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3年第3期|孫一圣:我們挖到了黃金(節選)

孫一圣,85后生人,山東曹縣人。有小說發表在《人民文學》《天南》《青年文學》等雜志。出版有長篇小說《必見遼闊之地》,小說集《夜游神》《你家有龍多少回》。
兩條腿沒頭沒腦地走了過來。過于肥胖的肚子不顧柔軟,兜來兜去,像裝滿水的氣球也漂了過來。這人不是瘸子,走來的樣子又像瘸子。這人瘸腿的樣子又跟別個瘸子不同,走動起來不像只有兩條腿,而是有三條腿。
火車無限平穩地緩緩后退,這人走在車廂的過道,明明向路棹麟走來,卻在無限快速地向后蔓延?;疖嚭盟骑h在這個人后腦勺的上方一小塊烏云,拽住他的后背,快速地遠離路棹麟。實際上,這人越發走近路棹麟了。這人坐到路棹麟對面已是許久,路棹麟還不認識他。這人終究重新坐了下來,不但是火車的速度甚至是火車本身也適時穿透了他的胸膛——悄悄溜掉了——雙腿也被撐破一樣張開來。這人迷茫地望向窗外,好像他邊上碩大的行李從來不是他的行李。
路棹麟坐在這人對面,好像是這人耗著路棹麟不能起身,不能下車,沉甸甸向下墜著,使路棹麟站不起來。路棹麟簡直蜷縮在座位上,失了容身之地。實際上這列還鄉的火車上幾乎沒有人,路棹麟也從來沒見過這般松松散散的車廂,簡直不可思議。越過胖子的頭頂,再次望見車廂盡頭的小綠人明亮了。路棹麟摁了摁自己的行李,站了起來,呆呆站了一陣,想起來剛剛是想要起身的想法沉沉地墜住了路棹麟。更早的——,要與這人說話的想法很不甘心一樣說了出來:
“那個……能幫我看一下行李嗎,我上個廁所?!?/p>
這人抬頭看了看路棹麟(路棹麟也從這個角度俯視這人的臉惶惑地端著半張臉,仿佛端著個空碗),沒有說話,又低頭下去,算是很不情愿地點頭同意了,更像是勉強同意放路棹麟離開這里。路棹麟將背包挪到路棹麟坐過(靠近過道)的位置,匆匆看了一眼,掉身走了。一路上路棹麟都不安,不確定這人是否可信,或者不用心照看行李,或者攜包潛逃。待路棹麟回來,背包安然無恙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干干凈凈,一動沒動,姿勢也沒變過。路棹麟擔心行李的哪個部分突然動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見。路棹麟側身落進靠窗的空位,與背包再次相鄰而坐,終是安心下來。窗外的近景嶄新而濃密,很遠很遠的景色一個立方體換取一個立方體,像是一列行駛很慢很慢的火車,慢到無動于衷似的。慢到仿佛有話要說。為表感謝,路棹麟覺著自己有必要再與這人說句話。很長一段時間路棹麟說不出話,空氣有點悶,路棹麟看見了自己說不出話的臉的輪廓,哈在車窗玻璃上,格外稀薄,控制不住地哆嗦,隱秘地瞥他一眼。是路棹麟說的話驚動了他,只見他轉過頭來,面對著路棹麟,仿佛遠道而來的一張臉。路棹麟說:
“你跟我一個同學長得很像?!?/p>
路棹麟也知不道自己出于隨便找個理由搭話,還是真有一個同學與這人長得像這么說。即使長得像,也不是長得像,準確說是一樣胖和走路的樣子像。他剛剛并不是沒有睜眼,路棹麟感覺他才剛剛睜開眼睛,盯著自己,很不相信一樣:“是有很多人說我跟他們的朋友挺像,你朋友長什么樣?”
“他,怎么說呢,他像個殺人犯,一個變態殺人犯?!?/p>
路棹麟明顯感到,自己的玩笑不合時宜。他也明顯聽出來路棹麟在開玩笑,不過為了活躍氣氛。而且,他也很默契地沒有戳穿路棹麟的謊言,認真地問:“噢,那他叫什么?”
路棹麟措手不及,只好搜腸刮肚,試圖臨時從自己認識的所有人里翻出一個與他相像的那個同學。路棹麟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撒謊,隨便找個人名應付就行,便是臨時虛構一個人出來也不會被發現,根本沒必要非要找出是誰與他這么像。想到此,路棹麟信口說:“他叫勞動,勞動人民愛勞動的勞動。他姓武,武松的武。我們都叫他武勞動?!甭疯牒孟裨谡f他的姓與武松無干,是勞動人民賜給他的。
這人一直用可堪玩味的目光盯著路棹麟,說:“我就是武勞動啊,你不認得我了?”
路棹麟吃了一驚,望了望面前這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這張臉。這人看起來確實面熟,臉上依稀有路棹麟認識的某人的影子。但是某人又是誰呢?路棹麟驚恐得有些不安,腦袋一團漿糊,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該死該死,真是該死。路棹麟幾乎哭了出來。
武勞動明顯比路棹麟還要緊張,透窗進來的一小部分陽光打在他肩上,險惡地跳動。好大一會兒,他才憋不住,古怪地笑起來。
“唬住了吧,你可太天真,我騙你呢。我們萍水相逢,怎么可能那么巧我就是這個所謂的武勞動呢,你說是吧,天下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呢?!?/p>
路棹麟完全忘了剛剛自己的玩笑,料不到他也是這種人。他那副幸災樂禍的模樣簡直不可饒恕。路棹麟沒想過,自己該慶幸才對,因為這人并沒有先前表現得那樣難以接近。
這人說:“沒想到你反應這樣大,這個武勞動不會是你心口胡謅的吧?!?/p>
路棹麟斬釘截鐵:“怎么可能,武勞動根本就是我的貨真價實的老同學。不信我就,我就……”說到這里,路棹麟突然驚慌失措了,他發現他沒有任何武勞動真實存在的可信證據。
“你到哪下車,也是帝都嗎?”武勞動問。
“沒錯,到帝都?!甭疯胝f。
火車的過道開始有小推車推過來,售賣員叫賣:“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來來來來讓一讓,先生大姐來一罐?!睂γ娴奈鋭趧訜o意糾纏,沖著走出大遠的售賣員撇嘴道:“你說這火車上的東西能吃嗎。又貴又難吃。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你說是不是,簡直就是一坨屎?!?/p>
“再不好吃,餓了還是要吃?!甭疯胄牟辉谘烧f。
“那不行,餓死我也不吃?!彼f。
“餓不死就得吃?!甭疯胍矡o無明業火,話說出口像在慪氣。
“你這不講道理嘛?!边@人不可置否,笑將起來。
路棹麟傷感起來,說:“有時候該吃就吃,等到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p>
“喲,看來有故事,展開講講?!?/p>
路棹麟說:“見笑撒,不過是突然的自我。反正閑著也閑著,給你講個故事吧。每次沒話可講的時候,我就會講這個故事。這是個鬼故事,這輩子就靠這個故事活著呢。不過這是個關于死人的故事。話說有一個聾子,他爸爸是一個啞巴。有一天,他爸爸突然死了。同時,他聽到誰叫了他一聲:喂。你猜叫他的人是誰。沒錯,就是他爸爸?!?/p>
“沒了?”他說。
“沒了?!甭疯胝f。
“有意思有意思,”他說,“就是太短了?!?/p>
“這不是我的故事?!甭疯胝f。
“怎么講?”
“這是武勞動的故事?!甭疯胝f。
“那他是聾是???”他說。
“沒聾也沒啞,”路棹麟說,“我剛剛說了,這是個鬼故事?!?/p>
其實,路棹麟根本不知道這是誰的故事,他只是怕對面這人真就是武勞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認識,或者真的憶及武勞動了。同時,他又十分明確記得這個故事。但這又是誰的故事呢,是每個人的故事吧。路棹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武勞動,他也納悶,這里面一定有什么冒出武勞動念頭的機制,是他鬧不明白的。
胡思亂想著,路棹麟便看向窗外廣闊的平原。遠處的白煙有著巨大的火爐。白煙像是天上的白云形成過程。紅白相間的煙囪高高的,冒著幾乎根本不動的白煙。白煙被藍天壓下來,拉得很長很長,凍住一樣紋絲不動。兩周前坐著開往家鄉的火車,路棹麟沒有發現窗外的景色是分層次的?,F在都是動車了,可能因為車速過快。路棹麟剛剛也沒意識到窗外的景色竟然分為三個部分?;疖囘吷系碾娋€桿快速地倒退,幾乎看不見。中景的樹木房屋和麥田十分緩慢地倒退。而在遠景,遠在天邊的樹木或者樓房則是跟著火車向前奔跑的,這是與他想當然的印象——全然倒退的景色——截然相反。為了確認他的觀察他一看再看,沒錯,他再次看到了:天邊拉成一條線的樹林或者幢幢房屋,像一行駛緩慢的火車,向前奔馳。而它們的速度之所以緩慢,可能是因為這列火車免費送給它們的速度。
院墻之遠,學校之外,駛過拖拉機突突的聲響。四圍黑咕隆咚的墻體不是很黑,總歸臭氣熏天,好像這樣不是很黑的傍晚是被臭氣熏黑的。蹲坑的位置人滿為患,我們沒有拉屎的想法,站在過道抽煙。人們絡繹不絕(紛紛繞過我們),人們漸次稀少。我們每每吐出一口煙云,我便按捺不住地喜悅,仿佛我正抑制不住地墮落。鈴聲早已響過,我們堅持忍住不動,比賽誰能堅持更久。若非拉完了屎他站不起來,并且收拾得干干凈凈,否則我們看不見他。他是角落里升騰起來的一片黑咕隆咚的另一片煙云,比我們堅持更久,腿腳也一定蹲麻了。當他很不情愿從我們身旁走過,踩中腳下一張廢棄的報紙,李宏毅故意碰了碰他。他身上的肉片動蕩起來,使他踉蹌一下。嗔怪報紙絆他一樣,彎腰走過我們。從后面看,他縮著脖頸,好似腦袋在愚蠢地吞了吞口水。
是他無聲無息站起來,促使我們發現了他,我們還發現我們也像重新站起來了一回,一本正經,挺直了腰背。他的身形那般龐大,因為肥胖,仿佛他穿在衣服的外面,肥胖也混亂了他的性別,兩只乳房像兩只媽媽掛在胸膛,我不忍心看見。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武勞動,卻是我第一次認識武勞動,若不是他突然咳嗽兩聲,我不會發現他。即使發現了他,我仍然以為這片深深的黑暗,孤立無援,遠遠蹲在角落。
教室里人太多了,男女混雜,異常飽滿。作為一個過于肥胖的胖子,武勞動并不敬業,尤其加入我們的團體以來,許是他本就是話匣子,許是出于巴結。怎么說呢,說他蹬鼻子上臉也沒那么恰當。我們不是同桌,幾番坐他邊上,不過方便逃課,誰讓他就坐后面邊上呢。
下課鈴響過,武勞動拽住我,不讓我走。她指給我看前排一個坐住的女生。那是個漂亮的女生,名叫申雪。一個潔白無瑕的名字。
申雪向來學習優渥,也從無與我們說話。我不知道武勞動是何道理,也未做理會。待到同學們陸續走到外面,從窗戶望見走動的他們,教室仿佛行駛緩慢的綠皮火車,我還坐在車票的位置上走不動。武勞動湊近我耳朵,說:“你看申雪?!鄙暄┻@時已經走到門口了,快要下車了。我和武勞動還是坐在座位上,無動于衷。我順著些許同學詫異的目光望去,申雪已是下車了。申雪走過窗戶,走過后門時,我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由自主隨武勞動轉過身。我們兩個紛紛看到申雪的屁股竟然是一片血紅??赡芤驗橄奶煳兜罎庵?,我遠遠聞到一股腥味。申雪來潮了。而申雪還不知道。更要命的是她穿著淡藍色裙子。因此更顯得她的來潮十分血腥。武勞動一臉得意,哈哈大笑,好像是他發明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是他發明了第三次世界大戰。
他沒有估計的大笑好像嗤笑申雪屁股上的血紅,應該是羞恥的血紅。我毫不在意,我忘不掉的那批紅色,那批紅色,首先應該是濕漉漉的一片。那樣場合,那樣合不攏嘴的紅色一定是哈哈大笑的紅色。
我不知道武勞動如何一步步變作這副模樣。初初加入我們,他還沒有這樣,那時他的懦弱和自卑有目共睹。
前方道路輕輕搖蕩,兩旁房屋逐一躍出,從屋頂吹下薄薄一層陽光,黑黢黢的樹影和屋影漂浮在路面上。我的耳后一片嗡嗡亂響。很慢的拐彎以后,一陣輕率的小徑破破爛爛,好像每處地方都出過車禍。一股向下的沖勁,拖住我們下了坡,穿過一片招搖過市的竹林,依是繁茂的灌木叢和野蒺藜。沒人摔倒,我們早早停下了,我們跑步的速度剎不住,統統栽進前面的大河了。我們佇立河岸,向左右兩邊看漫漫長河,太陽也從我們頭頂飛過,掀得老高。河流早已干枯,河床布滿雜草、塑料袋和破鞋。如果河水還在,這會我們早已脫光衣服,跳進水里游泳了。武勞動神色凝重:“我們就這樣逃課沒關系嗎?”因為第一次逃課,武勞動惴惴不安,委實憋不住,脫口說了出來。我說:“班長都來了你怕啥?!卑嚅L李宏毅哈哈說:“對啊對啊?!壁w洪祥脫光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河床,他說:“真是可惜啊,我們來晚了,一滴水沒有了?!壁w洪祥說:“下來,你們下來啊?!蓖鹾3毕铝撕?,享受陽光的暴曬。李宏毅也早早下河了,“又沒有水,你怕什么?!蔽疫€站在岸上,扭頭對武勞動說:“對啊,你不是要加入我們嗎,這么淺的地方也不敢跳,你怎么加入呢?”武勞動看看他們,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我想拉屎,我去拉個屎?!壁w洪祥嘁了一聲,喊道:“懶人屎尿多?!蔽鋭趧拥羯硐蛏砗竺艿闹窳中∨苤?。他的身影消失許久,我們才聽到他的回答:“不行不行,我一緊張就要拉屎,你們等會我?!?/p>
我突然想到了撒尿,于是,毫無猶豫,解開褲帶。我低頭看到我的生殖器驚訝地長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雖然我毫無尿意,依然順利尿了一泡。他們幾個紛紛加入進來。我們的尿液弄濕了河床很大一片,待到武勞動歸來,濕地早早曬干了。我們身上紛紛冒汗。武勞動嘩嘩出汗更甚。
“你怎么不脫衣服涼快涼快?!崩詈暌阏f。
武勞動緊張兮兮地站在岸邊,一句話也不說,仿佛生怕掉進河里淹死了。
“又沒有人,你怕什么?”王海潮說。
趙洪祥已經跳上岸邊,拽了武勞動下水,“你脫不脫?!?/p>
我擺擺手:“不脫算了?!?/p>
“掃興?!壁w洪祥蔫頭巴腦。
“你說,”李宏毅說,“給你多少錢,你能脫了衣裳擱大街上跑一圈?!?/p>
這是個好問題,我說:“你能給得起多少錢?”
李宏毅說:“三十萬?五十萬?”
武勞動說:“不是錢的問題?!?/p>
李宏毅說:“一百萬?”
武勞動說:“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原則問題?!?/p>
李宏毅說:“你們呢?”
我說:“我才不跑,多少錢也不干?!?/p>
王海潮說:“傻子才跑?!?/p>
趙洪祥說:“你還甭說,我還真見過傻子精赤條條當街跑?!?/p>
李宏毅說:“說真的,問你呢?!?/p>
此時此刻,正當精赤條條的李洪祥說:“甭說一百萬,你給我三萬我就跑?!?/p>
我不知道為何要講這些,不過發發牢騷。如今我的生活一無變化,猶似一潭死水。我知道,我不是一直這樣的。我沒有想過能遇到他。上學時候他是好學生,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畢業以后也沒再見過面。我早聽說,他回來了。我不太相信。他高考成績并不好,服從調劑去了很普通的院校,叫做××石油學院。后來考研考到帝都去了,不愧是好學生。他在帝都上了四年學,再后來他聽候指派,去了中東,便是阿聯酋勘探石油,終年不能回國。這是常見的外派工作,雖經濟可觀,可以說是一種變相流放了。若不是他真就犯了一些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是不可能遭此厄運的。盡管,這種狀況于他們公司來說,看起來十分正常。一切手續都是正當的,沒有一處不恰當。雖然,我也從帝都歸來多年,我早忘了那些規矩和暗語,甚至這是另外一套體系了。若非老同學提醒,我不知道,他竟然真的回來了。他怎么做到的?現如今已是第三波回國潮。因為復雜的國際局勢,非但回國,便是出國也幾乎不可能了。他肯定花了大價錢。我知道他出國那天,以為他永遠回不來了呢。
這次見他,完全失了當初的意氣。他甚至有些蒼老和駝背。他說他這次回來,打算扎根家鄉的。在此之前,他還須再回帝都敘職三年,這是公司同意他能回國的條件。這次他是來奔喪的,雖然他的父親已經死去三年,不妨礙他回來盡孝,因為我們這里時興給老人過三年。當年父親死時他沒能回來,因此,他籌劃三年,終于買通回國渠道,說著他靠到椅背。好像光這一項便花光了他半生力氣。還有一個令我意外的事,他竟然還是孤寡一人。我的意思他沒有結婚,想來也是,便是與國外的女人結婚,他帶不回來。
他說若非國際局勢復雜,他可能還回不來。以前,像他這般外派海外人員是沒有機會回來的。如今,全球政治氣候惡化,各國已處封禁狀態。因此,常年滯留海外的同胞都回國困難。這樣反倒滋生了一條黑色產業鏈,已然是一門地下生意了。只要你有錢,找到黑中介,就能買一條回國的渠道。他便是花掉了幾乎一半積蓄回來的,數目多到令人咋舌。其他人可能不舍得這么多錢。于他而言,便是花去半條命,也在所不惜。他不過是想回故土,又有什么錯呢。
我們相遇并非意外,是我主動找到了他。雖然模樣有些變化,頭發花白了。路棹麟終歸還是路棹麟。他對吃食異常講究,定了明光酒店的一個包間。服務員先上小碟開胃小菜,我們倆人一人一份,吃完還可再加。我頭一遭吃這東西,正想再加。路棹麟告訴我,吃多了影響正菜口,沒有鮮口了,勸我少吃。
我們兩個人,滿桌菜肴委實多了。菜品并沒有擺滿整桌,而是一位一位上菜,吃完一樣,才上另一樣。開餐前路棹麟帶了一瓶紅酒,問服務員:“你們這有開瓶器嗎?”服務員說:“我去拿?!狈諉T回來了:“先生,您這酒開之前要醒一下嗎?”路棹麟想也未想:“不用?!?/p>
這條清蒸鱸魚,上面微微的金黃色應該緣于澆了滾油。我初初吃了一口,慢慢咀嚼。路棹麟說:“這個老了,味道不對。不是蒸過了,就是這條魚本身老了?!钡?,路棹麟并沒有找服務員換菜,他只是習慣點評菜品。
待到上湯,路棹麟擋住服務員說:“我自己來?!狈諉T抬起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不知該不該撤回。同樣令我尷尬的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喝服務員剛剛為我盛好的這碗湯。
為使氣氛緩和,我便說起高中事宜:“當時他們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
路棹麟毫無意識,好像這些與他毫無干系。實際上通過前面的聊天,我已發現端倪。路棹麟臉上的表情有所延遲,可能與他常見駐外有關。這時候路棹麟是嚴肅且一絲不茍的,“怎么可能?”
我說:“你竟然不知道,也難怪,你只顧著學習了。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當時王慶追王閃的時候。當時王慶跟我說了一秘密。就是王閃回家的時候去坐車,是沈兆宇騎車帶她去的。沈兆宇把她送到火車站?!?/p>
路棹麟說:“這事我知道,這不是沈兆宇一向的作風嗎?!?/p>
我說:“你知道王慶怎么說的嗎。王慶氣到結巴。他說沈兆宇竟然親了王閃。他竟然親了她。送就送吧,他還親她?!?/p>
“原來他們還有這出?!甭疯氲?。他該恍然大悟的,卻顯出大吃一驚的模樣,好像是為我剛剛說的“當時他們就在一起了”的回應。
說起老同學,路棹麟顯然放下架子來。后來竟然笑起來,好像七情六欲重回身上。
酒過三巡,我猶豫不定,幾次話到嘴邊都咽了下去。我坐立不安,不加選擇向他透露過往同學們各類時過境遷的秘辛。許多事情剛說出口,我便再次后悔自己又多嘴多舌了。路棹麟突然說:“不對,王慶怎么知道的?”我頭皮發緊,有點過度緊張了,手心全是汗,有氣無力說:“王閃告訴他的?!甭疯胝f:“他們關系好復雜?!蔽以俅握f起王慶,說完發現都是我之前說過的過往,路棹麟也發現了,這是一種要命的提示。因此,我們很快不無遺憾地結束了這餐飯。我則像個沒有眼色的傻子,毫無要走的意思。沒辦法,最后一搏,我憤懣的舌頭頂住牙齒,渾身一冷。令我意外的是我的懦弱,我脫口而出的則是:“你還記得武勞動嗎?”路棹麟一臉詫異:“武勞動?咱班里有這號人嗎?叫什么?就叫武勞動。我不記得有他?!蔽艺f:“你忘了,那個胖子,咱班最胖的那個人?!甭疯胂肓艘魂?,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我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边@時候我沒有一絲波動。我沒有懷疑武勞動是不是沒有這么一個人。我確信我們班上確實有這么一個人的,只是路棹麟不記得了。但我還記得。他十分肯定我還記得武勞動。令我困惑的是武勞動,我心里想的是,武勞動是不是還記得路棹麟這個人?他會記得嗎?我不知道。
路棹麟詫異道:“他怎么了?”
我倉促間不知該說什么,敷衍道:“沒什么,不重要?!?/p>
今天的太陽再次很好,我也只好出門。畢竟已經十月,我便穿了長褲,又為了圖方便,就穿了一雙拖鞋。我失算了,因為皮鞋有些硌腳,好像我突然變高了,而長褲也過長了,很邋遢地拖地了。這不是最重要的,叫我走路磕磕絆絆的是,我每走一步皮鞋便咬我的褲腳一次,好是不便。我就納悶了,不穿長褲你也不這樣啊,真看不出來,皮鞋和長褲都不合身。今次我沒有想到,后來我回想我才知道今天不是找人的好日子。
縣城的變化比我以為的還要巨大。雖則曹縣不大,畢業以后,學校所在方位我再沒去過。這次路過,曹縣一中竟然搬去了北城,原先的校園改做了三完小,公交車站也改叫老一中。相鄰的博宇中學沒有了,去過的臺球廳和游戲廳也同樣消失了。過了玉龍橋,來到已經沒了石蛤蟆的石蛤蟆街,待到第二個丁字街口,鉆進??岛?,印象中的死胡同通往另外一條街,原先的院子也沒了。一派豁然開朗的廣場,停著許多電瓶車和自行車,萬德福超市掛的門簾像很多條很寬很寬的寬粉,擠擠挨挨,相互摩擦。萬德福邊上便是城隍廟,以往上學路上天天遇見,原來從這里也能通往城隍廟,顯得城隍廟很是陌生,那么這條街便是萬壽路了。就在離城隍廟不到八百米的地方,一處沒有保安亭的小區,門口扎了一藍色的帳篷,四四方方,住著兩個保安。小區內部處處施工,撬開磚鋪的蜿蜒小徑,重新鋪設瀝青。撬走了地磚的土路,比旁邊的土地下陷了起碼五厘米。壓路機架著三只碩大的鐵質轱轆,停在路當間,一動不動。繞過壓路機是新鋪好的瀝青路,擱著一只禁止通行的黃色牌子。幾道發白的自行車車轍絞在一塊,并非完全的白色,只是看起來像白色塵土。我小心翼翼走上漆黑、濃稠的瀝青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一步都黏了鞋底,沒那么容易地撕裂地面。面前小山一樣的一幢舊樓,遠遠看去是五幢樓連在一起。找不到可供出入的單元門,就是找不到樓梯口的位置,我沒法上樓。走到近處,我才發現電梯是后來外裝的電梯,突兀地掛在樓外。樓梯口則藏在電梯里面,需要穿過前后都通的電梯門才能進到廢置已久的樓梯間。我怕找不到,沒有坐電梯,一層樓一層樓問過去。這兒的樓梯呈之字形,爬到頂樓才不過六層。我抓住一個懷抱籃球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問他認不認得武勞動。他向下指了指,說:“在五樓?!蔽也坏貌辉傧乱粚?。令我驚訝的是,這一層完全陌生,剛剛我并沒有來過這一層。我不會認錯,走廊前面是誰家擅自拉了一條鐵絲,晾曬寬闊的床單。正是左邊這一家502,門口堆著那般多舊書,便是武勞動家沒錯了。剛剛我不會從第四層直接上到第六層了吧。這個想法令我想起樓梯的之字形,我爬樓也應該遵守之字形爬樓之準則才是正確的爬樓。這幢樓的五樓并非從四樓爬上來,每次我從四樓爬上來都是六樓,再從六樓下去一層,才會到達正確的五樓。我試了幾次,并非我之臆想,這種爬樓方法簡直橫生枝節。一定是這幢樓設計之初便出了差錯,無法補救,只能將錯就錯。保險起見,來到五樓以后,我挨個敲了三家,“請問武勞動在家嗎?”前兩家,一家沒人,一家出來一個兇悍的男人,憤怒地說沒這個人。第三家門牌號寫作501的,出來一個壯碩的女人堵在門口,不讓我進,好像武勞動正躲在家里不想見我。
“我還想找他呢,”她說,“你要碰見他,別忘了告訴他,早點回家?!?/p>
“武勞動不在家嗎?”我問。
“死了,”她說,“武勞動已經死了?!彪m然我早已得到消息,仍是不可避免,大吃一驚。她說:“你找他什么事?!?/p>
我說:“我是他同學?!?/p>
她說:“要錢是吧,告訴你,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要錢你找他要去,他欠的錢跟老娘沒一毛錢干系?!蔽蚁雴査J識的武勞動是不是我要找的武勞動。隨即打消疑慮,畢竟武勞動這樣勞碌命的名字確實不常見。見我久未開口,她又說:“你找武勞動到底什么事?”
我硬著頭皮,絕口不提借錢的事,臨時改口說:“聽說武勞動出了車禍死的?”
她聽罷,氣不打一處來,撇凈關系一般:“死了才好,一了百了?!?/p>
我第一次去勞動家,是在高中,那時我們已是過分熟絡了。他家還沒住樓房,住在??岛M頭的一處院落,現已夷為平地。那天晚上,武勞動的父母接待了我,熱情邀我留宿。我很是受愧,很不像一個混混,簡直手足無措,幾番求助武勞動,等他指示。
那晚我與武勞動同睡一張床,多虧酷暑天,半夜不用搶褥子。實際上武勞動并沒有脫干凈,他穿著碩大的褲衩,我毫無顧忌地看到了他身上折折疊疊的肥肉,當真十分丑陋。從他房間的后窗,可以望見對面的城隍廟隱沒夜色里。天氣悶熱,嘴巴粘稠,我看到這具龐大的軀體,是一種巨大的、意外的陷落。非常飽滿的肉體,一抱一抱地向上,又一抱一抱地向下。只有一張臉面具似的飄在床頭。武勞動每次翻身,皮膚有如波濤向身體的每一圈皮膚推進,皮膚從嘴巴開始把他外翻一次。他上身裸著,兩只乳房想要被抓似的,蕩來蕩去,怎么也掉不下來。我看見一次,忍不住再看一次。不知道為什么,我的下面竟然可恥地頂了上來。這個舉動令我吃驚。我不想再看,閉上眼睛,卻聽得分明。我聽到峰峰巒巒的肉,纏繞得像一只耳朵。然而,我卻忍不住一直想,想什么?想我聽得見,聽得一清二楚,那是以只倉惶的大屌正在肏我的耳朵,我沒聽錯的話,那該是左耳。
大學起我便與高中同學逐個斷聯了,也非我有意為之,大家各奔東西,莫不如是。雖則學校叫做××職業學院,地處京郊,不妨礙我認識新同學,劉響也是山東人,因此要好。很奇怪,出省以后,我們便對老鄉有了莫名其妙的認同感。劉響是個一米九的大高個,打籃球是把好手。
今天晚上,我表白失利,失魂落魄。沒去上課,也忘了自習,一心只愿求死。走在大馬路上,橫沖直撞,毫無顧忌,卻沒一輛車識趣,很不具備軋死我的沖動??煲獊淼剿奚崃?,我轉身饒進宿舍樓后頭的小樹林,我以頭撞墻,懦弱叫我沒敢使勁,腦袋上包也沒起個。又對樹木拳打腳踢,指節上腫了腫,皮也沒破個。我算看清了我,下不了必死的決心,只得悻悻而歸。走了沒兩步,腳就壞了。剛剛沒顧得上疼的腳脖,突然就崴著了。我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劉響也在宿舍。除了打籃球,他向來就在宿舍。我說:“剛剛被一輛三輪車蹭著了,帶跑了一段,不留神崴著了?!蔽彝炱鹧澩?,腳腕腫大如牛。劉響翻出備用的云南白藥噴霧給我噴好,仔細包扎一番,將我扶到床上。
我們倆一句話也沒有。躺在各自的床上,好像躺在各自的夢境里。宿舍本來八個人,他們六個都去自習了。除了專升本的兩個,其他人都要么備考四級,要么去找他們的女朋友了。是我打鼾了嗎?怎么還能聽到劉響說話。他說話了嗎?他說你把燈關上吧。我一激靈醒來了。劉響扭著身子,望了望我床鋪。我就睡在門邊,順便把門帶上,走廊他們的聲音太吵了。隔上許久,見我沒動,他才恍然我受傷了。他說,“算了,就這樣吧?!焙孟駝裎也槐仃P燈。不關燈照樣睡得著。見我還是沒有說話,劉響試探地問:
“你睡著了?”
我只不過是在告訴自己:“沒有?!?/p>
劉翔便放心自說自話起來。他說,“我小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有好多門。爸爸從農村搬到鎮上。我家的四間屋子就蓋在鎮醫院門口,屋子的后墻其實就是醫院的院墻。因此為了方便進醫院,屋子后墻也掏了兩扇門,中間的房間一扇,西間也掏了一扇門。而前面則有三個門,一間一扇門。每一間房屋雖然都用墻隔開了,但是也開了門。因為這樣四間屋子里,竟然四通八達有著七扇門。當初,家里是沒有這么多門的,差不多住幾年,爸爸為了方便就會掏一扇門出來。這是家長對這個家改造的結果。每次我都不知道我該從哪扇門出門,好像每扇門都是開錯的一扇門。根本就沒有正確的門,你能想象嗎?”他停了一會,接著說:“還有一年冬天,爸爸從溫州進來一卡車涼鞋,足足有一百萬雙涼鞋。媽媽罵他腦殼壞掉了。爸爸的想法可美了:冬天進貨涼鞋便宜嘛。媽媽說也沒見便宜幾何。這兩個家伙把我房間騰出來儲存涼鞋,讓我住進西間的房屋。這間屋子除了灶具,絕大空間堆滿糧食,無非陳年小麥,一摞一摞,頂到椽子了,好像廚屋只是糧倉的一個小小器官。你覺著這一倉糧食有多少粒麥子,我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數過。這樣一個地方,出沒最多的是什么?老鼠嘛。我就睡在這間房子里。每天晚上我都會被老鼠驚醒很多次,他們吱吱嘎嘎好像在商量花多少錢購買糧食。一毛一粒麥子,兩毛一粒玉米,比人類出價貴多了。我屢屢告狀爸媽,他們忙于發財(卻欠了一屁股債),根本聽不見我。媽媽總說廚房好啊廚房多好還有灶神陪著你。我不置一詞,心想這哪路神仙啊,這般不開眼,敢與老鼠爭先鋒。原先該是我的房間則堆滿涼鞋,男人的女人的,男孩的女孩的,窗戶堵死了,后門也堵死了,側門一開涼鞋們搶人頭一般嘩啦啦掉一串。這些涼鞋沒完沒了,賣了三年也沒賣完,干渣渣的,也欠雨水滋潤。后來許多年,好容易把涼鞋處理干凈,媽媽每每收拾屋子,說不定就從床底下或者沙發底下驚愕地拎一只涼鞋出來。這些鞋子,單兵作戰,像老鼠一樣亂躥,呆呆的樣子仿佛它們犯了錯,仿佛它們不該穿過國界,從廚房千里奔襲,逃躥而來?!?/p>
隔了很久我以為他睡著了。
劉翔說:“我不是罵你啊,你說,給你多少錢你愿意吃屎?”
我脫口而出:“我才不吃,狗才吃屎?!?/p>
劉翔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認真的,我們就現在認真思考一下,給你多少錢,你愿意吃屎?!?/p>
我說:“你呢?”
劉翔說:“你加加看?!?/p>
我說:“底價呢,底價多少?!?/p>
劉翔說:“你隨便?!?/p>
我說:“一百萬,你愿意嗎?”
劉翔說:“不愿意?!?/p>
我說:“三百萬呢?”
劉翔說:“不愿意?!?/p>
我說:“那你多少才愿意?”
劉翔說:“我不知道呢?”
我說:“四百萬?”
劉翔說:“muuuu,不行?!?/p>
我說:“八百萬?”
他那邊半天沒有聲音。我又說了一遍,我聽到了一陣翻身的聲音。鐵床吱吱哇哇響了一陣。窗外響著蛐蛐的聲音。我聽到了劉翔說:“我想我可以?!?/p>
我說:“為什么是八百萬?”
劉翔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家所有地方只能裝下八百萬只涼鞋吧?!?/p>
每趟出門必然路過衛生間,從來就沒事,今天光可鑒人的地板絆了我一下,好在沒有摔倒,不過趔趔趄趄。
快到年底,大家的任務都沒完成,出街蠻都勤快。跟著中隊來到我們分管的片區,挨家挨戶,也沒有多少銷售額度。每天我們都會路過這一家,他黑瘦黑瘦的,總坐在柜臺后面的椅子里,癱瘓一樣,一動不動,像個稻草人,專心致志看一臺擱在玻璃柜上的mini電視機。
除卻售賣煙酒,他的店面還賣些其他雜物,諸如掛在門邊擱物板上的玩具和生活用品,尤其是不甚多的童裝。我不知道為何他的店面門口會有一個沒有穿衣的模特,那是個沒有腦袋的模特,尖腳站在門口,左腿微微彎曲,兩只胳臂垂立,很能看出是可以卸下來的胳臂。兩只鼓出來的乳房,硬硬的,明目張膽地暴露出來。
往日,我與中隊送貨過來,他大都合不攏嘴,抱怨道:“最近生意不好啊?!彼麤]有不笑,也不是假笑,只是沒有變化的笑,硬硬的。他的生意確實不好,進貨老也四體不勤一樣。我總覺著因為他不上心,與他的店面八字不合,各顧各的,誰也不理誰。我見過有人買煙。無論這人是誰,是你是我都行,他都一個模樣。你看到我去買煙,盡管我從不買煙。他好像看不見我說要一包煙,他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我,好像我是個隱形人,他還站在那里不動。我又說了一遍,他才像一個什么樣人似的動了動他的腳。
今天我和中隊路過他家,很不凡常。他家店面從來沒這么熱鬧,許多人堵在門口,吊頸大鵝一樣,勾著腦袋往里湊。來不干我事,去年因為公司布局調整,他家店面也不歸我們了,歸了另外的大隊。他正焦急辯解,額上青筋暴起?!拔乙膊恢涝趺椿厥?,那人說都說了,我尋思能出什么錯呢,何況便宜許多,我就進批貨賣吧。要知道是假煙,我說什么也不留的?!彼麖娜巳豪飩}促看見我來,揪住救命稻草一樣攥住我的胳臂說:“你說你說,以前我從這里進了那么久的貨,什么時候見我賣過假煙呢,你說是吧?!蔽铱戳艘谎坌聛淼幕閱T,很是面熟,該是另一科室的,也許見過面,也許沒有,我不知道。我面色凝重,強烈遏制想要說話的沖動。我也不是想替他說話,只是這樣場合我該說句話,哪怕是無關緊要的兩句話。同時,我又知道他肯定知道這批貨是假煙,摘不干凈。圖便宜混在真煙里,就為多掙幾個毛殼。其他煙販子通常也都這么干,沒有稽查基本無事。想到這里,我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許是他真不知道吧?!痹拕偝鰜?,就給中隊戳中脊梁骨。我知道他的意思,先前交換片區,本就各科室敏感問題了。這時候快到年底稽查員完不成額度也要清算的。到時候,我不定哪句話說錯了,扣個屎盆子,科室麻煩便大了。
說到后來,他幾乎乞討說:“我這小本生意,罰款那么多,能不能便宜些。這一通罰款,半年白干,我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喝西北風嗎?!毖劭辞箴埐怀?,他突然惡狠狠地伸長了脖頸,將腦袋啊抵過來?!傲P款是吧罰款是吧,我不活了。不如殺了我吧,把命給你好了,殺了我吧,一了百了?!彼@樣嗜好,陳稽查員怕他訛上一路后退,退到門口不迭,想要扶住玻璃門。沒成想已經退到門外,一下兩下抓了空。踉踉蹌蹌,推倒了門口的塑料模特。塑料模特經此摔落,完好無損的身體還在晃動,腦袋的部分空空如也。好像剛剛有個劊子手因為大力出奇跡,徒手掰斷了她的脖子。這腦袋也是剛剛掉落,滾到不知哪里去了。而門前磚鋪的地面,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誰摳走了半塊地磚,留下一個四四方方、黑洞洞的、好似深淵的缺口。
我就知道今天絆倒預兆了將有事發生,但是,此事肯定與胖子無干。雖然胖子就坐衛生間對過的位置。胖子是個重達三百多斤的巨人。坐在工位上,像是一座小山堵在門口。他從來不喝水,只喝可口可樂。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薯片、山楂、辣條等等諸多零食。他從不吃獨食,每次都分享食物給我們。每次,我們都會偷偷扔掉,也不知道他發現沒有。我們每個人都不愿意接近他,碰也不愿碰他一下,好像只要用手指戳他一下,我們每個人都會像氣球一樣爆掉。胖子委實太胖了,而且他也不是均勻的肥胖,是咕嘟咕嘟的肥胖,特別是身體的部分太過顯眼。他腦袋的部分又是很小,因此,遠遠看去,他沒有四肢一樣,儼然一只龐大的圓滾滾。他還另有一樣毛病,我們每次看見他,都是被迫看見,他則穩如泰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發生。他每次說話,像個番茄一樣滿身通紅。
沒人知曉胖子通過什么關系進來煙草局,還是財務科,既清閑又肥沃的部門。天天擱電腦上填填Excel表格便好了,不像我們天天跑一線,吃力不討好。就這他也做不好,往往出錯。好像除了吃,他對別個毫無興致。
每次看到他,我們都不得不想起他進單位那天。地板的大理石光面映著刺眼的陽光,我們正坐在工位里歇息。我們大伙簡慢無聊,瘦猴與李紅艷說:“你該喊我舅舅呢?!崩罴t艷聽到此話,心想占我便宜,回罵道:“你該喊我爸爸呢?!崩罴t艷被中隊叫走了。不隔一會,李紅艷回來,看到瘦猴坐那兒看報。李紅艷說,“看到你媽來了你還不讓讓弄個椅子給我坐坐?!笔莺镎f:“你爸坐這兒恁長時候你怎么著也該弄點水給我喝喝?!崩罴t艷說:“你姑奶奶來了?!笔莺镎f:“你爺爺來了?!庇谑?,就在今天下午,他們兩個的輩分一節一節向上躥高,毫無章法可循。我相信,如果不攔著他們,他們已經高到捅到神仙老爺的屁眼,一只變作猴子,一只變作恐龍了。
辦公室里突然天黑下來,我就著昏暗的光看見他進來了??崎L指定衛生間的座位給了他。這時他面目青澀,雖然胖也還是同樣的胖,我們還沒發現他的愚蠢和無用。他慌里慌張與科長道謝,簡直是手腳并用??崎L喚醒了我們,介紹這位新來的同時,我們無不投去友好的一瞥。未幾,胖子離開了,科室異常冷靜地重新明亮起來。胖子再次歸來,手里捧著一個托盤。托盤盛放一只西瓜。我看到他近前的同事猶豫要不要接過來。胖子則說:“以前還請大家多多照顧,以后我們就是一個大家庭了?!睕]想到說出這樣幼稚的話,我簡直想笑,頭皮陣陣發麻。地上若是有縫,我都要鉆到地底下去了。他看我們無動于衷,敦敦介紹說:“這是我從家帶來的西瓜,希望大家不要嫌棄,都嘗嘗來,嘗嘗來?!彼镜疆斨醒?,不知道該偏向哪一邊,只好呆呆地站定。他手里捧著托盤,托盤里盛放著盛開的西瓜。這是切好的西瓜。至少十來塊,散散蕩蕩地擺放,紅艷艷的汁水四溢。那一刻他不是個胖子,他像個肥碩的劊子手。這個懦弱的劊子手,威武雄壯,專事砍頭。那天我們都吃了他的西瓜。我吃的那塊含著菜葉子的腥味。這個巨大的廢物,一定用了一把沒有洗過的菜刀切西瓜。
有一個男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是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都會路過一家農貿市場。這農貿市場就在路邊。每天,他需要穿過這條農貿市場才能回家。今天,他心情很好。也不是想吃豆腐,純粹是想幫老婆忙,畢竟老婆天天這么辛苦,自己做一件事,比如買一樣東西,就會讓老婆少跑一趟,于是走著走著他便在一個小販的攤位上駐足停住。這個男的便買了一斤豆腐回家去了。到了家,他老婆正在廚房忙著切菜。接過豆腐,確實他的老婆掂了掂,剜了他一眼。老婆手里的菜刀上,還沾著菜葉,并且滴著水。老婆說斤兩不對。他就支支吾吾說,怎么不對了。他只好便出平時給老婆稱量中藥的小稱。過完稱他便知道不對,這塊豆腐只有八兩重,不夠稱。他老婆便罵他是個笨蛋,買個菜都不會,要你干什么吃的。這個男人不吃罵,抄起豆腐便出了門,找到賣豆腐的小販理論。但是人家小販怎么會承認,說你買的時候不吭氣,拿回家了又拿過來誰知道你沒有拉下一塊再給我,做人不是這么做的。再說了,我賣這么多年豆腐了,沒一個人回頭找我麻煩,說我缺斤短兩,就你一個大男人這樣摳門。為了什么,不就想訛我一塊豆腐錢,想要錢嗎。說著說著,小販就不是跟男人爭吵了,小販是在向眾人訴苦,是這個男人在敲詐我,你們看看啊啊你們都看看啊。這個男人第一次這樣跟人爭吵,當然爭吵不過,又說不出什么道理。像個傻子一樣呆在那里。沒多久,他便只好灰頭土臉回家來,再次遭到老婆一頓臭罵。豆腐也沒吃,再看豆腐,塑料袋里的豆腐已經碎成渣渣了,他便丟垃圾桶了。從此以后,這個男人每每路過這條農貿市場,就會匆匆走過,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很快走過。也從這一天起,這個男人在單位里就此一蹶不振,老是出錯,做什么事也都猶猶豫豫。隔不多久,這個男人便被單位開除了。在被開除之前,單位里還開了一次大會,專門對他進行點名批評,以儆效尤。這個男人呢,在單位開除之前,有一名情人,開除以后,這名情人很講義氣,也沒離開他。在這事發生之初,他就在跟情人約會的時候提過這事。他們是趴在床上說這事的。情人很是憤慨說,雖然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幫你,但是我覺著這件事你老婆做的太過分了。她不該罵你。我要是你老婆我就不會罵你。不過呢,你須想開點。
這只是一次意外。
不過,日子還得過,這個男人也就只好拖拖拉拉就這么過了下去。但是呢,這個男人總覺著心有不甘,覺著他現在這么慘,這后半輩子這么倒霉,都是因為這個小販。所以,他就想殺掉這個小販。這個男人想了好多年,他的背不知道怎么也駝了,覺著不能老這么想著,該付諸行動了。于是,就在他頹廢了許多年以后的一天早晨。老婆還沒起床。他就從廚房拎起菜刀,向農貿市場殺去。當這個男人穿過人群(他不知道這么早就有很多人來買菜了,大多是附近的老頭老太,拎著塑料袋,拖著簡陋的行李車),鄭重來到小販面前,小販抬起頭看看眼前這個男人?,F在這個男人的形象是胖胖的,頭發也禿頂了,額前只有幾縷頭發支棱起來。他還沒來得及洗臉和梳理發型。小販根本沒有認出來他是誰,于是小販問他:“要來點豆腐嗎,今天半夜五更剛出屜的豆腐,熱氣騰騰的豆腐,要不要來一塊?”這個男人看著手里的刀,已經失去了蓄滿的想要殺他的勇氣。而這把刀已經不閃閃發光了。因為昨天沒洗干凈,還殘留一點的菜葉干巴巴粘在上面,摳也摳不掉。好像這把刀這并不是昨天的菜刀,而是十幾年前的菜葉。這個男人的故事,是這個男人與我并排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很平靜地給我講的一個故事。雖然,是他講的故事,但是一幕幕,像是電影一樣在我眼前徐徐發生。而這個平靜得好像是在講另外一個男人的故事,而不是他的故事。他說,我現在哪也不想去,情人那里我不想去,家里我也不想去,可是我又不知道我該去哪里。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的這些事,他們都知道。他講完以后,太陽剛剛升上來,黃黃的陽光偷偷溜進他的衣領。
以上這個故事是我做的一個夢。我是怎么發現我在做夢的呢。是一縷黃黃的陽光悄悄撥開一道縫,剖進夢里,溜進他的衣領的。又因為我醒來以后,我發現我的床上有兩個枕頭(這是我過去從未在意過的一件事),而我只能枕一只枕頭,另一只枕頭缺乏第二只腦袋已經很久了。
夢里我知道我夢見的是胖子。雖然夢里的胖子,與我認識的胖子很不相稱。但是,夢見這個男人的那刻起我便知道,這個男人就是胖子。待到后來,我越來越認識到,我夢見的這個男人,也就是坐在長椅上的男人臉并不是胖子的臉,因為那張臉,是我的臉,這個發現叫我難過。
我的臉變胖了這回事,我向來毫無察覺,卻是我主動告訴同學們的。
本來同學聚會,我不愛去。若不是李宏毅通知我,我不會去的。
這里算是縣里豪華酒店了,包間就在二樓。半路時候下了雨,一進包間,沒注意臺階,我就摔了個一腳。他們正哈哈嬉笑,我沒聽見誰說了句“剛來就摔個狗啃屎”。酒席滿座好像根本不差我這個人。我脫了外套掛在門口的衣架上,衣架很多個觸手,掛在一支上。他們一邊騰身(嚴絲合縫的座位難以察覺地裂開很大一處豁口)一邊說來了來了。我剛剛落座,頭發也濕淋淋,滴著水,沛然而下。服務員貼心地遞我一塊干毛巾,我胡亂抹了抹,便還了回去。
盡管每次聚會都不可能聚齊所有人,我沒想到來了這般多人。
十多年未見,他們無不變了模樣。我依稀能從他們臉上辨出當初的模樣。不至于全部忘記。他們樣貌的變化無一例外都是發胖了。有些甚至胖得我都不認識了。張澤端站起來,擎著酒杯,喊:“來晚了來晚了啊,這至少要罰酒三杯?!蓖鯌c打圓場:“一杯就一杯,先干為敬哦?!闭f著給我面前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
然而,人多的酒局,總是三撥人說三個話題,每一撥人三四人不等。兩兩話題又是交叉的。有可能這個話題的某個字被另個話題劫走了也不耽擱。
“你家孩子呢?”王閃問她邊上的美紅。
“剛上一中嘍,托爺爺告奶奶好容易塞進去。要不是洪義幫忙,還進不去呢?!泵兰t滿不在乎似的。
“對哦,洪義現在與老葛是同事了?!蓖蹰W說。
“老葛還沒退休呢?!崩詈暌阌蓪γ鎺缀跏求@叫一聲。
“返聘了呢。對哦,班長,”美紅說?!昂榱x怎么沒來?”
“忙,又不是不知道,帶高三呢,哪有閑空呢?!崩詈暌阏f。
說著,不知道什么緣故,他們笑將起來。很是奇怪,同學們幾乎是每說一句話都要大笑。其他酒席,沒這樣放肆。好像他們從來就沒笑過。
“你們醫院怎么樣?”馬燕說。
“還成了,通常加班不分晝夜?!敝x紅麗說,“哎,你碰見那個問題嗎?”
“什么問題?”馬燕說。
“就是省里查出來你沒有,我聽李宏毅說咱們有好幾個查了出來,你是怎么解決的?”謝紅麗說。
馬燕即刻心領神會,“我這也是湊巧,提前聽說,都沒找人就按正當程序銷了這邊的戶口,再把那邊的轉到學校的戶口轉回來。面對這種問題,只要提前辦,省里有一套標準的程序?!?/p>
“哎,”謝紅麗說,“誰承想過了這么多年,還會有這種問題呢。我倒是把戶口轉是轉回來了。但是兩個戶口確是很大問題。當時我不知道啊,我跟我家那口子不都是嗎,火燒眉毛了都。是內蒙古那邊給我們打電話我們知道,沒當回事,咱省廳又打來電話我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早知道提前辦了好了,托了很多人,多花了二十萬才辦好了?!?/p>
“啊,這么多?!?/p>
“可不是,我們兩個呢。不過幸好辦成了,今年這個算是頭等大事落了地?!敝x紅麗說,“說也奇怪哈,他們是怎么查出來的呢,你說經過這么多年,我們的長相也都變了很多啊,怎么掃出來的?”
“還不都因為現在都全國聯網了?,F在的科技發達著呢。就是改了名字也沒用,只要有照片,電腦一掃描,誰是誰,立馬就掃出來了?!瘪R燕說。
“但是過了這么多年,我們的長相也都變了很多啊,怎么掃出來的呢?”謝紅麗說。
“李宏毅最清楚了,他不是擱公安系統嗎?”馬燕說。
李宏毅突然站起來說了一句:“太好了?!蔽铱聪蛩麜r,他并沒有站起來,只是突然大聲起來,隨即轉頭向謝紅麗與馬燕說:“你說這個啊,現在比對照片,不是比賽像不像,是計算瞳距,還有鼻間距之類。管你變沒變樣,奏(就)你整容了,甭管你動了多少刀,也能把你測出來?!闭f完,他幾乎是難以察覺地看了我一眼,一并吸了吸鼻子。
之前李宏毅已是去過三遭衛生間,每次回來依舊情緒高漲。
我也憋不住悄悄走一遭,出門前,我看到衣帽架下漫著一汪水。衛生間十分干凈,稍稍有些許異味。我幾乎憋不住,沖轉了許多圈便斗里的小紅球。我憋得時間過長,李宏毅站到我邊上以尿沖滾綠色的小球。李宏毅也不手扶生殖器,摟著我的肩膀悄聲說:“你的事我想起個人,興許他能幫你。奏(就)是路棹麟,他有的是錢,別說老同學沒幫你?!?/p>
“路棹麟回來了?”我驚詫道。
“才來不久,你要抓緊時間,還能趕趟兒?!崩詈暌闩R走扭頭與我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噢?!?/p>
出來洗手的時候,我沒抽擦手紙。臺面既臟又破,還有水漬。我甩了甩手,濺了鏡子上兩串一模一樣的水珠。鏡子里其他干掉的水漬,毫無規則地發白。一瞬間,我突然無法理解鏡子反射的原理,不妨礙我看到鏡子上有一根頭發,我伸手去捏,卻捏不住。原來是鏡子內壁一道細細的劃痕。如果真是一根頭發,我看到的應該是兩根頭發才對。透過這根頭發,我看到了鏡子里我紅到耳根的臉龐。我發現我臉從來沒有這么胖過。我才發現我的臉,已與同學們的臉胖到一樣程度了,甚至臉頰的部分也胖到下垂了。突然的發現,叫我失去了走出衛生間的勇氣。
王慶似乎喝多了,打著呵欠說了一句話,說得不甚分明,好像他故意這樣,因為這樣就好像不是他說的了。他說:“聽說武勞動也要來,怎么沒來?”很明顯王慶在問李宏毅。王慶說話的時候,咽了一下唾沫。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咽一下唾沫。他有咽炎,高中便落下這個毛病?,F在也還沒有好,也沒加重。然而,好像只有我自己發現了王慶這樣。好像他們不是習以為常了,而是沒有發現。我悶悶地喝了一口,已經快要見底的水。喝不到水,我淺淺地潤了潤嘴唇。我放下水杯的時候,很大口地咽了一口唾沫,大到好像我把我的喉嚨也咽到肚里去了。
“你沒聽說嗎,”王海潮突然蹦出來說,“武勞動死了?!?/p>
王慶先吃驚起來,然后才緩緩看著李宏毅,好像等他確認死者身份似的。說出了極為短促的問句:“什么?”
“真的假的?”
“什么病???”
“不是胖死的吧,就他那一堆,就他那個胖法,早晚要胖死?!?/p>
“不是不是,聽說出了車禍的?!蓖鹾3焙孟駨奈传@得如此關注,幾乎蹦到席面上了。
“什么時候的事啊?!?/p>
“也就去年的事情?!?/p>
“不是吧,我去年還擱石蛤蟆街見過他呢?!?/p>
“人生無常啊?!蓖鹾3蓖蝗桓锌艘痪?。
后面他們再說什么,我幾乎沒有聽見了。我只有一種錯覺,總覺著武勞動是我殺死的。這個想法令我不安,但是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有點難以自持。
而坐我對面的李宏毅好像沒聽見他們說什么。一只胳臂繞過肩膀伸進自己后背,想要撓癢癢。好像是沒有撓到癢處,因此氣餒,顯得有些生氣。生自己的氣。擎著酒杯,站起來道:“這次人算是來的最齊全了,連白娘娘都來了,稀客呀稀客呀。我建議我們碰個杯,來來來?!?/p>
大伙紛紛落座,李宏毅臉紅眼熱,分明已是醉了,看著我的酒杯:“白娘娘是稀客,上學時候便是大名鼎鼎,誰個不知曉。如今酒杯里也學會養魚了?”
我說:“不能喝了,身體不行了?!?/p>
“就你慫樣子,擺什么老大的譜?!崩詈暌銚u頭晃腦說。
“李宏毅說什么呢?”王慶說。
“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提他作甚?!蔽艺f。
我身邊的黃尚昆反應極快,幾乎搶白道:“哎哎,黃平去哪了,沒睡馬桶里了吧。不會吐到現在吧,脊梁骨也吐出來了?!?/p>
然而,李宏毅則說:“你甭拉我。話我今兒個奏(就)打破砂鍋問到底了。上學的時候他就擺譜,先前叫你多少回,推三阻四就不來,還他媽擺譜。今兒個怎么就來了,你白娘娘也有求我的一天,說白了不就借錢嘛。今兒我也把話挑明了。什么摔不摔,什么狗啃屎,你白娘娘今兒個要是真能吃屎給老子看看,我就借你錢,不,老子給你錢,要多少給多少。話說這里有屎你敢吃嗎?!焙孟衽挛覜]聽懂,他又說一遍,“你敢吃屎嗎?”李宏毅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是以快要哭出來的語氣。這個語氣也在強調并回蕩在房間里:
“吃屎你敢嗎?”
我知道他根本沒有要哭的感覺,他只是喝了太多酒。嘴瓢了。臉上的表情也控制不住地漂移了。李宏毅臉頰上的肉顫動起來,好像花了一輩子才說這話。其實,我更傾向于他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是一種破體而出的沖動控制了他的腦袋。他再也不像醉酒了,直愣愣瞪著我,不對,是在瞪著我的腦袋的上方,他這樣的目光,我后面的墻上應該有一幅畫或者一個窗戶才對。然而,那只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面墻。
我想掉頭就走,但我根本站不起來,也動不了。我并不覺著他粗魯,其他同學則和諧得近乎殘忍。有那么一瞬間,包廂里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不知道似的。
黃尚昆掩鼻說:“什么味道,好臭啊?!?/p>
沒人理會黃尚昆,只有王閃忿忿道:“李宏毅你說什么呢,我們還在吃飯呢 你還叫我們吃不吃了。他喝多了,你別理他?!闭f著王閃使勁剜了剜坐在李宏毅邊上的王慶。王慶拖過來撤退老遠的椅子,略略遲疑,摁下李宏毅坐下來了,并且,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嗝。我想起身就走,沒任何緣由的。
我不知道我是缺乏勇氣還是缺乏力量,沒有站起來,穩穩當當深陷椅子里。
這事倒還罷了,喚醒潛在我身體里的武勞動,是另外一件小事。當天下午,我沒坐公交,也未打車,走路三個小時回家了。太陽高照,路上的積水凼也都多出許多太陽來。就在剛剛,我看見兩個人從我身邊走過,一男一女,這個女人正在吃冰激凌,吃著吃著,女人就把吃爛的、活像漿糊的冰淇淋遞給這男人吃。男人說:“我沒手,你吃吧?!迸瞬恢v道理一樣還要給他。男人又說:“我沒手,你吃吧?!蔽易屑毚蛄恳槐檫@個男人,他的右手上提著兩桶牛奶,左手拿著一盒蚊香。兩只手確實也都沒有手。女人不罷休,擎著冰激凌喂給男人吃。這時候的冰激凌爛透了,彗星撞地球以后,像地球那樣爛透了。男人彎腰俯就。杵到嘴上的冰激凌,無辜掛在嘴邊,擦也不掉舔也不凈。
夏日午后的廁所,臭氣熏天。我們抽著煙,笑話武勞動的踉蹌丑態。眼看他走出廁所了,李宏毅說:“讓你走了嗎,你就走?!?/p>
武勞動站立有段時候了。他很習慣站,不時松松蜷縮的小短手。他腳下攤開的《齊魯晚報》蹭爛了。王海潮走上去,擂了他一拳。武勞動“哼哼”了兩聲,也還沒動。這不是他不服氣,因為過于肥胖,他總也喘不上氣一般,走起路來,也會“哼哼”兩聲。我想揮揮手,讓他走好了。王海潮調笑說:“你說你吃這么胖,吃什么長大的?”事情原本就過去了,怪只怪武勞動不懂規矩。兜里摸出一疊錢,慌里慌張交到我手上?!熬瓦@么多了,都給你們?!彼优车哪抗?,叫我自卑。叫我覺著他不在妥協,是他的某一類復仇方式?!斑@不罵人嗎?!蔽遗豢啥?,打落他手上的錢,“把我們當什么了,土匪嗎。搶錢嗎。讀書讀傻了吧,虧你想得出。還給錢,真他媽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收了你的錢,我成什么了。他媽的。地痞流氓小混混?”事到如今,我只好一腳踹中他的膝蓋窩,噗通一聲,武勞動掉了下去。接著前傾的重心不穩,趴到地上了。我看到有什么東西陷落了,骨碌碌在滾動。約莫是個易拉罐吧。我心內一凜,好似也當場陷落下去了。我突然覺著武勞動從來就不是一個胖子,他像一堆黑色的肉堆在地上,很長時間沒有動。我突然呼吸急促,怕他死了,想要逃離此地。武勞動還活著,他肥碩的后背微微翕動,像一只巨鰓呼吸,嗚嗚地哭。實際上他沒有哭。他只是太胖了,不知道該怎樣站起來。我克制住想扶他起來的想法,另一股奇異的力量使不完一樣,直挺挺站著。武勞動的后背悶悶地嗚嗚,像是哭泣,像是說話。王海潮說:
“他說什么呢?”
黃尚昆探身聽著,笑將起來:“他竟然遲到了,遲到了?!?/p>
李宏毅說:“不對不對,他應該說餓了餓了才對?!?/p>
我們時不時踹他一腳,武勞動亂爬亂動,像是巨大的蛆一樣蠕動。未幾,武勞動的四肢剛剛長出來一樣,瑟瑟縮縮,手里卻抓著東西,那是掉落的錢。我沒想到武勞動的錢幣是以飛翔的姿態飄落的。那是三張錢,一張10圓人民幣,一張20圓人民幣,一張50圓人民幣,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那錢掉進了糞坑,沾滿了的屎尿。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武勞動撈了上來,滿手除了黃色的、抽搐的紙幣,還有爛濕爛濕的黃屎。他的雙手高過他的頭頂和匍匐的身體了。他的臉埋在地上,我看不見他的臉。我覺著是丟臉丟到地上,再也撿不起來了。我強行將他翻身,像是翻了一個老烏龜,仰著身子,四肢張開。我騎上武勞動的身體,不顧腌臜,搶過武勞動手里的錢財和黃屎,往武勞動嘴里塞?!澳憬o我吃,你給我都吃嘍?!蔽鋭趧拥淖彀兔χ鴱堥_,顧不上求饒。乞求的眼珠顫動著,好像在說:“可以嗎,真的可以嗎。真的給我吃的嗎?!彼t遲不敢咀嚼,仿佛這是一塊小孩子一直想吃的大白兔奶糖,需要得到大人的同意他才能吃。我只是想讓他吃錢,可是干吃錢,就像干吃錢很難咽下去。他需要就著錢上蘸的屎才吃得進去。那東西,當真十分丑陋。但是那個東西的味道,搶走了所有的味覺。因此成全了武勞動吃屎的偉大舉動,而武勞動咀嚼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他張著嘴,沒有忘了咀嚼,咬住了那個柔軟的、一抓就爛掉的東西。第一感覺一定是潮濕得爛泥一樣,難受地蛄蛹起來。我也同樣難受得不行,覺著惡心,早早站了起來,故意露出笑容,不忍看他一樣,站起來的時候,順便踹他一腳。而武勞動吞進口的東西哇地吐了出來,我說:“真夠蠢的?!蔽鋭趧幼焐险吹梦燮甙嗽?,拿手擦也擦不干凈。兩只胖手浮囊著濃烈的黃東西,滿臉滿嘴愈擦愈多,臉糟得像個爛泥一樣的爛臉。那也擋不住,武勞動且不住地咳嗽、嘔吐,那勁頭,那力量,恨不能從嘴里扒出一條龍來。
我在路邊看到一個小女孩,十分好看。她竟然是另外一個人的孫女。不隔一會,我又看見她了,她的手里捧著一朵粉色的小花,好像捧著她的孩子的心。她的樣子叫我想起來,她先前出現在我的眼前,手里捧著的還是一朵黃色的小花。我已經走開了,我再回來的時候,我第三次看到了這個小女孩,她正蹲在地上,查看路邊的草叢,那是我站立過的地方。我又想起來了,第二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就盯著看一直看,她也盯了我好一會兒,好像我是一朵更大的花朵。她只是頓足了兩次,便離開了?,F在,她蹲在那里,拿起她的小手,沒錯,她就像是用她的右手拿起她的左手撥弄路邊的什么。我湊近去看,她正在撥弄雜草,雜草叢里有許多楊絮,她剝離了發白的楊絮,雜草重新煥發了綠色的生機。她的手指頭去觸碰那些很小很小的小白花,這些白花特別小,小到幾乎是小白點。她皺起了眉頭,將燒壞了許多小小白花的煙頭,簡直是捏了出來,扔到柏油路上去了。那是我剛剛扔掉的煙頭?,F在這只煙頭,丟在路上,有著黑色的煙灰和幾乎是很大一部分的白色過濾嘴。我不知道,會不會有車輪將它壓扁。做完這些小女孩就站了起來走了。我沒有看到她去了哪里,我找不到她了。她會不會就藏在路邊很多樹叢和灌木叢的哪里呢,我不知道。令人沮喪的是,我看到了她的爺爺就坐在不遠的長椅上,爺爺的邊上放著一堆花朵,紅的,黃的,粉的,統統都有。不用想,我便知道,小女孩很快就會回來,因為爺爺的手里牽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系在了女孩的脖頸。爺爺的手指抽抽,女孩便會出現,可是爺爺沒有抽動。我根本就看不見這根繩子,這真是一根真實又令人遺憾的繩子啊。所以,我看到爺爺的手中拖著孫女的毛線帽子,揉成一團,像是一團尚未開線的毛線團。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的女兒,而女兒的爺爺則是我爸爸。如果她媽媽在,她又該生氣了:“囡囡把帽子戴上,誰讓你脫帽子了?!逼桨谉o辜的“誰”字定然又要重音的。
爸爸很快住不慣樓房,誓要回廣大農村去。
一對男女,站在單元門口,下了這三階臺階他們就走出單元樓了。他們站在上面,毫無要下來的意思。男人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迸藦娪辛Φ卣局?,也強有力地不說話,臉色凝重。男人說:“你說啊,你不說話是什么意思?!迸私油娫?,與人講電話。兩人之間好像摁了暫停鍵,他倆各自的生氣也懸在頭頂不敢動了。女人掛掉電話,接住剛剛的生氣,再次停留先前的姿態,隔了好一會,大概觀望結束了,說:“剛剛我還沒出去你就關燈是在趕我出去嗎?”男人和停滯的生氣,方方松動起來,解釋道:“怎么可能,我就是順手滅一下燈?!蹦腥藳]有摁過燈的手,拎著怎么也不動的垃圾袋。垃圾桶就在他們三米開外的地方。女人不置可否,歪著腦袋,臉面耷拉下來許久了。男人并不像站在那里,像掛在那里的一條咸魚。
三階臺階,走作兩步,他順利下來了。男人的垃圾袋沒有扔進垃圾桶便被守在垃圾桶邊上的老人托走,抽出里面空空的礦泉水瓶子和可樂罐子。男人看見爸爸的臉,很是不滿:“爸,你不是留在家里照顧囡囡嗎,什么時候下來的。你說你,拿這些做什么?!卑职植豢次?,打開瓶蓋“托托”在垃圾桶邊沿磕干水滴,并把可樂罐置放地上,“咵”的一腳踩扁。我不確定爸爸是否看見我與妻置氣,也不確定爸爸如何趕在我們之先下樓來。今天過后不久,爸爸再次提及回家(回去村里)事宜,想到女兒正好大到可以上幼兒園了,心間便松動了。
我給爸爸帶來個科沃斯掃地機器人,買抽油煙機送的,爸爸抱怨我花這冤枉錢做什么。下次來,掃地機器人塵封未動。我便充了電,試試效果。跟著機器人轉了幾圈,我發現機器人比較適合瓷磚地板,水泥地上跑得比較艱澀。起了拿回去自己用的念頭,轉念又放下了。下次再來,爸爸說:“這個機器人太笨了,老往沙發底下鉆?!睘榱瞬蛔寵C器人鉆,每每看見機器人轉過去爸爸便把機器人掀翻,機器人像個被掀翻的烏龜一樣擎著兩只回旋轉掃不停轉啊轉。今天,機器人羅伯特工作很勤奮,轉了西間又轉了中間,轉到東間的時候我聽不見它了,過了半小時我才想起它來。機器人已經罷工了,黑色的塑料袋纏住了他的兩只腳。我把塑料袋絞出來,放走它。傻不愣登的機器人興高采烈地繼續掃地去了。我再來的時候,掃地機器人已經壞掉了,我修了修,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我要問爸爸。爸爸正待騎電動三輪車要出門。我丟下機器人,與爸爸說我開車來的,去哪里我送他。爸爸坐上駕駛間,看我一眼。好像問我上不上。我只好坐上去。不坐這樣露天露地的電動三輪車(好像三輪車的車斗是寬闊的平原),我竟然沒有注意到,村里的水泥路是新修的,并且通往鎮上的那段路竟然是安裝了廉價的路燈,這種廉價的感覺,是白天看這些不工作的路燈就像是壞掉的路燈。
到了地方,我明白我的五菱汽車開來也是沒用。
爸爸年近七十,還堅持種麥。我與他說過要他把田地租給村里其他人家,他不聽,非要自己種。好大年紀了,累死累活,掙不了幾個錢,一年兩季,一季麥子一季玉米,撐死三萬塊,還是搭進去一萬塊的種子錢化肥錢工費錢什么的,種它做什么呢,還不夠累得慌。雖然,現在麥收不像以前先用鐮刀收割,再去打麥場脫粒、揚場了,而是聯合收割機直接裝袋運到家里。畢竟,晾曬需要人力。小時候,麥子會曬在柏油路邊?,F在政策不許,爸爸疏通鎮上的萬德福超市,在邊上一塊閑置的水泥地晾曬。怪不得,我上車慢了些爸爸便催我。路上爸爸頻頻看天,疑云密布,怕是天要下雨。
裝袋的麥子,電動三輪車裝載才行。我的五菱汽車就是個擺設。爸爸拿了許多袋子。每個袋子只裝了小半袋。我很是不解。爸爸也不解釋。待到快要裝完,爸爸坐下來抽根煙,他說我爺爺那時候就這么干。干什么,怎么干?爸爸還年輕那陣,爺爺也還活著,二爺也還沒死。那時候業已分家。爸爸收自己的麥子。爺爺和二爺收的也是自己的麥子。爸爸看到爺爺和二爺裝麥子,總是裝個半袋。然后,再半袋運回家去。爸爸很納悶。他們為什么這么麻煩呢?,F在,爸爸年齡漸漸大了,大到爺爺和二爺那時候的年齡。爸爸的身體也老了,干活干不動了。爸爸說他現在裝麥子也開始半袋半袋的裝,因為一袋麥子扛不動了,也搬不到車上去。只能裝半袋搬到車上。爸爸瞪我一眼,好似在說,“你一年才來幾趟?!币虼?,我們裝袋參差不齊,很大一半都是半袋。我搬整袋上車時,爺爺也搬小半袋上車。我不讓爸爸搬。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搬就好了。話說出口,好似嘲笑:“老沒用的,搬不動了吧?!?/p>
車未裝滿,便有一袋麥子因為沒有扎緊口子,豁了好些麥粒出來。這是我裝的麥子,剩下大半袋,張著口,吐著舌頭,很餓很餓一樣。像是從麥袋里嘩嘩流淌了華北平原出來,叫我想起爺爺和老爺爺的故事。
……
(全文見《滇池》202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