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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3年第3期|言子:小說三題
    來源:《膠東文學》2023年第3期 | 言子  2023年04月26日08:00

    言子,本名向燕,生于四川宜賓。籍貫云南永善。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天涯》《散文》等三十多家文學期刊發表文學作品兩百余萬字。獲巴蜀文藝獎、寶石文學獎、《滇池》文學獎、《黃河文學》雙年獎、梁斌優秀短篇小說獎等。

     

    蝶戀花

    1

    苦楝拿著筆記本電腦下樓,好睡懶覺的人還在夢鄉。她坐在兩棵櫻花樹下,打開電腦,敲擊鍵盤,在一頁空白文檔上寫下“細節”二字。這是小說題目,從今天開始,她要坐在櫻花樹下完成這篇小說。

    花萼見紅以來,苦楝天天站在陽臺觀察櫻花,昨天午后,她看見一丫朝向走道的櫻花開了幾朵,其余的,含苞欲放,羞澀、嬌紅,抹了胭脂似的。晚上,她在日記里寫下:數朵櫻花在花蕾間綻放,別有一番風韻,淡綠帶紫的嫩葉冒出來,可能是干旱的緣故,葉子與花一同綻放。她翻了翻日記,去年秋天以來,沒有下過一場雨,不是陰就是晴。立春后無雨,谷雨后無雨,大地干旱!菜市季節性蔬菜的價格不斷上漲,而櫻花,還是在她該開放的季節開放,并不因干旱偷懶,少開一朵。

    寫完“細節”二字,苦楝看頭上的櫻花,一只白頭翁站在花枝上唱歌,無視樹下的苦楝。

    苦楝是筆名,自發表作品以來,她都用這個筆名,以至她的真名,很少有人叫了。當初取這個筆名,想起鄉下老屋門口的那棵苦楝,春天開淡紫色的碎花,美得樸素,冬天一樹淡黃色的球果,荒蕪里透著蒼茫,她便用這棵苦楝作了筆名。喜歡聯想的人,以為她曾經有個一場苦戀,“苦楝”只不過是“苦戀”的諧音,她聽到這些人的推測,淡然笑笑,他們實在是自作聰明!

    苦楝望著白頭翁,這篇小說該怎樣下筆?她想來一次“革新”,拋棄以往寫小說的慣性,不要任何描述任何鋪排,只需一個又一個細節,將不同的細節串聯起來。細節安排在一個虛構者的身上。虛構的細節,在苦楝的構思中,已露痕跡,寫作時,還將不斷顯現。

    一篇只有細節的小說。

    如同有的小說只有描寫一樣。

    白頭翁飛走,苦楝將視線回到電腦上,敲擊鍵盤。

    2

    飯局正在進行,廚房的胖師傅端了一只海碗出來,向大家敬酒,客套著,與桌上人一一碰杯后,一飲而盡。大約幾分鐘后,兩個少婦開始大笑,弄得正在喝酒的男人莫名其妙。少婦不管,也不解釋,大笑。胖師傅站在一邊,看著、笑著。

    胖師傅是個年輕小伙子,一臉茫然,或者說一臉尷尬離去后,一個不喝酒的男人也離去。男人中等個子,身體有發胖的趨勢,臉色黃黃的,臉盤胖嘟嘟的,細看,皮膚油膩膩的。其中的一個少婦,看見男人離去,四處張望。張望了一陣,不見男人的影子,少婦繼續吃飯。過了一陣,少婦看見男人吸著煙出現在離飯桌不遠的一根柱子旁,一雙眼睛盯著她看。什么時候出現的?一直沒走,躲在哪里了?男人的眼睛閃著光芒,一個勝利者的光芒,得意地沖著她微笑。這個小男人,心眼多,一點也不光明磊落,有意提前離開,悄悄躲在暗處窺視我?少婦東張西望的眼睛,的確泄露了她內心的秘密。這個狗男人!少婦有種被耍弄的羞惱。

    接下來,“狗男人”跟隨她一起散步,走到小賣部,問她吃不吃瓜子花生?問她跟家里打不打電話?錢他來付。少婦不吃瓜子花生,也不打電話。走到一家花店,“狗男人”買了兩枝菊花送她,說:一枝給你,一枝給她。她,是另一個少婦,與她住一間客房。真是個小男人,連送花都不敢單獨送,想得倒周到!

    回到客房,少婦將兩枝菊花遞給另一個少婦,有人讓我轉交給你的。少婦接過菊花,高興地問,誰?一個男人?當然是男人。誰?劉慎。哦,真是沒想到。

    第二天去一個風景區,少婦逮著機會小聲對劉慎說,謝謝你的鮮花,我收到了,謝謝!劉慎笑了一下,沒什么,順便買的。少婦意味深長看了劉慎一眼,你有那個意思,也不用讓她轉交,可以親自送嘛?我又不吃人,莫非還怕羞?少婦說完看著劉慎。你說什么?我說你可以親自送嗎?何必讓人轉交呢!不過,你不是我的菜,請理解。劉慎明白了幾分,逮著機會問另一個少婦,你把花都送她了?說是我送的?少婦一臉嚴肅,都送了。我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你還不清楚?我清楚,你就是那個意思!你有意的?那你無意?你真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少婦往山上走,一臉壞笑。

    苦楝關上電腦,今天到此為止吧。

    3

    一早,苦楝又坐在櫻花樹下,接近天空的櫻花,幾乎都開了。背后的香樟林,鳥語婉轉。白頭翁、畫眉、八哥、斑鳩。她還聽過青冠雀的叫聲,立春后的一個黃昏,一對青冠雀在梨樹上叫,她站在樹下聽著望著,青冠雀看見她,飛了。青冠雀的形體好看,叫聲也清亮??嚅钕矚g聽的是八哥的叫聲,每年春夏,院子里,八哥飛來,樹林子里叫唱。她還聽過一種孤獨的鳥叫聲,海棠花紅梅花開放的時候,一只看不見的鳥兒,早晚叫著,“居——居呀——居——居呀”,是不是杜鵑?每次聽著這只鳥孤獨的叫聲,她想可能是杜鵑?!熬印友健印友健?,孤獨的鳥又在林子里叫起來,苦楝起身尋找,只聞其聲?;氐綑鸦湎?,鳥叫聲又在另一片林子里響起,“居——居呀——居——居呀”。凄厲。絕望。蒼茫。

    4

    我們出去轉一下?

    好吧。

    劉慎同少婦一起沿著燈火燦爛的街邊散步。

    另一個少婦剛好不在房間,在的話,劉慎也會喊上她一起散步。

    他們在喧囂中,在迷離的燈火下,一路向右拐,拐進第三條街,劉慎說,去洗腳?好吧。兩個人走進洗腳房,一個女人領著他們進了房間。兩個年輕女子端著兩只木盆進來,放好,其中一個轉身關門。完畢,兩個女子出去,把門輕輕帶上,像是某種暗示。劉慎在看手機,臉色曖昧,仿佛等待著什么。少婦看見,明白他此時心里想著什么。走吧。劉慎把手機放進褲包,跟著少婦出門。下樓,領他們進房間的那個女人坐在總臺上,看著他倆,似乎在說,這么快就出來了?少婦讀懂了女人的眼神,以為她和他是那種關系,以為她和他要在洗腳房發生什么。

    回到賓館,路過第一間客房,七八個男女在里面聊天,看見他倆,叫住。劉慎同少婦進去。去哪里了?散步去了。嘿,兩個人避開大家單獨散步?叫你們,不是都不在嗎?什么時候叫我們了,你們聽到他叫了嗎?沒有。當然叫了,誰知你們跑哪里去了!劉慎解釋著,沒有提洗腳的事。少婦想起劉慎在洗腳房曖昧的神色。

    站在少婦旁邊的一個男人,小聲對少婦說,你們都單獨出去散步了?這話仿佛有意說給劉慎聽的,他就站在少婦側邊,劉慎聽到了,問話的是便主任,劉慎的領導。劉慎沒吭聲,同大家一起說著接連發生的幾起礦難,說著礦老板的財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說他們那里的一個礦老板,多年前上北京,錢是用麻袋裝,扛著坐公交車,上上下下,沒有人知道是一麻袋錢。

    第二天下午,劉慎來到少婦的房間,坐進靠窗的椅子。兩個少婦坐在床沿上,門開著。門口的人,一眼看得見劉慎,看不見兩個少婦。便主任來到門口,對椅子上的劉慎說,你在這里???我們談點兒事。劉慎解釋,不是我一個,上湘也在。上湘是讓他“理解”的另一個少婦。少婦看著急忙出門的劉慎,發現他整個背影萎縮。

    上湘也在看著劉慎的背影,目送完,兩個少婦的眼睛對視,相視而笑。隨后,兩個人在房間大笑。上湘笑出了眼淚,笑完,學著劉慎的腔調,不是我一個,上湘也在。兩個人捧腹大笑。上湘說,他以為他是誰???這么急于澄清自己!給我送完花,又開始給你送花了吧?昨天還單獨約你出去?這種男人,也配!少婦沒接上湘的話,拿腔拿調對上湘說,不是我一個,上湘也在。兩個女人笑得眼淚嘩嘩四濺。

    苦楝的眼睛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看見一只黑蝴蝶飛翔于對面的臘梅樹上,停留片刻,又飛翔于一樓人家陽臺的花盆上。

    斑鳩在遠處的林子叫著,“咕,咕,咕咕咕”。

    5

    夜半,苦楝在黑暗中聽到幾聲春雷炸響。我聽到了春天的第一聲春雷,苦楝在無邊的夜色里想。轟隆隆的聲音炸開,響過幾聲后,苦楝懷疑不是春雷,而是炮聲,人工降雨吧?上次夜晚下的雨,就是人工降雨??嚅铰?,越覺得是炮聲,不是春雷。雨棚上已經有了雨點的聲音,稀稀疏疏響著。過了一陣兒,整個黑夜都是雨聲風聲。雨棚上雨聲密集??嚅谟曷暤牡未鹬性俅稳胨?。

    早晨起床,首先去窗邊看樓下的櫻花被風雨打落了多少,草坪上路上都不見落花,這場風雨對盛開的櫻花沒有任何影響。盛年的櫻花,大風大雨難以摧殘,該凋謝時,無風無雨,自然零落?;湎碌淖酪伪灰褂炅軡?,上午只能待在家里了??嚅D身進廁所,墻壁上的一面鏡子,照著她不再年輕的面龐。一張過了盛年的臉,宛若枯萎的櫻花一樣過氣??嚅皇悄欠N把容顏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女人,也不過多留戀曾經年輕的面容,從來不把時間和精力花在面容上,作為自然界的一種動物,人終歸要老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如櫻花一樣,過了盛年就得凋謝,留不住??嚅M约核埔黄G葉,即使老到隨風飄逝,也是金黃的,也是丹紅的。生命老到盡頭也有自己的色彩,而不是空有一張看似年輕的面龐。

    大風大雨后,是艷陽天,未開的櫻花,在陽光下紛紛開放。滿樹繁華。

    午覺后,苦楝又坐在櫻花樹下。

    濃云淡抹,綠意盎然。

    6

    多年后,少婦不再是少婦,時間把少婦鑄就成一個中年婦女。

    你這眼角上是什么?劉慎吻過她后,雙眼死死盯著她問。

    皺紋。

    明明知道是皺紋,裝模作樣問,她本來不想回答,看他故作認真的嚴肅,覺得好笑。幾年前,和他約會,他還夸她一點兒沒變,還是那樣年輕。再次約會,他開始嫌棄她臉上的皺紋,開始討厭她這張有著衰老跡象的臉。

    她看不起他的裝模作樣,摸著他的肚皮問,這里面是什么?脂肪。我以為是個嬰兒,比懷胎五月的懷兒婆還大。他趕緊收縮一下肚子,肚子不聽話,像個氣球一樣圓滾滾的,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這么多年,你吃的啥???把個肚子吃得如此鼓脹?唉,飯局多,應酬多,苦??!第一次見面,她記得他還沒有肚子,不是個胖男人,臉上的皮肉緊繃繃的,現在是整個人變了個模樣,身子胖乎乎圓滾滾,臉上的皮肉松弛下墜,整個人都垮塌了!一看,就是酒色過度,營養過剩,沉迷于物質生活。還嫌我臉上的皺紋,不看看自己垮塌衰老成啥模樣了!我眼角雖起了皺紋,臉上的皮肉還沒有松弛,身體還沒有發胖,整個人還沒有垮塌。她起身離開他,到窗下的椅子坐下,隨手翻開桌上的一本小說。

    外出,她喜歡隨身攜帶一本自己喜歡的書。

    晚飯,劉慎多點了一盤面食,說是帶回去晚上吃。

    劉慎吃得大腹便便,一身肥肉,還那么貪吃,沒想到要節食,胖成那樣了,夜晚還加餐,是個嘴饞沒有自控力的男人,難怪這幾年像發了酵似的膨脹!在人面前他小心謹慎,在飲食面前,他敞開肚子吃。中年婦女看著他把一盤面食倒進塑料袋,這么貪吃,不發胖才怪!

    進屋,劉慎看電視,中年婦女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半躺在床上讀書。讀到疲倦,她丟開書進衛生間準備睡覺,看看小圓桌上的一袋食物,已經被劉慎吃光。

    你不能這樣吃下去了。

    幾天來,中年婦女看著他夜晚將一堆食物吃進肚子,忍不住把這句早該說的話扔了出去。

    多年來都是這樣,在家也是這樣,不吃就餓,難受。

    慢慢就習慣,就不難受了,習慣都是養成的。

    餓得難受。

    中年婦女看著劉慎垮塌椅子上的一堆肥肉,這堆營養過剩的肉,怎么會餓呢?滿肚子的油水,十天半月不吃飯,也不會餓吧?

    你應該減肥。

    劉慎從來沒有想到要減肥,從來沒有聽到一個女人要他減肥,有的女人摸著他的大肚,深情地說,你這肚子摸著就是舒服,我就是喜歡你這肚子,第一次聽到有人讓他減肥,劉慎恍然醒悟。

    人生一世,想吃就吃,想玩就玩,何必苦自己!想起以前,總是頭暈,找不到病癥,吃藥也不解決問題,當了主任,飯局多,大魚大肉吃得多,頭自然就不暈了,嘿,好了!原來是營養不良引起的,現在有條件吃,何必苦自己呢!

    以前是營養不良,現在是營養過剩。

    管它是不是過剩,身體好就行了,別看我胖,體檢時,沒有任何毛病。

    那就安心吃吧,愛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她知道不能說服他,進衛生間洗澡。披著澆濕的頭發出來,剛站到床沿,聽到劉慎說,你證件上那張相片挺好看的,挺有氣質的。

    你翻我的包了?

    沒事,隨便翻翻,翻著玩。你電話簿上的那些人,都是你朋友?

    都是朋友。

    常來往?

    常來往。

    朋友挺多么?

    我喜歡交朋友。

    趁我進衛生間,翻我的包,看我的證件,看我的電話簿,什么教養!偷窺別人的隱私,什么男人?真不是個光明磊落的!中年婦女氣憤地想。

    還不曉得你有這個嗜好,趁別人不在,喜歡翻別人的包包,偷看別人的東西。

    哪里是偷看,不是對你說了嘛!

    隨便翻我的包包,看我的證件我的電話簿,征得我同意了嗎?看完說,這也算說?

    我們倆,誰跟誰,用得著征求你同意?

    一個有教養的人,不管是什么關系,都知道人家的包包不能隨便翻,尤其像電話簿這類的,這是起碼的禮貌和尊重,你也是讀過書的,連這個都不懂?我趁你不在,私自翻過你的包包,看過你的電話沒有?你接過電話打過電話,不是也避開我,躲進衛生間,關上門嗎?

    劉慎還沒來得及還嘴,電話響了。他看了看電話,又看了看中年婦女,拿著還在響的電話進了衛生間,隨手把門關得嚴絲合縫。

    中年婦女在床沿站了一會兒,心里的氣未消,看見劉慎又躲進衛生間接電話,氣上加氣。什么人的電話,每次都躲進去,害怕我聽見,防賊一樣!你不尊重人,我也小人一回!她走進衛生間,站在門外,聽見劉慎在與一個她不知道的人說著話。他聽見劉慎語氣平和,說著說著,劉慎的聲音提高,明顯不耐煩,吼了起來。吼完,急于掛斷電話,對方好像是不依不饒,還要與劉慎說下去。劉慎說我這里信號不好,聽不見,不再有劉慎的聲音。她知道他掛斷了電話,回到床沿坐下,看見劉慎出來,面色平靜,看不出剛發過脾氣,剛通過一場不愉快的電話。

    什么人???每次都弄得這么神秘,像是地下工作一樣。

    單位的事,沒什么,處理好了。

    顯然,劉慎在撒謊,他不知道中年婦女聽到了他的氣憤不耐煩敷衍謊言。

    單位的事,還特意背著我躲進廁所說?

    那里安靜,聽得清楚。

    你真是謹小慎微??!難得這么細心!佩服!佩服!

    中年婦女說完,上床睡覺,劉慎一個人繼續看電視。

    她想,電話里,他說的可能都是謊言吧?對方以為是真話,轉過去轉過來,翻來覆去地說謊,累不累???

    7

    飄落的花瓣從苦楝眼前飛過,以為是菜粉蝶,追蹤花瓣的蹤跡,是一片淡紅的櫻花。陽光從樹梢落下,不再熱烈。一只黑蝴蝶從走道那邊飛過來,踩著走道旁的花枝綠葉,翩翩起舞。黑蝴蝶消失,接著是一只菜粉蝶在花枝綠葉間翩翩起舞??嚅搭^頂的櫻花,一簇一簇云彩一樣開放。這幾天,她坐在櫻花樹下寫作,常常停下看樹上的櫻花,看花的時間比寫作的時間多。櫻花已過盛年,開始飄落,剛才她誤認為是菜粉蝶的落花,也許是她看到的第一瓣落花。有了第一瓣落花,樹上的櫻花,都會在時間里漸漸飄零?;ㄆ诙虝?,苦楝認為看花,比寫作更重要。錯過了花期,要等上一年。一年的時間,可以讓黑發變白發,可以讓年輕的面龐衰老,可以讓明亮的眼睛渾濁。短短幾天,這些從花蕾到開放的櫻花,不是都在日月風雨中變了模樣,色彩由嫣紅變成紫紅,由紫紅變成紫白,由紫白轉成暗淡,直至離開樹木。

    又一瓣落花,從樹丫間慢悠悠飄落,落在苦楝的頭發上,她頂著落花,看樹上盛開的花朵。

    8

    劉慎看完電視,已經很晚了。中年婦女未睡著,劉慎的動作傳進她的耳朵。劉慎上床后,背對著她睡覺,中年婦女等待著。她是個多情浪漫的女人,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劉慎,恰恰是個非?,F實,一個看重和追求實際的男人。第一次送野菊花,是有意圖的,雖是沖著苦楝,是連帶兩個女人一起送的。

    花不能穿不能吃,沒有了意圖,他是不會再買花送人的。有次他倆進一家超市,看見門口有人賣花,中年婦女要劉慎為她買支百合花,劉慎說,算了吧,拿回去也沒瓶子插。知道是個借口,找個插花的瓶子,還不容易,不想買,那,就算了吧。不是我不想買,是拿回去的確沒有插花的瓶子,豈不是糟蹋了這么好的花。她不喜歡這種小聰明,明明不愿意,每次都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自己裝扮得永遠正確,把別人永遠當傻瓜。她記起他買花還是多年前的秋天,那時她還年輕,還是個少婦,有著不盡人意的婚姻,劉慎對她動了心,借鮮花向她獻殷勤,她卻無動于衷。多年來,在她眼里,那是劉慎唯一的一次買鮮花,不是因為浪漫,而是有著某種目的,那野菊花,賣得也便宜,為某種目的送她鮮花,還不忘了給她同房間的女人也送,怕別人看出點什么,一視同仁。

    還有一次,他倆在外面游玩,下午走到一條幽靜的小街,全是精致的茶屋,她想進去喝茶。劉慎說,這種地方,一杯茶肯定不便宜的,何苦呢?回去喝不是一樣嗎!接著又聽到他說,我倒是想進去喝,尿急,趕快回去吧。劉慎的這個借口并不高明,傻瓜也明白他的意思,哪個茶屋沒有廁所?尿急,進茶屋救急不是更方便?不過要付出代價。土老財!土包子!她在心里罵。她喜歡這種幽靜的環境,在家閑著時,有時獨自也要進茶屋,不約任何人,泡上一杯清茶,帶上一本書,安靜地獨享一個下午。劉慎居然說回房間喝跟在茶屋一樣!中年女人聽了劉慎的托詞,自己去買了百合花,又在街邊買了瓶礦泉水,回到房間,她將礦泉水倒掉一半,把花插進瓶子,放在窗口的小圓桌上。劉慎看著花,不就是一支花嘛,有啥好看的!中年婦女沒吭聲,坐到小圓桌旁,翻開一本未讀完的書。

    中年婦女眼睛落在書上,心里想,一個只務實不務虛的人,活一輩子,眼睛里只有錢只有性,人生有多大樂趣?

    一瓣櫻花悠悠飄下,落在苦楝的電腦上??嚅V骨脫翩I盤,凝視落花。這些花都是務虛者,美麗短暫的務虛者,你能說她沒有意義?幾瓣落花紛紛飄落,有的躺在桌上,有的進了草坪,有的沾在苦楝的衣襟上??嚅P上電腦,看頭頂的櫻花?;涞闹ρ鹃g,陽光從天空瀉下,似流水。流水落花。天空被綠蔭襯得泛綠。

    苦楝在花影下繼續敲擊電腦。

    中年婦女在黑暗中等待,不一會兒,聽到了劉慎的鼾聲。她嘆了口氣,盡力讓自己平心靜氣,盡力讓自己盡快入睡。無濟于事,內心有股焦灼的熱流,使她無法入睡。輾轉反側一陣,她去抓劉慎的手,劉慎將她的手刨開,繼續他的鼾聲。中年婦女想起第一次與劉慎親密,他還是有激情的。一兩次后,劉慎的激情消失,省略了愛撫、親吻。一年半載見一次,他們之間也沒有親吻,彼此都沒有親吻的欲望。如果中年婦女不是上了點兒年紀,以她的審美,是不會和劉慎約會的,年紀大了,凡事將就著,是個能認清自己的女人。次數多了,連約會都寡淡無味。他們之間,可談的話題也不多,待在房間,一個看電視,一個悶頭讀書,夜晚上床,幾分鐘磨合后,各睡各的。沒有話可說。

    9

    下車后,要去一個展覽館,到門口,一群人正往里面走,團體游???!快點兒!劉慎催促慢悠悠的中年婦女。她不明白劉慎為何催促,依然慢悠悠的。劉慎再次催促,快!快點兒!走近,她不耐煩地說,急什么呀!跟他們一起進去,不買門票。原來要逃票!她心里有點兒不痛快。跟隨這個團體游混進去,人家以為他們是一路的,可見劉慎的心眼兒,真是不錯失任何良機??!他怎么就想到了?反應這么快?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這就是差別??!中年婦女覺得這樣混進去,很沒面子,尤其還跟一個不缺錢的男人!看劉慎急得那個樣子,什么也沒說,與他一道跟隨人群混進了博物館??粗鴫Ρ谏系膱D片,中年婦女時不時望一眼劉慎,他倒是坦然,臉上無一絲怯色。中年婦女一路看著,做賊一樣,名不正言不順的,就像他們的偷情,名不正言不順??!

    回去的路上,劉慎無心說話,中年婦女悶悶不樂。想著逃票的事,越想越生氣,越想越覺得丟人,很沒面子。那個偏僻小鎮的展覽館,門票并不貴,二十塊,劉慎抽的煙,可能也不止二十塊,兩個人的門票,合起來四十塊,劉慎也不缺這四十塊,真是精打細算,越有越摳門??!居然帶著我逃票!居然想到了逃票!中年婦女想起劉慎愛在她面前叫苦,說是等有了錢,要買個什么牌子的手機,要買塊什么樣的手表,至少一萬元的。說一個男人用手機看時間,沒有一塊表,是件不體面的事。哦,他還是很看重自己的體面??!中年婦女是個敏感之人,知道劉慎是有意說給她聽的,裝窮叫苦的,有意思嗎?累不?她知道劉慎每年的收入不低,一年買兩三塊一萬塊錢的手表,也買得起,也綽綽有余,何苦???何苦在我面前裝窮叫苦呢!

    進入市區,中年婦女打了聲招呼,沒等劉慎回答,中途下了車。她走到一條僻靜的小街,進了一家茶屋。找窗口坐下,她關掉了手機。茶屋安靜,喝茶的幾個人小聲聊天。她想一個人待著,一個人清靜清靜。坐到黑夜,她出去吃了飯,在街上轉了轉,進賓館開了房間睡覺。她的手機,到第二天早上,一直關著。

    10

    你一個晚上去哪里了?手機也關著,害得我打了一個晚上。

    在外面開了間房,想好好睡一覺,幾晚上都沒有睡好,你的呼嚕聲打雷一樣。

    至少也該說一聲,你又不是小孩兒,這個都不懂?

    手機沒電了,我又記不到號碼,想跟你說聲,沒法。

    你是故意的?

    隨你怎么想。

    劉慎怎么想她的一夜不歸,中年婦女已經不在乎了。她,已經不在乎他對她的看法了。

    你究竟怎么了?進門就沒有好臉色!

    中年婦女沒有吭聲,仍然冷著一張臉,他不知道她為什么生氣?

    女人,真是善變,沒錯,真是善變!唯女人與小人難養,沒錯!

    她一聲不吭,難得搭話,心平氣和地翻開一本書。

    劉慎看她不搭理,坐在窗口抽煙,隨著煙霧憤憤地又噴出一句,不可理喻!

    下午,她開始收拾行李,對劉慎說有事情,要先走一步。從賓館回來,她先去買了車票。夜車。

    劉慎吐著煙霧,走吧走吧,走了也清靜!

    黃昏去車站,她不要劉慎送,一個人拖著行李,打車去了車站。

    11

    這幾天,苦楝帶上筆記本電腦坐在櫻花樹下,未寫一字。樹梢上陽光燦爛,大風一陣又一陣吹過,櫻花摧枯拉朽,走向沒落。前幾天,櫻花還是一瓣一瓣地飄落,現在是整朵整朵往地上掉,草地桌子椅子上,是大朵大朵的落花,一陣清風吹來,苦楝看著花瓣雨淅淅瀝瀝,樹干四周,一片緋紅,走道上也是一片緋紅??嚅诼浠ㄖ?,看花瓣雨自由飛舞。寒潮有了色彩。沒有風,櫻花照樣飄落,已經憔悴、衰敗,風,只不過加快了她的速朽。站在樓上的窗口,苦楝俯瞰櫻花,濃蔭上,不見一朵櫻花,坐在樹下遙望,綠蔭間,還有櫻花殘留,色彩暗淡。年老色衰,就是這樣吧!櫻花剛綻放時,苦楝來到樹下,滿樹艷麗的蓓蕾,開放的幾朵,風華正茂。蓓蕾越來越少,花朵越開越多,褐紫色的嫩葉從花朵間長出來,漸漸地,占了上風;漸漸地,褐紫色的葉子變了顏色,現在是滿樹深綠。生命的過程就是這樣,苦楝并不傷感。綠葉代替紅花,一棵樹的生命就是這樣輪回的,就是這樣在一年又一年的輪回中強大起來的。

    苦楝看著櫻花,櫻花也在看著苦楝。

    一個生命看著另一個生命。

    凝望著樹丫間殘留的櫻花,苦楝想,至少要在最后一朵櫻花飄落時,完成這篇無頭無尾的《細節》。

    12

    中年婦女沒有直接回家。她有的是時間,不急著回去。家里,空洞洞的,在外一個人,回去也是一個人。她去了另一座城市,接著,又去了另一座城市。她從一座城市趕往另一座城市,獨自漂泊、游蕩。這么多年,她的生活都是漂泊的、游蕩的。在家也是漂泊,在外也是漂泊,與劉慎一起的日子,也是漂泊。她在城市間走著,憂郁、落寞、痛苦、茫然像黑夜一樣襲擊她的靈魂。不全是這樣,很多時候,她的心境是平靜的悠然的,日出日落間穿行,憂郁落寞,有時難免像黃昏和黑夜一樣,讓她難以抵擋。

    她沒有收到劉慎任何信息,她也沒有給劉慎任何信息。她和他之間,音訊了無,仿佛從來不認識一樣,一下就成了陌生人。這種情,本來就薄如紙??!她想,要維持,也可以維持的,茍且偷生吧,那些看上去光鮮體面的人,有多少在茍且偷生啊,我為什么就做不到呢?我的眼里真是容不得沙子?太執著?太認真?還有多少人,像我一樣認真??!身邊好些熟悉不熟悉的人,不都是墻頭草嗎?比一塊光潔的石頭還圓滑,活了大半輩子,為什么還執著?還認真?眼里還容不得沙子?這是我的毛病,改不了,一輩子也不可能做個圓滑之人!維持下去也只是維持而已,分手是遲早的事,我們這種情,沒有任何根基。我是個注重細節的人,這也是我的毛病,改不了,細節決定一切!內在外在的差異決定一切!我們愛過嗎?我愛過他嗎?他愛過我嗎?也許……也許……不,沒有,彼此占有罷了,一下淪為陌生人,不再有任何問候,連敷衍裝裝樣子都沒有,不可能有愛情,說明,從來,沒有愛過。

    中年婦女游蕩大街,一路想著,漂泊到了另一條街上。

    街燈亮起,川流不息的喧囂中,暮色里,誰也不知道她是誰。

    13

    一片花瓣落在苦楝的電腦上,她們相互凝視。

    綠肥紅瘦。

    她把我帶回來了。進門時,她用手指梳理頭發,我便從她烏黑的發間滑落地上。我已經知道她是一個什么氣息的女人,我一聞到她身上的氣息,就大致明白她是個什么樣的人。這個每天早上去櫻花樹下寫作的女人,與別的寫作的女人有些不一樣,怎么說呢?有點兒像我們這些花兒,一切隨性,不刻意,該開時就開,該落時就落。我們這些花兒開放凋謝,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鳥兒愿意為我們歌唱,那是鳥兒的事兒,蝴蝶愿意圍著我們蹁躚,那是蝴蝶的事兒,這個女人愿意在我們開放時坐在樹下寫作,是這個女人的事兒。我們從來不去刻意追求不屬于我們的東西,完成一朵花的開放,是我們花兒一生要做好的事兒。這個女人,也像我們花兒一樣,一生要做好的,就是寫作這件事兒。寫作以外的事兒,她好像都不關心,也從來不過問,一年四季,悶頭寫作,安安靜靜寫作。這個女人與好些有著“遠大目標”的“作家”的確不一樣,更接近于我們這些自生自滅的花兒。

    她不知道已經把我帶進了房間,我在鐵門的角落,看著她脫掉深藍的平板膠鞋,換上一雙紅色布拖鞋,進了衛生間。我的身上,還有她頭發的清香。她頭發的味道真好聞,有股檸檬味兒,可能剛洗過。她的一頭短發黝黑濃密,不是人工添加的黑,是自然本色的黑。她的衣著樸素簡單,天天早上拿著電腦出門,我都看見她穿那身棉質的藍碎花休閑裝,穿放在門口的深藍平板膠鞋。老公不在家,她的飲食好像很簡單,常??匆娝艘煌朊鏃l,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吃。更多時候,她是泡一杯清茶,半躺在沙發上讀書,有時讀到深夜,我都睜不開眼睛了,她還在燈下讀。有時,她從夜色散步回來,也看看電視,不是新聞就是戲曲文藝節目,很少見她看電視劇。她喜歡看新聞喜歡聽民歌喜歡昆曲京戲,我也在黑夜跟著她一起聽,我也喜歡上了她喜歡的那些民歌,喜歡上了她愛聽的那些戲曲。她尤其喜歡程派的起伏婉轉,還喜歡老旦的蒼涼高亢。她聽這些京戲時,全神貫注,眼里閃著淚花。不看新聞不看戲曲不聽民歌時,她半躺在沙發上讀書,像我們花兒一樣安靜。如果她不在房間里走動,如果她不要吃喝拉撒,我真的會把她當著我們的同類。

    她是人類中自生自滅的一朵花。幽僻之地的一朵花。不是牡丹玫瑰桃花櫻花。是一朵李花。一朵杏花。一朵桐花。一朵槐花。

    她也常常發呆,獨自坐在幽暗里,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她發呆時,我很想和她聊聊,又怕打擾她。再說,她聽不懂我們的花語,我也怕她發現我存在于她的門角。她老公在家的時間很少。老公在家時,我看見他們很相愛,還看見他們擁抱親吻。她給老公泡茶洗衣煮飯,兩口子有說有笑。黃昏,他們喜歡出去散步,挽著手出門,挽著手回來。老公在家的日子,看電視的時間多些,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吃著水果或干果,有時還一起對飲,喝兩杯自釀的葡萄酒。老公出差,她一個人在家,看不出無聊和落寞,相反,很享受似的??粗歉睆娜萦崎e,怡然自得,就知道她很喜歡獨享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偶爾,她給老公打電話,問問平安,別的人,無事,她很少主動電話。

    像我們花兒一樣安靜。

    這天晚上,她讀著書,電話鈴響了。放下書,她拿起茶幾上的電話。我聽見一個女人朦朦朧朧的聲音。女人不停地說,她一直在聽。她在電話里聽一個女人在黑夜傾訴。女人的聲音始終朦朦朧朧,我聽不清楚她說了些什么,從語氣節奏上判斷,女人已經難以承受,她,需要傾訴。她默默聽著,最后,我聽見她說:會過去的……慢慢就會過去的……生活了這么久,是什么樣的人,你應該對他有所了解……不要總是靠別人取暖……自己為自己取暖……要修煉自己的內心……修煉……精神……修煉到一定境界……會明白的……

     

    季風

    太陽熱辣辣的,走到車站,大汗淋漓,空翠的一張臉,通紅,冒著汗珠兒,來不及擦拭,她去窗口買了張偏僻小鎮的車票。通過安檢口,她撿起“皮帶”上的背包,出大廳,上了她該上的那輛車。長途車搖到城郊的一座小鎮,玻璃窗上出現雨跡,出小鎮不遠,雨跡被風吹干,汽車甩開喧囂,在陰郁的天空下奔跑。一路樓房凌亂,建設中的工地,占據了所有良田,看牌子,大多是外省外市的公司工廠。這條路,空翠多次走過,地震前,是農田,井字形;地震時,是帳篷、板房;地震后,田野成為工地工廠。車里的男男女女,都是從山區出來,辦完事兒急著回家的,同空翠一樣,經歷過大地震。挨著空翠坐的婦人,地震那天正與同村的幾個人走親戚,山路上,大家說說笑笑,劇烈的搖晃結束了她們的笑聲,一個人被飛石砸死,其余幾個受傷。婦人敘述時,臉色和悅,面帶微笑,那場不堪回首的災難,好像已經遠去??沾渫鴭D人,一張勞累的臉,一張忍耐的臉,一張容易滿足的臉。車里的人,都有這樣一張臉??沾?,也有這樣一張臉。沒有結束,可以說,剛剛開始,并不遙遠,也許永遠不會結束??沾浒蜒劬ν断虼巴?,天色越來越陰暗,門窗封閉,感受不到季風的冷熱,搖去晃來的樹,告訴了空翠外面的風有多大。

    雨又開始飄落,滴滴嗒嗒,車里的人聽不到雨聲,如同他們聽不到風聲一樣,雨被風吹落玻璃窗上,跌落時,雨花四濺,眼淚一樣流淌。雨越下越大,雨絲密集。接近A鎮,大家看到的不再是雨絲,是雨簾。雨水打落車身上,噼噼啪啪,大家聽不見,看見玻璃窗上水花流淌,車門邊,一股雨水長流。至A鎮,雨簾又成了雨絲,車上的人都下光了,只留下空翠與兩個中年男人。

    停車的地方是A鎮的十字路口,空翠看著四周,與先前不一樣了,這個山區小鎮,在空翠眼里,既熟悉又陌生。十字路口對面,地震前是一奇石小店,擺滿涪江石和花草,空翠跟著一群弄根雕奇石的從千佛山谷出來過A鎮時,中巴車在店門口停下,車上的男男女女下來,一下將并不寬敞的店子擠得滿滿當當。時間還早,大家慢慢看慢慢品,有人買了花草,有人買了石頭,討價還價??沾滟I下一塊小巧的涪江石,不算貴,石頭中間,一只丹紅的小鳥,她喜歡。車上的人,都是些玩石頭愛石頭的,看見寶貝,都想買下帶走,不愿空手而歸。進千佛山谷,他們收獲了一種叫千佛果的奇形怪狀的樹根,在A鎮,他們又收獲了涪江石??沾渲幌霂б粔K石頭回家,千佛山谷,她跟隨大家,一路看一路聽,兩手空空,她覺得自己收獲頗豐,整條山谷都裝進了她的眼睛,她的內心。后來空翠多次去過千佛山谷,來來去去,汽車都要在A鎮的十字路口停留,坐在車上,空翠就能看見店門口擺放的石頭花草。有時,空翠趁車子停留的片刻,也下車進店,來不及細看,售票員叫喊著上車上車。

    那是災難還沒有發生的日子。

    災難發生的那個月,空翠一個人來過A鎮,她要去千佛山谷,道路堵塞,只能走到A鎮??沾漤斨谉?,在A鎮轉悠。下車時,也是這個十字路口,奇石小店已經不存在,空翠看到的,是座垮塌了半截的危房。她在危房前站立一陣兒后,掏出手機,想給店主打電話,翻遍電話簿,才知道沒有那個人的號碼。汽車摩托三輪人群在十字路口流動,不遠處,有個鹵肉攤??沾渖锨霸儐?,聽見人家對她說:“房子搖垮了,人跑出來了,沒傷著,石頭也搬走了,砸爛幾盆蘭草”??沾洳辉俚胗浤莻€賣石頭的男人,轉身朝山腳的一塊大壩子走去。大壩子離山腳有一段距離,挨A鎮的公路下邊,以前是田野,現在是一片藍色帳篷。站在十字路口,田野上的帳篷進入眼簾,結了傷疤的青山進入眼簾。藍天清澈??沾渥呓豁攷づ?,打聽千佛谷的人,問一個老者,說他就是千佛谷出來的,解放軍背出來的??沾湎蚶险叽蚵犌Х鸸鹊臉湟?,老者嘆口氣,說:死了,飛石砸死的!空翠的心往下沉,眼淚花包在眼眶里。

    “死了?”

    “死了!”

    空翠不相信。

    “咋個死的?”

    “飛石砸死的!”

    “砸死的?”

    “砸死的!”

    過了一陣,空翠問:“他家里人呢?”

    “都出來了,住在帳篷里”

    老者領著空翠去了另一頂帳篷。

    帳篷內,兩個婦人一言不發,神色茫然,她們看見空翠,臉上并無笑容。

    “找了你們好久,只有你哥的電話,又打不通?!笨沾鋵σ粋€年輕的婦人說。

    空翠的眼眶里又是一包淚水,怕被人看見,轉過頭悄悄擦掉。地震后,她一直給樹野打電話,關機關機??沾湎?,一定出事了!她的預感是對的。

    年紀大的婦人,是樹野的母親,看到空翠,流著淚說:“他走了!走了!”老婦人哭泣著。

    老婦人的女兒也哭泣,空翠也跟著哭泣。

    哭了一陣兒,老婦人說:“房子這么大的一坨石頭,人花花都找不到了!找不到了!”老婦人又哭。

    空翠從帳篷出來,她怕坐下去,眼淚會一直流下去。另一片田野上,正在搭建板房??沾渥呓?,與一個正在干活的援建男子說話。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男子對空翠說:“有人偷我們的材料,還是援助的災民?!?/p>

    空翠看著男子,沒吭聲,過一會兒說:“不會吧,是不是弄錯了?”

    “怎么會弄錯?我們堆在外面的材料,被偷走了不少!”

    空翠羞怯,不敢正視男子,仿佛偷材料的是她自己??沾潆x開板房工地,重新上了馬路,朝著茶坪河走去。過橋時,空翠還在想男子的話,“有人偷我們的材料,還是援助的災民”??沾湎M皇钦娴?,她不希望有人干那樣的事兒,聽著男子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她無地自容。轉而又想,什么樣的人都會有。

    車子啟動,雨聲中,過茶坪河,向著一座山麓駛去。記憶里的“奇石小店”被甩在后面,一排又一排新房,從空翠眼前閃過。這些房子都是地震后建造的,美觀大方結實,樹野的家人與千佛谷的人家,都搬遷進了新房,她沒有下車,此地不是她的目的地??沾淇粗接昀锏那嗌搅魉?,一幕幕畫面,在她的記憶里閃現??沾涫菑脑ㄕ呙媲疤映鰜淼?,她害怕面對那個援建者。烈日懸空,四周是明晃晃的陽光,她掏出包里的墨鏡戴上,天空陰涼下來。她沿著馬路朝前走,大橋就在眼前。一條通往千佛谷的路,公路上懸掛著一塊藍色路標:千佛谷29km。這條29公里的山路,地震后,如隔千山萬水,此時,空翠被這29公里隔斷。她孤獨地頂著太陽朝前,打算過橋看看。路邊上,有本鎮農民自己搭建的地震棚,木棒支撐,彩條塑布,一對老夫妻,正在棚里煮午飯??沾渎愤^時,看見老者拿著一塊豬肉蹲在地上洗。他的身下,是一條廢水溝,蒼蠅亂飛。老者洗完肉進棚,將一塊五花肉丟進冒著熱氣的鐵鍋??沾淇粗@一幕,想起“隨遇而安”這四個字,不管怎樣,生活還得繼續。四周高山聳立,高山下是田野,是凌亂的房子,是地震帳篷,是跋山涉水的災民。散落田野上的農舍,殘垣斷壁,一地廢墟。廢墟邊的竹林樹木蔬菜莊稼,青青幽幽,生機勃勃。苞谷開著花,稻葉泛黃,南瓜藤與小徑上的野草瘋長,未種莊稼的荒地上,野草葳蕤。不看揭了皮的青山,不看廢墟不看殘垣斷壁不看大片的地震棚,青翠的田野,仿佛與災難無關。

    幾輛救災機械,間隔著從空翠身邊開過。

    至大橋中心,空翠??繖跅U上,看河水從山谷一路流瀉下來。這條從千佛谷流淌下來的茶坪河,穿越高山峽谷,至安昌鎮,與從北川流下來的蘇包河匯合后叫安昌河。安昌河流淌涪城南山麓,匯入涪江。涪江穿越丘陵,流進嘉陵江,再流進長江。大地上千千萬萬的溪水河流,就是這樣流動著匯聚著成了一條又一條大河??沾鋸陌膊影兑宦飞蟻?,如果不是地震,她可以沿著不同的河流進入千佛谷,再從千佛谷進入樹野的世界。樹野已經被地震埋葬,樹野的世界也被地震埋葬,空翠要面對的,是一個破碎的世界。過完大橋,一壁青山,公路貼著青山。幾塊巨石,橫在路邊。河岸的苞谷地,山石將一些苞谷壓倒。

    空翠走著。寂靜。寂靜。蟬的叫聲響亮。林子里,似乎每一棵樹上,都住滿蟬,它們不停歇地長鳴。森林是它們的大舞臺。兩輛摩托,迎面而來,風一樣飛馳。車屁股后面,擠了三個人,最后一個人的背上,重疊著三只背篼。他們是住進A鎮的災民,他們的家在大山深處。拐過山嘴,是一座小橋,進山谷的公路,沿山腳,分出另一條公路??沾溥^橋,站在公路上,看對岸那條被山體崩裂堵塞的路。有人從泥沙上踩出了一條小徑。綠色植被扒光,山體裸露。遠處,依然是青山綠水。

    天地蒼茫。一路風雨。遠山近水濕漉漉的。過千佛山樓牌,風雨似乎更大,空翠看見玻璃窗外的樹木亂舞,聽見雨聲嘩然。車子貼著山谷,逆河行駛。沿途的青山,傷痕累累;沿途的河流,傷痕累累。青山的傷疤,一塊又一塊映入空翠眼簾,幾年過去,滑坡破壞的植被,還沒有恢復,河床兩岸,堆積著泥石,人工疏通了一條窄窄的河道。河道兩邊的泥沙,像兩道堤岸,黑黑的,很丑陋。清瘦的河水,從丑陋的“堤岸”間流過。泥石流讓美麗的山區河流不堪入目。地震后,空翠多次走過這條路,改變了的河流沒有多少變化,空翠不知道什么時候這河流才能恢復從前的清亮。每次看著暗淡的河流,空翠不禁懷念從前的河流。從前那條河,多么明麗??!

    一把綢布太陽傘,空翠帶上遮太陽的,出門時烈日,走著走著,一路風雨,路途上的變數,空翠未曾料到。風和日麗的天氣,走著走著,狂風暴雨。這場造成重大傷亡重大損失的災難,也是風和日麗下的人們沒有想到的,祖祖輩輩都沒有遇上的大災難。樹野在他風和日麗的日子里沒有想到,空翠同樣沒有想到,就像她的這把遮陽傘,此時只好用來遮擋風雨??沾溆浀玫卣鹉翘焐衔?,也是大風,大風吹亂了樹枝,她行走外面時,遮陽帽幾次被大風吹落。

    車子??拷K點站,空翠看著外面的山雨,撐開太陽傘,走進風雨。這座深山的小鎮,離千佛谷不遠,需步行進去。即便有車,空翠也不想坐,她喜歡這種孤獨的徒步,喜歡在有風有雨的天空下,孤獨地朝著山谷的盡頭走去。小鎮的房子,都是地震后建造的,赭紅板壁,深灰瓦頂。街檐下,有人在吃午飯,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空翠沿街檐走,可以躲避風雨。小鎮的雨,似乎早就在下,昨天還是今早開始下的?云霧繚繞,青山朦朧。畢竟是深山之地,寒氣襲人,空翠下車,一股寒氣讓她戰栗,急忙拿出背包里的披肩包裹上半身。去千佛谷,要穿越小鎮,接近鎮口,空翠轉向左邊的一個口子,上緩坡,這條鄉村公路,貫穿千佛谷。

    寂靜。寂靜。無人。無車。風雨飄搖。公路在山澗上蜿蜒,一邊是山壁,一邊是懸崖。谷底的流水,渾濁,沙礫間淺淺流淌。河床裸露,到處是黑褐的沙礫,地震留下的沙礫。拐過山彎,山澗離公路越來越遠,空翠站立幽靜中,看見一群鴨子散落谷底的水潭,白茫茫一片。倒是放鴨的好地方!鴨司令在哪里?早上放出來?晚上趕回去?深澗里,不會有人為了幾只鴨子費力下河谷,倒是放心。鴨子是不安靜的,空翠想那些鴨子一定“嘎嘎嘎嘎”叫得響亮,她聽不到罷了,公路離山澗,太遠。

    走著走著,山風微弱,山雨微弱。雨傘上“嘩嘩啦啦”的雨聲,已是淅淅瀝瀝。山風清明,空氣清新。山巔至山谷,是濕潤的綠??沾渎劦娇諝饫锲≈G。到處都是綠味。對岸出現幾片竹林,有楠竹斑竹黃竹,每次看到竹林,空翠像是看到了故鄉。她的故鄉,是一個竹的世界,走到哪里都是竹,家家戶戶都有竹林。一只杜鵑啼叫著,飛飛停停,一路跟隨著空翠。一只黑灰色的杜鵑。是樹野嗎?在這無人的深谷一路鳴叫著跟隨我,是不是樹野?杜宇能幻化成鳥?樹野為什么就不能幻化成鳥呢?杜鵑叫著,飛飛停停,時而與冷玉并行,時而落在她的后面,時而飛向前面的樹枝上,空翠走近,它又起飛,棲息在前方的樹枝上鳴叫。

    走到雙生銀杏樹下,空翠離開公路,上了一截被野草覆蓋的水泥路。這截幾米長的緩坡水泥路,以前是多么光潔、寬敞,地震后無人走,路兩邊的野草無人打理,已經看不出是一條路,空翠走過,知道這截路通向上邊的屋子。走完野草覆蓋的水泥路,左拐,是壩子、房子。雙生銀杏長在壩子中央,直插云霄。地震時,對岸山上的飛石亂箭般落過來,銀杏粗壯的枝丫被飛石砸斷。砸斷的樹枝又長出新枝,看不出傷痕。震毀的房子,傷痕累累,不像一棵樹,能夠在時間中自然復原。墻體上乳白色的瓷磚掉落,冰口碗口大,頂上的瓦片,殘存的不多,這是正房,未倒塌,已成危房。正房左側,兩間偏房,已是殘垣斷壁,瓦礫木塊碎石堆積。

    空翠站立銀杏下,站立廢墟前,看到一路人走進寬敞的偏房,面向青山喝茶聊天,她同樹野也在其中。他們避開耳目,悄悄談論著什么。喝完一杯茶,地質隊的何工程師走上講臺,翻開一本書,講授奇石,邊講邊將舉起的書翻開,讓大家看書上的照片??沾渑c樹野停止交談,看書頁上的涪江石。天色陰沉,雨從樹林上飄落,越飄越大。雨聲打在瓦片上,淅淅瀝瀝。屋檐水長流??沾浒研乃挤旁诹松揭吧?,不再注意何工講了些什么。房子四周,是青山是樹林,空翠看屋檐水,看樹枝上滴落的雨水,看遠近濕翠的蒼山,看山巔彌漫的云霧。寧靜的濕潤的世界??沾涑磷砥渲?,眼里心里只有山雨綠樹??沾淇粗?,將眼睛從寬大的窗口轉向一側。房屋背后,靠近山墻的偏房上,炊煙裊裊,一縷縷藍色的炊煙,飄散著爬上碧樹,繚繞山林。她們正在為大家準備午飯呢!空翠看著炊煙,想著灶房里幾個女人在為午飯忙碌。鍋碗瓢盆的生活!我有鍋碗瓢盆的生活,也有別的生活,空翠看著碧樹上的炊煙想,千佛山谷的人,有鍋碗瓢盆的生活,也有別的生活,家家戶戶,收藏奇石雕琢根雕,不是為了賺錢,是愛好,樹野是其中的一個,這座房子的主人也是其中的一個。主人是村主任,因為喜歡奇石根雕,常常請玩奇石根雕的城市人來這里交流,他們拿出自己的根雕作品,請大家觀賞、點評。千佛山谷,出一種叫千佛果的灌木,姿態奇異,枝頭上長滿皺巴巴的拳頭大小的圓形“果子”,天然的根雕藝術品,有人將千佛果雕琢成一樹梅花,很形象。這種灌木生長千佛谷,為谷里的人提供了取之不盡的材料,以前,他們不叫這個名字,隨便叫它麻柳什么的,根雕大師孫泰明看到,取了千佛果這個名字,這種野生的灌木,從此便有了自己的姓名,倒也形象,長在千佛谷,皺巴巴的圓球,似如來佛光潔的額頭。樹野家里,有不少千佛果,有的已經是藝術品,未雕琢的,搞根雕的買回城把它打磨成藝術品。

    雨停,天空出現幾縷陽光,房屋四周亮堂起來,大家去壩子看雙生銀杏,在樹下與銀杏一起留影。碧綠的銀杏伸向蒼穹,枝葉繁茂。深秋,一樹金黃閃爍天宇,該是多么燦爛!空翠對樹野說秋天再來看銀杏?!扒锾?,還早,還要等好幾個月呃!”樹野看著空翠說。

    “各位老師!各位朋友!千佛谷沒有啥子好招待大家的,但是,山青,水秀,空氣好,是天然氧吧,對身體有好處,希望各位老師,各位朋友多進山走走,多為我們傳授根雕技藝,我們隨時歡迎大家!千佛谷沒有啥子好吃的,粗茶淡飯,但是,苞谷酒是我們自家釀的,大家盡情喝,臘肉竹筍是我們自家的,野菜是山上挖的,都是綠色食品,大家不要客氣,換換口味,嘗嘗我們千佛谷的農家味,一杯薄酒,我先進大家一杯!”村主任說完,將杯中酒喝盡。

    大家喝著酒,吃著菜。

    “山里的老臘肉,就是不一樣?!?/p>

    “人家的豬都是喂糧食的,一條要喂一兩年?!?/p>

    “筍子又脆又嫩,好吃,楠竹筍?!?/p>

    “筍子燉臘肉,回去我也燉來吃,我還沒做過這道菜?!?/p>

    “你燉出來沒有人家好吃,肉不一樣?!?/p>

    “走的時候,買幾斤苞谷酒回去?!?/p>

    空翠吃著飯,聽大家你一言我一語。

    男人們端起酒杯,去敬村主任,與空翠坐在一起的樹野,也去敬了一杯??沾錄]去,她不勝酒力,喝了兩口,一臉通紅。

    杯觥交錯。人間煙火。

    空翠再看,眼前是殘垣斷壁,是廢墟,是危樓。壩子里,鋪著一層竹葉,一看就是久無人跡??占???占?。房子的主人早已搬出山谷,難得回來,除了空翠,還有人來看雙生銀杏嗎?來看這座曾經熱鬧又寧靜的房子嗎?

    青山依舊。銀杏依舊。對岸高山,裸露著疤痕??沾洳戎袢~回到路上,繼續上行。逆著山澗,拐過山彎,蹚過澗水,公路消失。

    空翠記得村主任說過,他要修環山公路,要讓家家戶戶通公路,村主任的愿望還未實現,地震將他們的公路摧毀?,F在的公路,是地震后修的,比以前的好,新公路未到雙生銀杏處,沒了??沾渎犞魉?,走在以前的砂石老路上。

    晴一陣兒,雨又飄起來,毛毛細雨。不打傘,也無妨,空翠收了傘,她喜歡細雨飄落身體上的感覺。

    山谷里彎彎曲曲的小徑,已經與流水平行。拐彎、轉角、涉水、上坡,不斷地在流水間穿行,搭了木橋的踩著木橋過,未搭木橋的踩著河石過,空翠進入谷口,一直在往高處走,現在,她離谷口的小鎮,越來越遠,越來越高。她沒有遇上一個人,只有流水飛鳥,那只杜鵑,停留雙生銀杏時,不知飛到哪里去了?離開雙生銀杏,山澗里,杜鵑又出現了,叫著,飛飛停停,前前后后又開始一路跟隨著空翠??沾湎嘈胚@只杜鵑是樹野幻化而成,怕她寂寞,一路陪伴她??沾溟_始與杜鵑說話,杜鵑叫著,像是應答。

    ——你喜歡現在流淌的溪水嗎?肯定不喜歡,給我一樣,不喜歡,我們喜歡的是從前那條清澈、透明的山溪,淺水低流,婉轉溫柔,從前那條溪,多美??!溪水里光潔的河石,多美??!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看流水從我們腳下流過,多美??!游走溪谷,春天看山桃花爛漫,秋天聽落葉吟唱,多美??!這些,所有這些,都消失了!流逝了!現在的溪谷,你也看到了,渾濁,河灘上光潔的河石,全部被沙礫淹沒,河床上堆積的,全是黑色的沙礫,從谷口進來,都是沙礫——山上滑落的沙礫。已經不美了,一點也看不出它曾經的清爽!你和我,都知道這山谷,這條山溪,曾經是多么美麗啊,山溪里大大小小的河石,是多么美麗啊,水從河石上淺淺流過,是多么美麗啊,一切都不似從前了!不似從前了呀!

    杜鵑接連叫了幾聲:——在哪里?在哪里?歸去吧?歸去吧?

    空翠聽懂了,對杜鵑說:——我在這里啊,我在這里!

    空翠與杜鵑,一路說著話,涉著水,爬向溪谷的盡頭。

    峽谷逼仄,山路中斷,一座高聳云天的山峰橫擋空翠眼前,不見盡頭。溪水,從橫臥的山脊瀉下,兩岸大山,鼻子碰鼻子,眼睛對眼睛,跨過窄窄的山澗,是陡峭的高山,從此岸到彼岸,幾分鐘即可完成。樹野家住在山谷的盡頭,千佛谷的盡頭。那是從前,地震后,千佛谷不再有人家。樹野的木板瓦房,坐落在盡頭的一塊山地上,房前屋后,房左屋右,是聳入蒼穹的大山??沾涞谝淮胃愀裢嫫媸囊蝗喝诉M谷,一下就喜歡上了這里的清幽,喜歡上了谷盡頭這座世外桃源般的房子,喜歡上了這里緩慢的時光。樹野在山谷盡頭,獨自搞他的根雕,一間還算寬敞的閣樓里,擺放著他的根雕作品,不少人買走了樹野的千佛果,半成品,他們加工后,能賣好價錢。還有人買走了樹野的幾塊石頭,是他在溪谷撿的??沾涞谝淮我姷綐湟?,覺得他也像塊石頭一樣,寡言,有分量;質樸,不笨拙。樹野對空翠有種難以言說的魅力。樹野帶大家上樓看根雕時,空翠沒有跟著上去,她一個人離開房屋,獨自轉悠。下過一場雨,到處水淋淋的,青翠欲滴,屋門口,淺淺的清澈的流水,潔凈的形狀各異的河石靜臥山澗??沾鋸姆壳稗D悠到屋側,橫臥的大山切斷了去路,一株玉蘭,開著花,花瓣上,滾著雨珠。兩棵山桃花,開在野地上,濕潤燦爛。屋后山坡上,有樹有竹??沾渖钌詈粑?,恨不得將山谷里的清新全部吸進肺腑??沾溆X得,自己走進了遠古,走進了桃花源?;氐轿蓍T口,空翠在壩子邊的石槽里洗了手,樹野自己動手安置了自來水,從溪谷接上來的,擰開水槽上的水龍頭,隨時都有清涼的山泉水??沾溆檬纸恿艘豢?,一股清涼浸入心扉。

    大家從樓上下來,急急忙忙回家,空翠戀戀不舍,跟著大家離開谷底,離開樹野的家。從此,空翠愛上了這條溝,愛上了樹野這座房子,常常獨自來千佛谷,來樹野家住上幾日,她把樹野的家當成了遠離喧囂的農家樂,像一個旅客一樣。漸漸地,空翠與樹野無話不談,他們的生命,有著許多共同之處,空翠覺得自己就是樹野,樹野即是她,一個人似的。想不到尋找了半生,竟然在這山谷深處遇上??沾涞纳?,不再獨孤孤單,樹野的生命,也不再孤獨孤單。

    樹野的妻子,進城打工,與別人好上后,不再回來,離婚后,女兒也被她帶走。樹野像大多數山民一樣,進城打過工,他不適應,不喜歡那種只為掙錢奔命似的日子。樹野對空翠說:“我熬了一年,回來了。那種日子,不是人過的。除了錢,啥也沒有,不是我要過的生活。我還是喜歡在這山谷里過自己的日子,雖然清貧?!?/p>

    空翠對樹野說:“一輩子住在這深谷里,看花開花落,聽流水潺潺,聞鳥鳴樹唱,哪里去尋這樣的日子!”

    樹野山居的日子,沒有繼續下去。

    山風吹拂,山雨落響樹葉,空翠撐開傘,站立廢墟前。

    殘垣斷壁被荒草淹沒,砸死樹野的巨石立在廢墟旁,要永遠駐留了。不知道的人,看不出這里曾經有一座板壁瓦房,有一個遠離城市的人長眠此處。如果不是那塊巨石,空翠也找不準被青草覆蓋的廢墟了,幾年過去,廢墟上草木葳蕤,與大自然連成了整體,看不出曾經的傷痕。一切,都被時間,被野草湮沒??沾淠贸霰嘲锏聂兆?、鹽蛋、鹵肉擺放石頭上,又取出一瓶苞谷釀造的馬槽酒,兩只小巧的青花陶瓷杯??沾涞股暇?,站立石頭前,雨聲中,與樹野一起慢斟慢飲。

    杜鵑飛落一棵山桃花上,長鳴著。山風吹拂。山野寂靜。

    空翠同樹野一起喝著酒,聽風雨里的杜鵑長鳴。

    樹野把空翠徹底拋進了孤獨。

    這一生,在這個世界上,空翠再也找不到樹野這樣的人。她,在人世間,徹底孤獨了!樹野沒有離開這條深谷,沒有離開他的家園,年年春夏,他沿著山谷的流水飛翔??沾涑龉葧r,跟隨她的杜鵑,一路送她到谷口,又吟唱著飛回山谷深處。

    ——去哪里?去哪里?歸去吧!歸去吧!

    空翠在風雨里走著,杜鵑的叫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山水蒼茫。

     

    蟬聲漸漸熄滅

    我要講述的這個故事,主人公是個男性,幾年前去了另一個世界,死于何日何時,大家都不清楚,發現時,他的屋子散發出一股臭味兒,車子直接把他拉到了他該去的地方。從此,人間少了一個叫草英的半百男人。有的人活著,不存在似的,草英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尤其在他生病的年月,仿佛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他沒有朋友,不與任何人交往,進進出出,都是一個人。大院里的人最后看見他那次,據說從醫院化療回來不久,身體消瘦,臉色蠟黃,一看就是個病人。那時他還可以去買個菜什么的,大家看見他一臉病容,不知道他已經病入膏肓,我是其中一個目擊者。那身體,瘦得給一根木棍似的,那臉色,如同泡菜壇里的一塊老酸菜。直到車子把他拉走那一天,大家才知道他哪里也沒去,獨自在屋子里與病魔抗爭,誰也不知道,連他的前妻他的女兒,連他前妻的兄弟姊妹,都不知道。他一個人躲在空空蕩蕩的屋里,承受著病痛,等待死亡慢慢降臨。

    草英化為灰燼后,他的前妻與女兒從加拿大回來,我在大院門口碰見,寒暄幾句。草英的前妻問我:你現在空不?我們找個地方坐坐?明天我和女兒又要回加拿大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草英的前妻下崗,出門闖蕩。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們還沒有坐下來好好說過一次話。未去加拿大前,我在街上碰見過她,每次都是寒暄兩句便各自離去。年輕時,我們住在單身樓,小兩口的房間在我的斜對面,樓道上來來往往,我都要經過他們的房間。她比我大幾歲,當過知青,我們常在一起玩耍。每年春夏,她的丈夫出野外,留下她獨守空房,周末,我們約著一起上街,黃昏一起散步,常去彼此的房間坐坐。她丈夫從野外回來,進進出出她都和丈夫一路。來年春天,她丈夫出野外,我們又相約著一起玩耍。那時,我們都還年輕,尤其是我,剛進地質隊,她也是新婚。那個年代,地質隊還沒有出現下崗人員,我們都有自己的工作,無人失業,收入雖說不高,每月吃飯是不用愁的。小兩口沒有房子沒有積蓄沒有像樣的家具,日子過得其樂融融。她曾經對我說:每次上街,都要招來不少目光。他們的確是那種看上去很般配令人羨慕的伴侶,兩人都有修長勻稱的身材,穿著打扮也不俗,男的濃眉大眼,女的膚色白皙。她很會過日子,心靈手巧,愛干凈愛整潔,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兒都是她做主,會裁衣剪頭。她義務為我們這些單身女子設計發型,有次對我說:我還沒有想到哪種發型更適合你。第三天黃昏,她把我叫進她的小屋,我們一起上了樓頂。余暉里,她剪掉了我的長發。夕陽落山,一頭有型有款的短發披散到我的雙肩上。她說:你很適合披肩發。我看著鏡子里的圓臉,的確比扎馬尾洋氣多了,眉目不但比以前好看,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變化。一個簡單的發型,居然能改變一個人的氣質!這種發型一直到我容顏憔悴,我才改變。她完全可以去做一個理發師,或是做一個裁縫,她有這方面的天賦和興趣,她沒有發展下去,純屬業余愛好。一起在單身樓住了兩年多,單位為解決住房緊張,集資修了一棟一室一廳帶廚房的紅磚簡易房,有資格集資的都是年輕夫婦,她和丈夫搬進集資樓,我們的交往就少了,等到她有了孩子,我們幾乎就不交往了。她做母親那年,我也結婚了,單身樓我住的十二平方米房間是我的新房,一住就是十年。

    我們去安昌河堤,坐在蒼郁的黃桷樹下,喝著綠茶,慢條斯理說著話。

    “上次在馬家巷碰見是哪一年?”

    “記不得了,第二年我就嫁到加拿大去了?!?/p>

    “有五六年了吧?”

    “差不多吧?!?/p>

    “找個老外,合得來吧?”

    “不是老外,移民過去的,妻子死了?!?/p>

    “哦?!?/p>

    “朋友介紹的?!?/p>

    她從包里掏出一個日記本,放到我面前。

    “這是我兄弟在草英房間里找到的,唯一的遺物,你翻翻吧,也許可以給你提供一點兒寫作的素材?!?/p>

    我看著小圓桌上的綠色日記本,記得車子開走那天,大家都躲避著死亡,離那輛車遠遠的,好長一段時間,散步的人都不敢從他窗下走過,經過他門口的人,說門口有股臭味兒。大冬天的,死者的身體像一只死耗子一樣變質,誰也不知道死了多久!前妻和女兒在這座城市生活時,常來看看他,出國時把他交給了兄弟。她兄弟有時也來看看,大多是打電話問問,他獨自在房間里掙扎的那些天,兄弟在外面忙一筆生意,回家,想起好久沒有給他打電話了,打過去,無人接聽。她兄弟想也許睡下了,病人嘛,總是睡得早起得晚。她兄弟也疲憊了,也想早點兒睡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吃罷午飯,又打電話,還是無人接聽。她兄弟想可能睡午覺了,下午接著打,打了無數次都無人接聽,拿著鑰匙上他房間,敲門,無人應,打開房門,一股味道進入她兄弟的鼻腔。草英躺在臥室,地上一攤水。我是從鄰居那里聽到這些的,她兄弟講的。過后,大家看見她兄弟帶著兩個男人來草英的房子打掃衛生,灑過消毒水的屋子,成了空屋。車子來接草英的那天下午,有男人進去幫忙,說是房間里隔了好多海綿,還有音樂,電暖爐亮著,紅彤彤的,說這種病怕冷。大家不明白的是,既然怕冷,為什么不躺在床上,死在地上?有人說可能是痛得難受,從床上滾到了地上,究竟是何原因,猜測而已,可以肯定的是,他這種病人,最后都是痛死的。

    我一邊翻著日記本,一邊同她說著話。

    “病了多年,單位家人都知道他有病,他可以給你兄弟給單位打電話,去醫院,也不至于一個人在家里活活痛死!什么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他就是那樣的人,萬事不求人,誰知道他怎么想的!我給他說過有事找我兄弟,不會不管的。他母親死得早,父親給他找了個繼母,又給他生了個弟弟,靠不上。他有個姐姐在山東老家,來看過他幾次,他不給我兄弟不給單位打電話,也可以給她姐姐打電話,讓她來陪他一程,我們都不知道他已經病成那樣,他不給任何人電話。女兒有時打電話問問,他都說好。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一個人面對死亡,面對病魔,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他一個人孤獨慣了,你也知道,我們合不來!”

    草英是個孤僻、內向的人,少言寡語,這點大家都知道,但他也是個氣宇軒昂的人,外貌與內在差異很大,大家最后看見他那次,盡管瘦得不成人樣,臉色也不像人的臉色,衣著一如既往的整潔,看不出一絲邋遢和破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目光如鋼刀。

    “假如你們不離婚,也許是另一種結果?”

    “也許吧,他人不壞,我們就是性格合不來,不離婚,犧牲的是我,離婚,犧牲的是他,合不來,總得犧牲一個人?!?/p>

    不僅僅是性格不合,他們的追求及想要的生活也不一樣。她是個有上進心的人,而他,似乎對追逐財富沒有多大興趣,一個喜靜,遠離現實,一個緊跟潮流,愛折騰,一路折騰到加拿大。

    分手時,我把已經瀏覽完畢的日記本還給她。

    “準備帶回加拿大嗎?”

    “留給女兒吧,父女一場?!?/p>

    “明天一路平安,回來要聯系,一起坐坐?!?/p>

    “好,我們都要好好的,一晃,都快老了!”

    夜燈下,我看見她一臉滄桑,盡管化了妝。

    我一路走著,想起住單身樓那些日子,那時,我們多么年輕,害怕孤單、寂寞,渴望愛情,渴望有一個心儀的人相伴一生,以為愛情是生命里的唯一。住在單身樓的年輕夫妻,離開單身樓,好幾對都離了,草英他們是最早離婚的一對,一波三折,分分合合,最終分崩離析。

    他們鬧離婚那一陣兒,我還住在單身樓,已經結婚,草英夫婦和我一樣,面臨下崗。我和草英的妻子在隊部工作,有一天,我們和那些出野外的男人一樣,有人通知你過完年不用上班了,成了一個下崗職工,除了一間十二平米的蝸居,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是,草英兩口子沒有了經濟來源,還有個半歲的孩子需要吃喝,窘迫和艱難可想而知,兩口子三天一鬧兩天一吵,從前的恩愛消失得無影無蹤。草英有個朋友,山東老鄉,兩人玩得來,兩口子吵完鬧完,草英就和山東老鄉背著一桿獵槍出門打獵,天黑回家。草英不是那種話多的男人,妻子數落十句,他還一句,就那一句,每次都刺痛妻子的神經。他們的鄰居傳言,孩子哭鬧,草英對妻子說:小蓮,你的女兒哭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草英不想要孩子,這個是可以確定的,他妻子告訴我的,結婚六七年沒有孩子,大院的人在背后說他們生不出來,這話傳到妻子耳朵,吞不下這口氣,不顧草英的反對,生下了女兒,算是堵上了人家的嘴。女兒的降生,沒有給家庭帶來快樂,反而帶來許多麻煩和爭吵,偏偏又遇上下崗,多年的鐵飯碗突然丟失,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他妻子又是個有追求的人,不甘落后,兩個人的人生觀不在一條線上,一個保持原有狀態,一個在時代的洪流里趔趄前行,越走越背道而馳,分道揚鑣是避免不了。我曾經問過他妻子,草英怎么不想要孩子?她說可能和他家庭有關,童年不幸福。一個人的童年決定著一個人的性格和人生走向,草英沒有一個快樂的童年,父親再婚有了別人的兒子,他像是被遺棄,跟著姐姐長大的。

    女兒未出生,草英的妻子擔當著母親的角色。如果她聽了草英的話不要孩子,這種角色有可能不會改變。有的男人一生都需要女人的呵護,有的女人一生都像母親一樣包容照顧一個男人。草英的英朗吸引著每一個女孩兒,他的妻子小蓮就是其中一個。那時草英內招到地質隊,在隊部上班,據說小蓮追求他時,有三四個女孩兒在向他示愛,他選擇了小蓮?;楹蟮纳?,住在單身樓的幾年,我是目睹了的,小兩口的日子令人羨慕,誰也離不開誰,走哪里都是形影不離。草英出野外那些年,小蓮日思夜想,到了秋天數著天日盼望,生個小病,哭著念叨著身邊沒個人管,嘴里不提草英,我看著聽著,知道她想念丈夫了,想得流淚。我這種還未談戀愛的人,難以體驗她的思念。草英回來,小蓮自然就不找別人玩了,散步上街,兩口子都在一起,恩愛得誰都可以相信他們會白頭偕老的。加上小蓮又是那種知道怎么穿戴的女人,每次出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丈夫也打扮得英氣瀟灑。兩口子都是衣架子,尤其草英,一米八的高挑個子,小蓮給他做的西式套裝,穿在他身上英氣逼人。一個內向,一個開朗,他們的性格正好互補。小蓮為草英的生活開啟了一扇門,草英沐浴著家庭的溫馨,不再孤單、寂寞、無依無靠。

    假如小蓮不生孩子,不把愛轉移到孩子身上,假如他們不下崗,像從前一樣每月有一筆工資,也許就那樣過下去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來的都來了,誰也躲不過,住過單身樓的那一撥人,男男女女,拖兒帶女,都下崗了,有的南下打工,再也沒有回過地質隊。小蓮也想去南方掙錢,把剛進幼兒園的孩子交給丈夫,踏進了南下的打工潮。兩年后,小蓮從南方回來,與丈夫協議離婚后,帶著女兒走了。她為草英開啟了一扇門,又親手將那扇門關閉。

    有人惋惜,說草英是個不錯的男人,集資樓下,大家隨手扔在地上的垃圾,無人打掃,草英看不過氣,義務清理,不怕臟不怕臭。草英住在集資樓,每月會和前妻通電話,問問女兒的情況,同女兒說說話。有兩個月,電話打不通,有人傳言小蓮出事了,草英坐火車南下尋找,把母女倆接了回來。小蓮的出租房大白天被盜,掙的一點兒辛苦錢沒啦,好一點兒的衣物都拿走了。一家三口在集資樓住了一年多,小蓮又帶著女兒離開,這次她沒有南下,與女兒住在本城的某個出租屋,她想留下來發展,干自己的事業,聽說與人合伙開了一家公司。

    我在街上碰見小蓮,她不愿與我多說,打個招呼便走。還碰見她和女兒與一個男人同行,可能是他現任丈夫。女兒已經長成個大姑娘,一個高挑的美人。在我們大院也碰見過,回來看她兄弟,一個人,我們也只是招呼一聲,大概她又單身了。在單身樓集資樓熬了多年的一家三口,終于分到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居住面積不到六十平方米,有廚房衛生間,兩間臥室一間客廳,一小間飯廳,在地質隊,算寬敞了。

    我和小蓮住一棟,選房子那天,她工齡長,選在前頭,我看見她面對圖紙,左看右看,前思后想,選了西邊的二樓。鑰匙拿到手,大家忙著裝修,小蓮沒有裝修,她在外面有自己的房子,不會住地質隊的小房子。房子空了幾年,草英住進了那套房子。

    草英離婚后一個人,沒有條件分房子,住進了前妻和女兒的房子。小蓮再次帶著女兒離開他后,他也南下打工了。大院的人說在一個建筑工地開機械,掙了一筆錢。他回來那年,已經查出有病,拉走那天,他一直沒有離開過地質大院,一個人住在前妻的房子里,不同任何人交往。多年前那個一起玩耍打獵的老鄉,一大把年紀找了個省城的大齡姑娘結婚生子,跟著老婆一起過日子,再也沒有出現。草英在地質大院,在這座城市,不再有朋友。

    年年月月獨來獨往,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內心該是多么強大?即便是無奈,也需要強大的內心支撐。臨終前夕,他可以給不在身邊的親人打電話,給小蓮的兄弟打電話,給單位打電話,給鄰居打電話,送他去醫院,痛苦不堪時,還有醫生和護士……他沒有,在自己的屋子里掙扎著結束了自己的一生,誰也不知道。

    假如草英兩口子不下崗,假如小蓮不去南方,假如小蓮像母親一樣一直包容他,假如他不得病,假如……沒有假如,該發生的都要發生,該來的都要來,草英不回避,一個人,孤立無援,面對、接受、承受,哪怕冬天烤著電暖爐躺在冰冷的屋子里,在痛苦中看著死神踏著冰雪,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經過草英的窗口下,夜色里,我忍不住向上望了望,朦朧路燈下,黑洞洞的屋子一片沉寂。小蓮的兄弟已將出租廣告貼出去,也許明天就有人搬進來,漆黑的屋子又會亮起燈火??倳腥诉M來住的,不會永遠空著。就像每日每夜,總會有人離開這個世界,死神迎面而來,看你怎樣面對和接受,草英以他的方式,面對、接受。

    也許是病人的緣故,草英的日記很簡單,三言兩語,從他查出病那天記起,斷斷續續,有的一年才記上一筆,如:2008年5月12日,晴。午睡,地震,房子搖晃,等待死亡;11月25日,陰。河堤漫步兩小時,晚上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漸漸入睡;2009年7月7日,陰,小暑。燥熱,窗外蟬聲如雨;9月27日,陰。蟋蟀的叫聲代替蟬聲,蟬聲什么時候消失的?2000年的日記,也是三言兩語,蟬聲什么時候出現什么時候消失的,作了記載。這一年,草英在關注蟬的生死。像這種記錄花花草草、蟲豸飛鳥的短句寫滿了那本日記的大部分頁面,記錄音樂的短句也不少,中外的古典音樂,琵琶、二胡、古箏、交響樂,記錄最多的是第九交響樂。有的日記是一首簡短的詩歌:一切安靜下來/我開始入睡/那個夏天/異常的郁悶/我的心飛過黑夜/在另一座城市流浪。

    那天在茶園,一邊同小蓮說著話,一邊翻閱著草英的日記,瀏覽中,我對草英近幾年的生活大致有所了解,住進小蓮的房子,他就是個病人。一年四季,年復一年,去河堤和不遠的鄉村游走,聆聽古典音樂,觀察草木枯榮,飛鳥來去,是他這些年的消遣。一個人的時光,孤獨、寂靜地消磨。

    綜合草英的日記,透過文字背后的信息,我將發揮一個作家的想象,還原他生前的一段生活。

    下面是我虛構的與草英有關的敘述。

    草英去看一株杏花,離地質大院不遠,大約兩里地,這一片處于城鄉接合部,有農舍有池塘有田地。這幾年,池塘成了草塘,一年四季干涸,各種野草閑花瘋長,最多的是蓼,茂盛著大半個池塘。旱地和水田,以前種滿莊稼,現在荒著,凈長野草,無人耕種。杏花在黑堰塘農家的西側,一株高大的杏樹,草英在一個早春漫游到這里看見杏花,此后,年年春天都要來花樹下坐坐。草英的屋外,有一株杏樹,一株苦楝,一株香樟,一樓人家栽的,草英從南方工地回來那年,這些樹木還在他家窗下,這些年越長越高,坐在窗口,他也可以看見樹冠,看見小鳥在樹梢上啁啾,看見夏蟬在樹枝間飛鳴。他可以年年春天坐在窗口看杏花,不用去黑堰塘,他覺得黑堰塘的杏花給窗外的這株不一樣,窗外的杏花飛謝,黑堰塘的杏花剛好開放。有次他去早了,看見窗外的杏花一朵一朵綻放,黑堰塘的杏花還是花骨朵,以后,他知道什么時候該去黑堰塘看杏花,年年都不落空。此消彼長,如此來來往往,草英覺得自己經歷了兩次春天,兩株一前一后開放的杏花,是兩個不同的春天,時光似乎延續了??上Щㄆ谶^短,時光的延續是有限的,前前后后十多天,兩株杏花在春風里飛盡,不留一朵紅顏。杏花開得早,敗得快,一如有些人的生命,草英坐在花樹下感嘆,落英繽紛。

    讓草英捉摸不透的是,家門口的杏樹年年開花,從不結果,枝繁葉茂間,找不見一顆杏子,黑堰塘那棵,結的杏子,壓彎了枝條,莫非杏樹也分雌雄?像銀杏一樣?銀杏分雌雄,從來沒聽說過杏子分雌雄!這些年,草英像一個幽人一樣到處轉悠,草木蟲鳥對于他來說是個謎,他在一座荒坡見到的卷子樹,有的結果,有的不結果,深秋,有的樹葉泛紅,有的不紅,與樹齡無關,與大小無關,莫非卷子樹也分雌雄?他想問問鄰居栽的杏樹是不是一棵觀賞樹?只開空花不結果?遇見鄰居,話到嘴邊,每次都沒有開口。公園里的桃樹就是觀賞樹,嫁接的,紅艷艷的花瓣重疊著,紙扎的一樣。鄰居家的杏樹,開的花給黑堰塘那棵一樣,單瓣,不濃不淡,不像嫁接的,開得沸沸揚揚,為什么不結果?這個謎,草英離開那年有了答案。早春,草英立在窗口,日復一日看著杏花開放、零落,有一天,他驚喜地發現青杏掛上枝頭。往年這個時候,杏花落盡,脆嫩的葉子蓬蓬勃勃生長,這次不一樣,有青杏伴隨杏葉一起生長。草英記得一首山西民歌唱的是桃花紅來杏花白,并不準確,要說杏花白,也是粉白,開敗的時候。剛開放的杏花,玫瑰色的花萼包裹著粉紅的花瓣,絢麗如霞,比單色的桃花耐看,開到凋謝,花萼和花瓣開始敗色,也是粉白,不像李花梨花雪白。杏花該凋謝時,一場料峭的春風可以將一樹的杏花吹盡,紛紛揚揚飄落的杏花,落在樹下,也是粉白。那個春天,草英把注意力放在了杏樹上,仿佛在做著一件有意義的事。青杏泛黃,一顆顆掉落地上,無人采摘,無人撿拾。最后一棵杏子落地,一樹枝葉,從來沒有結過杏子一樣。對于草英來說,一棵杏樹,就是他的整個春天,整個世界,光禿禿枝椏上冒出花芽,長出花苞,開放、凋謝,結出青杏,青杏泛黃、零落,他都在關注,關注著一棵杏樹的盛衰、枯榮。這些年,他關注的草木太多,杏花也好桃花也好,到了該凋謝的日子,滿樹繁花,風一吹,便紛紛落地。他曾經坐在一棵梨樹下看花開花敗,雪白的梨花在他頂上盛開,蜂飛蝶舞,開著開著,一樹梨花凋殘,零落成泥。那是一座無人跡的荒坡,坡上的人家搬進了政府安置的集資房,留下空瓦房和樹木,他漫步到梨樹下,連續幾個春天看花開花落,來來往往,從未遇見一個人。如果那棵梨花不枯死,他可能還要繼續去荒坡看梨花。那棵梨花好好的,春天再去,草英見到的是朽木。好好的為什么就死了?草英在朽木旁站了很久,憑吊似的,一棵梨樹,從此消失,再也沒有如雪的梨花開在荒野的空瓦房旁。這些年,他看著花開花落,看著飛花零落成泥,不管什么花,不管它開得再繁盛,凋殘時,都經不住風雨的吹打,一如人的生命!他走過的地方,都是被棄置的荒山野嶺,野徑無人跡,野草閑花,不聲不響,開了敗,敗了開。他枯坐小屋,有時想起自己的游走,真是一條孤寂之旅。一路荒寂,深入他的骨髓。游走時他內心愉悅,不覺得孤單,猛然間,在心中回首游走過的荒山野嶺,那真是荒涼??!

    春天的時光雖短暫,對于草英來說是美好的,夏天就難熬了,烈日炎炎,好在有蟬聲,讓他的蝸居生活不那么苦悶。他記錄了蟬聲響起至消逝的過程。立夏那天,他在廚房煮面條,聽見了蟬聲,一只熊蟬躲在杏樹上,聲聲慢慢叫著,告訴草英夏天來了。他把熱氣騰騰的湯面放在桌上,佇立窗口,望著枝繁葉茂的杏樹,聽了一會兒蟬聲才去吃面。一只蟬的叫聲是孤單的,它孤零零趴在樹上,帶來了另一個節氣,帶來了另一個季節。春天遠去,夏天來了。明年的這一天,草英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聽到蟬聲?吃完面條,那只蟬還在杏樹上慢悠悠叫著,草英又去窗口聽了一會兒,進屋午覺。他在孤零零的蟬聲中入睡,醒來,蟬聲消失。第二天上午,不再是一只蟬獨鳴,叫聲里,草英辨別出窗外的幾棵樹上都有蟬子,此起彼伏的鳴唱,像一條涓涓細流,讓草英的世界不再枯寂。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蟬聲越來越響亮,夏至后,大大小小的樹上都有蟬鳴叫,草英后窗的花架上也有蟬鳴叫。哪來的這么多蟬?年年生生滅滅,它們從哪里來的?一個夏天就是它們的一世,爭分奪秒地叫唱,濃蔭是它們的家,來來去去,居無定所,一棵樹,便可以安置它們的生命。草英愿意相信,地質大院的蟬子,是從山上飛來的,大山是它們的出生地,它們成群結隊,離開大山,遷徙到地質大院,各自找尋一棵樹蔭落腳,開始一生的歌唱。它們是地質大院的過客,來得再多,叫得再響,也是過客,它們的魂魄,最終要回歸大山的。多年前,草英還年輕,與小蓮一起去一座山上游玩,三月天,踏進山麓,他就聽到了響亮的不同于城市的蟬聲。小蓮挽著他的手臂,行走在蟬聲和山溪共鳴的山路上。生長于北方城市的草英,從未聽過如此悠長婉轉的蟬聲,也從未在三月聽過蟬聲,心里想,蟬子先是在寂靜的大山叫響,春天結束,再飛到城市,氣候環境的因素,飛進城市的蟬子,叫聲也變了,不再婉轉。當時他就是這樣固執地認為,回轉時,他和小蓮沿著河流下行,高大的野生楓楊,將河岸連成曲折的濃蔭,濃蔭上,蟬聲悠揚、密集。同那座大山一樣,蟬子躲在高樹上,叫聲響在耳邊,卻尋不見蹤影。草英一路聽著蟬聲,想尋見一只蟬,離開河岸前,一只蟬趴在粗壯的楓楊樹干上鳴叫,草英聽著看著,示意小蓮不要出聲。是一只小小的灰蟬,顏色和個頭給地質大院的不一樣。原來是不一樣的,難怪叫聲也不一樣!草英想起在山麓聽到蟬聲時的胡猜亂想,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正在鳴叫的蟬,真以為是自己想的那樣呢!如果不是三月親耳聽見蟬聲叫響大山,他還一直以為侗族大歌里的《春蟬歌》,是寫歌的人缺乏常識,原來是自己缺乏常識!草英喜愛侗族大歌,聽見這首歌,他總在心里想,春天哪來的蟬聲?春天連蟬的影子都見不著,哪來的蟬聲?多年的迷惑解開,春天不但有蟬聲,漫山遍野都是蟬聲,城市人不知道罷了!回來,草英查了資料,春天叫響大山的蟬是蒙古寒蟬,夏天叫響城市的蟬是熊蟬。城市空氣污濁,人多車多廢氣多垃圾多,蒙古寒蟬不會在春天飛進城市,也不會飛進屬于城市的地質大院,寒蟬喜愛清新潔凈的空氣,它們,屬于大山。熊蟬對空氣不像寒蟬那么挑剔,它們隨遇而安,有樹木有濃蔭就可以棲息、鳴叫。草英認為自己是一只隨遇而安的熊蟬!讓草英不理解的是,寒蟬體積小巧,發出的叫聲比熊蟬響亮、悠遠、婉轉,像是在藍天白云上歌唱。拇指般大小的寒蟬,哪來那么大的力量?

    這些年,草英難得追憶往事,他和小蓮的愛情、婚姻,如風一般消逝,蟬的叫聲猛然間勾起了他的往事,勾起多年前的青春印記,那個春天他和小蓮一起在山野聽過的悠遠的蟬聲,那些體積小巧的蒙古寒蟬,如他和小蓮的愛情、婚姻,不復存在。它們短暫的生命,早已化為風化為雨化為云,山野的春天,年年有蟬聲唱響,沒有一只是頭年春天留下的。

    立夏過罷夏至,小暑大暑處暑接踵而來,晝長夜短,蟬聲一天比一天密集。草英待在屋子里,前后窗口使他與世界與自然保持著聯系。小暑一到,蟬子多起來,蟬聲嘹亮,房間里隨處走動,耳朵里都是蟬聲。三伏天,蟬聲更加嘹亮、密集,如大江大河般洶涌著灌進他的耳朵。蟬在炎熱里的大合唱,草英從來不覺得吵鬧。雨天,蟬聲靜默,草英反而不習慣,沒有蟬聲的夏日,草英認為無趣又寂寞,就像沒有鳥聲的春天,沒有蟋蟀的秋天,是無趣的寂寞的。三伏天的蟬聲,從早叫到晚,有的蟬子晚上也不停歇,夜半還在鳴叫。草英知道,蟬的日子不多了,它們夜以繼日,爭分奪秒地宣示著自己的存在。有天他走近窗口,看見一群蟬子繞杏樹亂飛,這種現象少見,他想起古人的兩句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蟬也有無枝可棲的時候?蟬的上邊,一群紅蜻蜓,繞樹冠飛舞。蟬和蜻蜓,以樹為中心,隔著綠枝,一上一下,亂飛亂舞。他不了解昆蟲的世界,不明白它們為什么要匯聚一棵樹上?同在一棵樹上,彼此卻是分離的、獨立的,蟬不會飛進蜻蜓的群落,蜻蜓也不會撞進蟬的家門,各自保持著距離。倒是那棵杏樹,因它們而豐富。這些年,有多少鳥兒多少蟬子多少蝴蝶多少蜻蜓停留杏樹上,草英未做記錄,他在杏樹上見過的叫得出名字的鳥兒,有白頭翁斑鳩畫眉麻雀山雀烏鶇鷚鳥鵲鴝八哥鶯,杏子成熟那年,這些鳥兒來來去去,立在枝頭啄食。草英不用出門,去窗口,通過一棵杏樹,就可以瞭望自然。這些鳥兒在地質大院飛來飛去,房前屋后的樹木都是它們的棲息地。安身立命的地方,比人類簡單得多!

    白露這天,大雨滂沱,吃罷午飯,雨停,草英去窗口,望見天上飄著幾朵白云,陰暗的天空明亮起來。身體的緣故,整個夏天他去的地方是地質大院的菜市,飲食簡單,買一次可以吃三五天。草英望著窗外青翠欲滴的樹木,想去河堤走走,那是他常去的地方,尤其春天,他喜歡看河岸的柳色,喜歡看白頭翁佇立柳梢啄食柳芽。去河堤應該沒問題,他對自己說,換了衣裳出地質大院。河堤離地質大院不算遠,隔著兩條街口一個小區。上了河堤,草英逆水而行。河岸濕潤,柳樹滴著雨水。走著走著,他看見一只蟬躺在路上,濕漉漉的身子無法飛行。他撿起,攤在手心,蟬蠕動著,并不起飛。草英知道這只蟬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沒有力量扇動翅翼??粗中睦锶鋭拥南s,草英希望它飛起來,飛到一棵樹上結束生命。蟬蠕動著,無力起飛。草英將蟬放在一棵柳樹上,希望它憩息后,還能飛翔。一路向前,草英越走越累,還是慢悠悠走到了那片有小蘆葦的河灘。一路都有蟬躺在地上,無聲無息。它們還活著,無力飛翔,無力鳴叫,附在樹枝上的力量都已用盡,掉落地上,等待生命結束。草英坐在河堤的石欄前,面向流水,心里升起悲哀。他想起三伏天,蟬聲如火焰般熾烈,幾場秋雨,蟬聲漸漸熄滅。

    最后一只蟬聲熄滅的時候,草英不能出門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捱過了地獄般的日子,他的日記只簡單地記錄了最后一只蟬聲的孤單,記錄了他傾聽第九交響樂的無眠的黑夜,我再一次發揮一個作家的想象,透過日記背后的信息,讓讀者了解他最后的歲月。

    處暑一過,蟬聲零零星星叫著,蟲豸的叫聲響起,大白天,草英枯坐窗下,也能聽到蟲鳴,它們躲在草叢石頭縫里,晝夜吟唱。聽著微弱的蟲聲,草英想起三伏天,蟬聲喧嘩,大江大河般浩蕩,現在寂靜了,留在樹上的蟬,東一聲西一聲叫著,到仲秋,留下一只蟬,秋風里,有一聲無一聲地叫著。蒼白、無力。草英想起立夏那天聽到的第一聲蟬鳴,秋風里的這只蟬,是不是那只叫響夏天的蟬?那只蟬恐怕早就熄滅了,等不到秋天!過了兩天,草英的房前屋后一片靜寂,蟲聲代替了蟬聲。最后一只蟬熄滅!草英站立窗口,望著那棵杏樹發呆。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躺的時間比坐的時間多,飲食無味,樓下過往的人穿件秋衣,他穿上防寒服還冷。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將漸漸熄滅,捱不過冬天,沒有什么可留念的,遺憾的是看不見杏花,聽不見蟬聲了。也許,那邊也有杏花,也有蟬聲,草英想

    杏樹落光葉子的那天,草英從床上起來,支撐著去了窗邊,看了看地上的枯葉,又回到床上。

    上床前,他打開電腦,找到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點擊了重播??嗤粗?,他反反復復聽著第九,跟隨音樂一遍又一遍從地獄走進天堂。他聽著第九,痛得從床上滾到地上,手機就在他的羽絨衣兜里,他沒打電話。房間里再次響起海洋般的大合唱時,草英躺在冰冷的地上,安靜下來。他跟隨歌聲從地獄來到天堂,進入恢宏的殿宇,那是他一生從未見過的,金光燦爛。

    他在金色的殿宇漫游,聽見蟬聲從天宇傳來。

    一只蟬的獨唱,從天宇傳來。他停下來,蟬聲高遠,若有若無,漸漸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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