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文學》2023年第4期|強雯:梅田之愛(節選)
“下了長途大巴車,在貌縣汽車站轉一個4元錢的中巴,沿采石路走上2公里,就可以到達梅田了。到了梅田,離蔡家灣就很近了?!辈碳t賓在紙上畫著圈。
蔡家灣在梅田山的西邊。也就是說還要翻山越嶺一小時才算完。所以總共算下來,從雨市出發,到蔡紅賓家,要花上足足5個小時,這還不算等車、換乘的時間。為了讓謝玲玲能夠完全理解,蔡紅賓詳細地給她手繪了一張地圖。
“我就是山旮旯里的人?!辈碳t賓一笑,露出兩排整齊雪亮的白牙。這是最撥動謝玲玲心弦的表情。
他真不像從農村出身的孩子,在格子間里穿梭,從不用織錦領帶、頭層牛皮皮鞋、小西裝、緊身西褲的來武裝自己,蔡紅賓只是隨意地套上白T恤和牛仔褲,青春盎然,一副都市男孩的自信。只是口音上,他還將“房子”念成“黃子”,“洪水”念成“馮水”,但朋友們認為那是一種有意的幽默。
所以一開始謝玲玲對蔡紅賓的印象就是個都市男孩。他嘴里那些大山、大灣,似乎是他昨天背包旅行過的地方。她歪著頭,笑容滿面地聽他講述這些山水。他的牙齒又白又亮,完美無瑕。
田埂還很潤,一腳踩上去,沉積的雨水就滲出來,帶著吱吱的響聲。蒼耳上的露水隨著腳步的震動抖落在皮鞋上,深棕色牛皮露出狼狽樣。盡管鞋沿上堆積稀泥,絲毫不能掩藏它高貴的品質。這雙皮鞋是蔡紅賓的生日禮物。謝玲玲送的,1280元。
“太貴了。迄今為止這是我穿過的最貴的皮鞋?!贝笊嚼锏娜吮磉_感情很樸素,他想謝玲玲應該能懂。
梅田的山不高,一兩百米高的丘陵一片接一片。丘陵上下野生著銀杏、松樹、香樟,也有農戶種植的核桃樹、蘋果樹等。每次返鄉,蔡紅賓都一路哼著小曲。沒變,這地方一點都沒變,保持著他向謝玲玲描繪的模樣。這些年,許多鄉村已經大興土木,砍掉不少林木,修了新路新廠房,還好梅田沒有被沖擊。
山上還有人在放羊,遠遠地招呼:“紅賓啊——”人隔得很遠,但聲音卻傳得清脆。
“是啊——祝二叔——放羊啊——”蔡紅賓也認出了他。
“你媳婦兒呢——沒跟你一塊回啊——”
這是哪跟哪啊?!白邅G了——”蔡紅賓臉不紅心不跳,高聲還擊。
幾株松樹在左右搖晃,山風清爽。
拐了兩個彎,迎面一個中年婦女在菜地撥弄,看見蔡紅賓走來,直起腰。
“這不是紅賓嗎?回來過中秋?”
“過中秋!”蔡紅賓大踏步地跳過一道坎。
能看見的人越來越多了,都是蔡家灣的人,他們相繼向蔡紅賓招呼,詢問他的白領媳婦兒為何沒一塊兒回家,山里人的玩笑要用山里人的砂石來對付,這些是謝玲玲永遠都不懂的,她要知道蔡紅賓說把她弄丟了,非慪氣不可??諝庵蟹w著牲畜毛發的味道,蔡紅賓知道要到家了。
車很顛簸,空氣又悶,大巴車開不了窗。好不容易到達貌縣長途汽車站。剛下車,謝玲玲就被抽身而過的一擔挑子撞了,還好沒有弄臟衣服。就算弄臟了又怎么樣?人生地不熟,小心為妙。滿地都是泥巴,可見這下鄉的車不少。好在路上人少,不像雨市市區,到處是人,人擠人,人蹭人。去鳳湖商業街吃頓人均100元的巴將軍烤魚,都得排隊。還是鄉下清爽。謝玲玲高一腳低一腳,到汽車站問了貌縣石刻景點的車,售票員也不看她,遞給一張去金牛的車票,說:“金牛下,三塊?!?/p>
去貌縣看石刻,謝玲玲曾央求過蔡紅賓多次,未果。
“老家沒誰會專門去看那玩意兒?!?/p>
“也不是專門,蔡家灣不就在梅田嗎?梅田不就在貌縣嗎?”謝玲玲不樂意,剛開始還信誓旦旦,一好上就變嘴了,“還不是順路的事兒?!?/p>
“你不懂?!辈碳t賓欲言又止,“其實我也沒看過?!?/p>
謝玲玲沒猜透蔡紅賓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是拒絕呢,還是再等等?或者就是一句大白話,但男女戀人之間沒有真正的大白話。潛意識總會出賣自己。
“為什么沒看過呢?”蔡玲玲歪著頭,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他們相識于一次婚宴。
別人的大喜之日往往促成年輕朋友的火花。當得知這個紅口白牙的蔡紅賓是貌縣人時,年輕朋友都驚呼得跳起來。身在雨市的人,沒幾個不知貌縣石刻,10年前就被封為世界文化遺產,號稱世界八大石窟之一。這不僅是貌縣的榮耀,也是整個雨市的榮耀——雨市以風景聞名,卻僅有這唯一的一處世界級文化遺產。
謝玲玲尤其熱切,非要讓這個貌縣人導游大家去看石刻。蔡紅賓爽朗地答應了,并且煞有介事地介紹貌縣石刻的淵源歷史。
“這些石刻開鑿于唐代、宋代,明清兩代也陸續開鑿。分布于我們貌縣的東南、東北和西北扇區。一共有40處?!?/p>
“哇,40處,怎么看得過來?!被檠缟暇瓦@一桌最鬧騰。
“要偷一個就價值連城了?!?/p>
“到處都是攝像頭?!辈碳t賓笑著打斷好事者,“這是國家重點文保,不判你個偷盜文物罪,你跑得掉?”
新郎和新娘過來敬酒,驚詫于眾人的話題,“大喜的日子,說點吉利的?!?/p>
“吉利的,吉利的,阿彌陀佛,上天保佑,祝你們三生三世,無限輪回,和和美美?!辈碳t賓先搶了祝酒詞。
“看看,人家貌縣石刻出來的就是不一樣?!?/p>
大家吆喝著,讓蔡紅賓一定要當一次導游。
“我真的沒有看過。石刻在縣城,我住山旮旯?!辈碳t賓很認真地說,眼睛還是清澈的光芒?!爸劣谀嵌螝v史,誰人不知,當地娃都背過。隨便抓一個中學生出來,都是好導游?!?/p>
“這不可能?!?/p>
“真的,當地人不把它當回事?!?/p>
“你在那生活了多久?”
“17年。18歲就到北京念大學去了?!?/p>
光線很刺眼,抬頭望幾眼,就會忍不住打噴嚏。天上看得見大塊狀的云朵,但輪廓并不明顯,透射出的光非常強,從天邊到頂上都一樣的亮。天氣卻并不熱。五月的風很涼爽地吹著,那是下了夜雨的緣故。一個星期了,基本上都是這樣的天氣。
“你知道嗎?我過去在貌縣縣城里讀書,有時候翹課和同學溜出去玩,到附近的山上神吹瞎侃或者斗地主,那里也有佛像,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們說的石刻,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們都是走小路,或者翻墻而入,沒有交門票一說?!?/p>
“石刻在縣城?”
“縣城里有一個,其余三個就比較分散?!?/p>
“你記得清楚?!敝x玲玲一字一句。
“當地人都這樣說的。不過我真的是沒專門去看過?!?/p>
“順便可以去你家坐坐?!?/p>
“我怕你不習慣?!?/p>
兩人在謝玲玲的出租房里靠著,一到周末兩人就會守在屋里。提議的時候,謝玲玲的手正撫摸著蔡紅賓的嘴唇,那口潔白的牙齒,總是讓人相信一切,但蔡紅賓話音一落,謝玲玲的手也僵硬地滑落下來。心里有一些頹唐,那是蔡紅賓第二次給她推諉。周末白天那么長又那么刺眼,眼巴巴地盼它趕快過去。突然又覺得這樣的想法未免浪費時間,周末,原本可以做其他事的。云層真厚啊,模模糊糊的,謝玲玲的心情跟著沉了下去。
午時,蔡紅賓家的狗狂吠不停。
“是不是紅賓回來了?”蔡母掀開燒魚的鍋蓋,側身問老伴兒。
“可能是吧。狗不安生?!辈谈傅鹬鶡煑U走出廚房。
大狗圍著蔡紅賓一路跑上來。
“它還認得我?!辈碳t賓高興地捉起了大狗的兩只前腳,逗它。
“這么晚才回來?”蔡父接過紅賓身上的背包,“你媽正在給你弄魚?!?/p>
“好啊?!奔t賓高興地嚷道,“又可以吃魚了。哥嫂呢?”
“你哥還在跑車,晚上才回來,中午就不等他了,你嫂子在后院帶娃娃?!?/p>
房間很黑,父母白天不愛開燈,蔡紅賓習慣了,村里人都這樣。雖然從大學起就很少回家,但逢年過節還是要來看看的。媽媽的頭發成了花灰色,又老了,她在灶臺上扭過頭看了一眼兒子,眼睛亮閃閃的。
“哎呀,真香!”紅賓親熱地走到她身邊,“媽媽,我給你帶了好東西,等會過來看?!?/p>
“好,好?!辈棠甘帜_不停,在鍋里鏟了幾鏟,“一會兒就可以吃了?!?/p>
中飯七樣菜,泡椒草魚、紅燒肉、酸菜雪里蕻、醋熘蘿卜、糖醋青菜。
“我都說了,別整這么多,把你累得?!辈碳t賓吃得抹嘴。
“晚上把雞殺了,你哥要回來吃飯。一天到晚跑運輸也累?!?/p>
嫂子喂了一口紅燒肉給兒子,兒子給吐了出來,是一塊肥肉。
“哎喲,這么小就挑嘴,不乖?!辈碳t賓拉著侄子的手佯裝作打。
“聽見叔叔說沒有?不許挑嘴?!鄙┳影逊嗜夥诺阶约和肜?。
“小孩子什么都要吃才好,像你哥那樣,你哥身體就比你好?!辈谈笡_蔡紅賓說。
“紅賓也瘦了,在城里怎么就瘦成這樣?”蔡母夾了一塊大瘦肉給兒子。
“主要是沒有吃到媽媽做的菜,怎么不瘦?”蔡紅賓露出一口白牙。
“會討乖了?!鄙┳有?,“這嘴會討女孩子喜歡?!?/p>
“謝玲玲都沒照顧你?”蔡母問,“好女人的本事就是把男人養胖?!?/p>
“我還要問你們呢?!辈碳t賓這才想起什么,半是不好意思地問:“怎么村里人都知道了,我一路上回來,每個人都在問?!?/p>
“怎么問的?”
“問怎么沒把媳婦兒帶回來?”
“大家都關心你?!辈棠刚f,“村兒里有什么事能瞞得住,再說又不是壞事。你哥像你這個年紀都生崽了?!?/p>
“又來了?!辈碳t賓皺眉。
“對了,她家都有些什么人?”
“就她一個,獨生女?!?/p>
“長得好看么?”
“可以,反正不丑?!?/p>
“辦公室主任是干嗎的?”
“就是管些亂七八糟的事情?!?/p>
“職場精英!”嫂子插話,“媽不懂,你別瞎說?!?/p>
“就是寫字樓里的職員。小中層吧?!辈碳t賓有些不耐煩,“我在電話里不是都告訴你們了嗎?”
“那一月掙不少吧?”
“還行?!辈碳t賓想起什么,把腳一伸,“這雙鞋就是她送的?!?/p>
大家都把頭往桌子邊探過去,“多少錢?”
“1280?!?/p>
“什么?”
“亂花錢?!?/p>
“這是討咱紅賓歡心?!鄙┳诱f。
蔡紅賓把腳收了回去?!八€說想來看看咱家?!?/p>
“姑娘要相家就相吧?!?/p>
“等我們搬進補償房再來不遲?!?/p>
“對了,那天你哥說要去看看你們倆,干嗎不讓呢?”
“哪天?”
“你哥也不是經常去雨市,那天順路就想去看著了?!?/p>
“有什么好看的,人家不好意思?!?/p>
“你這孩子,你看你找個媳婦兒,都驚動了整個蔡家灣了?!?/p>
“她不是我媳婦兒。這才多長時間?!?/p>
“我是山窩里飛出來的獨角獸?!?/p>
“什么獨角獸?”
“就是蔡家灣獨一無二、獨占鰲頭、獨步天下、絕無僅有的驕傲?!?/p>
“這么夸自己?”
“這不是夸,是內疚。要是父母沒供我念高中,我就不會考上大學,只會成為一個身體結實的莊稼漢,肌肉突出的那種?!?/p>
蔡紅賓確實太瘦了,身上一點肉都沒有,腿就跟白鶴腳一樣細,個子本不高,仗著瘦的緣故遠遠地還以為玉樹臨風,仔細看了,背竟然還有一點拱。
謝玲玲說了幾次你多長點肉吧,蔡紅賓唏噓,“沒有女人照顧怎么長得起來?!闭f話的樣子活像一個城市小無賴。實際上蔡紅賓在雨市一家最大的電腦城——宏興電腦城供職。雖是品牌大廠的小伙計,但隨口蹦出來的專業詞匯,解決電腦問題的專業能力還是很讓人信服。
相識以后,謝玲玲常介紹朋友來蔡紅賓這兒買電腦,要不就拉上蔡紅賓幫朋友做參謀,既專業又不挨宰,還聯絡了感情。蔡紅賓喜歡幫忙,尤其是別人必恭必敬看他和賣家砍價的神態,內存條、CPU、各種品牌的名字,外行聽得如天書,那眼神里寫著:專業人士就是不一樣。
在北京求學那些年,他不再是獨角獸,回到雨市,依然有泯然眾矣的失落感。走在大街上,像蔡紅賓這樣的,就太平凡了,只有在電腦城里,他才能感覺到自己的獨一無二。雖然學了計算機專業,但這專業的人多如牛毛,重點大學又怎樣,現在還不是一樣在電腦城里混,雖說現在一個月的工資頂家里一年的收入,蔡家灣都指望著他當大人物,可在雨市你蔡紅賓還是個窮人。蔡紅賓覺得自己窮,是從別人眼中瞅出來的。
一個月除去房租、吃飯、交通等基本生活開銷,每個月還是能攢下個一兩千元,可他一個大男人,不出去交際也算夠用了??墒墙洺2唤浑H,別人就有了閑話,他又沒女朋友,攢那么多干嘛?有時迫于人言,蔡紅賓不得不應酬一下,囊中羞澀的尷尬,讓他好幾天都省著弄點泡姜下飯。
也不是窮得揭不開鍋,只是每個月都要存上那么一點,哪怕是存上500元也好,心里才踏實,這是一種習慣,習慣久了便成了性格。就他目前的經濟狀況,他也不奢望有哪個女人來愛他。就算是不小心愛上了,他也要觀察對方的持久度。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是真是假,還是讓時間佐證。
雨市的人特別多,尤其是公車,人滿為患。蔡紅賓送謝玲玲回家,這一線路的車要經過火車南站。剛開始,謝玲玲有些不好意思,說,“別送了,我那線路,人多車又臟?!闭f這話時謝玲玲完全是為蔡紅賓考慮,火車站緊挨著全市的水果批發市場,上上下下的人中農民特別多,扁擔、背簍、蛇皮口袋,摩肩接踵,好好的一件衣服可能就給劃臟了。蔡紅賓臉上雖還掛著笑容,但心里就有了些疙瘩,謝玲玲真的完全能容納他或者他的家庭嗎?那天,蔡紅賓正穿著件雪白的T恤,套著七分長牛仔褲,他堅持要送謝玲玲。車廂里很悶,頂窗開著也換不過氣來。這一線路的車不太好,沒空調,司機開起來就像發了瘋一般,每扇窗戶都被震得哐啷哐啷響,所以靠窗的人習慣把窗戶關嚴實,即使有人喊熱他們也不開——風太猛。人們私底下把這樣的車叫板板車,一開起來就要散架的板板車?,F在這樣的車已經被雨市納入了淘汰計劃中。
蔡紅賓攬著謝玲玲的肩膀,盡量靠近些,她說過這車很臟,雞籠鴨籠的磕磕碰碰,他要保護她,保護她的干凈衣裳不要被弄臟。就在這時,蔡紅賓一轉頭,看見了一個老婦人,很老,正在上車。她把扁擔放在車廂前面,售票員很不耐煩地踢了下她的扁擔,讓她把籮筐順順。老婦人有些執拗地把住籮筐,眼睛并不看售票員?!澳氵@人怎么回事,讓你順順。你讓別人怎么站!”售票員的火氣來了。老婦人的臉上漲著一股情緒,“一會兒就下了?!彼÷暤匚卣f。
“你一會就下我一會還在上人呢?!笔燮眴T一點也不讓半分。幾個乘客扭過頭來看他們,老婦人有些氣短地把籮筐往駕駛座里邊靠,身子盡量靠著它們,騰出些空間給別人站。一時間,蔡紅賓有些哽咽,突然想起了媽媽,和她一樣蒼老,但年齡并不大。還有那個一年四季都黑咕隆咚、白天不習慣開燈的家,那個大山里的蔡家灣生活,媽媽幾乎沒出來過,她太辛苦了。T恤太白了,白得讓蔡紅賓自己都覺得耀眼,他突然覺得有些眩暈,一片刺眼的白色好像在眼前擋住了視線。
謝玲玲碰碰他:“怎么了?”刺眼的白色淡化了,蔡紅賓恢復過來,笑笑,搖搖頭,他又順著剛才的視線看那老婦,老婦已經背對著他,兩手緊護在欄桿上。蔡紅賓用力護了護謝玲玲,心里想的卻是母親的肩。謝玲玲有些溫暖,大山里的男孩子是不是都這樣體貼,她真擔心他的白T恤給弄臟了,多可惜。
“潔癖?!?/p>
“什么?”
“要不是你老嫌這也臟,那也臟,我早就帶你去山里看看了?!辈碳t賓刮了一下謝玲玲的鼻子。
“我還不是為了你。經常穿這么干凈?!敝x玲玲說,“白色多難洗?!?/p>
“去貌縣的車,我怕你受不了。你總嫌臟,還有很多農民上上下下的?!?/p>
謝玲玲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什么意思?
“你要不這么嬌氣就好了?!?/p>
“我根本就不嬌氣?!?/p>
謝玲玲睜開了眼睛,她被旁邊一個卷棕樹皮的人給擠醒了,居然打個小盹。途中又上來了兩個人,一個老頭,或者應該是中年人,只是臉上的溝壑太深重了,黝黑的臉,很典型的農村老漢,身后跟著個稍微年輕的,是個婦女,說稍微年輕也只是臉上少了些皺紋,走路的樣子相對輕快,她卸下背框,兩棵大牙很突出地向外翻,黑黃黑黃的,一屁股坐下去,熟稔地和售票員招呼開來。中巴車上的座位已經滿了,大多是村里人。車一路開一路停,不緊不慢地搖著。打開窗戶,風也不大,很溫柔地吹,有股香樟的味道。相隔百來米就出現一戶人家,黃狗躺在自家院壩悠閑地睡覺,一兩只花母雞上躥下跳精力旺盛地覓食。遠遠的有果樹,還有不高的山,就像蔡紅賓說的那樣,大片大片的丘陵。
“金牛是不是個農村?”謝玲玲問身邊客。
身邊撥弄棕樹皮的老漢很奇怪地望著她。
“我是說貌縣石刻周圍是不是農村?”
“你干嗎呢?”晚飯后正在刷鍋,謝玲玲的短信息就到了。
她還掛念著我,蔡紅賓看到手機偷偷地笑了。順手又把手上未凈的水往褲子上抹了抹,回道:“整個蔡家灣的人都知道你的存在了?!卑l完后又把剛儲存的“已發送信息”調出來看看。自己干笑了一下。
“才回來一天就舍不得了?”哥哥在后面用胳膊捅了紅賓一下。蔡紅賓轉過頭還笑。
“還沒見你樂成這樣,城里女孩很現實?!备绺缃议_鍋里的一個紅苕啃起來。
“要像你這樣,把嫂子一天都關在家里,她就不會現實了?”
“這人跟人不一樣?!?/p>
“人和人其實差不多?!辈碳t賓想起兩個人的甜蜜來,周末他們會在出租小屋里聊天,看電視,偶爾逛逛商場,晚上做飯吃。她的電腦問題,他一應承包。反正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都是小問題,用360殺毒軟件一下就能解決的問題。她的同事說在公司里她雷厲風行,可是在二人世界中,蔡紅賓倒覺得她很溫柔,除了一根筋地要去看貌縣石刻外,沒毛病。
“女人就不要見太多世面,不好管,男人累點都沒關系?!?/p>
“好,以后我發財了,就給你和嫂子打個店鋪,你也不用這么累了?!?/p>
“好兄弟,先謝你,”哥哥拍拍紅賓的肩,“還是先照顧好你自己,媽都說你瘦了,我看也是。整點好吃的,男人的身體是本錢,還沒闖出個名堂就壞了,怎么成?!?/p>
一家人正等蔡紅賓出來看電視,馬上要演聯歡晚會。蔡紅賓坐到母親身邊,老娘照例扯些東家女、西家兒的事情,瑣碎中,他已經記不清誰是誰,鄉里人的名字,簡直要對不上號來。陪了一會兒,蔡紅賓欠欠身體,就搬了個小板凳到院壩里去了。月亮很亮,映得周圍黑藍黑藍的。田地里傳來呱呱的蛙鳴,但聲音遠不如夏天那樣雄渾了。謝玲玲說自己很喜歡聽蛙鳴,在她家周圍幾乎聽不到這種聲音了。
蔡紅賓去過謝玲玲的老家。和一幫朋友去的。謝玲玲的父母是一家機械大廠的職工,但都已經退休,家里養了一只寵物狗,一有客人來就一個勁往身上蹭。去的那天謝母正在院子里遛狗,謝父出去釣魚去了,他們對女兒的事似乎不聞不問,也許是女兒經常帶朋友來家中玩的緣故,習慣了。反正一幫朋友在謝玲玲家匆匆歇息了下,就登山去了。那山叫飛霞山。謝玲玲以前提過的,紅霞漫天的山。大家興致很高漲,謝玲玲帶頭沖鋒。
“以前這山上的樹種可多了,什么飛蛾樹,猴歡喜,聽都沒聽過的名字,后來搞運動被大面積砍伐了,再后來又搞綠化,全給種上了松樹,聽——”
果真松濤一陣一陣的。
“他們說這飛霞山上的樹種太單一,改名叫松樹山最好。我才不管它是什么山,就是喜歡!”謝玲玲大聲向身后的朋友介紹,眼神卻勾勾地指著蔡紅賓。
蔡紅賓心里一陣蕩漾。
山很陡,每上一步都能精細地看見腳下的景色。風也因此猛灌,呼啦啦地,吹得年輕的朋友緊緊抱成一團。
玉尖峰是飛霞山的最高峰,在峰巔上大半個雨市盡收眼底。謝玲玲爬上去,忘情地對著一望無際的密林高山放聲大喊說:“蔡紅賓——我要去貌縣——”
聲音從上往下傳,只有林間忽忽的風聲作陪。
蔡紅賓一下有些激動起來,他拉謝玲玲到一邊,“帶你去就是見家長了,見家長怕不怕?”
謝玲玲眼睛濕濕地,眨巴眨巴地對視蔡紅賓,不說怕也不說不怕。
此刻,大狗舔了下蔡紅賓的大腳丫,涼涼地,蔡紅賓的大拇指生得奇特,胖胖的,像圓頭和尚,這不僅與其他腳趾就是他全身的比例都很不相稱。蔡紅賓有些沖動,他摸摸大狗的頭,大狗的眼睛水汪汪的,長舌頭掉出來,一副深情模樣,他趕緊跑到里屋去拿手機。
“到貌縣來玩,好嗎?我想你了?!彼滩蛔“l出一條短信。
一路停停走走的中巴車終于搖到了金牛車站。車站離石刻公園還有些距離,一路走過去,能看見好多人在打磨石頭,附近有一家專門的石藝加工廠,一個中年男人正在吩咐運貨的事宜。更多的在賣工藝紀念品的,石頭做的家伙,拇指大的,巴掌大的,各有千秋。還有一些香客,凡是幽靜的地方總少不了寺廟。謝玲玲覺得有些冷,香燭的味道讓她覺得陰森。路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旅游觀光客,一邊走一邊看,拿香燭的老板娘還在熱情地推銷,謝玲玲遠遠地避開了。其他的都是當地的農民,路兩旁還稀稀拉拉地擺著賣菜的筐子,各自扯著閑話。
“就我哥,有什么關系?”
“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這么喜歡顯擺啊?!?/p>
“哥哥看弟媳,有什么不對?”蔡紅賓嬉皮笑臉地。
“你看看他電話里問的,長什么樣?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一個月收入多少?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是干什么的?你們怎么認識的……”謝玲玲模仿著蔡紅賓兄弟接電話的語氣。
“蔡家灣就我一個獨角獸,不關心點行嗎?”蔡紅賓想幽默一下。
“打聽這么仔細,生怕你吃虧了!”謝玲玲說?!澳俏乙I房的事,你跟家里說了嗎?”
“還沒有,要不你親自說?”
“我跟他說犯得著嗎?他一會錯意,以為我要借錢?!敝x玲玲想,農村人把錢看得可緊了。
“他也沒錢借你?!?蔡紅賓試圖安慰女朋友,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對味。
“你說你哥什么意思?干嗎非要見?我讓你陪我去看下房子,你就推三推四?!敝x玲玲扭頭,她想買個小戶型,現在供得起,既是一筆投資也是一份婚嫁籌碼,要是蔡紅賓陪看,說咱倆一起買吧,那他們就可以走入更深的一段關系中??傊?,一塊看房這事很重要,與自己,是可進可退的一步?,F在,謝玲玲注意到蔡紅賓的白牙了,那么整齊,咬合得這么妥帖,但是這個人好像就只剩這么一點了。
“你看我又沒什么錢,工作也馬馬虎虎,碰上你這么個年輕的好看的辦公室主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高興,就想讓所有人知道?!辈碳t賓說,“說不定村里都知道你謝玲玲了?!?/p>
“我哪里好?”謝玲玲說。
“各方面條件都好。我就不知道像你這么好的,為什么會看上我?!?/p>
“我告訴你為什么看上你,因為我想去看貌縣石刻,需要一個免費導游!”謝玲玲故意打趣。
蔡紅賓臉白了,這話不是真心話,換平時說,是打情罵俏,但此刻聽來,就這么刺耳。
“你有心理障礙!”
“我看是你有障礙!”
“你在躲什么,你認真點好不好。我哥好不容易來一趟城里,他一個人很辛苦,嫂子沒上班,在家帶孩子,全家人都靠他供養,我一個大學畢業生,到現在都沒給家里拿上錢用?!辈碳t賓的聲音有些變調。今晚太重要了,哪怕謝玲玲什么話都不說,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他們兄弟倆身旁,他們的關系都會大不一樣。他們可以走得更深一步。但這些話,一個男人怎么說得出來。
“你以前還說希望和我到貌縣去看看,現在連我哥都不敢去見——”他開始激她。
“兩碼事!”
“怎么兩碼事?”
“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不去了!再說,我今天約了售樓小姐看房?!?/p>
“誰晚上還看房?”
“晚上為什么不能看房?白天和晚上看的效果各有不同?!?/p>
蔡紅賓當街愣了愣,一句話沒說出來,掉頭就走。
“是買北山和西山的通票還是只買北山的單票?問你呢,嘿,這丫頭發什么呆?!笔燮眴T提醒對方。
“干啥?不買票就到后邊?!焙竺娴娜巳氯缕饋?。
“通票,通票。北山和西山相距多遠?”謝玲玲回過神來。
“12公里?!?/p>
“12公里???那,那我還是先買西山的單票好了?!?/p>
“不買通票了?”售票員疑惑地問。
“不買通票,就買西山的單票?!敝x玲玲遞上錢,接過了門票。
門口兩個值勤的朝謝玲玲仔細打量了下,確保沒什么神經問題,讓她進去了。一股濃郁的香樟樹味撲鼻而來,石刻在一個U形山灣里,鑿在崖面上,還要向下行兩百來米才可見,謝玲玲在林中穿行,從下方深處傳來喧鬧的聲音,是孩子此起彼伏的笑鬧聲,還混合著講解員各帶地方特色的普通話。平日里的貌縣石刻也這么熱鬧。
“貌縣石刻摩巖造像有五萬多尊。它以題材廣泛、內容豐富、技藝精湛而著稱。全縣有石刻40余處。以西山和北山的規模最大、刻像最集中、造型最精美,是唐宋時期石刻藝術的代表作,由19組佛經故事組成的大型群雕。其構思之奇妙,設計之科學,造像之精湛,均堪稱杰作……”
謝玲玲聞聲轉頭,看見一個儀態大方的講解員正帶領十七八個觀光客朝這邊走來,她讓路向她笑笑。
“現在,我們就一起來看看這些西山里的佛經故事?!敝v解員也回頭沖謝玲玲一個職業微笑,謝玲玲趁機加入到觀光客中。
“西山石刻有兩處為代表,一個是大佛灣,一個是小佛灣,首先我們來看看大佛灣。大佛灣崖面長500米,造像刻于東、南、北三面崖壁……”
大佛灣,小佛灣,蔡家灣,這里的地名是不是都習慣叫什么灣?蔡家灣,蔡紅賓,蔡紅賓,蔡家灣。
謝玲玲總是很隱晦地將男朋友帶給父母相一相,比如說正好路過,同事們來家里吃個便飯,或者他來送個文件給我……謝玲玲的父母從不多問,看似散淡無所欲求,對女兒的戀愛還是能明察秋毫,婚姻大事不能兒戲。
“小伙子不錯,只可惜是農村的?!蹦赣H的話總是點到為止。
“女孩子還是要多注意安全?!备赣H和母親各說各的,但總像演雙簧。
“知道,知道?!?/p>
喜歡,有時就是一種明朗的感覺。比如今天正好晴朗,人心就莫名雀躍,比如雨后森林清新,踩在樹葉上就禁不住沉浸;比如一口健康明亮的白牙,讓人想靠近。這種自然而然生發的感情,都是喜歡,都是謝玲玲對蔡紅賓的感情。沒有患難,沒有波折,其實那就是青春本來的面貌,從旺盛的生命之樹中生發了枝椏,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也可能一陣暴雨就折斷了,也可能無所阻攔,枝繁葉茂,以后便是屹然不動了。不管怎樣,他們還處在這樣的初期,說不出什么理由,那僅僅是生命最原本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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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山東文學》202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