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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葉楊莉:水鬼(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 | 葉楊莉  2023年05月18日08:20

    葉楊莉,一九九四年生于福建永安,現居上海。作品發表于《當代》《上海文學》《西湖》《青年文學》《福建文學》《萌芽》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連枝苑》?,F供職于華東師大中文系。

     

    水鬼(節選)

    葉楊莉

    不遠處,那人在招手,四肢展開,像一只章魚。季昆轉身看了看身后,對著花壇掐滅手上的煙。一抬頭,那人就走近了,開口就問,能搭個車不?季昆皺了皺眉。那人穿著雖樸素,但干凈,皮膚黢黑,普通的勞動者模樣。似乎擔心被直接拒絕,那人掏出了手機,撥開屏幕上的裂縫,打開一個軟件。他說自己搭的順風車,但開到這個服務區車子出了故障,司機遣散了車內幾人。路途遙遠,他只能在停車區尋找一位面善的司機。

    俺聽你講電話,尋思你也是河南老鄉,看著面善,說不定有緣。兩人搭話一會兒,季昆發現那人的目的地離自己老家并不遠,從此地出發,走個若干小時也能到達,但麻煩的是自己也趕路,老家有事。那人把包甩下,皮夾里掏出幾張紅票,不由分說往季昆懷里塞。季昆被那人嚇了一跳,這年頭,誰身上還帶著紙票。他原地站著,把一支新煙抽個干凈,拍干凈身上的煙灰,打開了后座車門。

    老哥,季昆對那人說,副駕駛有貓,后座東西多,將就坐坐。車內已被各式行李填滿,那人動手推開堆積的行李箱,挪了挪腳邊的一箱牛奶,終于安穩落座。那人對著季昆比了一個大拇指,年輕人,我就看你可靠。季昆坐上駕駛座,打開四邊的車窗,副駕駛座上的黑貓又隱了形。他叩了叩背包,手指伸進透氣孔,摸到了柔軟的皮毛。那人在后座問,這是什么玩意?季昆笑了笑說,我表哥養的黑貓,順風車送回老家。

    表哥特意叮囑,這貓膽子小,不能放在后座,得放在人看得見的地方。副駕駛就成了它的專座。表哥還叮嚀,這貓務必安全送回家,路上拍點視頻,你嫂子要看。季昆聽說過,這貓他們兩人養了許多年,嫂子還取了個名字,叫煤球,發在網上的視頻里,煤球胸前還系著一個領結。說是為了備孕,他們決定把貓先送回老家。雖然表哥不肯承認,但季昆心里明白,這貓大概是被遺棄了,送回鄉下養,再體面的貓也得成野貓。

    一路上,這貓叫個不停,季昆將音樂開到最大都壓不住貓的聲音。它仿佛受了驚,用盡力氣哀號。聽久了,季昆也有點不忍心。人要移動個幾百公里身體也累,何況一只沒出過門的畜生。這貓在家里,也像個小孩般被人照料,沒吃過苦。吵得實在受不了了,季昆開到了服務區,將貓包抬到車外。趁著陽光,他看到了一雙墨綠的眼睛,在漆黑的皮毛中閃動。

    表哥說,別打開包,包一開,貓受了驚就該跑了。季昆說,那不許,貓要跑了,嫂子要恨死我。表哥在電話里嘆口氣說,她現在只想生個孩子,今天又跟我吵,焦慮得不行。季昆想開口說點什么,又不好意思再說。表哥大他四歲,住在同村,從小就認識,但季昆心里對表哥有一點怵?;蛟S因為表哥也算個能人,從小成績好,一路從村里讀到市里,又到了上海,讀了研究生,進了大公司,年收入是他的好幾倍,而自己從小學習就差,表哥假期來輔導,也曾氣到捶桌子。后來季昆和其他同輩人一樣,讀了中專,畢業后就四處漂泊。前年買了一輛榮威,每年可以往返老家和上海好幾回。姨媽新做的被子、老家的特產、表哥送回老家的衣服,包括寵物,還得靠他往返送達。

    將貓包塞回車里,季昆心里想,這貓總歸是好命。

    車子發動有一會兒了,季昆意識到,貓不叫了。它安安靜靜待在副駕駛座上,一聲沒吭。

    那人調侃,這貓比俺尊貴,要坐副駕駛。季昆沒再談貓,轉開話題,和那人閑聊起來。讓那人上車,季昆也有一點私心,以往他都和老婆一同跑這趟路,老婆會和他聊聊天,讓他精神點?,F在車上多了一人,能說上幾句話,也不容易犯困?;蛟S因為口音相近,多說了幾句話,兩人都覺得彼此投緣。那人說自己姓趙,趙錢孫李,百家姓之首。季昆覺得這人有趣,長得粗糙,說起話來還顯得挺有文化。

    那人說,看你跟俺兒子差不多大。他身子往前探了探,靠近季昆,說,你成過親?季昆答,兒子都上小學了,這次回家,老婆要生二胎了。那人說,那福氣好啊。季昆說,福氣好啥?苦啊。那人干笑了幾聲說,苦什么,這叫人丁興旺。季昆說,一個兒子已經夠嗆,再來一個……那人問,你在哪里做活兒?季昆說,在上海,剛做了半年景觀工程,就是接一些市政項目。那人說,你猜猜,俺是做什么的?季昆說,我猜不出,像在工地。那人說,你眼光不錯,俺在工地干了二十年,專做工程潛水。

    季昆手一顫,右轉燈都來不及撥回,有兩個字彈到了嘴邊,水鬼?

    那人說,潛水員就是潛水員,干工作的是人,又不是鬼。意識到那人語氣里的不滿,季昆聲音低了下來,老哥,干這行的都是神仙,不是凡人。那人說,不是神仙,神仙用不著三餐,人才要吃飯,要不是為了討口飯,誰愿意干這行?他頓了兩秒,問季昆,你要想接觸這行,俺倒是可以給你介紹師傅。

    季昆聽說過水鬼的工作,風險性極高,但賺的錢也稍微多一些。這多,也只是與其他苦活相比,和表哥那種高才生比,也不算多。早些年季昆在工廠里做印刷工作,認識的人少,工作比較枯燥,轉到建筑行業,眼前像打開了一扇大門,視野開闊了,但壓力也大了許多。偶然間聽到這種比較特殊的職業,倒想多聊幾句。他問,老哥,下泥漿不?他們說那種掉落的鉆頭撈出來,能省幾百萬。我還聽說,牽繩那人必須是親屬,換誰都不行。

    那人在后座說,你說對了,那活兒得找個信得過的人。不只下泥漿,只要跟水有關的工程,俺都可以做。季昆說,老哥牛。那人說,但是不瞞你,第一次下水,俺就把后事都想好了,相信不?

    老哥,你不是凡人。季昆這話是發自內心的,他將方向盤都握得緊些了,覺得自己這趟返鄉路,載了一個不一般的人,走得也就不一般。他問那人,有什么故事可以說說不?人潛到地下面,能看見些啥?

    那人倒也很樂意說點話,他調整了自己的坐姿,在狹小的空間里尋了個最舒服的位置。他說,俺這人心眼實,敢信人。就像你,你是駕駛員,跟地上牽繩的人是一樣的,掌握著一個人的命運,你要是想要害死俺,俺沒有一點反抗的余地。這個社會,像俺這樣的人太少,所以人和人之間互相不信任,產生了很多矛盾。

    那人說自己從業這么多年,從沒有找親人做過牽繩人,都是朋友,信得過的踏實朋友。他憑著無條件的信任,也換得朋友的信任。但唯有一個朋友對他來說比較特殊。兩人是同村人,認識多年,關系和親兄弟一樣。出來打工后,兩人一起做了工地的潛水員,技術都不錯,都賺了一點錢。但時間久了,那朋友得了職業病,也就是潛水員常得的減壓病,發作的時候仿佛經歷酷刑。那朋友也花了不少錢去治療,還進過高壓艙。人的身體有時候如同薄紙,脆弱無比。長達近一年的時間,那朋友都沒有再下過水,還好他的身體不錯,走南闖北,與朋友如以往一樣配合默契。

    但時間久了,那朋友心里又癢了起來,與他商量,遇到一些下水不深的項目,讓他來試一試。一年到頭了,手上沒有攢下錢,朋友心里急。家里孩子幾人,老婆待業,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他看朋友懇求多遍,也只能橫下心,找了一個二十米以內的管道,瞞著工程部的人,讓那朋友下去。那天不知為何,他的心一直怦怦直跳,或許一直都本分老實,第一次做這種冒險的事情,幸好朋友潛水多年技術還在,上來的過程雖有點驚險,但好在沒出意外。拿到錢,朋友的膽子也就越來越大,開始與他搶起項目來。

    他記得那是年前最后一個工作日,干完這一單,所有人都準備收拾行李回家過年。那朋友已經摸到了鉆頭,發出上岸的信號,但上浮過程中,朋友沒有做好減壓項目,出了水面后,整個人就失了力氣。他還想嘗試補救,但已經來不及了,那朋友上岸后,他將朋友的護具全部摘掉,只剩下一張停了呼吸、已經發紫腫脹的臉。

    副駕駛上的貓忽然叫了一聲,季昆愣了兩秒才說,老哥,人就這樣沒了?那人說,沒了。

    事情大約過去很久了,從那人的語氣里已經聽不出強烈的情緒。親兄弟一樣的朋友在自己面前死去,季昆沒有這樣的經歷,也無法去想象這樣的經歷。那人說,各行各業,都有禁忌。犯了禁忌,人就不能活。俺也有責任,俺不該犯這禁忌。人死燈滅,俺把和那朋友合作一年攢的積蓄都給了嫂子,嫂子還不甘心,還要和俺鬧。民間說,干這行,上來兩萬,上不來就兩百萬。人家大企業,搞工程的人,其實也不差這一點錢,但上面的老板要推卸責任,不肯賠錢。后來俺也走投無路,找了一些同鄉和家屬去鬧了好幾天。上面的老板終于發了善心,最后賠了不少。俺一分沒留,全給了家屬。

    賠了多少?季昆問。那人聲音急促,這些錢,俺沒拿,總共多少,不知道。泥窩里有黃金,有的人為了挖金子,就把命給搭上了,你說值不值?

    季昆說,老哥改行吧,命要緊。那人說,俺一把年紀了,也不準備再干了,你說人要走了,要那么多錢也花不著。

    車子向右轉,拐進了一個服務區,季昆有些內急,打算在這里解決一下,再填一填肚子。車子穩當停好后,他問那人要不要一起去服務區吃個飯。這些年,季昆奔波在路上,服務區是常去的地方。那人卻搖頭,掏出手機,打開了一個黃色的二維碼,說,看這兒,俺進不去。季昆心領神會,繼續問,老哥,給你帶點吃的?那人拍拍包說,里面有干糧,墊墊肚子就行。

    季昆熟悉這個服務區,盡頭處是一家肯德基,他點了一個全家桶,加了漢堡和可樂。油炸食品的碎屑掉得到處都是,季昆也顧不上什么吃相不吃相,坐在靠窗的位置,靠食物給自己補充能量。他掏出手機,給老婆打了一個視頻電話,臨近產期,老婆住在娘家,離娘家親屬所在的醫院近,各方面也方便些。老婆狀態不錯,但說話間季昆也察覺到,兩人都有些愁緒。掛了電話,季昆打開手機上的娛樂軟件,如往常,隨意地打發時間。新認識的工地同事,個個都是抖音高手,每天都能發出好幾條作品,能熟練使用各種特效。年輕人喜歡跳舞,中年人喜歡唱歌,各自玩法不同,不過都是自拍,對著鏡頭微笑或唱歌,加上美顏特效,配上時下最流行的音樂,但背景仍然是忙碌的工地和昏暗的活動板房。這是一種自得其樂的休閑方式,不少工友沉溺其中,有些工友粉絲還有好幾千。季昆自己不愛玩,偶爾會刷一刷,給幾個合作的工友送個愛心點個贊。

    手機里還存著一段黑貓的視頻,那是剛出發不久,季昆還覺得挺新鮮。這貓的叫聲就像人不刻意的夾子音,聽得人酥酥軟軟。他記得表哥的叮囑,就掏出手機拍了段視頻,那時車關得嚴實,他拉開貓包拉鏈,露出了一個黑色的貓頭,貓忽然就安靜了下來。接著他伸手摩挲毛發,黑貓發出了細密的咕嚕聲,甚至還會主動用腦袋蹭人的手。季昆覺得有趣,這貓還挺識相,這讓他放松了警惕。但等到季昆拉上拉鏈,貓又恢復了驚恐的表情,開始叫個沒完,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何種危險。車內光線一般,視頻幾乎拍不出黑貓的模樣,那咕嚕聲也聽不清楚。和那些工友一樣,季昆找了個熱鬧的模板編輯了視頻,就發送出去。剛發送完再打開看,覺得配樂里的笑聲突兀,聽著不太舒服。

    滑掉這個視頻,隔了幾秒,季昆恍惚間看到屏幕上出現了一只一模一樣的貓包,不知是大數據的識別,還是某種刻意的巧合。他停止滑動的手指,仔細看起這個視頻。那貓包模模糊糊,像是手機鏡頭放大了幾倍。緊接著,這貓包旁出現了與季昆穿著同樣衣服的男子,再仔細看,那是與季昆同款的車。分明是季昆在上一個服務區的模樣,因為黑貓叫個不停,他將貓包拎出車外,正在猶豫是否要打開貓包,讓這黑貓安靜片刻。這畫面被人拍成短視頻,配上了同樣的配樂,扔進互聯網的洋流中。因著某種規律,它竟被送到了季昆的眼前。數月前,季昆也曾刷到過自己,那是工友無意的偷拍,自己戴著一頂白色的安全帽,愣愣地站在工友的身后。

    出于好奇,季昆打開了那人的抖音號。那人名為“余生都好”,里面的視頻作品不少,如這個視頻一樣,大多是一些隨性的拍攝。街邊的擺攤、大橋下的風景、公路上駛過的車輛、從建筑屋頂的俯瞰、普通的打工人,在不同的城市之間切換。配上一些勵志的歌曲,有人扯著嗓子唱:“男人生來就無路可退?!蹦莻€熟悉的小品演員聲情并茂地說:“我覺得,勞動者是最光榮的?!边@類配樂也常出現在工友的歌單中,可說耳熟能詳。終于刷到了人的臉龐,被摳出安放在一個綠色的山水之中,旋轉,放大,繼而分化為四個分身。季昆心里一顫,這臉并不陌生,正是搭車的那人。

    本想點擊關注,但季昆想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雖然在車上兩人聊得熱火朝天,但此刻看到視頻,季昆還是意識到,他們彼此并不熟悉。比如那人說自己的職業是潛水員,但他的賬號里幾乎沒有出現與水有關的畫面。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么,做工程的人總是走南闖北。那人說自己朋友不少,但他的視頻里從沒有人與他互動過,給他留言的人也不多。他的視頻和他的說話腔調蠻像,有些怪,又仿佛參透了某些人生道理。不過,他為什么要拍季昆?季昆有些好奇,顯然,在提出搭車請求前,那人已經注意到他有些時間了。

    莫非他有什么別的想法?想到這里,季昆摸了摸口袋,車鑰匙還在。他回憶自己下車時,如肌肉記憶一般按了鎖車的按鈕,這套流程已經熟練得不需要經過大腦。但他還是不太確定,這趟出門,車上帶了一些隨身的衣物、招待親戚用的夢之藍和一些營養品。錢包和銀行卡都留在副駕駛旁邊。他匆匆吃完最后一個雞塊,轉身跑出服務區。遠遠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影,他站在那輛榮威車旁,背著一個大包,低著頭看手機。

    車子一路向著西北方向開,地圖縮小后,能看到洪澤湖的形狀。但在行駛的高速路上,眼前只有望不到盡頭的柏油路,如傳送帶一般,把人與車送向古老的中原地區。再次上車后,那人就開始呼呼大睡,仿佛很久沒有獲得過安穩的睡眠,季昆抿著嘴開車,思緒四處漂浮。不知過了多久,那人慢慢醒來,聲音沙啞。

    快到家了不?那人問,口氣仿佛兩人相識已久。季昆說,哥,我們貼著江蘇和安徽的邊界在走。那人說,天黑前能到不?季昆說,現在的速度,今天半夜前能到就不錯了。那人說,到了后,俺請你到家里吃頓飯。季昆說,不用不用,太晚了,我也要繼續趕路。那人說,差點忘了你有大事。老哥,季昆笑著喊,你有小孩不?問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是想打聽打聽那人的底細。

    有個兒。那人說,沒出息的家伙,討債鬼,俺要有你這樣的兒,做夢都笑醒。跟你說句道理話,養兒還不如養貓。季昆這又想起了副駕駛上的家伙,瞥了一眼,它依然蜷縮在包里,只是奇怪的是,數個小時沒發出聲響了。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在后座說,俺又想起一段經歷,你要聽不?

    季昆趕忙說,要聽要聽,你一說話,我就精神。那人就說了,好幾年前,俺進過一個城市的工地,疏通下水道深處的堵塞垃圾。俺也是穿著潛水服,戴著氧氣罩,從馬路上的一個窟窿眼鉆下去,沿著梯子向下潛了不知多久。干這行的,下到地下去,很多工作不靠眼睛,靠手,瞎子一樣用手到處去摸。那天也奇怪,奇怪的點就在于,俺在下面摸到了一團東西,手感冰涼,滑溜溜的,像是什么的尸體。

    啥尸體?這兩個字剛說出口,季昆就對著空氣呸呸兩聲。跑在高速路上,這兩個字可不能隨便提。那人說,你別怕,俺隨口說說,你就隨便聽聽??赡苁鞘裁蠢鲜?、貓狗的尸體,你懂不?但后來浮上來,上到地面以后,俺一陣頭暈眼花,喘不上氣。幾天過去都不見好,俺去醫院檢查,也查不出什么問題。

    季昆說,老哥,遇到這種情況,要找人一起下去。那人說,地底下的事情,誰要信?費時費力,那條下水道,不給錢,要俺再走一遍,俺不愿意。過了一周多,俺想,平生沒有做虧心事,半夜不怕糊涂鬼敲門。

    結果有天夜里,還真聽到了一些動靜。那人說。

    什么動靜?

    俺已經換了工地,住在宿舍里,窗外有一塊露臺,到了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一陣聲音驚醒。那聲音起先小小的,后面越來越清晰。你猜是啥動靜?那人又問了一遍。

    我猜不出。季昆一邊老實回答,一邊想著如何能岔開話題,再不岔開話題,那人越說越邪乎。

    那人忽地呵呵笑了起來,說,你聽過母貓發情的聲音吧?

    季昆撇開嘴角,回憶起自己曾在夜里聽過的聲響,在村里,或在住過的宿舍里,一到春天,類似小孩的哭聲從四面八方向著自己包裹而來。忽然他又無端察覺,似乎冥冥之中,事情之間都存在著某些聯系,這個念頭涌上心來,就下不去了。那人繼續說,從那晚過后,俺就不怕了。不要信那些不存在的東西,俺指的是,那種恐懼的情緒。你說,俺天天在泥水里鉆來鉆去,這種日子久了,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會害怕什么?干俺這行的,都是在地獄門口摸索的人,哪天摸著摸著,就摸到了閻王爺的殿前。閻王爺看到我還得說一聲,恁這人在替我打掃衛生呢。

    那人兀自在車后座發出一陣敞亮的笑聲,笑聲在車內狹小的空間里撞來撞去。不知為何,季昆聽著這笑聲,心里有一些不安。那人對著自己講的這些話,究竟是為了打發時間,還是有別的想法?

    看恁嚇的,俺看你開車昏昏欲睡,說些話讓你清醒清醒。那人話里還有幾分洋洋得意。季昆說,哥,你經歷豐富,我就不行,啥也說不出。那人說,你還年輕,會活得比俺這老頭好。季昆說,不好,一年到頭攢不了錢,回家也被人看不起。那人說,老弟,這話說得不好,你要干俺這行,就會看明白很多東西。季昆說,我干不了。他瞥了一眼副駕駛,說,我膽子和這貓一樣小。

    你這貓,俺瞧著有緣,能帶走吧?那人忽然說。

    季昆瞥了眼后視鏡,說,這貓不行,它有主人。那人說,俺看它怪可憐,關在包里,走了這么遠。它主人還要它不?季昆說,要要要,這貓,我表哥只是暫時送回老家,過幾年,生小孩了,還要接回上海。那人聽了這話便啐道,你表哥這種人最虛偽,嘴上一套,做事一套,嘴里說的都是好聽的話,一扭頭,能把貓扔到高速路上,你信不?他忽然又探起身,竟想將那副駕駛座上的貓包拎起。

    幸好高速上車輛不多,這一下差點分了季昆的心。他按了按喇叭,說,老哥,有話好好說,現在車子邁數一百多。

    那人縮回身體,仿佛剛剛只是作勢而已。你說說看,這貓值多少錢?那人在問。

    季昆說,不值錢,我哥撿來的,養了四五年,感情很深。

    一萬賣不?那人問。

    季昆說,別耍我,沒人花這么多錢買這貓。那人說,俺偷偷給你錢,你就說這貓半路跑了,追不回來,你哥嫂也不知道,你還賺了錢。

    這話季昆聽進了心,腦海里就浮出了嫂子的臉。她總是面色蒼白,頭發松散綁著,穿著寬松的外套。畢竟是嫂子,季昆都會熱情招呼。但見到季昆,有那么幾次,嫂子第一反應是拉住表哥的胳膊,小聲嘟囔一句,別跟著抽煙。之后她打過招呼便走開了,把時間都留給了表哥和他。

    不賣。季昆說。

    那一萬五千?那人說,俺給現金。

    季昆干笑了一聲,聲音有點發抖,說,老哥,搭車就搭車,怎么成拍賣交易了?

    那人說,你別緊張,黑貓鎮宅、吉祥,我還真挺喜歡,動物有時候也講究個緣分,俺就感覺和它有緣。

    再喜歡,也不該到上萬的程度。這話季昆沒有說出口,他想,如果接下來他喊兩萬,自己到底應該如何回答。如果那人真是認真的,自己又該怎么考慮。

    但那人很快就對這競價游戲感到了厭倦,沒有再繼續堅持,只說,老弟,你這人不錯,不會為了錢去出賣感情。別緊張,俺就是試探試探。說罷,他又笑出了聲。季昆跟著干笑,摸摸鼻子,心想這人真是怪。

    季昆將那人放在高速路的下路口時,天已黑透。下車前,季昆說,老哥,留個微信吧?那人擺了擺手,說,俺啥也不看。再看了季昆一眼,那人說,你給俺留個電話,回頭咱發短信聯系。副駕駛的貓撲騰了一下,使得兩人的注意力又集中了過去。

    老哥。這貓。他們幾乎同時開口。報完電話號碼,季昆還想再說些什么,但那人已背上包,走進夜色當中了。一瞬間,季昆有些恍惚,長途開車的疲倦席卷而來,在掉轉車頭回到高速路上時,他甚至覺得這一路上只有自己,根本沒有這樣一個旁人陪著自己聊了一路。

    夜深時分終于開到了老家,季昆拎著貓進到房間里,確認門窗關好后,他拉開拉鏈,那黑貓瞪著迷茫的雙眼,愣了幾秒,就撒開腿跑走了。它先是鉆入床底,而后跑到了衣柜后方,之后任憑人怎么喊,再也不肯出來。取出后座行李時,季昆才注意到幾張紅色的鈔票,應是那人留下的。那人只是一個普通的搭車人。但很快,季昆又將這個念頭驅逐出腦海。他隱約察覺到那人不太對勁,他的職業和講述的事情,彼此之間應有些關聯。季昆該花些時間,好好想想里面的緣由。

    還沒來得及回應父母,季昆困得倒頭就睡。一路長途駕駛,壓抑的困意此刻將他包裹得密不透風。不知道睡到幾點,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作響,他睜開眼睛,望見黑暗中赫然顯出一雙眼睛,那眼睛正仔細地盯著他。他慌忙按開電燈開關,燈亮了以后,那雙眼睛迅速離開了視野。他很快意識到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誰。但思路清晰后,人就睡不著了,有一雙眼睛正在窺視自己,這讓他感到有幾分疑惑。他又回憶起車上的那人,想起一路上那人的行為舉止。

    他打開手機,憑著記憶又翻出“余生都好”這抖音號。雖然已經大致看過一遍,但再次打開,他依然覺得那人的狀態與正常人有幾分不同。正常人拍抖音都是為了記錄生活,展現自己,但那人的視頻似乎不同,幾乎沒有與他生活有關的信息,大多數是一些隨意的偷拍。唯一一條自拍,人像被摳出,也看不清他的背景。一個未經驗證的預感讓季昆覺得,那人的生活中應當存有秘密。

    或許是某個不能為人所道的秘密。這個念頭一旦形成,季昆就徹底清醒過來了。他開始尋找那人拍攝過的其他人。他還曾偷拍過一位穿著西裝的年輕人,站在人行天橋上遠眺,心事重重的樣子。比較有意思的是一個流浪漢,那人連拍了三條。那流浪漢就住在一條巷子里的轉角處,那人拍他坐在路邊,正用一個黑色的刷牙杯漱口,視頻只有三秒,很快就沒了。下一次出現時,那流浪漢站在垃圾桶旁邊,翻出了一個快餐盒??雌饋砟侨藢@流浪漢頗有些興趣,這幾條視頻應當是個關鍵信息。

    季昆忽然想起自己看過的一本小說,主人公也曾關注過流浪漢,但目的是為了實施犯罪。因為這個群體無依無靠,多一個或是少一個也不大被人關注。小說里,主人公殺死流浪漢是需要一具尸體去掩蓋另一個罪行,偷梁換柱,瞞天過海。那么,那人關注流浪漢,或者說需要流浪漢,又是為了什么?

    一個聯想浮現在季昆的大腦里。伸手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季昆察覺到了某種恐怖。那人曾說,干水鬼這一行,都是在地獄門前摸索的人,哪天摸著摸著,就摸到了閻王爺的殿前?;蛟S那人講述那段經歷所想表達的恐懼,是比潛在泥水里看不清四周,隨時可能發生窒息事故還要強烈的恐懼。死亡可怕,但是墮入地獄更可怕。生平做了什么虧心事,才會有這種時刻被纏繞折磨的恐懼?學生時代讀到的小說情節,在這個夜晚被季昆聯想起來了。

    在想象里,那人與小說中的主人公相似,在城市里有一個秘密情人。情人喜歡黑貓,那流浪漢養著一只黑貓,他觀察流浪漢的作息,就是為了某個時刻能將那黑貓掠走。但偏偏被流浪漢識破,兩人由此產生了矛盾,那人甚至還失手將其殺害,因此陷入無盡的恐懼當中,以至于被情人拋棄,最后無家可歸,流浪在高速路上。但這樣的聯想似乎并不足以使自己信服,季昆很快就覺得沒勁了。

    畢竟視頻中并沒有透露出流浪漢與黑貓有什么關系,為情人或是為一只貓殺人,怎么看都覺得動機不足。那到底是如何產生聯系的?季昆覺得自己的猜想走入了一條死胡同,上一秒還興致勃勃,以為自己發現了什么重要的真相,下一秒他就覺得自己像一個無聊的偷窺狂,只是在偷看旁人的人生,然后做著無端的聯想。

    不是情殺或者沖動殺人,還有什么原因會讓那人要這流浪漢從世間消失?季昆想起那人留在座位上的紙鈔、那一個鼓鼓的從未離開過他的背包和他開口以萬元為單位來要貓的底氣。殺人,百分之九十都是為了錢。因為那個流浪漢的消失,他能獲得一大筆錢。關鍵之處就在這里,季昆忍不住在黑暗中猛地拍了一下掌,這聲音震醒了一雙眼睛??吹竭@雙眼睛,季昆才意識到,黑貓其實并未走遠,竟臥在他的床附近睡著了。

    那人曾說過朋友在工作中發生的意外事故,工傷死亡發生后,那人通過各種方式鬧得了一筆賠償金,金額或許是他十年辛勞賺來的工資的好幾倍?;蛟S見過這樣一筆巨款之后,那人再也無法專心從事水鬼的工作,因為他再也無法接受在鬼門關前走那么一遭,最后只能拿到那么一點錢。于是他開始以同樣的方法,教一個百分百信任他的人從事水鬼工作,然后再發生一起意外。那個百分百信任他的人必須與這社會毫無聯系,否則他的死亡就會牽扯出許多復雜的關系。無依無靠的流浪漢就是最好的目標,那人只需要花些時間與流浪漢建立信任關系,就可以讓自己在后面的工作中成為他的牽繩人,在流浪漢下潛的過程中動一些機關,讓他以意外的形式死亡。無論是通過保險還是別的方法,那人都能獲得一筆財富。

    那人會不會就是一個隱藏的殺人犯?而自己會不會也是他想要瞄準的對象之一?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那人關心自己是否成親生子??闯黾纠ゲ皇且粋€合適的對象,直到下車,那人也不肯留下自己的聯系方式。萍水相逢,那人不愿落下任何痕跡。季昆為這個猜想拍手叫好,但將那人的抖音號從頭翻到尾,找不到更多可以佐證猜想的信息。直至老婆的電話打來,季昆的思緒被打斷,察覺到了更真切的不安。凌晨五點,電話那頭是丈母娘的聲音,說,羊水好像破了,你直接去縣中心醫院。

    趕去醫院的路上,季昆回憶丈母娘電話里的語氣,那是一種不加掩飾的不滿。六七年前,兩人剛剛成年,未婚先孕,生米煮成熟飯,丈母娘鬧過一陣后,才肯罷休。季昆是家中獨子,父母四處借了五六萬才湊齊了彩禮,最后辦了一場還算風光的婚禮,建起這個小家庭。大兒子剛出生時,有人在醫院拍了拍季昆的肩膀,說,年紀輕輕就做了父親,還生了兒子。一句話,唬得季昆出了一身冷汗。彩禮的錢還沒還完,又生了兒子,為在縣城買套小房子,季昆又四處借了十來萬,其中表哥就出了五萬。

    兒子慢慢長大,但不知道為何,這錢總是還不上。表哥自然不會催促還錢,但季昆心里常有幾分委屈。最近兩年,父母又開始催促二胎,雖然覺得二胎就像冒險,但畢竟年輕,一兩次有意無意,老婆很快就懷上了。等到五個月左右,季昆和老婆一商量,還是決定找親戚提前看個性別。一看才知道,又遇到最差的情況。又是個兒子。那一瞬間,季昆真生了不想要的心。這話,他忍不住和表哥吐露過。也是一個深夜,兩人坐在表哥新買的房子的工地附近,望著一堆鋼筋混凝土,鬼使神差,他說出了口。

    表哥語氣著急,說,你看你,多大的福氣。接著他便嘆口氣,說出了“三代”一詞。季昆追問半天,表哥才說,這半年,兩人抽了好幾管血,你嫂子已經在了解做試管嬰兒的情況。懷不上?季昆問。表哥說,懷上有困難,試管保險,說不定一次能懷上兩個,你嫂子不想生兩次。季昆問,要多少錢?表哥伸出了十個指頭?;ㄟ@么多錢啊,不如我第二個兒子送給你們養。這話季昆一半玩笑,一半認真。他所煩惱的事情,竟是別人花重金求而不得的東西。但表哥聽了這話卻皺了眉,說,你就別開玩笑了。

    “你就別開玩笑了?!边@話里有什么?季昆想不起來。但他的確后悔說出了這句玩笑話?!坝憘怼?,那人這樣形容自己的兒子。季昆忽然興奮地對著空氣按了按喇叭。原來如此,他忽然就明白了那人的所有動機,明白他如果真是一個殺人犯,是什么驅動著他鋌而走險。

    醫院里,老婆已經被推進了產房,丈母娘早已跟了進去。他只能作為家屬守在門口,等待著最后的消息。老婆當年生一胎,前后只用了五分鐘。大兒子從出生到現在,一直比較聽話,幾乎沒讓季昆費什么心,偶爾看到他,季昆覺得這不是兒子,而是一個弟弟。孩子生得太早,每每想起這件事,季昆都羨慕表哥。老婆在養育孩子上花了大部分的時間和心血,他自己則把精力都放在奔波賺錢上。那么二兒子大概也是如此,他將要繼續重復過往的生活,直到他們都長大成人。

    醫院的窗外,天已經逐步亮了起來,等待新生的緊張又開始逐步占據了季昆的胸膛。這一胎遠沒有第一胎那么順利,一直到臨近午飯時間,他依然沒有等到消息。直到一天又臨近結束,他終于得到允許,可以進入病房去看望新生的孩子。就在即將踏進住院區的時候,季昆聽到手機發出了聲響,一條陌生人的短信,上一秒剛剛落入了他的收件箱。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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