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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詩的抖音號“詩詩的早晚安電臺”粉絲數突破五十萬了。盡管早有預期，但等這一刻真的到來，唐詩詩還是心花怒放，她一下節目，立刻把淘寶app購物車種草多日沒舍得買，那款出自意大利名設計師之手的吊帶裙下了單，算是給自己的獎勵。

半年前玩短視頻，唐詩詩只是圖個新鮮。她的閨蜜、同事都在玩，她也就跟風熱鬧。一開始她不知道該拍些什么好，抖音里的小姑娘一個賽一個膚白貌美大長腿，跳起舞來更是活力四射，風情萬種，她一個女的都看的心旌搖曳，但她學不來，畢竟是三十三歲的“老阿姨”了，穿著清涼，隨著動感十足的背景樂搔首弄姿，她就算放得開敢跳，也擔心萬一周遭熟人，尤其是六歲的女兒要是刷抖音看到，那豈不尷尬死。惡搞逗笑，扮丑逗樂的風格更不可行，畢竟她的正職是市人民廣播電臺主持人，怎么說也是公職人員，節目內外都得注意個人形象。

最初的幾條短視頻，唐詩詩拍的都是市內環湖公園的春景，城郊著名歷史景點的冬雪，配上幾行她自認為富有人生哲理的話語，可是反響平平，忙活半天，才二百來個粉絲關注，其中還有幾個是打廣告的“僵尸粉”。唐詩詩不定期更新，有她養的小狗看到大閘蟹嚇得躲在墻角的逗趣模樣，有她去三亞度假拍的麗思卡爾頓酒店無邊游泳池的落日夕陽。玩了兩個月，上傳了十幾個作品，點擊率最高的一條也不過五百個。唐詩詩倒也不在乎，本來是一時興起瞎玩，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靠這個賺錢，成為網紅。

驚喜來的猝不及防。初春的某個早上，那天唐詩詩上早班，等候上節目的間隙，看窗外天氣晴朗，藍天白云，忽然有了靈感，她將攝像頭對準直播間十六樓的窗外，清了清嗓子，用她標準且溫柔的播音腔配音道：“早上好啊，朋友們，現在是六點五十一分，整個城市正在漸漸蘇醒。你起床了嗎？還是已經在上班、上學的路上？不管你身在何處，記得要吃暖暖的早餐，犒勞下拼搏的自己。嶄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我們一起加油呀?！?/p>

錄制完成，唐詩詩沒多加編輯，只是配了首輕快的背景音樂，就上傳到個人抖音號。待她下播，吃著節目編導幫她打包的油餅，回復了老公鄭達倫的微信，順手打開抖音，她一時不敢相信所看見的。三個小時前發布的那一條視頻居然上了熱搜，有五千多人觀看過，一千五百個贊，新增六百多個粉絲。評論區里留言紛紛，“天吶，小姐姐的聲音也太好聽了吧，也就聽了五遍而已?！薄斑@個甜甜的早安問候讓我這個資深單身狗假裝有了女朋友?！薄拔沂倭?，三年的感情還是結束了。昨晚痛哭了一夜，心如刀絞，天還沒亮刷到這條視頻，陌生人，謝謝你的聲音，治愈了我破碎的心，我會洗個熱水澡，重新熱愛生活的，我會加油的！”

逐一讀完近二百多條評論，唐詩詩居然有點感動。她完全想不到自己不經意拍的這條視頻能引起如此大的共鳴。到了當天晚上，該條視頻的觀看量破兩萬，唐詩詩憑借這一個作品收獲了三千多個關注者。

第二天一早，唐詩詩如法炮制，又錄了期早安問候，“早上好啊，朋友們，現在是七點零六分，你從睡夢中醒來了嗎？昨天那條視頻竟然上熱搜了，成為我的第一條點擊率上萬的作品，也新增了好多朋友關注，搞得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可以說是猝不及防。不過靜下來想想，生活中總是會有些猝不及防的事情發生，比如猝不及防的‘狗糧’，猝不及防的加班，猝不及防的失去，還有還有，最重要的是希望每一個路過我這兒的朋友都能有猝不及防的好運。嶄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一起加油呀”。這條視頻發布不出兩小時，又一次毫無懸念上了熱搜，短短三天，唐詩詩從抖音平臺的小透明，一躍成為擁有近五萬粉絲的小網紅。

也就是從那天起，唐詩詩把抖音號名稱“詩言詩語”改成“詩詩的早晚安電臺”，顧名思義，若當日值早班，唐詩詩就錄早安問候，若是深夜下節目，那自然就是晚安心語。每個作品長則一分鐘，短的也就十幾秒，唐詩詩從不刻意準備文案，有時是她對生活中某件小事的感慨和抒情，有時是在關注的公眾號上讀到的她自認為不錯的金句。每條視頻唐詩詩都錄制得很用心。她會根據當天文案的內容，用不同的語氣配音，時而深沉雋永，時而可愛賣萌。粉絲說，唐詩詩的聲音是有生命力、有表情的，能通過她的聲音觸摸到生活的質感，讓人平靜下來。

“詩詩的早晚安電臺”在千篇一律勁歌熱舞的短視頻中成為一股清流。唐詩詩只要一更新，作品很輕易就上了熱搜。每個視頻的觀看數量和粉絲逐日成倍遞增，不出一個月，她縱身一躍，成為有十五萬粉絲的小網紅。唐詩詩漸漸發現，她的每個視頻下的留言區，幾乎成為城市夜歸人訴說心事的秘密基地。有失戀的，自言自語訴說著情傷；有大醉一場，一切清零的創業失敗者；還備戰高考，苦中作樂的高三黨，以及被生活壓得透不過氣，要還車貸、房貸，加班結束，躲在車里抽煙的新晉奶爸……早先唐詩詩還能逐條回復，和粉絲們互動聊天，等粉絲數暴增，每條視頻下留言少則百條，多則上千，她精力有限，實在無暇顧及，只好就多數人關注的話題，錄制成新的一期視頻，說出自己的理解和感悟，算是統一答復。

粉絲一多，就有人不滿足只聽唐詩詩的聲音，不時會有留言問她，“很好奇主播的模樣，什么時候考慮露臉，讓我們看看姐姐有多美呢？”起初只是幾個資深老粉絲們會問，待粉絲人數到了二十萬，期盼她出鏡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一開始唐詩詩并不接話茬，她還自我調侃說，主播顏值不高，不能出鏡，露臉會嚇到你們，刷刷掉粉的。等到每條更新的視頻下，都有幾十號人排著隊追問她，希望能早日見到她廬山真面目，唐詩詩特意錄了一期視頻，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早上好啊，現在是六點四十七分，你起床了嗎？最近有不少朋友留言，說詩詩啊，我們不想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想知道你本人長什么模樣。你們這樣子讓我壓力很大，嘴角都起了痘。好啦，開個玩笑。這讓我想起，經典文學作品《圍城》剛一出版，就深受讀者們的喜愛。有的讀者很好奇，寫信給出版社，想知道《圍城》的作者錢鐘書長什么樣子？錢先生很幽默，回應道，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很好吃，何必一定要去找那只下蛋的母雞呢？所以啦，各位能在我這里玩得開心最重要，何必在意我的模樣呢？拜托，就放過會害羞的我吧。嶄新的一天來到了，各位要一起加油呀?！?/p>

始料未及的是，唐詩詩說得越是誠懇，大家伙反而越不依不饒，想看到她模樣的粉絲不減反增。最讓唐詩詩無奈又好笑的，竟有個粉絲的用戶名就叫“詩詩今天出鏡了嗎”？他率領一眾粉絲近乎耍賴，不管唐詩詩當日發的視頻內容是什么，留言的內容有且只有一個，渴望看到唐詩詩的模樣，呼吁她露臉。唐詩詩趕忙又錄制了一期視頻說，若是在第一百期視頻發布前，粉絲數能突破五十萬，她就出鏡和大家打招呼，一言為定。

唐詩詩暗自覺得這是個兩全其美的托詞，即安撫了熱情的粉絲，也巧妙為自己解了圍，畢竟還有個十來期就到一百期了，她不相信在這么有限的時間內，她的粉絲數能翻一番。而這一次唐詩詩完全小覷了網絡的神奇，她從零到二十五萬粉絲用了兩個多月，八十多個作品，而從二十五萬粉絲漲到五十萬，只用了短短兩個星期。說來也奇怪，自從粉絲過了二十萬，無論唐詩詩發什么內容，幾乎每一個作品都能上當日熱搜，粉絲量蹭蹭地往上漲。唐詩詩喜出望外，也只好愿賭服輸，“詩詩的早晚安電臺”的第一百期，她特意換上新網購的那條吊帶紅裙，妝容精致，煩請辦公室同事為她拍攝了答謝粉絲的感恩視頻。

視頻剛一上傳，評論區就炸開了鍋，留言差不多以每分鐘百條的數量遞增，多數評論都是贊嘆唐詩詩的美貌。說她人比聲音還要甜，笑起來有點神似著名主持人董卿，簡直就是神仙姐姐。也有個別不禮貌的黑粉說，聽聲音以為是美少女呢，結果是個老阿姨，真掃興，麻煩問下孩子幾歲了？私信更是一時間擠爆，有廠家問是否考慮接產品帶貨？酬勞好商量；有說她的裙子好好看，求網購地址的；有心里齷齪的變態，說一些不堪入目的污言穢語。唐詩詩劃了二十多分鐘手機總算讀完。她剛想起身去喝杯水，喘口氣，新消息的提示音響起。唐詩詩隨手點開，只讀了開頭幾句，她就駐足在原地。

“詩詩你好，我和你住在同一個城市，只要不出差，或是加班應酬，每周二、四的‘通勤早班車’，周五、周六的‘周末不設防’我都會在去往公司或是回住處的路上收聽，可以說，聽你主持的電臺節目已經成為我的一種生活習慣。很高興能在這里遇見你，并有幸能看到你的樣子，這也是收聽你的電臺節目一年多來，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你人如其名，和我想象的大致相仿，腹有詩書氣自華，溫婉、大方、美麗。PS：最新的一期視頻中，你說粉絲們對你的厚愛何克以當。我想應該是你的口誤吧，正確說法應該是何以克當，典故出自《紅樓夢》，賈寶玉贈玉玨給琪官，琪官說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一點不成熟的小建議，希望你不會生氣，祝你開心，不只當下?！?/p>

這字數堪比小作文的私信，成功引得唐詩詩注意。她讀了兩遍，好奇心驅使她點進對方的頁面。這個名為“南轅北轍”的用戶，男性，頭像空白，上傳了零星兩三個作品，和僵尸粉唯一的區別是，他點贊過一百三十七個作品，其中有近乎三分之二的“小紅心”都點給了她唐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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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大眾既定印象來看，從小走藝術方向的孩子，求學期間文化課成績好不到哪兒，唐詩詩自然也不例外。唐詩詩媽媽逮住家族聚會，鄰里聊天，期末家長會等一切機會，逢人就講，我家詩詩從小對韻律敏感，我懷她時用四軌錄音機播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肚子里的她能跟著音律有節奏地踢著腿，疼得我直不起腰來，那時候我就有預感，這孩子長大了，沒準真能成為他們老唐家出的第一個明星。

唐詩詩不到四歲就被她媽媽送去少年宮學跳中國舞。對于唐詩詩學舞這事，唐詩詩媽并沒抱著有朝一日她能成為知名舞蹈家的期許，只是覺得女孩子嘛，多跳跳舞，塑型長個提氣質，有個興趣愛好總沒壞處。更何況少年宮教孩子們跳舞的老師，是唐詩詩媽媽的發小兼閨蜜，市文工團的臺柱子鄭阿姨。唐詩詩可以說是鄭阿姨抱著長大的，自她記事起，她就認為鄭阿姨是她媽媽的朋友中最漂亮，最愛笑的。有了這層關系，唐詩詩只是象征性地交了少年宮的管理活動費，就跟著鄭阿姨下腰、劈叉、朝天蹬，忽而是蒙族小女孩抖肩擠奶舞，忽而又成傣族小姑娘孔雀開屏。這一學就是三年，每個周末風雨無阻，唐詩詩不煩練舞，外加天資還算聰穎，以至于幼兒園每逢節假日院慶活動，她通常獨舞壓軸，最次也是群舞領舞。這大大滿足了唐詩詩小小的虛榮心。頗為遺憾的是，唐詩詩的舞蹈生涯在她七歲生日前一周戛然而止，媽媽下班回來遞給她一包糖炒栗子，順嘴告她說，鄭阿姨今后不會再教她練舞了，是因為鄭阿姨自己也不跳了，她和一個煤炭長途運輸的卡車司機私奔前往海南島，在椰林沙幼的萬寧海邊開了家西北風味拉面館，從一個風姿綽約的舞蹈老師搖身一變，成為手拿計算器給客人點菜結賬的潑辣老板娘。媽媽說的含含糊糊，唐詩詩理解的也就不清不楚。那之后唐詩詩也試著跟其他老師跳過一陣，但怎么跳怎么別扭，不是嫌這個老師教的舞不喜歡，就是抱怨那個老師脾氣不好，一小時的課能足足訓她六十分鐘。有了抵觸情緒的唐詩詩漸漸厭學，不時以各種借口請假逃課，再后來，她因一場波及全城的兒童流感引起肺炎，前后折騰休息了近一個月沒去上課，錯過了少年宮年末的多場匯報演出，唐詩詩自尊心嚴重受挫，賭氣不再去上課，媽媽嘗試勸了她幾次，眼瞅勸不動也就隨了孩子的愿，主動申請停課。也就是自那時起，唐詩詩再也沒有主動跳舞，無論是大學時的社團迎新會，還是和閨蜜去迪廳夜店玩，她表現出的都是沒有任何律動感的呆樣子。那些童年時學的整套整套舞蹈，如同電腦硬盤格式化般抹去，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

唐詩詩完整的周末時光享受了不到半年就泡了湯。唐詩詩的媽媽時任市醫院某科室的護士長，時常要上夜班，對周末更是沒有概念。以至于有那么小半年，一到周末，唐詩詩不用去學校，也不用去少年宮學舞蹈，一個人擱在家里開心得要死，從早到晚薯片、動畫片、冰西瓜、健力寶，體重激增十幾斤的同時，眼鏡度數也逐日增加。再加上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一棟家屬樓里沒有幾個小孩不上特長愛好班，在大小環境的刺激下，媽媽也顧不得唐詩詩是否有興趣，想著只要周末她不在家沒個正行地待著就好。媽媽自己做主私下找熟人報了名，又以給唐詩詩買她心儀的連衣裙為名，威逼利誘下將唐詩詩二次送進少年宮，去學播音主持，演講口才。

時至今日，唐詩詩無論是在正式，或非正式場合做自我介紹，以及填寫工作履歷表，都統一對外宣稱她七歲開始主持生涯，九歲登臺市文化中心，主持五百人規模的晚會（區小學聯校歌詠比賽），不到十歲成為市電視臺少兒節目的小主持人（藝名“百合妹妹”），每周四、日晚上六點半準時在電視里像全市小朋友揮手問好。也就是從那時起，唐詩詩聲名鵲起，成為小城的知名人物之一，學校宣傳欄貼著她的大頭照，本地晚報連載她的成長故事，省里有領導來訪，她做為少先隊代表去車站歡迎接站?？梢赃@么說，只要唐詩詩出現在公共場合，比如和媽媽去百貨大樓，或是新華書店，健身游泳館，不超過十分鐘，準有陌生人跑過來問，哎？你是不是電視里的那個百合妹妹？唐詩詩很喜歡被人認出來的感覺，通常她都會甜甜笑著，大大方方點頭承認，緊接著就會有更多的路人圍過來，輪流問她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排著隊讓她在新書扉頁，孩子的作業本，甚至足球、生日賀卡上簽名寫幾句祝福話語。名人效應遠不止于此，唐詩詩和家人節假日去餐館用餐，店家認出她會主動打折、送果盤。童裝店老板向她媽媽許諾，只要唐詩詩愿意穿著他們家的衣服拍一組寫真照，用于店面宣傳，就送她價值二百元的代金券。同樓鄰居批評自家孩子時都會補一句，瞧瞧人家唐詩詩，你丟不丟人。更不用提同校的男生們，跑到唐詩詩所在的班級門口，或害羞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偷瞄她，以能和她說上話為榮，成為放學后炫耀的談資……年少成名的甜蜜滋味，對一個小姑娘來說簡直可以是命運能饋贈的最高級的夢幻禮物，盡管唐詩詩所居住的小城又小又欠發達，一到春天沙塵暴漫天，但這絲毫不妨礙她自認為她就是童話故事里那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驕傲公主。

一直到十三歲那一年的暑假，即將升初中二年級的唐詩詩，帶著電視臺臺長，編導們送給她的芭比娃娃、漫畫貼紙、智能文具盒，以及日積月累，滿滿一袋子的熱心觀眾來信，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她的電視臺少兒節目主持生涯。唐詩詩曾一度以為從此就告別了舞臺，聚攏在身上的光環會消失不見，人生從此暗淡無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中考壓力下做不完的習題和讓人頭疼的數理化。唐詩詩如同墜入凡間失去魔法的精靈，自憐自艾，時常一個人躲在房間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回顧欣賞著錄像帶里曾經那個漂亮熱情，集真善美于一身，代表著全市小朋友精神面貌的自己，一邊發愁下一周的期中考試，這種巨大落差所帶來的沮喪感讓她哭濕一張又一張紙巾。那時的她不會懂得，這不僅不是終點，反而只是日后漫長主持生涯的開始。

上帝給你關閉一扇門，自然會為你留下一面窗，這個不算深奧的人生道理，少女唐詩詩早早領悟。盡管暫時告別了她心愛的電視臺，但回到校園，初中三年，小到每月班會、元旦聯歡，大到周年校慶，區聯校匯報演出，唐詩詩都是女主持人的不二人選。等上了高中，已經出脫成大姑娘的唐詩詩急不可耐地褪去蓬蓬裙、牛仔褲、白球鞋，取而代之的是露背晚禮服、高跟鞋，一到傳統節慶日，或市區有關單位的活動慶典，化著精致妝容，展示著標準職業笑容的唐詩詩就會站在臨時搭建的露天簡易舞臺亦或是絢麗多彩的市級禮堂，向各行各業的人，廣大市民送上節日的祝福，親切的問候。

高中三年，可以說是唐詩詩少女時代的高光時刻，平日她和大多高中女生一樣，晨讀晚自習，學著史地政、數理化，一到周五下午，校門外的榕樹下就會準時停有高檔轎車，唐詩詩會在一眾女生艷羨的眼神中坐入車中，絕塵而去。唐詩詩主持的大小活動越多，名氣在小城里傳播的就越廣，有那么一兩年，市里各級單位、企業公司，以能否請到她主持活動，成為相關責任人的業績考核內容之一。每場活動主持完，唐詩詩或多或少都能收到主辦方準備的報酬，有時是米面糧油之類的農副產品，有時是適合她學生身份的運動服飾，更多的還是現金紅包，多則上千，少點的也有三五百塊，對于還是高中生的唐詩詩來說，這無疑是筆不菲的收入。每個月唐詩詩靠接活動賺來的錢，就算大部分交給母親保管，補貼家用，留給自己的那一筆也比絕大多數同齡人的零花錢多得多。沒到允許日?；瘖y的年紀，也沒有用奢侈品的概念，唐詩詩能犒勞自己的無非也就是當季的流行服飾，心儀流行歌手新出的磁帶，以及美食街的各種甜點小吃。

人美，聲音靚，才藝佳，還是個小富婆，唐詩詩理所當然地成為她這一屆的?；?。她在校園哪里出現，哪里瞬間就成了有光的地方。當唐詩詩如同一只飽食后的小鹿，臉帶笑意，歡快輕盈地行走在校園中，男生們像是被風吹過的麥浪，駐足觀望，偷瞄打量。女生們對唐詩詩就沒那么善意了，學習成績好，一心考出小城的女學霸，偶爾會瞟下唐詩詩新換的裙子有多洋氣，但絕不會過多關注她，學霸們篤定等自己蟄伏三年，知識改變命運，考上清華、復旦等名校，也會像唐詩詩，甚至比她還要耀眼奪目。反倒是那些和唐詩詩一樣，學習不好，也遠沒她那般靚麗外表的女生們對她敵意萬分，起初只是單純地羨慕她的顏值和家境，久而久之漸生妒意，繼而跟宮斗劇里爛俗的橋段如出一轍，嫉妒唐詩詩的女生們自然而然地抱團，四處詆毀造謠她的作風及人品。

傳得最多的，是說她認了曾邀請過她主持企業二十周年慶典的本地知名企業家做干爹，謠言編得有鼻子有眼，有的說那個農民企業家近五十歲，比唐詩詩的爸爸還要大兩歲，有的說唐詩詩每個月都會去農民企業家的別墅住幾天，才能換來時髦的衣服和花不完的錢。層出不窮的流言蜚語讓唐詩詩又氣又好笑，她一度很認真地想查出究竟是誰一而再地詆毀傷害她，可真等她認真對待，不顧形象，當眾生氣質問懷疑的造謠對象，卻都矢口否認，有的還委屈地當場哭出聲來。這讓唐詩詩在成長過程中第一次體會到人生的無奈，那感覺像是小時候玩的一二三木頭人游戲，背身的時候明明聽到噪雜響動聲，轉過頭來每個人又一動不動，一個賽一個委屈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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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臨睡前夜讀，唐詩詩在一本關于兩性關系的書中讀到，“人生中很多的遺憾，都可以說是生不逢時所造成。若高考不是在十八歲，而是二十二歲，相信很多人都會懂得學習的意義，繼而努力拼搏，考取好的成績。若結婚不是在二十五歲，而是在三十三歲，相信更多人會懂得該選擇怎樣的另一半更適合自己過完一生?！碧圃娫娪X得這段話有點意思，她用手機拍下，想著哪天錄一條視頻，發個抖音。

合上書，關了燈，黑暗中唐詩詩閉著眼睛一時難以入睡。她順著書中那段話想，為何當初高中自己就一點也學不進去？但凡能稍微用功一點，北京上海的大學不敢想，也不至于連個省城的大學都考不上，而是留在家鄉的三流師范院校，勉強混了個本科文憑。要是讀了好的大學，那人生命運會不會就此改變，別的不說，起碼人生伴侶有可能不會再是鄭達倫。

上個月的最后一天，是唐詩詩和鄭達倫結婚十周年紀念日，鄭達倫準備了一束玫瑰花，買了一顆足有一克拉的大鉆戒，他親自下廚，做了滿滿一桌菜，席間對唐詩詩說了一段稍顯笨拙卻不失真誠的情話，讓她感動得掉了眼淚。日子過得可真快，初遇鄭達倫的場景跟上個禮拜發生的事情一樣，怎么一轉眼，兩個人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年，孩子都快上小學了呢。說真的，初見鄭達倫，唐詩詩并沒有多深刻的印象。反倒是兩個人確定了戀愛關系后，鄭達倫不止一次對唐詩詩說，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一見鐘情，內心十分篤定，唐詩詩就是他豁出命也要娶回家的女人。

這些年，唐詩詩給包括閨蜜在內的很多朋友都如實說過，她與鄭達倫是在一場相親活動上相遇，繼而才走到一起，可聽者多半半信半疑，有人追問細節，唐詩詩會不厭其煩地說起，那年她二十三歲，她媽媽像她小時候不經她同意給她報了小主持人班一樣，某個周五晚上，在飯桌上，媽媽通知唐詩詩說，周日下午你王阿姨他們單位工會承辦了市直機關青年職工聯誼會，來的都是全市各單位的青年才俊，一水的大學生，聽說還有好幾個美國、英國留學回來的。我拿你照片給你報名了，你要敢不去，以后別想再踏進這個家門。

時值小城秋日，天高云淡，秋風一起，楓葉、梧桐、銀杏葉隨風落地，整座城市蔚藍金黃。在主持人王阿姨的組織下，四十多個與唐詩詩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聚集到一棟蘇聯風格辦公樓后的一片草坪上，像童年時玩丟手絹一樣圍坐成一圈。王阿姨身穿一身棗紅色旗袍，站在圈中央，精氣神十足地說了一通，諸如，你們都是各行各業的精英，今天能有緣相遇，就要好好珍惜，尤其是男士們，對心動女孩要主動出擊，膽大一些，才有機會牽手成功。

稀稀拉拉的掌聲剛響起就落下，王阿姨按照既定流程提議，眾人依次做不少于三分鐘的自我介紹。王阿姨提高嗓門，連問三遍，眾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無人自告奮勇，鄭達倫也耷拉個腦袋，玩著新買的諾基亞手機里裝的貪食蛇游戲。要不是他媽媽以年底給他換車為條件，以鄭達倫的性格，他是絕不可能參加這類無聊活動的。

幾分鐘過去，依舊沒人主動站出來。眼看就要冷場，好巧不巧，抬起頭舒展筋骨的鄭達倫和不遠處的王阿姨四目相對，鄭達倫正想收回目光，王阿姨搶先一步走到他面前說，小伙子，你來給大家打個頭陣好不好。鄭達倫一臉懵，還沒等到他回過神，周遭的叫好，起哄聲四起，鄭達倫只好撓著頭，一臉苦笑站到王阿姨身旁，他環顧了下四周，不急不緩地講起自己姓誰名誰，來自哪個縣，家里幾口人，有哪些特長及興趣愛好等個人信息。王阿姨對鄭達倫的表現很滿意，隨即問了鄭達倫哪個大學畢業，月薪多少，喜歡怎樣的女孩子等幾個問題。等鄭達倫回到他的位子上，晚風拂過，他才感覺到后背濕透，手心里也全是汗。

有人開了頭，后續進展就順利得多了，陸續有人走到圈子中央介紹自己。男士們除了個別方言太重，引來一片善意的笑聲外，總體來說表現的都還說得過去。女士們可是精彩紛呈，她們有的說兩句就莫名其妙笑個不停，有的害羞的不好意思抬頭，還有的自顧自話，聲音小的根本聽不清。身為第一個發言者，鄭達倫盤著腿，身心放松地像在看一場話劇般欣賞著，他越看越失望，已做過自我介紹的那四五個女生，別說外貌出眾，就是想用氣質佳來形容都難以說出口。鄭達倫十分后悔來參加這個本來就不想來的相親會，他琢磨著該如何趁眾人不注意，偷跑開溜。

鄭達倫先聞唐詩詩聲音后見其人。當王阿姨做總結陳詞，正要宣布男女生分為兩隊，玩游戲之際，一句“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自鄭達倫身后拍馬趕到。他出于好奇扭頭循聲望去，望到的是落日斜陽射出的萬丈金光下，一雙踩著粉色球鞋，白皙的大長腿，踏著好聞的青草的氣味經他身旁呼嘯而過。強光晃得鄭達倫瞇住雙眼，只見那雙美腿連蹦帶跳跑進圓圈中央，在王阿姨身旁站定，聲色甜美，落落大方地說道，不好意思各位，我遲到了，so sorry。

話音未落，她手捂胸口，彎下腰，轉著圈向眾人鞠躬。那雙美腿不偏不倚，正對著鄭達倫，在晚霞的映射下筆直修長。

鄭達倫沿著那看上去很光滑的小腿一路向上仰視，一直望到她的大腿根部，他才看到一條窄的不能再窄的牛仔短褲。再往上是平坦緊實的小腹，渾圓飽滿的胸部在緊繃的T恤中凹凸有致。等她直起身，把滑落在前額的幾縷頭發撥至耳后時，鄭達倫這才看清她的模樣，繼而一眼直擊心房。這個女孩眼波含水，鼻梁高聳，擦拭了口紅的雙唇顯得格外豐厚，美得驚心動魄?；蛟S是因為一路小跑的緣故，她的額頭及臉頰上掛著一層細汗，看樣子像是隨時待命上場，賣力演出的拉拉隊員，或是剛結束一場馬拉松比賽的長跑愛好者，整個人洋溢著一種活力，健康的美。

唐詩詩也注意到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看的鄭達倫，她毫不躲避，正面迎戰，與鄭達倫對視，同時還附贈他一個頷首淺笑。這一笑讓原本就心神蕩漾的鄭達倫更加意亂情迷。他迅速敗下陣來，收回目光，低下頭，胡亂撥弄著地上的枯枝敗葉，以此掩飾內心的悸動慌張。唐詩詩小麥色的皮膚在落日余暉照射下泛著金光。相較于鄭達倫在內的其他與會者，唐詩自信地閃閃發光，她站在圈子中央，如同一出獨幕劇的女主角，毫不怯場地說著自身的成長經歷，興趣愛好。唐詩詩雙手插進牛仔短褲的褲兜，身子微微前傾，說得抑揚頓挫，不疾不徐?？梢哉f，唐詩詩的出現，完全超出從小在縣城長大的鄭達倫對女人的認知。當時的他并不知道眼前這個美的像港臺青春偶像劇中走出來的女孩，自幼學習播音主持，這樣的場面對唐詩詩來講簡直是小的不能再小。唐詩詩基本上是降維打擊，在她發言的那幾分鐘內，全場安靜的如同靜謐海底，男士們無一不被唐詩詩出眾的外表所征服，他們看唐詩詩的表情，就像是在欣賞故宮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圖》，凡爾賽宮的蒙娜麗莎，很好地詮釋了什么叫做可望而不可及。在場的女士們有的垂下頭去，意興闌珊，有的直接起身，借故離開，毫無戀戰之心。待唐詩詩說完，她再一次朝四周彎身鞠躬，與大伙一道拼命鼓掌的鄭達倫忽然聞到空氣中彌漫開的香氣，那是陷入愛河中的人才能聞到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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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發于《飛天》2023年第4期

呂魁，男，1984年生，山西運城人。畢業于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政治專業，法學碩士。2005年至今，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中國作家》《芙蓉》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部分作品譯成英文、法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所有的陽光撲向雪》《朝九晚不歸》《莫塔》《把那個故事再講一遍》。入選“嬌子·未來大家”Top20名單，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小說佳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