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03卷|榮榮:這一天她還在人間走著

榮榮,本名褚佩榮,生于1964年,祖籍浙江余姚。出版過多部詩集及散文隨筆集?,F為《文學港》雜志主編,寧波市作協主席,浙江省作協副主席。曾參加《詩刊》社第10屆青春詩會。曾獲《詩刊》《詩歌月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年度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首屆徐志摩青年詩人獎、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劉章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
代表作
[一個半小時]
拉拉衣袖,離開工還有
一個半小時。她逐鳥出籠,
將陰涼里的藤蔓搭上墻頭。
正午的陽光夠酥夠濃,
她專心地做這些事,
天性的笨拙不許她心有旁騖。
——那天他看了看表說還有
一個半小時,還能做一件事。
他望她,暖暖的笑不容分辯。
窗外的夜色行進得多么從容,
他小心地剪開一只蠶繭,
她看見了一對安睡的翅膀……
[最高意義的歡樂]
最高意義的歡樂總鮮為人知,
它藏得那么深,
像事物隱秘的核心。
我戴上各種眼鏡窺探,
一次次刨去事物粗糙或堅硬的
外衣,卻總被一大團
耀眼的光芒遮擋。
我所追尋的不是光芒,
但一定在光芒的背面,
沉靜、平淡,從有趨于無。
我感覺到了,卻看不見。
像一個失敗者,
我的四周堆起厚厚的塵土。
經過的人說:“瞧!
這痛苦的女人,一生都有在找
不存在的東西?!?/p>
我無力辯白,塵土封住聲音。
人們在大地上移動,而我想上升。
越來越多的羈拌,越來越深的撕痛,
我想我抓住它了,它原本就是一個虛幻?
[在黃河中下游分界碑]
她那么容易地失控。
水總是借勢而行,
太多的美卻需要束縛。
他并不只想爭一日風流,
黃河之水天上來,
在這里也穩不住腳步。
突然就碰到一起了,
突然就分出了彼此,
一些事物便無法掩藏。
之后也許會一馬平川,
之后也許仍沃野千里。
出星宿海入渤海,誰為誰一路跌蕩?
“你終究是我放不下的黃河!”
[是回憶的聲音]
是回憶的聲音,像秒針,
劃過寂靜的水面。
是雨點,松弛的夜色和
花園里浮滑的燈光。
似乎有薄霧在暗中穿行,
一只摸索的清涼之手。
我再一次醒來,
我的醒像多年的芥蒂,
布滿他獨自沉睡的縫隙。
[這一天她還在人間走著]
這一天她還在人間走著。
還是人間的。還在一次次歸來。
拉捍箱上掛兩塑料袋雞子與菜蔬,
穿過夜街嘈雜。
她是嘈雜的一分子。
這一天她仍在凡俗里,
幾輛打轉的汽車尋找著泊位,走過她。
霓虹燈亂轉的理發小店,走過她。
滿架琳瑯的燒烤攤,走過她。
便利店叮咚一響,一個街坊男子
舉盒煙出來,走過她。
那個瞧著手機跟唱的女子,
那個掛滿盆景跨坐電瓶車上的兜售者,
差點撞上她,夜色遮掩了他們的臉容。
她盯著微信里一句親密的話,
刪還是不刪?這來自遙遠的硬漢柔腸,
也跌落于日常的瑣碎和抒情。
這一天她還在人間走著。
還是人間的。還有些不舍。
路過小公園,冬天仍在深入,
銀杏已脫完一頭明黃,雞爪槭的葉子
蜷一半灑一半,扮演又一場春紅。
這一天所有昨日重回,似有新的抉擇,
往左是時間恍惚,往右是自然蕭瑟。
[個 園 ]
側坐于石凳的女子,雙肩包立在腳邊,
她低首而笑,此刻她是個園一景。
一樣的淡雅,仿若疊石堆砌的四季,
荷花正盛,池館清幽似有蟬聲。
也算是故地重游,復道回廊萬竹爭翠,
美景恰好,我也老得恰好 。
正適于純粹觀景,正適于拐角里獨坐,
也一樣的淡雅,在一眼兩眼里出世入世。
比如看誰為誰眸光似水,誰陪誰從抱山樓
轉向覓句廊,傘外有雨。
那個在水面不停比劃個字的,一定孤單著,
這些字被流水擠來擠去,多少嫌棄。
那個北門入園的人,剛從古運河轉來,
又感嘆起園林興衰,一臉的滄桑亮了。
新 作
[上塘河]
用開闊來標注這一段運河是不準確的,
用蜿蜒和流淌,無法承載如此多的熙來攘往。
勉強能用風情兩字,說它的昨日繁華與今朝盛景,
一幅緩緩展開的山水里的江南婉約與典雅。
這個古舊古舊的河道,有太多的水草與游魚,
啄食過漕糧,食鹽,絲綢,瓷器的倒影。
也有太多的迎候與離別,在隨風的垂柳,
揮動的手與一次次漾開的水流里。
我是沿著眾多的詩詞過來的,那里有
波光粼粼、風帆徐徐,還有朝霞與晚雨。
但僅此是不夠的,我還得有自我的詩意,
訴說內心感慨,一份美與閑適的糾纏。
類似于繁星落滿河道的靜謐,
類似于時光里的痛悔,歸去來兮的無拘。
[光 線]
那些被打散的光,隱入暗處,
有些帶著私語,有些帶著意識,
有些成為一只只影像。
有人徒勞地打撈,更多的人走過,
一聲長嘆。這世上多的是認命的人。
也可以再集聚,他在暗中,
一個努力的人向自我起誓,
不要放下!他的兩手空空,
前些時光還盛滿月色,
一些細密的草,被天外的風拂動。
我還留著些什么,不想與人分享?
就像私密的痛楚,置于將忘未忘的邊緣。
我仍糾結于夜半時分,
一顆流星劃過,會落在誰人的枕邊。
現在是一間被分解的屋子,
主人不見了,那些桌椅、燈盞,
那些暖氣片和亂飛的杯碟,
在消失前發出最后的幽光,
像所有已經走散的人。
[在瀘州館驛嘴廣場有感]
它伸出的舌尖觸碰與品嘗的有
棉花的軟、甘蔗的甜與老窯的醇冽。
有流淌里的清澈,糾結時的混濁,
煙波浩渺里的起伏和暗涌。
還有激越。那是一頭水扎入另一頭水,
失去了姓氏,只為贏得一場浩蕩。
這天然的意象里一定還暗揣著一匹烈馬,
在時間的河道上想跑過一場亙古的愛戀。
同時跑過岸邊的棕櫚、垂柳和招搖的葦草,
跑過順流而下的貨船上盤旋的鷗鳥。
跑過景觀帶上三三兩兩懷舊的人群,
還有在幾杯老窯里輕易壯闊的我。
此刻,他們全在這個意象的舌尖上,
不停地滯留又不停地開拔,像永遠的故人。
[寫 實]
他用冗長的文字,構建一個凡俗世界。
“這是我的人間真實,這是我的
紛繁日常,這是文字的意義?!?/p>
各種顏色的人心與善惡,
所有的悲傷和快樂,
被記錄后,泛著非人類的色澤。
后來他不敢在文字里抬頭,
時間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世人皆樂,獨他在焦慮。
這也是矯情之一種。
像被反復追訴的答案,
一片葉子參與秋風的煎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