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4期|岳舒頔:紅色寶石

岳舒頔,居云南通??h。2019年開始嘗試寫小說。
紅色寶石
岳舒頔
我知道我從沉默的死者身邊走過,
我知道我和自己的死亡并肩而行。
——??索菲亞·安德雷森
二〇一四年三月五日晚上九點半,天空在尼郎縣城上方降得很低。遠處,云如一片流動黑海,陰沉地倒懸于幾棟水泥樓頂間。唯一的人走在黃色路燈下,影子拉得細長,斜著越過了人行道。他的上半身折疊在墻上,像一截暗處移動的尾巴。
九點半,兩邊的商鋪拉了卷簾門。街上沒有別的行人,梧桐樹裸露著粗黑的樹干。陳東亮穿過一盞盞街燈混沌的光圈,在明暗之間,沿著順城街往東邊走。剛才送李佳回去的路上,在一個拐角處,陳東亮又一次感覺到,李佳從他的左側換到了右側。根據他的記憶,這是她第三次做出相似的舉動。
已經連續幾天,他吃完晚飯就到李佳那里去,坐在一張圓形玻璃桌前,直到她下班。每次從店里出來,李佳朝前走一點,與他保持一步到兩步的距離。陳東亮不破壞這個距離,后面跟著,走在李佳的右邊。今天陳東亮確定,李佳是有意這樣做的。她不想讓他走在她的右側,但他不明白這里面有什么用意。她在經過一處路口轉角時放慢腳步,等他在身后停下來,隨即側身靠向墻角,調換位置后,繼續往前走?;貋淼穆飞?,李佳這種模糊的舉動,終于在陳東亮腦子里構成一個結實的問題。
他點一根煙,走入泰延街?;氐侥崂珊?,陳東亮一直住這條街上。白天這是條開了很多紙火鋪的老街,鋪臺上堆滿花綠的紙扎。此時整條街處在一片昏暗中,空氣里夾雜著松油和香灰的氣味,在晚上尤其明顯。泰延街再往東,是出城的公路。最近一起兇殺案,就發生在公路邊上。一對開小賣部的夫妻,半夜里雙雙被殺死在店內。陳東亮搖搖煙盒,剩的煙不多了,估計撐不到明天。最近一段時間,他睡一兩個小時就醒一次,肚子不舒服,以為有尿,到廁所杵一分鐘,也擠不出幾滴。醒一次,他要起來坐很久,連著抽完三四根煙,才能重新入睡。
陳東亮想起附近有間單車修理店,順帶賣煙。平時,那個燈泡下站著個禿頂的中年男人,身前裹一塊沾滿油污的舊圍腰,不怎么愿意跟別人說話。有天中午,陳東亮出門路過修理店,看見這個男人殺死一條狗。店門口還放著一盆燒開的水,正往上冒起白氣。黃狗側翻在地,脖頸處勒著一條麻繩,另一頭拴在水泥墩上。因其只有嘴角下方印出一攤血跡,此外體膚完好,陳東亮判斷:是用一條棍子敲死的。陳東亮回來是下午,狗已經不見,男人在門口的鐵風爐上支了口鋁皮鍋,半空中飄著一股肉香味。
此時修理店的四扇木門緊閉。門口一側靠了幾臺單車骨架,另一側堆著廢棄膠皮輪胎,往上一直碼到半墻高。陳東亮轉身繞過單車鋪,走進一條暗巷。
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巷子里回蕩,陳東亮心里有點亂。也許正是出了這件事,他想,自己才有機會送李佳回去。盡管他不喜歡得到這個結論,但事實好像只能是這樣了?,F在整個尼郎城里彌漫著緊張的氣氛,一個姑娘在晚上下班,很需要有個人送她。
他從那口水井邊上走過,想起白天,青石板旁有幾個婦女蹲在地上洗衣服。明知道井欄上方有個神龕,他還是沒忍住,擰頭看了:一座頂部帶拱的神龕,拿青磚嵌在白墻內,神龕內部已被油煙熏得焦黑,案臺上,供了蘋果和沙糕。
一股風將油燈的火苗吹得很小。井龍王端坐神龕之內,表情僵硬,臉色蒼白,透過搖晃的火光凝視過路的行人。陳東亮感覺風中有些涼意,轉過身,快走了幾步。
李佳今天跟陳東亮說起了海波。其實他一直知道海波的存在,但之前她沒主動提,他就不問。她今天也像是無意間說起來的。當時他坐在玻璃圓桌前,她則站在收銀臺后,對著街面?!拔医o海波買過一件這樣的毛衣,但是海波一次都沒穿過?!?一個穿紅毛衣的青年從外面經過時,她說,“海波還是不肯穿紅毛衣,其實現在很多男的愿意穿紅色。海波皮膚白,適合穿那件紅毛衣?!彼f這句話,眼睛看著外面。陳東亮想,是不是該回她句什么,或者就那個穿紅毛衣的男青年,發表幾句看法。但是等他想完,就錯過了接住那句話的時間。
接近家門口時,陳東亮仿佛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他回頭看,巷子空蕩蕩的,水井處隱約閃動一點微光。又走幾步,陳東亮突然停住,同時向右后方轉身。他抬起頭,看見一雙眼睛從瓦檐上俯視著自己。是一只貓。純黑色的貓,尾巴棍子一樣在身后豎直,脊背弓起,臉上發出兩道幽綠的光。貓沒有動。陳東亮也不動,與它對峙著。但過了幾秒鐘,他感到那雙眼睛似乎離得越來越近,自己正往兩道綠光內部深陷進去。于是他相信,那只貓看穿了他的恐懼。一股血流在他體內聚攏,又快速流過后背,升至后腦。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內劇烈跳動起來。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口氣爬上閣樓。他幾乎是逃進一條巷子深處的。站在門口,他轉身看了一眼漆黑的樓梯,確定沒有一只黑貓,才取出鑰匙,摸索著塞進鎖孔。
陳東亮靠著門,沒有打開里面的燈。他在暗中看著這個僅有六七平米的房間,過了一會兒,逐漸平靜下來。一張床,一個沉重的舊柜子,一把靠背椅子。房間里就是這些東西。墻上開了一扇很小的窗戶,微弱的光線正從那里游進來,照在床上。陳東亮走到床尾,拿起一塊木板,將窗子蓋住。他坐到床上,處在完全的黑暗中。狹小而封閉的空間,終于讓他感到踏實。
每次他在一根電線桿下站住,李佳朝路對面走。有時候李佳說一句“謝謝”,有時候說“再見”。那是一棟四層的水泥房,李佳租住的房間在三樓,臨街,往右數第三間。房間的燈總是亮著。她打開街邊的樓道門,走進樓梯間,他聽見她咳了一聲,聲控燈便在樓道里亮起。他從幾道隔欄的縫隙中,看見李佳的一雙腿,向上走,在拐角處消失了。
李佳有一雙好看的腿,又長,又直。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走在他前面一點,上半身穿一件寬松的外套,兩條腿緊裹在黑色牛仔褲里。也許她知道,自己有一雙漂亮的腿,陳東亮想。初二的文藝晚會,幾個女同學在臺上跳一段現代舞,他第一次注意到李佳。李佳的位置是后排,往右數第三個,其實不算顯眼。在一段節奏感很強的舞曲里,她踮起腳尖,足弓繃緊,一個重音后,又迅速落下。她以左腿作為軸心,右腿向空中畫出了一條很長的弧線。至此,那些宿舍熄燈以后的夜晚,因孤獨而凝聚成的想象中,這個形象時常出現在陳東亮眼前。
陳東亮躺在床上,仿佛聽見蟲蛀墻壁的聲音。他感覺又聞到了李佳頭發上那種洗發水的味道。他的視線橫著穿過街道,路燈在高處吐出黃光,照著水泥路面。他的視線穿過了那道鐵門的縫隙,跟著李佳的一雙腳,走上樓梯,跟著她轉過了樓道。李佳掏出鑰匙,打開門。他看見她從肩上取下紅色背包,放在進門左邊的臺子上。她換了一雙拖鞋,走進衛生間,卸妝,洗漱。在客廳里,她脫下寬大的外衣,脫掉深色牛仔褲,露出那雙挺拔光潔的腿。他看見她打開臥室門,把赤裸的自己交到一個男人的床上。他突然感覺到,體內被什么東西脹滿了。
在寂靜中,陳東亮聽見窗外有一絲響動,接著,又傳進一聲貓叫。陳東亮坐起來,靜靜等著。但除了風聲,他再沒有聽見別的。
連著抽了兩根煙,喝下半杯水,陳東亮重新躺回床上。他想起李佳今天關門時,對自己說的一句話。她的話很委婉,可他明白她的意思?!耙呀涍^去好幾天了,那種事應該不會再有,你以后還是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彼f話的聲音很低,但陳東亮聽清楚了。
他閉上眼睛,試圖讓李佳再次向自己走來。經過幾次,李佳的樣子反而變得模糊。他疲倦地躺在床上,終于有了睡意?;秀敝?,他眼前又浮現起那個幽閉的環境。先是一個包著銀灰色鐵皮的操作臺。塵灰在半空旋轉,四周響起單調而尖銳的聲音。
一切都是灰暗的,除了那些寶石。
金屬機械擺放在他面前,而他正在使用這臺機器。紅色原石固定在圓盤上方,他的右手勻速地打磨石頭一側,使它出現一塊狹窄的三角形平面。他的左手下壓金屬臂桿一次,石頭會翻轉到一個新的角度。這個動作執拗地持續著。直到最后,他將再也分不清,是一雙手在操作機器,或者是機器在使用他的手。它們相互裹挾,在一個穩定的速度里,形成一種不會被摩擦力消滅的慣性。與此同時,他終于看見,手指間折射出了數道冷硬的紅色光芒。
二〇一四年三月六日中午十一點,尼郎縣城,天空像個被春天晾干的空殼子,露出不安的淺灰色。李佳走在去服裝店的途中,其中一只高跟鞋的鞋幫有點磨腳,讓她感到不舒服。走到十字路口,她抬起頭,看見街道窄長如一道裂縫,一直延向街尾。電線在風里搖晃,一只小鳥卻可以穩穩地站在上面。直到又從遠處飛來一只相同的鳥,圍著它轉了一圈,并落在它身前的另一根電線上。它才撲打幾下翅膀,飛走了。
一個小時前,她從床上起來,海波已經出門。半年前她和海波訂了婚。這半年海波在一家食品批發部上班。他凌晨四點不到就起床,騎一輛電三輪到倉庫點貨,然后配送給超市和小賣部。李佳是想早點起來去店里的,多賣一件是一件,月底有提成。服裝生意比不了以前了。那些客人走進店里,挑幾件衣服,徑直闖入試衣間,關了門,掏出手機對著吊牌拍照。她甚至聽得見拍照片的“咔嚓”聲。不過遇到這種情況,你沒辦法說什么。人家走出門,把東西往桌上一放,到網上買去了。
李佳不想那么晚起,可海波最近特別旺盛。其實不完全屬于性欲,她覺得,海波在心里憋著一股火。最近他跟李佳辦那件事,帶著情緒。海波一聲不吭,把她壓在床上,越過以往該有的順序。他從后面緊緊抓住她的兩只手,激烈地進入她。他像是在懲罰她。李佳想象不出他們結婚后的樣子,她和海波都只經歷過這一段感情,從十幾歲在一起,理所應當,到了時候兩人就該結婚。然后呢?也許什么都不會改變,海波早上去送貨,她還是在服裝店賣衣服。直到最近,他們每次結束后,海波疲倦地站起身,一個人走出臥室,會在廁所待很長時間,聽著廁所響起的一陣水流聲,這種時候,她就在黑暗中生出一種絕望。
李佳幾次想跟海波聊聊,都沒有開出口。她知道海波不是真睡著,她能感覺得到,他醒著。他的身體總是繃得很緊。海波話少,把所有事裝在心里。李佳想,如果自己非要打開它,就會把一個瓶子摔碎。
風起得有些突然。李佳站在路口,一陣恐懼從心里涌起。出門前,她像平常一樣,坐在沙發上看會兒手機,所有人擔心的事再次發生了:又一起殘忍的殺人案。時間還是夜里,地點在東門外過境公路,一間印刷鋪內,又是一對年輕夫婦被刺死。手機里人心惶惶,談論的全是這樣一件事情。
李佳站在“蒙娜麗莎”服裝店門口,從挎包里取出一只鑰匙。十一點十五分,街上顯得十分冷清。她掀起卷簾門,覺得右邊肩膀有些酸痛。一片光放進鋪子,干燥的遲鈍感鋪在她面前。半空中塵埃漂浮。李佳預感到,她的鼻炎又要犯了。她掀開另一道卷簾門,里面稍微明亮一些,但還不足以驅散掉那種使人壓抑的東西。她打開射燈,又打開玻璃柜里的燈帶。服裝店門口的櫥窗里站了兩個模特,一男一女,塑膠鼻尖上出現一層白色反光。它們的右手都微微向上彎曲,雙腳保持一個稍息的姿勢,隔著玻璃注視街上。李佳換了一雙軟布鞋,開始打掃店鋪。她心里還是感到不安。海波從不到服裝店來,哪怕這段時間,尼郎出了這樣的事,海波也沒有說過晚上會來接她下班。她打開MP3,音響里開始播放一首快節奏韓語流行歌,壓抑的氣氛總算被沖淡了一些。
李佳在圓形玻璃桌旁站了幾秒鐘,昨天陳東亮喝過的半杯茶水還放在桌上。最近他每天到店里來。他們是初中同學,但這之前,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陳東亮了?!斑@些年你跑哪里去了?”有一天她問起陳東亮?!叭ネ饷?,當兵,當兵去了?!标悥|亮說?!艾F在怎么回來了,在部隊不好嗎?”其實她當時并不是很想問這句話。他的臉轉向外面?!耙簿湍菢影?,那里面,連塊石頭都是公的?!彼@么回答她。
她走到門口,將茶水潑向路邊的窨井蓋,紙杯扔進垃圾桶,回來繼續擦桌子。她把幾張靠背椅往桌子下面挪。陳東亮坐過的那把藍色椅子,是塞在桌子下面的。每次臨走前,他站起來,都記得把椅子塞到桌子下面。陳東亮一直在這張椅子上坐著,她想,這可是一間女裝店啊。沒人的時候,他這樣跟她單獨坐在店里,確實顯得古怪。當然,她還沒想過要把一個同學從這里趕出去。問題在于,將近一個星期了,他每天都在這坐到她關門,然后送她回家?!澳慊啬??”那天關門時陳東亮問了一句。她說她去小橋那邊,去新市場。他說,那同路。李佳問他住在哪里?!安焕@路?!彼皇钦f。李佳看著一條幽深狹長的街道,商鋪幾乎已經關盡。當時城里剛出了殺人的事,很多人都在傳,那個作案者不為搶劫財物,是個純粹嗜殺的心理變態。
在蒙娜麗莎服裝店,多數時間,陳東亮不說一句話。他抬起頭,久久盯著墻上金色邊框的復制品名畫。畫面色調晦暗,女人搭著雙手,露出古怪的微笑。兩個人坐在服裝店,氣氛尷尬。為了緩解,李佳會說到流行音樂和電視劇,她說起韓國那個跳“騎馬舞”的鳥叔。她也說到某部正在熱播的電視劇,說女主角的五官像歐洲人一樣精致。這種時候,陳東亮顯得茫然無措。她看得出,他盡量想跟她說點什么,但他說的全是中學時候的事。他說起初二一個星期四的晚自習,中途停電,教室里一片混亂,很多人往學校外面跑。他說,初一下學期,有個女同學在周一的晨會上暈倒了。他好像把初中時的每件事都記得很清楚。
十一點三十四分,老板娘走進來。關于昨天的事,她已經從街上收集到一些傳聞。站在桌子旁邊,她使用夸張的肢體動作,向李佳演繹她聽到的。配合她尖細的嗓音,不斷煽動著李佳內心的恐懼??——??“血順著地板一直流到門外?!薄按罄线h就聞到一股很重的腥氣啦?!崩习迥锎蟾乓呀浿v了五分鐘后,才想起來,其實手里的菜完全可以先放到桌上。
李佳往桌上瞥了一眼:在一棵青萵筍與一塊米豆腐之間,躺著一坨形狀模糊的內臟。也許是一個豬心,或者一個豬肝。白色塑料袋潮濕地收縮著,薄膜內壁滾下幾滴黏稠的血跡。李佳的臉從桌上移開,轉而去看收銀臺,那里有一枚鑲了紫水鉆的別針。老板娘問她,咖啡色春季款毛衣賣得怎么樣。又說那件米灰色立領風衣顯脖子長,如果付姐來了,記得推薦給她,上次她說過的,想買一件這樣的風衣。最后老板娘告訴李佳,十點半的時候,她從這里經過,準備去菜市場買菜。等老板娘走后,李佳才反應過來,她進店來,主要為了告訴她的,其實只是后面的一句話。
李佳初中畢業后,又上過一所職業中學。稀薄的記憶里,初中早已變得模糊。教學樓下,應該有兩個磚砌的方形的花臺,里面長著密麻的吊蘭;通往女生宿舍的小路上種著毛竹。她還能記得的只剩此類并不可靠的景物。印象深的事有一件,還是關于陳東亮的。他給過她一封信,寫得很長,當時沒看太細,內容她早就忘記了。她給他的回復簡短,卻極具說服力:望以學習為重。那件事發生在這之后,她自己并未親眼目睹過:陳東亮同寢室的男生在班里講,收到李佳回信那天,寢室熄燈后,陳東亮一直枯坐在床邊。到半夜,舍友被一陣咀嚼食物的聲音吵醒,起來拿電筒照,看見他還是坐著,而且嘴里正在嚼一根紅蠟燭。有人說,那天夜里,他確實吃完了一整根蠟燭。
二〇一四年三月六日下午三點三十分。尼郎步行街口,百貨商場外墻的巨大顯示屏亮起,出現一個性感美女。陳東亮走在步行街上,以為自己看到了陽光。他伸出一只手擋住頭頂的光線,屏幕里那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嘴上涂抹著猩紅的唇彩。她將兩條腿居高臨下地合攏后,開始扭動一個渾圓的臀部。一張廣告宣傳單于百貨商場門口被風吹起,在一個過路的男人頭頂翻轉幾圈后,又重新落在了地上。
街上的變化太大了,一切都讓他覺得陌生。甜品店門頭貼著的彩色反光片,閃爍的LED燈箱,以及掛滿擴幅海報的玻璃窗。這些讓他眼花繚亂,又讓他心里發虛。他看見一個衣著時尚的少年,正踩在一塊帶輪子的塑料板上,他看著少年駕駛那個東西從他面前經過,朝遠處滑去。眼前的一切竟和他沒有半點關系。他這么想,心里生出一股憂傷。站在一塊紅色廣告牌下,他閉上眼睛,那些嘈雜的音響,仍扭作一串沉悶的低音,灌入他的耳朵。他被所有包圍著,又在它們之外。
他逃開那條步行街。陳東亮的外衣左邊內袋裝著780塊錢,想找一處打發時間的地方。牌堂子里已經不能再去了,他在那里欠著別人錢。他好像從來沒贏到過錢。陳東亮在腦子里翻找,除了去李佳的服裝店,還有沒有一種可能想起來一個可以去找的人?;氐侥崂?,他新結識的兩個朋友,一個叫狗波,另一個叫劉軍。五天前,這兩個人在牌桌上打聯手,贏光了他的錢后,又放給他一筆水錢。那他們就不再算是他的朋友了。至于親人,他沒有去想過,這在他很早就已經失去了。
他走累了,在街心公園旁的一截圍欄上坐下來。金屬管迅速將冰冷傳過他的大腿。石桌前,幾個人圍住一張棋盤。一幫老人站在樹下閑聊,話題始終圍繞著掛在樹上的鳥籠。甚至就在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幾位中年婦女站成兩排,在隨著音響里播放的音樂跳舞。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們正在做這些。天黑之前,所有人都忘記了,剛剛發生在昨天夜里的事。
二〇一四年三月六日下午六點四十七分,陳東亮出現在蒙娜麗莎服裝店。李佳從收銀臺后抬起頭,瞥見一個瘦小的身影。陳東亮穿一件深色外套站在門口,此時他身后的街道正暗下來。
一整天,她處在一種不安的情緒之中。直到剛剛,她才吃了半個面包,幾片蘇打餅干。像平常一樣,他先在門口的臺階上站了幾秒鐘,然后抬腳跨進店里??匆婈悥|亮,李佳心里居然有了點踏實的感覺。今天他的手上提著一杯果茶。李佳直了直身子,對他說:來了?說完這兩個字后,李佳開始感到有點不自然。
服裝店鋪了黑白兩色的瓷磚,兩種顏色相互隔開,馬賽克一樣排列在地上。陳東亮目光向下瞟著地板,盡力不使自己的腳踩到白色瓷磚。他把一杯淺紅色的果茶放到收銀臺,轉身走到那張玻璃桌旁邊。李佳背對他在飲水機上接水。他仍然伸手去拉那把靠墻的藍色椅子。陳東亮從來不坐綠色和白色的椅子。那兩個位置都背向街面,角度又正好對著一塊穿衣鏡,這樣他抬起頭,就會讓自己的臉出現在鏡子中。
李佳把一杯茶水遞給陳東亮。低頭時,她看見陳東亮的一雙腳伸出了桌子以外,放在一塊黑色瓷磚上。他腳上套了雙肥大的灰色旅游鞋。之前幾天,他穿著一雙皮涼鞋,是上了年紀的人才肯穿的那種款式,由于天還涼,他又在里面穿了雙很厚的棉襪子。李佳注意到,陳東亮穿著那雙皮涼鞋時,他的樣子顯得局促,并且盡量把腳縮到椅子下面。
浮在果茶上的冰塊正在融化。她已經坐回收銀臺。盡管不口渴,她還是認為,應該喝幾口那杯果茶。
“你聽說了吧,昨晚東門外又殺人了?!崩罴押攘艘豢诠?。
“今早出去買煙,路過那個印刷店,見門口站了很多人,我就看了一下?!备袅藥酌腌姾?,陳東亮才說。
“那種地方你也敢去看,” 她把奶茶放回原處?!澳悄?,都看見了?”
“警察在外面拉了一條警戒線。門放得很低,里面光線太暗?!彼聪驂ι系哪菑埉?,畫框有一圈刺目的反光。女人身后的風景畫得十分模糊,他永遠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在笑?!昂髞砣嗽骄墼蕉?,一個警察從里面走出來,警戒線又往外面挪了幾米?!?/p>
“那就是說,其實站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見?”她想起中午老板娘聽來的傳聞。
“基本上是這樣,不太看得清楚?!?/p>
“有個客人說,這次和前幾天在小賣部里殺人的,可能就是同一個人。還說這個人可能心理上有問題。真這樣的話,實在太可怕了?!?/p>
“誰知道呢?!?/p>
“聽說省里已經派偵破專家下來了?!?/p>
“那么,應該很快就能破案了?!彼哪抗鈴漠嬌匣氐矫媲暗牟璞?。
“網上有人說,警方已經掌握了一些線索。他們通過一種先進的技術手段,從現場提取到一個腳印,由此推斷出,那個行兇者,可能是一個身形很高大的人?!?/p>
浮在果茶上的冰塊逐漸縮小,變得透明。陳東亮是透過櫥窗玻璃注意到街上的。十幾米外的一根水泥電桿旁,有一個穿紅色毛衣,身材瘦高的男人,站在那里好像有一陣了。由于他站的地方光線很暗,所以陳東亮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朝著服裝店里看。
兩個女人走進服裝店,李佳起身,走出收銀臺,和她們打招呼。胖女人從進門就不時看一眼陳東亮。陳東亮裝作不知道,低著頭翻看手機。直到瘦的那個女人打算到試衣間試衣服,陳東亮才站起身,走到街上,點起一根煙。女人試了兩件毛衣,拿不定主意該選哪件。李佳說兩件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實在不好選,建議兩件都買。胖的那個催促瘦的說,天快黑了,要早點回家。她說她們住的是東邊,不是不知道,那個殺人犯專門在東邊作案。
兩個女人走后,陳東亮在外面多站了一會兒?;氐降昀飼r,李佳對著收銀臺后面的小電視機,在看一部韓劇。坐下去的剎那間,陳東亮的腦子里閃過一道光。他猛然想起,剛才站在電桿下那個讓他覺得眼熟的人,很像他初中時的一個同學??——??李佳的男朋友海波??伤⒉皇呛艽_定。
八點過后,街上的卷簾門陸續被拉下來。過路的人漸漸少了。他們像平時一樣沉默地坐著,等九點鐘來臨。拐角處的一間燒烤店里,坐著六七個結伴喝酒的人,說話聲不時傳到街上。門口的燒烤架上升起一團白煙,老板的臉隱沒在煙霧后面。陳東亮看著他用左手兩根手指捏住刷子,往一把肉串上刷香油,右手將肉串翻過一個面。這個人一晚上都在重復這樣一個枯燥的動作。陳東亮定定地看著那雙手,直到腦子里開始出現那些紅色寶石。他每天都在打磨它們,讓米粒大的或者棗核大的石頭,盡可能出現更多個平面,最終折射出一種篤定的鋒芒。他的手像鐘擺一樣重復著,粉末狀的石屑落滿臺面。有些時候他甚至懷疑,時間在昏黃的光線下被凝固了,他和那臺金屬機器,同時進入一道裂縫之中。他感到一個動作無視了時間,永久停在機器附近,而他的身體卻正在離開凳子??——??他像頭驢,圍著一張操作臺旋轉。從不同的角度,他看著那些新鮮的紅色,在一塊靜止的湖面上閃動。
陳東亮很想跟李佳說點什么?!帮w機這個人,你應該還有印象?!彼D向收銀臺,突然問她這么一句。李佳按下暫停鍵,屏幕上定格了一個男人奔跑的背影。
“飛機是外號,他叫王飛,就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胖子?!彼皖^,看著桌上的茶杯?!八涯疂娫诶咤a的外衣上。他是故意的。在拉瓦錫背對他的時候,我看見他擰開了墨水瓶?!?/p>
李佳說她還記得拉瓦錫,如果沒記錯,是個戴眼鏡的物理老師。
“藍墨水,在灰色外衣背面,暈開了很大的一塊,形狀很像一只狗的側臉。學生都知道他的衣服弄臟了,不過一直到下課,拉瓦錫自己也沒有發現?!?/p>
李佳說這事她完全想不起來了。
“蘇倩倩在周晨會上暈倒了?!彼职杨^轉向她這邊。燈光照著她的臉,他注意到她撲過一層粉。原來他之前并不確定,李佳的臉具體長成什么樣子。
“這件事,前幾天你已經說起過了?!彼f。
“星期一早上,升完國旗,開周晨會?!标悥|亮繼續說。
“星期一好像都開周晨會?!崩罴寻聪铝瞬シ沛I。
“校長一直在主席臺上說話。開始他說,主要只講三點,后來每一點,他又說了六個方面。從六點四十左右,他開始講,講到接近八點鐘的時候,蘇倩倩在操場上暈倒了?!彼]上眼睛,像是在回憶?!八驹诘谝慌?。是朝她的前方,稍微有點偏右,一頭栽倒在水泥地上?!?/p>
她沒有說話。
“她的前額擦破一塊皮,頭上留了疤,過了幾個星期才褪掉。據說是因為蘇倩倩那天起得晚,來不及吃早點,她在操場上站得太久,引起低血糖?!?/p>
陳東亮發現自己很想說話,到后面已經有些不受控制。被一種強烈的表達欲望支配著,他又說起,初三上學期的期末數學試卷,末尾有一道幾何題,全班沒有一個人解出來。在他做過的幾何題里,那算是他真正遇到過的一道難題。陳東亮告訴李佳,這道題是這樣的:在凸四邊形ABCD中,∠BAD+∠BCD=90度,求證:(AB·CD)^2+(AD·BC)^2=(AC·BD)^2。他說在考場里自己也沒解出這道題,但是等交完卷走出考場,他就想清楚了。只需要將待證式做成類似勾股定理的轉化,再在四邊形內部作一個點E,那道題就可以解開了。
九點十分,陳東亮和李佳走在街上。燈光昏暗,兩邊的梧桐樹依舊沒有長出一片葉子。他像平常一樣,離她一米左右的距離。他仍然走在她的右邊。走到那個逼仄的拐角,她仍然慢下步子,等他在身后停住。她靠近墻角,把他的位置換到了她的左邊。
那天晚上,街上吹起一陣很大的風。遠處的路面反著光。他看著剩下的路越來越少,心里不斷涌起悲傷。風停的時候,李佳回過頭,對陳東亮說,春天還沒有真的來,你的衣服穿少了。
他聽見一陣排山倒海般的聲音在體內響起。也就是那個瞬間,他感到,一直保持的冷靜快要崩碎。他像個氣球一樣被吹得鼓脹起來,幾乎就快要把自己撐破。那個瞬間,他想把她叫住,讓她等自己幾分鐘。他是想跟她說,其實他根本沒有當過兵。六年一百八十三天里,他都在重復著相同的動作,為了讓那些寶石發出光來。他想告訴她,一共是五千七百零三顆。
在街上,那些閃爍的紅色一點點朝他眼前涌來,又飛快地消失了。他想讓她知道,退學后他在做些什么。在一個親戚家待不下去,就去面條廠里扛面粉。五十公斤一袋。每天早上,他把面粉從門口的貨車兜搬進廠房。他也在一家托運部干過。最后,他幫一個開煉鋼廠的老板偷電,偷一次可以掙兩百塊。偷電是個有一定技術難度的活,所以他還想跟她說得更仔細一點。具體是這樣,半夜爬上一堵圍墻,也有可能是爬上一棵樹,他將一根拴著電線的鐵鉤搭到一條高壓線上。他曾看見過,一只松鼠從高壓線上掉下來,接著,他聞見一股烤肉的氣味。他想告訴她,其實他是因為偷電的事,進去那個地方的。
他想知道,如果講完這些,她會對他說點什么。
但是他們已經站在樓下。她說,謝謝。然后轉身,穿過街面。陳東亮站在原地,沒有像自己之前預想的,跟她說,再見。
二〇一四年三月七日,上午十點零七分。李佳在沙發上翻完手機,然后打開門,走下樓。她的兩只腳踩上人行道時,是十點十一分。一道上午的陽光朝她斜刺過來。光扎在她微微顫抖的身體上,同時也扎到正在籠罩她的恐懼。她背過陽光,朝著蒙娜麗莎服裝店方向走。
李佳掀開服裝店的卷簾門,聽見腦子里響起大片空洞的回音。她打開射燈和櫥窗的燈帶,像平時一樣,換上便鞋,開始打掃店鋪。清理零食包裝袋,擦桌子,扔掉收銀臺上的半杯果茶。她走到圓形玻璃桌前,重新擺好幾張凳子。
她看著桌上的紙杯,杯里的茶葉已浸泡得舒展,撐滿整個杯底。當她伸手拿起紙杯,眼前迅速閃過幾道微弱的紅光。紙杯下放著一顆棗核般大小的紅色石頭。她伸手拿起它,看見石頭上那些閃動的三角形平面。
它被重新放回玻璃圓桌。
李佳端著紙杯走到門口,將剩的茶水潑向街邊的窨井蓋。
晚上九點過后,李佳在店里多坐了十五分鐘。數天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走回住處。打開門,海波背身,坐在電腦屏幕前打游戲。一直以來,李佳心里有些反感海波玩電腦游戲。但是那天,她看著海波的背影,差一點就流出了眼淚。她放下包,喊了海波一聲。海波沒有轉身,只是把耳機從頭上摘了下來。
夜里躺在床上,李佳睡不著。她在黑暗中喊海波,想跟他說說話。他沒有回答。她用手指觸碰海波的后背。他的身體是松弛的。李佳抻開被子,挪向海波,感覺到他的體溫正在傳到自己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