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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3年第1期|朱秀海:來自另一宇宙的女人(節選)
    來源:《湘江文藝》2023年第1期 | 朱秀海  2023年04月21日07:56

    朱秀海,男,當代作家、編劇。河南鹿邑人,滿族,1972年入伍,先后在武漢軍區、第二炮兵和海軍服役。兩次參加邊境作戰。曾任海軍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第八、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癡情》《穿越死亡》《波濤洶涌》《音樂會》等,長篇紀實文學《黑的土紅的雪》《赤土狂飆》,中短篇小說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電視劇《百姓》《波濤洶涌》《軍歌嘹亮》《喬家大院》《天地民心》等。

     

    來自另一宇宙的女人

    文/朱秀海

    寒意料峭的上午,空中星星地下著冷雨,濱海大道兩側的水杉林茂密卻依舊一片枯色。一名男子驅車沿大路駛來,拐進林間一條窄窄的柏油路,消逝在一座有著白色圍墻和兩扇雕花鐵門的不起眼的院子里。

    隨著那兩扇同樣不起眼的雕花鐵門的關閉,除了偶爾的一兩聲鳥叫,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

    進來后才覺得出這座隱蔽在林間的神秘園墅里院子有多大,從不引人注目的大門到坐落在林木深處的一幢城堡式的主體建筑,男子以六十邁的車速開了八分鐘。

    無論是外面密匝匝的海濱森林(除了水杉還雜生著北方多見的橡、槲、紅葉楊、黃櫨、檜、云杉、紅皮云杉、樟子松、側柏和垂枝圓柏),還是園墅內外路旁野生的或出于觀賞目的人工種植的喬木(銀杏、女貞、桃、李、早櫻、晚櫻,杜仲和黃連木)、灌木(紫薇、木槿、丁香、法國冬青)、草地及爬藤植物(主要是薔薇,其次是紫藤、藤本金銀花和珊瑚藤),都還剛剛點綴般地從早春的枯褐色中生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綠意。但在城堡式主建筑前的花池里,卻盛開著大片這個時節極難見到的花。男人是半個植物學家,認得出其中有一株莢蒾,一株瑞香,幾株圣誕玫瑰(又叫冬薔薇)。不過真正吸引了他目光的還是那幾株樹冠高大的臘梅,在早春料峭的寒風中綻放得尤為熱烈和奔放。

    臘梅都是臘梅,細看卻大有不同:淡黃色、花型大、花瓣長橢圓形且向后反卷的是素心梅(也叫荷花梅);花香濃郁、花瓣圓、正中間稍帶,紅紫色、花形像虎蹄的是虎蹄梅;花瓣亮黃、中心紫色的是磐口梅(又叫檀香梅);花形類似金鐘且重瓣的是金鐘梅。全是名貴的臘梅品種,其中素心梅尤為名貴,像這么好的,一株市價都要數百萬元人民幣。

    什么叫有錢哪?看到這些香氣濃烈姿態雍容華貴的蠟梅,男人就明白自己遇上了一位什么樣的病人。

    一名扎著漿洗得硬挺的白圍裙、內里穿著單薄的室內制服,人顯得年輕和干練的女傭引導男人將車開進城堡一側的地面車庫,然后眼不眨地盯著他從車庫走出,為他打開城堡一層臺階上的中門,說:

    “請進,太太半小時前就在等您了?!?/p>

    男人什么話也不說,他早就習慣了,自己這等身份的人到了這種人家,能不跟傭人說話就不跟他/她們說話。男人只是做出了矯健有力的樣子,手提一只沉甸甸的公文包式的名貴診療皮箱,以名醫才會有的穩重步伐跨上臺階,在中門前的擦鞋墊上用心擦擦鞋底,將胸脯挺了挺直,走進去。

    城堡式主建筑內部的裝飾風格是洛可可式的,這一點沒有超乎他的想象。天花板、四壁、廊柱、地板、所有家具,乃至于數不清的門的正面和背面,都繪制著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田園牧歌式的愛情神話故事中的場景與人物。一樓左側是一間為女主人單獨準備的小客廳,門敞開式。用男人后來形容它的話就是——被它的建筑師雕琢成了一座了故作喧囂與浮華到極致的蓬皮杜夫人式的宮殿。

    那個幽靈般的女子果真早就立在最靠里面的一張洛可可風格的深色皮面單人沙發旁等他。男人之所以會有這種印象,是因為他甫一進門目光就撞及了這個女子,不,是注意到了女主人站立的姿勢——她個子不高,最多一米六,整個人有一種病態的瘦弱,微彎著的、柔細的腰肢,讓男人不覺想起了早春時節春風吹拂下的楊柳的枝條(這讓他后來懷疑過女子為了擁有這樣的腰肢,動手術拿掉過肋骨)——只有對客人望眼欲穿且等久了的女主人,才會顯出這種半佝僂的、給人一種已經等得很疲倦的立姿。

    還有那雙眼睛,因為人瘦,眼窩也向凹處微陷進去,一雙黑色中多了灰色的眼眸,顯得更深,如同兩口古井——有光,卻反而顯得越發幽深黯淡。

    “您早,教授?!蹦桥佑眉饫穆曇粝乳_口道。

    “早?!苯淌谡f,他知道無論是這片遠離城市的海灣森林,還是林中這座給了他某種超現實印象的園墅,當然更主要的還是這位女病人——他今天就是為了她遠道來出診的——都給了他某種不真實或者生活在別處的異樣感覺。但他畢竟是老練的,為了打破他和女主人間從第一眼互相望見就敏銳地感覺出的、雙方都有的拘謹和不自在,故意用了很隨便的語氣,并且很隨意地將手中的名貴診療皮箱,放在面前一只同樣洛可可風格的大茶幾上,不待對方允許,就開始脫去身上的一件專為這趟出診購置的價格昂貴的羊絨薄大衣,并隨手一揚,就輕快地將它交給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女傭。

    女病人一直在默默地注意他進門后的每一個動作。難道他放下診療箱和脫去薄大衣的每一個動作對她來說就那么重要的嗎?男人自我調侃地想。不過他并不在意——見過的世面太多——照舊放心大膽地轉身,將面部和有意挺直的身體正對著女病人,表現出了一種專家般的、將全部注意力正式轉向對方的姿勢與態度。

    “我來了。不是您一直堅持……我太忙了,下午兩點鐘還和一位部長約好,他專程從北京趕來,一定要見我。上午本來還有一位市值三千億的芯片公司的董事長,但讓我給改到了明天。我只有兩小時,這邊結束后要馬上趕回去,畢竟下午要接待的是一位現職的部長,不能輕易放人家的鴿子。好了,我們坐下談?!?/p>

    他輕輕松松、伶伶俐俐地說出了這一大篇話,仍舊帶出了一種什么世面都見過的語氣,仿佛自己才是這座從沒在國內見到過的最頂級豪華裝修的城堡式建筑的主人,而對面的女子則僅僅是他早就約好,要在今天這個鐘點來他的診室就診的病人。

    讓他稍稍失望的是他說完這些話之后,女主人仍舊站著,繼續保持著方才的立姿,連同那種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深度審視著他的神情。這種病人反過來窺視醫生內心活動的神情,讓男人有點不習慣和不自在,但更不自在的還是一進入這片海濱森林就開始了、進到這座神秘的——他還是稱它為莊園吧——感覺到的那種越來越非現實的印象。她現在又強化了這種印象。他莫非來到了某個非現實的宇宙空間?

    與女主人相比,倒是那位女傭顯得更主動些,也更像這個居所的主人,雖然不再說話,但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包括方才他進門前后應當對他表達的禮貌和尊重。再譬如說在這一刻,她適時地為他送來了咖啡,將他從方才一瞬間那種給他帶來了恐怖意味的幻覺中拉回到現實中來。

    咖啡的香氣讓男人下意識地抽動了下鼻子。是他喜歡的炭烤咖啡,牌子他有點拿不準,因為今天到了這個地方,他相信絕對比他常喝的要貴重。他心中驀地又是一動。憑這么一件細微的小事,他就可以做出判斷,今天的這位患者對他的一切包括生活習慣都仔細考察過。

    奇怪的是就連這位更像女主人的女傭,將咖啡放在他身邊那張單身沙發前的寬大茶幾上以后也沒有招呼他一聲,就默默地退了下去。男子沒有馬上去動那杯咖啡,雖然他的嗅覺和與胃已經受到誘惑。女傭的腳步也像是沒有聲音一樣。他再次隔著那張巨大的洛可可式的茶幾將目光投向對面的女病人,發現她已經一點聲息也沒有地在自己身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好吧好吧,我們開始,我的時間真是不多?!币环N沒來由的莫名的慌亂感讓男人真實地不安了,他又想這是這座城堡式建筑的主人和她的女傭用她們一直保持的安靜造就的,就對這種對他具有壓迫感的安靜反抗般地笑了,一邊用手拍打著洛可可風格沙發覆金的雕花扶手,目光也在這間金碧輝煌的小客廳里逡巡,發現向來十分關注國外名貴家具的他對面前這套洛可可家具的品牌聞所未聞?!鞍?,家具不錯,什么牌子啊……啊,好了,你說吧,”猛地他想盡早結束這次遠程出診了,主要是結束這種來到一個非現實的宇宙空間里的感覺,后者讓他越來越沒有自信,“為什么堅持要讓我早上六點整起床,開了整整三小時車來你這兒出診?雖是初次見面,可在我看來,你相當健康,用不著我這么辛苦長途跋涉前來效勞?!?/p>

    女病人在她自己蜷縮的沙發上動了動身子——男人腦海里流水般滑過了如果沒有那一臉愁苦,她幾乎算得上是一位標致的少婦的念頭。上帝總是嬌縱男人,哪怕他們覺得自己置身異域,一邊不自在一邊也仍然能不由自主地欣賞一位容貌只能說還過得去的女性——她的神情仍然有點拘謹,不,是膽怯,就像一只天天受到莫名驚嚇的小貓,將全身包括四肢盡可能地收緊成一種防御攻擊式的姿勢。

    “你不明白我為什么堅持請你到家里來,”她終于開口了,語氣很輕,不是這間客廳里太靜寂,男人就聽不到她的話了,“其實……如果沒有冒犯到您的話,我用兩句話就可以做出解釋。你不但是國內名氣最大的心理學家中的一位,還是在大學里教課的名氣很大的物理學家中的一位?!闭f到這里她似乎有意地停了一下,仿佛是要等一等他的反應,見他沒有反應,才接著說下去,“我不一樣,雖然住在這個星球上,我卻來自另一個宇宙。另一個宇宙的另一個星球。我是那個星球上某個作為我的母本的女子的一個副本?!?/p>

    男人一時間幾乎可以用極度震驚來形容心靈受到的沖擊了,那種置身異域的感覺再次冰水般漫過全身,又將女子的話對他心靈的沖擊力釋放了大半。他暗暗努力,要求自己的小心臟安靜了一小會兒。是啊,他不是第一天開業,在他可以用極度成功來形容的職業生涯中見過太多這樣的女子。她們表面上看與健康人無異,但只要一開口,你就會明白她們是世上最無可救藥的精神分裂癥患者,人間所有瘋子中病情最嚴重、最登峰造極的瘋子。

    何況,因為他開始懂得它,也就懂得了為什么從進入這片森林起,他心中就有了那種進入到一個非現實的宇宙空間的印象。

    “是嘛……如果是這樣,你倒逗引起我的興趣來了?,F在講講你的故事。一個從另一宇宙另一星球來的人,還是那個異宇宙某星球上某個母本的女人的副本。你如果能夠證實這是真的——它們當然是真的——我還要恭喜你,成為了第一位成功地適應本星球——地球生命圈——的外宇宙人?!彼室庥靡环N十分感興趣、卻又沒被她嚇住的口吻道,臉上保持著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微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已在他心中被認定為無藥可救的瘋女人?!肮?,外宇宙人這個詞你不一定懂,因為你來自異宇宙文明,站在你的角度,你也可以把我、我們這些地球文明人看成外宇宙人。你可以從頭講你說的那個宇宙和那個星球,你在那里怎么出生,后來又怎么長大。對了,你剛才還說到你并不是那個星球上的你,你還只是那個異域文明星球上另一個女人的副本,這種事你又是怎么自我認定的。所有這些我都想知道?!?/p>

    男人為自己演說般流暢地講出了這番話而暗暗得意。而且,那種置身異域的莫名的恐怖感也一點點消失了。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對什么樣的病人說什么樣的話,他就是這樣成了名醫的。

    女子一點也不為所動的樣子,繼續用那雙深陷得如同洞穴般的眼睛緊盯他,道:

    “不,你錯了。我不是生下來那天就知道我是誰的。我和你們一樣也是生在這個星球上,有我的故鄉、父母和家。我后來之所以會發現我不是這個星球的人……是我三歲的時候,我們那地方——請你理解,我不愿意說它是我的故鄉,因為我作為來自別的宇宙文明某一名女子的副本,在你們這顆星球上沒有故鄉——發生了地震。雖然只有6.7級,但三歲的我當時恰好睡在震中一棵大樹的樹杈上——

    “你不要笑,每次我說到這里聽的人就會發笑。他們太不懂禮貌,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不愿意試著去理解我當時的遭遇。我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據說從小就非常頑皮,天天爬到我們家院子后面河堤上一棵大柿樹上睡覺。你在農村生活過嗎?不,你到過農村嗎?如果到過,一定見過那種長得極高極大的百年老柿樹,一到秋天枝枝杈杈上掛滿了紅彤彤的大柿子,而且那時柿樹不生蟲,不像眼下,我這個院子里也種了幾棵柿樹,年年生蟲,結出的柿子完全沒法吃。

    “還是講我的故事。我一個三歲的孩子,早早地就學會了爬樹,一到秋天就天天爬到樹梢上,摘那些熟透了的柿子吃。在沒有柿子可吃的季節,我就自己在樹梢的枝枝杈杈間結網,用的是麻棵子砍下來漚出的生麻,那東西特結實。

    “這么說吧,除了冬天,我一年春、夏、秋三季都睡在樹梢我結的那張網上,原因除了我別人也沒法想象——沒有南來北來的風搖晃那棵大樹,我根本睡不著。

    “結果那一年,是個秋末,柿子都在枝頭上熟透了,我天天夜里睡在樹梢上,是后半夜,突然就地震了。我說過了,雖只有6.7級,可因為大柿樹就是震中,我又正睡在三十米高的樹梢上,直接被最初的一震彈起。那地震的力量才大呢,就那么一下子,便將我高高地拋向了夜空。

    “我不是馬上就摔下來的。不,我覺得我在夜空中被那最初最猝不及防的一震越拋越高,我不是被拋向了天穹而是在飛,我在向上飛的過程中能真實地覺得自己離下面我出生的星球越來越遠,離鑲滿天穹的銀河和密密麻麻的星辰越來越近,差不多一伸手就能捫到頭頂那一面碧玉般的天璧了……你甭著急,聽我把當時的感覺講完……就是在我覺得自己越飛越高的那一會兒,我的腦瓜仿佛被人從正中間一斧頭劈開了,一邊一半,我打一個激靈,瞬間就明白了一件事,原來我正在其間飛翔的這個巨大的碧玉般的天空才是我的故鄉,那些正在飛速向我靠近過來又飛過去的星辰中的某一顆上面有我真正的家?!?/p>

    男人已經聽得有點忘我了,他想說點什么,催促她繼續說下去。做心理醫生久了,你有時就會不知不覺迷上這個職業,因為你碰巧就會像今天這樣聽到一個匪夷所思的病人對你講出一個奇幻詭譎的故事,當然這位女病人講到這里仍然算不上不可思議。但他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他不想打斷她。

    “果然您和他們不一樣,”那女子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睛深處還有另外一雙眼睛似的,停了半晌才接著重新開口。如果男人的感覺沒錯,她那張除了悲苦絕望外一直沒有別樣的表情的美麗且慘白的臉上,還短暫地浮現出了一點點欣慰,但很快又消失了?!昂芏嗳?,包括先夫——我嫁給他時只有二十歲,他比我大三十歲??墒侨畾q并不算大,要知道在他和我結婚那年之前,他已經奮斗了三十年,沒有結婚,才打造了自己的上市公司。你一定知道他的公司,眼下全中國人沒有不知道他的公司的,雖然只是一個生產肥料的公司,但他開始時多難哪,連個專家都請不起,請一位農業大學研究肥料的教授一年要八十萬,他把他的公司加上他自己賣了也賣不出這個錢。沒辦法,他只能自己做自己的肥料工程師。肥料科學也是科學,不懂怎么辦?不怎么辦,這種事要是能難得住他,就沒有今天這家市值一千二百億的公司了。他不懂肥料是怎么生產的,但他知道哪種東西下到田里長莊稼,他本來就是個屯子里出來的人。

    “他的辦法很土,今天你聽了也會覺得他是個騙子。但他不是。他招來一群民工,到他們家屋后的死水塘里,幾十年上百年都沒有人清理過的死水溝里,把水抽干,將下面的滓泥挖出來,然后用機器將曬得半干的滓泥團成化肥粒大小,用烘干機將它們烘干,裝袋,然后給他發明的這種肥料起名字,做廣告。就有人——他的同行——說他制造假肥料,舉報他。警察把他關進去,把他的肥料拿到科研機構去化驗,發現其中除了氮磷鉀,還有一百二十種微量元素,什么都有,連最稀缺的微量元素都有。一百年的塘泥,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可能沒有啊。結果他的官司贏了,產品一炮走紅。你想想,那樣的肥料哪兒找去,怎么可能不長莊稼?這樣他就弄到了第一桶金,整整八十萬,全部拿去見那個教授,說:‘你來吧,給我生產最先進的肥料,讓全中國人都能吃飽飯的那種肥料。我小時候可是餓著長大的,我們這一代,不能再讓我的孩子們餓著長大了?!瓦@樣,整整三十年,公司就做大起來?!?/p>

    “和他結婚時我二十歲,芳齡正好。第一次見到他,我就覺得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巧得很,先夫見我第一面,就把我帶回到今天這個家里,對我說,他一眼看到我,就覺得我是他三十年前失去的初戀,那個女子見他整天在溝里挖滓泥,跑了,這次他說我就是她,一定要把我追回來……他是把我追回來了,雖然我一直說我是一個來自外宇宙外星球某個女子的副本,他也不管。我嫁給了他,但我們只生活了五年,他就棄我而去了?!?/p>

    “我對你的不幸深表同情?!蹦腥送鴮γ嬉幌孪率脺I的女子,深思了一會兒,還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我也娶了個小我三十歲的夫人,但她去年也去世了,是車禍?!?/p>

    “哦,真的嗎?那你和我一樣不幸。不過你的不幸和我的不幸還是不同。我是女人,先夫去世后我一個人仍舊可以生活,再說我和你們不同,我知道我是外宇宙來的女人,我當初愿意嫁給先夫是我可憐他,為了讓自己的孩子能吃飽奮斗了三十年,可自己家的女子卻跑了,不過還是遺憾,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可能是我不屬于這個星球的原因,我沒能給他生下孩子?!?/p>

    她又不說話了,低下頭去。男人感覺到了她在真實地為自己講的事傷心難過。

    “這個……也許是你說的那個原因,但也許不是?!彼雽捨克?,道:“也許是他的原因呢,這都說不定?!?/p>

    女子終于重新抬起了頭,像是從傷心難過中掙扎了出來,說:

    “我們接著說……我剛才說我們女人和你們男人不同,我們沒有了丈夫可以生活,可你們不成,你們一年都熬不過去,會再婚……對不起,我沒有絲毫認為你們這么做不對或者不好的意思,我只是講述你們這個宇宙中人類在地球上生活的一點真相?!?/p>

    “你說得……啊,我們男人……怎么扯到我身上來了,接著講你的故事?!蹦腥思皶r地將話題轉換了方向,“我要是沒聽錯,你這會兒還被地震拋得距天穹越來越近了呢?!?/p>

    “但我終究沒能捫到那塊碧玉般的天璧,更不用說在密密麻麻的星辰中找到我自己故鄉的一顆星辰了。地球引力還是戰勝了地震的拋射力,將我又硬生生地從幾乎就要捫到天璧的地界拽回來,摔在我剛剛還沉沉睡在其上的大柿樹倒地的枝杈上。大柿樹雖然被地震連根掀倒了,但它的枝枝杈杈有一大半還在頑強地向天穹伸展過去,我一個三歲的小人兒落到這些不屈不撓的枝杈上,連續被它們彈來彈去,但也正因為這個,我才沒有從接近天璧的高空直接摔到地上,那樣你今天就看不到我了?!?/p>

    “是啊是啊。你運氣真好?!蹦腥撕鷣y答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竟然瞬間心猿意馬?!敖又v接著講?!?/p>

    “我被最后一根樹枝彈到空中后平安落地,但我剛剛在夜空高處星群之間飛翔時已經開了竅,落地后一開始我還沒想到它們,是我這時回頭看到了我落地的星球,才把它們重新想起來了。那一刻我聽到一個很小的人兒——也可能是我自己——對我悄悄地說:你已經知道了,誰也甭想再騙你了,你在這個星球上的故鄉根本不是你的故鄉,河堤下面被震得墻倒屋塌的家也不是你的家,你的父母雖然生了你,但也不是你真正的父母。你的故鄉、父母、家在遙遠的地方,你是一個不知出于地震或者什么別的原因,從別的宇宙別的星球上被拋射到地球上來的孩子?!?/p>

    男人覺得自己應當說點什么了,因為女子的話讓他的心受到了驚動。他說:

    “啊,請原諒。你知道的,我雖然在大學教新物理學,可今天的角色畢竟是出診的心理醫生,有時候我必須打斷你,問一兩個并不太難回答的問題。譬如,你在三歲時遭遇到地震,被拋到天上又被摔到地下,在這個過程中你生出了剛才講的那些認知,這種現象在新物理學上被稱為‘涌現’,意思是你本來沒有這些意識、思想,不但你沒有,整個宇宙都沒有??墒且驗槟且凰?,它們就從你原有的大腦中泉水般冒了出來,這就是物理學意義上的‘涌現’。不能說是無中生有,但又有點像無中生有。畢竟當代物理學中所說的四重宇宙中都還沒有你這些認知。不過,我說得可能太專業了,你聽得懂嗎?”

    他沒有想到,女人會堅定地沖他點了點頭:“聽得懂,你可以接著講?!?/p>

    男人完全可以講下去,因為他畢竟還是一位有影響力的物理學家。不過這位女病人居然聽得懂他的話,這讓他有點意外。

    “既然講到‘涌現’,我就還要講一點更基礎的物理學知識。古往今來,所有的物理學家——除了那幾個舉世聞名的大佬——骨子里信仰的全是唯物主義。我們一般認為組成人類大腦的就是些普通的血、肉和神經元。至于這么一堆東西組成人類大腦后為什么能夠涌現出感覺、意識和思想,至今也沒人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連愛因斯坦都沒做到。啊,事實上我是想說,你剛才談到的關于你是一位來自外宇宙外星球某個女子的副本的思想,也是從這同樣的一堆物質組合中冒出來的?!?/p>

    男人說完了便覺察到了自己的愚蠢,真是職業病,自己不知不覺間居然像對一個正常人一樣,對一個病得如此重的女子講起了新物理學的最新發現。

    “那么……教授,你是不是想對我說,”女子反問道,“我三歲時經歷過地震后生出的那些想法,并不是真的,而只是一些……你說的‘涌現’?”

    “關于‘涌現’的定義,我剛才已經講了,”男人不情不愿地說,“這里還可以補充的一點是,‘涌現’對于人類大腦乃至于整個宇宙進化都很重要。宇宙沒有這種功能,可能今天還是大爆炸前的奇點。人要是沒有這一功能,我們可能還只是地球上一些原始的噬菌細胞,甚至連細胞也不是……怎么了,你這么看著我?”他忽然發現女人正用另一種極為奇特的目光看她,著實被嚇住了,他喊道。

    “你沒有說出你想說的話……在你之前我也請幾位國內著名的心理學家來過。每當我講到剛才那個地方——就是你剛才說的我大腦里的那些‘涌現’——他們馬上就會像你一樣打斷我……有一個還特別不耐煩地問我,是不是我生下來后就痛恨所有人,包括我父母都不愛我,將我視為外人,所以我才有了那些‘涌現’?”

    “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們的呢?”男人低聲問道。和對面這個女人進行了這么長時間的對話,他不覺變得小心翼翼了。

    “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候雖然頑皮,但在這個陌生星球上代替我真正的外宇宙外星球的父母生下我的兩位老人——我在地球上的父母—— 一直非常愛我。所以,雖然那天夜里我有過那一摔后腦子里‘涌現’出了上面那些意念,但我并不敢認定它們就真是因為我缺少愛才生出的胡思亂想?!?/p>

    “是這樣啊。那我就不重復我同行的問題了。但我仍然要問下一個問題。你真正認定它們——我說的是那些‘涌現’——的出現,是什么時候,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女子久久地將目光盯向男人,安靜地道:

    “不好意思……我是在先夫過世后最痛不欲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日子里讀了你的書,才明白我三歲摔了一下大腦里之所以會生出那些‘涌現’,是因為像你書中說的一樣,多重宇宙是存在的?!?/p>

    “我的書?”男人太吃驚了,喊出了聲,還差一點要跳起來,但終究忍住了。

    “你在書中寫道,在我們的第一重可見宇宙外,還有我們不可見卻可以想象和計算得出的第二重宇宙,以及在量子級別才可以被觀察到的第三重宇宙,最后是完全不依靠任何宇宙生物甚至宇宙本身存在的數學化的第四重宇宙,因為它們僅僅依靠思想存在?!?/p>

    “唔……你還真讀了我的書?!蹦腥肃止玖艘痪?,雖然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么會有點沮喪。

    “但是,真正讓我相信自己來自另一宇宙另一星球,并且是那個星球上某個女子的副本的,還是因為你在書中詳細描述的、你和你的導師丁一教授親自進行過的量子物理學中的著名實驗。我說的是“雙縫實驗”,是你們在驗證了這個實驗得出的結論?!?/p>

    男人沉默地望著女子,現在他有點明白她要說什么了。

    “你們讓一個任意量子尺度的粒子穿過實驗用的探測屏上的雙縫,一次再次地得到了那個前人得出的經典結論:在這個宇宙中,任何一個量子都是獨有、自在和自由的,不但它們的速度和位置不可同時測定,一個粒子還有可能同時穿過兩個縫隙。也就是說,每一個粒子在穿過雙縫時都有可能存在著它的副本,你讓它穿越的宇宙之‘縫’越多,它從無中生出的有也就是它的副本就越多,而且這些副本在什么位置、以什么速度運動,你們這些物理學家能知道的也僅限于概率。事實上是你們告訴我們的,世上任何一個粒子在另一個地方都有可能發現并存在著一個或者多個副本。按照宇宙法則存在著無法解釋的同質性的原理,如果一個粒子在另一個宇宙另一個星球上可以擁有自己的副本無法避免,那么一個女人在另一個宇宙另一個星球上擁有自己的副本也就同樣是真實的!”

    男人現在知道他那本幾乎可以看作是鸚鵡學舌的關于量子理論的通俗讀物闖下了多大的禍。他讓這個女子腦子里三歲時形成的執念具有了當代新物理學最新成果級別的根據和詮釋。

    “你知道這個覺悟,不,‘涌現’,給了我多大的悲傷嗎?我甚至不敢認定它就是悲傷,因為我的悲傷也可能只是另一宇宙另一星球那個作為母體的女子的悲傷的副本……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一個副本心中也有可能‘涌現”出自己獨有、自在、自由……不,真實的悲傷嗎?”

    男人久久坐著,一閃念間覺得自己今天的日子糟透了。無論今天他作為一名心理/精神病學名醫,還是作為國內最炙手可熱的理論物理學家,他的知識、學問、能力都遭遇到了一個瘋女人從物理學辭典上被稱為奇點視界的高度發出的詭譎般的挑戰。

    “好吧,你的情況我大致上知道了,不過……我想再重復一遍,據我今天對你的觀察,不,診斷,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對你作出保證,你不存在任何精神方面的病患,也就是說,你的健康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對你今天講到的你大腦中的那些‘涌現’,我可以肯定地稱它們只是人類中最聰明的一部分人對自己生存的世界最深奧秘密的有意義的思考。一般說來,能進行這種思考的人,我們一般不會稱其為病人,而是會尊稱他們為世界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比方最早提出世界是由原子構成的德謨克利特,認為萬物皆由火構成的赫拉克利特,最先將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作為哲學課題提出來的柏拉圖。你的問題其實也是一個柏拉圖式的問題,我需要要回去慎重地研究。當然,如果你堅持要我回答你,也就是說,你仍然需要我以出診醫生的身份到你身邊來,我會再來的,并且會帶來你想要的那個關于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結論。啊,咖啡味道好極了?!?/p>

    沒想到女人卻先他站立起來,兩只幽暗如同深淵般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出現了讓他也害怕起來的不安?!安徊徊?,”她叫道,“我還沒對你正式提出我的請求呢,你可以等我說完嗎?”

    男人已經站起,這時只能繼續站著,半側著身子望她,有點不悅道:

    “你還有正式請求……好吧,請講?!?/p>

    “我在想,如果我真是它宇宙一顆星球上某個女子在地球的副本——照你的理論,有多少個可以讓粒子穿過的宇宙之‘縫’,就可能有多少個作為副本獨有、自在和自由的粒子,那也就等于是說,有多少個星球,甚至一個星球上有多少個我家這樣的地方——有人夸張地稱它為莊園——就可能有多少個作為它宇宙它星球某個女人副本的我,我不知道她是誰,在哪個宇宙的什么星球上生存,卻知道它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之間的差異僅在于每個這樣的‘我’都在她獨有、自在、自由地穿越了某一道屬于她的宇宙之‘縫’時,我也獨有、自在、自由地穿越了我的那一條宇宙之‘縫’。我要是不懂得這個也就罷了,就可以和別的女人一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可現在不一樣了,我知道了這個,就覺得再沒有比我更悲慘的人生了!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故鄉,在這個星球上沒有真正的親人,也沒有自己真正的家,最悲慘的是甚至都沒有一個真實的我!無論是作為物質意義上的生命,還是作為精神意義上的人,我都不想要這樣的存在或者人生!”

    “那你想要什么樣的……存在或者人生?”男人不知所措地問她。

    “我相信你書中對宇宙的解釋,一個有著無限差別的多重宇宙,你們物理學家不是講每個量子都是獨有、自在和自由的嗎?哪怕我就是它宇宙另一星球某個母體的我的副本,是不是我也可以擁有再次自由逃逸的機會,以實現我作為‘這一個’副本真正的獨有、自在和自由?只要我成了‘這一個’副本,就不再是一個來自另一宇宙某個女人的副本了,至少部分地成了我自己……不過我也很困惑,因為我大腦里‘涌現’的這個想法和另外的物理學理論相悖。比方你們還說,宇宙法則是從宇宙誕生的那一刻就被規定了的,不管這個誕生是被盤古用斧頭劈開的,還是霍金說的大爆炸,宇宙法則都是不可以被改變的,它們在誕生的那一刻就存在著了,你們有時候稱它們是宇宙算法,不過用什么稱呼不重要……因為有了這樣一種相悖,我就要問你一些深刻一點的問題了:如果我能改變我今天的身份和生活,我還是那個來自另一宇宙某個女人的副本嗎?如果我不能改變,我還是一個獨有、自在、自由的副本嗎?如果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還有必要繼續像今天一樣在這個不是我的宇宙我的星球、我的故鄉的地方活下去嗎?可是又一個問題出現了:作為它宇宙某星球某個我這樣的女人的一個副本——我相信有多少條宇宙之‘縫’就會有多少我這樣的副本——我有權利改變我現在的存在和生活,回歸我的宇宙和我的星球,一旦回不去,就在這個星球上自我消滅嗎?”

    ……

    當天中午回到自己在城里的研究所,下午兩點鐘男人就收到了一張支票,那是自稱來自另一宇宙的女子付給他的這次和下一次的出診費。當然沒有什么部長從京城里趕來請他看病。男人在辦公室一張寬大舒適的靠背椅上坐下,點上一支名貴雪茄,望著二十八層高樓外的天空,第一次沒有為得到這么一大筆錢感到興奮,相反卻覺得自己被一種沮喪的情緒控制住了。熱鬧一時的量子物理學發展到今天,連他這個像模像樣的物理學家對它都越來越沒有信心。就說那個著名的“雙縫實驗”吧,反復實驗的結果證實了在沒有觀察的情況下,一個量子可以同時穿過雙縫,這太鬼魅了,讓如他一樣的新生代物理學家不得不生出這一個是另一個的副本,甚至物質(量子)可以無中生有的猜測和討論。繼續想下去,他們甚至還生出了女病人不知道的更荒誕更恐怖的猜測——宇宙有可能是由某個更高級的存在虛擬的,它可以隨便創造宇宙法則并且隨意改變它,我們人類發現的全部四重宇宙就是它玩游戲用的巨大電腦,人類自己則是游戲中的孫猴子或者蠟筆小新。

    女病人三歲時在一次地震中摔壞了腦子,幻想她來自另外的宇宙和星球,但幸運的是她足夠聰明也生得足夠漂亮,并且雖然壞了腦子,卻仍然有能力從鄉下考上了名牌大學——他讀過她的全部醫療檔案——并且能在二十歲的妙齡不顧年齡上的差異毅然嫁給了一位有上千億市值的肥料公司老板,又在老板去世后成了這家公司全部資產的唯一擁有人。她的不幸或者說今天的病態,說到底還在于她當然摔壞過腦子,更不幸的是太閑了,公開資料上講她把丈夫的——目前是她的——公司全權信托給一家職業經理人公司運營,自己每年只從這家公司支取一筆數目可觀的紅利用于日常開銷,諸事不管,一個人住在那樣一座難以估價的豪華莊園里養尊處優。也還是因為這個,她才有可能讀到他那本銷量并不好的量子物理學普及讀物,以一種完全搭錯線的方式發展了她三歲時的幻覺,完整地為自己‘涌現’出一個新的、她自己是一個來自另一宇宙女子的副本的譫妄型故事。

    但是,為什么他心里又生出了某種自己將在新物理學研究上獲得突破性發現的激動呢?所有的女精神病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宇宙里,你說是另一宇宙也行,其實最近他也在讀新興的生物中心主義的書,后者更是極端地認為沒有生物的眼睛和大腦便沒有世界,譬如雨后的彩虹就是陽光、水氣加上人的眼睛共同創造出來的。但是問題也在他心里像上午的女病人一樣冒出來了:如果我們存在的這個宇宙是不真實的,或者即使真實,那也是因為我們的存在才真實存在的,或者——像柏拉圖當年猜測的那樣,我們看到的世界只是篝火映現在洞壁上的影子,甚至是影子的影子,加上“雙縫實驗”反復證明出的那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鬼魅式結論,你還真敢說女病人關于她是來自另一宇宙某星球一個女子的副本完全是一種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嗎?

    他到底是優秀的,很快就捋清楚了讓他激動的發現是什么了:上午見到的這個女病人居然說出了那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一個副本是否繼續擁有獨有、自在和自由的性質?話是一個精神病人說出來的,卻是一個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的物理學家從沒有提出來,甚至從沒有想到過的一等一的科學命題。他也許根本解釋不了,但在科學研究的歷史上,有時候發現比證實或證偽更重要。一個女病人提出了一個物理學歷史上可以開啟一個偉大研究分支的重大命題,如果他就此寫出一篇論文,在最權威的國際物理學年鑒上發表出來,是不是他就能以這個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猜想”的發現名垂千古呢?

    還有,女病人和他約好,一旦他對她的問題研究出了答案,隨時歡迎他再次蒞臨。但他哪怕為了那筆預付的巨額的出診費,郢書燕說地給她一個答案,也是不容易的,因為女病人顯然并非只讀了他寫的那本物理學讀物,從他和她的第一次接觸中他已經發現了,這個女人對當代物理學理論的了解已經到了可以和他的博士生掰手腕的程度。

    這就是他騙到了一大筆出診費后突然覺得沮喪的原因吧。

    四個星期后,他的女病人已經絕望,覺得那個預收取了她重金的男人永遠也不會再到她的莊園里來了。但是,三月最后一個周末的上午,每天像她一樣不見笑臉且非必要不說話的年輕女傭推開小客廳門進來,對她說:

    “那個醫生……物理學家……又來了?!?/p>

    來前男人做了多種準備,甚至從頭重讀了大部分經典物理學家的代表性著作。但是,為這個女人準備的治療方案卻是他自己精心想出來的。

    真正高明的心理/精神病學醫生內心都是絕望的。沒有人治得好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對于我們這個故事中的這一位名醫而言,他的絕望又和一般庸醫或外行不同。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上看待這個世界,你會發現人類至今連顱骨里這一堆血、肉和神經元組成的一套系統怎么就能‘涌現’出人的感覺、意識和思想都搞不清楚,而當這套由一個我們完全不知其詳的神秘設計者編碼出的把戲出了故障——硬件好辦,腦袋上長個膠質瘤可以切除,但假若是軟件錯了碼,010101010101變成1010101010——人類就麻煩了。不錯,你是醫生,可你連這個軟件在哪兒甚至有沒有這個軟件一點也不知情!

    那么怎么辦呢?也好辦,和這個錯了碼的腦瓜里胡亂‘涌現’的患者共存。這是他執業多年密不外傳的心得。她在她的宇宙中生存,你在你的宇宙中生存。最讓人心酸和不可思議的是,他的這個心得還從意想不到的角度驗證了多重宇宙真實存在的猜想,新物理學又從多得數不清的精神病人身上取得了一個不證自明的勝利!

    在這個被稱為地球第一重宇宙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星球上,所有像他這樣的心理/精神病醫生應付自己其實應付不了的心理/精神疾病的辦法都只有一個,給病人鎮靜藥,不行就加大劑量,簡單、粗暴、殘酷地阻止他/她那個錯碼的大腦無止境地‘涌現’出他們置身其間的另一宇宙的景象,連同他/她面對那些景象“涌現”出的感覺、意識、思想,直到它們不再‘涌現’,成為一片月壤式的荒漠,進入永世的死寂。

    對付這個讀了很多新物理學的女病人,他也打算這么辦——也只能這么辦。

    再說春天也深了。還在他駕駛著用那筆診療費新置的豪華轎車馳入海濱大道之初,透過打開的車窗,男人就嗅到了森林間海潮般涌動著的馥郁的花香。森林深處的高大喬木早就一片墨綠,路兩旁卻盛開著茂密的五彩繽紛的花:迎春、連翹、榆葉梅、望春、杏、桃、早櫻……空氣和暖,不像上次來,他穿著薄羊絨大衣還覺得冷。

    進了他已經熟悉的莊園大門,眼睛更不夠用了。春天讓這座隱藏在森林深處的園墅幾乎變成了一片花海,連城堡式的主建筑也被淹沒在其中了。進入盛花期的主要是滿院子的果樹:桃、杏、李、蘋果和梨——尤其是梨,花白如雪,幾乎可以用慘烈來形容。供觀賞的灌木和草地上也開著白、粉、紅、藍、紫的花,他認出了錦帶、蝟實、萬年菊、露薇花和小麗花。還有很多花他認不出來,他心情好得不得了,想:所有的生命都想追上春天匆匆的腳步啊,都要爭先恐后地釋放出弱小生命的美麗。

    還是那個和女病人年齡相仿的女傭,像上次一樣在城堡式建筑前等他,引導他停車到車庫,提前為他打開臺階上中門,卻沒有再說話,只用眼睛看著他,等待著他走進城堡里去。

    男人停好車走出來,仍然以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矯健步伐踏上臺階,在門前擦鞋墊上擦干凈了鞋底,進門。

    女病人還在上次和她見面的小客廳深處站著,就連等久了因為疲倦而微微佝僂的身姿也沒有大的改變。

    “你好?!蹦腥诉@次熟人般地先開了口。

    “你還是來了,請坐?!迸∪擞眯老驳?、熟人般的熱情口吻道。

    女傭轉眼送來了咖啡——讓他再次敏感地想到這對主仆一直沒有停止對他的關注——這次送上來的已經是新近剛剛喜歡上的意式濃縮咖啡。

    他在上次坐過的單人沙發上落座,抬頭,發現她也無聲地在自己上次坐過的的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女傭離開——他又有了那種感覺——這幢城堡式的建筑,不,這整個一座仿佛與整個世界隔絕的莊園里,又只剩下他和她兩個人了。

    “請用咖啡?!銕砹四苤魏梦业牟〉乃幏絾??”女病人繼續用一種熟人間的歡快語調開口道。顯然,她不想讓他們雙方在這新的一次問診中像上次開始時那樣拘謹。

    男人飛快地理解并接受了她的善意,大氣地笑著,說:

    “上次我就說過,你其實很健康。但你一定要我再跑這一趟,還提前支付了出診費……對了,我想起來了,上次你還向我提出了一個理論物理學的問題,所以我這次不是幫你看診來了,我是為了回答你提出的問題來的……所以我進門前還在想,我要是和你聊量子力學,你是不是還應當另外向我支付費用?!?/p>

    無論如何,這個玩笑他開得是時候,效果不錯,她明顯地接受了,笑了一笑,然后等待他轉入正題。

    但是,他還剛剛開口,她就叫了起來。當時,他是這么說的:

    “其實我真的不應當再來。你給的出診費真是可觀,我可覺得收到它們問心有愧。至于你上次聊到的那些問題,我只能這么想:你也許是太閑了,不該去讀那些連我們物理學家也并不完全相信的書,我的那本小書也包括在內,有時候就是我們這顆大腦根據一些在科學研究中盲人摸象般地發現的實驗結果加上計算再加上一些胡思亂想拼湊出來的,那上面的東西連我自己都不信……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有時候我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發表,弄個職稱……”

    “不不,我天天都在等你……我度日如年地等待你能給我一個解釋,還不只是一個解釋,你是全國聞名的物理學家,你一定能幫我找到一條新的宇宙之‘縫’,讓我從眼下這種不幸的地球人生中逃逸出去,回歸我的宇宙、我的星球,那里才有我真正的故鄉、家和親人。當然,我也想到過,你們地球文明演化到目前的階段,你還做不到這個,我只能留在這個星球上,繼續做現在這樣的一個自己。但你至少能告訴我,我怎么才能真正成為你們物理學家說的‘那一個’真正獨有、自在、自由的副本?!?/p>

    來時他想到過也許可以避開的一場涉及新物理學理論的令人厭倦的談話,現在發現是不可能了。

    “好吧,還是你先說。因為我想重新確認一下,你打算讓我回答您哪個方面的問題?!蹦腥擞悬c氣惱地說。

    “是這樣,你上次離開后,這些天里我也一直在想,我到底要的是什么?一個作家說過,人活在世間——你們的星球上——只有兩件事,他說是兩部俄羅斯小說的書名,一部是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一部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我們今天也是這樣,我先說我要什么,然后你再回答怎么辦?!?/p>

    “好吧好吧。那你到底想從我這兒要什么呢?”男人又有點擔心了,女病人除了物理學顯然讀過大量中外文學作品,這是他原先沒想到的。

    “我要的還是上次那兩個答案。不過今天我換一個說法。第一,我怎么才能離開這個星球,回到我的宇宙我的星球我的故鄉、家和親人身邊去?第二,假若你——你們沒辦法幫我做到這個,我終其一生只能生存在這個星球上,做這個另一宇宙另一星球某個女人的副本,可不可以做一個真正獨有、自在、自由的副本?”

    男人腦瓜里靈光一現,道:

    “你的問題和另一句有點相似: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對嗎?”

    女病人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他話中的隱喻。

    ……

    刊于《湘江文藝》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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