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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5期|陳應松:豹(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5期 | 陳應松  2023年05月06日08:34

    陳應松,一九五六年生于湖北公安縣,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出版有長篇小說《天露灣》《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一百四十余部,《陳應松文集》四十卷,《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選》三卷。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全國環境文學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十月生態文學獎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西班牙、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文字到國外。長、中篇小說曾八年進入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曾任湖北省作協副主席、文學院院長,湖北省政協文史委副主任,文學創作一級。

     

    豹(節選)

    陳應松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屈原《九歌·山鬼》

    春風如鼓,將要抵達人心的虛弱處,蘇醒的血液被驚喜暫時按捺。四月如同燧石,在火焰中嘶鳴。煙灰色的荒野,黑鷹啼叫,冰塊崩裂,大地的灼痛像秋果往崖下滾動。石頭強力打開花苞,種子砸開鐐銬,泉水溫暖地追擊著星群。魚生出鰭,蛙生出蹼,蜥蜴生出腳,鳥嘴植入金色的簧片。

    月圓之夜,麝群經過,麝香奇異的香味橫漫山嶺。野獸們因麝香的氣味紛紛在山洞醒來,接受麝香的沐浴和恩澤,也對麝群進行伏擊和圍獵。月亮環著彩暈,那是起風的征兆。果然,大風吹來,拔木飛瓦。巴老磴在被窩里被卷起,又重重摔落到地上。天遽然黑了,是黑旋風,巴老磴手臂撐著身子,想看他爹怎么樣了,豁著牙大喊:“黑信(旋)風!”

    爹沒叫,崖畔羊圈的羊卻叫了,羊的叫聲像小兒的啼哭,在狂風里嗚嗚亂竄。

    “奔兒、淘寶,睡死了?快去看羊!”

    巴老磴揉著閃了的腰,腳蹬著地上的鐵屑,風把屋里的東西都吹隱在黑暗中。他抓著腦袋,幾乎喪失了意識。他拼命地站起來,發現牙磕掉了一顆,風直往嘴里灌,像割肉一樣疼。圈里不時響起羊們撞角的咚咚聲。

    外甥蘇奔兒和兒子巴淘寶正在睡夢中,在巴老磴的呵斥聲里驚起。月光不祥,樹影晃動,大地在哼吟,仿佛神靈翻身。

    巴老磴他爹老鴰子睡死一樣地打著鼾,夢中喊著:“啊喲,哇哇哇!啊喲,哇哇哇……”像一只老鴰叫。他年輕時就愛喳喳哇哇,又住在老鴰巖,就被喊成了老鴰子。他夢中呼吸窘迫,喉肌松弛,只能靠心肺鼓動將肚里的廢氣擠出,這需要力量,因此,睡一次覺對他來說是一次歷險。這位老人頑強活著的結果是瘦骨嶙峋,神志不清。

    開了大門,一股旋轉的妖風襲來,將蘇奔兒他們掀翻在地,衣裳也被剝走了。蘇奔兒和表弟巴淘寶赤著上身往崖畔跑。月亮像顆黑曜石,在烏云里嘩嘩疾走,星星砰砰往下墜落。一只夜隼凄厲地哀鳴著,栽倒在石頭上。松鴉發出貓一樣的虐叫。山岡被大風刮得東倒西歪。

    羊圈臊味撲鼻,風擦著石崖,宛若一塊塊擲來的冰。伸手不見五指,黑夜像是雞籠。蘇奔兒打了個寒噤,就見一道鮮艷的橙紅光在眼前一閃,一只羊飛了起來,又從空中跌落。噗的一聲,斷氣了。蘇奔兒一摸,是一顆羊頭,不知被什么東西生生地咬斷了。

    蘇奔兒臉上落了些雨,但天上并沒有下雨,再一摸,是血。那赤橙色的巨影再次出現在眼前,塵埃飛揚。影子往石上一躍,像兜頭一塊氈子要罩住他。蘇奔兒護住巴淘寶,愣在那兒,如拴牛的樁頭。他往后挪動了一步。

    “啥家伙!嗐!”好半天,他仗著膽子喊,牙齒像被丟進醋缸里一樣酸痛。

    風太大,這是自語。巴淘寶沒有反應,還是像一截糟木頭站著,上身赤裸,風把他們一直往崖下扯。那個神秘的大影在移動,時高時低,時隱時現,往他們的頭頂而去,閃進崖壁,卷起一股陰風,石頭有摩擦和滾動的響聲。橙色的光在蘇奔兒眼里久久不去,像擱進了一塊炭火。

    “羊!”巴淘寶說。

    “你看見的是羊?”蘇奔兒問。

    “翅膀!”巴淘寶的喉嚨發硬。

    “你看見羊長了翅膀?”

    “豹!”

    “你看見豹子長著四只眼,八條腿?”

    “翅膀!”

    “你看見有翅膀的野豬,有毛的娃娃魚?”

    “豹!”

    跟這娃子說話太費勁,他說不清一句連貫的話。蘇奔兒想笑,就見巴淘寶往屋里跑去,咚地撞在門框上,又與他爹巴老磴撞了個滿懷,那個胸前的望遠鏡飛了起來。

    “球(畜)生!”巴老磴臉腮耷拉,豁著牙罵兒子。這時候,巴淘寶因為撞上了門框,疼得圍著屋場瘋跑。

    巴老磴撲向他的羊,他的死羊,并且哀哀大哭,淚水滂沱?!把虬?,羊??!”他的哭聲在雷火田村的上空顛簸,在深深的山谷里翻騰。

    兩只死羊,有頭的那只脖子上鑿出一個洞。巴老磴哭僵了后頸,猛然抬頭,在半山崖上瞅到了兩盞深藍色的大燈射過來。他以為是神農山區經常出現的“佛燈”——那些亮球飄浮在山谷里,像是仙人挑著燈籠逡巡游蕩。

    前面咋多了座大山?山有雙峰,有往下斜著的山坡,有粗壯的柱子,就是一扇懸崖。它比高處的白瑯峰還高,它就在面前,它屹立天地,整個雷火田村都在那根石柱底下……柱子?前腿?……這可是大獸!

    巴老磴驚駭得不行,緊緊薅住外甥蘇奔兒的手,指甲戳進他的手腕里。他的手在抽搐,骨關節嘎嘎作響。死羊就在他的旁邊,巴老磴摸著羊脖子上的洞,將手摳進去,像是尋找什么。羊的脖子里熱乎乎的,他的手在氣管里滑動著。后來他把手慢慢抽出,那孔洞里噴出了羊的血和胃液。

    月圓之夜,麝香洶涌,一只豹子在尋找它的母親。

    村主任何五更從一夜的麝香熏煮中醒來,大風的囂叫撼動山基。被子太厚,睡夢不沉,他五心燎熱,六腑郁燥,打開醬壇吞吃了兩根泡葵花梗,才剎住莫名泛起的焦慮。

    埡子上的道路盤旋曲折,天空光滑無垠。昨晚的大風把云彩吹得衣衫襤褸,所有的樹木都剝去了一層皮。栲木、槲櫟、水青岡都倒向一邊,唯有冷杉筆直地將針葉指向天穹。早霞醒著,花朵困了,山的齒尖篦著曙色中的彤云。而風把雷火田村的房屋、牲畜和莊稼越吹越矮。

    五六個男人圍著巴老磴家的火壟不出聲,神色凝重。這屋是巴老磴一家臨時住下的,他們在老鴰巖的老房子被上一輪的大風吹垮了。村民見村主任何五更來了,也沒讓座,蓬著火,像幾個妖怪。何五更擠進去,狗卻朝他狂吠。巴家兩條狗中的一條叫擂炮,氣勢洶洶,一副怪相,地包天牙齒,鼓眼睛,老鼠尾,長相奇丑。

    何五更有些慍怒,大喊:“巴老磴,夾住狗!”

    巴老磴趕快過來攆狗,表示歉意。何五更還不解氣,說:“清早巴早的,啥事?沒死人唦?”

    一顆羊頭在地上,大伙讓他看?;饓爬锾虺隽艘粭l火苗,把那羊頭照得明晃晃的。問題是,這羊頭斷得蹊蹺,像是沒長在羊身上一樣。羊頭沉靜,胡須飄飄,也不像是被咬了,倒像是睡著了。還有另外一只羊,死了,放在一邊。

    “風還沒有過去,獸卻來了?!庇腥苏f。

    “在這里,要么被獸吃,要么吃獸?!庇腥苏f。

    “就不能吃點虧嗎?”劉摸子覷著眼睛說。

    “你家里羊多人多,你吃虧行?!膘柹介T諷刺道。

    “山門,你明知道我就一個人,你這不是埋汰我嗎?”劉摸子氣鼓鼓地睖起眼。劉摸子是個雞毛眼,雞子上籠時眼睛就看不見了,摸摸索索。

    這幾個人大多是老鴰子和巴老磴的銃友,都曾經是獵人。

    何五更去看巴老磴,哪還有形象,魂兒都不在身上了,一只獨眼紅得像桃子,另一只安放的假眼汪著油,鼓在眼眶外頭。沒等到巴老磴說話,何五更說:“到了七月半沒?”

    “七……七月半?”

    “鬼,是不是鬼唦?”

    何五更大聲呵斥,他要先壓倒說話人,也就等于壓倒了死羊給村里帶來的恐懼。不讓巴老磴和這些人說話,就等于將惡獸害獸怪獸制造的血案抹去了,淡化了。春光炯炯的四月,雷火田村剛剛還陽,積雪剛剛融化,花朵剛剛盛開,麝群剛剛回來,滿村都是美妙沉醉的氣味,異香撲鼻,天地開竅,萬物復蘇,牛羊在山坡上啃青,燕子在屋檐下筑巢,一切如此美好。

    有人給他夾火炭點煙,是劉摸子?;疸Q夾那么大塊火炭,燙著人可不得了,何五更讓著他,生怕火靠近自己。劉摸子說:“五更主任你把火點上?!?/p>

    巴淘寶被叫進來,嗚啊地哭著,他養的羊給咬死了兩只,他咋不哭?他臉上全是凍瘡,雖然到了春天,凍瘡愈合了,但還是烏紫的。他胸前吊著個望遠鏡,是一個徒步探險的城里人送給他的,因為他給那人帶路去了趟迷魂蕩,后來望遠鏡就掛在了他脖子上。

    “哭啥哩,這娃子!”何五更有些心疼。

    “主任你把煙點上?!眲⒚硬灰啦火埖卣f。

    鞏山門喊了起來:“哎喲,你夾啥呀?夾我腳指頭了,你這摸子!”

    “是只大獸?!碧K奔兒說。他把晚上的事回述了一遍。

    鐵匠屋里,一屋嗆人的煙子,一屋苦臉,一屋喪魂落魄的人。大家拼命抽煙,以為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濃煙里就安全了。

    “淘寶,你親眼所見,豹子有翅膀?”何五更還想證實一下。

    巴淘寶在火壟邊,棉衣烤出一股臊味,腿抖得不行,恨不得把所有的火摟在懷里。他一只手抓著胸口,兩只眼看著火壟。

    “是不是真的?”

    “像鳥一樣,一團火?”

    “興許是看花了眼……”

    “是獸又是鳥,會有這檔子事?”

    “它吃你沒?”何五更抓住巴淘寶的袖筒說。

    “……沒?!?/p>

    “卵掉沒?”

    “……沒?!?/p>

    “還一團火哩,過山黃?山彪?”

    過山黃就是山彪,橙紅色,也有人說這是兩種獸,見過的人不少。過山黃是一種巨型大老虎,山彪也是一種虎,說老虎產兩崽,如果產第三崽,就是山彪,有說這種虎是山精。

    “你說山精木魅都下山了,還有紅熊、棺材獸、驢頭狼哩……”何五更發覺自己說走了嘴,這后面說的獸越說越惡,驢頭狼是吃小娃子的,棺材獸是收人的。不就是兩只羊嘛,不能把事情越說越深,要解除警報,要讓村里的村民情緒穩定保持冷靜。

    “豹子長翅膀,也不是沒可能。豹子可以活十五年,活過十五年,就成了精,可以活一百年,一千年?!膘柹介T說。

    “鬼扯淡,”何五更說,“你見過豹子精?哪個見過豹子成精?如果都成了精,那不滿山跑豹子?”何五更朝大家掃了一遍,這才記起床上有個老鴰子,巴老磴的爹,村里的老獵人,便喊,“老鴰子,你見過長翅膀的豹子嗎?”

    老鴰子有嚴重的牛皮癬,他有個很老的豹爪,用那爪子抓癢。他正在抓著腿,沒顧上跟這些閑人說話,他耳背,問了三遍才聽清,舉起那只錚亮的豹爪,一字一頓地回答說:“它說有,就有;它說沒有,就沒有。爪子一砍,還有啥?”

    “吃羊的還有狼巴子哩,非得要逼我說臟話?回去把你們家的煤炭洗白!”

    “那……羊呢,何主任,咋辦?”

    “燉了,咋辦?”

    “究竟是啥家伙,把我家娃子嚇傻了?”巴老磴坐在那里問。

    “啥家伙?就是你們這些打過豹子的壞家伙,報應來了……反正吧,咱們全村要整體搬遷了,到了山下集中安置點新村,一切都好了,大伙忍忍,自己小心……”何五更又說。

    烤暖的身子又丟進四月的大風里,風一浸,就像要下雪的樣子,可分明是陽光燦爛的四月。雖然高寒山區的春天來得晚了點,但畢竟來了。

    蘇奔兒提著羊頭往老鷹潭走。

    他準備給姥爺老鴰子煮了吃,老鴰子卻對他破口大罵,這么晦氣的羊頭哪敢吃呀!快給火云幺婆送去,只有她才敢吃。到了火云幺婆那兒,火云幺婆又將他趕了出來,要他丟到老鷹潭去,并說等你丟進老鷹潭了再來給我洗腳。蘇奔兒的老婆辛夷讓他給火云幺婆洗腳盡孝,因為火云幺婆丈夫藍鐵漢生前救過他一命。

    蘇奔兒提著羊頭,酸了鼻頭。我這好心送羊頭,咋都不領情哩。

    修路那會兒的蘇奔兒還是個輟學的娃子,他不想在鎮上的學校住讀,他不會洗衣服,有時還尿床,讓同學們笑話,他便逃學偷偷跑進了山洞,一下子失蹤了。他吃野果、睡茅草,有一天給家里門口放了一捆柴,家里人以為他被老熊和狼巴子吃了,早上他媽打開門,看到一捆柴火,知道兒子還活著。蘇奔兒的舅舅巴老磴漫山遍野去找,終于在埡子上的一個山洞里找到了他,身上爬滿了虱子,餓得滿臉青翠。后來蘇奔兒父母雙亡,巴老磴帶他去了修路隊混飯吃。藍鐵漢見他錘不動石頭,讓他當司號員,每天吹起床睡覺、開山炸炮的沖鋒號。藍鐵漢喜歡這娃子,寒冬臘月跳進深潭去填路基,也叫上蘇奔兒,讓他嫩心嫩肝喝酒,喝下一碗酒,錘開冰面,到深潭里壘石頭。藍鐵漢常對他說,奔兒,你跟著我,什么也沒得到,還耽誤了學業。藍鐵漢就特批了蘇奔兒在鷂子巖路邊做了個房子,賣點小副食,蘇奔兒在那兒救了些車禍摔下巖的人,也算是做了件善事。路沒修好,藍鐵漢被炸死了,他老伴火云幺婆常去鷂子巖蘇奔兒那里坐坐,說:“一善染心,萬劫不朽,百燈曠照,千里通明?!碧K奔兒不知道火云幺婆說的是啥意思,火云幺婆又說:“善為至寶,一生用之不盡;心作良田,百世耗之有余……人要行善莫作惡……”

    蘇奔兒手上的羊頭引來了許多蒼蠅,他沒弄懂火云幺婆為什么要讓他丟進老鷹潭。老鷹潭死過幾個村民,那一年修路打通老鷹潭段,遇到險阻,修路隊在閻王鼻子崖上打了四個豎井放炸藥,一百零八名好漢和婦女三班倒,掘井錘石。兩米見方的圓洞豎井,弓著腰打抱錘,斜著身子打偏錘,躺在洞里打仰錘……千古寒林雪原被熊熊火堆映照,叮叮當當的錘聲和人聲像荒山野妖們在老林里亂舞……前方猙獰的山峰,嵯峨嶛峭,閻王鼻子巖陰森高橫。頭戴柳藤帽的村民們手握鋼釬大錘,將一塊塊巖石撬進深深的谷底,將豎井鑿出的石碴倒入山溝。粉塵騰騰,錘聲轟轟,歌聲陣陣:“穿云走霧上山來,我看姑娘吊懸崖,要問姑娘干什么,打錘、掌釬、放炮、劈懸崖,要把山河巧安排,打通山路幸福來!”

    一千斤炸藥放入豎井,藍鐵漢叉著腰,站在巖石上,望著頭頂的石頭:“你這個閻王爺的鼻子,想吃老子一梭子吧?”

    他走了幾步,絆動了旁邊臨時栽下的電線桿,桿子上牽著通往豎井的電線。接著,電線上的兩只禿鼻烏鴉嘎嘎地叫開了,拍著翅膀、伸出舌頭大喊,喙嘴對著桿子下面的藍鐵漢。藍鐵漢大罵烏鴉,撿起一塊石頭砸去,石頭沒傷著烏鴉,又從空中落到蘇奔兒頭上,砸出一個大包。

    “吹號,蘇奔兒,把它們轟走!”藍鐵漢高喊。

    蘇奔兒忍著頭上的疼痛,朝天上的烏鴉吹起了沖鋒號。烏鴉非但沒走,還在電桿上跳躍挑釁,并引來了更多的烏鴉。烏鴉們的叫聲咯兒咯兒,聽起來像是嘲笑。

    “巴老磴,找一節電池來,試試看井下的電線還通嗎?!?/p>

    巴老磴找來了一節一號舊電池,將兩根電線試了,電線是通的。

    “吹號通知大家撤離,準備引爆!”

    藍鐵漢還是不放心,看了看天上、樹上和巖上的烏鴉,命令巴老磴:“再用電池試試,咱們得萬無一失,到時排瞎炮就危險了?!?/p>

    豎井里的炸藥灌入一個個竹筒里,再用油紙封好,有的裝在玻璃瓶里,更不怕潮濕,而且炸藥的威力大。

    蘇奔兒的號吹了兩遍。號是個土號,就是打獵的牤筒,用樹鑿空的,安了一個吹口,牤筒指揮大伙趕仗圍獵。蘇奔兒站在閻王鼻子下的一塊高石上,牤筒聲疏散著人群,只等藍鐵漢一聲令下,吹第三遍,就要引爆一千斤炸藥了。這時候,藍鐵漢要蘇奔兒走遠點:“別跟著我,躲到崖后去,這兒危險!快點!”

    藍鐵漢催了幾遍,幾乎是攆,蘇奔兒才往崖后走去。藍鐵漢找了個新電池試電路,哪知引爆了雷管。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響,一陣黃色的硝煙,一陣如箭似雨的石碴從山腹深處噴射出來,藍鐵漢和五個村民消失了。

    窒息的黃塵嗆進蘇奔兒嘴里,他以為山倒了,他藏在崖壁下,藍鐵漢讓他撿了條命。一時間,石塊飛上天空,又紛紛落入老鷹潭里。一個血糊滿臉的人像一只驚鹿跳著過來,號叫著:“我的眼珠子呀!”是他老舅巴老磴,衣裳被炸藥撕成了碎片。

    巴老磴在宜昌裝上了一只狗眼。那狗眼油汪汪的,是右眼,謝天謝地,他再也不能瞄準獵槍了。

    大風橫掃,萬木摧折,春光破碎解體,山岡悒郁不忿。蜜蜂和流泉呼喚花朵,黑熊與金狐同時幽咽,大地的骨頭被吹得嘎吱作響。風磨著山尖的戰刀,掏空村莊的根基。獐子眼神狂亂,天空一貧如洗,云彩驚厥逃竄,豺狼將牙齒藏在眼里。蘇奔兒提著羊頭去往老鷹潭,一路暮色通紅,猶如鋼水出爐,白瑯峰的絕壁——那塊通天碑巨崖,濺著晚霞的殘血。

    一只狼巴子叼著一只兔子疾走,毛色雜亂。一只鬣羚沒命地奔跑,不知有什么惡獸在后面追趕,它龐大的身子將水沼邊的蘆葦踩得叭叭直響。此刻,野馬河邊,更多的野獸來此獵殺被杜鵑花醉昏的魚,這些魚吞吃了杜鵑花瓣,麻醉過去,白花花漂浮在河面上。狗熊成群結隊,還有白鷺、水獺、野豬、蒼鷺、鷹、狼巴子……

    此時,野馬河里的河音在吼響,在異香撲鼻的麝香氣味中,大魚低沉地吼叫,吼聲穿過深邃的森林和山岡,宛似千百只豹子在峽谷間悲憤狂鳴,這是神農山區獨有的河音。春風解凍,杜鵑郁烈,躲藏在河中石洞里的大魚就會出來,它們金鱗閃閃,渾身披滿紫色的水藻,游到河邊,躍食伸入水面的杜鵑花和漂浮的花瓣。

    蘇奔兒避開那些禽獸,繞道往老鷹潭去。他站在深潭邊,將羊頭向遠處的潭里扔去。潭中驟然如巨鍋沸騰,立刻涌出一股大浪頭。他定睛看去,從崖下的大罅里,鉆出一個鵝頭樣的大腦袋,有幾米高。那東西在水上疾走,沖上浪峰,潭面上卷來一股難聞的腥味。

    “這是啥?”

    蘇奔兒三魂嚇掉兩魂半,撒丫子就跑。腳下苔滑,他重重地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手剛好摁在一塊尖石上,手掌頓時鮮血直淌。蘇奔兒左手捂著右手,朝坡上猛跑。

    血就要流光,蘇奔兒的身子漸漸冷卻,看一路有什么止血的草,他看到了路邊的雞血藤。

    他捋了些葉子塞進嘴里,嚼爛,放在傷口上,緊緊按壓住,血慢慢止住了。血流得太多,跑到火云幺婆的門口,眼前一黑,蘇奔兒栽倒在地……

    他醒來看到了火云幺婆在燈下給他用繃帶綁扎手掌,還聞到了藥香?;鹪歧燮诺氖诌呌幸粋€碗,里面調著藥膏。她衣襟上別著一朵紅黃相間的香雪蘭,襯著她滿臉皺紋里的慈祥。蘭花的香味、藥香和麝香的香味混合著在屋里飄散。神龕上,藍鐵漢主任的瓷像看著他,藍鐵漢一臉嚴肅,像要發布什么指令。每次來,蘇奔兒都要畢恭畢敬等待藍鐵漢的指令。來這兒,他永遠是一個十五歲的司號員。最后,明白沒有命令,蘇奔兒才輕松下來,他倒掉盆中的洗腳水,藍鐵漢才向他頷首微笑,送他離去。

    “你碰上了什么,奔兒?”

    “我碰上了大魚怪?!?/p>

    “你說的河音嗎?你說的是河里的大魚?今年大風遲遲才來,春天來得遲,山洞里的大魚早就憋不住啦?!?/p>

    “是大魚怪?!?/p>

    “它長著鵝頭?”

    “嗯,它伸出頭向我沖來,我跑得太急,摔倒了……”

    “是閻王鼻子落入水潭成精,鵝頭怪不是大魚……我心想羊頭它會喜歡的,果然!果然!我夢見了鵝頭怪……奔兒你可受罪了,流血太多……”

    蘇奔兒吃力地起身,從火壟上打來熱水,給火云幺婆洗腳。他跪下來,用一只好手給火云幺婆搓腳。

    “這娃子,你說你跪著干啥,這么好的孝心,一定有大福報。算了算了,我自己來。奔兒,你聽見豹子的聲音沒有?”

    “幺婆,那天晚上我見到的真是豹子嗎?豹子下了山?”

    “白瑯峰這里所有的東西,所有的禽獸,都在學豹子的聲音,連一只蟲子也在學……你沒見毛毛蟲的身子也有豹子的斑紋?芭茅的穗子越來越像豹子的茸毛,蝴蝶的翅膀上馱著豹子的眼睛……蟲子、魚、獸,都想成為豹子,都在變成豹子。有毛毛蟲豹子、大魚豹子、蝴蝶豹子、芭茅豹子、冷杉豹子、野兔豹子,沒準,咱們這兒的人也將變成豹子……”

    “那……咬死我舅的羊的,是人還是豹呢?”

    “是人,也是豹,事情就是這樣。不管是哪個,當咬的才會咬,畜生不干畜生的事,人才干畜生的事……”

    大雨突至。埡口上的一陣陰風掃來,雨就嚇得跌下了,咚咚哐哐的雷聲和嘶嘶啦啦的閃電就發瘋了,再高的山也就是一個剪影。最先是流水的聲音,接著會有泥石流沖潰和道路坍塌的轟隆聲。雷電朝山林摜著鐵與火,它們是天空的匪幫和流寇,嘯聚在這片高山上,向大地施虐。天色陰沉黏稠,黑暗深重隱忍。風狂雨猛,恍若災難降臨。閃電撕擰彎曲的山脊,雷雨互下狠手。雷捶著電,電撞著雷;大雨揍小雨,小雨噬大雨……雨瀑砸在石頭上、屋頂上、樹冠上,藍色的寒光倏忽刺入大風埡,刺入村莊深處,空氣薄涼。向外望去,白瑯峰沒入雨霧之中,呼號如厲鬼。

    “……鐵漢出事那天早上,有個人敲門,我打開一看,是個女的,年紀輕輕,長得蠻標致。對我說,大姐,我找您討一雙鞋,不知有沒有?我看她穿著鞋,還討啥鞋呢?我就說沒有。那女的還不甘心,站在那里,我說,鞋沒有,如果你餓了,我這里還有兩個留給我男人的苦蕎粑粑,我給你吃。我就將粑粑抹上了蜂蜜給她。那女的連忙說,我不餓,我不餓,只想討您一雙鞋。我又一次明確拒絕,說沒有多余的鞋,她就走了。后來,我想明白了,那女的討鞋,莫不是要把我家的邪氣帶走嗎?鞋就是邪,邪沒走,果真出事了……”

    她說著,眼里起霧,像終年陰霧彌漫的山谷,她的眼里藏著一個老林扒子。

    雨住了,月出蟲鳴,野馬河里的河音仍在轟響,酷似豹子的吼聲。

    火云幺婆將一把開山刀交給蘇奔兒:“這是鐵漢生前用的,出事那天沒有帶上。你上山一定記得帶上這把刀,鐵漢會保佑你的……若遇邪物,就把鞋丟一只,邪就走了……”

    豹子金剛從圓月中走出來,青褐色的眼珠金屬般灼亮,它保持著警覺。一只荒獸,裹著苔蘚和神秘,僵直的身心充盈著無處傾訴的情愫,它的猝然出現對山林是一次警告。豹子是一股沉睡的風暴,帶著行走的宮殿、輝煌的靈魂、冰涼的火,馱著傳說的翅膀。關山阻隔,前路迢迢。在來去之間,它的心臟里翻滾著冰雪、大風和烈日。如今一路花雨紛飛,它重又擁有了這片山嶺和森林。

    麝香的氣味刺激著它的歸途,跟所有神農山區的動植物一樣,即使衰老的大樹和土地,都在復活雄起,枝葉勃發,血脈僨張。麝香的氣味殺死森林中的病菌,讓生命燦然一新。繁茂的夜晚將從星星的孔洞里流溢出來,杜鵑花再一次泛濫。月圓之時,即使是狂暴的大風,也掩飾不住雄麝的麝香囊噴出的香味,所有的生靈都將歡呼。

    金剛是不死的傳奇。難道被老鴰子打死的母豹還有一個孩子?許多人這樣問。

    一只豹子,一個滾燙的生命。只要它經過,這片山岡將接受一次歡呼和陣痛,在戰栗中恐懼它的行蹤?,F在,它懷著感激和堅韌,行走在這片山嶺,在人們的遺忘中出現。

    這片山嶺有過它們盛大的歡樂,也有過母親的哀號,它最小的妹妹從母體滑落時,差一點被森林大火吞噬。后來,它的妹妹離鄉背井,幾近絕命之時,被送到了省城郊區的一個森林公園……

    一夜的花朵爆炸,白瑯峰為嚴冬的冰雪所洗,白呲呲的,如遠古巨獸的骸骨。寒冽的凍泉,悄悄向干枯、裸露的溝溪潛滲。醉魚草的花穗首先揚起它一串串的紫色,并標出河岸的位置。高山海棠開花了,野櫻如火種,它們從巴山冷杉的針葉間躥出,照著薄霜的黎明。在下山的獸道上,飛蓬倒伏,蒿艾茂密,赤麻興旺,臭雞矢藤牽絆。山壁間流泉騷動,跌成細雨,落在它的身上。曾經是冰瀑遍崖,如今水映花影。春風將刀入鞘,換作漫天女人的云鬟。大地放下了仇恨,變得溫情脈脈。從這里看去,在群山和森林的皺褶間,大風埡的田疇和村莊歷歷在目,炊煙裊裊,宛若仙境。

    三兩只惡獸扒狗子將一只獐子拉扯著。獐子落單后,成了扒狗子的食物。扒狗子成群結隊,老虎、豹子、狗熊、野豬,沒有不怕它們的??茨菐字话枪纷?,牙齒外翻,眼神詭異,尾巴緊夾,聲音尖細,身上是狗屎樣的斑點。在森林中,有這種惡獸活著,所有的動物就將危殆。

    金剛悄悄繞過一蓬箭竹,好在風從那邊吹來,豹子的氣味不會被它們發現。從山谷里翻出的強風,將箭竹、芭茅和灌木叢吹得往一邊倒伏,像是石磙碾過。金剛壓低身子穿過去,它不想惹它們,對付這些臟獸,將是一番苦戰。一陣嘩嘩的響動,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箭竹叢里,正漂浮著一塊紅色的巨石。

    什么獸?

    我的兄弟斧頭?

    金剛在心里喊。在深鉛色的云彩下面,霧吹上來,霧在滾動,那塊紅色的巨石被誰推擁著,在這高山的斜坡地帶。

    這只是一過性的恍惚,它的兄弟早就遠去了,成為一個在森林中消逝已久的背影。

    一只山彪,就是過山黃,它扎在白瑯峰的山嶺上。它體型巨大,皮毛橙黃,身上的花紋走向與老虎相反,呈縱紋長條,像一條條扁擔,神農山區的人叫它扁擔花。這只山彪足有五百斤,它還有個諢名:山王菩薩。山彪毫不懼怕扒狗子,徑直朝它們奔去,搶過它們嘴邊的獐子殘體,發出老虎一樣的吼聲,甚至比老虎的聲音更洪亮。扒狗子見山彪搶走了它們的食物,朝著山彪一陣怪叫,圍著山彪兜圈子。這時山彪露出了足足一拃長的獠牙,像兩把鋼矛,丟下獐子殘肉,一口咬住了前面一只扒狗子的脖子。扒狗子慘叫著,另兩只想過來營救,根本不敢靠近,只有遠遠地看著同伴被山彪撕咬。扒狗子的腿好像斷了,拖著后肢在那兒泣號。另外的扒狗子見識了這陌生巨獸的狠,躲在一邊嘰嘰吱吱。山彪銜起獐子肉,一個猛躍,消失在箭竹林深處。

    豹子金剛蹲在冷杉背后,看到這場爭斗,清醒了許多,感到身上的冰凌在一層層碎裂。它想起了它的兄弟斧頭。

    有低悶的狗叫。因為風是向埡口下吹的,狗的叫聲就像是從地縫里擠出來一樣。豹子金剛迷路了,也許麝香的香味刺激了它,讓它迷糊。它的兄弟在它耳畔說:“你聽見母親的哭泣了嗎?”

    “我哭泣,但我哭泣是為我的兄弟?!彼f。它的內心說。

    “不是,你的兄弟正在風中,它在風中奔跑!”

    “沒有,我的兄弟已經死了?!?/p>

    “金剛,我看見它在風中奔跑……”

    “金剛,金剛,你能記得你回來的路嗎?”它的母親在風中喚它。

    它的兄弟在耳畔。它的母親在耳畔。

    野馬河水撞擊著石頭,發出癲狂的嘯叫。熊在吼,狼在長嚎。豹子金剛一路恍惚著,不知不覺走近了巴老磴的羊圈和他們的鐵匠屋,它突然聞到了母親的氣味。它以為又是幻覺,可母親的氣味真實不虛。它拼命地嗅吸著。

    巴老磴家的兩條狗,一條叫擂炮,地包天牙齒;一條叫山炮,天包地牙齒。它們都是近親繁殖的衰貨,但它們同樣是趕山狗(獵狗)的后代。擂炮亢奮無比,身子拉成了一條直線狂吠著,兩只眼睛射出狼光,以為可以嚇唬對方,豹子金剛懶得看它一眼,看它一眼就輸了。這狗擺出一副進攻的架勢,卻只在遠處虛張聲勢地叫,不敢近身。

    金剛死死抓住那一絲母親的氣味尋去,氣味從鐵匠屋窗子里飄出來,豹子慢慢靠近。風越刮越猛,它終于看到了它的母親在一個床頭柜上。

    —— 一只母親的爪子!

    豹子金剛突然墜入虛空中,鐵青的爪子就擱在那兒,這爪子曾為金剛搔過癢,曾撫摸過它……

    母親坐在大月亮照耀的樹上,前肢撐地,一條美麗的尾巴垂掛在樹干上,明澈的眼睛望著寂寥的山巒、膨脹的云朵。云朵在山尖升起、泛濫。這只母豹溫潤、嫻靜,褐黃色的眼珠像是一塊玉,眼里含著霧一般的遐思。豹須被風吹動,宛如細密的心事。兩只圓圓的耳朵支棱著,月光鍍在緞子似的皮毛上,像水晶一樣閃爍。那精美萬分的斑點有如上天布局,肌肉中的骨頭、背脊上的曲線,曾經是金剛兄弟無比熱愛和依戀的所有……然而,大火騰騰……一群滅火的人將它攆出山林,最終被老鴰子和巴老磴父子擊滅。金剛看到了自己,從火焰和棍棒中逃了出來……

    黑暗深廣,朗月如燈。午夜漸息的風,蜷在松鼠的尾巴下,在巴山冷杉和秦嶺冷杉的枝條間搖晃。地氣溫熱,一只蜥蜴從路上跑過,一條白蛇在追趕它。

    野馬河如沉悶的雷霆,連河流和巖石都在狂歡,為麝香氣味的重歸彈冠相慶。

    “金剛,金剛,斧頭在哪里,你兄弟在哪里?”

    它的耳邊是母親的問訊,當它說斧頭時,金剛聽到的是“復仇,復仇”……

    山巒綿綿不絕,路途被恍惑與朦朧所攫,土地岑寂,曠野芬芳,花粉被大風吹得團團打轉。

    還是說那天的晚上。先是巴老磴夢見被野人啃掉了手指。那個野人“家家”(外婆)啃吃他手指的聲音,在他醒后還在暗角處嘎吱作響,那是老鼠啃柜子。巴老磴被噩夢驚醒,口里干燥發苦??谐运种傅穆曇粼絹碓綇娏?,仔細聽,響聲來自頭頂,是屋頂的檁子在風中發出即將斷裂的重負聲。他朝窗外瞄了瞄,怕野人趁著風起時掰他的窗齒。他撳燃電筒,狂風把窗簾撕開,吧嗒吧嗒地亂飛;屋頂的瓦也嘩嘩怪響,像是有獸在屋頂躥行。

    有說這鐵匠屋的主人魯鐵匠是因為得罪了野人才離開大風埡的。相傳,魯鐵匠打鐵的時候,有幾個從白瑯峰下來的野人來這兒烤火,野人親近火。這些野人,一個個鼻孔朝天,寬嘴低額,渾身紅毛,手腳巨大,見人就笑,且愛學人動作。魯鐵匠打鐵,野人就砸石頭,大石頭砸小石頭,叮叮當當,后來不知怎么就將石頭丟向魯鐵匠。這可把魯鐵匠惹毛了,找了一桿土銃朝野人打去,可野人刀槍不入,銃子兒不能傷。魯鐵匠就故意拋石頭讓它們接,后來將一塊燒紅的鋤片投給它們,野人接過,燙得哇哇大叫,掀翻了魯鐵匠的爐子,推倒了鐵砧,將他抬出扔到巖溝里。后來,一夜之間,魯鐵匠的幾雙鞋被老鼠啃了,只剩下鞋底。魯鐵匠只好赤著腳去山外投奔他的弟弟,遺下了這鐵匠屋及一屋子鐵屑,還有掛著的一些生銹“鐵貓子”,是他鍛打的獵具。

    據說,這天晚上,豹子圍著鐵匠屋轉了半夜,才對巴老磴家的羊下手。這么轉,它有什么企圖,為啥總繞著鐵匠屋轉呢?巴老磴一家暫住于此,正準備打磚在老鴰巖重新做房。這是因為老鴰子不想搬遷到山下安置點,老鴰子喜歡這大風埡。于是巴老磴請了外甥蘇奔兒來打磚,給他說,你姥爺做房的磚,我給你一半的錢,三千塊磚,給你一千塊錢。蘇奔兒就來了,天天和泥打磚。

    大風埡,是神農山區的大風口,房子用石片做瓦也會被掀翻。退耕還林、封山育林后,風小了些,林下經濟也開始紅火,養殖牛羊,種植藥材、茶葉。這里的茶葉叫高山云霧茶,在省里拿過獎,泡出的茶水有一股板栗和薔薇花的香味,毛尖茶能賣出五六百塊錢一斤;產出的洋芋遠近有名,個兒小,耐嚼,含硒,雖然產量不高,卻能賣個好價,已經進了超市。自藍鐵漢帶領大伙修路,苦戰八年,修出一條路來,就算偏遠高險難至,也算與外界有了往來。

    可豹子來了,咬死了羊。

    “大獸下來了!”大伙說。

    接著,月光變成晨光,一陣大雨降臨到大風埡,埋住了大風。

    兩只死羊分解出來,村民們都興高采烈地來吃大戶,以此來分擔巴老磴家的傷心,巴老磴還得去春喜家打來洞藏苞谷酒供大家享用。雷火田村的老規矩,過去沒禁獵時,獵人們打的野物,都會在村頭的大銀杏樹下,架上火燒烤。配上孜然和辣椒粉,羊肉的氣味蓋過了麝香的氣味。

    吃了巴家的肉,鄉親們嘴卻沒軟,一致認為巴淘寶這娃子說假話,哪有什么豹子長翅膀的。美食不會讓人滋生幻覺,味蕾是實實在在的,羊肉燒串,嗞嗞冒煙冒油,這就是現實,不扯淡。

    巴淘寶給大家斟酒,卻被說成了另類,手就抖了,灑了火云幺婆一身。

    “你看,”鞏山門說,“敢朝火云幺婆的身上潑酒,好大的膽子?!?/p>

    “鵝頭怪是長鵝頭的大魚嗎?你們見過?”火云幺婆說。

    大伙都說沒見過。

    “鐵漢給我報夢了,必須把那個鵝頭怪捉拿,不然村里不會安寧?!?/p>

    “火云幺婆,我們說的是豹子哩?!?/p>

    村主任何五更姍姍來遲,那只地包天牙齒的擂炮狗又朝他咬。把別人遞來的一串羊肉丟給狗,狗有吃的,老實了,朝何五更搖了幾下尾巴。

    “把鵝頭怪和會飛的豹子聯系起來,你們才明白事理?!被鹪歧燮耪f,“那飛豹圍著鐵匠屋轉,魯鐵匠打了多少鋼釬?撬壞了多少豹子的老巢?修路這事,是好事,可咱家的鐵漢做事粗蠻,得罪了神農老祖,得罪了閻王爺,阿彌陀佛!豹子進村,河里的魚都會吼,這是什么信號?”

    “怒了唄?!庇腥苏f。

    “山怒了,咬死羊只是個開頭,五更主任,你還是帶人去把鵝頭怪殺死來祭神農老祖?!?/p>

    “火云幺婆,您的思念太重。既不要抱怨鐵漢叔,也不要抱怨修路。事情過了好多年,功過由后人去說,咱們要一切向前看。鐵漢叔對村里的貢獻可不是一般的大,咱們子子孫孫都得記著哩?!?/p>

    大家都說:“是呀,是呀,鐵漢主任可是我們村里的大功臣?!?/p>

    鞏山門說:“火云幺婆,您過去不是說那是大水蛇嗎?”

    “我說過嗎?那不也得捉?要是鐵漢還在,哪還有什么鵝頭怪鵝頭蛇,哪還有會飛的豹子進村咬羊,敢?敢嗎?”

    火云幺婆生氣了,拂袖而去,大伙拉都拉不住。

    后來何五更塞給巴老磴二十塊錢,讓他給火云幺婆送一只羊腿去。

    “咱們村里欠她的,明白嗎?”何五更說。

    巴老磴老遠就聽見火云幺婆在她男人藍鐵漢的瓷像前念叨:“月亮走了,月亮來了。太陽走了,太陽來了。豹子走了,豹子來了……”

    巴老磴有些畏懼,敲了下門。他想了想,也許火云幺婆能破解豹子咬他家羊和圍他屋轉圈子的怪事。他來之前在鐵匠屋看了幾圈,又看了那大獸行走的道兒,沒看出個名堂。莫非這獸果真長了翅膀,從白瑯峰飛下來?爹那只豹爪怎么看怎么瘆人,與這只豹爪有沒有關系?另外,他們巴家要說欠山上的血債,也不只欠豹子的呀,還有野豬、老熊和一大堆野牲口,扁毛圓毛數不清。

    “幺婆,火云幺婆……您咋知道奔兒的羊頭能引出鵝頭怪?”巴老磴說。

    “就問你,你爹老鴰子見過什么怪事?”

    “他見過渾身是涎的大獸,在迷魂蕩的箭竹林里?!?/p>

    “你打死過豹子嗎?”

    “我……”

    “所以嘛,月亮走了,月亮來了。太陽走了,太陽來了。豹子走了,豹子來了……”

    火云幺婆的聲音好荒遠,聽著讓人寒毛倒豎。

    “咋知道它走了又來了?”

    “奔兒不是見過嗎?淘寶不是見過嗎?有人還看見過閻王鼻子巖上有好大的蛇?!?/p>

    “奔兒今天來給您洗腳了嗎?”

    “聽我說,你欠了山上的什么都得還掉,你不還你兒子還,你兒子不還你孫子還。你孫子不還,村里的人還得替你還哩……”

    “我欠下啥啦?”

    “誰欠下啥,山都給你記著……”

    從峭嶺上闖來的風,灌進火云幺婆的喉嚨。她低沉的話音與河里的河音交織在一起,搖蕩著四月茫茫的森林。

    巴老磴心里不是滋味,放下羊腿就走了。

    回到家,蘇奔兒和巴淘寶在踩泥,三千塊磚快完成了。巴老磴給蘇奔兒遞上泥磚盒,說:“火云幺婆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她只是在念著老鷹潭里的鵝頭怪……這不都是你說出的嗎?”

    “老舅,莫非是我編的?”

    “你看你這娃?!?/p>

    “老舅,我聽說那只母豹早產的一個小豹,從武漢郊區的森林公園逃出來了?!?/p>

    “你說啥,你咋知道的?”

    “聽人說的唄,它一直逃到宜昌的山林里了……”

    “??!回白瑯峰了嗎?咬死咱們家羊子的是它?”

    “不清楚,聽說到處在捉拿它……”

    “捉到沒?”

    “在宜昌江邊的一個林子里捉到了?!?/p>

    “乖乖!”巴老磴拍著胸,臉都嚇白了,“這一只肯定不是,這只蠻詭的……是不是豹咧?”他問蘇奔兒。

    “問淘寶,他見的是啥哩?”

    坑里和泥的吧嗒聲在蘇奔兒和巴淘寶腳下,巴老磴看著兒子埋頭踩著稀泥,好像在聽他們講話,也好像在埋頭做磚。

    一場雨后,云霧蒸騰,時隱時現的白瑯峰更加崚嶒高聳,像是一組遠古的城堡。這些想象中的城堡,又被山下的人拿來說事,并將它們分配給山上的神獸,有虎豹堡、野人堡、山彪堡、神鷹堡、九頭鳥堡。山彪是山王,紅嘴藍鵲是神鳥,連扒狗子都成了神犬,是山王菩薩派下界專吃害獸的……那里的神獸食煙霞,飲天露,喝仙泉,披松蘿。

    “奔兒,跟你說個事,你與淘寶洗了腳上來?!?/p>

    “啥事,老舅?”

    “你帶著淘寶,你們兄弟倆去找找,看看那獸究竟是個啥,回來咱們再合計?!?/p>

    何五更很早就來到了村口,倚著銀杏樹,樹洞里有一張小桌子,有幾個凳子,洞口堆了柴垛,不知是誰家的,他靠著柴垛看天氣。一夜的雷雨,簡直把雷火田村折騰疲了。只要有雷電,雷火就在埡子上、村子里走竄。天空被撕擄得四分五裂,群山給劈砸得一敗涂地。早晨,雷雨停了,空氣中麝香的氣味像泥石流一樣卷來,壓得人們窒息而又莫名亢奮。天空平靜如河流,山岡平靜似棉垛。雨后的霧,濕漉漉的,往空中抓一把,能抓出水來。崖上的冷杉越洗越綠,墨綠,斜斜地伸出枝條,撩動霧紗。

    蘇奔兒和巴淘寶走到村口,被何五更喊住了。

    “奔兒,村里沒啥男人,跟我們一起,上山捉豹子?!?/p>

    “咋捉呀,主任?又沒有槍?!碧K奔兒說。

    “大伙想的就是這個事,赤手空拳,能打過豹子?”春喜說。

    “你們不是拿著刀、拿著鐃鉤嗎?啥叫赤手空拳,這么多人打不過一只豹子?就算打不了,把豹子轟走,那也是善哉善哉……”

    “理是這個理,何主任,你清楚如今下山的猛獸多厲害,你見過咬斷山羊脖子的獸嗎?百年未見,這得多狠的嘴,多長的牙齒!人的脖子比羊的脖子硬?”劉摸子說。

    “都拿著鐃鉤哩,還說啥,走!”何五更不想與這些人多說。

    還沒走進山谷,焦炭狗卻氣呼呼地叼了個東西回來。

    一條魚。一條大魚。一條肥顫顫的大白魚。大家看到了,就是多年沒見的洋魚條子,學名叫齊口裂腹魚。這魚也是怪了,春天從魚泉洞里流出來。每到春雷滾滾時,或是麝群經過時,所有的魚洞都會往外涌魚。野馬河有幾個魚洞子,靠近雷火田村的魚洞子叫官封魚洞,幾年沒出魚了,莫非今年有魚涌出了?

    “大魚!大魚呀!快跑!”

    “回來!你們回來,這些鬼東西!”何五更喊。

    河水猛漲,淹沒了卵石灘,扯著岸邊的醉魚草和杜鵑樹,杜鵑花垂下的枝條蕩在水里,湍急的桃花汛迅疾地朝下游流去。乍一看,河水變得白閃閃的,一團一團的白色在旋轉、翻動。那是魚,是魚群聚在一起。好多的魚,翻著白肚皮在水中打旋。

    水涌魚噴,像是一個藏在山洞的神人朝外吐水吐魚。魚順著水柱叭叭地沖到空中,又叭叭地落入河里。魚泉滾滾,魚群煌煌,魚在野馬河里聚集,有的蹦跳到岸上。

    大家只呆愣了一下,就醒過來了,紛紛跳進水里,揮舞鐃鉤、棒子,在河里撈魚。沒有裝魚的工具,就將褲子脫下來,綰住褲腳,往里裝魚。

    以往,這河里有許多這種魚,還有水獺、娃娃魚(大鯢)、河貍,當人們都忘了它們的存在時,魚泉卻通了,魚出來了。它們從深深的地底,從不見天日的溶洞中,在雷聲和麝香的召喚下,回到陽光下的河流,成為人與獸的美味珍饈。

    沒有人能拒絕這么鮮美的冷水魚,這些從石頭縫里蹦出的神魚。

    野馬河里魚群撲騰的響聲,像斧頭劈著山岡。

    大風加上一場雨過后,蟲虺們開始密集爬行,抖掉晦氣的雨水,草木在嗖嗖拔節生長,森林開始補充被大風刮枯的汁液,往血管和葉脈輸送養分,黑夜被慢慢融化在生靈們的歌唱和歡呼聲里。

    五月取麝。惡獸與惡人盡數出動。麝辟惡氣,殺鬼精物,去三蟲蠱毒,通萬物諸竅。若沾人衣,則久香不歇;若沾山身,則草木勃發;若沾飛禽走獸,則奮翔躍蹄……

    金剛這一天看到了兩只鹿。

    一只活鹿,一只死鹿。

    活鹿頂著死鹿。

    死去雄鹿的犄角與活著的雄鹿的犄角糾葛在一起,它們是為爭奪一只雌鹿打斗時,將犄角互相穿插進去的。死鹿的身體死了,但犄角依然堅硬,犄角是不死的。死鹿的犄角有十八個分叉,這是十分罕見的,而活鹿的犄角有十六個分叉,也不常見。它們同為鹿中罕品,有資格不可一世,必須為榮譽而戰,拼個魚死網破。不幸的是,它們巨型的犄角成了它們的索命繩。在無盡的打斗和驟起的仇恨中,它們再也無法分開,角與角相連,就像一對連體鹿,無論怎樣掙脫和拉扯,兩支盤根錯節的犄角成了死結。

    被爭奪的雌鹿離它們遠走,留下這兩只糾纏不清的雄鹿,一死一傷?;钪膮s再也不可能擺脫那個自己殺死的對手,它拖著它,開始了悲壯的旅途。

    樹、草甸、松鼠、獐子、狐,長著獠牙滾泥的野豬、浪蕩的金絲猴、驚慌的蜥蜴、鬼頭鬼腦的花面貍,各自謀生與躲藏,沒有誰在意這一死一活糾纏不休的鹿,它們的死活與世界無關。

    這是早晨,一團樹枝般緩緩移動的犄角,在淺藍色的薄霧中飄浮。巴山冷杉、紅椋子樹、青檀的樹尖刺入云朵,霧氣滯留在山林里,像幽靈打開了籠子。一張蛛網綴滿水珠。蝴蝶像從夢里飛來。啄木鳥的翅膀在呼呼拍打。峽谷在漫浸的霧氣里像一道黑黝黝的裂縫。蕁麻叢長得太高,挑釁著經過的野獸。

    太陽在鳥群的聒噪中冉冉上升,劍一般的光芒鑿在通天碑懸崖上,發出清亮的聲音。兩只鹿幾十支分叉的犄角挑著胭脂般的霞光,黛青色的花崗巖山岡是夢境的邊界。在那片草甸的斜坡上,一只活鹿與一只死鹿在爬行,一步步像有滿腹的冤屈,粗鄙的喘息聲是這個早晨的悼詞。

    “我必須吃掉它!”豹子金剛從藏身的蕺草叢后沖了出去。

    鹿聞到了水腥味,那里有一洼小小的泉水。在這個地方,金剛幾次逮住過獵物。豹子就是為這個來的,沒想到碰上了兩個大家伙。

    “我必須吃掉它!”金剛又一次說。

    饑餓和復仇驅使它在神農山區游走,復仇是它必須擔當的宿命。復仇有時候和懼怕在一起,當想起那些惡人,想起他們的貪婪、兇殘,想起他們要將動物變成嘴里的殘渣,想起他們安放的那些可怕的鐵貓子,手上的獵槍、刀叉甚至是鋤頭時,恐懼不再是恐懼,是報仇的渴望。

    “我必須復仇,在我的生命、我們家族的生命結束之前,我必須了結這漫山遍野的仇恨,不可讓它漸漸荒蕪?!?/p>

    山上的風息了,樹木依然在嚶泣,那是它們在發抖。金剛來到了沁水窩——像一面遺落在野草中的鏡子。光影朦朧,云霧如一層籬笆擋住了陽光。它看到了那兩只鹿,于是低伏身子,在深深的蕺草叢里盯住這團奇怪的影子。

    不管怎樣,為了肚腹它必須出擊,不管這只獵物多大。金剛在一個有利的上坡處撲向它們,它用銳利的牙齒咬住了獵物,是一只軟綿綿的鹿腿,一只死鹿的。金剛猛地一撕扯,整個死鹿的身子就與頭分離了。加上活鹿拼命地往外掙拉,活鹿往后倒仰過去,掉入一個巖坡。謝天謝地,活鹿感覺一陣輕松,頭頂的一塊巨石落地了,那只發臭的死鹿就這樣甩脫了。它摔下高高的巖坎,世界變得自由了?;盥沟沧餐黄v蒾林里跑,撞上了一棵冷杉,又撞上了一塊石頭。

    金剛將吃剩的半只鹿掛在樹丫上,睡了一覺醒來,竟然整夜無夢。又是一個早晨,鳥聲撐開惺忪的層云。霞色漫卷,鍍金的云彩鏗鏘奔馳,擁擠在天上。山下的野馬河,浪花喧闐,紅湍滔滔,金剛眼里掠過的光芒,正慢慢變得滾燙。森林珠圍翠繞,情意夭夭。

    姍姍而來的春色撩人,燔祭的大火點燃了山野。因為進食,豹子金剛的眼里,懷念的恍蕩和憂傷被晴朗的光焰吞噬,它的心情好多了。

    蒼鷹在霞光的帷幕中飄升,宛如遠古飛翔的化石。樹上,松鼠卷著尾巴神經質地旋轉,活像亢奮的村狗??v使一個生命有萬般的頹喪,森林可以沖淡內心走偏的執念。每一片樹葉、每一片云彩、每一聲鳥鳴和水響,都是沖騰的能量。這片山岡和森林默默庇佑它的子民,給予它們一切,包括如影隨形的悲傷、豐美的食物、大地、高山和河流。

    活鹿并不知道,那只豹子一直跟著它。

    金剛之所以跟蹤它,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當然是想繼續吃掉它。也不排除,豹子只是與鹿同路。

    泥土、荒草、蘭花、野獸和腐殖質組成的森林,在隱秘的群山間獨自更新或衰老。一只踉蹌的怪鹿被許多敵人惦記。禿鷲在它的頭頂盤旋,黑色的羽翼攪動陽光。禿鷲來自天空某個陰鷙的國度,風在它的勁爪下發出哀叫。它的眼珠瞪著天空下跑動的活物,凡是皮毛,皆是它撕裂的對象。寬大的巫婆似的翅翼是死神的斗篷,它佩戴著古老的兵器,削鐵如泥,它早就盯上這只怪物無數的犄角。它瞅準時機,從懸崖上俯沖下來,身體發出劃破氣流的啾啾聲。它像一枚激光制導導彈,精確落到鹿的身上,想就此將它擄走。

    可它拉扯了幾下,鹿紋絲不動,像一塊石頭。它歇在了活鹿的背上,像一尊禿神,兩只爪子緊緊抓著鹿背,就像一根根矛尖刺進肉里。它找到了死鹿的頭,那里面還剩著一些殘屑,非常適合禿鷲的口味。

    “禿子,滾!我再也無法忍受了!你將死于獵人的槍下,你將吃下被農人毒死的兔子,一頭從空中栽下來,變成一堆蛆,跟我頭上的骷髏一樣!”

    禿鷲毫不理會鹿的憤怒,它將骷髏里的肉渣剔啄得干干凈凈。

    一場雨的洗禮,那個骷髏變得白森森的,像一個玉雕,更加美麗。但這只活著的鹿依然看不清前方,只能看見那個越來越白的骷髏和那兩只因打斗而曾經血紅的眼窩?;盥挂廊皇莻€瞎子。

    禿鷲的野心在緊抓著活鹿時膨脹了,它狠狠抓起這只鹿,離開地面。

    那三十四個分叉的犄角,在陽光下閃亮著。鹿沒有洗頸就戮,坐以待斃,它掙扎和扭動,沉重的犄角讓禿鷲無法平衡,禿鷲飛上一點,又掉下一點。它的幻想是將鹿擄到空中,再扔下來將鹿摔死??啥d鷲力不從心。它支撐不住了,與鹿一起從空中掉下來,落入茂密的樹林中……

    豹子金剛跟著它,已經三天三夜。

    第四天,大風又起。

    大風吹來了那只怪鹿。蘇奔兒看到它的時候,它頭上的死鹿骷髏依然怪模怪樣地掛著,背上的毛一路被樹枝和巖石磨扯光了,后肢外趴,仿佛負著千斤重擔,它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信心。

    “野羊街有人撿過死豹?!碧K奔兒說。他遲疑地站在岔道上,手上的開山刀砍下幾根纏腳的藤刺。

    “我們?”巴淘寶指著往野羊街的上坡路。

    蘇奔兒從巴淘寶胸前摘下望遠鏡,朝遠處四下看著。每逢駐足,腳下的草叢里就涼絲絲的,像是有蛇要爬上腳背。不由自主地摸摸腿,還怕惹上了旱螞蟥,它們吸人的血是悄悄的,讓你沒有感覺。吸飽了,把它扯下,你才奇癢難耐。

    他看到天空一只禿鷲叼著一個怪物。

    他在望遠鏡里看著禿鷲的高空表演,看它抓著兩只鹿,至少是兩個頭,它太貪心了。一眨眼的工夫,禿鷲扔下了鹿。那鹿翻了幾個跟頭,摔下懸崖。

    “快走!”蘇奔兒拉著巴淘寶就跑。

    天氣變幻無常,天空會出現些怪物??粗焐系粝碌氖且恢浑p頭鹿,禿鷲吃不下去,或是狂風把禿鷲嘴里的食物給吹翻了。兩人朝那怪物落下的地方跑,蘇奔兒不時往后招手讓巴淘寶跟上。

    “你看到啥了,天上?”蘇奔兒邊跑邊說。

    巴淘寶搖頭,頭發被風揉得像雞窩。

    “你的眼睛莫非近視了?天上掉下那么大個家伙?!?/p>

    “噢?”

    “有一只怪鹿,就一定有惡獸跟著它,說不定就有豹子哩?!?/p>

    他們涉過一條冰涼的小溪,這里應該是野馬河的支流,懸崖很高,巖石晃動,幾戶人家住在石頭上。有巖羊、山羊和鹿麂在崖上行走或睡覺時落下河里。他們走的是一條獸道和牛羊道,春天雨水豐沛,道路被荒草占領了,這里大致是天上掉下怪鹿的地方……

    晚上,他們躺在一個山洞里,生火烤洋芋。蘇奔兒鋪下他帶著的一床毯子,底下墊了些摟來的茅草,擠在火堆旁。

    半夜,山區的氣溫降得很快,因為太冷,蘇奔兒的夢里全是關于冰雪和被子的事,好像大冬天在野馬河里撈魚,還赤著身子。迷糊中聽到響聲,蘇奔兒一個激靈醒來,在微弱的火堆光線里諦聽是哪兒發出的聲響。不是老鼠,好像是洞口,有野物在扒洞口的石頭!

    蘇奔兒輕推著呼嚕大睡的巴淘寶:“醒醒,醒醒,淘寶?!?/p>

    巴淘寶在夢里碰見了豹子,豹子要吃他,他往天上跑,飛了起來,卻見有人在背后拉他、喊他,睜開眼睛,眼紅得像莧菜湯。

    “噢?”

    蘇奔兒指著黑暗的洞口。巴淘寶張著嘴,不敢聲張,把身子死死地往蘇奔兒身上靠。

    蘇奔兒彎著腰,拿上放在洞邊的鐃鉤,并將開山刀遞給巴淘寶。

    他們往洞口移去,手上拿著家伙。他看到巴淘寶想說什么,嚴厲制止他,慢慢移動腳步。

    掏洞的聲音是用爪子在抓,這證明是獸。扒狗子?熊?豹子?驢頭狼?狼巴子?越想越怕,骨頭里都是獸爪扒動石頭的聲音,冷汗往外噌噌地冒。

    刀和鐃鉤對著洞口的石頭,石頭縫隙里什么也看不見。好在石頭很大,這是蘇奔兒的經驗,找了幾塊大石頭,一般的野獸搬不開,除非是人。

    那響聲停了,走了,又來了,不停抓撓著,細小、持久,好像要把爪子磨禿似的。

    兄弟倆端著家伙,豎著耳朵,守在洞口,只等洞口豁開,就與之拼個你死我活。

    最后,聲音停止了,有遠走的腳步聲。

    天還沒有亮,村里應該有了第三遍雞叫聲。冷汗收進了皮膚,寒意從淌水的洞壁圍來,想添點火,柴沒了。兄弟倆背靠背坐著,等待天亮。

    “啥,東西?”巴淘寶小聲問。

    “鹿哩,也許是鹿?!碧K奔兒胡亂回答。他很困,頭腦不清醒,像是在山里夢游。他的手依舊拄著鐃鉤。

    “打死,豹子,報復?”巴淘寶問。

    “哦,你睡會兒嗎……打死豹子?火云幺婆說了,打死豹子的人會下……會下泥犁地獄、刀山地獄、沸沙地獄、鐵床地獄、刀兵地獄、蛆蟲地獄……”

    啥時候天亮的?巴淘寶喊蘇奔兒,蘇奔兒才從睡夢中醒了,頭疼欲裂,牙齒都是酸溜溜的。他打了個噴嚏,咳嗽起來?;鹣?。巴淘寶在那兒搬石頭,亮光從外面射進來,蘇奔兒看到表弟東搖西晃,吃力地推著石頭。他振作起來,怕洞外有野獸候著他們,攥緊鐃鉤,趴在石頭上朝外瞄了瞄,好像很安靜,只有鳥按部就班地在晨光中鳴叫。

    蘇奔兒去推一塊大石頭,得虧這塊大石頭,外頭的獸怎么也沒扒開。

    晃悠著探出洞口,蘇奔兒的鐃鉤一直端著,霧氣沉沉。先是巴淘寶打了一個長長的尿噤,全身一抖,眼睛都閉上了,鼻子往里吸氣,脖頸硬硬的。蘇奔兒好生奇怪,往巴淘寶愣住的地方一看,前面的灌木叢里一個大紅影,閃瞎了眼睛。蘇奔兒還看到卷起的環紋長尾,往上一彈,就沒入了林中。

    巴淘寶想喊,蘇奔兒一把將他的嘴巴捂住。巴淘寶呼吸不暢,站在那兒凍癡了一樣,像一截掏火棍。

    霧氣無聲,危崖如墻,樹林在霧中恐懼地蠕動,縮頭縮腦。鳥的叫聲突然不見了,只有野馬河水像憤怒的喉嚨砰砰地叩擊著巉崖,峽谷里石頭走動,骨碌作響。

    那么長的尾巴,簡直像一條巨蟒,那得有多大的身子?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千年豹王?豹王下山了!

    “我們在找豹子,豹子在找我們?!碧K奔兒聲音顫抖,自言自語。

    “回?”巴淘寶說。

    “你殺過豹嗎?”蘇奔兒問。

    “沒?!?/p>

    他們坐在洞口,好像洞里是他們的退路。

    他們還得往前走。

    一雙黃褐色的眼睛,一道漂亮雄健的腰脊弧線,粗壯的尾巴,橙紅色的皮毛,黑色的斑紋……

    “是不是山彪?”蘇奔兒腦子里閃過山彪的影子。只有山彪才這么長,山彪一般有四米長。

    蘇奔兒想著這究竟是一只豹子還是山彪,云霧的蜃動會把景物扭曲膨脹,樹木、獸、鳥、河流、山岡都會變形……大獸伸了個懶腰,那長長的帶黑環的尾巴,那一身爐火樣的皮毛,橙紅橙黃,神農山區不就說山彪是山大王嗎?

    樹木的倒影扭曲亂動,大鹿依然頭頂著一個鹿頭,這不是幻覺……大鹿向藍色的晨霧里走去,它落寞、恓惶,緊縮著身子,夾著小尾,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山林朦朧,山岡混沌,河流宛似漂在天上,樹木漂在水中。一道斧削的懸崖像一堵門,黑黢黢地攔在他們面前。

    豹不見了,鹿不見了。

    “火!火!”巴淘寶憋著聲喊。他撞到了一棵樹。他的手上拿著幾簇菌子,青頭菌、奶漿菌。那棵撞他的樹是馬桑。

    “扔掉菌子!”蘇奔兒厲聲對巴淘寶喊。

    巴淘寶趴在那里,他剛才撞到了一棵怪模怪樣的馬桑樹,頭有些暈,就扶著樹,結果看到了樹下一叢叢的菌子。

    “馬桑樹下的菌子不能吃,有毒!”

    馬桑樹和背陰的地方長出的菌子因沒有陽光,陰氣太重,有濕毒,所以不能吃??汕囝^菌青油油的,像一塊銅;奶漿菌紅鮮鮮的,就像里面點著一盞燈。

    “不吃?”他舉著青頭菌問表哥。

    “馬桑樹下的每一個菌子里都住著一個幽靈?!?/p>

    “妖怪?”

    “吃了馬桑樹下的菌子,會逗出好多小人兒……他們說,那是中毒?!?/p>

    蘇奔兒突然想起倏忽一閃的橙紅色影子,恍然覺得面前的表弟也是夢境的一部分……他看到巴淘寶戀戀不舍地舉著一朵大菌子,騎在赤豹身上,再一晃,巴淘寶成了山彪。

    霧氣不散,像漏水的網,籠罩在他們頭上。

    白瑯峰劈下的那道通天碑上,一到春天就有許多石頭跑出來,黑漆漆的,隨著泉水和冰碴往崖下淌。

    滾石列隊而過。

    山上的狼群被蜱蟲叮咬得形色枯槁,它們從其他獸類中獲得的血肉,轉換成了蜱蟲的美餐。到了半夜,它們被蜱蟲折磨的悲鳴像鹽巴一樣鋪在森林的上空。

    經過野羊街時,云彩像箭鏃一樣射向高空,風在這里小了,讓云彩囤積,山尖的霧像煙火一樣燃燒,洶涌騰起。

    “火呀!”巴淘寶說。

    “你瞎呱啥哩,你不想活了嗎?”蘇奔兒喝止他。他們走到野羊街了。他看見表弟走進野羊街后,前額繃成一塊石頭,頭發直豎,兩個鼻子呼呼地往外冒氣,傻子一樣盯著天空,就像看到了一頭老熊。天上的云,真像一頭猙獰的熊。

    那云霧里的煙氣依然是十多年前的,只要霧從地上騰起,就把地底焚燒的煙味逼出來,向山巒蔓延。山林焚燼的氣味壓倒了麝香的氣味。麝群呢?

    山地依然是黑的,樹木和石頭焚燒過后,樹苗出現了。在更高的山上,冷杉是飛播造林的結果,更多的樹是護林員老龍栽下的,他就栽冷杉,巴山冷杉和秦嶺冷杉。

    一夜狼嗥。

    仔細聽,卻是豹吼。

    老龍穿著大雨靴(永遠穿著大雨靴),他有鼻炎,花粉過敏,春天口鼻會圍著一個彩色紗巾。再熱的天,只要他巡山,就一直圍著。他不會看手機,在山里待久了,由一個部隊的話務員成了沉默不語的老頭。有時候,他也會自言自語地說上一陣。他背著幾十年前當兵的黃挎包,兩只笨拙的手長成了樹蔸,一只握著筷子,一只握著酒杯,在鍋里撈吃的。狗沒叫,在啃骨頭。

    豹子出現的消息傳到野羊街,護林員老龍正在栽樹。他在山里規規默默的一生,就是栽樹,在那場大火之后的廢墟上栽樹。

    如果豹子來到神農山區,來到野羊街森林管護站的地盤,這不就是他栽樹的勝利嗎?到這個月止,他已經栽了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棵,他留下了一棵樹,就在今天栽完,他要讓這枯燥乏味漫長的日子有一點儀式感。然后,他要殺一只自己養的羊犒勞自己,喝上三天酒,慶賀自己堅持在野羊街森林管護站十五年。

    老龍背著鐵鍬和最后一棵樹苗,走過自己挖出的小魚塘時,兩只獅頭鵝甩著尾巴朝他叫著,他聽出聲音有點傷風,像是在哭泣。接著,豹子的叫聲從林子里傳來。在野羊街原始森林、原始次森林和人工林里,山上有豹子的叫聲,河里有豹子的叫聲,地下有豹子的叫聲,樹上也有豹子的叫聲。在墻角,你細聽,連蟋蟀也會發出夢囈般的豹子的叫聲。那一年森林大火,大風埡的人打死了兩只豹子,活捉了一只小豹。大火焚燒了十萬棵大樹,他傷心自責。那一次,他降了一級工資,他的老婆跟他大吵了一架,準備跳崖,后被人攔住了。從此,他的老婆和孩子住在縣城,他住在白瑯峰的森林里,再也沒有往來。如果栽下了十萬棵樹,他準備鼓起勇氣回家一趟,與老婆和孩子重歸于好。作為栽樹達人,他已上過幾次電視,他使用過的幾百個各類電筒(干電池的、蓄電池的、充電的)被送到省林業博物館。在野羊街那個陰暗的房間里,還放著他使用過的幾十個電筒,那張床底下,長滿了當歸。

    這一年春天,麝群歸來,而豹子也歸來了。

    覺來莫道還無益,未得歸時且當歸。一切當歸。

    “香哩,太香了,這得有多少麝下山?真香??!”老龍喃喃地說。

    麝的香味是雄麝的,雄麝的臍眼與生殖孔之間有個麝香囊,在發情季節,那個囊癢脹難忍,雄麝便在陽光下側臥抓癢,此時,各種蚊蟲聞味飛來,香囊一收縮,蚊蚋蠅蟻都收入囊中,形成了麝香。麝香又分幾類,草香品質較次;紅頭麝香,是香囊里裹進的蜂蝎蜈蚣香脂,品質較佳;而毒蛇吮吸香眼時,麝因驚痛,猛力將臍囊縮進,并且狂奔,蛇頭納入臍囊,叫蛇頭麝香,品質最佳,治各種毒癥有奇效。麝香太濃時,會香得發臭,所以也有人稱為臭麝,其實是好麝香。

    “二麻子你喝酒,三麻子你吃肉,四麻子你吃菌……”

    他對著樹林的倒影說。老龍坐在石凳上,用石板壘的桌子放上酒,旁邊有一袋炒菌。

    水晶般的陽光鉆進街道,沿著屋脊的陰影一步步跨過街石。鳥兒們臃腫的翅膀飛過天空,一只野貓躍上臺階,尋找光滑溫熱的蜷睡處。狗困在門檻里,望著街上的草木和偶爾飛來的蝴蝶。老龍坐在苔蘚上,陪著苔蘚一道變綠。石頭有風霜的裂痕,石板桌上,一棵從縫隙里長出的小構樹,像一個盆景。塑料袋裝的炒菌,有奶漿菌、青頭菌,里面放有木姜子,青色的木姜子有濃濃的山野怪味和鄉愁的魂靈。蛇和石龍子在石板上趴著曬太陽。

    “我吃奶漿菌、青頭菌,還有干巴菌、白老頭菌、黑老頭菌、灰老頭菌、麻母雞菌。我不吃石灰菌,太辣,吃了到處飄著小人兒。青頭菌好吃,也飄小人兒……”老龍說。

    “二麻子你喝酒,三麻子你吃肉,四麻子你吃菌……”他又說。

    老龍的那張臉沾著密集的陽光,他瞇縫起眼,大雨靴上全是泥巴。一只從墻里躥出的蜥蜴落到他的肩上,他像一個從墻上走下的古人,一個游蕩在森林中的影子。

    麝香的味兒有點辣,太濃,太刺鼻,灌入五臟六腑,在肚里咕隆隆地響。老龍打了一個香噴噴的噴嚏,太陽下燃燒的葉影滑動在石桌上,神靈和鬼魂都在十里春風的大街漫步。

    老龍剛從雷火田村春喜的家里馱來了一大壺酒,五十斤的桶。他鉆進春喜藏酒的山洞,點著酒壇沽酒。那些酒壇存放的年份他一清二楚,一聞便知酒的好孬。又厚又白的酒菌布滿了洞壁和酒壇。他先把何首烏、大麻根、桃根、當歸四樣藥材放入他的塑料酒壺中。釀酒的春喜告訴他,一只豹子咬死了巴老磴家的兩只羊。

    在野羊街七十年前的酒鋪門口,老龍喝著他泡的藥酒,吃著炒菌,陪酒的是二麻子、三麻子、四麻子三兄弟。二麻子開鹽鋪,三麻子開藥鋪,四麻子開酒鋪。酒鋪里長滿了雜樹,也有馬褂木和珙桐。一根珙桐刺穿屋頂,把滿樹白色的鴿子花挑到瓦松搖曳的屋脊?;?、槭樹和楓樹上筑滿了鳥巢。

    他坐在酒鋪的門口,完全是古代的食客,雙手抱拳向穿梭的古人作揖問安。街上灌木叢生,車轍積滿雨水。這條古時的川鄂古鹽道驛站,尚存有十幾家破敗不堪的封斗墻青瓦房,都只剩下骨架。有一些臺基、石階、門框、柱礎、磉礅、門鼓石,還有些花頭窗、屏門、羅漢窗、萬字紋嵌花板。門楣上有石頭或木頭雕出的店名,洪記酒鋪、王記鹽鋪、胡記煙鋪、悅來客?!煮w厚重遒勁,粗拙淳樸,就像古人的面目。

    清晨,老龍和霧靄走在野羊街上,落葉、根須和白蟻扒毀著這些殘存建筑的夢。溪水舔咂道路,直到帶走廢墟上的一切,片甲不留,片瓦無存。

    唯一的護林員老龍管理著這兒四萬畝的森林和山岡,他在當年的工棚前種上了李子、桃子、板栗和核桃,還種了兩棵葡萄?;ǘ浜蘸蘸凸麑嵗劾鄣男[陪伴著他。森林的精靈們在花叢間跳來跳去,變換顏色,扇動翅膀。自挖的水塘里魚兒蹦跶,狗、雞、鴨、羊發出的叫聲,好似人煙稠密的村莊。為了填補廢墟的失語,禽獸們顯得過于貧嘴賤舌,像是一群熱衷于搬弄是非的村婦。一個村莊要靠它們的歡鬧重建,驅趕空氣中悄悄包圍的蒼苔。他的管護站有兩間為他新修的房子,其余是當年修路隊和伐木隊住過的干打壘。有一間廚房里放著萬里牌蓄電池、皇視衛星鍋、長虹電視機、泡菜壇、高壓鍋、鋁鍋、甑子、紅雙喜熱水瓶。門口有大量的“放倒料”——他撿拾的朽木——有蜂箱,有畜欄。新修的房子里有釤刀、挎包、水壺、各種電筒、干糧袋。他養的雞在一個工棚里,不能散放,狼巴子、狐貍都偷雞。他養過六條狗,后來發現狗成群后就變壞,偷雞,偷雞蛋,拖到后山悄悄吃了,然后把雞毛用落葉蓋上。狗在森林里天天吃雞食,狗想開葷,便只好逮雞吃。一怒之下,老龍將狗送給了人,只留下一條。

    老龍走在古樹參天、植被葳蕤的街道上,青苔和朽木造就的街道,被蘭花的幽香占滿。街道上深凹進去的車轍,像兩條巨蛇游動向遠處,消失在懸崖邊。流瀑轟鳴,峰巒屹峙。一群林麝似乎剛剛過去,云霧散了。植物們拉扯他的雙腿,稍站一會兒,葛藤就往褲腿上爬并纏繞住他?;ǘ渲圃熘袀?,妖嬈嫩滑的噪鹛叫聲執意投送,板栗樹暴漲的白花上,陽光沉醉地搖晃。南紫薇紫得放蕩。野馬河跌下山谷,化作彩虹。用云朵束腰的懸崖上有九九八十一級石階,這條古人鑿出的路叫索命崖,有許多背鹽夫在此殞命,后來一個隱士在此鑿出了寬大的階梯。崖下有個小石屋,是野羊街的土地廟,被煙火熏黑的土地爺長髯垂胸,右手拄杖,左手托銀錠。銀錠被人敲走了,手杖是老龍砍的一根老柏枝。一只藍狐整天蜷守在土地爺的腳下,也將成為一尊石化的野神……

    與二麻三麻四麻兄弟喝了一場酒,大汗淋漓,老龍背著鍬和樹苗,踅到鹽鋪里。從一蓬野天麻中躥出一只豹貓,無聲無息地跑了。這豹貓一身橙紅色皮毛和黑色斑點,酷肖一只豹子。

    “狗日的,以為是豹子哩!”

    鹽鋪的梁上,還吊著一個八十八斤重的石秤砣,上面刻有“二麻子鹽鋪”幾個字。他晃動著那個秤砣說:“二麻子,給我稱鹽!”

    這里出現的鹽是從四川大寧鹽場背過來的,穿山越嶺得半個月,一包兩百斤。七上八下,上坡七步,下坡八步,就得打上一杵,杵棍撐在背叉子下歇口氣。背叉子上吊著裝水的竹筒、防風的油燈,還放一個小竹簍,若是路邊碰上大藥也不忘采,如頭頂一顆珠、七葉一枝花、江邊一碗水、文王一支筆、金釵石斛等。

    純白的霧氣在街道上像魚一樣漂行,它們晃動著大鰭,滑過植物的枝葉。喝酒吃菌之后的老龍,眼前全是可愛的小人兒,只有此時他才能與他們見面——

    一只趕山狗聳著皂角刺一樣的毛跟在主人后頭,撩開后腿在門口的石鼓上撒尿。頭纏大帕子的少婦后面背著奶娃子,挑著蜂蜜沿街叫賣:“剛割的崖蜜呀,剛割的洞蜜呀……”

    霧里人影幢幢,幌子亂飄,香氣裊裊的街道,凈是人間煙火味。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蚱蜢和蜻蜓凌空飛過,陽光像銀子一樣流溢在明亮的青石板上。

    三麻子的藥鋪,叫神農堂。里面長滿了中藥植物,老龍生病,就會到藥鋪的墻上找三麻子用毛筆寫下的藥方。胃疾泡藥酒的四種草藥就是三麻子寫在墻上的,還有治肺疾、肝疾、喉疾和婦科的藥方,仔細找,都能在墻上找到。

    老龍被氍毹般的苔蘚滑了一下,又被盤根錯節的?;鹛俳O了一下,他咧開嘴笑了,彎下身一截截解開藤子。

    這是今年的第一次笑,因為大風快過去了。他的管護站屋子里全是被大風刮出來的白毛,走在上面,猶如走在妖獸身上。

    背鹽夫的山歌從街頭飄了過來,騾隊的鈴鐺在石板路上搓響,憂傷的、高亢的歌子從他們粗闊的喉嚨里吼出,像巨蟒在空中游動:

    上坡腳又軟,

    下坡腳打閃,

    一天不吃鹽,

    平路打躥躥……

    背鹽的清早把路上,

    走什么三道溝、九道梁。

    菜子埡,田家山,

    背簍打杵腳碼子響。

    長巖屋,烤干糧,

    大九湖里好荒涼……

    植物們洗耳恭聽,拐芹、獨活、菝葜、銅錘玉帶草、胡枝子、益母草、商陸、千里光、虎杖、蜈蚣刺,洶涌地跟隨著陽光,漲入白霧深處。禿鼻烏鴉不懷好意,松鴉的叫聲像鐃鉤般犀銳。那只烏鴉飛臨老龍頭頂,遺下一泡臭屎,貼著屋檐和灌木叢,呀呀呀呀地騷叫。老龍以為天上落下一滴雨,一抹,是鳥屎?!傍B屎落身,萬事不順?!编?,這是咋啦?有啥壞事?抬頭一看,一只雙頭鹿,嚼著青草,佇立在街口。

    老龍晃了晃腦袋,手上拿著鍬和樹苗,在這四萬畝森林中生活,什么稀奇古怪的畜生沒見過,什么烏七八糟的事沒碰上過?

    霧幛被風攪得時濃時淡,時厚時薄,加深著野羊街的陰影,抹去了懷古的憂傷,將所有往事打散,讓灌叢和藤蘿掙扎在廢墟里,讓瓦礫在陰濕和荒寂中腐爛,讓生靈變成魔影,植物成為舞臺……鴉叫風吼,老龍一下子從過往生活的遐想中回到嚴酷的現實。

    不過他置身于復栽十五年的樹林,綠植濃翠,遮蔽了昔日焚黑的土地,冷杉針葉的汁液浮出枝干,十萬個生命在勃發噴射。野獸們走過的死亡之路,蟲豸最后的葬身之處,被黑煙、烏鴉的哀鳴和鳥巢織滿的天空,生靈們沉沉的夢魘,被燒焦、捕殺和逐出的故鄉,蚯蚓、蛇、蜥蜴、刺猬、狗獾、竹鼠又重返老家。蟻穴高聳、蜂巢寬大、鳥窩堆砌、獸道復現。黃臀鵯、杜鵑、銅藍鹟、紅腳隼、橙頭地鶇、藍歌鴝、白領鳳鹛、錦雞、獼猴、金絲猴、鬣羚和麝群都回來了。雄麝走過時留下的麝香味,彌漫在古街的斷垣殘壁間。自然生長的植物像馬桑、狼毒、莢蒾、火棘、茶藨子、芍藥、薄荷、川芎、黨參也回來了。沙參花、連翹花、吊燈花、苦繩花、薔薇花、石斛花、叉葉蘭花、琉璃草花……爆炸的花粉,像噴泉迸射在空氣里。各種苔蘚、匍地柏,也相繼回到它們曾經的家園。麝香撲鼻,彩蟬嘶鳴,花蜜澎肆。樹根和葉脈通過泉水縱橫交錯的澆灌,荊棘的刺尖和蕁麻的蜇痛歸來了,馬桑和它樹下的菌子歸來了,獼猴桃瘋狂的纏繞歸來了。狼巴子叫破青空,熊和竹鼠磨礪著鋒利的爪子。霧中詭譎的樹冠上跳躍著猴群,溪水汩蕩,大鯢潛動,蛙噪猿啼,大地溫潤透明,雙頭鹿在霧中熠熠閃光……

    老龍圍著野羊街焚毀的山地栽樹,他的水壺里裝酒,不裝水。他只喝酒,喝一口酒,栽一棵樹。冷杉,冷杉,冷杉。每一棵樹都在他濃烈的酒味汗水里種下,搖搖晃晃地長出了豪氣,端正筆直。焚燒過后挺立起來的樹,被安置在云霧之中。

    那只烏鴉掠過街道急切地叫喚,在有草食動物伴行的時候,就是給其他猛獸發信息:這里有你的美食。烏鴉之所以干這種傷天害理之事,就為了猛獸吃過之后,能賜給它一點殘羹。

    一個橙紅色的大獸閃現在老龍眼際,這絕不是暈眩,他在清醒過后無法接受這樣的視覺撞擊。那團紅光成為黑影,在霧里越脹越大,大成了一堵城墻,在霧靄邊沿竦峙成巨型的齒影。兩只眼睛像是LED頭燈,從幽邃的遠方探射而來……老龍的心臟一陣短路,緊緊抓住肩上的鐵鍬。那棵冷杉樹苗掉落了。

    風吹得很緊,霧鎖街道。在雷火田村聽到的消息越來越恐怖。大獸們下山了,這是個什么大獸?

    烏鴉的叫聲更加囂張,像是火上澆油,灶中拱火。莫非是給大獸報信,這里有個衰老的酒鬼老頭,喚獸來吃他?

    那團黑影又幻成紅影,沒有朝他撲來,往街口的野馬河而去,上了索命崖,聽得到清清楚楚的樹木折斷聲。老龍此時不知哪兒來的膽,緊追而去。他爬上索命崖后,走了幾步,又是一個斷崖,朝下一看,崖邊有兩根白森森的樹樁子,是剛折斷的。他抓著一棵樹,朝下探過頭觀察,他將雙手吊在伸出的巖松上,往下瞅著。只聽咔嚓一聲,巖松斷了,連根拔起,他同石頭松樹一起嘩啦墜落下去……

    老龍醒來,看到滿臉是泥水的蘇奔兒,在給他擦手上和腳上的泥土。還有一只腳呢?腳板一百八十度掉頭,擰到后面去了,整個腳粉碎性骨折。老龍死過去又活過來,村主任何五更反復在他耳邊說:“沒蘇奔兒,你就沒命了,是他背你回來的?!?/p>

    這個晚上,是無數夜晚中的一個夜晚,老龍有時醒來看看窗外黑咕隆咚的夜空和森林。他的腳廢了。

    “五更主任,給我拿酒來!”老龍用半條老命喊。

    何五更說:“酒又不止疼,你忍忍,林業局的車就要到了?!?/p>

    眾人看著他廢掉的腳,摁著他的身子不讓他翻身。老龍被疼痛折磨得喔喔叫。

    “老龍,你如果安靜下來我就給酒你喝。你說說,你今天去干了什么,你看見了啥?”

    老龍大聲哭喊:“豹子來了,我的腳沒了!哇……”

    送走老龍,蘇奔兒回到自己鷂子巖的家。

    這之前,蘇奔兒一直在廣東的一個家具廠打工,他干的活兒就是給家具噴漆。蘇奔兒在家鄉沒有油漆過敏,到了廣東卻有了,也許家里是漆樹上的生漆,工廠是化學油漆。他雙手和臉上長滿了漆瘡,奇癢,潰爛。老板說,小蘇你不能搞就趁早走。蘇奔兒不信邪,說我能,沒事的。他去醫院開了些藥,打到一份工不容易,心想扛住過敏就行了。

    他扛了半年,挺了過來,漆瘡爛了又好,好了又爛,最后硬扛,總算不過敏了。他用打工的錢回家建了兩層樓房。自小蘇奔兒父母雙亡,舅舅巴老磴就像父親,經常打些野雞、麂子來給他吃。有一年,蘇奔兒因為營養不良,造成肝大,巴老磴聽說竹鼠可以治肝炎,就去了箭竹林掏洞抓竹鼠。竹鼠是在地下吃竹根的,挖洞抓竹鼠時,竹鼠咬住了巴老磴的手指。竹鼠咬合力特強,鐵都能咬斷,嘣的一聲,巴老磴的無名指就咬斷了一截。還是把竹鼠抓住了,給蘇奔兒吃。

    五月飄起了雪花。在神農山區,五月飄雪是常見的景象。剛在心里默念,這是個溫暖的日子,晶瑩的雪片就落到了豹子金剛的皮毛上。它以為是花瓣,沁涼,接著化了,這就是雪。雪花輕盈地落到皮毛上的樣子,過去是抒情,現在是寒冷。

    栽種洋芋的農人都上了山,他們都帶著工具,有鋤頭和開山刀,你只有繞過他們。茶園青青,果園艷艷。采茶的女人們在埋頭采茶,橘園里的橘子花白粉粉的,果農在溝壟里鋤草培土。豹子止步于開出紅花的大薊時,表明它已被時間和歲月打敗,過去它不懼一切,逢山過山,逢水過水,現在要選擇著走。

    它漫無目的地徜徉著,爬上索命崖再往谷底蹚下時,沒有在意,讓一個人摔斷了腳。它聽到了喊叫,類似“救命”。繞過漫山的大薊叢,這些大薊,生長著堅硬的刺,油光水滑,在當年樹木砍伐和焚燒的地方,大薊代替了大樹,它們翻山越嶺,占領了這片美麗的山岡,儼然成了高山的主人。

    當金剛恍兮惚兮亂竄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片嶄新的樹林,是冷杉,浩浩蕩蕩新栽的冷杉。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它以為是幻覺,但樹是真的,針葉的冷杉,深切的碧綠,就像是翡翠。冷杉是高山上的隱士,德行高蹈,纖塵不染,以松為友,以風為懷,云水自飲,丘壑自安。這是誰種出來的?

    有狗叫,金剛跟丟了那只鹿。避開狗是它慘痛記憶的提醒,這緣于那場大火。老鴰子父子的兩條狗,一條叫綠種,一條叫白種?!熬G種,上!白種,上!”老鴰子的唆使,讓它們像狼一樣殘暴。下巴上只有三根箭毛,是純種獵狗的標志,神農山區叫趕山狗,悍戾無比。金剛兄弟斧頭的最后一口氣,就是綠種咬斷的,白種也曾剜下了母親的眼珠。這些兇惡的獵犬,它們就是扒狗子的近親,手段極其殘忍。

    在大薊叢中,金剛遇到了惡敵,碰上了一頭豪豬。只有豪豬才敢在這種植物覆蓋的地方穿行偷生,豪豬的刺抵御著大薊的刺。當大薊成為豪豬的家園,森林的樂園則不復存在。

    豪豬是動物中的淡定者,它披著尖銳的長刺,不懼任何惡獸,沒有誰能征服它。上帝賦予了它最好的盔甲,它沒有天敵,唯一的天敵是自然死亡。

    出于好奇,也出于饑餓,豹子金剛用爪子試探地抓了抓。那刺每根至少有三十厘米長,豹子用嘴咬到了一根刺,欲將豪豬拖過來??珊镭i一下就擺脫了它,并且瀟灑地轉了兩個圈,再往前跑。豹子一側身,想踩住豪豬的腳,把它掀翻——掀翻即露出豪豬的軟肋。豪豬反應忒快,金剛哪里能踩到,幾根刺就扎到了嘴上,就像栽進去,豪豬丟下了刺,金剛就像長了粗壯的胡子。有兩根扎進了口腔,吐不出,也擺不掉。它用前爪去踩,好不容易踩到一根,拔了出來,發脹的疼痛讓它十分難受,特別是上腭的一根,怎么也弄不出。

    僅僅是出于好奇或者手癢,豹子金剛就遭遇到了這個春天的最大劫難—— 一根豪豬刺,無法從嘴里拔出。豪豬以鄙夷的眼神瞪著它,走了,鉆進大薊里。一個連大薊都不怕的家伙,還懼你這只花豹?你就接受栽入嘴中的痛苦禮物吧。

    金剛不能吃不能喝,喝口水也因疼痛無法吞咽。它淌著惡涎,張著大嘴,痛不欲生。

    一根刺,將讓豹子饑渴而死。它又跟蹤上了雙頭鹿,那只是慣性,它自身難保,更別說對鹿發起攻擊。鹿吃草時,金剛只能趴下,用舌頭舔著草上的露水。在高山上,大山雀、灰胸竹雞叫聲凄迷,偶爾路過的噪鵑的叫聲,簡直就是慘號,它們的叫聲將森林越抻越長。一只白腹錦雞這時從箭竹林里飛出來,白腹錦雞和紅腹錦雞是高寒地帶的???,也是原住民。它們成群結隊,怡然自得,拖著長長的尾翎,飛過箭竹林和冷杉林,藏身在高山草甸中。白腹錦雞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飛禽,當然,要說獸類,豹子一定是最美麗的?,F在,最美的豹子看著最美的白腹錦雞。白腹錦雞顧影自憐,總愛炫耀它華麗的羽毛,還有它絕世的舞姿。白腹錦雞的頭頂、背、胸是金屬般錚亮的翠綠色,那翠綠不帶一點雜色,而頂冠是紫紅色,頸上披羽為白色,硨磲般的白,象牙般的白,如圍著一件稀世頸飾,加上羽緣的黑色、下背的棕色、腰中的朱紅色、飛羽的褐色、長長的尾翎更是驚艷的、黑白相間的云狀斑紋,這么多色彩的配置沒一種是多余的,沒一種刺眼,那么和諧地統一在它的身上,活脫脫是一雙仙女的巧手織成的斑斕云錦。

    金剛欣賞著它,也想象著怎么下口撕扯它。在豹子眼里,它只是大自然眾多食材中的一種,剝離它,扯下它艷麗的羽毛,豹子金剛只對它的蛋白質感興趣。

    就算錦雞善于奔跳與飛翔,就算它比獼猴靈巧一百倍,對于一只年輕的豹子,沒有逮不住的。如今,因為年齡,因為饑餓,因為仇恨,因為嘴里的一根刺,金剛再也無能為力。

    它感覺自己倏然老了。

    一只豹子的壽命充其量二十歲,就算神農山區好山好水,上天給它的壽命就是如此。

    大地的激情猶在,而豹子的力量和生命不再。

    遲來的春風穿越整個大風埡,也穿越了神農森林,麝香淋漓的氣味在半夜時分格外洶涌,直朝人的帳子和枕畔灌。植物生長的味道也如潮水漫上來,比晦暗陰冷的冬天更讓人提心吊膽,煩躁不安。

    天一亮,雞飛狗跳,禽獸草木共襄盛舉,煙靄飄飄,春光滾滾。孩子們讀書,大人們勞動,老人們放牧,動物們繁衍。人畜交錯在這片土地上,他們重疊生活的部分,可以共同索取生命的需求。人的生息被融化在蟲吟、獸吼、鳥鳴和植物蔭庇的世界中,猶如學生行走在路上,農人跋涉在田頭,生靈們按照各自的分工,將生命演繹成一條不息的湍流,通往遠方。

    這天晚上,春喜的兒子小喜沒有回來。

    春喜的老婆閻姣晚上等男人從鎮上賣酒回家,今日周末,以為他會帶兒子小喜,可男人酒沒賣完就回來了,兒子小喜卻沒人影。春喜與閻姣是二婚,好不容易生了這個兒子。春喜在多年前犯了案,參與盜獵金絲猴,判了四年出來,老婆改嫁了。后來經過親戚介紹,找到閻姣,人周正,知禮義,娘家還是釀酒的,就開始做酒,苞谷酒。做了酒,用泥封了放入屋后的山洞里,叫洞藏老酒,就是神農架人常說的“地封子酒”,甘洌醇濃,入喉綿滑,好喝不上頭。賺了錢,再也不干盜獵之事了,改邪歸正。

    小喜與蘇奔兒的兒子端直、何五更的兒子何方一同放學,學校離雷火田村有七八里地,是鎮上新修的校園,非常漂亮。去年夏天,泥石流沖斷了公路,造成巨大塌方,有一處還成了斷崖,雷火田村的學生們只好改道從黑松榨走,又多出了兩三里地。五六個娃子結伴,男女都有,從來沒有出事,這一天因為放學早,走在后頭的小喜要在林子里采菌子,大家都沒在意,以為小喜只是落在了后面,沒想到他竟然沒有回家。

    天全黑了,風一陣緊似一陣,吹過森林和竹林。銀河高遠,山岡淪陷。羽毛潮濕的鳥,在林子里不停撲打,聲音摩擦著夜晚的痛處。螢火蟲點燃了黑夜的想象,而月亮依然阻隔在白瑯峰的背后。在林濤與山濤之間,山與谷應答不息。有一種鳥的叫聲像車輪旋轉著從天空劃過,老人們說那就是九頭鳥的叫聲。

    “小喜呀!小喜娃兒呀!”閻姣哭得幾欲閉氣,哭得嘔吐起來,嘴里吞進太多的冷風。

    “小喜呀,我的兒呀!”

    何五更怒勸道:“別哭了!哭啥哩,提醒了野獸,去尋你娃兒吃了。咱們去找不就成了嗎?不哭興許能找到哩?!?/p>

    這么哄,奏效了,閻姣就止了哭,躺在自己男人懷里,揩著鼻子。

    村口的大銀杏樹,少說也有千年,有幾次打雷,將樹下燒空,里面有時候拴牛,后來有人放了張小桌,成了村里的娛樂中心,可以坐七八個人。

    “鄉親們,春喜的娃子小喜不見了,我們就是找一整夜,也要把小喜找回來?,F在風大,天干物燥,小心火把,別掉到草叢里,再來一場山火,咱雷火田村背不起這個責。大家回去準備火把,在這里集合!”

    烏云遮天,黑夜黑得沒一點縫隙,山巒只剩下一點虛影,白瑯峰完全沒入了夜霧中。

    一溜的火把和電筒光雜亂無章,在黑得像鍋底的黑松榨老林子里,大家呼喚著、敲打著,一是找小喜,二是要把流竄的野獸嚇跑。

    山里的夜風像鐮刀,彎彎曲曲伸進血管里收割體內的熱氣,往人的骨頭里砍。離村子越遠,天氣越寒冷。

    帶去的火把成了灰,電筒的光線也暗淡下去,人毛都沒見著。何方和端直帶路,沿著他們放學回來的路,像篦子篦了一遍,溝溝縫縫里都找了。

    火熄了,大伙的心冷了。有的說,娃子們咋往黑松榨走?要說大風埡的山硬,這里的山更硬,大人也盡量繞道走。打獵的、采藥的、撿菌的,都不愛往這邊來。有個人說,有一次他在這里挖藥材,碰上妖風,差一點吹到崖下去了,不是自己的狗把他拽住,早沒命了。有的說,這里下的冰雹也與別的山上不同,是方形冰雹,那年砸死了兩個外地來的采藥人,不是石頭砸的,是被冰雹砸死的。

    大伙往下看,看到的是老鷹潭,前面是閻王鼻子巖。潭水有一點點白光,像是夢中的一個瓷碗,若隱若現。有人說,老鷹潭的鵝頭怪有可能爬上黑松榨來了。

    “那小喜是不是被鵝頭怪吃了?”劉摸子說。

    “讓何方和端直說,小喜為何沒跟他們一起走咧?”鞏山門說。

    “你們不是從公路下面繞道走的嗎?咋改道走了?”何五更問兒子。

    “老師也交代了千萬別走黑松榨,就是小喜要走,說是里面有許多菌子,特別是奶漿菌,回去給他媽吃,給他媽治胃病?!焙畏秸f。

    一聽說小喜要撿菌子給媽治胃病,閻姣又哭起來,眾人勸不住。

    “莫非,那大獸非要吃幾個娃子?”劉摸子在黑暗中嘆氣說。

    “是不是棺材獸?”鞏山門說。

    “也可能是驢頭狼咧?!?/p>

    何五更說:“劉摸子、鞏山門,嘀嘀咕咕個啥哩?不要散布恐怖氣氛!眼神不好的人就喜歡瞎說,你們就別瞎說了。找不到,明天繼續找,把大風埡翻個遍、顛個倒,咱們也要找到!我就不信這個邪!”

    “可我的小喜晚上咋辦呀?我們咋辦呀?”

    閻姣的哭聲再一次錐著森林和人的心窩子。夜風如冰。

    第二天是星期六,本來是去埡子上挖柴胡的,蘇奔兒拐了個彎兒,拉著端直去了黑松榨。他想著兒子說的夢見小喜的事,還喊兒子救他,這事有些奇怪。好歹上一趟山,雖然這天鄉里組織了搜索隊,學校老師也參加了搜索,讓兒子帶路再看一看,心里才踏實。

    黑松榨為什么叫榨?過去開過榨房嗎?蘇奔兒不知道,只知道這里的松杉特別密集,一棵挨著一棵,有的樹歪著身子也能長出一兩米粗的直徑,林子里整日冒著綠茵茵的蒸汽,牛羊在這里吃過草后會嘴巴浮腫。

    霧在松枝間拉扯,咝咝直響,像一把刀刃的白瑯峰給大風埡太多的壓力,擋住了陽光。太陽朝來午逝,晦暗是這里的常態,加上霧氣攪和,無邊無際的昏昩嚴嚴實實罩在嶺谷之間。

    蘇奔兒讓端直不離自己身邊,交代他別走路邊的林子和獸道。他用鐃鉤撲打著前面,告訴端直,里面說不定有無良的壞人偷下了套子和墊槍,還有鐵貓子,只要沾上就會夾斷腿,如果有電網,更要命的。何況,這里還有豹子、老熊。

    “你們從這里走,不怕呀?”

    “沒看見啥,就是蠻多松鼠和老鴰?!?/p>

    “你們不打獵,沒念開山咒,念了,山一開,獐子麂子都來了?!?/p>

    “哦?!?/p>

    父子倆有一句沒一句地對著話。蘇奔兒按照兒子指點的路,將小喜進入小路撿菌子的地方又一一搜索了一遍,沿著獸道小心翼翼往前探看,鐃鉤扒開兩邊的草叢。一朵朵的奶漿菌并沒有被采,依然伸出腐葉和朽木縫。獸道上有人的凌亂的腳印,但不是小孩子的,應該是昨晚村民尋找的腳印。人跡加上獸跡,還有野羊的糞便。

    蘇奔兒頓然想到,老舅巴老磴和劉摸子他們在黑松榨的懸崖上采金釵石斛,他們游手好閑,會在崖上蕩繩嗎?也沒看見他們采到金釵,他們在這里干什么呢?

    蘇奔兒從藤蔓間抽出腳,眼睛總是盯住兒子端直。盡管兒子有尿床毛病,還是蠻可愛的,眉清目秀,根本不像山里娃子,像他媽,眼睛圓溜溜的,上嘴唇還有顆唇珠,就像長著個女娃子的腦袋,說起話來傻乎乎的,嗚嗚喘氣。

    “我就問你,端直,小喜在哪樣的巖坑里喊你救命?”蘇奔兒撥拉著凹坑里的草葉問。

    “嘿嘿,爸,做夢,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轉糊涂了?”

    父子倆正說著話,陡然聽到身邊有細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就像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踩著落葉走過來。蘇奔兒猛然轉頭,啥都沒有。

    蘇奔兒以為是幻覺,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又出現了,圍著他們父子倆,像在左,又像在右,像在前,又像在后。

    后背像灌了幾瓢涼水,雞皮疙瘩突突往外冒,下巴和鼻翼的幾顆火痘也癢了起來。這山太硬,吞了娃子,還不讓你找。

    是灰背竹雞的叫聲把這些解化了?;冶持耠u響亮的聲音在問:“干什么?干什么?”

    啊嚯!沒事了,竹雞轟轟一叫,什么都跑了?,F實就是,他們父子站在如夢如畫的黑松榨崖頂,像兩個癡貨。

    白霧像羊奶,糊在眼睛里,前面有一棵枯死或被雷劈死的冷杉,只剩下樹樁,遠遠看就像一個人掛在巖石上,雙手欲擁抱什么。接著在巖下的一個石坑里有金色的東西一閃,像一只豹貓。蘇奔兒瞅緊了那兒,等白霧散去。他讓自己平靜,兒子轉過臉來看他,像是問下一步去哪兒。

    “你別動!”他對兒子說。

    他抓住樹干,往巖邊溜滑下去。他曲里拐彎地蹚到坑底,就是兩處石壁的大縫,被山上沖下的碎石和樹葉填滿了。那個紅色的疑點不是樹葉,是采藥人丟的垃圾或是什么別的。他用鐃鉤挑開樹葉和碎石堆,鉤到了一個豹紋書包!那書包還很重,他把書包挑過來,是學生書包。他瞪著眼,屏住息,像擺脫夢魘似的,從里面摳出東西,有菌子,奶漿菌、松菌,有書,書上寫著“邱小喜”。他搜出了幾朵很毒的菌,鵝膏菌,鬼筆鵝膏!應該還有東西,他都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搜了。他喊兒子:“端直!”他想壓住即將到來的驚駭。他想看那周圍的花草,毛肋杜鵑、禿瘡花、鐵籬笆、斷腸草、鹽膚木……但無論怎樣他都得動手,他必須面對最悲痛的答案。他幾乎是滑進了坑里,腳下是松軟的落葉和碎石。全是腐殖質,他插進腳,扒開更多的落葉。

    什么也沒有。他在周圍再看、再找、再扒,沒有。他把小喜的書包收拾好,丟上巖去,向兒子喊:“小喜的書包在這里!”

    在發現小喜書包的地方,村里的人又來反復搜索了幾遍,沒有發現小喜,小喜就這樣消失了,沒有任何野獸啃吃的痕跡。長翅膀飛走了?不可能,那是瞎話。

    鄉里、縣里出動的搜索隊加大了搜索范圍,方圓三四十公里進行了拉網式搜查,還是沒有找到人,連一絲痕跡也沒有。

    閻姣沉浸在痛苦中,眼神都昏了,頭發一夜花白,臉瘦得像塊臘豬肝,奓著嘴,守著小喜的書包。春喜翻看小喜的書和作業本,夫妻倆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就這么坐著。

    詭秘的氣氛在村里的溝溝垴垴回蕩,給這個五月帶來了鉛塊一樣的沉重。事情越傳越神。有說小喜是坐著飛豹走的,飛到了白瑯峰,又飛到了天上,他把書包掉到了巖縫里……

    飛豹是神豹,它引誘老龍把一棵樹折斷讓他摔下懸崖,這下又引誘小喜丟下書包,將他馱走了。還記得巴老磴家咬斷腦袋的羊嗎?這都是對雷火田村人的報復,在這里的森林中,多年前曾發生過一場追殺豹子的激戰,豹子二死一傷一活捉一逃跑,傷了的母豹后來也死了。逃跑的豹子不會來復仇嗎?如果是神豹,就可以活一百歲。那些事,人們已經忘了,但大地不會忘記,蒼天不會忘記,豹子不會忘記。

    第二天,何五更風塵滿面地來到春喜家。進屋來,火云幺婆將春喜給她的一支煙給了何五更。何五更露出極度愧疚的樣子,身子盡量往旮旯里挪,香煙的海綿嘴里有一顆珠子,他捏破了,點火抽了一口,有一絲酒味。

    “五更,你到哪兒去了,這是怎么回事???”

    “對不起了,我告訴大家,上級答應盡速修好咱這兒的公路,學校也決定每天放學后老師護送學生……”

    閻姣聽說后又一次爆發,啞著喉嚨號哭起來。因為嘶啞,聽不清她說什么,大意是路修好了,老師護送了,我的小喜不見了,究竟咋辦呀?

    “小喜還活著!”閻姣說,一個勁兒地說,“我的小喜馬上就回!”

    “當然,我們也信他還活著,會回來的。我們會要求鄉里、縣里繼續尋找,已經在派出所登記為失蹤人員,發出了協查通報,讓周邊地區進行仔細查找……”

    “今年春天遲得邪乎……鄉鎮來的啥子搜索隊,有消息嗎?”火云幺婆問蘇奔兒。

    “聽說找到了大獸的糞便和一些紅色毛發,送到省里化驗去了?!碧K奔兒給火云幺婆搓著腳說。

    火云幺婆給蘇奔兒煮了四個雞蛋,神農山區叫石磙蛋,是用核桃花煮的。

    “不是我說,春喜當年捉金絲猴,他雖不是主犯,也有血債?!?/p>

    “幺婆,那聲音跟著我,我真沒弄明白?!碧K奔兒說他的事。

    “那聲音,保不定是誰哩……”

    “劉摸子嗎?”

    “你老舅呢?劉摸子跟瞎了一樣,能看見啥?一輩子打鳥的人,最后什么都看不見……咦,看到小喜的那個豹紋書包,他們會不會以為是一只豹子?于是就……”

    蘇奔兒一陣心驚,這是個思路,一下子把他給點撥開了。但,得找證據。

    火云幺婆彎下腰嘩嘩地在盆里搓洗著腳趾,說:“他們這些人眼里,看到的人也是獸,獸也是獸,都是他們手下的獵物。所有東西都是惡獸,到處都是好皮張。他們是瘋子,他們的內心已經瘋了,人瘋首先是從眼睛瘋起的。他們瘋了,自己是獸,看這世界,全是獸,因為他們心里裝著一千個一萬個獸……”

    門口一陣響動,蘇奔兒開門,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火云幺婆門口的核桃樹下,是春喜。核桃樹的花開得豐盛,花穗一串串向上,又肥又大,大到臃腫,像那里豎著一千只松鼠的尾巴。旁邊的柴垛上有兩只野貓對春喜瞪著賊溜溜的眼珠子。

    “春喜嗎?你站那兒干啥,來來來,進來喝我做的野妖怪茶?!?/p>

    春喜的腳上全是泥巴,在門口跺了跺,不知是從山谷還是山洞出來的,臉上花花綠綠,沾滿了干結的泥塊,肩上披著幾片樹葉。

    “你手上拿的什么,春喜?”火云幺婆問。

    春喜從背后拿出一大把鋼絲繩套,那些糾纏在一起的套子,有新的,有生銹的。他將鋼絲繩放到門檻里,它們像一堆發霉的腌菜。

    “這是我在山上清理的套子?!?/p>

    “春喜,又去找小喜了?”

    “這么多套子?!彼舆^火云幺婆給他倒的一杯野妖怪茶。這茶不是茶葉,是用一種樟科植物的葉子炒制的。

    “你的意思是小喜踩上套子,看到了下套人,于是下套子的滅口?春喜,你這樣想?”

    “我就想問下奔兒,你看到小喜的書包,第一眼反應是個什么?”

    “我想不起來了?!碧K奔兒說,他使勁想著,“你那書包咋是豹紋的?”

    “豹子嗎?我昏了,不該給他買豹子花紋的書包,我該死!”

    “這么多套子,什么野獸能逃得掉?”火云幺婆說,“下套子最有可能傷到小孩,這些壞蛋!”

    “怕被揭發,于是殺人滅口……”蘇奔兒說。

    “一準咱們村里的人!是誰呢,奔兒?”春喜追著問。

    “是呀,是誰呢?小喜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又丟到哪兒了呢?不會吧,人不能這么壞……這事兒真得弄個水落石出!”火云幺婆說。

    “是的,這里,就是這里?!北咏饎傉f。

    這個地方叫迷魂蕩。在沁水窩那兒,它喝飽了水,想待上一會兒。沁水窩邊曾有無數套子和黑洞洞的槍口——因為動物們都要喝水,凡是它們喝水的地方,就是獵人槍口和獵具伺候的地方。

    非正常死亡對一只野獸通常是遲早的事,而金剛已經躲過了一千次,成了不死的金剛身。

    在水洼里,它看到了自己一路顛簸后丑陋疲乏的面目,眼里全是回憶的感傷。就這樣,它回到了家族的故鄉。

    這時它聽見一個農人唱歌,他的歌聲歡樂、單純,不會是獵人,沒有那么多藏藏掖掖、偷偷摸摸,歌聲里沒有算計,也沒有使用暗器和火器的征兆。

    郎上山尖去砍柴,

    姐在屋后跟攏來,

    一是不要你的刀,

    二是不要你的柴,

    量你的腳印好做鞋……

    他在收豬草,割的是些灰灰菜、鴨腳板、益母草。

    “我要吃豬!”

    對豬的渴念使它踅到一處過去掩埋獵物的地方,金剛聞到了尚未消失的獵物的氣味,巖羊、青羊和麂子,還有一只鬣羚的腥氣……這只是臆想吧?這是多年前的故事了,大火、雨水和時間把那些美妙的氣味沖洗得一干二凈。而土地焚炙之后的氣味,還深埋在泥土和落葉中。

    金剛存有記憶的一棵樹,因為不成材而沒有砍伐也沒有燒死的樹,一棵巴山松,從黢黑的樹樁上又綻出了新枝。它記得,這樹上曾掛滿了它獵獲的食物……

    現在,它躺在這棵新枝萌發的殘松上,望著四周。農人走了,白晝即將沉落,歸鳥噪林,晚霞的漫漲中傳來豹子奔馳的足音。晚霞的紋飾像一千只豹子在天穹奔跑,向著白瑯峰聚集。

    它在樹上閉目打盹時,偶然抬起頭來,從山坡的樹林間走出一個小孩,他穿著黃色的連帽棉襖,敞著懷,頭發柔軟,手上拿著幾朵野菌。他有些搖晃,他一定吃了野菌,他用手揮打著眼前,他的面前一定出現了許多小人兒。這些小人兒在他眼前晃動、搗蛋,跟他捉迷藏……

    口腔里豪豬刺帶來的疼痛,讓金剛對什么都沒了興趣,豬和人,就是送到它口里,它也無法消受。但本能還是讓它溜下樹,在遠處跟蹤著這個小孩。

    小孩丟了菌子,又俯下身撿菌子。他的手上又出現了青頭菌、豹斑鵝膏菌。嗬,連菌子都長滿了豹子的斑紋。

    這小孩為啥一個人在傍晚的森林里晃蕩?他一個人走丟了,不怕野獸將他吃掉,不怕踩上鐵貓子和套子,不怕獵人偷偷布置的電網?這孩子膽兒真大。

    它聞到了小孩好聞的氣味,那是食物的氣味,七八歲的孩子,還有一股奶腥味。但它會記得這孩子并不是它要攻擊和報復的對象,他的身上沒有仇人的氣味。它只是覺得這小孩好玩,如果嘴里不是扎著一根豪豬刺,它高興了,說不定會跟他玩上一個時辰,與他打鬧,與他翻滾在草甸上、陽光里,這該多么愜意。

    小孩許是餓了,他嚼著菌子,這很可怕,菌子有毒。他恍惚走著,一只金色的狐貍跟著他,在不停地觀察著他的動靜。但狐貍再貪婪也無法吞吃一個人,這是狐貍的悲哀,它跟著這個小孩又有什么意義?

    小孩繼續在林子里穿行,他沒有旁顧,金剛感到他真的是中毒了。只聽“哎呀”一聲,他踩到了一個鐵貓子。該死的獵人,該死的盜獵者!他還太嫩,在山里行走,他很容易倒霉。

    他倒在地上。他在痛苦掙扎。他明白他遇到了什么。他在用手使勁兒地掰鐵貓子。

    他哭著。他死撐雙手往外掰,他的腳或者腳趾在鐵爪子里流血,他的趾骨斷了。

    他拉扯著。他掰開了。那只鐵貓子也許太舊,彈簧老化,夾力不足。他坐在地上,哭了一陣,爬起來,跛著腳,他望著暮色四合的山岡。他迷路了。是的,他迷路了,這里是迷魂蕩,當地人不一定能從中走出去。他是怎么誤入迷魂蕩的呢?這孩子定是死路一條。

    他一瘸一拐,繼續往前走。豹子金剛想告訴他,他走反了,他應該往回走,走出黑松榨,就可以順利回到他的雷火田村。

    狐茅草搖蕩著夕陽的光,小孩往前走的地方是懸崖,是一扇被狐茅遮蔽的絕壁。

    他走了過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提醒他。鳥在草叢里嘀咕,風在散漫地游蕩,樹木在假寐,裝著沒看見。

    他一腳踩下去,金剛就看不到他了。他不見了。

    金剛重又上樹,這世界有太多的危險和悲傷,在這高山密林里,沒有人知道,跟沒發生過一樣。

    風在吹,樹枝響著,狐茅草一波一波地浪悠著,似乎有誰在喊:“金剛!金剛!”

    誰在喚我?

    “金剛!金剛!”

    誰的聲音喋喋不休地從山野飄來?只有神靈才會在空中說話。是它的兄弟,在群山間游歷,風塵仆仆。

    “斧頭,斧頭!”

    兩只豹子,兩只獨往獨來的大獸,雖是兄弟,卻很難說有什么感情。在母親身邊的兩年短暫童年里,它們曾經親密無間,嬉鬧玩耍。但兩年以后,它們學會了簡單的捕獵技巧,便被母親無情驅離,然后各自占有了一個或幾個山嶺,從此熟視無睹。在發情的季節,甚至成為情敵,為一只偶然闖入此地的母豹展開殘酷的爭奪廝殺,頭破血流,要置對方于死地。這些都過去了,現在,懷念成為唯一。

    它的兄弟斧頭是一只勇猛的豹子,但它慘死在老鴰子的槍口下。

    斧頭雖然勇猛,可頭腦簡單,它還未能在獵人的槍林彈雨中錘煉成為一只靈豹。它平時很少主動攻擊家畜,在它的領地,有許多偶蹄動物,麻羊、青羊、巖羊、獐子、麂子、青麂,還有大水鹿、馬鹿。只要它用力,這些全是它菜譜里的美食。

    斧頭兄弟的禍端,在于它自不量力,想征服一只游蕩在它領地的鬣羚,當地叫大羊。這只鬣羚是從白瑯峰下來的。也許來自更遠的秦嶺山脈。白瑯峰除了山彪、老熊和傳說中的棺材獸、驢頭狼,還是青羊、巖羊和大羊們的樂土。鬣羚出現在斧頭的眼里時,它產生了一股虛妄的激情。征服這數百斤重的壯年鬣羚,也許豹子的祖先有過,但金剛沒有見過。

    第三天的下午,剛下過一場陣雨,濃霧沿著峭崖匍匐而上,樹葉和草尖上綴著閃亮晶瑩的水珠,草坡綠得像一塊大美玉,空氣被雨水洗濯過,異常潤溽。蘑菇從朽木的根部鉆出來,它們清香的氣味讓山岡更加迷人,仿佛這里的任何動物都不會受到傷害,是一塊夢幻家園。它們無憂無慮地踱步、吃草,在云霧中悠游,在山風中吼叫……但這只是大地的夢想,現實如此嚴酷,一只豹子瞅準了一只鬣羚,要結束它的生命。

    這或將是一場生死追逐和對決,然而沒有。鬣羚在兩個急轉彎之后,在一塊尖銳的巨石后面突然轉過身來,對準了斧頭,出其不意地用它的犄角挑中了斧頭的腹部。

    斧頭受了傷,腹部刺穿了。也許傷得不重,它畢竟是豹子,有豹子偉大的血統,它反過來一口,就牢牢地鎖住了鬣羚的脖子。鬣羚太大,不可能一箭封喉,加上皮很厚,不可能束手待斃,它依然用角抵著斧頭把它往坡下鏟。

    山雨欲來,箭竹林發出颼颼的泣號,高山上的狐茅也拼命搖晃,烏鴉、松鴉在趁火打劫地噪叫,天地間灰蒙一片。

    好一陣,云霧散去的時候,它們打了出來,鬣羚的犄角高挑著斧頭,而斧頭還緊緊地咬著鬣羚的脖子。不知為何,鬣羚猛烈地掙脫了斧頭的嘴,松開它的犄角,沒命地朝老林里跑去,那脊上一條紛披的白鬃,像馬的鬃毛飛揚,留在陽光顫動的草坡上,留在豹子金剛的記憶里。

    天色近晚,黑夜來臨。金剛無奈地望著遠處受傷的兄弟斧頭,黑夜掩飾著山岡的悲壯,巴山冷杉和粗榧的影子,似在向這場廝殺致敬,也像是嘆息。這些生死搏斗,每天都在山岡與森林里上演,黑夜廣大的寂靜壓下了所有生靈的命運,仿佛夜晚才是萬物的主宰,一切的火拼肉搏、生老病死,都不值一談。

    就是在這里,在草坡的這個沁水窩,在早晨,云海漫漫,百鳥噪林,夜晚熄滅的炭火又點燃了東方。山影青黛,大地艱難醒來。在飛瀑般的鳥鳴聲中,金剛聽見了清脆的、劃破天空的槍聲。

    它的兄弟斧頭在老鴰子的槍聲中倒下了。

    獵人們吹響的牤筒跟牤子黃牛的叫聲一樣高亢雄壯,牤筒是用樹挖空的,上小下大,有點像鐵皮話筒。吹牤筒的是老鴰子的兒子巴老磴,那時候他還比較中規中矩,身材、長相、神情,不像現在皺皺巴巴。牤筒吹響,群山驚怖。

    斧頭在獵狗和獵人的圍獵中,在牤筒的催魂聲中,左沖右突。這時鬣羚湊巧趕來喝水,斧頭的臀部被鉤到了,老鴰子嘿嘿地笑著,他因為年老和牛皮癬,有一個嘶啞的嗓子,邊笑邊咳,難看的胡髭亂抖著,活像一窩茅草。

    在云海深處的這出悲劇,只有蒼天才能看到。太陽當頂的時候,老鴰子他們抬下山的,不是斧頭,而是鬣羚。

    兩只獵狗累得口淌白沫,不過回家它們又有骨頭啃了。

    斧頭逃向了更高的山巔,它一身傷痛(也許還有槍傷),亟須補充水分。在這炎熱的高山八月,天干物燥,有一個多月沒有下雨了,山上的樹開始枯萎死亡,草坡一夜間白霜覆蓋,草色漸黃。八月炸、八棱麻果、老鴰枕頭果、板凳果、五味子、錐栗、貓兒屎、雞嗉子都在抓緊成熟,紅的、紫的、黃的,山谷里全是甜蜜的風。但天氣干熱,空氣里沒有了水分,就像老年人的皮膚。

    老鴰子是經驗豐富的獵人,他知道,豹子是會下來喝水的,它流了太多的血。

    第五天,斧頭在他們的期待中出現了。

    斧頭拖著沉重的四肢和長尾,這只傷痕累累的豹子,饑渴難耐,昏昏沉沉,甚至看不清前路,完全是摸索著沿獸道夢游而來。它絆上了墊槍索子,索子上的引信拉響了,幾乎在一秒鐘之內,斧頭轉過頭去,就被鋼絲繩吊在了空中,一根冷杉向上彈去,把它帶上樹梢,離開地面。斧頭掙扎,就算掙斷一只爪子也要逃命??蓯旱木G種、白種躍上去,爭先恐后,跳起來對著斧頭一頓狂咬狂噬,咬住了斧頭的喉嚨;槍彈穿進它的身體。

    它被放在碧森森的水洼畔,痛感不算什么,干渴才是可怕的。斧頭死不瞑目的眼里,映著水波的倒影,那么碧綠,那么清澈,那么沁涼……玫瑰色的晚霞像撒下一層花瓣,一彎彩虹是為斧頭獻祭的花圈。天地嗚咽,鳥影亂撞,風聲大作,冷杉像破碎的旌旗,飄在陷落的山岡。

    當金剛回憶起它兄弟的這些時,讓它更痛的豪豬刺依然在嘴里,它無法拔出,無法吞咽和咀嚼,它也快死了,去見它的兄弟,在天堂的某個地方。那個地方很遠,在落日的暗處,在鴉聲和狼嗥消失的地方,在海一般憂傷的地方……

    堅果落下來,砸中了一粒露水。老龍跟著樹木和小路,回到野羊街。白瑯峰的石頭穿過天空,到達云彩深處。遠方分開的山脊,像排列的獸角陣容。雀鷹的雙翼閃著神秘的藍光。甲蟲們跟他一樣,在路上趕路。屎殼郎負重遠行,不知去往何方。

    “二麻子你喝酒,三麻子你吃肉,四麻子你吃菌……”

    灰黑色的荒野,因為那些樹林而熱鬧。樹像人群,樹使山岡有了生氣。樹爭相往上躥,樹林像集市。老龍認為,他栽樹,就是在建造一個熱鬧的集市,有樹,有草,有獸,有鳥,有菌子,有苔蘚,有蘭花,有水,有鳴叫的彩蟬和蚯蚓。其實蚯蚓是會歌唱的,只不過是在地下。你在寂靜的森林里,會聽到地底下蚯蚓的歌唱。不要說蚯蚓,連落葉和露水都會歌唱。

    綠色太多太好,綠色不會使人憂郁,因為綠色像輕風中的窗幔,讓人心微醉,魂靈叮當。

    薄暮冥冥,炊煙澹澹。

    風聲像雷聲,而且是滾過來的。

    護林員老龍咋也來了?春喜從藏酒的山洞里向外看,一個男人靜悄悄地站在那兒,洞外藍色的光線擋住了他的影子。影子寬大、高聳,像一扇石壁。

    “嚇我一跳,老龍,你能走了嗎?”

    “春喜,還好嗎?”老龍用跟過去一模一樣的聲音問候,雖然拄著拐杖。只不過,他喝酒的心情很急切,進洞后就吃力地嗅著,像一條狗嗅著獵物,鼻子里發出咻咻的聲音。

    “老龍,我不打算釀酒了……”

    “胡說,春喜,你斷我的糧哩!”

    “我的酒沒有你喝的,請你走!”突然地,春喜變臉了。春喜哭了。

    老龍蒙在那里。往常,春喜多么有禮貌,先上冷酒,再高桌子低板凳上熱酒,他的女人閻姣就搛給他坨坨肉——大塊臘肉,添飯。飯沒吃完,又強行奪過碗再添上一大碗,他們的兒子小喜就在門口坐著與狗同吃,小喜吃肉,狗啃骨頭。那是多么溫馨的畫面,可現在沒有了,閻姣瘋了。

    “我是來買酒的,春喜?!崩淆堃詾榇合惨帛偭?。

    “說了不賣,除了你,都賣?!?/p>

    “為啥哩?”老龍急得直跳腳。

    “你種樹,逗來了害獸?!?/p>

    “我嗎?我?”

    老龍很詫異。

    “你,就是你?!?/p>

    老龍是怎么從雷火田村突圍出來的他都記不得了,他被閻姣追得滿村跑,所有的村民都在看笑話。老龍瘸著腿,逃到后山的隘口上頭,嗚嗚地喘著氣。他口渴得冒火,坐在北風呼嘯的巖石上。

    在縣醫院里,骨科醫生要給他動手術,腳踝粉碎性骨折,得要劃開,先把碎骨頭取出來,否則只有截肢。截肢嗎?將腳砍了?他不信,把碎骨頭取出來,等愈合,那不少了骨頭,他還能站起來?不能站起來,就走不了路,走不了路,就要離開野羊街森林管護站,離開他栽的那一片冷杉林,就會退休成為殘疾人,拿殘疾證。

    “老龍,那你說,你的腳咋治?”

    “保守療法,老婆,咱們回家?!?/p>

    腳壞了,與差不多十年沒聯系的家人關系好了??衫掀胚€是如十年前一樣吼他:“你這野人,又不要你出醫藥費,就算保守療法,你總得住院哪!”

    老龍不想住院,想回到那個生疏的家,重溫家庭的溫暖。

    “回家,就是回家!”老龍固執地說。

    老龍的確像個野人,曬成豆瓣醬色的臉上,表情像刀刻的,沒有轉圜的余地。在森林里,一個人的表情就僵硬了、簡單了,就跟樹木和石頭一樣了,因為石木的表情就是這樣。林業局的人對醫生說:“這個同志長期一個人在深山老林里種樹巡山,基本喪失了與外界社會交流溝通的能力,就是咱們常說的油鹽不進,由他去吧?!?/p>

    老龍回到家,他用榔樹皮當夾板,榔樹皮是一味中藥,再拄拐到野外找接骨丹、白龍兮、五爪金龍,找開著紅花的佛掌草。佛掌草這東西,用酒泡了炒過之后,包扎在斷腿處,只能敷一小時。一小時后,皮肉就會起泡。這些草藥都是接骨斗榫的特效藥,老龍的草藥知識是在野羊街神農堂藥鋪的墻上學的,所有奇效驗方都寫在墻上,老龍有什么病,就去老藥鋪里,扒開荒草尋找。慢慢尋,慢慢看,老龍就成了半個草藥郎中。

    很快,老龍去拍片,片子顯示他的骨頭愈合了,能拄拐慢行了,不疼了,能騎摩托了。連縣里最有名的骨科醫生也嘖嘖稱奇。

    十年,女兒已經長大了,在武漢打工,結婚了。老婆勸他:“你退休咋不好,病休也好,還想回那個荒郊野嶺?菩薩保佑,但愿你的腳治不好?!?/p>

    老龍說:“你的心理咋這么陰暗?我瘸了腿也不能帶外孫呀?!?/p>

    “總比你在山里當野人強?!?/p>

    城里的燈光太亮,晚上無法睡著。馬路上的汽車像一萬匹野獸在奔跑,要吞噬這個世界。城里的樓房像是迷宮,無法用太陽、月亮和星星確定方位。每個窗口都是一家人,筆直摞著居住,就像疊羅漢,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個屋子。有一天老龍從郊外采藥回來,到了林業局宿舍,問門衛:“請問哪一間是龍中祥的家?”門衛說:“你不是龍中祥嗎?”老龍說:“我不知道我是龍中祥?我是問哪個是龍中祥的家?!崩淆堄洸坏米约旱募?。

    月光如亂箭,森林似荒城。老龍摩托車的前燈照著那條坑坑洼洼的路,選擇著稍平的地方騎行。這條伐木隊的簡易公路,如今許多地方已被山洪沖垮、坍塌,泥石流占了半邊。有車燈的亮光,頭上還戴了個神火牌LED頭燈,這是林業局發的,充電的。車燈與頭燈劃破茫茫夜色,燈光到處,林子里會傳來響動,那是夜晚覓食的動物。偶爾,一只青麂站在路中間,眼睛放著綠光。這青麂就是毛冠鹿,它們是夜間出來活動的動物。

    老龍習慣了在這樣的山路上顛簸,他擰開酒壺喝足了酒,膽子壯了。按他的說法,半斤通脈,八兩通神,一斤通仙。大概喝了七八兩,通神的老龍就不懼夜鬼了,山精木魅都會怕他。野獸呢?看著辦吧。

    森林愈來愈深,仿佛道路愈來愈長,通往一個并不存在的去處。一陣冷風驚醒他,他猝然猛?。何依淆埦蜕钤谶@樣的一個地方,而且生活了十五年。

    這夏天摻和的花香、菌香和植物蓊郁的氣味,像一個個熟人在身邊安慰他、撫摸他。

    離管護站越來越近了,那里有他溫暖和熟悉的一切,似乎能聽得到狗吠,還有獅頭鵝驚悸的叫聲。

    在迷離的霧中,燈光奮勇挺進,就像他從不退縮,昂首前行。拐過一個彎之后,他發現路中間蹲著一個大物,兩只眼睛被照射后發出凌厲的光。這東西不小,是個野物!老龍立刻剎住摩托,這野物在霧里,大身坯、大輪廓卻十分清晰。它兩只小眼,兩只小耳,前肢撐地,張開大嘴,露出獠牙,蹲在道上,它張著嘴一動不動,也不出聲。事后老龍回憶,他聽到了咝咝的呼吸聲,兩只眼睛的光寒劍一般,就那樣盯著他,身上有明顯的銅錢斑紋。

    豹子!

    老龍頭大了,拼命地搖了兩下頭,讓自己清醒。月亮完全落到白瑯峰的后面去了,一縷煙霧之后,老龍酒醒,眼睛更管用。他看到豹子的動作和眼神,沒有絲毫侵犯他的意圖,他與豹子互相對視,那豹子好像要說什么,抬起爪子放到嘴邊。

    老龍喉嚨里像吞了一塊炭,呼吸把持不住,胸口疼。他得鎮定,不能動,要與野獸對視,目光不能游移??墒悄ν胁荒芟ɑ?,摩托的聲響再大點,加油門,可能嚇唬住它,讓它跑掉。過去巡山時,他逼退過野豬、老熊、狼巴子,今天,他同樣要這樣。不能掉頭,來不及跑開,你無論怎么也跑不過豹子,它們是這世界上最善跑的動物。

    我在這里種樹種苞谷,喚猴子下山,給它們吃的,讓這片大火焚燒過的林地恢復植被,我給野獸喂食,給鳥兒搭窩,我制止亂砍濫伐、亂捕濫獵、亂采濫挖,愛護一草一木,尊敬一花一果。豹子啊豹子,我這樹林能讓你在此藏身覓食,我能保護你不被獵人捕獵。你若在此安家,我決不會傷害你,不向外人透露你的行蹤。你今日若是路過此地,請留下我這條老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豹子呀豹子,這半夜三更,莫非你就是要守著把我吃了?我與你無冤無仇,你若是餓了,我圈里有羊,欄里有牛,籠里有雞,塘里有鵝,屋里有狗,你挑哪一種吃,我都給你,只要別害我命,我感謝你祖宗十八代……

    老龍在心里哀求,給豹子傳遞信息。在山里與野獸為伍待久了,能大致揣摩野獸們的想法,這是多年的森林生活經驗練成的。

    過了一會兒,那豹子似乎真聽懂了老龍的“請求”,站起來,向后退去,隱入霧中,進了樹林。直到老龍相信豹子真的走了,他才加大油門,飛馳而去?;氐焦茏o站,迅速關好門,喝上一杯酒壓驚,才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天徹底亮后,老龍先打開窗戶看看聽聽,門口沒有異樣,狗也未叫。李子樹上還有兩三只猴子在摘果,跟平常沒兩樣。每一個雞飛狗跳的清晨都是這樣,白晝是這個房子和主人重新活過來的象征。是的,夜晚世界死了,而白天世界又活了。在這荒無人煙的森林里,人要活下去,得靠太陽和它的光芒撐著,還有這漫天鳥叫、禽獸的走動和歌唱。

    去往野羊街的路上,老龍拄著拐,猶豫不決。豹子真的來了。陽光照在路上,天空是滾滾的白云,山蔚藍如水,樹翠碧如玉。森林在山風中漾出的聲音跟野馬河的濤聲一樣。

    老龍昨夜睡得安穩,那只豹子沒有傷害他。當然了,一般來說,野牲口不會先攻擊人,它們會盡量避開人,甚至害怕人,跟人類作對沒有什么好處。

    天氣悶熱,老龍背上汗津津的,因為緊張,酒糟鼻子里呼呼出著氣,像漏風的風箱。被高山太陽曬成的茄色臉,不停抽動,手上的拐杖捏出了一把汗。

    烏鴉貼著屋脊破檐,拍打著翅膀筆直地飛過來了。老龍的襠里一緊,看到路中央又蹲著個家伙。

    在太陽的陰影里,背對著陽光,兩只眼睛簡直像廟里菩薩的眼睛,善良得像一汪湖水,嘴卻張開著,伸出前爪,像是指著嘴里。這豹重復著昨天的動作與表情,這是啥意思?它還是蹲在那兒一動未動,哪像豹子,就像只綿羊。

    老龍用拐杖支著傷腿,整個人的骨頭都是酸的,嘴里叮咚地嘟囔著??蓪嵲趽尾蛔×?,他將倒下,將成為豹子的早餐。他鉚起膽子,揮拐驅趕:“哧!哧!哧!”

    豹子還是抬著爪子,張著嘴,露出痛苦的表情。

    老龍依然驅趕著它:“哧!哧!哧!”

    他抽出釤刀,在拐杖上拍打,發出當當的敲擊聲。那豹子動了,往后挪動了一步,是有點害怕的退縮。老龍看到它的表情很痛苦,它皮毛凌亂,肚腹凹陷,嘴邊和眼角有無數的蒼蠅嗡嗡飛舞。這只豹子是只老豹,快死了?

    老龍一邊呵斥,一邊抹著嚇出的眼淚。那豹子不就是只放大的貓嗎?頂多一百來斤,就一條大長尾唬人???,老龍的氣勢壓倒了它,它站起來,它拖起長尾,無奈地看了老龍一眼,順著山坡往下走進了冷杉林。聽到林子里豹子行走滯緩的聲響,就覺得今天的危險過去了。

    老龍懸著的心放下了。遇到猛獸讓道時,他滋生出一個人還是得多行善,禽獸動物才會善待你的感慨。殺業最重,止前殺生之惡行,當行放生之善,慈悲為懷,諸生是佛,諸生是親人。

    回到管護站,要做的事情很多。這次是狠心離家,單位沒說要讓他馬上上班,老龍心里還想著那個家,那個始終不記得樓棟號碼的家?;氐揭把蚪?,一個人打開門,就會稀釋那遙遠的親情和掛念,他一個人慣了。想哭,就喝酒、劈柴、種樹。

    又是一個早晨,老龍想著老婆女兒和這片森林的事,來到管護站東邊的山崖,這里有放在巖下凹處的近二十箱蜜蜂。他得看看蜂王在不在,有幾箱分過蜂、換過巢脾了。還要清除雜草,拍死來攻擊蜜蜂的大黃蜂。

    這里有一塊茶園,有幾棵山核桃,有一棵大榧樹,有一些他點種的南瓜、冬瓜和絲瓜。

    古茶樹下,有一個約一米高的洞,洞里到了冬天會有一頭冬眠的熊。有時會有兩頭熊來爭奪此洞,打得不可開交?,F在洞里是空的,因洞離地較高,洞內干爽無蛇,有兩只貓頭鷹進出,它們的眼睛尤其兇鷙。大片的石韋長在樹上,大片的鴨舌韋長在石縫里,大片的芒萁鋪在崖邊,它也叫里白,比芒萁大,是那種瀑布般飛瀉而下的蕨,顏色青碧,就像飛濺的泉水。再往深處走,野草和樹都把路逼窄了,白晝在這里像暗室。老龍走進去,那只豹子又橫亙在路上!

    一連三天,讓老龍絕望至極,這豹子咋就跟上了自己?你也不知道它打的什么算盤,是吃你還是不吃??催@只豹子好像很可憐,究竟發生了什么?它該不是來找我求救的吧?老龍有點醒悟了??墒侨伺c獸,終是憑猜。豹子眨著眼睛,直愣愣地看著老龍,有乞求的意思。嘴張開,抬起的前爪指著嘴巴,嘴巴里有啥哩?

    老龍覺得這次絕對猜中了,他大膽地走近了豹子,腦袋縮著,眼睛卻盯著豹子。

    豹子見他走近,目光熱切,用爪子示意他再靠近些,老龍看懂了。等他再靠近,一下子就看到了豹子嘴里橫著的一根白色粗刺,扎在上腭……這不是一根豪豬的刺嗎?可憐的豹子,它被刺卡著了,可真是的!

    老龍從豹子嘴里拔刺,這得要膽子,要冷靜。老龍試探著伸進去拔刺,豹子嘴里冒出一股臭熏熏的氣味,把老龍差點熏倒了。刺扎得很深,就像長在那里似的,老龍用勁兒將刺往外拔,捏緊了,拔出了,他憋著的氣吐出來,那刺頭上全是膿水。老龍向豹子揚起那根刺,讓它看好,再將刺丟到一邊的草叢里,表示它的痛苦解除了,沒事了。豹子這才合住了嘴,后退著,突然朝老龍跪下前肢,向他表示謝意。再站起來,退著走了幾步,然后躍進林子。

    老龍呆呆地站著,想著剛才的事,又蹲下在草叢里找那根刺,那根豪豬的大刺。找到了,他拿著刺,看著堅硬的、黑白相間的、粗如釣魚浮漂的、有著倒鉤的豪豬刺。他用樹葉擦凈了刺,朝豹子消失的地方望著,眼珠子都要努出來了。

    回到管護站,將豪豬刺放在桌上,老龍的心還在像青蛙那樣跳動。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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