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3年第4期|汗漫:不獲與永思
1
張衡長眠在南陽北郊石橋鎮,天地寥廓,五谷四合。
初次拜謁這位東漢前賢的墓地,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某個傍晚,喬典運、二月河、周同賓、周熠等本土作家聯袂沿田間坎坷小路而行。那時,我還年輕,跟隨著他們的步伐趔趄前行。暮色如一卷水墨,一座墓是這水墨中最濃重的一筆。蛙鳴蟲語,時斷時續,像在模仿一個前朝少年的讀書聲?
周同賓在張衡墓前告訴我,在初唐駱賓王來過這里,寫下詩句:“日落豐碑暗,風來古木吟?!比章渑c晚風,消失的痛感與吹拂的節奏,自古至今都沒有變化。墓前兩座石碑,系明清時期所立。一頭石獅子,在動亂年代被敲斷一條腿,仍眼神灼灼,堅持與張衡站在相同的立場上。森森樹木在古拙中保持生機和葉綠素,與光合作散枝展葉。而樹木深處年輪的奔騰,張衡在長眠中能隱約感受到吧?駱賓王在此吟誦的詩句,不太著名。提起他,我只會想起“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因為鵝的白毛紅掌普及于中國清波和小學課本。
張衡,是唯一的、孤獨的。一個全能型天才,必然唯一、孤獨。他設計制造出感應大地波動的地動儀、觀察星空的渾天儀,還能夠作為詩人、作家、畫家、數學家、氣象學家,觸類旁通,越山渡河,類似達·芬奇,這是人類早期歷史中才有的奇跡。在那缺乏學科邊界和知識領域劃分的混沌時期,偉大的人必須擔負起無窮無盡的責任。
這一帶曾名“西鄂”,是張衡的出生地。一座通往洛陽方向的小石橋,已不可尋覓。月季遍野,名揚世界,像張衡飽蘸水粉畫出來似的。鮮花每天清晨在南陽機場騰空而起,中午或傍晚就能抵達世界各地的花店和窗臺,參與各種語調和心情的日常生活?;ㄏ憷?,充滿盆地氣息與秘密。每年五月,南陽舉辦國際月季節,吸引天南地北的愛花人,欣賞、訂購月季,附帶關心張衡墓地及其著迷一生的浩瀚蒼穹。
少年時代,張衡就形成仰望的姿態,對星辰位置和亮度特別敏感,悉心領會星空變換與四季推移之間的對應關系。有鑒于張衡對天文學的貢獻,聯合國在1970年將月球背面的一團陰影命名為“張衡環形山”,在1977年將太陽系中的1802號小行星命名為“張衡星”,后來又將1995年發現的永久編號為9092號的緊鄰小行星正式命名為“南陽星”——符合邏輯,很美好。
一個古人帶領故鄉投身天空,在無數人的仰慕中,以星辰和月亮的形式,保持光芒和深情,籠蓋我。
2
庚子年,我自上?;啬详栠^春節,各種信息與思緒紛亂混沌。我戴著口罩開車出城,訪張衡墓,像一桶渾濁的水試圖尋找一塊明礬來澄清自身。
張衡墓園已重修,浩大堂皇了許多,已非二十年前那一月夜留給我的印象。其實,用南陽盆地四周漸次聳起的山脈懷抱一個天才的長眠,更大氣,更動人。當然,有門衛與門票也好——那個自東漢時代開始入睡的人偶爾蘇醒,也會欣悅于自己為南陽旅游業做出的貢獻。好在,墓園核心處一堵舊磚墻依然,石碑與石獅子依然。月亮形圓門內,張衡像隱士高僧幽居于園林深處。我入門、來訪,也算是一個不俗的人了吧?
隆冬天氣,巨大墓塋上竟有一層青苔細密叢生,像巨大頭顱上的短發。墓中人應該有著多么澎湃的熱力,向后輩展示隱秘春意激勵我在困厄中保持勇氣和信心。
公元78年,張衡出生。十七歲離家,游歷四方,觀察山水地理,繪出中國第一張地圖。后來入洛陽讀書、交游,研究天文、數學、機械制造。三十七歲成為太史令,掌管天文、歷法、朝廷祀典等。發明渾天儀,破解童年困惑:月光,來自陽光的反射;月亮圓缺,是由日月位置變化所引發的景觀;地球是圓的,圍繞太陽而轉動……
對天地萬物進行辨認,把握規律,破除迷信,成為一個追求真理的人,就會成為那些恐懼真相者的敵人。
東漢時期,廟堂華麗奢靡,讖緯之風盛行,不問蒼生問鬼神,民不聊生。張衡認為“國讖虛妄,非圣人之法”,創作《二京賦》婉轉諷喻規勸,后來還上疏直陳“此皆欺世罔俗……宜收藏國讖。一禁絕之”。由是得罪眾多以此謀寵邀利的儒生宦官,屢遭誹謗。后來創作《思玄賦》《歸田賦》排解胸中塊壘,終辭職還鄉。公元139年,張衡去世,終年六十二歲。
張衡墓就是一座山,環形山。像二十年前那樣,我繞它走一周,但喬典運、二月河、周同賓、周熠們已相繼去世,我還能跟隨哪些前輩走完余途?我像獨自登上月球的宇航員,四顧無人,在一派荒涼中保持震驚和預感——終究會有一個對話者穿越時空,驀然出現,彼此相問:“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有張衡及歷代前賢永存于大地和紙墨間,一個人終究能夠在來路中看清前途,不論世事如何劇變,拒絕孤寒與絕望。
在一扇月亮門照徹的墓園里,我的心漸漸明澈安定下來,像一湖水了。
3
張衡墓以北,田野上豎立著一塊刻有“張衡讀書臺”字樣的石碑。穿過一片小麥、蔬菜、白楊樹,我登上去,揣摩少年張衡讀書時的高度與角度。
舉目四望,村鎮、樓房、長街、高速公路與鐵路……應與張衡當年視野里的景象迥然不同。即便是南陽周遭的山水形勢,也因現代工業的侵入發生巨變。比如,五公里外的那一座蒲山,因石質優良被持續挖掘數十年,分身為建筑材料奔赴四方,曾經凸起的山丘變成低谷深壑。
我和張衡所讀的書籍,從形制到內容也截然不同。作為源頭性的士子,他能研讀參悟的書籍很少,恐怕只有《詩經》《離騷》《論語》《莊子》《孟子》《左傳》《史記》等簡牘,雕版印刷術帶來的紙質書籍尚待唐朝以后才會出現。簡牘繁重,張衡及其前后時代的士子必然臂力強勁。
我握著手機,沉溺于微信中的只言片語、流言蜚語,被“信息繭房”包圍成一只蠶。如何破繭而出,一飛沖天?若張衡自墓中抬頭打量,能相信我是一個讀書人嗎?他像孔、孟、老、莊、屈原、司馬遷,致力于為歷史下游的后輩創造抒情、言志、敘事的范例,努力催生古詩十九首、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新詩……讓它們次第涌現,力促一個民族的精神與身體,擺脫積貧積弱之境地。
遙想當年,張衡出南陽、赴長安、奔洛陽,終厭倦仕途之蹭蹬險峻,走筆潑墨寫下《四愁詩》《同聲歌》《溫泉賦》《二京賦》《定情賦》,嘗試漢語表達的無限可能性,勘探漢人精神世界與世俗生活的無限可能性。
當然,我更愛《南都賦》,一首獻給南陽的贊美詩?;实圩x罷,擊掌贊賞,此前曾萌生的廢棄“南都”稱謂及其陪都地位的動念,也不再說起。通觀全篇,張衡寫地勢、述風物,亦狀民俗、記賢良,“紛郁郁其難詳”,感慨“夫南陽者,真所謂漢之舊都者也”。結尾處,以高聲部唱頌:“據彼河洛,統四海焉?!钡拇_,張衡墓,根據河洛中原,足可以統領四海八荒,像史蒂文斯筆下田納西峰頂的那一個著名壇子,讓周圍紛亂繁蕪的事物,向它一涌而起獲得秩序。只要不放棄故鄉這一根據地,一個寫作者的筆尖,就能獲得地力支持,由稚嫩萌發而臻葳蕤茂盛,
統領書桌上那四個墨水瓶所代表的海洋和世界。
當下學者把《南都賦》作為珍貴資料,以研究漢代南陽乃至中原的植被、稼禾、地理、氣候、動物的變遷史。比如從中可以看出,甘蔗和橙橘是當時南陽這個位于中國南北過渡帶上的盆地的主要農作物,但更具南方氣質。當下,南陽已少見大面積甘蔗林和橙樹、橘子樹。幸有桑麻與菽麥仍與與翼翼,使我與張衡眼中的故鄉景象尚保持部分一致,觀點與心境也就能兩相契合。
“坐南歌兮起鄭舞”,《南都賦》中的這一名句啟發唐朝詩人溫庭筠創造了詞牌“南歌子”,讓酒樓畫舫中的舞女隨之翩翩欲飛?,F在,南陽街頭有流行歌曲廣場舞,一群群婦人揮扇張臂翩翩欲飛,但一概被體重和地心引力挽留于各自的困境中。
《南都賦》中描繪了貫穿盆地的所有川瀆河流,南船北馬。南陽有船有馬,是南方水路與北方旱路的交接處。滿載鐵觀音、普洱、龍井等名茶的大船小舟,自泉州啟程自東海溯長江而上,經漢水、白河,在南陽登岸,換乘馬車騾車,越伏牛山,過洛陽、濟源、焦作,經太行山,進入塞外朔方的高寒曠遠。以“茶的道路”為主題的這首長詩,“南陽”是銜接上下文的重要意象。所以,南陽正籌備以“萬里茶道”為主題申報世界文化遺產。
顯然,這個盆地是南方與北方的臨界點、中國敘事的關鍵處,就像張衡處于歷史上下游的臨界點、關鍵處一樣。
4
因東漢距離當下過于遙遠,關于張衡的表達極其匱乏。后人了解張衡,端賴于另一南陽人范曄,他在《后漢書》中書寫了《張衡傳》一章。
范曄,南朝世家子弟,應招出仕,行止狂放,曾攜青樓女子出席嫡母葬禮,又在彭城王劉義康母親的葬禮上以挽歌助興醉舞。后被貶為宣城太守。在徽地的那一座小城,范曄發奮作《后漢書》,一舉成名天下知?!逗鬂h書》與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陳壽《三國志》,并稱“前四史”。因參與政變未遂,范曄被處死,年僅四十八歲。
宣城,把山水詩人謝朓,而非歷史學家范曄,作為自己的形象代言人,大約出于“美感與善意”的考量吧——遠離鮮血,讓山水詩為青山綠水增輝。我在宣城晃蕩過一日,沒找到范曄遺跡。登謝朓樓,周圍現代化建筑群阻礙目光,無法看見宛溪、句溪與雙橋。李白也曾登上這座樓,臨風吟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遂貢獻成語“抽刀斷水”。人的肉體在快刀一閃里,必停止流動,唯有杰出的言說能夠生生不息。
范曄用一個人的書寫留存東漢195年的歷史,并創造出諸多成語:“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巢傾卵破”“乘人之?!薄颁h芒畢露”“毀于一旦”“安貧樂道”“不甘雌伏”“差強人意”“車水馬龍”“黨同伐異”“防微杜漸”“覆水難收”“釜底游魚”“克己奉公”“三足鼎立”“體大思精”“披荊斬棘”“望塵莫及”“天怒人怨”“息事寧人”“羞與為伍”“妄自尊大”“引經據典”“旗鼓相當”……
后人行文使用這些成語時,往往已忘卻范曄的創造之功。我用“青梅竹馬”“浮生若夢”“揚眉吐氣”“仙風道骨”“大塊文章”造句時,也完全忘記它們來自李白的錦心繡口。無償使用成語且乏感激之情,對前人斟詞酌句的苦悶與狂喜,缺少切膚入髓的體驗。一個寫作者,倘若陷入銹跡斑駁、舊錢幣般的成語,缺乏開山采新銅的勇氣和能力,就會在前人表達的遮蔽中,喪失自我,面目混沌。
范曄沒有那么多成語可借力,只能自己創造全新語詞敘寫張衡及其時代:“雖才高于世,而無驕尚之情。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倍兰o五十年代,畫家蔣兆和受周恩來總理之托,據這兩句話作張衡肖像。隨即,一個淡靜、脫俗的眺望者肖像印刷于各類教材、著作,懸掛于各種殿堂樓臺,接受景仰和神往。
在《張衡傳》中,范曄以細膩筆觸描寫地動儀的結構、外觀,為今世復原這一發明提供依據。他也為張衡的存在提供證據,不至于讓后人猜測:如此全面發展之天才,只能是一種傳說和幻象吧?張衡其他發明亦多多:“指南針”,像一只手,指出春天到來的方向;“候風儀”,比西方的鐵質風信雞早出現一千年;“記里鼓車”,上設木頭小人,每走一里就自動擊鼓一次,是人類最早的計程車,為遠行客提供節奏感和信心;“獨飛木雕”,內藏動機,外飾羽翮,可
飛翔數里,類似于今天的無人機凌空俯瞰。有同僚譏諷張衡:你能讓木鳥飛起,為何自己垂翅喪志,在仕途上無大作為?他沉思片刻,答曰:“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蓖琶婕t耳赤,只有“懷恨在心”這一種能力和才華。
范曄同樣是多才多藝之人,擅琵琶,工丹青。好友陸凱生活于江南,遇一名驛使北去,忙在路邊折一枝梅花,囑其送給身處隴頭的范曄以寄托思念:“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狈稌下耦^寫《張衡傳》,也像折了一朵南陽月季,送給早他兩百年的南陽偉大前賢。
臨刑那一刻,范曄或許從張衡身上看見一個理想中的自己,悔矣,痛矣。
5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疑難。當東漢皇帝躲避真理、沉迷于占卜與相術時,張衡只能淬煉“隱喻”這一才華,在難以直抒胸臆的危境中,保持修辭的力量。一支筆旁敲側擊、暗渡陳倉,把內心的兵戈隱秘運送到預期之地。出其不意,更能致命制勝。
張衡師法屈原。那一個汨羅江邊的隱喻者,徘徊沉吟:“恐鵜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本渥永镫[藏著一種指代“讒言者”的鳥。仕途宦海上,鵜鴃紛飛不絕,假裝是吉祥的喜鵲、壯闊的海燕。遂有《四愁詩》生成,標志著中國古典七言詩的成熟。張衡在字里行間疊加重重隱喻?!拔宜假庠谔?,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
“思”“失”“詩”三個字眼兒,與中國士子命運糾纏五千年。然而,若無如此繁難,人間又何其乏味?這首詩的主人公,思慕對象大約是女子、友人,更可能是明君——中國歷代傳統文人,均擅于如此婉轉表達。
在五言詩《同聲歌》中,張衡則純粹表達男女歡愛,以緩解時代重負。詩中,新婚女子與夫君萬般纏綿:“……思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灑掃清枕席,鞮芬以狄香……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闭沁@首詩啟發陶淵明作《閑情賦》:“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
當詩人的抒情對象回到自然和美人,其修辭充滿歡愉,如同重獲赤子頑童之心。魯迅在《野草》中模仿張衡,戲作《我的失戀》一詩,嘲謔當時失戀詩的盛行:“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低頭無法淚沾袍。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么?貓頭鷹。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蔽宜坪蹩匆娤壬鷮懙酱颂帟r壞笑的樣子。但以貓頭鷹回贈百蝶巾,是一件重大的事情:魯迅愛貓頭鷹,常在這一種飛禽身上寄托自我——用不愉快的聲音,驀然喚醒沉溺于廣大夜色里的人們。
假設沒有孔子、孟子、莊子、屈原、張衡,就沒有繼之而來的陶淵明、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及至五四運動前后的陳獨秀、魯迅、胡適、劉半農……多么危險!豹尾于后,皆因珠玉在前。但若沒有后世思想者的嶄新言說,源頭性的偉大者也將失去意義。端賴于源頭洶涌而下的漢語長河生生不息,中國的靈魂方不至于干涸凋敝。
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與張衡的《歸田賦》,主旨、結構、言辭遙遙呼應。張衡曰:“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碧諟Y明曰:“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p>
張衡曰:“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碧諟Y明曰:“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p>
張衡曰:“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碧諟Y明曰:“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
“歸田園”,這一題材的開辟者是張衡。此前,關于歸隱的表達,人們尚未找到“田園”這一清新意象作為情感對應物。后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抵達完美巔峰,遂終結這一題材的書寫。后輩晚生望而興嘆,只能另辟新領域抒情達意。已經喪失田園的當代人,歸不歸,如何歸?
張衡有田園在南陽盆地,晚年作《歸田賦》時或許才意識到:最值得依戀、安放身心的美人,還是故鄉山水間——死在她的懷抱里,永遠不會被拒絕、侮辱、遺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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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長地久歲不留……獲我所求夫何思?!痹凇稄埡庠娢募Wⅰ罚ㄉ虾9偶霭嫔纾┲?,豎排、繁體的《思玄賦》結尾附注內,這一句印刷得細小,我一眼捕捉到,很喜歡。張衡畢生所求就是擺脫東漢時代的藩籬與陳腐,類似于他以抒情小賦擺脫漢大賦的繁復、雜沓、靡麗不振。
七百多年后,唐代韓愈發起古文運動,以野馬般的單行散句,反對兩匹馬并駕齊驅的雙行整句駢體文,向諸子百家和司馬遷們的大度硬朗回溯。這一文體革命,其實自張衡就已開始,只不過他渾然不覺罷了,就像一棵開花的樹不知道自己就是一場春風。他僅僅是想讓句子自由一點兒,言辭自在一點兒,像一個自由自在擺脫藩籬的人。文章之覺醒,即人心之覺醒。文體流變,即世風之流變。五四運動百年之后,民主與科學成為歷史潮流,再寫那種“古譯今”般的“雅致文章”,以陳詞濫調模擬前賢風度,虛偽且無效——回避大變局中的動蕩不安,就是回避自我。以新文風、新言說,思辨并記憶,向后世傳遞當下消息,一個有責任感的寫作者,別無選擇。
我現處于中年末端,正加速向晚年過渡,自我的、時代的種種未知次第撲面而來。所幸,受惠于墨水上游前賢的奔流和滋養,我必須作為新支流、新雨水匯入其中。所幸,還有南陽可以歸去,即便沒有田園可耕,仍有退路和余地可以轉圜。在街頭或河邊低頭疾走,即便戴著口罩,還是有故人一眼認出我:“你啊,回來了!”所幸,還有母親生活在這座小城、父親長眠在北郊獨山,使我在晦暗中有燈盞,風浪中有壓艙石。
《張衡詩文集校注》收錄張衡眾多殘句:“飛塵增山,霧露助?!薄霸秆圆猾@,終然永思”等等。這部書的編者大概很傷感,找不到歸屬篇章的殘句,就像一朵落花,如何辨認它曾經隸屬的枝條、樹木、山坡和省份?
“不獲與永思”,是古今寫作者共通的命運。庚子年,在張衡墓前,認領這一命運,我將勉力以塵埃露水般的文字,為中國文章增山助海。
【作者簡介:汗漫,著有《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等。曾獲“人民文學獎”(2007年度、2014年度)、“琦君散文獎”(2018年度)、“雨花文學獎”(2019-2020雙年獎)、“揚子江詩學獎”(2022年度)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