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3年第2期|石鐘山:七日游戲(節選)
導讀:
一場暴雨,讓學校組織的棋盤山軍訓,成為這些少年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演習”。從這一刻起,他們不再是嬉戲打鬧的少年。
七日游戲
石鐘山
引 子
初二那年的暑假,學校組織了一次學軍活動。
我們上學那會兒,各種活動很多,例如學工、學農、學軍。學校經常把我們學生組織起來,帶到工廠或者農村的田間地頭,學習工人或農民的樣子,勞動鍛煉上幾天。每次有這樣的活動前,我們的黃校長都要站在學校操場的講臺上做動員。黃校長是軍人出身,參加過抗美援朝。據說在松骨峰陣地上和敵人死拼過,有半只耳朵為證。他左邊的耳朵在和敵人扭打過程中,被敵人咬掉了半塊。據說他咬的是敵人的喉嚨。這殊死搏斗的場面,想起來就讓我們熱血沸騰。黃校長以前在部隊時是軍官,松骨峰戰斗立了功后回國,便被安排轉業了,到我們軍區子弟學校當了校長。黃校長因為少了半只耳朵的緣故,他的頭總是歪著,身子也有些傾斜,似乎在尋找著某種平衡。黃校長站在操場的講臺上,歪著腦袋說:你們是未來的革命接班人。學工、學農、學軍是為了你們茁壯成長,為革命續上香火。你們是剛升起的太陽,這個世界還得靠你們。我們的敵人是美、蘇兩霸。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你們今天是學生,未來就是軍人、工人、農民。這個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終究還是你們的……黃校長講話總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把毛主席老人家的語錄拆解開,又連綴在一起??傊捴v得很有氣勢,經常把全校師生們鼓噪得滿臉通紅,熱血沸騰。
我們初二畢業那一年暑假,再開學我們就要升入到高中了。在暑假間隙里,黃校長別出心裁地為我們組織了一次學軍活動。學軍對我們這些軍區子弟來說并不陌生。我們每天隨著軍區大院起床號起床,熄燈號吹響入睡。許多人的父母都是軍人,隨著號聲上班、下班。父母就像時鐘一樣,我們軍人子弟學校,上課下課不打鈴,而是放軍號。集合號就是上課,休息號就是下課。早自習還經常出早操,一二三四的,幾乎就是個準軍事部隊。有一次下課時,趙小四走到我的身邊,指著操場上一片學生說:你知道不,咱們就是少年團。如果有一天打仗,咱們學校拉出去,就是一個團。
趙小四比我們大兩三歲的樣子。以前他和我二哥是一個班級的,如今二哥已經高中畢業了,正摩拳擦掌地等著秋天征兵時入伍參軍。提起趙小四他可是傳奇人物。曾經和二哥他們一起扒火車去了云南,要支援抗美援越,結果在云南一個叫紅河的地方,被邊防軍人攔下了,又輾轉著送了回來。唯有趙小四一個人過了紅河,只身潛入到越南領地。據他自己說,他參加了越南游擊隊。因他年齡小,不讓他上戰場,讓他當了名伙夫。后來又給人家送彈藥,搶救傷員什么的。趙小四的失蹤,在我們軍區大院可是件大事,他爸是軍區保衛部長。為了找到趙小四,他三天兩頭地給云南軍區的老戰友打電話,拜托組織和戰友,一定要把趙小四找回來。他的原話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經過多方努力,兩年后越南游擊隊的同志終于把趙小四給送了回來。趙小四回來時,他整個人和以前不一樣了,斜著眼睛看人,仿佛整個世界在他眼里都變小了。他還穿著一身越南軍人的制服,樣子有點像個大人了。他還帶回了一個炮彈殼,那是越南游擊隊戰友送給他的禮物。炮彈殼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幾個字:越中友誼萬歲。雖然就是一枚普通的炮彈殼,但在趙小四眼里已經視為珍寶了。只有要好的人,他才會從家里拿出來,展示一下,很快又收走了。忙三火四地跑回家,藏到床底下。
趙小四去越南打了兩年游擊,耽誤了學業。他只能留級,就到了我們班上。他不僅年齡比我們大一些,個子也高。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區別在于他的成熟,以及傲慢。他很少把我們當朋友,就連我們班主任劉老師也經常被他氣哭。我們劉老師是個女的,三十多歲的樣子,是軍區一個參謀的老婆,特別愛哭,有了趙小四之后,劉老師哭的次數更頻繁了。
趙小四在我們中間找不到朋友。每次下課,他都會越過操場去高中部找二哥他們玩。他們站在一起,個頭差不多一樣高。然后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直到學校大喇叭里又吹出集合號聲,他才歪戴著帽子,不情愿地向我們的班級走來。走進班級時,他總是鼻孔朝天,壓根不睬我們。因為趙小四他家住我們家樓下,他經常找二哥來玩,和我還算熟悉。在班級里,他和我來往還算多。上學放學時我們走在一起,他經常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語重心長地說:老三,你以后要多開眼界,走出去,越遠越好。經風雨見世面,這樣的人才會有出息。我就鄭重地點頭,他摟在我肩膀上的手就加重了些力氣道:憑我和你二哥的關系,我把你當親弟弟一樣。以后有啥事你就找我,沒什么大不了的。他說到這,把手收回去,把他那件越南游擊隊送給他的上衣脫下來,甩在膀子上,像個爺們兒似的橫著身子向前走去。在我眼里,趙小四比二哥還要成熟,有眼界。
我們這次軍訓的地點在棋盤山的后身,那里有個軍營。軍人外出拉練去了,軍營就空了出來。我們學校就插了這個空隙,到軍營里學軍。我們到了軍營后才發現,不僅有我們軍區子弟學校,還有一部分育紅學校的師生也來到這里學軍。
提起育紅學校,我們就有種復雜的情緒,離我們八一學校不遠,也就是兩站地的樣子,他們大都是工人子弟。那個年代流行穿軍裝,戴軍帽,因為我們八一學校是軍人子弟,父母、哥哥姐姐大都參軍了,我們穿軍裝,戴軍帽,大都是正宗貨。不像育紅學校,他們很難弄到真的,穿的戴的大都是冒牌貨。于是,育紅學校高年級的同學,經常在放學的路口堵住我們,一只腳踏在自行車腳踏上,另一腳支撐在地上。假裝閑得無事,一旦我們走近,出其不意,快、準、狠地搶過我們頭上的軍帽,騎上車一溜煙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們就哭著喊著找哥哥去告狀,然后我們的哥哥們就集合在一起。每人一輛二八大踹自行車。他們把書包里的書本清空,放進磚頭,或者火藥槍,有的腰上還別了把軍刺。他們就潛進胡同里,和育紅學校的學生展開一場火拼。有時能把我們被搶走的軍帽再奪回來,有時不能。不管如何,我們八一學校和育紅學校的梁子算結下了。只要育紅學校的人進入到我們地界,高年級的哥哥們紅著眼睛就追打,反之,他們也一樣。時間久了,兩個學校的人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紅眼雞一樣。
我們先是坐著軍隊派出的卡車行駛到棋盤山腳下,然后我們排著隊,唱著軍歌向部隊的營房開進,從中午一直走到日落西山,我們才走到軍營。因為是學軍,我們班被編成了兩個排,分為男兵排和女兵排,整個班級為一個連。趙小四成了我們的連長。趙小四又任命我為男兵排的排長。女兵排長是李紅衛。她的家和我們住同一個樓,但不在一個單元。李紅衛的父親是衛生部的部長,和趙小四的父親關系要好,經常在一起喝酒。每次都差不多喝得不認識家門,兩人相扶相攜著在樓下走了一趟又一趟,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單元。然后兩個酒鬼站在樓下,喊自己兒女的名字,讓他們下來接。每次接喝醉酒的父親都是李紅衛,李紅衛把父親的肩膀架起來,沒走兩步就摔個馬趴。趙小四就跑過來,幫助李紅衛把她父親送上樓,再回來收拾自己父親的殘局。許多次趙小四從李紅衛家樓洞出來,父親已把自己脫了,拍著自己滿身的傷疤喊著:老子是從槍林彈雨過來的,死過無數回了,別說喝酒,就是再來一個沖鋒老子也不怕。趙小四一半崇敬一半厭惡地把父親拉扯上樓。第二天,李紅衛總找機會,紅著臉對趙小四說:小四,謝謝你呀。趙小四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把上衣甩在肩上,聳著肩膀大步走去。
我們這次學軍,計劃是三天??障聛淼能姞I什么都有,操場上有許多訓練器材,黃校長組織我們在軍人的操場上摸爬滾打。育紅學校則組織他們的學生在另一面,學著我們的樣子,齊步、正步地走路。
我們和育紅學校的學生不住在一個樓,中間隔著一個操場,各自軍訓。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第三天晚上,黃校長在操場空地上,架起了一堆篝火。育紅學校的學生也組織了起來,兩撥學生圍著篝火坐成了一圈,兩個學校要組織聯歡。先是黃校長講話,講了這次軍訓的效果。然后語重心長地沖我們兩個學校的同學講:你們都是未來的接班人,要團結起來,試看天下誰能敵!然后主動拉過育紅學校白校長的手,站在熊熊的篝火旁。我們兩撥學生,在各自班主任的鼓動下,都站了起來,手拉手,肩并肩地圍成一圈站在篝火旁?;鹫?,映紅了我們兩個學校學生的臉。黃校長歪著腦袋舉起白校長和自己的手,大聲說道:從今天開始,我們八一學校和育紅學校就是一家人了。來吧,同學們,讓我們唱吧跳吧。
我們為了慶祝學軍成果的篝火晚會還沒達到高潮,一聲雷響,然后就是傾盆大雨。篝火很快就熄滅了。我們四散奔逃,跑回到宿舍時,每個人都成了落湯雞。
那天晚上的雨很大,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天仿佛塌了下來,山搖地動。我們宿舍的男生幾乎一夜沒睡,聽著樓道盡頭的女生宿舍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尖叫聲。
這是我們有生以來見過最大的雨,窗外的世界就像到了末日。我們縮成一團,一直擔心,軍營的房子會隨時倒掉。
第一日
一夜的狂風暴雨,天亮時停了。就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太陽照常在東方升起。
當我們走出宿舍時,才發現外面已狼藉一片。操場上到處是水洼,還有一些樹被大風吹倒,連根拔起,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黃校長歪著腦袋愁苦地望著眼前的景象。我們還看見對面樓前也站著一群育紅學校的師生,他們同樣愁苦著臉。突然而至的暴雨,破壞了我們歸去的心情。
三天前,我們到軍營里開展學軍活動,已經說好了,第四天頭上,軍區會派卡車拉我們回去。那天上午,我們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校長在一間辦公室里搖電話。電話線早就斷了。部隊營院還留下了少量的留守人員,他們住在另外一棟樓里。在我們學軍這三天時間里,他們仍恪盡職守,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就在我們校長一遍遍搖著電話,沖著斷了線的空話筒,大呼小叫時,部隊留守處一個軍官,手里拿著一張紙片找到了我們的校長。軍官手里拿的是一封電報,電報上說:棋盤山下的路被洪水沖斷了,地方正組織搶修。
當校長把我們集合在樓門前,向我們宣讀這一消息時,隊伍里出現了一陣騷動。我們都做好了三天回程的準備,我們一早背包都打好了,就等著坐上部隊的卡車歡天喜地回城了。突然通知我們回程的路斷了,什么時候修好,何時能回去,只有天知道了。有幾個女生,當場哭了起來,所有人都是一副無助的神情。
我們對面樓前的育紅中學師生們,比我們也好不了多少。當他們的白校長宣讀完這條消息時,我們還看見,有幾個男生和女生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爹一聲,娘一聲地叫著。別看我們是初二學生了,開學就升入高中了,以前也參加過學工、學農什么的,像這次跑到大山里,這么久沒回家還是第一次??摁[一場也很正常。
我們正騷亂之際,黃校長抖一抖那張電報紙,歪斜著身子,他的樣子似乎在迎風站立,樣子隨時要倒下來。他突然喊了一聲:同學們,我們發生這點小意外算個屁呀,別說路被水沖斷了,就是沒路了,軍區也會派飛機來接我們。你們是未來,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軍區首長,還有你們的父母,是不會忘記你們的。當年我們在朝鮮戰場上……黃校長每次講話,總會講到朝鮮戰場,什么彈盡糧絕,被敵人重重包圍什么的。以前聽黃校長的故事,我們總會熱血沸騰。但這次不一樣了,不論他怎么說,仍然有女生在隊伍里抹眼淚。
中午開飯時,許多人都吃不下去,我們個個愁眉苦臉,心緒不寧地望著窗外,希望聽到久違的汽車轟鳴聲。黃校長就一遍遍在每個桌前巡視著,嘴里發出不滿的嘖嘖聲,一邊嘆氣一邊搖頭。
一下午我們都窩在宿舍里。我們班主任劉老師,推開一間又一間宿舍門,動員我們去操場上出操。操場上的沙石已經在水里露了出來,但我們沒人動一下,我們三天軍訓已經完成了,誰還會去操場上受苦受累。劉老師受到了挫折,一張臉由白轉紅,批評我們道:你們都是軍人子弟,你們這個樣子,還怎么去接過你們父親手里的槍。以前她在學校里也經常放這種狠話,她每次這么說,我們就臉紅心跳,覺得自己給父母丟人了。這次則不一樣了,我們厚顏無恥地賴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望著我們的劉老師,反而弄得劉老師心虛地把門關上,邁著急促的步子找校長匯報去了。
快到傍晚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了急促的哨音。這幾天軍訓,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哨音。起床吹哨,吃飯吹哨,緊急集合更是要吹哨。這是緊急集合的哨聲,我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從床上爬起來,站到樓前集合了。我們走出樓門才發現我們的校長和老師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們一律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腰間還扎上了武裝帶,他們看上去和軍人并沒有兩樣。他們嚴肅地看著我們。黃校長歪著腦袋,邁著軍人的步伐走到我們面前,突然發出一聲口令:立正!他的口令,干凈利索,像名真正的軍人。他又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又鄭重地望了一眼我們道:接到上級通知,我們出山的路遭到了敵人的破壞,敵人就是想把我們困在山上,讓我們的學軍運動半途而廢。根據上級情報部門的線索,敵人就在我們的附近。說到這停下來,把目光掃向我們,又肯定地說:也許還在我們中間。說到這,他半天不說話,用目光在我們臉上掃來掃去。
每掃到一個人,我看見他們都把腰桿挺直了。尤其是趙小四,當校長的目光掃到他的臉上時,他還來了個立正。本來就比我們高出半個頭,挺直的身子比我們更高了。黃校長不緊不慢地把我們掃視完之后,緩了口氣道:當然,這個破壞分子,也不能排除是育紅學校的人。說完他還用目光瞟了眼對面,同樣集合在另一棟樓前的育紅學校的師生。他們離我們這棟樓隔著操場。他們的白校長說的是什么,我們聽不見。我越過黃校長的肩頭望過去,育紅學校的師生,也是一臉嚴肅,如臨大敵的樣子。
黃校長講到這,把手里那張紙疊好,揣在衣兜里,還按了按。低沉著聲音說:為了防止敵人繼續破壞,我們晚上要設崗哨,還得配備流動崗哨,我們不僅要內查,還要提防育紅學校的師生,以及外來竄訪的破壞分子。說到這,黃校長停了停,又說:育紅學校的師生身份復雜,更值得我們警惕。
校長動員到這里,我們已經按捺不住了。無法回家渙散的情緒一掃而空,我們每人像吃了興奮劑一樣。我看見趙小四的身體打擺子一樣抖動起來,他的臉由紅轉白。
校長講完之后,各班主任又把我們帶開。劉老師把趙小四叫出隊列,拍著趙小四的肩頭說:你現在是連長,找出敵特分子,保護我們自己,還得靠你們。趙小四對劉老師的態度大變,他立正站好,給劉老師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走到隊列里。
那天晚上,我們不僅在樓前設置了崗哨,還派出了流動哨。兩個小時一班崗,我們男生宿舍許多人都沒有睡著。不是不想睡,是緊張、興奮,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讓我們無法入眠,都希望盡快輪到自己上崗。我們聽到外面不時地傳來相互對答的口令聲。校長已經下達了今晚的口令——漢江。我們都期待著盡快輪到自己,不管是門洞哨,還是流動哨,都足以激動人心。我們更希望通過自己的巡邏,能發現破壞我們軍訓的敵人。
天快亮時,我和趙小四上崗了。我們每個人手里一把紅纓槍。木頭做的,一個木桿,木桿頭上刻出菱形的槍頭,槍頭下用麻線扎成了一束披散下來的纓束,纓束自然用紅墨水染過了。我們在電影里經??吹絻和瘓F或者紅軍隊伍里的戰士,扛著它站崗放哨。不管怎么說,它的名字也和槍沾邊,雖然是木制的,我們扛起它,仍然覺得神圣無比。
趙小四經過一夜未眠,他的身體不再打擺子了,而是顯得心事重重。我們兩人繞著宿舍樓一圈一圈地走,他突然停下來,把嘴湊到我的耳邊說:你不覺得朱革子值得懷疑嗎?我一驚,望著朦朧中的趙小四,趙小四拉著我來到一棵樹下。把肩上的紅纓槍杵在地上,思考了一下說:他爸是不是被調到邊防師去了。我點點頭,這誰都知道,半年前,他爸接到調令,到邊防師去當了參謀長。去報到那天,全家人相送,他媽帶頭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朱革子還有兩個姐姐,母親一哭,兩個姐姐也哭,最后把朱革子也弄哭了。后來被朱革子父親狠狠地訓了一頓,一家人才止住了哭聲。趙小四說完第一點,又說第二點:他爸以前是解放過來的。這我也知道,長春解放時,他爸投誠的,當時是名副團長。他們的軍長叫曾澤生,原國民黨60軍軍長,后來被改編成50軍,上過朝鮮戰場。趙小四說到這,又把聲音壓低一些道:咱們這次軍訓,他姐還想給他請假,說他發燒,劉老師沒同意,后來還是來了。我看他一點病也沒有,活蹦亂跳的。
趙小四的分析讓我驚出一身雞皮疙瘩,呼吸急促地說:朱革子是破壞分子?趙小四肯定地點點頭,又道:我一夜沒睡,一直在排除每個人。我覺得朱革子嫌疑最大。
我猶豫著:要不向校長報告吧。
趙小四搖了下頭,挺起胸脯說:我現在是連長,現在是非常時期,我要十拿九穩了,再把事情公之于眾。
我說:那你想怎么審問朱革子,他是不會承認的。
趙小四抓過我的一只膀子,耳語著沖我傳授了機密。我再看趙小四時,他的形象又在我眼里高大了不少。我那天就斷定,趙小四是個干大事的人。
第二日
當天晚上,趙小四安排我和朱革子做流動哨。朱革子說話有些結巴,腦袋頂上還總有一縷頭發倔強地立著。他頭頂上有個“旋”,平時朱革子很在意頭頂上那縷頭發,不時地用手掌去壓。有時還吐口唾液,去安撫那縷頭發??伤强|頭發,就像個不聽話的孩子,很快又支棱起來,這就成了朱革子一塊心病。
我和朱革子做游動哨時,我把他帶到了軍營一角的防空洞前。這個防空洞是我們發現的。在墻角邊立了道墻垛,爬滿了樹藤。這一切我們并不稀奇,在我們軍區大院,也有許多這樣的防空洞,洞口用各式各樣的偽裝掩蓋起來。我們趁人不注意,經常跑到防空洞里做游戲。
這次把朱革子帶到這處防空洞里,是我和趙小四商量好的。朱革子起初不想進來,站在洞口說:這……這里黑……黑咕隆咚的,有……有啥好看的。我說:里面很干凈,有許多好玩的。這樣我打著手電,走在前面,朱革子猶猶豫豫地跟隨而來。這是一處普通的防空洞,挖得并不深,有個十幾米的樣子,鉆進來還有一股刺鼻的氣味。朱革子用手把鼻子捂上,想往回走。洞口射進來一束手電光,堵住了朱革子的退路。
趙小四人高馬大地堵在洞口,我看見他的身后還跟著李紅衛。兩個人穿戴整齊,腰間還扎著武裝帶,他們的樣子更像戰士。趙小四一進來,就狠狠地推了一把朱革子,朱革子趔趄了一下身子,他回過頭來望我,我把面孔板了起來,想起他有可能是潛伏在我們中間的敵人,還有些憤怒。
朱革子急忙辯白:我……我……我咋地了?
趙小四把一支雪亮的手電光束照在朱革子的臉上,我看見朱革子的臉是蒼白的,頭上那綹頭發仍倔強地立著。
趙小四就厲聲喝道:朱革子,你給我蹲下。
朱革子不明就里,他還想說點什么,我上前把他按著蹲在了地上。趙小四把臉拉長,聲音也急促起來:說吧。
朱革子蹲在那,樣子有些狼狽:我……我說說啥呀,你你們這是整啥?
我看見趙小四沖李紅衛使了個眼色,李紅衛上前一步,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日記本,還有一支筆,打開,隨時做記錄的樣子。
趙小四高大地用身子把洞口堵住,我和趙小四的手電光束齊齊地射在朱革子臉上??礃幼?,朱革子有些害怕了。平時朱革子和我們交往很多,經常在一起去林子里打鳥,還到一號院首長家院子里偷各種果子。我們軍區一號院,住的是大首長,每家每戶都有院子,院子里種滿了各種瓜果梨桃什么的。每到夏季,我們就潛進一號院。有人望風,有人匍匐著接近院子。一號院有許多流動哨,三兩個戰士不停地巡視。我們掌握了規律,巡邏哨兵一過去,我們就行動,每次都會有收獲。有時也會被哨兵發現,他們真真假假地在后面大聲嚷嚷幾句,也就不了了之了。朱革子膽小,每次去一號院偷東西,他都是望風的,下手的活他干不了。干這些大事時,當然都是趙小四指揮,由我和劉振東下手。
趙小四說:校長通報了,通往山外的路是敵人搞的破壞,你說是不是你干的?
朱革子汗都下來了,他躬起身子,臉漲得通紅:怎怎么會會是我,我我哪有那個本事,再再說了,我我為啥啥要破壞出山的路?
趙小四就又斷喝一聲:住口!我啥都知道,你爸是投誠人員,在長春城里山窮水盡了,才投的誠,對不對?
朱革子已經一臉委屈了,可憐巴巴地:我我哪知道哇,我我爸參加過抗美援朝,在漢漢江是立過功的,這……這誰都知道。
李紅衛在日記本上寫了幾個字之后,覺得沒什么可寫的,就求救地望著趙小四。趙小四像個指揮員一樣,揮了下手,意圖含混不清。
朱革子靈醒過來:昨天晚晚上下雨,咱們都……都在一起,雷雷聲太大,我用用被子蒙蒙了一宿的頭,外外面發生啥事,我都不知道哇。朱革子的樣子要哭出來。
趙小四在原地踱了兩步,又把目光掃向朱革子:我現在是軍訓時期的連長,校長命令我揪出敵特分子,你現在是重點懷疑對象。你沒參加破壞,這我們相信,但沒人知道,你是不是勾結外面的壞人,把公路破壞了,這一點,你要老實交代。
朱革子徹底清醒過來,他把身子挺起來,舉起一只手,清楚利索地說:我向毛主席保證,這事要要是和我有關系,我……我就死全家。
趙小四沖李紅衛努了下嘴:把他剛說的話記下來。
李紅衛就快速地在日記本上寫了起來。
趙小四的目光收回來時,和我對視了一眼,我發現趙小四有些茫然,意志有些游離。最初我們把班級里的每個人都琢磨了一遍,每個人都根紅苗正,怎么也找不到疑點,最后只有朱革子可疑,可他說的話,又找不到破綻。
正在我們猶豫時,朱革子站了起來,他帶著哭腔說:你們不能冤枉好人,我……我要找找校長去。
趙小四把身體橫在朱革子面前,推了一把朱革子道:你現在沒權利見校長,見劉老師也不行,我現在是連長,全權處理內鬼。
朱革子倒退幾步,躲在暗影里。我們出師不利,朱革子身上的嫌疑最大,可一開場就碰到了軟釘子。正當我們無計可施時,朱革子一拍大腿道:我……我知知道了,壞壞人不可能是我們八一中學的人。你們想呀,我們都是軍人子弟,育……育紅學校的人,才有可能有壞人,他們搶搶我們軍帽,還和我們打打架,他們恨恨我們,破破壞軍訓。
朱革子一句話,把我和趙小四的思路撥亂反正了。一下子清晰起來,我們怎么沒想到育紅學校的人呢,他們和我們八一學校的人,簡直就是勢不兩立。從我們上小學時,我們八一學校和育紅學校的兩撥學生,就經常打架。有時不僅是為一頂軍帽,我們只要有學生落單,走到育紅學校那一片,肯定會受到明里暗里的攻擊。磚頭瓦塊不知從什么地方飛出來,經常把我們學校的人,打得頭破血流。派出所出面,都查無對證。他們學校的人到了我們地盤上,也是如此。久了,兩個學校的人,就成了無形的仇人。這次軍訓不知誰出的主意,讓我們兩個學校的學生到了一個軍營里來搞訓練。明明我們就要結束軍訓了,下山的公路就遭到了破壞,不是育紅學校的學生又會是誰呢?
我看見趙小四狠狠地拍了一下頭,做出要擁抱朱革子的動作。進行到一半時,他又改變了動作,改成用一只手抓過朱革子的肩頭。把朱革子拉近自己,兩個人幾乎臉對臉的樣子。他說了句:朱革子同學,你的判斷很重要,但是在抓到真正的壞人前,你還是嫌疑對象。
朱革子就一臉無辜了,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梗著脖子說:真真金不不怕火煉。
趙小四把朱革子放開,審視地望著朱革子道:為了證明你的清白,愿不愿意和我們一起行動!
朱革子拍了一下胸脯道:我……我是毛主席的好好學生,我我死都不怕。
趙小四把手拍在朱革子肩上,說了聲:好。他又把目光望了我,又看了眼李紅衛說:紅衛你在這里等著,我們出去,抓個舌頭回來。
在趙小四帶領下,我和朱革子一起走出了防空洞。在門口看到了正在警戒的劉振東。原來劉振東也是趙小四帶來的,審問朱革子時,他一直在外面望風。劉振東望了眼朱革子,沖我們說:他招了嗎?
趙小四揮了下手說:我們任務目標改變了,今天要去育紅中學那里,抓個“舌頭”回來。一聽說抓“舌頭”,劉振東來了興致,我們在電影里,經??吹轿臆妭刹烊藛T潛進敵人陣地前沿,出其不意地猛撲過去,把敵人的“舌頭”抓回來。進行審問,會得到很多情報。
趙小四帶著我和劉振東彎著腰穿過操場向育紅學校的那棟樓摸過去,到了近前,我們才知道,他們也行動了起來。在門口立了兩個崗哨,他們像軍人似的一左一右站在門洞的兩側。樓門洞上方有一盞燈,雪亮地燃著,在燈影范圍之內,雪亮一片。顯然,我們對這兩個崗哨沒有下手的機會。我們潛伏在暗影里,無計可施。正在這時,一個人打著手電走過來,那兩個哨兵齊聲問:口令。對方答:戰鼓擂。打著手電的人,走到哨位旁,低聲地和兩人說了句什么,又搖晃著向另一側的樓后走去。
我知道機會來了,果然,趙小四興奮地說:跟我上。我們三個人貓著腰,穿過操場,在暗影的掩護下,向打著手電那個人摸過去。在樓角,手電被關掉了,影影綽綽地看見那個人,做出解褲子撒尿的動作。我和趙小四一躍而起,劉振東也撲了過來,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顯然是剛才那人夾在腋下的手電,他還喊了一聲:口令。趙小四就答:戰鼓擂。那人顯然放松了警惕。還嘀咕句:你們游動哨怎么轉悠到這了。說時遲,那時快,我們三個人上前,把那人撲倒在地,劉振東還伸出手,把那人的嘴巴捂上了。
并沒有費多大周折,我們就把那人拖到了防空洞里。李紅衛和朱革子還等在原地,當我們打開手電,照在這人臉上時,才發現,我們抓的這個人竟然是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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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3年2期

石鐘山,作家、編劇。著有長篇小說《石光榮和他的兒女們》《五湖四?!贰秵柹n茫大地》等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部)篇,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幸福像花一樣》《大院子女》等三十余部。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市政府文學藝術獎、百花文藝獎、飛天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