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3年第3期|謝有順:嶺南觀鳥記(節選)

謝有順,福建長汀人,現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兼任中國作家協會文學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出版有《成為小說家》《散文中的心事》等著作近二十部。入選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等。
嶺南觀鳥記(節選)
謝有順
自從買了觀鳥望遠鏡,兒子就喜歡上了在中大校內看鳥。他的夢想是看到白翅鶇,據說這種鳥很少,和白頭鶇不同,翅膀上有白毛。還有黃眉姬鹟,它是候鳥,秋天會在中大逗留,羽色絢麗,有人說那顏色“直擊靈魂”。兒子還在讀小學,要記住“鶇”和“鹟”的讀音、寫法,并不容易,他大約是受自然課老師的影響,對鳥有了真愛。幾個月后,我給他換了個單筒觀鳥鏡,高清且有夜視功能的,他興趣更大了。
最常去的地方是陳寅恪故居旁的小樹林。
周日上午,觀鳥愛好者最多。小路有時都堵住了,行人沒有抱怨的,輕聲走過時,還擔心把鳥驚著了。大樹多是香樟,枝粗葉茂,鳥兒藏身葉子里,許久才能發現一只。楊桃樹上的鳥最多,楊桃一熟,紫霄鶇、紅耳鵯、暗綠繡眼鳥、長尾縫葉鶯、紅脅藍尾鴝、栗背短腳鵯、大山雀,都喜歡來啄食楊桃。有些鳥,上嘴是黑色,下嘴卻偏粉色;還有些鳥,通體綠色,眼周卻有一白色眼圈,醒目極了。旁邊的小竹林里,偶爾還能看到領角鸮,叫聲柔和、哀婉,邊叫邊躍到地面捕食蟲子,動作迅疾。它的腳爪和鳥喙都是黃色,色澤上卻有細微的差異,一個是淺灰黃色,一個是棕褐黃色。榕樹上經??梢钥吹阶乇巢畡?,翅短,尾長,喙粗壯,趾有鉤爪,它能模仿黃鸝、紅嘴相思鳥的聲口,悠揚悅耳,經常邊鳴叫邊飛向空中,快速扇動翅膀,不一會兒又飛回原處,獨來獨往,玩得不亦樂乎。最難看清的,恐怕要算是紅胸啄花鳥了。它們喜歡藏身高高的樹冠上,樹上寄生植物又多,經常能聞其聲不見其影。
中山大學南校園一直是公認的觀鳥勝地。據說鳥類多達一百六十多種,在全國高校中位列榜首。好幾次走在校園,聽到學生們的驚呼,原來他們看到了領角鸮和斑頭鵂鹠,那種呆萌的樣子,確實太可愛了。在不同的季節,還會有很多過境鳥,夏候鳥和冬候鳥,成群飛來。廣州處于東亞—澳大利亞與西太平洋這兩條候鳥遷徙路線的交叉區域,候鳥飛累了,康樂園是極好的歇腳地,這里植被多樣,水源充足,喬木、灌木、藤蔓、草坪構成的小天地,令很多鳥兒流連忘返。有一次,聽說來了山藍仙鹟、八色鶇,我帶兒子在校園里找了多次都沒看到,心里卻不著急,知道總有一天會和它們見面的。
兒子還做了觀鳥周記。他記下觀察到的小鳥,以自己的語言描述它們的樣子和叫聲,打印出它們的照片,給它們取上外號。有一只大山雀,他非要給它取名為海德薇,那可是哈利·波特的寵物名字。
我決定帶他去一次肇慶的“小鳥新天堂”。
肇慶是個好地方。這個宋徽宗青年時代的封地,“南國之舊壤”,曾經的兩廣總督府所在地,深深地影響過嶺南這地的文脈風流,但很長一段時間,她就靜靜地待在那里,沒什么聲響,感覺都快要被人忘記了。我卻喜歡她的安靜,這種靜氣中,自有一種處變不驚的大方、沉著。這里,江、湖、濕地、森林交錯,是我國首個自然保護區、首批世界生物圈保護區,被譽為活的“自然博物館”和“物種寶庫”。一年四季,碧水蕩漾,草豐林茂,越來越多的鳥兒在此嬉戲、安家、繁衍,這種人與大自然和諧共生的祥和景象,才是一個地方最大的福氣。
“肇慶”即為祥瑞的開始。她有鼎湖山,有端硯,都是大地的饋贈,也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嶺南名片。尤其是有千年歷史之久的端硯,居中國四大名硯之首,是越來越受關注的“宋文化”這一母題的重要載體之一,在每一方好的端硯中,都能重識傳統文化的精微和榮光,而硯石里藏著的那條文化絲線,也綿延至今從未斷絕。我書桌上就有一方瓦形端硯,呈半剖狀,硯堂是一個下凹的寶瓶,石質堅密細膩,發墨極佳,什么年代的我看不出,但用了多年,一直很順手。去肇慶前,我特意用這方硯臺發墨寫了兩個大字“硯遇”,陪兒子看鳥的同時,我希望能在肇慶再遇一方好硯。
從廣州出發,一個多小時車程,就到了“小鳥新天堂”。
它位于星湖國家濕地公園,就在肇慶市中心,面積很大,有好幾百畝吧,那一個個湖泥堆積而成的小島,連同大片的水域,以小橋相接,各有天地。水邊最多的是落羽松、黃槿、水翁、榕樹,樹冠、枝葉上,棲滿了各種飛鳥,綠葉間的白色、黑色、棕色,星羅棋布,它們是白鷺、夜鷺、蒼鷺、池鷺、鸕鶿,是蛇雕、白鷴、斑頭鵂鹠、黑翅鳶、棕臉鹟鶯,旁邊的觀鳥者說,這里還有黑鸛、金雕、黃胸鹀、中華秋沙鴨和橙腹葉鵯呢。有些小島連著峭壁,突兀地長在湖邊,巖石縫里斜生出的老藤和樹枝上,也搭了鳥窩,那里的小鳥,零星而悠閑,遠望就是一幅淡雅的國畫,真是“百仞老藤知陡峭,艷羨飛鳥可輕渡”啊。
忽然,不知是什么驚動了鳥群,它們像約好了似的,齊刷刷地飛向空中,一群群,一堆堆,向對面的小島飛去;也有盤旋在我們頭頂的,把湛藍的天空都遮住了,抬眼所望,只見連綿一片的翅膀在空中劃過。隨行的幾個孩子,從沒見過這種數萬只鳥長空振翅、齊鳴萬里的景象,都怔在原地,握著觀鳥鏡的手也定住了,好一會兒,他們才驚呼起來,有一個孩子臉上,還滴到了一團鳥糞,似乎也顧不上去擦了。孩子的尖叫、大人的歡笑、響徹云霄的鳥鳴,混雜在一起,熱鬧了好一陣,每個人都像是長長地舒了口氣,胸中有郁悶、心結的也蕩滌一空了。這一刻,我才明白了“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一詩的真意。以前總以為是山色的光影讓鳥高興,其實“山光”和“鳥”都在悅人,是讓人高興的;“悅”后的“空”,才是人心的“空”,不然,一個心事重重的人,哪有余緒去留意“潭影”呢?
人在看鳥,鳥也在看人。大約知道這些人都是善意的,手中拿的相機,那些長槍短炮,鳥兒見得多了,沒過多久,成群結隊的大小鳥兒又飛了回來。有立在樹頂的,有站在湖邊的,還有的反復掠過水面,自得其樂。湖島之間又是一片歡聲。
飛鳥當中,最多的是白鷺。
白鷺平時太常見了,誰也沒有在意,現在幾萬只聚在一起,我才發現,它的美,純良而壯觀。鐵色長喙,趾黃羽白,流線型結構,蓑狀羽,群飛成序,潔白如雪。白鷺大小也有不同。小白鷺和黃嘴白鷺最好看,枕部矛狀羽像兩條小辮子,垂至下胸的蓑羽則像絲線,隨風飄揚,那通體的白,如同精靈,每一只都像是天地間一幀白色的飾圖。有孩子是學過《白鷺》這篇課文的,隨口贊道,“白鷺是一首精巧的詩”,馬上就有人開始背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一個孩子高聲喊,“白鷺江心立,烏龜水底鉆”,引來大家的哄笑。后來我才知道,這句詩也是有出處的,是元朝詩人王哲的作品。我兒子憋了半天,背了一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我告訴他,李白筆下的白鷺洲是長江中的沙洲,確是因白鷺群集而得名的。他沒心思聽我說這些,興趣很快就轉移到看白鷺捕魚的場景了:白鷺站在水邊,眼睛時刻掃視著,一見水里有魚,迅速踏水而行,猛撲過去,長嘴扎進水里,水花四濺,有時能收獲小魚小蝦,有時也空著嘴出水;它顯然不會游泳,不能潛水太久,只能繼續守候在岸邊,只是,眼神更專注了,直到將獵物啄到嘴里為止。
后來泛舟星湖,孩子們的目光也都是盯著各色的鳥看。
兒子想看白鷴鳥。他知道這是廣東的省鳥,“林中飛仙”,吉祥、友善、優雅,翎毛華美,翩翩起飛時,好看極了。因為有攝影記者指引,我們很快就發現了一小群正在覓食的白鷴鳥,大概有六七只吧,其中一只特別壯碩,像是領頭的,其他幾只都是跟著它飛來飛去;它們站在樹枝上時,經常排成一條直線。當地的人說,這些年,鼎湖山的白鷴鳥多起來了,也不再那么怕人了,它們飛行和覓食的地方比較固定,慢慢地,就有不少喂食和拍攝它們的愛好者,一直跟蹤著它們。白鷴以前也被稱為“閑客”,以贊其“行止閑暇”,趣味上倒和我們這幫觀鳥者合拍,甚至這么一說,連孩子們的動作都慢了下來,他們邊看邊拍邊問,興頭正大時,一個媽媽插話說,這回可以有內容寫“周記”了,瞬間無語,都覺得掃興。還好,船很快就靠岸了。不遠處是一個大水池,站著幾百只火烈鳥,再沿著木棧道往前走,是一群丹頂鶴?;鹆银B的羽色太艷麗了,真像是浴火重生過的,充滿著生命力;丹頂鶴舞姿確實優美,站著不動,都給人一種飄飄欲仙之感。兒子想去前面看別的鳥,見我們半天不肯走,就說這里再種上幾棵松樹就好了,我正詫異,他邊跑邊笑,你們年紀大了,不是都喜歡松枝仙鶴圖么。丹頂鶴那高亢的叫聲頓時變得刺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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