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寧青年作家作品專號 《朔方》2023年第5期|李錦秋:村居札記
在中國傳統村落的版圖上,一座七百多年的村莊應該算比較年輕吧?在海上絲綢文化熠熠生輝的泉州里,一座偏安一隅,四面都是山的盆谷地貌的村莊,放進有四百二十多公里海岸線的泉州地理格局里,是不是顯得突兀?在以產業振興鄉村經濟的新時代,一個世代以農耕為主,除了添加些山林收獲,又幾無其他產業的村莊,又會如何過上幸福生活呢?
安章村就是這樣的,似乎單薄得讓人不敢深想??沙跻姲舱聲r,我的心就被鉗住了。極目,天幕湛藍如洗,幾片白云停泊在村莊的上空。陽光下,群山環抱,綠意莽莽,稻田泱泱;兩條醒目的路旁釘著音符狀的黑色木屋,偶有車輛過境,旋即沒入遠方。
我們是傍晚時挺進住地的,簡單拾掇后,暮色已蒼蒼。晚飯后,我們去村中僅有的小店采購,還來不及上山,天忽微雨。我扛著一箱礦泉水走在前,孩子們走在后。當我們正全神貫注于腳下的土路時,背后傳來了“不要上去,很危險”的喊聲。
回頭一望,夜色中,一棟一字形排開的雙層木屋亮著一團光,對著上山的小路。在二樓的廊道上,一位蒼顏白發的老人正在揮手示意,他重復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連忙答道,我們就住在山上的小屋里。這時,他又大聲叮囑,路滑,要小心。
翌日,我們竟成了村中的頭條新聞。路遇村人時,他們總投以淺淺一笑。待你和他們打招呼后,他們總能不約而同地說出“你們就是昨天住在山上的”之類的話來,之后便是一番對來歷的問詢和噓寒問暖。瞧著那一張張似乎熟悉的臉,原先心中被獵奇的感覺早消散在山風之中。安章,難道我是回來了嗎?
與我們不約而至安章的還有臺風盧碧。它自湛江發軔,穿過臺灣海峽,一路向東北而去。安章多少受了影響,一連數日,雨水大作。這山村的夜和竹林一同環繞著木屋,蚊子和小飛蛾頻頻來擠占一室的溫暖,肆意飛動的聲響疊著屋外的雨聲此起彼伏。難道它們都不會困倦嗎?
你聽,那瓦片上撒豆瓣般的雨點聲,唰地一下子就攤開,不一會兒便如小珠落玉盤似的嘈嘈切切了。你還在靜聽時,它們又從瓦片的溝槽里溜到屋檐邊,接連不斷地砸在屋后的水溝里,嘩嘩交響。安章的夜雨啊,你是要用這種方式聊表歡迎嗎?還是擔心異鄉的我們無法入睡,特地奏響一首長長的安眠曲呢?
雨把夜下得越來越深,我在床上諦聽一室的寧靜。屋檐上的雨水唰唰啦啦地翻滾,屋后的水溝里間或傳來流水劃動的聲響。我驀然想起同事曾說的清理水溝之事,趕緊下床,尋個竹斗笠和一把鋤頭,從大廳邊的小門走進雨夜。
果不其然,水溝被堵住了,在一個屋角的拐角處堆滿水,腳一踩,水直逼膝蓋。我順著流水的方向拖著鋤頭往外拉,走走停停,勾起雜物淤泥壓成小垛,反反復復忙活半個多小時,終聽見流水暢快向前縱聲歌唱。我想,明天一定要帶孩子們再打理下水溝,讓他們好好地感受城市之外的生活。
聽雨聲,好入眠。一夜了無痕,朝日早在蟲鳴和鳥啼聲中歡騰。提起木插銷,拉開木窗,窗外的翠綠向我撲來。那些經過雨洗禮的竹子像滌去纖塵,從頭到腳都是青春的模樣。好不容易除好草的埕被雨水傾情灌溉,殘存的草根大有破土再出之勢。我在想,興許有的草根就在泥土中醉生夢死了,而那些正在潛滋暗長的,是要悄悄地鋪成一地細小的綠,和微風輕拂的竹尖照個面,然后在我回望的某個時刻,給我一個假意叫苦的驚喜吧。這是雨和它們的暗語嗎?
飽餐之后,我順勢喊孩子們一起干活。他們從埕邊尋來一個老舊的竹簸箕,我將垃圾填裝進去,他們抓起簸箕的手柄正準備往外運?!芭尽钡囊宦?,手柄斷開,簸箕碎裂成兩半,一半垃圾散落在地,孩子們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見狀,我便叫他們自己去想辦法。
過了好一會兒,仍不見他們出來。半腔怒氣來襲,我折回工具房找他們。只見他們正東翻西找,仍未有決斷。于是,我指了一個壓在床下的編織袋,讓他們拉出來。埕邊的垃圾堆漸見豐滿。水溝邊的路幾經踩踏已泥濘不堪,孩子們從屋角將垃圾搬出時,一不小心又傾倒一地。對著一地狼藉的污物,他們猶豫著如何裝回去。我雙手一掐,把部分垃圾撥回編織袋上面。緊接著,他們依葫蘆畫瓢,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問題。
一個多小時的水溝清理和垃圾搬運工作后,我們都是一身泥水。沖洗污垢,還一身清潔。聽著他們愉悅的聲音,看著他們臉上綻開的花朵,我想這樣的勞動終會在他們的心田里扎根,成為一份有力量的生命記憶。
半日勞動半日閑,也許今晚就等著雨來夢中告別吧。不知幾時,雨聲過后,陣陣蛙聲和其他蟲鳴聲奏起,心頭的安靜隨之落下,只許一陣風穿窗而入,吹下夜的溫度,讓人蜷在被窩里一宿到天明。
雨終于被臺風帶走,局促一室之內的心早按捺不住了,得趕緊下山,到村中走走,去迎一迎那些親切的笑臉,感染似曾相識的氣息。人還未從埕邊的小路下行,一陣陣嘩啦啦的水聲就撞進耳朵,真應了河東先生筆下“隔篁竹,聞水聲”的寫照。這水聲雖非“如鳴佩環”,但“心樂之”的感受卻是如此相同。
循著水聲來處探看,一團團白浪正從路邊十幾米處的山溝奔涌而下,牽出一道躍動的光,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安章的雨著實深情,讓藏在歲月的記憶也情不自禁地被勾了出來,給異鄉的客人重現一些純真的遇見,增添懷想。
這山澗何處去?安章人都知道,它幾乎都一頭扎進了村尾的水池里。這水池向村口連著村中唯一的小溪,溪水西來,隨雨水和季節漲落,經過溪中雜草的蕩滌,一身清澈地撲向水池,和山澗水一道旋轉出一池碧波。
許是雨接連而下,溪水拼命地往上躥,溪中的雜草被撥向兩邊,泥沙俱下,一股腦兒地涌進水池,原先的青綠變渾濁,水面也快漲至與岸齊平。此時,水池邊的水尾橋拱起高于岸的橋洞,任水灌入而不滿,繼而汩汩泄出??磥?,古人之于石拱橋防澇功用的預見性建設在民間廣為流傳,堪稱智慧。
若非暴雨連擊,池水終年波瀾不驚,映著池邊樹的倒影,照亮前來垂釣者的身姿。池中微微露出的假山和造景石也染上點綠,經過太陽的烘烤,干成線條和色塊隨意搭配的圖案,只等著池水再次浸潤,重繪一幅幅綠意盎然的畫。
看著看著,我不禁想起“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詩句,原來安章之水是天上賜到山中來的??!
路上到處是夜雨的印記,和雨水溫存過的泥路、青草與樹木散發著鄉間獨特的甜蜜,腳下的路卻提醒著我們得小心。
行至百米外的一個分岔路口,前路窄小的臺階不知何時已被修整,亮出一道道淺黃色的泥土,踩上去踏踏實實的。這里的村民真細心??!
一轉身的工夫,我們已經下到村道邊的板栗樹下。朝著村口走約一公里就是同事二伯的家,那是我們要尋訪的第一站。眼前道路右側是背靠小山的楊氏宗祠,一個彎月樣的水池橫陳于其前,得山水縈紆之景,別有意蘊。左側是一連綠油油的田地,在秋風乍到還來不及吹開遍地金黃之際,農作物們縱情歡騰,涌動出一個生機盎然的綠色海洋。
村道長長又彎彎,靠前的屋舍像統一了高度,順著路排開,而后一排的則隨山勢往上攀升,似乎有山的倚靠就安穩了。這樣的布局,讓你置身其中時一眼無法望穿。最開眼的要數那闊氣的稻田,從村頭向村尾綿延。于是,村民們在田間約三分之二處設防,修幾座房子攔一攔那奔涌的浪頭??伤鼈儚姆孔佑覀鹊娜笨谔幗器锏毓諅€彎,又不管不顧地向前流去。在八月的安章里,這派風光實在養眼。
靠近田邊瞧瞧,檳榔芋葉緊挨著路沿,盾形葉片或直立或開展。若是種上一大片,恐怕“接天蓮葉無窮碧”的遐想就會不請自來。幾叢茄子如灌木扎在田里,那垂在葉子下的又紫又彎的茄子油光發亮。若遇上綠色的長條茄子,你也不必驚嘆,這里的人早司空見慣。在這個季節,田間也會立起幾個架子,豇豆好長得歡。你看,那線形的莢果或纏繞或垂掛著,羽狀復葉里還冒著一小簇黃白色而略帶青紫的小花呢。還能占據一片天地的是生姜,它的莖挺起脊梁努力向上,可葉子就沒有檳榔芋葉那么懂規矩,幾乎都在頂上展開葉片,反倒是左右開弓地長出。秋風剛吹來,它們便忘乎所以地瘋長。直至深秋降溫時,它們才又乖乖地潛滋暗長。村民自然還會點些地瓜之類的農作物,不然干地與濕地的駕馭、時令與農作物的匹配,不就失去了平衡嗎?田間之趣不也寡淡些許嗎?
這時,你仔細想想,這種就勢而為的生產生活之用,不僅有效地保護地容地貌,而且也提高土地的利用率,更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之道的直觀寫照。
順著村道,我們很快到了同事的二伯家。老人連忙把我們迎進門去,招呼就座,燒水泡茶,原先的拘謹一掃而空,我隨著同事也叫老人二伯。二伯的笑容如他家門前綻放的大麗菊那樣燦爛,古銅色的臉上仿佛有光,眼中涌著山泉般的明亮。
二伯說,他早知我要來,又詢問起吃住等等,關心著我們是否習慣鄉下的生活。對于一個也在鄉村長大的人而言,常居城市的成年生活正悄然掩蓋了少時的印記,然而始終無法抹去成長的烙印。之于安章,陌生的感覺中又總滲著一股熟悉,況且又是面對著這樣的二伯呢!
聽同事說,為了我們的到來,二伯兄弟幫著他打理木屋埕上的雜草。半個月前,成堆的蘆葦長到二樓高,一簇簇分散的則頑強地占地為王。它們挺著帶絨毛的高高的稈,側長的葉片狹長又鋒利,一不小心就拉開一個個口子,單是靠鋤頭狠狠地掘,斷是難以鏟除的。他們只好拿著約兩米長手柄的柴刀,像開路那樣先砍伐一番,然后再噴灑除草劑。等蘆葦的根被除草劑腐蝕七八天后,用鋤頭猛掘幾下,幾乎就可以斬草除根了。而收拾埕上六七十平方米的雜草,多年勞作的長輩們恐怕也得費上一番功夫吧。
快十一點時,二伯笑吟吟地說:“中午就在這里吃飯?!蔽亿s緊找了個借口婉拒,準備向他道別。這時,二伯示意我們等一下,接著從旁邊的巷子里提著一些東西出來,遞給我。綠茄子、馬鈴薯、絲瓜和豇豆等菜蔬鼓起袋子,滿滿情意。我拉著孩子們向二伯道謝、作別,原路返回木屋。
回木屋后,我在廚房的柜子前鋪上幾個塑料袋,把那些菜蔬一一擺放好。紫紅色的豇豆細長而深沉,綠色的絲瓜和茄子顯得精神,而米黃色的馬鈴薯蒙著薄薄的土氣,斑駁陸離,在廚房的黑土地板上自在地吐露心語。瞧著它們,我不禁想起來安章前,同事曾給的忠告,說是要等圩日趕集時,或到三十幾里外的另一個鎮方可買到菜,心里便不自覺地笑了。
泡一杯清茶,解解午飯的油膩。憑窗而坐,黃湯入喉,暖意盈盈,獨立悠閑的時光。俄而,小門里踱進一個人來,他腳步輕盈,手提紅袋子,滿頭的銀絲把臉映得黝黑,透亮的眼神中分明揚著矍鑠的狀態。我起身應對,從言談中方知,他便是那夜在雙層木屋走廊上喊話的老人。
老人邊翻開紅袋子邊介紹道,這些地瓜葉是剛采的,留著藤,等要吃的時候再摘掉,這樣方便保存。我借機向他請教安章的信息,老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并推薦我去拜訪村中的一位退休教師。這時,他抬手看了下手表,說那位教師有午睡的習慣,如果我不忙的話,三點多可帶我去。于是,我們就這樣閑聊著,直至太陽漸漸西斜,日光松軟。
沿路而下,至村道時左拐,行百余步就可見楊老師的家。他家的埕上擺著不少綠植,一顆高約四十厘米的蛋型鵝卵石居右側,挺立在平坦的石板上,周邊形態各異的小石塊簇擁著它,錯落有致地堆成一片假山的小天地,令人眼前一亮。一份遙想倏地在眼前浮現,退休后,我要擇一方安章式的靜地,蒔花弄草,耕鋤炊煙,安閑度日,好不愜意。
當我的想象還來不及深入時,楊老師已從臥室走了出來。我們在廳中落座,煙茶過后便進入正題。對于我的問題,楊老師胸中有丘壑,信手拈來,侃侃而答,還拿來《德化縣志》《桂陽鄉志》借我查閱。一個多小時的交談,讓安章的前塵往事不斷被勾連起來,在我的腦海里回響。
進寶山既已得寶,不如歸去?我暗暗催促自己,打鐵趁熱,一回去就把它們記下來。正想著,楊老師卻把我們邀到隔壁的小屋里去。小屋的木桌已備好土豬肉、咸菜干、苦菜湯,熱氣騰騰。一切順勢而動,吃菜,對酌,談笑風生,至微醺。天色暗了下來,已是準備晚飯的時候了。想著孩子們在木屋里可能饑腸轆轆,而我又不勝酒力,只好在楊老師他們幾位長輩的歡送下,帶著歉意匆匆離去。
我剛走到去木屋小路中間的分岔口時,望見木屋的煙囪正徐徐地吐著白煙,煙氣裊裊盤旋。我心中一陣竊喜。于是,我慢悠悠地進廚房,灶膛中的火苗卻已熄滅,那些未燃盡的木炭正閃著紅光。孩子們興奮地告訴我,米飯煮好了。我掀開鍋蓋看,白白的米飯臥在鍋里,品相甚好,居然沒有一絲焦味。他們初次用大鍋做柴火飯,就旗開得勝,不得不讓人驚訝。
翌日,受二伯盛邀,我們去他家做客。餐桌上,一道雞湯那般奶白,食之濃香清甜。于是,我便詢問其中烹飪的秘密,從二伯口中方知得了茶油和柴火的加持。我接著追問茶油的腥味何以全然不在,二伯解釋道,置茶油在鍋中燒至將起泡沫時,撒少許鹽巴,就可去味??磥?,有時懂得老話比識字更管用。
記憶中,老家村后的山坡上曾有一片茶園,大人們就在其旁建屋做茶事。有時,我們幾個小孩就鉆進茶園里玩。茶園里,茶樹一棵挨著一棵排成長條,一畦一畦地順著山坡向下,油油的葉片密密匝匝的,泛著陽光的笑靨。在茶樹下,我們曾摘過茶油果,它青銅色的外衣下包裹著一顆至三顆圓圓的內核。
掰開它的外殼,壓碎內核,一種叫茶油的液體滑出,腥味隨之而來。茶油原是不受我待見的,我曾因病抿過幾小口,卻受不住那味道而嘔吐。后來,犬子調皮多磕磕碰碰,老人家提醒用茶油涂抹,說可以消腫化瘀,果見奇效。
吃飽喝足,我們便打道回小屋。臨行前,二伯相贈茶油和散裝的紅酒,說都是自己做的,讓我們嘗嘗。那黃澄澄的茶油、紅馥馥的農家酒伴著我們,一路搖曳秋風。
秋風颯爽,撩動了茶油的思緒。從一株油茶苗到滿枝的茶油果,寒來暑往,安章人秉鋤躬耕。他們就地取材,木本合力,循古而做,匯聚天地精華和農人智慧的山茶油順勢而出,在鍋里起舞,在人們的腹中蔓延,流動著秋天的歡愉和溫暖。
等秋風涼到初冬時,油茶花就開了。在山坡上,在竹林邊,一朵朵油茶花從油茶樹的枝頂上或葉腋下露出臉來,潔白的花瓣如羽毛,薄薄的柔柔的,山風過處,盈盈而笑?;ㄈ锺娉值亓⒃谡?,雄蕊細密繁多,鵝黃色的花絲上頂著黃褐色的冠;雌蕊被包裹在其中,越出的花柱在頂端淺淺裂開。
冬日的安章微寒,地里的作物又換了一茬。種點芥菜吧,來了霜凍時,它們在葉片的邊緣卷起點焦黃,薄薄的晶瑩蒙在葉面上,這些芥菜將更鮮甜。偶有小雪來訪時,安章人古時的火籠就派上用場,灶頭的木炭余溫在火籠中醞釀著,雙手一捂,熱氣就躥到身上來。來點日光時,他們就著門前的長木板扎堆而坐,談天說地,融融洽洽,也欣欣然。
這樣的時光悠閑,安章人卻一點兒也不懶散,他們知道要采茶油果了。立冬將至,大部分茶油果舊貌換新顏,如同飽經了風霜,原先青色也成青銅色,露出成熟的面孔。而有些茶油果禁不住風吹雨打或自己實在忍不住,便嗒嗒地掉落在茶樹下,等待種茶人來拾去。
世間的收獲并非如想象來得那般容易。在茶油果漸漸拉低茶樹枝條的夏日里,佳木秀而繁蔭。油茶樹四處捕捉陽光,越發青綠。瞧,葉片們忙著呼吸,閃動著片片光滑的亮光,在樹下,雜草們似乎因了油茶樹的蔭庇,遍地蔥蘢,是到除草的時候了。
這時,安章人搭著鋤頭,提著小鍋,帶點菜,不約而同地來到山坡上。茶園里的勞作瑣細,往往非半日可就。中午停歇時,信手拾些木柴,就地掘個小土灶,小鍋往上一架,生火,干柴烈火的時間烹制出米香。配上點自制的筍干、咸菜之類的菜肴,一頓簡易便捷的午餐賡續了勞動的活力。一年下來,熬到茶油果收成的時節,免不了忙忙碌碌好幾回。
雖是如此,終還是有些茶油果跋涉不到寒冬,被秋風早早掃去,被孩童當作玩耍的物件,被鳥兒啄落,遺棄在某個地方,乃至枯槁、腐朽,復歸于塵土。而那些被摘的、被撿的茶油果是幸運的,人們用巧手和智慧,幫助它們實現了金黃色的夢想。
太陽大些時,將茶油果在大簸箕上鋪平,曬上數日。被陽光熱吻過的茶油果,有的不解風情地縮成一小團,人們便在閑暇之余動手剝開它們,取出茶籽。許多則是樂開了花,裂開果殼,露出淺褐色或黑色的茶籽,一些肥嘟嘟的微黃色蟲子也趁機蠕行至簸箕周邊。這些茶油果的竊食者,人們把它們變害為寶,抓在一起干煸,抓一小把扔進嘴里嚼嚼,香味十足,蛋白質滿滿,口感勝似爆米花的爽脆。
大茶油果碩大如青皮梨,小茶油果小巧似鵪鶉蛋。它們內含的茶籽不同,色澤不同,出油率也不同,所以得各自歸置。等茶籽們被一網打盡后,得再被送去做個日光浴,消去水分,換個結實的身板后,被送到石碾坊里,等待生命的新一輪覺醒。
眼前的露天石碾坊,是由鵝卵石鋪就的大圓,約三四十平方米,由數個圓和兩根木棍組成。一個圓形的凹槽當圓心,在其上立一根一米左右的短木。取一塊青草石雕成圓磨盤,挖出圓心,將邊沿打磨成較薄的刃口。在大圓的邊上筑一個溝槽,安放石磨,尋一根二三米長的橫木,連接石磨和短木,一頭插入石磨的圓心,另一頭扎進短木上打的孔,固定成勞作的姿勢。接著,沿著溝槽撒上茶籽,石磨在外力鼓動下打圈。被碾過的茶籽吱吱作響,鏟子緊隨其后,唰唰地翻,下而上,上而下,循環往復。
被碾碎的茶籽填滿大木桶,放在煮水的鍋中,感受木柴的熾熱,這是蒸茶籽。等茶籽被蒸透,做茶餅的師傅就出現了。他們將一個或兩個鐵箍疊在一起,一小捆稻草放置其中,放入被碾好的菜籽,壓實再壓實。在你還來不及看仔細時,他們信手一撥一攬一搓,一個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圓形茶餅已成。做好的茶餅碼在一起,肩挑或用車運至制茶油的作坊。
說是作坊,其實簡易得很,最大的道具是一截數米長、幾近被掏空的樹干。他們將這樹干掏出一個長長的木槽,在木槽底部的側方開個小孔。一個個茶餅并排而立,直至無法加入。此時,榨茶油的師傅會開始在木槽的頂部加塞木塊,直至將茶餅們的空間壓榨到無以復加。
打開已鑿好的小孔,金色柔軟的茶油便酥酥地滑入桶中。
【作者簡介:李錦秋,80后,福建晉江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光明日報》《福建文學》《詩歌月刊》《散文百家》等。出版散文集《平靜地收獲》《時光未央》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