,但從來沒有看到有人掩鼻而過,也沒有聽到有人埋怨過它們。椿樹不是什么名貴樹種,但夏秋時節,枝繁葉茂,紅果滿樹,卻是街道最大氣的風景。秋末冬初,椿樹葉子墜落一地,我甚至會想到老家的土炕。

尚德琪,1963年11月生,甘肅環縣人,高級編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入選全國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甘肅省領軍人才(第一層次)”,“全國新聞出版行業領軍人才”,曾獲“全國優秀新聞工作者”稱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