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3年第3期|陳占敏:老洞子

陳占敏,1952年生,山東招遠人。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沉鐘》《紅暈》《淘金歲月》《九曲回腸》以及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評論等800余萬字,并出版譯作長篇小說《德伯家的苔絲》《還鄉》《無名的裘德》等。
1
太陽冒紅的時候,于長河看見大美從黑財神的屋子里走出來。早晨的微風把大美的襖襟一掀,于長河看見了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子里面穿了紅色的毛衣。微風掀了那么一掀不再掀了,可是那紅色的毛衣仍然在天藍色士林布褂子下面露出了一溜紅,比原來的一溜白鮮亮多了,艷麗多了。大美低了頭從黑財神的屋子里一頭撞出來,抬眼看見了于長河,臉上原本就有的紅潮更濃重了許多。于長河急急地叫了一聲:“大美?!?/p>
大美的眼睛又抬了一下,迅疾又垂下去,脖領里也露出了一圈紅。
于長河什么都明白了。隨后,他看見黑財神瘦瓜瓜的黑臉帶著那顆大號的金牙在窗口閃了一下,黑財神的臉上似乎掛了一種意味深長的笑,但于長河沒有看清楚,他改變了要跨進屋門的決定,把那道門檻狠狠地踢了一腳,轉過身子走了。
大美的背影就在于長河的眼前晃動,一直晃進工房子里去了,看不見了??墒悄桥拥难硐旅娴囊涣锛t,卻一直閃亮著,漸漸地化成一團火苗在于長河的眼前燒起來,一直燒出了天邊的一抹酥紅,大美的一抹酥胸。
那是黃昏。大美躺在中流河邊的蘆葦叢里。被于長河的大腳踐踏的蘆葦十分柔軟而且帶了彈性。秋天的蘆葦消失了過多的水分,增加了可愛的溫暖。蘆花飄白,有幾片綴在大美烏黑油亮的頭發上了。大美的俏臉潮紅,眼睛里火苗子呼呼地燃燒,尖銳的呻喚表明著她初次被愛的痛楚,愉快的吟哼卻顯示著她正是一顆熟透了的桃子汁水飽滿,而那大幅度扭動壓得蘆葦“咯咯吱吱”作響的身子則表述著她天性中的無拘無束。晚霞焚燒,蘆葦叢焚燒,于長河把大火燒到極旺以后身子一滾,躺到蘆葦上去了。疲極的漢子不甘心地伸出手來在大美的胸脯上又摸了一把,大美白嫩的胸脯被粗糙的大手銼了一片紅潤,許久才消失了。
中流河水在身邊汩汩流淌。大美爬起來拂了一下頭發,慢騰騰地穿衣服,于長河這時候才發現,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子底下露出的一溜好看的白邊不是小褂,而是釘上去的一溜白布。
“我以為你里面穿著白小褂呢?!庇陂L河在暮靄升起的蘆葦叢中微笑一下,閃了閃牙齒的光。
大美把扣子系好,也微笑了一下,說:“哪能穿得起白小褂呀,都是釘著一溜白布的?!?/p>
于長河的眼前就走過了一隊工房子里的女工,全都是天藍色士林布褂子,衣襟底下露出韭菜葉寬的一溜白邊,那仿佛是無垠藍天拉起的一溜白云,那是水線,要下雨的。
“浪得出水!”于長河把工房子里的女工全都罵了一句。
“有什么法子?”大美說,神情有幾分凄然。話的意思其實十分含糊,不知道是穿不起白小褂沒有別的辦法才釘了一溜白布,還是有別的什么無可奈何。
于長河卻說:“我叫你穿上白小褂!”
于長河說著掀起大美的衣襟,不等大美明白什么,哧哧地把那一溜白布撕下了。然后他們一起向北走,一個村頭的狗“汪汪”地咬起來了,于長河才停下,看大美走進狗咬聲里,自己轉回身再向南,走進他的村子。
兩天以后,大美就穿上了白小褂。天藍色士林布衣襟底下依然露著韭菜葉寬的一溜白邊,和女工一起抱了磨棍推大磨的時候,卷起半截衣袖,天藍雪白重疊交接的衣袖下面,腴白的胳膊十分打眼。
中流河邊的蘆葦葉子更黃,蘆花更白。秋風已經涼了。晚霞焚燒時脫了衣服在蘆葦叢里滾動的一對男女身子更熱,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噴吐著熱氣,呼叫著抒發熱辣辣的痛苦。痛苦難耐的時候女人哽哽咽咽,喉間好似堵了什么東西,粗蠻的男人熱切切地催問半天撞擊半天,女人才說:“和酒盅兒,你也這樣?”說著,眼角上已經淚花閃閃了。
“酒盅兒是酒盅兒,你是你?!?/p>
“反正都是女人?!?/p>
“女人和女人不一樣?!?/p>
“一樣的,該有的都有?!?/p>
“酒盅兒和你就不一樣,酒盅兒是大伙的,你是我自己的?!?/p>
聽了這話,女人激動得渾身發抖,無論于長河怎樣用力也止不了那顫抖,沒有辦法,就仰著臉咬住了厚實實硬邦邦肩膀上的一塊肉。被咬的忍住了不喊。完了以后,才發現那玲瓏的牙齒印里要洇出血來了。
“我和酒盅兒,哪個……好?”
“這還用說?”
“那你還去?”
“不去了,早就不去了,有了你就不去了?!?/p>
這是實話,自從有了蘆葦叢里的大美,于長河就再也沒有到開著一個黃酒館的女人那里去。那女人的名字已經被人忘記,卻只被叫做了酒盅兒。這外號起得有些奇怪,不知道是因為那粉臉上的一對酒窩,還是因為擺在柜臺上的那一溜誰投上錢就可以拿起來使用的酒盅兒……
可是這一夜,于長河又到酒盅兒那里去了。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子下面的紅毛衣一直像一團火燒著他,他的燥熱和憤怒都叫他沒有辦法安頓他自己。
2
這一帶的金洞子全都起了一些十分奇怪的名字:“女婿洞子”“老驢洞子”“雞腚眼”“小憋氣”……每一個名字都有一段故事,令人遐想?!芭龆醋印庇幸粋€礦主當大工把頭的女婿死在里頭;“老驢洞子”最初的礦主殺了一頭老驢祭山神,結果賠光了家產,連門簾鉤都叫工人解走了;“雞腚眼”出過雞血紅礦石,讓礦主發了大財,抽起了大煙;“小憋氣”順不出炮煙去,工人下去憋氣,屙黑屎……
黑財神要了這口“女婿洞子”做金子的時候,這洞子正做到了熊時候。叫行的時候只有三個人交簽,黑財神的簽上寫的數目最小。眼看著洞子要被別人弄去的時候,黑財神的黑臉脹得發紫,他大瞪著眼睛看上頭來的人。上頭的人就問:“口訴不口訴?”
黑財神趕緊說:“口訴?!?/p>
上頭的人問:“口訴多少?”
黑財神說:“再加一付子?!?/p>
“女婿洞子”就被黑財神要下了。那時候黑財神不叫黑財神,他叫孫進財,是一個黑瘦的漢子。那時候誰都覺得瘦巴巴的黑漢子是拿了家產打水漂?!霸偌由弦桓蹲印?,意思就是他在這兩個月的一個票期里要比別人向上頭多繳納一斤金子!
“你得給我當把頭?!边@一天要下了“女婿洞子”的黑漢子對于長河說。
“你說什么?”于長河問。
“我說我干洞子,得你給我當大工把頭?!焙跐h子說,瞅著于長河血色充沛的臉,自己的黑臉上布滿愁云,干金洞子,他心中沒有底。
“你是說,你當掌柜的,我給你當伙計?”
“什么掌柜伙計的,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擎頭把洞子要下了,你給我領著干,洞子里面就靠你了?!焙跐h子說著,臉上浮出一絲乞求的笑容。
“我不干?!庇陂L河說。
“為什么?”
“我不愿意侍候你?!?/p>
黑漢子有些急了?!拔也幻靼?,你能在別人的洞子里當大工,為什么不能給我當把頭?”
“別人是別人,你是你?!?/p>
“就因為我是你舅舅?”
“屁!”
說舅舅是屁完全是污蔑;這位舅舅不是母親的親兄弟倒是事實。老姑表親,傳了幾代,便傳成舅舅外甥的關系了。那時候于長河長得還夠不著大騾子的屁股,跟著父親叔叔們去給老姑姑拜年,就坐在大騾子屁股上,在后面抱了大人的腰,大騾子脖子底下的鈴鐺鋼啷啷搖響,搖過一整條河沿上結了冰花的中流河,一直搖到河的源頭上去,在一個很氣派的大門樓外邊下了大騾子,在拴馬石上系了韁繩,進屋里齊刷刷咕咚咚跪下。給端坐在炕上的白發老太太磕了頭起來,于長河就被一個“小黑人”領到街上去了。
“給我磕頭!”大街中間,跟前圍的孩子多起來的時候,“小黑人”喝令于長河。
“給你磕頭干什么?”于長河說。
“你得叫我舅舅?!?/p>
“屁!”于長河罵一聲,轉身就走。
“抓住他!”“小黑人”命令圍觀的那群小人兒。
于長河就被擋住了,抱住了。不知哪一個在他腿彎上踢了一腳,他“撲通”一聲跪倒了?!靶『谌恕惫笮?,一群小人兒齊聲大笑。
哈哈的笑聲把耳朵灌滿把腦袋脹大了的于長河呼地爬起來,小豹子一樣撲上去,揮起拳頭狠狠地捶在“小黑人”的臉上,“小黑人”的鼻子里立刻流出血來……
“我給你雙倍工錢?!遍L成了大人的“小黑人”并沒有記起當年流進嘴里的鼻血腥咸的滋味,他掛念于長河錘子頭的功夫,更記著“是火熱于炕,是親三分向”的古語,仍可憐巴巴地求著于長河。
于長河沉吟著。
黑漢子瞅著他。
“行,洞子里得聽我的?!庇陂L河終于說。
“那當然,你是大工把頭嘛。再說,我也下不了洞子?!?/p>
于長河看一眼他那瘦巴巴的身架,嘴角浮起了嘲蔑的笑容。
黑漢子開始干女婿洞子。女婿洞子開始出紅水。紅是雞血紅。雞血般紅色的水從洞子里頭滲出來,從石頭縫里冒出來,被水泵一節倒一節“吱嘎吱嘎”地拉到地面上,把一條山溝染紅了。
“發了!黑漢子發了!”都這么驚嘆著,傳揚著。洞子上的大工小工連同山下村里的人都明白,出雞血般紅色的水,也就出了雞血紅礦石,這是一種軟礦石,富礦石,一個葫蘆頭窩跟著一個葫蘆頭窩。
“黑財神!”不知道是誰最先用這三個字稱呼那個黑漢子的,立刻,它便代替了黑漢子本來的名字,雖然“孫進財”的名字被金子氣熏得一點兒也不比外號差。
這一天,女婿洞子口上擺了一個大鐵盆,盛了清水,一條漢子守在旁邊。
“把襪子鞋脫下來洗洗再走?!笔刂箬F盆的漢子招呼著從洞子里爬上來的大工小工。
工人們立刻明白了這是為什么。這些日子里,有大膽的工人在上洞子之前,就在雞血紅礦石里使勁用腳碾,脫了鞋用襪子底碾,回家以后洗襪子洗鞋,把洗下的水在泥碗里搖晃,用清水淘洗,最后,就在碗底出現了黃色的面面,那就是金子,這個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
“黑財神是發現了?!惫と藗冊谛睦镞@么說著,一個跟一個走到大鐵盆跟前,脫了襪子鞋,洗了,再穿上,走開。
上來了于長河。他看一眼大鐵盆,瞥一眼守在旁邊的大漢,拐出人群,徑自走了。
“你要是再把個大鐵盆擱在洞子口上,我就不干了?!庇陂L河找到黑財神說。
“礦石這么好,工人耍心眼,用鞋底偷?!焙谪斏裾f。
“他們穿著鞋下洞子,你想著不讓他們沾礦石嗎?”
“沾了那就得洗下來?!?/p>
“天天下洞子上洞子,天天洗鞋洗襪子,你叫他們整天穿著濕襪子濕鞋干活?”
“回家以后再換下來嘛?!?/p>
“你以為工人都像你發了這么大的財?”
“那你說怎么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偷吧?”
“你給他們每人買一雙鞋吧,下洞子穿上你的鞋,上洞子的時候再換上自己的鞋?!?/p>
黑財神照辦了,大工小工,一人一雙膠鞋。他把賬算得很對,膠鞋比金子便宜。
于長河不穿黑財神的膠鞋。于長河穿著自己的鞋下洞子,上洞子。他也不在洞子口上洗鞋洗襪子,那里也不再擺放盛了清水的大鐵盆。大鐵盆擺在黑財神的屋子外頭,是于長河擺的,盛了清水。于長河把衣服脫掉,放到窗臺上,只穿著一條褲衩,“嘩啦嘩啦”地洗身子。他把他的胸脯用力搓擦,一直搓擦得脹滿了血色。他用大巴掌“呱呱”地拍打胸脯,拍打臂膀,嘲蔑地看一眼屋子里坐在椅子上穿了黑夾襖抱了肩的瘦巴巴的黑漢子,端起大鐵盆,“嘩”地把水潑掉。
這時候有一雙水亮亮的眼睛便癡癡地瞅著于長河充滿血色的胸脯結結實實的臂膀,擁有這雙眼睛的是個姑娘,在黑財神的工房子里推大磨。
這個姑娘叫大美。
3
大美天藍色士林褂底下穿著大紅毛衣滿臉紅潮從黑財神的屋子里走出來以后,黑財神的黑臉上滿帶著笑容,把于長河叫到他那屋子里去過一次,他把一個紙包往于長河跟前一推,說:“拿著吧?!?/p>
于長河看了看那個紙包,說:“什么意思?”
黑財神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p>
于長河把紙包推回去,說:“你是掌柜,我是把頭,用不著;反過來,你是我,我是你,我也會這么做的?!?/p>
黑財神臉上的笑容變得僵滯了,說:“為一個女人,我們不值得鬧翻的,工房子里女工有的是?!?/p>
于長河哼一聲,說:“說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一樣是真的,我給的是白小褂,你給的是紅毛衣!”他站起來,扔下一句:“我下洞子了?!?/p>
黑財神臉上的陰暗被丟在后頭了,于長河的眼前是洞子里沉甸甸濕漉漉的黑暗。燈壺子挑起一團火苗只照著一個角落,紅色燈頭上挑起的一大股黑煙在洞壁上繚繞著,舔舐著,久久不肯散去。每一節轤轆臺上都閑著轤轆,小工們正“吱吱嘎嘎”地按著水泵拉水。掌子面上“叮叮當當”的錘聲聽上去十分沉悶,像被潮氣浸透了。下到最深的掌子面上以后,于長河對正在打錘的人說:“歇歇!”
打錘的人轉過一張麻子臉,停了錘,說:“才他媽打了二指深呢?!?/p>
“歇歇!”于長河說。
就坐下了,坐著錘把。
抽了一陣子煙。
于長河忿忿地吐煙,瞅著燈頭上冒煙的燈壺子發狠,突然抬起一腳,把燈壺子踢翻了。洞子里黑成一團。
“發瘋啦?”麻子臉說了一聲。
于長河說:“要油!”
麻子臉不喊“要油”,罵了一聲。
于長河向著另一個黑黑的人影說:“往上喊,要油!”
另一個黑影就弓著腰往外走,抻了脖子往上喊:“要油——”
喊聲在黑沉沉濕漉漉的洞子里震響,一節一節喊上去,洞子就被這喊聲灌滿了。
這一天于長河看著挑了油桶走進屋子的小興,對黑財神說:“加個人挑油吧?!?/p>
黑財神說:“這幾天用油又多了,都叫他們喝啦?”
于長河說:“又不光是花生油,兌了洋油的你能喝?”
黑財神臉上完全沒有了笑容,牙齒咬出了腮上黑黑的肉棱子,不轉睛地看著于長河。那時候,也就是于長河把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子底下的一溜白布撕去的時候,黑財神對于長河說:
“用油太多了?!?/p>
于長河的眉頭皺了一下,咬了咬牙,說:“兌上點洋油吧?!庇谑?,半大小子的小興就改了每天在工棚子里拉風匣侍候大工燒釬子的活,每天挑一對油桶下山,向東,在蘆葦叢中的小道上穿行,去那個每到傍晚總有一群狗在村頭吠叫的村子里挑洋油。那個村子叫東村,是中流河兩岸最大的村子。大美的家就在那個村子里。
洞子里用油立時少了下來。黑財神問于長河這是為什么,于長河說:“你不用管了?!?/p>
兌了洋油的油桶一天中幾次被喊下洞子里。黑財神在洞子口轉悠,不知所措。于長河說:“下去看看吧?!焙谪斏窨纯春谟挠牡亩醋?,腿肚子抽筋。于長河嘴角的一絲笑容里挑著嘲蔑。
“別兌洋油了?!庇陂L河這么說。
黑財神依了這個大工把頭。
洞子里的燈壺子全部被花生油刷凈,又灌滿花生油。炮眼打到一半,于長河叫麻子臉停下,說:“炸干糧吧?!?/p>
三只燈壺子就并在了一起,三個燈頭的火苗一齊燎著舔著一柄鐵鍬,鐵鍬里倒了花生油,一會兒被燒得滋啦響了。一只只粗黑的大手把餅子掰成四方塊子,丟進燒開的油里。洞子里立時充滿了油炸餅子的香味,也夾帶著微微的一縷怪味。幾乎是所有的掌子面上,這時候都在做著這種活兒。
“也不知黑財神搗什么鬼!一會兒兌洋油,一會兒又不兌了?!甭樽幽樥f。
于長河不說什么,看著三只燈壺子燒烤的鐵锨發狠。燈壺子的火苗越來越旺,越來越紅,如一團燦燦躍動的血,一團不肯安分的熱熱的血,燃燒的血。
4
一節轤轆臺上一臺水泵“吱吱嘎嘎”地拉水。拉上的水注進水桶里,上一節水泵的龍頭就放在這水桶里,接著往上拉,一直從十八節轤轆的洞底拉到地面上去。小工按著水泵拉水的時候大工蹲在轤轆臺上休息,哪一節水泵拉得慢了,水溢出了水桶,就“嘩啦嘩啦”地倒灌下去,下面的小工便扯了嗓子祖宗八代地罵。于長河第一次到洞子上來吃這碗飯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親娘馱在背上讓給了下節轤轆臺上的小工,讓那張破嘴大罵半天。于長河氣得嗓子眼冒煙,拼了命壓著手中的鐵把子,想解救他那被侮辱的母親,可是只覺得手中的鐵把子一按一撅,頂得他手脖子和肩膀麻辣辣地酸痛,從他的水管注進水桶里的水流卻像小姑娘尿尿,滴滴啦啦,上節水泵的龍頭在“咕嘎咕嘎”地喘氣抽空。他身上冒汗,只有拼了命地壓,忍受著下面上來的辱罵。
“你摘下水泵把來,悄悄下去,先給他一把子,再摸摸龍頭底下?!鞭_轆臺上休息的大工走過來,對他說。燈壺子的紅光里,于長河看出那人的臉不光滑。
于長河遲疑著。
“下去吧,要不你使了瞎勁還得把祖宗賠上?!蹦侨苏f,不光滑的臉上每個坑坑里似乎都藏了心機。
于長河摘下了水泵把,悄悄地下去了。罵他的小工正停了自己的水泵,仰著臉朝上罵,水桶里的水滿滿的,“嘩嘩”地往下倒,有罵聲從下面傳上來。于長河摸到了那小子的屁股后頭,擎起了水泵把。他一時沒有多少把握,遲疑了一霎,但那小子辱罵的言詞把他胸中的怒火激得更高,他對準了那個屁股,抽了下去。在那小子“哎喲”一聲捂著屁股蹲下去的時候,于長河把手伸進水桶里,摸出了水龍頭底下橫擋著的一塊木板。他擎著木板緊逼那小子,那小子求饒了。他把濕漉漉的木板摔下,爬上他的轤轆臺,向那張朝著他微笑的麻子臉回報感激的微笑。
麻子臉姓姚,和大美是一個村的人。于長河用水泵拉水用轤轆挽砂子上毛石的時候,麻子臉就靜靜地蹲在旁邊抽煙。不管于長河怎樣冒汗,麻子臉也不伸手幫忙。不光是麻子臉,所有的大工都是這樣。在洞子里大工是爺爺,小工是孫子。小工干活的時候大工歇著,大工干活的時候小工得侍候著,要油要炮要釬子拉炮錘,一時侍候不上就得挨罵。小工罵小工,小工可以想法子治治那張臟嘴,大工罵小工,小工得悄悄聽著,你要是不愿意侍候,離開這個洞子,到別的洞子也是這個規矩。洞子里有洞子的規矩,連話都是別一種說法。水桶不叫水桶,叫“威大樂”,鐵锨不叫鐵锨,叫“鍬”,要藥不叫要藥,叫“要炮”,幾個炮幾個墊炮,炮帶芯子,墊炮不帶,說錯了聽錯了都算壞了規矩,都得準備讓父母祖宗受辱。這一天于長河對麻子臉說:
“姚師傅,你得教我打錘?!?/p>
麻子臉不語,并不比于長河年長多少,卻擺出了一種上了年紀的模樣。
“我跟你學打錘?!?/p>
麻子臉仍不說什么。
于長河抓過炮錘,晃開膀子掄圓了,朝著掌子面上狠狠地砸去。錘頭落處,裂開了一片亂紋,留下了深深一個白窩,頭頂上紛紛落下石渣來。
麻子臉點了下頭,拿起燈壺子,把燈苗對準了巖壁,舔出一個圓圓的黑點,說:“砸吧?!?/p>
巖壁上的黑點幾錘就砸沒了。麻子臉變換著方位,在掌子面上燎出一個個黑點,于長河不得不變換著架勢,側著站,橫著站,仰著打,斜著打。終于到了這一天,麻子臉釬子尖對到巖壁上,把釬子頂亮在于長河面前,說:
“來吧?!?/p>
于長河成了一把有名的好錘子?!叭执?,七分把”,他跟麻子臉做搭檔,可以玩出好多花樣,腚對腚打“反天壓”,吊了兩只籃子一腳踏一只打“懸炮”,吹了燈壺子打“暗炮”,一柄錘好像長在了于長河的手上,成了他的身體的一部分。黑財神找他當大工把頭的時候,他知道黑財神不只是因他們沾著一點老親,黑漢子相信他,還因為他錘子頭的功夫。他答應了黑財神以后,對麻子臉說:
“咱倆一起走吧?!?/p>
麻子臉說:“你去是當把頭,我去干什么?”
他說;“咱倆不能分開,我于長河不能離開你姚麻子?!?/p>
姚麻子臉上的麻子坑全都抖動了一下,抽了會兒煙,點了點頭。
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的衣袖卷上去,又卷上一圈白白的衣袖,把腴白透紅的胳膊橫端在胸前抱著磨棍轉圈的時候,姚麻子他們把大餅子掰碎丟進锨上燒開的油里炸了一陣,拿出來往嘴里一填,全都吐了。姚麻子大罵黑財神黑了心肝,只知道摳金子賺錢,想到了于長河是黑財神的老親,也想到了于長河跟他學過打錘,按理是他的徒弟。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下面的紅毛衣一團火似的在于長河眼前焚燒的時候,于長河踢翻了燈壺子,向上面大喊要油,姚麻子想到于長河到底只是大工把頭,而不是掌柜的,可是他到底是黑財神的老親,黑財神不是下洞子的出身,不敢拽著濕漉漉的大繩踏著滑溜溜的撐木下到十八節轤轆底下,洞子里全靠給了于長河,于長河的這種做法無疑是在坑害那黑漢子,他這是為什么呢?而且他近來的行動簡直有些詭秘……
“你給我當大工把頭吧?!边@一天于長河對姚麻子說。
“黑財神死了讓給你啦?”姚麻子說。
“他不死我就不能當掌柜的啦?”于長河齜著牙冷笑,鼻子里哧地噴出一股氣。
“你要是真能當掌柜的,我就給你干,保險不拿燈壺子里的油炸餅子吃,也不踢翻燈壺子喊要油?!?/p>
“就算說定了——我干老驢洞子?!?/p>
“你想著殺老驢賠上架子?”
“我從十八節轤轆上面掏,我下去看過,有苗兒?!?/p>
姚麻子明白了這些日子為什么于長河經常半夜里拿了只燈壺子上山,那點燈光鬼火似的在山上幽幽地閃亮著,一會兒便神秘地消失了。
“你另找人吧?!庇陂L河又一次看著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子底下的紅毛衣火苗子一般燃燒的時候,對黑財神說。
黑財神目送大美嬌好的身影遠去,齜了齜大號金牙說:“你這家伙氣量這么???”
于長河咬著牙,緊盯著大美的身影消失的地方,說:“你以為我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黑財神不再說話,于長河也沉默著,四目相對,停了一會兒。
“小興我也帶著?!庇陂L河說了這一聲,大步走了。
5
中流河邊的蘆葦割光了,留下了尖利的葦茬子直豎豎地刺著青冷冷的天空。河邊結了薄薄的一溜冰,橫七豎八地躺著葦葉子葦桿子,有的被凍住了半截,風吹時便發出尖嘯的鳴叫。
黃昏時于長河在河邊追上了大美。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子下面沒有了一溜紅,露出了鼓鼓囊囊的棉襖襟。于長河喊了一聲“咳”,把大美的腳步喊住了。天空昏暗。大美垂頭站著。于長河抬起一只手,捏住大美的肩膀,用力地捏。大美抬起眼睛來看他。他渾身顫抖,拿眼睛搜覓著河邊,刺眼的是尖利的直豎豎的葦茬子。
“我告訴你,我要自己干洞子?!彼f,讓自己的聲音冷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脾氣?!贝竺勒f,聲音低低的,有些顫。
“我告訴你,你要是想來,我要,我的工房子在村西頭?!?/p>
“我……不?!?/p>
大美轉過身,匆匆地走了,腳步似有些磕絆。
于長河盯著那身影,又大喊了一聲:“咳!”他又追上去,看著大美,咬著牙說:“我還要告訴你,我要讓我工房子里的女工全都穿上紅毛衣!”
大美的肩頭抖了一下,不再抬頭,也不說什么,加快了腳步。不久,那個村頭上響起了一片狗叫聲。于長河讓小興挑著豬頭和香火草紙,率領著大工把頭小工把頭大工小工們一起走向老驢洞子的時候,耳邊一直狗叫連聲,心頭煩亂。老驢洞子口上已經支起了轤轆水泵。長了暗色蒼苔的撐木上拴了新的大繩。洞口周圍整出了一片平場,預備著堆礦石,也預備著每逢初一、十五祭山神的時候跪下磕頭。
于長河從小興挑的大簍子里拿出一塊青磚,上頭貼了紅紙,用黑墨寫了“山神之位”。于長河雙手捧磚,立在井口,用泥挨住,抖開大紅色包袱布,把豬頭擺好,安好香爐,點起三支大香,朝天三拱,朝地三拱,恭敬地插上,然后點燃了黃裱紙,大手拈散,撒成四堆,四堆小火一齊“吱吱啦啦”燒著。黃火熒熒,青煙裊裊。于長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身后大工把頭小工把頭大工小工一齊跪倒,人人嘴皮子蠕動,聲留心里,各各祈禱不同心愿。掌柜的但求財運亨通,伙計們唯愿不把骨頭丟在洞子里,苦了妻兒老少——石頭包肉的活兒,不求別的啦。
跪拜起來,于長河轉身面向大家,聲音似有些沙啞,說:“我于長河是打錘的出身,如今要做洞子,這頭一炮,大家讓給我吧?!闭f完,朝姚麻子點了下頭,自己率先大步走到井口,把腿向無底的黑暗一伸,兩只胳膊摟住水泵管子,屁股一抬,身子一空,不見了。緊接著姚麻子也以同樣的架勢,下到了洞子里。那根原本用來拽著上下的大繩和落腳的撐木根本就沒有用上。呆呆看著的大工小工們紛紛走向洞子口,趴了身子往下看,只聽得下面連連的“突突”作響,人,早被黑暗整個地吞沒了。大工小工有的紛紛下洞子,有的干脆趴在洞子口上聽下面的動靜。不久,留在洞口的人聽到了下面傳上來“叮?!钡腻N釬聲,隱隱看見燈光一豆,欲亮欲滅,幽幽微微。跟著下去的人則看見于長河一只腳踏著一只籃子,揮動著大錘,悠悠蕩蕩,一錘錘擊在釬子頂上,錘落時籃子一蕩,于長河身子隨著蕩動,錘起時籃子一悠,于長河身子也隨著悠動。
于長河在老驢洞子里腳踏兩只籃子一悠一蕩地揮動著大錘表演,讓他的大工小工們目瞪口呆的時候,黑財神坐在酒盅兒的黃酒館里喝酒。酒盅兒扭著胖墩墩的屁股給他把酒燙好,端到小桌上,看他的黑臉一會兒黑得板緊死硬,一會兒黑得肉棱子一鼓一鼓的,不由得一陣陣發笑。
“你這黑財神,喝盅貓尿發什么狠哪?”酒盅兒笑的時候臉上的酒窩盛得下半兩黃酒,牙齒雪白雪白。
黑財神不說話,抓起酒盅兒的胖手來揉捏。酒盅兒把手抽出來,咯咯地笑:“大天白日,有來喝酒的呢?!?/p>
黑財神的黑臉被酒盅兒的咯咯脆笑笑松了,就齜著牙罵一聲:“婊子,誰不知道你,掛著酒旗賣腚!”
酒盅兒的臉微微地紅了一下,卻并沒有把笑收起來,一扭屁股,給新來的人燙酒去了。
這一夜,黑財神并沒有睡酒盅兒。他用黑胳膊把大美的白身子摟了,大美的身子扭動著要他的時候,他卻冷了。他把大美的身子推開,爬起來披上衣服發呆。于長河離開了他的洞子,又扯走了姚麻子,大工小工也扯走了一些。這倒沒有讓他犯多少難,在三河縣的地面上,能掄起錘子打炮眼的人并不少,至于挽轤轆按水泵,只要是有一身力氣的男子漢就行。他犯愁的是,于長河一走,他沒有了貼身貼骨的大工把頭。雖然于長河并不馴服,可他到底是親戚?!笆怯H三分向,是火熱于炕”,這話是有道理的,所以他才總讓著于長河三分。只為了一個大美,把那漢子得罪了。他一時覺得實在不劃算??墒撬麤]有辦法割舍大美。這女人眼里有水。眼里有水的女人并不少。有的女人眼里的水硬,有的女人眼里的水軟。軟水能讓男人溶化,他喜歡這種軟水,他黑瘦的身子太硬。他家的女人是那種眼睛里沒有半滴水的女人,他就把自己泡在大美的眼睛里了。這女人一到他的工房子里,他就看準了那雙眼睛。后來他知道大美穿了于長河的白小褂,他明白了于長河那條硬漢子也想在大美的眼睛里溶化。至剛求至柔,真陽攝真陰,這是天理物理,誰都沒有辦法違拗。那時候他不顧一切后果地把大美睡了,就是被這個天理物理治住了。那時候大美的熱身子蛇似的在他的黑身子底下扭動,他一下子想起了于長河充滿血色的胸脯結結實實的臂膀,耳邊聽得“嘩”的一聲,“嘩”的又一聲,那是于長河把大鐵盆里洗身子的水潑出去。于是他更加兇狠地愛著大美,讓大美在他兇狠的愛火里呻喚,他快快樂樂狠狠巴巴地在心里說:“于長河呀于長河,看一看到底是血硬還是金子硬吧?!彼幌伦用靼琢?,他睡大美,并不只是為了一雙有水的眼睛,還為了一種更深層的東西……
“我走吧?!蹦菚r候大美把臉伏在他的肩膀上,有點兒怯生生地說。
“再睡會兒?!彼煤谟驳母觳舶汛竺赖臒嵘碜訐Ьo。
“晚了怕人看見?!?/p>
“看見了才好呢?!?/p>
于是就被人看見了??匆姶竺缽暮谪斏竦奈葑永锼坌殊斓刈叱鰜淼氖怯陂L河,于長河一眼就看出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子底下的紅毛衣是嶄新嶄新的。
“好了……”那時候黑財神的臉上就掛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輕地噓了一口氣……
“嗯……”身邊躺了光身子的大美,黑財神又吐出一口氣來,不再想其他的東西了。他已經做出了那么多金子了,他還要為之付出太多的苦惱嗎?大工把頭,再找一個好了。身邊的白身子是這樣銷魂,令他強硬的黑身子軟化……
“哥……”底下的嘴竟顫顫地上來了這么一聲。
6
過去了一個月。于長河的老驢洞子出含金子的礦石,也出亂七八糟的毛石。洞子里的錘釬聲叮當響,到了時候響起沉悶的炮聲,震得那塊土地微微顫抖。然后炮煙從洞口升上來,散開,響起“吱嘎吱嘎”的水泵聲,“嘎嘎啦啦吱吱呀呀”的轤轆聲。在村子西頭的那個工房子里,五六個女工推著一盤大磨轉圈,“咕隆咕隆”石頭磨石頭的聲音與村子東頭黑財神工房子里的大磨聲相應和,相抗爭,把這個中流河西岸山腳下的小村子攪得整日整夜不得安寧。于長河這個掌柜的不同于黑財神那個掌柜的,他有時候抱著水泵管子突地下到洞子里,到掌子面上揀了礦石用大錘頂碾細,在一個泥碗里淘洗,看泥碗底出現一溜黑細的粉面,黑細粉面后頭跟著黃色的一線。有時候他拽著撐木上的大繩,一節一節地爬上來,到工房子里看推著大磨的女工大辮子在脊梁上垂著,一步一步推著大磨轉圈,他伸出大手去,兩個指頭從大磨邊上捏了磨下的泥漿,捻著,判定著粗細,然后去斜鋪的流板上,從拉流的工人手里要過扇子似的笤帚,讓笤帚毛緊緊貼著流板,趕掃下掛在板毛上的黑色粉面,截斷水流,把金子在笤帚底下“叫”出來,趴下身子去細細地察看,然后放大水流,幾笤帚把黑的黃的細面一起趕到流泫板底下張著的木槽里,把笤帚還給工人,兩只大巴掌相對著拍拍,走出工房子,仰臉看天,長長地嘆一口氣。
他的金子做得不好,盡管他掌握著從看礦采礦到化火煉金一整套技術。
到了發工資的日子,他沒有錢發工資。他說等把這一批貨賣出去??墒琴u了貨以后,他也沒能發工資,他得把上頭的錢交上。一個月前他向上頭呈上了礦圖,請到了護照,他要為此向上頭按月繳納稅金,如同有人爭著開洞子時必須將叫行時喊出的數目繳上。他還要把炮藥買來,把點燈壺子的花生油和洋油買來。除去了這些,他還要到西流河的幾個洞子上給礦主說好話,因為一個多月以前,他去那里借來了資金,而現在不能償還……這時候他聽說,黑財神的女婿洞子里又出了雞血紅窩,那種含金量特別高的葫蘆頭礦脈。工人們開始到他的門上吵。
姚麻子說:“吃小米干飯吧?!?/p>
吃小米干飯是沿襲了中流河兩岸這樣的一個傳統,祖輩欠了債,無力償還,人死了,后輩把房子以外的家產一賣,燜上一鍋小米干飯,把債主們請來,和幫助辦理喪事的人一起扒上一碗,讓債主們看看家里,除了一口燜小米干飯的大鍋和幾個飯碗,再也沒有什么啦,債務就此拉倒。做金洞子的接過這個規矩,一吃小米干飯,也算完事。不過,那往往會鬧出大事來的。來洞子上干活的大都是些硬漢子,十八節轤轆底下餓鬼似的扒石頭的手,即便吃了小米干飯,也不容易壓下那股怨氣,只要有一個人把拳頭一攥,餓虎撲羊似的一群人就會跟著上去,礦主不被砸死也得斷腿少胳膊了。
“不,吃寬條面!”于長河往村子東頭看,聽那里的大磨“咕隆咕隆”響,咬著牙說。
吃寬條面也是金洞子上的規矩。礦主發了財,為了犒勞工人,特地去買來從日本國進來的寬面條,在大鍋里煮了,撈到抬筐里抬到工房子里洞子上,熬了大鍋菜,讓工人白吃一頓。
“賠了,還吃什么寬條面!”姚麻子說。
然而于長河說:“吃寬條面?!?/p>
風和日麗,藍天澄碧,是冬日里難得的一個小陽春天氣。老驢洞子口上,幾抬筐寬面條頃刻間被掃蕩一空?!昂衾埠衾病卑抢萄拭鏃l的聲音雄渾有力,吃了面條的工人們抹抹嘴巴,眼睛瞅著站在那里的于長河,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有人很懷疑這家伙是在耍心眼,用寬條面欺哄大家,肚子里卻打了個吃小米干飯一樣的譜。
于長河說:“大家寬條面也吃了,肚子撐飽了。我于長河跟大家說幾句話。小米干飯是小米干飯,寬條面是寬條面,這兩種東西味道不一樣,我不說大家也清楚。我只求大家寬限幾天,不要逼我,該干活干活,該吃飯吃飯,工錢保險一分不少?!闭f完,他就向洞子口走去。不等他走到口上抱住水泵管子,工人們呼啦圍上來。姚麻子搶先一步,說:
“我先下吧,今日咱慢慢下?!?/p>
姚麻子說完,抓著大繩,下了一蹬撐木,又下了一蹬,仰起臉來,招呼于長河:“下吧?!?/p>
于長河也抓著大繩下了一蹬,又下了一蹬。隨后下的是小工把頭。再后頭是大工小工。于長河明白了這兩個把頭的意思,他們是怕他一頭撞到洞子底下摔死,黃了他們的工錢。明白了這一點,他一下子恨起了那張麻子臉。到了掌子面上,仍然是大工把頭和小工把頭一前一后夾著于長河,其他工人,各人在各人的位置上站下了。
“你們兩個不要夾著我好不好?我的命就這么不值錢?”于長河說。他看見麻子臉的坑坑里堆著些尷尬,身子也閃開了一些。小工把頭卻仍然緊跟在于長河的屁股后頭,隨時準備伸出胳膊把于長河攬腰抱住。于長河不再理會他們,拿起一把鐵錘,從掌子面上挨著敲打,側著耳朵聽聲音,從掌子面一直敲出來。鐵錘下去的聲音有時候沉實,有時候虛飄。在敲下去的聲音有些空洞一塊地方,于長河停下了錘子,說:“拿釬子來?!?/p>
姚麻子拿過釬子,于長河把好,說:“釘釘看看?!?/p>
姚麻子掄開了大錘,于長河把住釬子,不像打炮眼似的轉動,只硬硬實實地讓姚麻子往里釘。不轉動的釬子一釘一顫一撅,于長河的虎口震得發麻。釘了幾錘,釬子不再顫動,于長河放了手,從姚麻子手里要過大錘,猛砸幾下,釬子竟很快釘進去了。于長河停了手,看沒了大半的釬子,把耳朵貼到釬子上諦聽。
“別是釘在老瀾上吧?!币β樽诱f,臉上露出了一絲怯怕。
小工把頭一聽,臉色有些發白。他知道“老瀾”的厲害,那指的是老洞子,不一定哪輩子先人做的洞子,里面積滿了水,一旦打透,那就不用指望活命了。這一帶自古挖洞子做金子,地底下的老瀾特別多。工人們下井,最怕這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老瀾。
于長河把耳朵從釬子上拿開,說:“你們先上轤轆臺吧?!?/p>
姚麻子沒有動,小工把頭扭頭往外走。于長河掄起大錘,狠命一砸,釬子突地進去了,只留下個釬子頂在外頭隱隱地發著暗光。姚麻子的腿一顫,定睛看去,釬子頂牢牢地豎在那里,并沒有被大水頂出來。于長河輕輕地揮動大錘,上下左右敲擊釬子頂。釬子頂搖晃著,活動了。于長河倒過鐵錘,向外蹭敲著釬子頂,釬子頂上的鏨花一塊塊崩飛了,釬子向外退著,慢慢地退出來,退到一半時,于長河丟了鐵錘,握著釬子一用力,釬子拔出來了,于長河一墩到了地上。
“雞血紅!”姚麻子喊了一聲。
于長河倒過釬子頭,釬子頭整個被染紅了。
7
有一年春天,于長河斜對門的那戶人家死了一個鐵打一樣的漢子,漢子是暴死,鋤著鋤著地一頭仆倒,口吐白沫,等到人們發現,已有綠頭蒼蠅往鼻孔上嘴角上落了。于長河幫助這家的女人埋葬了男人,回他自己的家里睡覺。這家的女人領著她的兒子來了,說:“帶著他出去掙碗飯吃吧?!庇陂L河看著女人紅腫的眼睛,把小人兒拉到自己跟前,拍了拍那個小腦袋瓜,說:“行了,你就放心吧?!迸思t腫的眼睛里又有眼淚流下來,按著兒子的頭,說:“快給你大哥磕頭?!毙∪藘簱渫ü蛳?,額頭把地撞得“咚”的響了一聲,抬起后,額頭上竟起了疙瘩。
小人兒叫小興,那時候十一歲。于長河帶著小興先到西流河。在西流河邊的金錢溝、虎頭溝洞子上,于長河當大工,小興當小工的小工,給掌柜的打洗臉水提尿壺,沏茶水燙黃酒,也往洞子上送送釬子炸藥轤轆繩什么的,除了掙碗飯吃,剩不下幾個錢了。于長河給黑財神當把頭的時候,小興專門干一種活兒,蹚過中流河去東村挑花生油挑洋油。于長河自己干洞子,小興跟著他給他當小人了。但是于長河不用小興給他提尿壺,他不用那玩藝兒,他覺得把尿尿的家什探進那壺嘴里正如起解的蘇三脖子上戴了枷鎖差不多。他無論是酷暑還是隆冬,要起夜時總是精赤著身子跑到院子里,對了豬欄豁口,或者對了尿罐子,兩手卡腰,小肚子一挺,無拘無束地射出去。暑天里熱身子被夜里的涼氣打著舒服,冬天里熱身子被寒氣一激,打一個顫,起一身雞皮疙瘩,再拱進被窩里,那就更覺出了被窩的好處。他絕不叫小興給他做提尿壺之類的活兒,他只叫小興給他上東村挑花生油挑洋油。這一天,他卻叫小興跟著他去東村那個鋪子上挑回了一擔大紅的毛線。小興挑著毛線走在他的前頭,他悠悠地邁著步子跟在后頭,讓那兩團紅火熱熱地烤著他的身心。
“買這么多毛線干什么?”小興一離開那個鋪子就問他。
“織毛衣呀?!庇陂L河說,帶著微笑。
“織這么多毛衣給誰穿?”
“你看誰穿合適?”
“光好女人穿?!?/p>
“你這小東西不小了?!?/p>
“真的,光好女人穿,女人穿了好看?!?/p>
“你這小東西不小了,給你個女人知道怎么侍候了?!庇陂L河今天的心情特別好,就說了這樣的話。他的老驢洞子做到了好處,一個雞血紅窩叫他發了。干洞子做金子,實在是一種帶了極其神秘色彩的事業。幽黑的洞子可以成為一座巨大的墳墓把你吞沒,又可以變做一座寶庫叫你成為富翁。極度貧困和極度富裕,有時候就在一夜之間。夜里睡下時你愁得要去上吊,早晨醒來時你發現你可以住進金碧輝煌的宮殿了。只是吃了寬條面以后釘進去的那一釬子,于長河不再是仗著打錘的功夫,而是因財運轟動了整個三河流域。這塊地域的下面蘊藏了極其豐富的金子,幾乎每座山上都有人在挖洞子做金子。干了個好洞子的礦主的名字在一夜之間便會被受雇四處做工的礦工們傳開。
于長河財運亨通,財氣正盛。他買來了一擔紅毛線。他專門雇了一個巧手的姑娘為他織毛衣。姑娘長了靈巧的雙手俊俏的臉蛋豐滿的身材。姑娘問他:“織多大?”
他把姑娘的身材從上往下看,說:“照你的身材織,大了不怕,不能小了?!?/p>
村子西頭他的工房子里,女工們甩著大辮子抱著磨棍推著大磨咕隆咕隆轉圈,一步一扭屁股,把騷情的歌兒和苦澀的歌兒接連不斷地唱出來:
“二更里來月牙兒彎,
丈夫與俺兩分散……”
“大腳的溜溜跑上山,
俺的腳小沒處顛,
一腳踹倒俺,
拉進繡房間……”
推大磨女工們的歌聲傳進織毛衣姑娘的耳朵里,姑娘的臉蛋潮紅耳根潮紅,胸口怦怦直跳。手中的毛衣竹針一陣慌亂,掉了幾扣,她抽下竹針,扯了線頭,重新把掉扣穿上竹針。
這時候于長河的目光久久地盯著姑娘潮紅的臉。
織起了第一身毛衣以后,于長河對姑娘說:“你穿穿試試?!?/p>
姑娘從頭上往下套。
于長河說:“把外面的衣服脫了?!?/p>
姑娘脫了外衣,只留下一身單褂。套上毛衣以后,姑娘的脖子也紅了,毛衣太紅,紅得像火,她的白嫩的脖頸經不住烘烤,就紅了。
“挺好?!庇陂L河打量著紅毛衣箍著的姑娘身子說,“就照這個樣子織?!?/p>
姑娘點頭,說:“嗯?!?/p>
于長河說:“脫了吧,脫了?!?/p>
姑娘就往下脫毛衣。姑娘把兩只胳膊向上擎著,把毛衣擎上去擋住了自己的眼睛,自己沒有看見小褂也掀起了,于長河就幫她把小褂一起向上捋……這時候是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的時候,可是這種做法在姑娘那里就如黑夜差不多一樣了,直到事情差不多快結束了,于長河才幫她把小褂完全脫下了,她這才看清了于長河健康得發紅的臉,其實這張臉是很中看的,在女人們眼里。
完了以后于長河說:“這一身你就穿著吧,挺合適的?!?/p>
姑娘把毛衣穿好以后,于長河又說:“再織,不要光織這么小的,有的大點兒,肥點兒,有的就小點兒,瘦點兒?!?/p>
桃花紅起來的時候,于長河工房子里的女工就一律穿上了紅毛衣,天藍色士林布褂子底下露著一溜紅!
8
桃紅柳綠。于長河帶著他的女工們上山。正是推大磨做金子的好時候,他讓女工們停了大磨,洗了頭,一個個收拾光潔水靈了,跟他上山。他說我帶你們上山去看看光景,你們還沒有到咱的老驢洞子上看看吧?老驢洞子驢倒了架子不倒。其實這話不是壞話,說的是一種骨氣,對不對?女工們有的說對有的說對極了有的不說對不說錯只癡癡地笑。隨后于長河就領著把頭發洗得烏油光亮的女工們上山了。于長河說:“都把紅毛衣穿上,套天藍色士林布褂!”
穿了紅毛衣套了天藍色士林布褂的女工們屁股扭著胳膊扭著,一溜艷紅比桃花的紅色深得多濃得多,剛洗了頭發梳成了油光光的大辮子在脊背上磨蹭,長一些的辮梢就穿過了一溜紅,把那道紅圈刺破了,有的干脆不梳辮子,就把頭發披散著,像一道瀑布似的在脊背上流瀉。
于長河帶著他的女工們從他的工房子啟步,并不直接上山,沿著小村的東西大街向東走,走到村子中間的那所房子門口,于長河說:“唱歌吧,不是都愛唱歌嗎?”
女工們相互看一眼,吃吃嘎嘎地笑了,有人起了個頭,就唱進來:
“送情郎送到大門以東,
月牙兒彎彎滿天星,
叫一聲情郎哥哥你仔細聽……”
把女工們的歌聲聽仔細的是屋子里的一個人,黑瘦的身子從門口探出來,黑臉上的肉棱子緊了又松,到后來露出顆大號的金牙微笑了,女工們屁股以上一色的一圈紅把他的笑容映得無奈而又苦澀。
于長河沒有轉身沒有扭頭,眼珠子也沒有轉,他的眼角射出的光瞄到了那張黑臉,他把步子邁得很大,很矯健,落得很重很有力。于長河帶著他的女工們并不從村子中間的大胡同向南,卻沿著小村的東西大街繼續向東?!肮韭」韭 钡拇竽ヂ曈猪懫饋砹?,伴著“咕隆咕隆”石頭磨石頭聲音的,是推著大磨轉圈的女工們騷情而又苦酸的歌聲:
“送情郎送到大門以南,
星星閃閃月牙兒彎……”
不等于長河吩咐,他的女工們齊聲接上去:
“叫一聲情郎哥哥你聽周全,
你要把小妹妹常掛心間……”
笑聲隨著就起來了,是于長河的女工們發笑,笑得開心,甚至有些放縱。在這一刻里,她們光潔水靈著臉兒烏黑油亮著頭發,兩只胳膊閑閑在在地扭著,覺得比抱了磨棍在屋子里推著那塊圓圓的大石頭轉圈強多了。外頭的女工們笑聲一起,屋子里的大磨同時停住,一張張帶了倦容的臉從門口窗口向外仰著,探著。外邊女工們的笑聲更加清亮起來。
于長河咧開嘴笑了一下,他看見屋子里有一雙眼睛抬了一抬又垂下了,身子也彎下去,居然一個人推動了大磨。于長河帶女工們走出村頭,向南一拐,要朝山上的金洞子走了,于長河突然收住腳步,說:“算了吧,回去!”
女工們停住腳步,詫異地看他。
“沒什么看頭,你們也下不去!”
女工們腳步未動。
于長河咧開嘴微笑了一下,說:“我也不能一個個抱你們下去?!?/p>
有的女工癡癡地笑了,笑出了水靈靈臉蛋上的一抹紅潤……
這一天于長河先走一步,回他中流河東岸的家。中流河邊的蘆葦長出了一片綠芽,綠芽的根底包著枯白的葦茬,新生和死滅的交替在這里顯得十分鮮明。腳踩著一片綠芽于長河站住了。新綠的葦芽在他的大腳板子底下仆倒了,折斷了,碾爛了,流出了淺淡的汁液。于長河等著,一直把大美等過來了。大美看他站在這里,想繞過去,他趕過去把她截住了。
“你干什么?”大美怯怯地問。
“什么也不干?!庇陂L河看著大美的臉。這張臉上的五官安排得太聰明,太美妙,你說不出究竟是什么理由,只覺得這樣安排才好看。這張臉上的眼睛太水亮,太多情,你只要看這雙眼睛一眼,便會把它深深地記住。于長河看著看著,伸出手,把大美的肩膀捏住了,用力地捏。大美覺出了痛,但她忍著。她忍著痛看于長河,眼睛里的水要往外溢,但卻并不溢出來,這就成了一片湖,一口井,引誘著你跳進去。
暮色蒼茫。于長河的眼睛里燒起了跳躍的火苗。他把目光急切地撒向周圍。周圍只有枯白的葦茬包著的綠芽,再就是汩汩流淌的河水。他把目光轉回到大美身上,他看見大美的天藍色士林布褂子底下那一圈紅色變成了黑色,一張黑臉從那一溜黑色里現出來。他把大拇指在大美柔軟的肩頭上扣壓,用力扣壓。大美忍不住又叫了一聲,他把手松開了。他說:“那時候我說過,我要讓我工房子里的女工全都穿上紅毛衣,你看見了吧?”
大美說:“我知道你的脾氣?!?/p>
于長河說:“知道就好,那我告訴你,我要娶你做老婆?!?/p>
9
日本人的膏藥旗青草變成黃草的時候插在了東流河西岸的城門樓子上。日本人占了縣城以后天天操練,在城門樓子外面的場子上邁方步,朝前直挺的刺刀上閃著寒凜凜的光,大皮鞋“咔咔”地響。日本兵的屁股都長得很肥,被很瘦的褲子繃著扭動。
于長河娶大美的時候知道日本人占了縣城,但是他沒有看見日本人刺刀尖上的寒光,所以他用八人抬的大轎抬了大美。去抬大美的時候他自己也坐了八人抬的大轎。他戴了禮帽穿了大褂,禮帽底下扣著的頭顱被一把鋒利無比的剃頭刀子刮過,頭皮青錚錚的,像八成熟的葫蘆安在項子上。剃頭的時候他的臉和嘴也被同一把剃頭刀子刮過修理過,嘴巴像青蘿卜皮臉卻紅潤潤得發點兒白。不是手太粗大,他可以脫了大褂換了戲裝,到東村西頭河灘的土臺子上搖了折扇,去勾引后花園里懷春的閨門小姐。半個月前他親自牽了一匹大騾子,到東村南頭的那所小趴趴房里求親,一個干巴巴的老頭結巴半天,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于長河把手一擺說:“半個月后我來抬媳婦,大騾子拴在這里了?!?/p>
那一天大美從黑財神的工房子里回來,聽到院子里大騾子“吭吭吭”直打響鼻,四只碗口大的蹄子把院子刨得“砰咚砰咚”震響。大美聽了干巴巴老頭結結巴巴的勸說,流了陣眼淚說:“爹,我聽你的?!比缓笏撘滤铝?。她把紅毛衣脫下來壓在枕頭底下。她想她對得起那個黑瘦漢子了。把黑瘦漢子從眼前趕跑以后,大美的眼前就老是有一個顆青錚錚頭皮的頭晃動著,晃動著。院子里的大騾子整夜四蹄刨地,“砰咚砰咚”的,就像踐踏著大美的胸口。
八人抬的大轎抬了大美,離開那個矮趴趴的小房,沿著中流河東岸的大道向南。大美乘坐的大轎顫顫悠悠,大美的心在胸口忽忽悠悠,不上不下,老像要撞出胸腔。轎簾厚重,大美聽得外面嗩吶笙管熱火火奏響,樂聲里中流河水“嘩嘩”的響聲透過轎簾,震蕩著大美的耳鼓。她想起蘆葦叢中于長河踩倒蘆葦以后手忙腳亂力大無窮堅決地說:“我叫你穿上白小褂!”想到這些,她心旌搖蕩熱火燒身,又有一股涼氣從腳心里往上鉆。
大美乘坐的大轎跟在于長河乘坐的大轎后頭進了小村子,在那座屋頂一片明亮如同玻璃一般的房子外頭停下來。春光明媚的時候于長河新買了宅基地,蓋了五間新房子。他到西流河給人當大工做金洞子的時候,看中了那塊地方的草房子。屋頂上苫了厚厚山草的草房冬暖夏涼,暑熱時走進屋子,清幽幽一股爽氣貫身,酷寒時進了屋子,便暖熙熙一團熱氣包裹。因此他不買青瓦買山草。三匹大騾子拉的大車從西流河拉山草拉了兩天。然后他讓大車隨他往西去,走出老遠,買回了桐油把山草全部用桐油蘸過。苫匠們苫房子的時候于長河在跟前看著,不斷地囑咐:“一定把草苫上?!鄙唤硞兪钩隹醇冶臼律环孔?,到最后差一點草不夠了。苫匠頭齜著牙笑,說:“苫上把金子吧?!庇陂L河聽了滿臉放射了紅光。
大美被一套繁瑣的儀式折騰完了以后,抱著棵大蔥抱著根竹子,進了桐油蘸草苫的房子里。坐在鋪了紅席的炕上,大美一聲不語,臉兒紅紅的,一心思慕幸福時刻的到來。鬧房時她假裝嬌羞,不讓于長河摸她身上的“虼蚤”,任那顆被人從衣領里投進去當“虼蚤”的苞米粒竄遍了峰川峽谷。鬧房的人走后,她脫光衣服摸出了那顆苞米粒攤開身子做好準備,有了蘆葦叢里的經驗,她還需要扭捏什么裝點什么嗎?
正間里大蠟燭燃著,燭火跳躍,照著宗譜于長河三代宗親五世血緣,香爐里三柱大香青煙裊裊,把祖宗們的面目弄得一片模糊。安頓好客人,于長河走進炕間,反手把門插上,認真地打量炕上的玉體,一言不發他伸手就在那胸脯上捋了一把,讓驟起的紅潤久久不退。他脫了大褂脫了上衣,露出了筋肉飽滿的胸脯和肩膀。大美側過目光,瞥一眼這具健壯的肉身,想起了那黑瘦的身子,一股后悔的潮水從胸口漲起頂痛了眼眶,兩大汪眼淚瑩瑩閃閃,費了好大的勁才止住了。一燈如豆,窗臺上紅線作芯燈碗作盞的小燈搖搖顫顫。一股花生油味從那燈頭上升起來,越過炕大的空間,直鉆進于長河的鼻孔。于長河耳邊滋啦啦響,有一個聲音說“用油真多”,發出這聲音的嘴張合蠕動,一顆大號金牙爍爍閃亮。金光滅處,一個黑瘦的身子從炕頭上爬過去,撲到瑩潔腴白的身子上,于長河大吼一聲“咳”,揮起巴掌猛劈那個黑瘦的身子,“啪”的一聲響亮,大美“哎喲”尖叫一聲。
于長河搖搖頭退到椅子上坐下,披好衣服,盯著炕上的白身子久久不動。大美眼睛里的淚水打了幾個旋終于流下來,順著眼角淌出了一道小溝,小溝兩邊是脂粉的堤岸。于長河盯著炕上的肉體久久不動。終于,他站起身來,拉開大柜抽屜,拿出一對大號耳環,要給大美親手戴上。
“俺沒有耳朵眼?!贝竺勒f。
“你媽死得太早沒人教管,我代她管教你吧?!庇陂L河說著扳過大美的頭來,捏起了大美的耳朵槌,說,“都說‘現上轎現扎耳朵眼’,你上了轎也沒扎,你沒打算好好地做我的老婆?!闭f著,手上一用力,大美一聲尖叫,金耳環戴在大美的耳朵槌上了。鮮血艷紅,滴到枕上。大美的眼淚如決堤的潮水在臉上漫流,把用心涂抹的脂粉沖得亂七八糟。一鼓作氣,另一只耳環很快戴到另一只耳朵槌上了。為大美戴好耳環的于長河俯下身子看大美。大美的耳朵鮮血淋漓,洇進了脖頸。大美淚水淘洗過的臉慘若雨打的梨花又濺落了泥漿,一下子變得丑陋不堪了。于長河擎起自己的手來,把沾血的指頭填進嘴里舔舐,他覺得大美的血咸得厲害。他把目光從大美的臉上往下移,越過了乳胸的峰谷越過了肚腹的平原,停泊到黑乎乎鼓脹的港灣拋錨定住。港灣幽深,陡起一股冷風,于長河渾身一抖,一桶冷水從頭澆下,再一次潑涼他剛要熱起來的身子。他的眼前黑影搖晃,黑黑的,黑黑的,黑黑的東西橫沖直撞,迎了橫沖直撞的黑東西,白浪翻花,飛沫流霞。他跺了一下腳,走出炕間。從正間的桌子上,他抓起一箍大香,在跳躍的燭火上點燃,手持了返回炕間。此時的大美閉著眼睛忍受疼痛,眼角里的淚水已經凝住。一手握了燒著的大香,于長河用另一只手掰開了大美合攏的大腿。痛苦萬分的大美心中閃過一線希望的亮光,臉上浮起一絲迎合的媚笑,睜開眼睛調動所有的柔情之水,準備付出狂愛享受狂愛,睜眼的瞬間,卻見于長河兩眼里的火焰完全不是欲望點燃,而是憤怒在燃燒。被憤怒的烈火燒著的于長河平端了燒著的一箍大香,對準了大美的兩條大腿中間。就在他要把大香當作男性進攻武器的時候,大美顫顫地叫了一聲:“哥哥呀——”
這一聲柔顫的呼叫使他的手抖動了,他看見了那雙眼睛里瑩瑩的淚水汪汪欲滴,他把大香往地上狠命一摔,跺一下腳,仰天大叫一聲:“呀——”
仰天大吼的于長河野獅子一般沖出了屋子。
10
夜色沉沉,有星無月。狗咬起來了。先是這個小村子的狗咬,再是北面二里外的那個村子里的狗咬。在那個村子的南頭,那座矮趴趴的小房子里,有一個干巴巴的老頭正做著好夢,院子里一匹大騾子“吭吭”地直打響鼻,四只碗口大的蹄子“咚咚”地刨地。
于長河把狗咬聲拋到身后,蹚過中流河。夜里的河水涼氣沁骨,于長河打了一個冷戰,跳上岸去。他大步走著。蘆葦已經長起,他穿行在蘆葦叢中。蘆葦葉子掃著他的臉,他揮動胳膊,左撥右擋,左劈右砍,像瞎了眼睛的將軍被困在敵陣,亂沖亂殺。前頭的小村子迎上來了。村子南邊和西邊的小山上,這里那里,有微紅的燈光閃耀,那是他的老驢洞子和黑財神的女婿洞子,還有另外幾家金洞子。他的洞子上,他雇傭的工人在為他采挖礦石。在村子西頭的那所房子里,他那些一律穿了紅毛衣的女工們在推著大磨“咕隆隆”轉動,把石頭磨成泥漿,把金子淘出來。他開始被人叫做活財神了。只因為有個黑財神在那里,他這個外號才沒有辦法叫響。其實他并不喜歡財神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名字被那個黑瘦的漢子用過,不干凈了,變臟了,再要用,得用一把火燒掉它的臟臭!
于長河在有星無月的夜空下穿行。走出蘆葦叢,走過從西山上流下來的河溝,他進了村子。他沒有去他的洞子上,他已經不大下洞子了,洞子里有大工把頭姚麻子掌管,他多付了姚麻子工資,姚麻子會替他管好。他把洋油和花生油兌在一起,讓工人們點燈壺子,卻也并沒有不斷聲的“要油”灌滿洞子。于長河也沒有進他的工房子。工房子里的女工都穿了他的紅毛衣,那個織了這些紅毛衣的姑娘織完毛衣以后,也在里面推大磨了,他一點兒都不擔心,女工們不會把金子偷走。
在一個房門前,于長河停下了腳步,敲開了這個門。于長河在他的老驢洞子里一腳踏一只籃子打懸炮給他的工人觀看的時候,黑財神曾經在這里悶悶地喝黃酒,然后回去抱著大美睡覺,大美顫顫地叫了聲“哥”……于長河敲開這扇門一點兒沒用費事,半夜已過,酒盅兒也沒有睡下。她差不多每夜都睡得這么晚,她擔心半夜有人來敲門敲幾下沒人應聲就走了,這女人就這樣體貼著洞子上的男人們。
“喲,不在家侍候新媳婦,來這里喝貓尿哪?”酒盅兒無論什么時候都有旺旺盛盛的精神頭兒挑逗男人。
“惦著你呢!”于長河的大手把酒盅兒玲瓏的嘴巴捏住,扭了一下。
沒系衣扣虛掩衣襟的酒盅兒把懷半敞,說:“先燙酒呢,還是先溫被窩?”
于長河往酒盅兒的懷里掃一眼,皺一下眉頭說:“都不忙,你先去把黑財神叫來?!?/p>
酒盅兒把腿一岔,說:“想著比試武藝呀?”
于長河咧一下嘴,說:“就算是吧?!?/p>
酒盅兒咯咯笑了?!袄拱?,漢子,不用比我也知道哪個厲害,他那把干干骨頭……”
于長河打斷酒盅兒的話:“先別扯淡,去叫吧!”
酒盅兒收住了笑,說:“這時候去叫他能來?”
于長河說:“我知道你的本事,也知道他,保險能來,快去吧?!?/p>
酒盅兒不動,說:“你犯的什么???娶了新媳婦,頭一夜不在家里狂,跑到我這里發瘋,半宿拉夜的叫什么黑財神……”
于長河把眉頭展開些兒,把酒盅兒往懷里一攬,從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插到酒盅兒半敞的懷里,順手在那里捏一把,拍拍她的屁股推出去,說:“快去吧,不要說我在這里?!?/p>
被酒盅兒從熱被窩里叫起來的黑財神懵懵懂懂地跟在女人的身后。這一夜他躺下得很晚。白天里他聽得見中流河對岸熱火火的嗩吶聲。頭兩天,于長河打發小興給他送來一張帖子,請他去喝喜酒。他們是老親,于長河是按老規矩辦喜事。他叫小興回去告訴于長河,他一定去??墒堑鹊絾顓嚷曉诤訉Π俄懫饋砹?,他也沒有動身。他沒有那樣寬暢的心胸,眼看著大美紅通通的,從轎里走出來,走進那個家里,從此后成為那個家里的財產。這就好比這座山上的金洞子,最初倒是你做的,做到了一個票期,我在簽子上寫了高價爭來了,我正做到了好處,你卻花了一個更大的價錢,把它一舉買下了,在洞子口上豎起一塊大碑來,鑿上你的名字,說它永遠是你的了,誰再去動,就犯了規矩。這時候,他開始后悔:他原本應該把大美明媒正娶了的。家里已經有了一個,那就做小好了,大美這種女人,做小肯定也不會計較什么??墒撬谷粵]有那么做,懼怕著家里那個女人的悍妒?,F在好了,嗩吶聲響過,大美就被別人敲上了牢牢實實的印記,你再也不許動她了。黑財神沒法安寧,沒法入睡,燈苗蕩動著,使他的身子發軟,眼皮子發滑。直到半夜過后,他一下子想起,于長河吹吹打打,用八人抬的花轎抬進家里去的只是一朵殘花,這朵殘花被他黑硬的手指頭掐過,捻過,搓弄過,他才覺得好受了一些。算起來,于長河簡直是做了一口賠本的老洞子,前些年的老驢洞子。頭上頂了攤牛屎,覺得是朵花,臭美呢!
黑財神跟著酒盅兒走進家。他不知道這媚狐子一般的女人搗的什么把戲。他抗拒不了這女人的纏磨,稀里糊涂懵懵懂懂地跟著來了。進了門,他才看見于長河躺在炕上。剔大了燈頭的燈光下,于長河躺著的架勢不僅令黑財神吃驚,酒盅兒也嚇了一跳:他渾身剝得一絲不掛,袒露著一身健壯的膚光油亮的肌肉,高擎著壯漢的驕傲豪士的氣概。
大躺著的于長河扭臉看看黑財神,嘴角上挑著一絲嘲蔑的微笑。黑財神瞥一眼那個男人的氣魄,狠狠地抽了酒盅兒一個耳光,轉身走了。
捧了臉的酒盅兒追著罵黑財神一聲,回過臉來罵于長河:“你亮什么膘!”
于長河伸出胳膊攬過酒盅兒,說,“行了,我就想叫他看見,今天夜里我在你這兒?!?/p>
哼哼唧唧的酒盅兒依然糊涂,但她不再顧得去理會那沒滋沒味的東西,新婚之夜的于長河像在老洞子里踩著忽忽悠悠的籃子打錘,錘法嫻熟錘錘重擊。迷迷蕩蕩中,酒盅兒聽見于長河咬著她的耳朵槌叫著:
“大美,大美……”
11
于長河開始玩槍。他買了三棵槍來玩,一棵德國擼子,一棵法國勃郎寧,一棵東洋造的王八匣子。他的老驢洞子越做越紅火,他一個票期又一個票期接著干。他做的金子太多了,他想不出別的法子來玩。他把勃郎寧在手上掂著,像有些老太爺手里托著心愛的翠鳥。他把擼子迎了日光打量,把自己的臉扭曲了模樣映上去,像十八歲的姑娘在井里照容顏,得意了投下一顆石子去,把自己的臉相撒嬌賣癡地打碎。他拿著王八匣子去山上瞄準,把一只兔子從草棵子里驚起來,他一扣扳機,兔子嚇得一溜煙跑沒了,他哈哈大笑,把一梭子彈“嘩嘩”地潑到兔子消失的地方。
于長河玩槍的時候帶著小興,有時候也叫上姚麻子。在洞子底下熬了一夜的姚麻子臉色蠟黃,兩眼里布滿血絲,沒精打采地跟在于長河后頭。于長河哈哈大笑,姚麻子緊鎖眉頭,像于長河不明白姚麻子為什么發愁一樣,姚麻子不明白于長河為什么發笑,嚇跑一只兔子,豈不像十歲孩子一樣頑皮淘氣覺得開心,而大人卻無法理解嗎?
高興得沒治的時候,于長河閉一只眼睛睜一只眼睛認真瞄準,把綠草叢中竄跑的兔子一槍打死。小興高叫一聲向前跑去,于長河看看緊鎖眉頭的姚麻子,把小興喝住,說:“叫姚師傅去撿!”
姚麻子站下來定定地看他,久久地看他,然后慢騰騰地往兔子死去的地方走去。于長河看著姚麻子的背影,忽然又爆發一陣大笑,吩咐小興:“你去撿!”
小興蹦個高兒,兔子般向死兔子竄去。
于長河走到姚麻子跟前,拍拍姚麻子的肩膀,連說:“你這家伙,你這家伙呀!”又哈哈大笑了。
被于長河拍打著肩膀的姚麻子仍然沒有松開緊鎖的眉頭,說一聲:“我回去了?!本娃D身走了。
于長河看著姚麻子向東走去。東面是汩汩流淌的中流河,他的家和姚麻子的家都在河的對岸。姚麻子的背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看不見了。于長河一抬手腕,把一梭子彈又“嘩嘩”地潑出去,把一叢青草打爛了。
于長河玩槍的同時也玩大美。他把酒盅兒當成大美把大美當成酒盅兒,取長補短相輔相成融會貫通花樣翻新,他明白了他把大美娶來并不只是為了壓倒黑財神圖一時的復仇之快,他實在是在大美的身上體驗了別的女人沒有的優勢和韻致。他有時候還會在大美身上看見黑瘦漢子的影子,于長河就忿忿地爬起,去他的金洞子,多日不回。在賭氣不回的日子里,他去酒盅兒那里傾瀉憤恨的欲火,緊張時好幾回差點兒把酒盅兒的耳朵槌“咯吱”咬下。他也去他的工房子里轉悠,看工房子里的大辮子在脊背上磨出異樣的興味,走過去把某一個圓實的肩膀輕輕一拍,努一下嘴巴。有一回跟大美做完以后,他平定了呼呼的喘息,心平氣和地對大美說:“你以為我把工房子里的女工都干了?”
大美把臉貼在他的胸脯上,含嬌帶怨地說:“還不隨你?一人一身紅毛衣?!?/p>
他一下子把大美的頭粗暴地推開,說:“你以為所有的女人都像你這么賤?你以為我會貓兒狗兒都喜歡?”
大美哼哼唧唧地又把臉貼上去:“那么你花那號冤枉錢?!?/p>
他抓著大美的頭發把大美的臉提得仰起來,說:“我爭的是一口氣,一腔子血。你以為我爭的只是女人?有的女人,你給她兩身毛衣兩條毛褲,她也不會依你,有些女人脫光了身子跑到我身邊躺八年,我也不愿動她!”
大美不知道應該歡喜還是應該悲哀,為了爭這一口氣,這漢子花了那么多心機和金錢!
忿忿地待在離他的家隔了一道中流河的工房子里的時候,于長河想起獨自己守著那座琉璃般光亮屋頂的屋子的大美,總看見有個黑漢子推開虛掩的屋門,有一個白白的光身子迎上去。這一天他叫下了挑油上洞子的小興,說:“你回家吧?!?/p>
半大小子小興疑惑地看著他。
“你回家,別在這兒干了?!?/p>
兩年前,小興他媽鎖上了她的屋門,把鑰匙放到門垛上走了,不知去向,小興幾乎成了于長河的兒子??墒切∨d仍叫于長河大哥。
“大哥?!毙∨d叫一聲,幾多委屈幾許疑問全在這一聲稚氣還未脫盡的叫聲里。
“你回去,就在我家里吃,你嫂子吃什么你就吃什么,睡覺……你還回家?!?/p>
“我回去干什么?”
“回去……幫著你嫂子打水,掃院子,拿草燒火,零零碎碎的活,該干的都干。早晨早早起來,晚上晚點睡,早起來早過去,晚睡晚回去,多長個眼珠,多長個點神氣……”
聽了于長河的吩咐,小興好似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地回去了。這時候女婿洞子早已換了礦主。被酒盅兒半夜從被窩里纏磨起來,去看了躺在酒盅兒炕上的赤條條的于長河以后,過了兩天,黑財神遣散工人,關了洞子,不知往哪里去了。有人說他回家了,有人說他只回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抬起腿來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這個山上沒有了黑財神,于長河便被叫開了活財神?;钬斏裢婵鞓屚媾艘餐娼鹱?,他把工人從黑咕隆咚的洞子里挖上來的石頭讓工人們砸碎,讓甩了大辮子的女工推了大磨“咕隆隆”轉動,把石頭磨成泥漿,淘出細細的金面面。再親自蹲到焦炭爐子旁邊,把細面面在坩堝里熔化,倒進鐵槽里鑄成沉甸甸的塊塊條條,拿了這些塊塊條條在河水里打漂漂,在山上打兔子。有一陣子他覺得這么玩得簡直沒有意思,細一思量才明白是沒有了黑財神在跟前看著。這一天他悶悶地在工房子里看女工推著大磨轉圈,天藍色士林布褂子底下的一溜紅色熱刺刺地刺眼,他大喝一聲把所有的大磨一齊喝住,喊叫一聲:“都把紅毛衣脫了!不準再穿!”
說完后氣哼哼地跨出了工房子。涼風拂面他清醒了一些,他才發覺他的喊叫簡直莫名其妙。不過他絕不收回。
12
老驢洞子里姚麻子為于長河當著大工把頭,帶領著號令著工人們拿了大錘鋼釬在石頭上鉆窟窿,裝進炸藥把原本長在一塊的石頭炸碎,把深藏在里面的金子整出來,讓于長河拿了去荒唐,去放蕩,去玩女人玩槍打兔子。工人們陽間做人,陰間做鬼,一盞盞燈壺子幽幽亮著,那是冥間的太陽,燈壺子頭上升起的黑煙把他們的鼻孔熏黑,把他們鮮紅的肺葉子嗆黑,他們“叮叮當當”地掄錘打炮眼,“嘎啦啦吱呀呀”挽轤轆上礦石,上毛石,“吱嘎吱嘎”地按著水泵拉水。他們從地底下摳出的金子,可以做一個金子的女人供于長河賞玩了,可是他們臉色蠟黃,眼珠子長大,長大的眼珠子日夜布滿鮮紅的暗紅的血絲,舊血絲未去又加上新血絲!
他們于是罷工了。罷工了也就是不干活了。洞子里罷工兩天了,于長河才知道。當小工當大工把頭出身的礦主于長河,已經不愿意再抱著水泵管子突地下到洞子里了,他害怕哪一會兒不小心,胳膊肘子一酸掉下去,把洞子里的礦石染成人血紅,拽著大繩踏著撐木往洞子里下他也不愿再干,滑溜溜的撐木濕漉漉的大繩有時候叫他手心里出汗。他把洞子交給姚麻子為他掌管。他只在高興的時候才到工房子里轉轉,看女工們的大辮子在脊背上磨蹭,鬢邊發綹一步一拂,拂那些掛了汗水增添了別樣韻致的臉頰。這一天工房子里的大磨全都停止了轉動,流板上斷絕了水流,推大磨的女工和拉流的男工女工全部站到工房子外頭曬太陽,亂吵吵打情罵俏,吃吃嘎嘎說笑。于長河板起臉來喝問,女工們唱歌一樣回答他:“沒有砂子了?!?/p>
砂子就是礦石,礦石就是含金子的石頭,含金子的石頭是從洞子里摳上來的;洞子里的工人罷工了,不摳含金子的石頭了,工房子里的大磨就停止了轉動,這么簡單的道理于長河一下子就明白了??墒撬赖镁谷贿@么晚了,他不是把洞子里的事情全部交給了姚麻子替他掌管嗎?
“工人們的要求很簡單,加工資吧!”于長河把姚麻子找來的時候,姚麻子這么說。
于長河咆哮了:“要求加工資怕什么?我于長河什么時候小氣過?直說嘛,明說嘛!你是誰?我是誰?一般的掌柜伙計嗎?”
姚麻子微微一笑,說:“我們跟一般的掌柜伙計是不大一樣,我教過你打錘,我和你做過搭檔,正因為這樣,我才真心實意給你當把頭,你也才真心實意地讓我去給你撿兔子……”
于長河聽著姚麻子的話,先是有些糊涂,接著便記起來了:他看見一只兔子在山坡上竄跳,一聲槍響以后兔子栽倒了,小興蹦個高兒要跑上去撿回,他喝住小興,說:“叫姚師傅去撿……”
“兔子你沒有撿回來,我又叫小興去撿了?!庇陂L河想著解釋,可是他講不明白那個道理,便顯得有些語無倫次,“那是只灰兔子,挺肥的……汆了丸子,我想找你喝酒,可是你走了……”
“行了,好酒你自己喝吧,好丸子你也自己吃吧。我是大工把頭,是你的伙計,我明白告訴你,罷工是我領著頭的,你要是答應加工資,我再領著頭給你開工干?!?/p>
于長河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麻子臉,那上面的坑坑深淺不一,形狀各異,極不規則,每一個坑坑里似乎都藏著機智和計謀。于長河被這些麻子坑激怒了,吼了一聲:“不加!直說加工資好辦,用這種辦法硬逼著往我脖子上套鐵鎖鏈子,我不干!”
姚麻子把語氣放得極平靜,說:“有了你這句話,洞子淹了,我不心疼了?!彼蛲庾呷?,走到門口,又轉回頭來說:“說實話,眼看著好洞子被淹掉,我真的有些心疼呢,可是這一回……不疼了?!?/p>
姚麻子走了。于長河像斗敗的公雞似的頹坐到椅子上。到了傍晚,再也沉不住氣了的于長河抱著水泵管子突突地下到洞子里,對坐在轤轆臺上的工人說:“拉水吧,工資照加?!?/p>
一盞燈壺子擎過來,迎上來一張麻子臉,于長河把臉側轉,握住了一柄水泵把子,“吱嘎吱嘎”地按響了。
擎著燈壺子的姚麻子喊了一聲:“先拉水!大工幫著,跟小工倒班拉!”
老驢洞子里水泵“吱吱嘎嘎”響成一片的時候,中流河東岸那所桐油蘸草的房子里,小興懷里揣了兔子一般焦急地等待于長河歸來。終于等到于長河回來,他把于長河叫到屋外,極其神秘地說:“姚麻子來過?!?/p>
“什么時候?”
“前天夜里?!?/p>
13
大美說那時候我已經睡著了,朦朦朧朧地聽見敲門,以為是你,就下來開了門。
“開了門以后呢?”于長河捏著大美的耳環揪了一下。
大美“哎喲”,說開了門以后他就進來了。
“你不往外推他!”于長河不松手,咬牙切齒。
大美又“哎喲”,說我哪里有法子趕他呀,我一心以為是你,開門的時候衣裳也沒有穿。
“你他媽發癢癢!”于長河在手上用勁,大美的耳朵槌又開始出血。
大美的眼睛里流出淚來,不是因為耳朵痛,而是因為心里痛,她說你一走就是半月多,隔一道小河就像隔了一條天河,你是牛郎哥哥我是織女妹妹,織女妹妹還有兩個孩子做伴呢。
“你胡說!孩子在哪兒?”
大美含淚扮出個笑臉來,說就算孩子在牛郎身子兩旁吧,織女抬頭還望得見呢,可是咱呢,你往那洞子里一鉆就像遁進了地里,想望模樣望不見,想聽聲音聽不到,你要把人想死呀,你要把人孤單死呀!
“不是有小興和你做伴嗎?”
大美把嘴撇一下,說小興做伴好干什么?他那么大一個小人兒,在這兒吃不在這兒??!
于長河說:“你他媽好的賴的不嫌,麻子臉你也要?!?/p>
大美說,俺是耍伴呀,他從小對我好,那會兒編了個柳條小簍給我。大美又流淚了,淚水洗臉臉更嬌白,更嫩潤。
于長河罵一句極粗極蠻的話,把手松開了。他的眼睛瞪得依然老大,但沒有多少怒火了,這漢子不怕刀子怕流水。
于長河一屁股坐到椅子“呼呼”地喘氣,拿眼睛在大美身上瞪著瞪著站起來,拉開抽屜抽出一支大香點燃,說:“我到底得給你留上個記號!”
大美“撲通”跪下了,說哥哥呀,你饒了我這一遭吧。下遭犯了你再燒,這時候燒出記號疙疙瘩瘩的,你也不好用??!
于長河把腳狠跺一下,抬腿踢了大美的屁股一腳,走出屋子。在門口,他看見了小興,小興把臉一轉,眼角上有淚光一閃。于長河沒有看見小興眼角的淚光,把大香在手捏斷了,捻成了粉,狠狠地丟下一句話:“你搬來住,住東間,把眼睛睜大了!”
于長河怒氣沖沖地回他的老驢洞子,坐到洞子口上把腿耷拉下去,胳膊環抱了水泵管子,才要把屁股抬起來,覺得頭暈了一下,他趕緊把身子往后仰,屁股用力往后挪。洞子口上揀砂子的小工吃了一驚,跑過來急忙下手把他往后拖,他四肢大攤往后仰倒了。于長河眼睛閉著,躺了一會兒。然后他爬起來。他改變了下洞子去找姚麻子的主意,抬眼遠望,看著中流河東岸他的小村子北面不遠處的那個大村子。那村子里有一個干巴巴的老頭守著匹吭吭打響鼻的大騾子,也有個守著一個孩子的女人,那是姚麻子的老婆。于長河和姚麻子做搭檔,在別人的洞子上當大工的時候,于長河不止一次去過姚麻子的家,姚麻子的老婆親親熱熱地叫他大兄弟。
夜里,大兄弟于長河在那領破了個窟窿的炕席上兩只拳頭捶炕,炕洞子發出“咚咚”的響聲,姚麻子的女人哼唧著說,別驚醒孩子。這時候,姚麻子正在老驢洞子里干夜班掄大錘,一臉的麻子坑閃著燈壺子燈苗的光,兩只臂膀蠻力無窮,釬子頂被砸出一個個鏨花,炮眼里流出水來,紅白相間,泡著方棱黑釬子。天亮前于長河從那領破炕席上爬起來,穿戴整齊,拍了拍身旁的女人,這時候他聞到了女人身上有一種怪味令人惡心。他十分奇怪,忙忙活活的時候竟然一點兒沒有聞到。他琢磨著大約所有的女人對于男人都是女人,一樣的滋味,反過來也同樣道理。想到這里他拍了拍身旁女人肥胖的屁股,帶幾分厭恨帶幾分憎惡下了炕。離開時一個主意從腦子里冒出來,順手從炕上拿了一樣東西揣在懷里??簧系呐朔瓊€身卻又蒙眬睡去。
于長河回到洞子上。姚麻子夜班活做完,快要從黑咕隆咚的洞子里爬上來了。于長河對洞子口的小工說:“叫姚把頭來趟?!本突氐搅怂奈葑永?。
姚麻子走進于長河屋子里的時候,臉上的氣色不好,臉皮發黃,眼皮子像腫。姚麻子虛腫的眼泡里兩只眼睛卻還明亮,一進屋就看見于長河把三支槍擱在桌子上,輪番拿起來瞄準。姚麻子一進屋,于長河勃朗寧槍口正對著他的腦袋。姚麻子嚇了一跳。于長河睜了一只眼睛閉了一只眼睛,說:“我這二拇指頭一扣,你這腦袋就開花了?!?/p>
胸口咚咚跳的姚麻子明白了于長河這么做的原因,把眼一閉,心里想死了也是風流鬼,來吧,這么想著的同時,又有一絲后悔從心頭升起。
于長河哈哈大笑,把槍口從姚麻子的腦袋上移開,說:“姚師傅,我給你一樣東西你捎回去?!闭f著,從屁股底下把東西抽出來抖開:那是一條大花褲衩,是大屁股女人穿的,粘了夜里的臟東西。于長河把褲衩丟給姚麻子。
姚麻子接住一看,認出了褲衩的主人原本是誰,滿臉的麻子坑都脹紅了,一時卻沒有話說。
于長河說:“我本想和嫂子換了穿,可是味道不濟?;厝ソ猩┳映O聪瓷碜??!?/p>
姚麻子臉色變白,指著于長河的鼻子罵:“你個王八蛋!牲口!”罵過以后,覺出罵得無理無力,手上的褲衩捧著不是,摔了也不是,就“哧”地撕碎了。
事情就此結束,姚麻子再沒有到洞子上來。
五天以后,于長河叫一個小工,給他一個紙包,說:“去東村,送給姚麻子?!蹦鞘撬督o大工把頭的工資,他多給了三十塊。兩頓飯后,小工回來了,把三十塊錢還給于長河,說姚把頭不要。于長河接了錢長嘆一聲。
14
日本人的膏藥旗在東流河西岸的城門樓子上“呼啦啦”抖動。日本人在城門樓子外面的方場上繼續操練。日本人的刺刀上閃著凜凜的寒光。日本人很肥的屁股繃在很瘦的褲子里扭動。
于長河另找了大工把頭繼續做金子。于長河的金子越來越做到了好處。老驢洞子里他從十節轤轆上頭岔出去,連做了幾個葫蘆頭窩,又順著礦脈往下挖,七節轤轆下去了,再橫穿出去。粘地瓜似的炸藥一管一管地放進洞子里打炮炸石頭,鐵水泵把子在小工的手底下一按一起,從十七節轤轆底下拉上來的水“嘩嘩”地順著山溝漫流,流到東西河溝里,又匯入中流河,向北流去了。
于長河把大花褲衩扔給姚麻子那天的夜里,他去了酒盅兒那里,酒盅兒給他燒了一大鍋熱水洗澡。他把渾身的肌膚洗得發紅,冒著熱氣。酒盅兒在他的身旁觀賞,用溫軟的手掌給他搓揉脊背。他從大盆里跳出來擦干身子就穿衣裳。酒盅兒賴唧唧地捏他的胳膊抓撓他的胸脯。他不耐煩地把酒盅兒撥開。
于長河穿好衣服走出屋門時,與一個漢子撞一個滿懷。來人是于長河洞子上的大工,打錘是把好手。于長河點一下頭,微笑著說:“忙吧?!迸c進門的大工擦身而過。
于長河急急忙忙地回家。把門連敲幾下以后有人出來開門,開門人不是別人正是大美本人,衣服穿得齊齊整整,只脖領的一個扣子沒系,冒出被窩里的熱氣和肉香。進了家,于長河看看東間,小興已經睡熟,鼾聲均勻而又香酣。西間炕上,被窩攤開著,正是大美起身下炕拉扯的樣子。于長河上炕后,大美又撒嬌又賣癡使出了渾身解數。于長河老老實實躺著,說:“一邊待著去!”
第二天早晨,小興早早醒來,抱草燒水,侍候于長河和大美洗漱。洗漱完畢,于長河看著小興鼻子底下想要變黑的茸毛,皺了皺眉頭,說:“做我的干兒子吧?!?/p>
小興怔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就扭了眼睛看看大美。大美的臉方才用溫水洗了,腴白紅潤,顯得十分年輕俏嫩。
于長河說:“她總也沒有,男的女的沒有,就算有了你吧。論歲數,好像你大了點兒,其實我要是十五六娶親,也差不多有你這樣的兒子啦?!庇陂L河看著小興,說:“叫我,干爹?!?/p>
小興就叫了聲:“干爹?!?/p>
于長河又指著大美說:“叫干媽?!?/p>
小興又朝著大美叫:“干媽?!?/p>
于長河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說:“你得給我磕頭?!?/p>
小興“撲通”跪下了,以頭磕地,像數年前他的親媽按他跪在于長河面前一樣。
于長河站起來,把小興扶起,讓大美坐下,說:“磕給你干媽?!?/p>
小興再次磕過,大美紅著臉,扯著小興的手把干兒子拉起來。
于長河說:“好啦,兒子,在家里好好侍候你干媽,好好孝敬她?!?/p>
于長河就此回他的洞子上去。他把腿耷拉到洞子口沿上,兩只胳膊環抱著水泵管子,屁股一抬,突地下去了。他十分高興,原來他依然身手輕捷矯健,而且不再頭暈。他沒有姚麻子一點兒都不要緊,他這掌柜的不是黑財神那號掌柜的,他的腔子里血要熱得多。
這天晚上,于長河沒有回家,也沒有到酒盅兒那里去,他睡在他的屋子里。他下了一天的洞子,看礦脈,看水眼,還打了幾下錘,他覺出了累。他就在自己的屋子里睡下了。他睡得太沉,等他醒來,他的胳膊腿已經被結結實實地捆住了。四五條人影黑衣黑褲,黑布蒙面,兩只眼睛幽幽地閃亮。他明白他被綁票了。這幫人翻抽屜撬箱子,拿走了他的三棵槍,還有成卷的紙幣。于長河被蒙上了眼睛,抓著衣領扯著腿抬出屋子,塞進一個斗子里,只覺得渾身一震,騰空駕云一般飛起來了。身子上下顛,于長河想起了被他一槍嚇跑的兔子,正是這種蹦著高兒往前竄的樣子。大夜彌天。于長河眼前亮起來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張黑臉瘦巴巴的,咧嘴時露出一顆大號金牙,爍爍閃亮。
是黑財神。
于長河把眼睛一閉,心里說了一聲:“完了,大美呀,完了?!?/p>
15
黑財神說,我告訴你這是什么地方吧,這個地方叫鬼怒川礦業公司。于長河閉著眼睛。他聽說過鬼怒川。他知道這個鬼怒川里有鬼子,鬼子用刺刀大炮占了這個縣出金子最多的一座山,這座山叫駝山,在東流河東北面。
黑財神說,鬼怒川公司現在做駝山洞子,以后還要做中流河的洞子,西流河的洞子,老驢洞子,女婿洞子,小憋氣什么的,都要做。
于長河閉著眼睛。他沒有想到鬼怒川會往西去。他知道日本人在城門樓子外邊出操,大皮鞋咔咔跺地,刺刀尖上挑著寒光。他想那是去打八路的。東面縣里起了八路的三軍,這地方有三軍的游擊隊武工隊,他想他們是日本人的對頭,老驢洞子不坑日本人……
黑財神說,我還得給你說說,按輩份你得叫我舅舅,這些年你簡直把這碼事忘了。舅舅他爹你該叫什么呢?叫姥爺。你姥爺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不知道?東村大集上眼皮里夾一顆煙頭,逼著賣肉的扔掉刀子求告的那人,就是你姥爺。說實話你舅舅不如你姥爺,他自己沒有多大能耐,他得靠個人,靠個有能耐的人。
于長河睜開眼睛看著黑財神。他看見黑財神身上的府綢小褂很寬很大,一條皮帶斜著挎過去,下面吊著盒子炮。
黑財神說,我就給你說這些。不,我還要給你說一句,把你弄到這里來,不是因為一個女人,是因為你是個八路。黑財神齜著金牙,拍了拍桌子上的那三顆槍。
于長河張嘴罵一句:“黑財神,你放屁!你放的全是屁!”于長河掙扎著想往上撲,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下,那是槍把子。
黑財神說,帶他去開開眼吧。
于長河被帶到一個屋子里。這里正化火煉金。大風匣“呼呼”地催著爐子里的焦炭火,焦炭火燒得發白,白火中間坐著坩堝,坩堝底汪著晶亮的金水?;鸬哪侨四笠荒蠡鹣醮蜻M堝子里,堝子里“撲”地騰起一團紅火,化火的人又捏一捏硼砂打進去,拿彎頭鉗子在堝子里一沾,堝子里的金水亮得白熾。這活兒于長河從給別人做洞子的時候就開始做了,他做得嫻熟靈巧,他自己做洞子了,也親自做過這活兒。他知道接下來就是往鐵槽里倒金水了,他嗤笑黑財神鬼迷心竅,竟然忘記了他于長河曾經當過他的大工把頭,讓他來開什么眼。于長河暗暗冷笑著,看化火人能玩出什么花樣。就見化火人用彎嘴鉗子夾住坩堝端起來,卻并不往鐵槽里倒,端著走向屋角。于長河這才看見屋角綁了一個人,是個女人,被仰躺著綁在一條長凳上。女人的衣裳全被剝光了,袒露著十分豐滿的身子,兩條腿岔開著?;鹑硕酥釄遄哌^去,守在旁邊的人把女人的頭一扳,把臉側轉了?;鹑税眼釄逡粋?,傾出一股金色火流,對著女人的耳朵眼灌進去。隨著一聲撕裂肝膽的慘叫,燒灼皮肉的怪味充滿了這個屋子。
被怪味激得渾身一抖的于長河猛然覺得手心發熱,好像握了一箍燒著的大香,這屋子里的慘叫分明是大美喊出的。
于長河被重新帶到黑財神的屋子里的時候,黑財神正拿了一塊形狀怪異的金子玩著。黑財神說,看見了吧?這是剛剛煉出來的,女八路的耳朵眼美麗極了。
于長河爆一聲怒吼:“孫進財,你個畜牲!”
孫進財——黑財神把桌子一拍,說:“你是不是畜牲?你怎么折騰大美的?”
16
走出駝山口子,于長河覺得眼前真亮。他一下子明白了到底是山外的土地寬廣,天空遼闊,太陽明亮。出口子的時候那個日本人齜著牙開了他一個玩笑,把刺刀尖在他胸前一劃,他的衣服開了個口子,一出山口子便覺透心涼。這時候他看見口子外頭站了兩匹大騾子,站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小興,女的是大美。他知道他為什么被放出來了。
“使了錢?!贝竺栏嬖V他。
他從頭到腳打量大美,見大美頭發梳得油亮,臉上官粉胭脂勻施,他知道不光是施了錢。他把被日本人的刺刀劃開的口子掩好,長嘆一聲跨上了騾子鞍韉。大美跨上了另一匹騾子,對小興說:“走吧?!?/p>
小興喝一聲牲口:“駕!”
大騾子四蹄敲地,蹄子鐵在石頭上碰出零亂火星。于長河在騾子身上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一般?;氐接猛┯驼哼^的山草苫頂的屋子里,他往炕上一躺,睡了一覺。醒來后把大手放到大美光光滑滑的肚子上問大美:“他為什么不留了你?”
大美不說,拿頭拱他的肩窩,直拱出淚來。
“我知道不光使了錢,你是為我,我不怪你,我只問你,他為什么不留下你?”
大美抬起頭來說:“他說我已經有了主,明媒正娶了,是你的了,就永遠是你的了?!贝竺勒f著已經啜泣有聲,不知道是哭身邊這個壯漢,還是哭那黑瘦的男人。
于長河撫著大美柔長的頭發,從頭發撫到脖頸,再撫到脊背。
大美哽咽著說:“他其實不是壞人?!?/p>
于長河的怒氣陡地升起來:“放屁!當了二鬼子還是好人?”
大雪飄飛。于長河大病。每日里大美煎湯熬藥,精心服侍。小興三天一趟,去中流河下游的那個村子里抓藥,那個村子中間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的年齡比村子還大,村子是洪武二年安下的,安村時老槐樹就長在小溝沿下。就在那棵老槐樹底下的房子里,有個老中醫。小興三天一趟去見那老頭,陳說于長河的病情,抓藥拿回。
這一天小興走時雪花飄飄,飄飄的雪花漸漸長成連綿的雪片,撲撲塌塌地落下來。到傍晚不見小興回來,大美急得如同藥罐子里的藥草被煎熬著,出門一遍又一遍,最后求鄰人沿路去找。掌燈時找的人抬回一個人來:小興掉進了東村村南的一眼枯井里;大雪埋沒了路徑,也遮掩了井口。井底下小興聽得東村南頭不時有一聲大騾子叫喚,十分后悔沒聽大美的話騎著騾子去。這小子在干爹跟前逞能說,他跑得比騾子快,一趟一趟徒步行走十八里孝敬干爹于長河。
抬回小興后鄰人散去。大美張羅著要生火烤小興,炕上的于長河說:“凍了不能加火烤,上炕暖著?!边呎f邊往里挪動身子叫小興上炕,說,“這炕熱,那炕沒有燒火?!?/p>
小興就躺到炕上去。
于長河說:“脫光了暖?!?/p>
小興不好意思脫衣裳,猶豫著不動手。
于長河說:“爹媽跟前怕什么?”
小興就脫了。兩手凍得不好使,半天解不開扣子,于長河對大美說:“幫他?!?/p>
大美幫小興解衣扣,小興自己解褲帶。脫光了身子的小興臉上起了紅潤。于長河抬起巴掌拍了他的屁股一下,不甚有力,不太響亮。小興紅著臉鉆進被窩里,大美“哧”地笑了。
大美在地上燒火。于長河和小興躺在炕上。暖過身子以后,小興慢慢睡過去了??粗瘔糁械男∨d,于長河又疼又愛,無力的大手在小興的身上撫摸,摸到了一塊地方“撲哧”笑了,心里想這小子長大了。大美在地上聽到笑聲,過來問他笑什么,他把笑收住說:“你不用管?!?/p>
此后小興又跑了兩趟那個有五百年古槐的村子。吃完了小興這兩趟買回的藥,于長河的病好了。他叫小興陪他過中流河,到老驢洞子上去。老驢洞子依然是他的。他被關在駝山口子里邊的時候,大美到洞子上走了一遭,央求了大工把頭,囑咐了小工把頭,讓大伙像于長河在洞子上的時候一樣干法。大美央求著囑咐著滿面含悲,眼中汪水,水兒要流而未流。大工把頭小工把頭兩個壯漢子一齊心動,叫了聲女掌柜,接著叫嫂子,說行啦嫂子,有你跑這一趟就行啦。大美雙手搭扣捧住小肚子像害肚子痛,頭微微一點,腰微微一彎,說那就有勞兩位大哥了。說完后大美下山,兩個把頭目送大美扭扭的身影,眼珠子都瞅痛了。大美的腳纏過又放開了,走山路仍如風擺楊柳輕移蓮花。兩個壯漢滿身漲起熱力,下到洞子里把大錘掄得虎虎生風,水泵管子直噴水花。
于長河在洞子上轉了一圈,工房子里轉了一圈。他覺得他這掌柜的當得不錯,財運亨通人緣良好,他不在比他在不差多少。大工小工和女工們問他病好啦?他微笑著回答:“好啦,多虧了兒子?!?/p>
人們驚異地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有了兒子。他拍一下身旁小興的頭說:“干的,比親的都強?!?/p>
這時候鬼怒川公司還沒有過來收管老驢洞子女婿洞子,東流河邊城門樓子外邊,日本兵仍在端著刺刀出操,大皮靴跺地:“咔!咔!咔!……”
17
半夜里,于長河被敲門聲驚醒。一骨碌爬起來聽去,敲門聲急促卻帶了些溫柔。開門一看,是酒盅兒。
酒盅兒說:“一個人睡也能睡得這么沉哪?”
于長河說:“你他媽半夜三更來干什么?沒人侍候啦?”
酒盅兒說:“那些家伙本事不濟武藝不強,我就喜歡你這一身功夫呢?!?/p>
酒盅兒扯開懷露出雪白的胸部齜了牙媚笑,于長河抱起酒盅兒扔到炕上。
酒盅兒“咯咯”發笑,在炕上翻身子打滾。于長河欲火燒身撲上炕去,酒盅兒瞅個空子翻身下炕奪門而去。
“要吃餑餑上門來吧?!本浦褍骸翱┛毙χ?,頭前走了。于長河反手把門關上,追到酒盅兒家里。
姚麻子躺在酒盅兒炕上。
于長河恍然大悟:姚麻子用了他對付黑財神的法子;不同的是姚麻子的衣服穿得好好的。
于長河看著姚麻子,麻子臉上的坑坑窩窩全都陰著。于長河說:“你要干什么,說吧?!?/p>
姚麻子說:“想你了,來跟你喝一壺?!迸ゎ^吩咐酒盅兒,“燙酒?!?/p>
酒盅兒腿勤手快,點火燙酒。
于長河罵一聲:“婊子!誰使喚都一樣?!?/p>
酒燙好了,端到桌子上。酒盅兒往兩人面前的盅子里斟酒,全都滿滿的。
姚麻子端起酒來說:“來吧,先干了這一杯?!?/p>
于長河把酒喝下,從酒盅兒手上要下酒壺,給姚麻子斟上,說:“要干什么,說吧?!?/p>
姚麻子說:“那好,我說了。我原本想叫你知道知道我這些麻子坑不是白長的,可是又一想,我也不是好東西。那時候我本來是想去找大美勸勸你,讓你早早答應加工資,我好領著工人們趕快拉水,眼看自己領著干的好洞子被水淹了,我真的心疼??墒俏乙灰娏舜竺?,就把正經事忘了,一直到最后也沒有想起來,可見我也不是好東西,我這心不堅定。大美呢,也不是好東西,大美太勾人了,太勾人的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好多事情都被她們壞了……不,說到家,還是我不是東西。大美小時候跟我是耍伴不假,可我長得丑,配不了她,她跟了你,應該。她既然是你的了,我要再去沾她,不該,‘朋友妻不可欺’,大美不是沒有主的大美了。好比做金子,新洞子,誰干誰就干,老洞子有主了,再干就不該。你那么對我,可恨,可是也應該,要不你有什么法子呢?”姚麻子喘口氣,把酒端起來,說:“喝酒?!?/p>
兩只空酒盅子同時落下,酒盅兒又滿滿地斟上。
姚麻子臉上的麻子坑開始發紅:“說到該不該,其實也是廢話。世上的理兒有時候糾纏著,分不出是非。按著自己的性體做吧?!币β樽游杖芬幌履X袋瓜,“我不去你的屋子里找你,是因為我革命了?!币β樽影窗此难g,于長河這才看見他的腰里鼓鼓囊囊的。
姚麻子繼續說:“革命了就不一樣了,不能由著性子來,我這才叫酒盅兒去叫你,我怕進了那個屋子就忘了革命,我一到那個屋子里,就會把那件事想起來……”姚麻子的呼吸粗重了,他又把手按到腰上。
于長河盯著他按在腰上的那只手,說:“你又想起來了吧?你要干什么?”
姚麻子喘一口粗氣,把手從腰上拿下來,說:“不,我不想干什么了。我有任務。酒盅兒你出去看著點?!?/p>
酒盅兒噘一下嘴,扭出門去了。
于長河說:“你有什么任務?”
姚麻子從衣袋里摸出塊東西拿給于長河看,那是塊金子,打磨得光滑閃亮。姚麻子在手指上捏著,說:“這是什么?認得吧?”
于長河冷笑一下,說:“我整天擺弄的東西,能不認得?”
姚麻子說:“黑財神的金牙?!?/p>
于長河嗤笑了,他不相信這會是那黑漢子嘴里含著的東西。
姚麻子說:“我不騙你,黑財神死了?!?/p>
于長河說:“這么說你是武工隊了?”前兩天于長河聽說八路的武工隊打死了黑財神。
姚麻子又按按腰上,說:“我參加了。你信了吧?這是黑財神的金牙,我敲下來拿給你做個證明,然后再繳上去,給革命。革命得用金子。我來的任務也是革命得用金子。離咱們這里老遠老遠,有個地方叫延安,三軍知道吧,三軍就歸延安領導。三軍是專門打鬼子的,革命的,所以延安也是專門打鬼子的,革命的。延安那塊地方需要金子。我來就是告訴你,把金子賣給延安這邊,不要賣給鬼子那邊,賣給鬼子那邊,就是把革命賣給鬼子了?!?/p>
于長河聽著,點點頭,眼前出現了一個煉金的爐子,金水在坩堝里熔化,閃亮,化火人夾起坩堝,朝屋角走去,一條長凳上綁了個剝光了身子的女人,頭被扭轉,張開耳朵眼,金水灌進去——燒灼皮肉的怪味充滿了屋子。于長河聳動著鼻翼,握緊了拳頭。
姚麻子看看于長河,繼續說:“我來還想告訴你,鬼怒川公司要過來了,來占這里的金洞子。他們或許會把你趕走,他們自己干,或許還會叫你這么干,做出的金子歸他們……”
“想瞎鬼子的眼珠子!”于長河一拍桌子站起來,說:“兩天后你再來一趟?!?/p>
于長河抬腿要走,酒盅兒迎門擋住,滿臉嬌笑,說:“就這么走呀?”
于長河撥開酒盅兒。
姚麻子也起身往外走。
酒盅兒噘起嘴巴:“都走呀?”
姚麻子說:“長河留下吧,有心來了。你還行,沒有革命;我不行,我革命了,我革命了?!?/p>
姚麻子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走進黑夜里去了。于長河站在門口。酒盅兒媚笑著拉他的胳膊。于長河把胳膊一甩,說:
“沒有心思了?!?/p>
18
于長河站在老驢洞子口上,對姚麻子說:“你先下還是我先下?”
姚麻子看看于長河的臉,按按鼓鼓囊囊的腰間,說:“你先下吧?!?/p>
于長河抱住了水泵管子,伸下腿去,抬起了屁股,突地不見了。
隨后下去了姚麻子。
接著錘釬聲響起來了。
白天里,于長河遣散了所有的工人,大工小工,工房子里的女工。大工小工和小工把頭說,礦脈正好呀,怎么不干啦?于長河說,眼下很好,眼看就要不好啦。女工們唧唧噥噥地說,說停就停,還沒有找好地方呢。于長河說,都回家去吧,別抱著磨棍走這沒盡頭的道啦!要是一定愛干這活兒,那就把大辮子剪了,把梳子砸了,天藍色士林布褂子藏起來,底下那一溜白邊也撕了去,臉別洗得這么光凈,最好把鍋肚子灰抹上兩把。女工們吃吃嘎嘎地笑了,說那不成了瘋子啦?于長河說,對啦,就是要裝成瘋子樣!
然后,他又讓大家吃了一頓日本寬面條,他說,這玩藝兒,就吃這一頓吧……
姚麻子來的時候,已經掌燈了。
于長河說:“跟我走?!?/p>
姚麻子說:“干什么?”
于長河說:“我給你金子?!?/p>
姚麻子說:“給革命?”
于長河說:“對啦,給革命?!?/p>
姚麻子就跟于長河走了。
他們來到了老驢洞子口上。
于長河說:“下吧?!?/p>
姚麻子說:“金子在洞子里?”
于長河說:“你跟我再做回搭檔?!?/p>
姚麻子開始懷疑。
于長河說:“就這一回了,過過癮?!?/p>
姚麻子疑心增大。于長河問你先下我先下,他就按了按鼓鼓囊囊的腰間,說你先下吧。
錘釬聲響起來以后,姚麻子的疑心消失了,他明白了于長河要做什么。
燈壺子亮著,大大的燈頭,濃濃的煙柱。于長河掄著大錘,錘起時嘴巴閉緊,牙關緊咬,嗓子眼里拖著一聲低沉的老牛似的“哞——”錘落時牙關崩開,突然地爆發出一個:“呀!”連起來就是:“哞——呀!”“哞——呀!”
“好了吧?”于長河問。
“好啦?!币β樽诱f。
于長河便“噗”地吹滅了燈壺子。洞子里變成一片黑暗。黑暗里,釬子頂朦朦朧朧地有點亮,熄滅的燈壺子的黑煙不見了,漸漸地,煙味也消散,消盡——欲盡未盡。這時候,就只有錘擊釬子頂發出的沉實悶啞的“叮?!甭?,還有從被上顎壓住的舌面擠出來的有力的“哞——呀!”“哞——呀!”
釬子頂朦朦朧朧地亮,也許,它根本就沒有怎么亮,只讓人感覺到它有點亮,以便一錘跟一錘地砸它。
其實,它亮與不亮都沒有什么意義,于長河的眼睛這時候根本沒有看它。隨著大錘從它的身上彈起,于長河的身子側轉,頭也側轉。這個時候,他的眼睛老是瞇著的,只有在大錘砸向釬子頂的剎那,瞇著的眼睛才微微一睜,側轉的身子定住一霎,接著又把眼睛瞇起,身子側轉……這時候他完全是在憑感覺打錘,一種十分神奇的感覺……
炮是在接近黎明的時候炸響的。這炮不是太響,有些沉悶,有些遙遠,似乎是在遠古的地底深處響起了那么沉悶的一聲,但是整座山都被震動了——于長河在十節轤轆頂上他橫穿的地方打了一個反天眼,裝了一個巨炮,炸塌了幫壁,毀了這個老洞子。
巨炮炸響的時候,于長河和姚麻子站在中流河岸上。腳下的大地微微抖動,中流河水粼粼地抖了一下波光。星光朦朧,月光朦朧,姚麻子看見于長河的眼角有淚光一閃。姚麻子說:“你哭了?”
于長河看看姚麻子,姚麻子的眼角也瑩瑩閃亮,就說:“你也哭了?!?/p>
姚麻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于長河也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后說:“走吧?!?/p>
于長河和姚麻子一前一后,蹚過中流河,來到了于長河的家。于長河把門敲了幾下,大美披著衣服開了門。黎明前微露的曙光里,大美滿當當的胸脯白得幽明??匆娪陂L河身后的姚麻子,大美把嘴一張,叫了一聲:“呀!”
姚麻子看看她,發出一聲:“嗯?!?/p>
于長河瞥一眼她半掩的懷,大美趕緊掩懷,跟進家里。
于長河回頭吩咐:“在外面看著?!?/p>
大美扭身走出門外。
于長河移開東間的大缸。刨開硬土,揭起方磚,拿出兩個密封的玻璃瓶子,這是兩瓶金子。
于長河說:“給你?!?/p>
姚麻子說:“給革命?!?/p>
于長河說:“對,給革命?!?/p>
姚麻子說:“給延安?!?/p>
于長河說:“嗯,給延安?!?/p>
姚麻子說:“打鬼子?!?/p>
于長河說:“對,打鬼子?!?/p>
說著話,兩個人的手都有些顫抖。兩個瓶子就要握到姚麻子手上的時候,于長河把手往后一撤,說:“我就這些了?!?/p>
姚麻子說:“這些也不少,革命給你錢?!?/p>
于長河把瓶子又送到姚麻子手上,說:“我可就這些了?!?/p>
姚麻子說:“這些就不少了,革命一定給你錢?!?/p>
這時候小興就睡在東間炕上,似乎沒有睡沉,眼皮子忽達忽達直動。
姚麻子把玻璃瓶子在懷里揣好,走出門去。
大美說:“走呀?”
姚麻子說:“走啦?!?/p>
這時候天快亮了。
天亮以后,鬼子兵端著刺刀,把鬼怒川公司送到中流河西岸。
19
有好多中國話說得十分巧妙,有時候又有些令人費解,比如“打老虎”。它本來的意思倒十分明確,可是把它用到另一個地方,其含義就不是十分明了,不過人們不太用心去思考它,只是關注它所指代的實際事情。
于長河被“打”了“老虎”。這時候他真的已經有些老了。打他的理由是,他給黑財神當過那么幾年大工把頭,黑財神能不給他金子嗎?他自己干老驢洞子又發了那么大的財,能沒有金子留下嗎?這就把他打了老虎。
“把金子拿出來!”專門打老虎的人說。
于長河說:“我哪里還有金子呀!那時候賣的賣了,留的兩個玻璃瓶子全部給了革命?!?/p>
專門打老虎的人冷笑,說,你這只大老虎還舍得把金子給革命?
于長河說:“我真的給革命了,滿滿當當的兩個玻璃瓶子,這事情姚麻子知道?!?/p>
專門打老虎的人說,哪里的姚麻子?胡謅八扯!
于長河說:“就是姚為福呀!”
專門打老虎的人明白了,原來于長河說的姚麻子就是姚區長,于是有些憤怒:老虎到這時候了還咬人。
于長河說:“這事一點兒不假,那時候姚麻子干武工隊,拿著黑財神的一顆金牙作證明,我就把金子給了他。他說革命給我錢。后來他給了我二百塊錢,他說革命太窮,不能按原價給。我只留了一百塊,我說留一點是個憑據就行了,不信你可以問問姚麻子?!?/p>
專門打老虎的人就去問姚麻子——姚區長。姚區長說,瞎話,全是瞎話!你們不想想,那么多金子,組織上會叫一個人去拿嗎?瞎話!根本沒有那么回事,反動!
專門打老虎的人就狠狠地打,說,姚區長說了,根本沒有那么回事情。
于長河破口大罵,他原本要罵革命沒有良心,話到唇邊,卻變成了:“姚麻子,你的良心叫狗吃啦!”
老虎被打得無法招架的時候,就說,還有一個證明,我老婆可以作證明。
專門打老虎的人嘩嘩笑了,說,你老婆還能不順著你說話嗎?
于長河急了,說:“她跟姚麻子相好,她說是,就是!”
這簡直不能稱其為理由。專門打老虎的人說,老虎急了也跳墻,胡咬亂咬。于長河見大美作證明也不行,就說還有一個證明?!熬浦褍?!”他叫一聲轉而嘆口氣,說,“不,酒盅兒不行。小興,我兒子?!?/p>
專門打老虎的人說,兒子向老子,他作證明也是假證明。
于長河說:“他又不是我的親兒子,是干的!”
專門打老虎的人就把小興提來問。小興已經長成了魁梧健壯的大漢,早該結婚了,可是一直沒有結婚,老也看不中媳婦。聽了專門打老虎的人的發問,小興想了想,說:“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睡著了?!?/p>
專門打老虎的人把小興的話學說給于長河,于長河想了想,覺得也是,那時候小興終究還是個孩子,睡就睡得死沉死沉。想來想去,只有姚麻子的證據有力,就咬牙切齒地說:
“姚麻子,就是姚麻子……”
姚麻子在一天夜里被人殺死。區長死得很慘:舌頭被割去了,堵上了一條骯臟的花褲衩。即便到了陰間,姚區長也失去了訴說屈辱的器官。
天亮時,于長河走到了東流河邊的縣城里,他渾身血跡不干。走進公安局的院子,對正要跨上摩托車的警察說:
“不用跑腿了?!?/p>
20
陽春三月,風光正好。于長河被拉到東流河拐了一個彎叫做吳家嘴的地方去“驗明正身執行槍決”。那地方自古以來是法場,縣太爺監斬時鬼頭刀砍頭,日本鬼子刺刀挑肚子,都在那里。東流河流水清澈,波光粼粼。河灘上一片亮沙,潔凈如洗。但很快被亂哄哄的人腳踐踏臟了。于長河站在大汽車上看亂人如潮,鬧哄哄地跟著他的屁股跑,竄到他的頭前看。有人擠掉了鞋,來不及撿起,被后邊的人擠得趔趔趄趄;有人跑掉了帽子,露出光禿禿的頭頂好像秋天里曬葫蘆;有女人散亂了頭發,瘋子似的披在肩上,全不管那樣子有多么難看。于長河禁不住要發笑,又覺得一陣悲哀襲上心頭。
東流河邊沒有蘆葦有青草。于長河想起在中流河邊的蘆葦叢中,他“哧”地一下撕掉了大美天藍色士林布褂子底下的一溜白布,他覺得那哧的一聲清晰入耳,近在咫尺。東流河邊有青草沒有蘆葦。于長河離開他的家去東村北頭那作了區公所的房子的時候,夜風蕭蕭,中流河邊的蘆葦“唰啦啦”作響,就如同大美的浪笑不絕于耳。夜半時他從大美的身上翻下來,頭枕著大美香軟的胳膊差一點失去勇氣,改變主意。這女人,這女人,這女人啊……后背上插了亡命旗的于長河在心里連連感嘆,止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流下臉頰。
這時候人群騷動,人聲喧嚷。于長河抬眼看去,白亮亮的沙灘上,停著一掛大車,車上停著一口黑色大棺材。大美白衣白褲白布裱鞋,烏油油的頭發在肩后披散,一條長長的白布扎在頭上。小興戴一頂白孝帽,手執趕車大鞭,鞭上的紅纓如一團赤火,熱辣辣燃燒。
“兄弟,幫忙扶正了!”于長河把腰桿一挺,活動腰背,要讓背上的亡命旗正正當當地指向藍天。
一聲槍響,清脆悅耳。王八匣子槍口是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直向藍天。淚流滿面的大美淚洗了早晨勻施的脂粉,不顧一切地撲到于長河身上,扯下頭上的白布把于長河揭了蓋的頭顱包住。行刑的漢子把手伸向大美,說:“子彈錢兩毛?!?/p>
大美和小興渾身亂摸摸不出錢來。大美將手抬起,從耳朵槌上摘下兩只耳環。小興猶疑地看她,大美把臉一仰,顫聲說道:“沒有用了?!?/p>
中流河水清見底,游魚可數,河兩岸葦芽新綠,生機勃勃。裝殮著于長河尸體的大棺材緩緩移動,過中流河,上西山。大美白衣素妝,扶棺緩行。小興孝衫孝帽,手拄哭喪棒大慟:“我的爹爹,親爹呀——”
跟在小興后頭的還有一個半大小子,是大美所生,出生在老驢洞子沉悶的巨響之后……半大小子有淚無聲,哭爹不喊爹。
數日后那所山草蘸了桐油苫頂的房子夜里失火。夜風甚大,飽浸桐油的山草多年后仍然極易燃燒?;饎輧疵?,被大火驚起的村人只好拿了水桶眼睜睜看房子燒完。村人們清理廢墟時清出兩具緊緊抱在一起燒焦的尸體。有識之士指出,兩人是光著身子燒的。
大火是有意點燃,還是不慎失火,無人能夠斷定。
那一夜哭爹不喊爹的于長河的兒子沒有在家里。他被母親打發到姥爺家中去住了。東村南頭,那個干巴巴的老頭還沒有死。夜里直打響鼻四只大蹄子“咚咚”刨地的大騾子是沒有了,入了社。
多年后東村鎮黨委書記陪三河縣委書記檢查工作。鎮黨委書記是魁梧的大漢,高出縣委書記一頭。鎮黨委書記搶先一步打開黑鱉蓋小車車門,把大手掌伸到車門頂上為縣委書記保護頭顱。車門“砰”地關上以后,鎮黨委書記魁梧的身子矮下去,滿臉堆笑,笑容可掬,微微點頭,以至許久。
鎮黨委書記是于長河的兒子,人稱于書記。但不知是不是于長河的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