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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3期|林筱聆:酪奴(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3期 | 林筱聆  2023年04月21日07:55

    林筱聆,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故香》《茶王》《心弈》《女鎮長》及中短篇作品集《佛跳墻》《秘密》等。小說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啄木鳥》《作品》《山花》等文學期刊,多部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多篇(首)散文、散文詩入選年度選本。曾獲第二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

    酪 奴(節選)

    林筱聆

    北魏太和二十年(公元四九六年),首都洛陽。冷冷的月光照著冬夜的皇宮,像是包著一層奶皮的雪糕,冷疊著冷,寒堆著寒。除了北方的美酒佳釀、羊肉和被稱為酪漿的馬奶,還有南方的魚蝦,甚至還有一小盤烤藕片。唯獨缺了草木間的那片含香吐甘之葉——茶。宮廷里的宴席逐漸也提供茶水了,只是還不到上茶的時候??杉幢悴枭狭?,眾目睽睽之下,喝還是不喝呢?此刻,十分清醒的南方漢臣王肅一遍遍地問自己。對面這個始作俑者,元勰顯然不知道他此時正在思考的問題,他自己正酒爵不放,一爵接著一爵,喝得不亦樂乎。誰都知道王肅向來愛茶,一日無茶則不歡。而他身邊那些剛剛脫離草原的鮮卑貴族大臣們,則對南方的茶嗤之以鼻。不久前,內廷給事中劉縞因為學王肅喝茶——他們管茶叫“水厄”,被彭城王元勰當眾以“逐臭之夫”“學顰之婦”羞辱。此事已經傳遍了京城,眾人談“水厄”色變,甚至以食“水厄”為恥。面對四周并不真正善意的一群鮮卑人,每個漢臣都不想落人以口實。

    擺上宮殿的各種美食散發出熱騰騰的香味,這些香味順著墻根往外飄。室外的氣溫很低,冬天的刀刃再往里推進一兩寸,雪就該要下了,冰就該要結了,那飄出窗外的香氣估計也要貼在墻面,凝結成帶香的霜了。日子似乎并不特別,只是尋常冬日里的一個夜晚??山K究還是有些特別。王肅來到北魏已經兩年有余,夢里一次次回到時常念想的建康。如果不是因為三年前,他的父親和兄長們被南齊的皇帝砍了腦袋,他此時定然還在建康當他的秘書丞。此時的建康,天該也有些冷了。冷有什么關系?來上一大碗暖暖的茶,足以解寒氣、驅煩憂、除滯膩。這苦苦澀澀的茶水里,總有飲不盡的鄉思、飲不盡的親切啊??上?,沒有。沒有也無妨,漂流他鄉,他早已習慣了大碗喝酪漿,大塊吃羊肉,大爵喝烈酒。

    端起酒爵,王肅不經意地往高堂之上望了一眼。元宏皇帝恰巧也看了過來——君臣的目光撞在一起。軟軟的兩束光,在冬天里撞出的不是火花,而是憐惜。王肅迅速高舉酒爵低下頭去,把目光深埋于酒爵之下,把崇敬和畏懼舉過頭頂,而后一口飲盡這爵苦悶。此刻,裝在酒爵里的如果是茶該有多好,可惜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不是吳國的孫皓,而他也不是不勝酒力的韋曜。元宏皇帝什么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愛喝茶——他甚至不明白茶有什么好喝的。他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均田制、三長法,更重要的是推進漢化的一系列改革,意在鞏固拓跋氏王族江山。受撫養他的漢人祖母馮太后的影響,他帶頭接受漢文化,主動向漢文化靠攏??墒?,他還是不愛喝茶,甚至連象征性地做出愛喝茶的口頭表示或是喝的動作也沒有。他的鮮卑臣子們便理直氣壯地有了不喝茶的天大理由。他們不喝也就罷了,還看不慣南方漢臣日常愛喝茶。當著王肅的面,他們一次次管茶叫“水厄”。早在兩百多年前,明明晉惠帝司馬衷時代的張華就在《博物志》里將茶喻為“不夜侯”,可他們偏偏選擇性地記住同時期王濛家門口的“水厄”之請。司徒左長史王濛也真是,自己愛喝茶就罷了,為何隨便什么人到他家都要請人喝茶?請人喝茶也就罷了,為何一定要求人家整碗喝下不可呢?害得人一說“王濛有請”,對方即大呼:“完了完了,今日又要遭水厄!”這簡直是荒謬至極。茶,如此芬芳、如此美妙,居然會被這些人拿來與溺水之災聯系在一起。王肅當然知道,因為他一飲一斗,那些不愛茶不喝茶的鮮卑貴族們,早讓洛陽士子們偷偷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漏卮”。虧得那些洛陽士子們讀了那么多書,他們怎么就不知道,不走近荷塘,何以聞得到荷花香?不展翅飛翔,何以看得見天空?不端起茶杯,怎知茶的香甜茶的美妙?或許,這就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既有思維,粗野、頑固。他們剛從北方來到洛陽不久,還沒有適應精致的漢族定居文化??峙乱埠茈y適應了。洛陽沒有牧場,沒有馬和羊。沒關系,牧場可以建,在黃河以北幾千畝、幾萬畝地建設大規模的牧場。馬和羊都可以養,騎兵所用的馬匹,鮮卑族及其后裔所需的每年一百多萬斤肉食,十萬匹、幾十萬匹都可以養。他們的人來到了南方,更多是帶著北方的胃來的——北方的胃里裝著太多對肉食和奶酪的記憶,所以再苦再難,他們也巴不得把北方的整個草原搬到南方來。此刻,唯有美酒,唯有酪漿,這些仍將是洛陽宮廷飲食的主體。沒有茶作為底色的飯食少了很多樂趣,但宴席還得繼續。高堂上是賞識他的君王,更是可以決定他生死的君王。

    悶之。嘆之。只有繼續喝烈酒,喝酪漿。一爵接一爵,一碗接一碗。王肅的心倒也一點點安穩了、妥帖了。酒喝得有些微醺了,宮女們端上熬煮好的茶水,他的手很自然地伸向茶器。對面的元勰眼睛盯在他手上,一旁的李彪眼睛盯在元勰臉上,元勰一回頭,兩人對視了兩眼,他們的目光像燭火般閃爍,他們的笑容意味深長。王肅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右手迅速勒住即將脫韁的馬。一切并未在懸崖前戛然而止。他的手在空中劃出一道有力的弧線,穩穩地落在一旁的酪漿勺柄上。又一碗酪漿下了肚。元勰與李彪哈哈一笑,各自飲盡爵中酒。誰能想到,這一切,也被高居殿堂之上的皇帝看在了眼里。元宏皇帝坐不住了。他俯視堂下一個個愛臣:御史中尉李彪、通直散騎侍郎甄琛、彭城王元勰、剛進號平南將軍的王肅……他們如此興致高昂地把酒言歡,而他的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他們沒有君王的煩惱,他們也無須有君王的煩惱——他們甚至感受不到君王的煩惱。

    跟王肅不同,元宏皇帝的煩惱與茶無關,又與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他看到了他想要的,也想到了他不想要的。王肅初入魏國之時,元宏皇帝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南方漢臣的博才多學和遠見。他器重他,呼他“王生”,在洛陽城南為他安排宅第,宅第所在之里命名為“延賢里”。這位北方君王清晰地記得,那時的王肅不吃羊肉不喝酪漿,成日里最喜歡吃南方那些又沒熱量又沒多少營養的湯湯水水,吃飯配鯽魚湯,無時無刻不在喝茶。曾經有一回召王肅夜談,談得甚歡,談到午夜,宮人端上來酪漿,王肅卻一口沒喝。他以為是新來的漢臣畏懼于新輔佐的君王,后來才聽說,回到府上,王肅一口氣喝下了四五碗“水厄”。無非兩三年,除了無法更改的相貌,王肅已不是南方的王肅。

    王肅在飲食文化上的改變完全符合君王關于文化融合的改革構想,只不過,它與君王力推的鮮卑漢化正好是相逆的。此刻,這種逆向融合無端刺痛了元宏皇帝——如果太子元恂也能有這么強的適應性就好了。這一年元宏皇帝很窩心。戰事盡管吃緊,南伐步履盡管一再受挫,平南將軍總算也能時不時帶給他些小驚喜。開疆拓土需要時間,需要過程,這些他都可以理解。真正讓他窩心的是太子元恂。六年前,祖母馮太后病逝后,元宏皇帝才開始親政。北方已經統一多年,可是,秦嶺、淮河橫亙在中國的地理版圖上,橫切出南北分界線。秦嶺是層層疊疊的擋風墻,阻止冬季冷空氣的南下,也攔截夏季東南季風的北上。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更是一道文化的屏障。為了加強對中原地區的統治,兩年前他以“南征”為名遷都洛陽。這是其親政后的一項重大舉措。遷都遷的不只是都,更是文化。這是一個文化大融合的重要時期。元宏皇帝大力推行漢化改革,任用漢臣,改鮮卑復姓為單音漢姓,拓跋宏成了元宏。他提倡鮮卑人與漢人通婚,帶頭選擇漢族貴族之女做妃子,推行漢語,禁止使用胡語,發布詔令規定遷到洛陽的鮮卑人死后要就地安葬,不得還葬平城。漢化改革觸動太多鮮卑舊勢力貴族的利益,幾股力量勾結在一起。元宏皇帝從未想過,太子元恂會成為改革最大的阻力。十三四歲的太子長得肥胖,在寒冷的平城生活慣了,難以適應洛陽炎熱的天氣,總是想念舊都。他不愿說漢語,也不愿穿漢服,頑固地保持著鮮卑舊俗。這是太子在洛陽度過的第二個夏天,這一年的酷暑前所未有地難挨。就在幾個月前,元宏皇帝率部出巡嵩山,令元恂留守都城。未承想,人馬剛到半路,元恂便密謀出奔平城,并殺死阻撓的大將高道悅。得到急報的元宏皇帝匆匆折返回洛陽,大為光火,杖責太子一百多杖。太子此舉已有叛亂之嫌,但他并沒有真心悔過,一些頑固的守舊派也趁勢糾結。日子恐難太平。清徽堂上,大臣們不敢公開提議;私底下,關于廢除太子的議論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拓跋氏遷都洛陽業已三年有余,他們的大幫人馬從北往南,而王肅只身一人從南往北。游子欲離鄉,最先說服的應該是自己的胃,最難說服的應該也是自己的胃啊。最原始的味蕾不都只為長期存儲的記憶打開嗎?得是如何強大的意念,才能如此輕易地更改胃的祖籍?君王想知道答案。君王忍不住還是問了。當然,君王問得一點不失君王的尊貴和威嚴。他用左手護住右邊寬袖,把酒爵輕輕往桌上一放,像是不經意地想起,微微一笑,說,王生啊,中國有這么多的美食,你覺得是北方的羊肉好吃,還是南方的魚羹鮮美???

    聰明的王肅自然知道君王弦外有音,只是這音可東可西、可南可北,怎么回答是個技巧。他抹一把唇上的酪漿說,羊跑在陸地上,魚游在水里,每個人的口味喜好各有不同,認知肯定也不同。依它們的滋味來說,肯定有優劣之分。這羊吧,好比是齊、魯這樣的大國,這魚吧,好比是邾、莒這樣的小國……講到這里,算是既尊重君王也不失偏頗,其實可以不講了。偏偏這時,一旁的彭城王和御史中尉又相互把眉眼擠得忽大忽小、忽上忽下,微醺的王肅感覺后背有人在戳,一股熱血涌了上來。他們不就笑話我愛喝茶嗎?與其被人恥笑,莫若自黑一把,索性就加了一句,哎,跟它們相比,茶水就顯得寡淡了,成不了什么大器,只配給酪漿當當奴仆罷了。

    彭城王一聽,酸酸地來上一句,看來王生平日里并不看重齊、魯這樣的大國,獨獨鐘愛邾、莒這樣的小國啊。

    話已至此,王肅索性也不避諱了,抓起茶器就倒上一碗,說,哪怕只配給酪漿當當奴仆,這也是來自鄉間的美味,不得不喜歡啊。

    彭城王依然不依不饒道,王生明日來我府上,一定設邾、莒小國的食物款待,當然,絕對少不了——少不了酪奴啊。

    酪奴,像這個冬夜里突然落下來的雪花,蒼茫茫一大片。

    歷史在一番喧鬧中,暫時安靜了下來。

    一次次翻看北魏撫軍司馬楊衒之所撰的《洛陽伽藍記·城南篇》,年輕的陸羽總是忍不住掩卷而泣,心生嘆息。他嘆他生錯了時代的漢族同胞王肅——晚兩百年出生,誰還會說茶是酪奴;他哀一個不懂茶的帝王——不懂茶的帝王讓一個時代錯過了多少幸福與美好;他悲一個連年戰事的朝代——地再大,物再博,戰火容不下一杯茶的安靜與祥和。而后,他推門而出,走入漫漫夜色中,走入山野天地間。

    沒錯,已是盛唐。王肅時代那隔出南與北、漢族與游牧民族文化差異的天然屏障還在。山還是那座秦嶺,水還是那條淮河。只是,再高的山、再寬的河、再堅強的屏障,終究擋不住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王肅之后不過百年光景,南北朝統一了,一條大運河打通了北方與江南的地理,南方的茶葉源源不斷地北上、北上,浸染著茶水的漢族文化也一步步往北滲透。眼下之大唐,上至朝廷官員,下至鄉野村民,喝茶已成一種日常。沒有喝茶,你都不好意思跟人說你是唐人。

    陸羽就更不用說了,他算得上在茶水中泡大的孩子。自小被禪師收養在寺廟中,跟著禪師事茶,從采茶到蒸茶、搗茶、壓茶餅、烘焙、串茶餅,再到炙茶、碾茶、煮茶,他樣樣在行。尤其是在黃卷青燈中學過文,在鐘鼓梵唄中誦過經,后來又在戲班子里做過優伶,在隱居火門山的鄒夫子門下求過學,他早早就學會了一手煮茶的好活計、品茶的好技能,更學會了在清冷中孤獨地做學問。經數年游歷過巴山峽川,考察過多個茶區,鉆研過多地茶事,安史之亂后,陸羽隨著流民渡江南行。先至無錫,又到吳興,再轉道棲霞山,后至產茶名區湖州。南行路上,他廣結愛茶之文人雅士,詩僧皎然,詩人皇甫冉、皇甫曾兄弟,以及十幾年后被貶任湖州刺史的顏真卿等,都在其中,他為他們煮一碗碗好茶,他們為他講述關于茶的奇聞趣事。最為驚喜的是,他們總能為他搜羅到諸多寶貴的歷史文獻。公元七六〇年,陸羽來到苕溪,結一座草廬,自稱桑苧翁,過起在山林間的歸隱生活。白天,他是一個無羈的山人,腳穿藤編的鞋子,身穿農人的粗布麻衣,獨入林中,見茶就采,見泉就飲,想誦經就誦經,想吟詩就吟詩。聽自己的笑聲在林木間旋繞,看流水從指間流過,感知每一寸光陰都鍍上了茶葉的鮮綠和明亮,每一個日出日落都被賦予了生命的意義。他尤其喜歡到附近村莊的農民家里喝茶,總能喝到不一樣的茶,不一樣的茶里有不一樣的氣息。他跟農民們交流制茶經驗,他教他們如何評判一泡好茶,如何用好水煮出好茶,農民們總是在分別之際以茶相贈。到了夜晚,他回歸為一個安靜、孤獨的文人。有好書好茶相伴,有清風明月跟隨,最簡單的居所,最簡單的生活,足以讓每一個夜晚的黑暗都燦若星辰??磿?、思考、寫詩、做學問,一篇大文章在他的胸間涌動起大氣象,有千層萬層浪在激蕩。不,不著急,還不是最好的時候。

    暮春時節,來訪的友人剛走,不知為何,陸羽想起了兩年前春天與皇甫冉在棲霞寺采茶時的相遇。除了采茶、制茶、喝茶,他們連續幾個晚上都在挑燈夜談,談的是詩、是茶、是古文章,更是不一樣的人生。三餐雖是粗茶淡飯,卻有前人有趣的茶故事相佐。他們一同羨慕晉代弘君舉這個典型吃貨的好日子,恨不能早生幾百年,一齊上他家去做客,受他三爵漂浮著白色茶沫的上等茶湯,再依次品嘗他送上的甘蔗、木瓜、楊梅、橄欖、山莓,還有冬葵做的羹湯。他們總不免為西晉舊臣任瞻過江投靠時的際遇扼腕惜嘆,當他問出“此為茶為茗?”這一再正常不過的問題,全然不知“早采為茶晚采為茗”的東晉人的錯愕,他只能自我解嘲說,噢,我問的是,這茶是冷是熱?是啊,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認知系統里思考問題,誰又能怪得了誰;總不免為干寶筆下那個愛茶的夏侯愷動容,即便做了鬼也還要回家坐在生前常坐著喝茶的大床上,向人討茶喝;總不免對南朝劉敬叔小說里那個每次飲茶必先向宅院里的古墓先奉祭茶水的寡婦敬佩不已,敬畏于天、敬畏于地、敬畏于鬼神,于是就連深埋地下的枯骨也懂得感恩圖報。兩人談得酣暢,卻還未愜意,離別的時間被一拖再拖。說好的一早走,一聊又到了午時。說好的午后走,茶一煮,話一聊,又是一小個半天過去。跟皇甫冉一同前來的侍從一催再催,催得太陽一點點往西斜,催得月亮已經迫不及待地升上天空,身為無錫縣尉的皇甫冉這才帶著一身茶的清爽出發,留下一句“借問王孫草,何時泛碗花”在紙上。也是這樣的傍晚,不忍傷別,只能遠遠地目送。

    此刻的陽光變得柔軟了,慵懶地鉆過竹葉的縫隙,在門前的潺潺小溪里稀疏地畫出幾條波光。友人帶來的一本書還攤開在桌上,關于茶的許多談論此刻正在腦海里回旋,屋子里還充盈著暖暖的茶香,一團接一團的歡笑聲在簡陋的草廬內環繞。十幾分鐘前,兩個人還在聊左思的《嬌女詩》,聊到皮膚白皙的左家姐妹看見煮茶心生歡喜,對著茶爐一陣猛吹,演過戲的陸羽模仿著姐妹倆吹氣的動作,姐姐嬌羞地嘟著嘴,妹妹夸張地鼓起腮幫子,姐姐白凈的臉先紅起來了,俏皮的妹妹偷偷拿手蘸了爐灰往她臉上抹。一旁正把茶喝進嘴里的小仆人撲哧一聲笑噴了茶,陸羽也忍不住被自己逗樂了。如果他們看過漢朝王褒的《僮約》,陸羽一定有更精彩的表演,他們也一定笑得更歡??上麄兌紱]看過?!顿准s》里那個叫便了的小仆人以契約上只寫明看墳,沒有約定替別人家男子買酒而拒絕作者的買酒使喚,作者就索性買下便了,還寫下一張流傳千古的六百字契約約定職責。契約里明確約定了包括“烹荼盡具”和“武陽買荼”在內不下百項詳細工作,讀完契約,便了被嚇出一身冷汗,只得一個勁兒地叩頭,雙手交互自打耳光,哭著說,照主人寫的這些做,我還不如早點進黃土。早知道這樣,真該替您去打酒。

    少了陸羽另一段更為精彩的表演,有好茶喝同樣精彩。他們先煮了友人帶來的新制的茶,茶水有些寡淡,又煮了早些時候陸羽的友人從嶺南建州帶來的一泡極有滋味的好茶。都以為是他煮茶的功夫好,只有他自己清楚,其實煮法照舊,重點還是茶葉本身。這些看起來簡簡單單的茶葉里,有著完全不一般的韻味與氣息。像是蘊含了無數的能量,它們繼續在他的頭腦里熬煮、釋放、擴張。他想象著向陽的山崖上,林木茂盛,那些簡單的茶樹長在一堆爛石上……茶者,南方之嘉木也。這句話冒出來的瞬間,他明白是時候了。一碗茶,一支筆,陸羽坐定窗前,輕輕捋平桌上的用紙。提筆之際,他還是猶豫了。文章的題目是個繞不過的問題。他習慣稱它為茶,而關于茶,已知的便有不下十幾種稱呼,存在時間最長的是“荼”。他不知道,其實比他早一千多年,周武王伐紂滅商后在巴蜀封了巴王,巴王每年向朝廷進貢的物品里就有被稱為“荼”的茶。但他知道,辭典《爾雅》雖然早就解釋“荼”字指茶的意思,可關于《詩經》里多次出現的這個字眼的意思,幾百年來一直爭論不休。有人認為都意指苦菜,有人認為古人說的苦菜多指茶,有人認為起碼有三種不同意思:有的地方意指白茅花,有的地方意指苦菜、野菜,有的地方意指茶。眼下,茶的叫法依然五花八門。忽而它是“槚”,忽而它是“蔎”,忽而它是“詫”,遠離長安的蜀西南,人們一直管它叫“荈”。差異雖大,但萬變不離其宗——諸多稱呼都以“茶”的結構來定義它。遵從草部,二三十年前唐玄宗組織編定《開元文字音義》時便取了最新的“茶”字;遵從木部,十年前蘇敬《新修本草》時取的是“木茶”字。而《爾雅》最初之所以取“荼”字便是遵從了草、木兩部兼顧的結果。各有說法,也各有出處,讓世人茫然之時,也生出不必要的口舌之爭。文人們關于茶的別稱也取了不少,有人謂之甘露,有人謂之苦荼,有人稱它不夜侯。最最不堪入耳的,便是王肅那個最為卑微的“酪奴”……歷史無法抹改,它們在一本本書籍里安下身心。未來的將來,不能繼續這么亂象下去,必須給它一個統一的稱呼,就像一個孩子,甫一落地就應該有專屬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一只野鳥撲騰著翅膀飛起,他的筆也落了下去——茶經。

    陸羽這一個“茶”字,結束了由來已久的紛爭。自他開始,那些“槚”“荈”“蔎”們都歸于“茶”的麾下。像是一把千年老琴被重新校訂了音準,茶界,有了更加優美的旋律。

    十六世紀中葉,意大利穆拉諾島。距離陸羽開始動筆撰寫《茶經》已近八百年,與遙遠的中國苕溪相距幾萬公里。此時,金發藍眼的威尼斯人G.拉姆西奧正在埋頭編輯新一版的《馬可·波羅游記》。拉姆西奧是個作家,長期關注和研究航海與旅游,他重視意大利之外的任何一個國家,尤其是遙遠的東方。他在政府的某個機構里擔任過秘書,接觸過許多商業上的寶貴資料,并且與許多著名的旅行家都進行過深度交流,手上還掌握了不少古今各種航海及探險的記錄。無論出于商業還是政治的目的,所有的記錄顯示,歐洲的大航海時代已經來臨。勇于冒險的歐洲人,準確地說,是幾個歐洲海洋國家的探險家率先開啟了這個篇章。一四八二年,葡萄牙人航行到了非洲安哥拉。短短十年,受西班牙國王指派,一路向西航行的意大利航海家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六年后,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繞好望角打通了歐洲到達印度的航線。從那以后,葡萄牙政府開始殖民印度,他們從印度運回大量的香料。借由印度這個連接點,葡萄牙商船偶爾也靠近中國貿易,先是爪哇島,接著是廣州,而后租借澳門。不久,圍繞著亞洲利益的海上爭霸拉開了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序幕,荷蘭、英國都把臂膀掄得渾圓。越來越多的意大利人也加入遠航的東方隊伍中,除了個別純粹意義上的旅行家,更多是貿易家或者是為貿易服務的工人。當這些人從神秘的東方回來,除了隨身攜帶各種稀奇古怪的東方珍寶,腦子里還會裝回來許多奇聞趣事。一些有錢有身份的人都爭著設宴款待他們,不為其他,只為搶先獲知這些東方趣聞,以滿足耳朵的快感,并很快能博取他人的眼球,進而擴大自己在社會上的影響。

    這幾日,又有三年前遠航東方的航船??客崴垢?,港口碼頭及附近的街道都陷入繁忙當中。商人們忙著在一番番討價還價后裝卸貨物,一家家小店鋪忙著用一杯杯美酒安撫歸鄉的船員,順便撬開他們鼓起來的口袋。這一趟航船,拉姆西奧已經等了很久——船上有幾個他想采訪的對象。離晚餐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看一眼威尼斯港口的方向,繼續低頭翻閱手中的游記,不停圈圈點點。再過幾日,待那些獵奇的人們無限盛情地輪番宴請過后,他也該回威尼斯了。此次應朋友之約上島游玩,他還順帶拿了《馬可·波羅游記》。他已經陸續發表了許多關于航海、關于探險的文章,手頭這項編輯工作一旦完成,他就將編撰屬于自己的《航海旅行記》。他羨慕兩百多年前的這個威尼斯同鄉,一個人遠涉重洋,去了那么多個國家,記錄了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讓時隔兩百多年的歐洲人還在頂禮膜拜。在馬可·波羅的講述中,那個東方國度尤其令人向往,那個貨物堆積如山的“刺桐”城更是令人心馳。如果可能,有生之年他最想去的國度便是中國,他最想去的城市便是刺桐。

    晚餐如常。餐桌上多了一位長期在威尼斯做生意的波斯商人,名字叫哈吉·穆罕默德。聽說他恰好乘坐那艘遠航船剛從印度回來,拉姆西奧就來了興致。很多時候,拉姆西奧會主動去采訪那些見多識廣的貿易家和航海家,偶爾也會有一些剛剛經歷過長途海上旅行的人主動慕名來拜訪他——畢竟他是作家,他們希望借助他的文字讓更多人知道并記住他們。也有一些是意外所得,比如眼前這位。一開始談的都是一些相對普通的事,朋友們聽得稀奇,見多識廣的拉姆西奧沒覺出什么新意。酒水上來的時候,他已經聽得有些困乏,正準備起身,穆罕默德無意中提到了中國一種非常特殊的植物。

    Te?拉姆西奧沒有聽明白。

    對,te。

    那是什么東西?拉姆西奧重新坐定。

    一種植物的葉子。波斯商人擦了下嘴角,說,中國人把這種葉子裝在壺里,拿燒開的水沖,倒出來就可以喝了。據說可以治病。中國人都在喝。

    葉子,沖一沖就可以喝?這不可能。拉姆西奧舉著酒杯搖頭,其他人跟著發笑。是啊,怎么可能?

    真的是這樣。那種中國te非常珍貴,有人愿意用一袋大黃交換一兩te,好像只有中國四川的嘉州府生長有這種植物。據說喝這種中國te可以治療頭痛、發熱、腰痛、關節痛等情況,喝了都有很好的效果。如果吃得太飽了,胃腸不舒服,只要喝上一點點te,很快就能消化。

    真的這么好,這么神奇,為什么馬可·波羅一個字都沒有提到?拉姆西奧談到自己手頭正在編輯的這本書,不禁疑惑道,難道兩百多年前中國還沒有te?

    這個我不知道,但它現在確實在中國普遍存在。在印度,很多人雖然沒喝過,但也都知道中國te是個好東西。當然,它貴得很,一般人也喝不起。下次有機會去中國,我一定會采購一些回來。它那么好用,如果把它介紹到波斯或者是歐洲,當地的商人一定不會再賣大黃,而會改行賣te了。

    盡管拉姆西奧在幾年后出版的《航海旅行記》的序言里原原本本寫下了波斯商人說的這最后一句話,但其實包括作者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這無非是波斯人在餐桌上隨意說出的一句玩笑話。但歷史很快就會告訴大家,事實遠不止于此。幾十年后,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公司的商船開始駛往太平洋上重要的商貿聚集點——爪哇島。一六〇七年,商船第一次將一整船thee從澳門運往爪哇島,雖然要再晚幾年才有第一批thee運抵歐洲,但有越來越多的歐洲人開始知道并且有機會接觸到中國茶。在荷蘭,它是thee;在意大利、冰島、瑞典、西班牙、丹麥、挪威,它是音調稍有不同的te;在德國,它是tee;在英國,它是tea;在法國,它是the……歐洲商船更多時候從爪哇島的巴達維亞(雅加達)進貨,那里的茶商大多數來自中國福建的南部。歐洲人從閩南茶商手里購買茶葉的同時,也把這些閩南茶商關于“茶”的閩南語發音帶回了他們所在的國家。葡萄牙是個例外。葡萄牙商船更多直接駛往澳門或者是廣州,那里滿口粵語的茶商稱茶為cha,葡萄牙人自然也隨了這樣的叫法。來自中國的茶葉以不同音調、不同稱呼源源不斷輸入歐洲市場。一開始只有綠茶,后來,紅茶也加入進來。有趣的是,這些泡在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茶葉真的被作為藥品擺在藥店里出售。據說,十七世紀四十年代,很多荷蘭醫生認定來自中國的thee可以包治百病,有的甚至建議每天要喝上兩百杯;在德國北豪森的藥店里,店員隨手抓一把中國tee的價格就達到了十五個金幣;在法國,樞機主教馬薩林需要中國the來維持他充沛的精力……

    葡萄牙公主布拉崗扎·凱瑟琳自小體弱,國王常讓她喝這種叫cha的藥,慢慢地,公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也離不開茶。一六六二年,公主出嫁英國國王,父王送給她的嫁妝,除了印度孟買和直布羅陀戰略要地丹吉爾這兩座重要的城市,還有一箱二百二十一磅的紅茶,以及幾套精美的中國茶具?;槎Y上,當人們向這位漂亮的皇后敬酒,她頻頻舉起手上的高腳杯,透明的杯子里盛著一種琥珀色的液體。她總是喝得非常爽快,一喝就是一大口?;檠缃Y束,很多人已經酩酊大醉,皇后卻巋然不動。據說,有好事者為了一探究竟,由此引發了轟動一時的紅茶盜竊案。后來英國人才知道,他們的皇后喝的其實就是中國tea。不久,一股崇尚中國tea的超級旋風迅速在英國皇室刮起,而后蔓延至貴族和有錢人家庭。當上流社會的紳士們都忙著去咖啡館里社交的時候,貴婦們則輪流張羅著舉辦各種家庭茶會。豪華的住宅、奢華的家具、精致的瓷質茶具、滾燙的茶水、香甜的蛋糕,氤氳出一種松軟愉悅的氛圍。貴婦們熱衷于這種既體面又優雅還新鮮的社交方式,也為這一杯杯讓她們胃腸舒服、心情舒暢的東方飲料所傾倒,下午茶就這樣開始了。為了豐富口感,她們依據歐洲人的飲食習慣,往茶水里添加適量的牛奶和糖,她們甚至還會為先加牛奶還是先加茶水而爭個面紅耳赤。

    很長一段時間,中國茶一直是英國上流社會的專寵。到一六八〇年,盡管每磅茶葉的售價已經從一六六六年的二英鎊十五先令降低為一英鎊十先令,但按今日的價格換算,它仍高達近兩百英鎊。英國東印度公司壟斷茶葉貿易后,開始在國內大肆推銷tea作為飲料,尋常百姓家才有機會關注到這片神奇的東方樹葉。但收入低微的老百姓們大多不知道tea的用法,偶爾得到一點,有人把茶葉拿去煮開,然后倒掉茶水,撈出茶葉拌上鹽和黃油吃;小孩子們把浸泡過的茶葉鋪在面包里,他們以為這樣一定很好吃。進入十八世紀,茶價仍然居高不下。一七〇四年“肯特”號商船從廣州運載回的十點五磅茶葉,在倫敦高價拍賣,獲利近十倍,擺上零售商店,每磅的價格相當于一個工人兩到三個星期的工資。盡管如此,依然擋不住英國人對tea喜好的腳步。當時倫敦街頭遍布三千多家咖啡館,到咖啡館里喝一杯tea成了一種時尚和潮流。到了十八世紀六十年代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忙碌的工廠、小作坊、礦井專門設置了茶歇時間,工人們借由幾杯茶的能量補充和神經放松,以跟上機器的節奏和速度。一杯清香的中國tea,成為很多英國人一天辛苦勞作后的滿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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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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