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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3年第4期|計虹:兩個世界
    來源:《朔方》2023年第4期 | 計虹  2023年04月14日08:48

    晚上的時候,魯南正掃地,頭忽然有點暈眩,笤帚有點抓不穩。他把掃把插進簸箕,走到書架上拿了血壓計,在一陣嗡嗡嗡聲后,血壓計上顯示高壓一百六十低壓一百零五。魯南沮喪地關了血壓計,坐在椅子上緩口氣。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周左右,魯南每天早晚檢測一次??礃幼臃堑玫结t院開藥了。諱疾忌醫,是魯南的老毛病,改不了,大概也沒想過改。就像他至今一個人生活,沒想過改變一樣;就像他留了幾十年的發型,也沒想過去改變。在魯南的身上有很多一成不變的東西,熟悉他的人,第一天見他什么樣,幾十年過去了還是什么樣。而他心里明白,他們看到的只是他的表皮,他的內里卻是從不曾讓別人靠近。

    魯南留短發,干練的寸頭,一年四季休閑裝,偶爾正式場合著襯衣,卻從不打領帶。他說,留著結婚那天打。這一天等了將近二十年,還沒到來。打開衣柜,他的領帶倒是掛了整齊的一溜,都是朋友們在他生日時送給他的,希望他早日打上它,他們盼著喝他的喜酒。熬到現在身邊也沒人給他送領帶了,一把年紀的人了生日不生日的誰還在意。身邊的人都忙著給孩子過生日,他這個王老五隨便幾杯老酒幾盤菜便打發了。

    這幾年魯南的身上也在潛移默化地發生著變化。以前他喜歡鬧騰,怕一個人待著,怕那些他想忘記的在他一個人的時候席卷他。那些年這個城市里各條街道上的大大小小的酒吧他都玩遍了,他的發小們在喝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都曾自豪地拍著胸脯給人夸自己的“英雄事跡”:知道嗎?哥們,別的不敢說,這個城市的酒吧行業的繁榮昌盛,我們這群人可是功不可沒。這話倒不是吹牛。

    那是魯南的年輕時代,也是魯南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隨著沈娜的突然離去,魯南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酒瓶,他整日整夜地往里面填酒。那時候真的是年輕啊,魯南這個酒瓶怎么灌都灌不滿,不只魯南,他的發小們也是如此?,F在他們偶爾相聚的時候,看到誰先趴在了酒桌上,都會感慨一番當年的梁山好漢時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時的人生真如同金庸先生的武俠世界,全是快意恩仇。哪像現在,喝幾杯酒,家里不是老婆嘮叨,就是孩子噘嘴,每天眼一睜就得出去給銀行打工,要按時按點打房貸車貸消費貸,生怕留下不良記錄。

    那天喝完酒,發小老楊和魯南從飯館出來往回溜達。老楊拍著魯南的肩膀,狠狠地吸了口煙說:“老魯,要我說咱們這代人是啥好事都沒趕上,你看啊,咱們大學畢業,國家不包分配了;上班了,國家不分福利房了;現在二胎放開了,老婆年齡又大了,不好生養了,就是能生,咱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養得起;好不容易攢點錢想給兒子買個房備著吧,又限購限貸了;這過了四十就盼著退休過幾天清閑日子,釣釣魚,旅旅游,聽說又延遲退休了……”老楊的話魯南以前在一篇文章上看過,當時沒在意,現在這話從老楊嘴里說出來,魯南心里就有了那么點酸澀,他看看身邊的老楊,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可是這些年在政府機關寫材料寫的,那腦袋早早地就謝了頂,路燈燈光打在上面油光锃亮的。

    “老魯,沈娜是好,我們都知道她好,可她走了,走了二十來年了,你也該放下了……”

    沈娜,這個名字突然從老楊嘴里說出來,魯南的腦袋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么多年老朋友們幾乎沒人提起這個名字了,他新認識的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和這個人的存在。是啊,二十來年過去了,魯南可是一點兒也沒覺察時間飛逝,這些年,他一直站在原地等這個當年答應給他扎領帶的女孩?!爱斈辍?,魯南在心里埋葬的“當年”,那是魯南一輩子的疼,因為一時的猶豫怯懦,他失去了人生最寶貴的感情,失去了對自己最好的女孩兒。他不知道自己現在除了等,還能做什么。而這樣等下去是贖罪?是內疚?還是別的什么?夜深人靜的時候,魯南也會自己拷問自己,一直也拷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任你怎么耐心地等也是等不到的,大哥,你告訴我這世上有人復活過嗎?”魯南最鐵的兄弟任北方每每看魯南一副要把牢底坐穿的死樣,也總是以一臉無奈又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反問他,得到的回應總是魯南牙疼般的咧咧嘴。魯南有時候拉開衣柜,久久地看著那一排排齊整整的領帶,在某一瞬間他覺得那些領帶仿佛在他眼前隔離出兩個世界,那是兩個平行時空的世界:沈娜在那邊,他在這邊。

    第二天一早,陽光打在車窗上,魯南看著藍藍的天被墨鏡染成了灰藍色,往醫院駛去??删驮诠諅€彎就到醫院門口的時候,他猛地調轉了車頭,把車朝城外的山邊駛去。手機微信提示魯南掛的專家號即將排到。魯南刪了信息,腳底將踩油門的力度猛地加大,汽車發出了轟轟轟的聲響,一路高歌西去。

    魯南和沈娜好了八年,高三一年,大學四年,進入社會三年。沈娜年華里最好的八年一直陪在魯南身邊。那時候的魯南和其他男孩子一樣什么也沒有,除了發自內心地對心愛的人許下自己的一輩子。

    春天,山上的風比城里大多了,總帶著點狂野不羈的味道。魯南站在不高不低的山頭,風吹得他的外套嘩啦啦響,他如君王般俯瞰著這座自己生活了幾近半生的城市。目之所及的城市一日繁似一日,在他上高中時寥寥可數的樓宇,現在遍地開花,鱗次櫛比。以前專家說這座城市地處地震帶,不宜建設高層建筑,所以老城區的樓房基本在六層以內。而今,城市超速發展,對高層建筑要求更高,現在這座城市的建筑經過勘探可以像北上廣一樣建高樓大廈了。于是,在寸土寸金的今天,開發商們恨不能蓋起的樓房能直接通到玉皇大帝的天庭,把王母娘娘的蟠桃園變成自己小區的后花園。

    山上一日,地下也一天,天色漸漸昏沉下來,太陽一點點地躲到山后藏起了燦爛的面容。魯南又一個人在山上度過了一日,在他看來,適當的放空自己比看醫生更容易讓自己的血壓穩定下來。

    手機在茶幾上不停地震動著。魯南窩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他昨晚喝多了,根本聽不到機子發出的嗡嗡嗡的震動聲,更不會看到手機不停地閃著藍光。睡眠不好,魯南每晚都要靠酒催眠,日積月累,魯南的酒量已經到了沒朋友的程度。酒桌上的魯南,喝多了最大的失態就是話稠了點,有點煩人。

    此刻的魯南裹著被子窩在沙發的一角,眉頭微微蹙起,呼吸很平順。偶爾有朋友來家做客,會笑話他把沙發都睡塌了。魯南的房子面積近一百平方米,一個人住,很寬敞了。兩個臥室,一間做書房,一間被他改造成健身房,健身房的角落支了張單人床,基本上是提供給偶爾來家的客人??蛷d里放著一張碩大的沙發。魯南喜歡沙發,只有深陷在沙發里,他整個人才覺得踏實放松。魯南的夜晚屬于沙發。

    手機倔強而又頑強地一遍遍閃著亮光,茶幾邊的空啤酒罐一個跟斗翻到了地上,啤酒罐砸在瓷磚地上的哐啷聲總算驚醒了魯南。魯南有點生氣,他正做著和沈娜在一起的夢,沈娜抱著他的臭腳丫在剪趾甲。自從有了沈娜,掏耳朵、剪趾甲這些外人眼里的臟活,沈娜都特別樂意去做。她第一次捧著魯南的腳丫子要給他剪趾甲的時候,嚇了魯南一跳,在魯南的印象里,除了他媽小時候給他剪過趾甲,還從沒有哪個女人這么專注地捧著自己的臭腳耐心地做著修整。在沈娜的眼睛里看不到嫌棄,她的眼睛里都是疼愛。有一次沈娜的指甲刀戳狠了,把魯南的腳趾頭皮剪破了,魯南倒是無所謂,不就破點皮嘛,一個大男人。沈娜卻掉了一地的眼淚??粗鴾I眼婆娑的沈娜,魯南那時覺得自己就是被剪掉一根腳趾頭也值了。夢中的魯南正是在享受沈娜捧著他的腳丫子的溫暖時,卻偏偏被一通電話,不對,是幾十通電話禍害了。

    他眼睛都沒睜利索,看也沒看是誰,拿起電話就沒好氣地喊:“誰???!”

    話筒傳來舅舅的低吼:“你個臭小子在干什么?你媽病了,快來醫院!”

    魯南趕到醫院的時候,酒還沒醒透。舅舅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嘆了口氣,對還迷迷瞪瞪的魯南說:“醫生說你媽是腦出血,得做手術,需要親人簽字?!濒斈喜[著眼,在護士拿來的各種表格的家屬簽字那欄龍飛鳳舞地寫上自己的名字。魯南邊劃拉邊想,母親得高血壓很多年了,老太太平時很注意控制飲食、情緒,藥也一直堅持吃,從沒間斷過,這幾年還會定期做體檢,怎么好端端地就腦出血了呢?

    父親在魯南很小的時候離開了家,至此杳無音信。傳言說父親帶著一個女人私奔了,可是個什么樣的女人誰也不知道。母親不信,她想不通每天按時吃飯,按時上下班,按時睡覺,就連和她同房的時間都按時按點的一個人怎么會和其他女人私奔呢?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會出軌,會私奔。她認為丈夫是被人謀害了??墒怯质鞘裁慈?、為了什么謀害他呢?

    警察也只能在職責范圍內調查,沒有魯南父親的尸首出現,就不能隨意定性為謀殺案,只能當作失蹤人口立案。這么多年,魯南的父親就那么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在戶口本上空掛著。除了魯南,舅舅是母親唯一的親人。舅舅對魯南低聲嘟囔:“不知道你媽當時怎么搞的,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倒在地上昏迷了。手里剛買的豆腐還落在一邊,幸虧有人路過及時發現,打了120,否則……”

    母親手術出來,大夫對魯南他們說:“手術還不錯,但是出血的位置不好,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病人可能會半身不遂?!甭牭竭@幾個字,魯南的酒一下子醒了。他家隔壁有個阿姨就是這樣,有時候他回去看母親,能看見阿姨的老伴推著輪椅上的阿姨出來曬太陽。阿姨臉色毫無光澤不說,還帶著將死之人的灰突突的陰氣。阿姨的老伴也是眼神空洞,看什么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似乎這場病把他們倆徹底掏空了。他聽母親說,阿姨要是留在醫院一直做理療就能恢復得更好點,可沒人愿意給她花錢,他們老兩口把錢都給了子女,到頭來自己病了,子女卻沒有一個愿意花錢的。魯南想,對阿姨老兩口來講恐怕這才是致命的一擊吧,坐在輪椅上的和推輪椅的,對生活都是絕望的。這個世上,給我們溫暖的是親人,給我們痛苦的也是親人,真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容不得魯南在那里胡思亂想,護士檢查了一遍管子、針頭和各種儀器,把魯南喊過去叮囑了一大堆注意事項。這個臉圓嘟嘟、眼睛帶著光的小護士,看魯南滿臉茫然無措目光昏沉、氣色也不太好的樣子,給魯南建議說:“你家要是條件允許就請個護工吧?!被桀^轉向的魯南,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趕緊沖著小護士小雞啄食般不停地點頭。就這樣在小護士的幫助下,魯南給母親請了高級護工,魯南請得起,也舍得花錢。魯南開著一家文化公司,效益還行。母親退休前是高級會計師,退休后有很多公司請母親做賬,可魯南公司的賬從來不要母親這個會計插手,他不愿母親深入甚至踏足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沈娜離去后,他和母親之間就打起了一堵墻,除了他們自己,沒人能看見更沒人能推倒。

    如大夫所言,母親半邊身子真的不能動了,嘴也有點歪斜,說話時口中像含了顆糖,呼嚕呼嚕說不清楚,還會流口水。母親不愿意說話,魯南看出來母親在自己面前盡力維護原有的形象??刹∪司褪遣∪?,由不得自己了。一次護工下樓買菜去了,正好魯南過來看母親。他坐在母親身邊看手機,母親就那么躺著,偶爾看他一眼,母親會偷偷拭去嘴角流出的口水。母親的房間沒有怪味,她身上也一樣干凈。護工說母親要她每天給她沖一回澡,母親每月會單另給她一千元。魯南知道母親有錢,她拿高級職稱的工資,再加上這些年干私活,母親手里有了一筆不菲的存款。從小到大,母親并沒讓沒有父親的魯南比其他孩子過得差,甚至比他們過得還更體面些。魯南很感激她,讓自己對金錢很漠然,也正是如此,魯南的文化公司反而很容易拿到合作項目,和他合作過的公司對他評價最多的就是他這個人不貪。魯南倒沒那么偉大,他也喜歡錢,只是他喜歡和別人共享。這是沈娜教給他的。沈娜從來不會獨霸魯南的情感,她說讓自己快樂的不是占有他,是每時每刻都能享有他。

    母親和沈娜卻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母親霸道、獨裁,她對魯南的愛是壓迫式的霸占。大學四年,是魯南最放松的時候,雖然他和母親在一座城市,可畢竟不用再朝夕相處,并且他的身邊一直有沈娜陪伴。那四年,魯南真的很快樂。如母親和沈娜這樣兩種心性截然相反的人,最終不能落在一個屋檐下躲風避雨,或許是正常的該有的結局吧。

    魯南坐在母親身邊,問母親是怎么暈倒的。母親閉上眼睛假裝睡著沒聽見他的問話。魯南沒繼續問下去,因為他看見母親的眼角流下來一滴淚。他有點吃驚,裝作什么都沒發現去了客廳,等他再進來時,母親的臉干干的。

    魯南決定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F在到處都是天眼,哪有秘密可言。魯南托了朋友,查母親那天暈倒的路口的攝像頭,不巧的是,能看見母親的那個攝像頭正好壞了。朋友說,咱們可以去路口附近的商家看看,現在這些商家的門口也裝有攝像頭。魯南找了個時間,讓派出所的朋友領著他,一家家查。路口不多,也沒幾家店,在一家煙酒店的監控里,魯南發現了母親,她和一個男人打了個照面,男人迅速逃離了,母親看著男人離開的方向,雙拳攥得緊緊的,過了一會兒母親倒在了地上。再后來就是路人發現了她,她被120拉走了……朋友幫魯南要來了這段視頻。

    魯南沒事的時候就反反復復看這段視頻??梢钥隙ǖ氖?,母親的暈倒和那個匆匆離開的男人有絕對關系??伤麄儧]有任何肢體上甚至言語上的交流或是交集啊。那個男人的背影,魯南覺得在哪兒見過似的,每次看視頻,那個男人轉身離開的瞬間,魯南心里都會涌動出一些親切熟悉的情感,可他把自己身邊熟悉的人扒拉個遍也對不上這個人的模樣。

    這天,魯南又在家看視頻,門鈴響了。舅舅來了。魯南和舅舅的感情一直很好,他們親近起來有點像哥們。母親老是訓舅舅,長輩沒個長輩樣。舅舅不理母親的訓斥,他知道姐姐古板、教條又霸道,但有一樣,刀子嘴豆腐心,她說什么你聽著就行了,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也拿你沒轍。

    舅舅舉起手里的袋子,說:“臭小子,看我帶來了什么?你舅媽給你鹵的肉,都是你愛吃的?!痹诰司司藡屟劾?,魯南和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甚至比對自己的孩子還要好一些,就因為魯南是沒有父親的孩子。魯南看著舅舅手里的袋子,笑得像個小屁孩看見了心愛的吃食一樣,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咽了一大口口水。舅舅把鹵肉袋子放到茶幾上,隨手清理了一下桌面。他的手碰到了桌上的鼠標,電腦上的畫面一下子動了起來,舅舅看了一眼畫面愣在了那里。拿啤酒回來的魯南看舅舅盯著屏幕發愣,難道那個人舅舅認識?

    魯南一遍遍給舅舅放著視頻,最后,舅舅一臉疲倦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是你的爸爸,沒錯?!薄鞍职帧?,這個詞語這些年在魯南家幾乎絕跡。自從母親放棄尋找父親后,他和母親似乎在心里達成了共識:父親已經去世了,不用也不能再提起。魯南和沈娜在兩個世界,母親和父親也一樣在兩個世界。

    那晚,舅舅和魯南一邊喝酒一邊聊過去的事情。那是父親走之前的事,是母親從來不對魯南提及也永遠不會提及的事。

    “你媽媽和你爸爸當年能成為夫妻,到現在我們這些外人看,都是一個謎。你媽媽因為姥爺從小對她高要求,而且過分嚴厲,所以她的性情冷漠、霸道,可她又做事嚴謹,追求完美,所以你媽媽成了個好會計。你爸爸的性情一般人看不透,他的臉就像他的身量四平八穩,生活很規律也很規矩。那時都傳言你爸爸和另一個女人跑了,你媽媽不信,就是我們這些外人也不信。每天除了家和單位兩點一線,在其他場合很少見到你爸爸這個人;還有就是你爸每周去養老院看一次你奶奶,直到你奶奶去世?!?/p>

    “那他為啥突然就離開家了呢?”

    “不知道啊。沒人知道啊。你媽自己也不知道為啥。你媽開始還到處找,后來找累了,也死心了。我們都猜你爸是發生啥意外了,你媽嘴上也這么說,可我知道你媽在心里一直不相信你爸不在了,你媽這個人就是這樣,認死理,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這視頻里雖然是個背影,但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爸,就那四平八穩的勁兒沒人能代替。那你現在啥想法,打算找著他,問明白了?”

    “我……沒想好。我想讓我媽看一眼視頻,可我怕她再受刺激。再說,我想他現在可能已經離開這兒了,他跑了這么多年,估計很怕再和我媽這么猝不及防地相見吧?!?/p>

    “你爸和你媽他們的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現在他們也都老了,也許有一天他們自己想明白了,我們這些外人也就知道事情的究竟了?可你小子呢,就打算這么耍光棍一輩子,那女孩再好,可她死了,回不來了。我知道你心里怨你媽不接受她,女孩才去了外地打拼,才會出了車禍??蛇@就是人的命。你怎么知道她一直留在你身邊就能好好的,什么都不會發生呢?你媽要是當年聽你姥爺的話,不找你爸,她是不是也不用這樣活一輩子了?這都是事情發生了,我們站在事情之外的猜測,改變不了什么的?!?/p>

    “那,舅舅,我現在過的日子是不是就是我的命?”

    過了一段時間,母親的狀態好多了,人也開朗了起來。

    魯南再次試探著問母親那天的事情。母親擦了擦嘴角,把水杯放下,她示意魯南扶自己去窗前的沙發上。窗外是個小花園,母親行走自如的時候,常常在那里鍛煉身體?,F在正是花園最好的季節,各色的花都在努力展現自己最美好的一面?;▓@里的小屁孩一日多似一日,有很多在鄉下的老母親、老父親被城里的子女接到了樓房帶孫子。他們喜歡孩子在廣闊天地享受日月的洗禮,他們和城里的老人不一樣,他們更愿意孩子和土地打得火熱,陽光、土地、新鮮的空氣,在他們眼里勝過一萬粒維生素。

    母親倚在沙發的角落,眼睛看著窗外花園里逗孫子的老人,嘴角有了笑意。母親費力地對魯南說:“你看見那個在紅色花束旁邊的老太太了嗎?”魯南認真地夠著頭看下去,說:“看到了,穿個花短袖?!?/p>

    “那是我送給她的?!?/p>

    “嗯,我就說那衣服看著眼熟。媽,她的身形和你差不多,可她穿著沒你好看?!?/p>

    “你什么時候也會拍馬屁了?”母親的嘴還有點歪,說話不能太多太長,說幾句就得擦擦要流出來的口水。

    “她從附近的郊區來的,照看二孫子,兒媳婦毛病多,嫌她不講究衛生,嫌她睡覺打呼嚕,兩個人鬧得很不愉快。她和我說,大妹子,她就是嫌咱窮,親家是個啥處長,我是個種菜的,我要是像你一樣會撥拉算盤珠子,能掙來票子,你說她還會嫌俺嗎?”

    魯南不知道母親怎么也開始這么婆婆媽媽了,以前她從來不和自己說這些家長里短。母親和別人的母親不一樣,她給魯南的印象是冷靜的獨立的,也可能就是外人看到的冷漠。她不喜歡被人打擾,自己的兒子也不行。從小魯南和母親就是一人一個房間,別的孩子小時候都會和母親一起洗澡,而魯南從來沒有過。

    “我有時候會想,要是你爸爸一直沒離開,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

    “你爸爸”,這是魯南這些年第一次從母親嘴里聽到這個詞。他為母親端來了水杯,母親搖了搖頭,她好像有點疲倦,靠在沙發上身子像貓一樣團起來,這場病讓母親成了一個真正的老人。以前,她是多么精神啊。

    “這些年我過得還不錯,以前我想不通你爸爸為啥突然離家出走,后來就放棄了,放棄找也放棄想了,有他沒他我都得過自己的日子,日子是我自己的,和任何人無關。我想明白了這點,我的日子也就好過了起來?!?/p>

    母親拿起水杯潤了一下口,她順勢又擦擦嘴角和額頭。魯南把窗簾拉上半拉,這會兒的太陽有點刺眼,花園里的“花短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不見了。

    “小孩子該午睡了?!蹦赣H像是看透了魯南的心思似的說道。

    “媽,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魯南其實很想母親繼續講下去,可他看母親的臉色比他剛來時差了很多,一副很累的樣子。既然母親愿意提起父親了,以后講也來得及,現在的魯南眼里沒什么比母親的身體更重要的事了。

    魯南再見到母親的時候,是在醫院的太平間。

    護工說,那天早上一起來,老太太就嚷嚷著下樓轉轉。護工打理好家事,就推著老太太下了樓,到了花園,老太太讓護工把她從輪椅上扶下來,她要走一走。這都是很正常的啊,平日她們都是這樣啊。老太太慢慢走走恢復身體機能,護工就在她旁邊自己也揮揮胳膊甩甩腿地鍛煉著。

    老太太走著走著,突然看見前面有一朵花開得很特別,她指給護工看,護工也覺得這朵花和其他花不一樣。老太太說,你看像不像《紅樓夢》里的林黛玉?看著弱不禁風的,可透著一股子冷傲的美。不管護工聽沒聽明白老太太的話,反正她跑過去想替老太太把花摘下來。就在護工剛離開老太太的當口,一個小孩踩著滑板車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只聽老太太哎喲了一聲,就被滑板車撞倒在地上,當時就暈了過去。

    母親進醫院的時候,魯南正在外地談項目;等他趕回來的時候,母親躺在了醫院的太平間。母親的身上蓋著一面白色醫用被單。魯南握住母親的手,冷冰冰的。他輕輕地喊了聲“媽”,母親的嘴角似乎動了一下。魯南又喊了幾聲“媽”,舅舅過來拉起魯南,說:“小南,別喊了,你媽走了……”

    在醫生辦公室里,主治大夫對魯南解釋,像他母親這樣的病人最怕的就是二次摔跤,很容易造成二次出血,任誰也回天乏術。魯南看著醫生隔著口罩里的嘴唇一張一合,仿佛要吞掉母親剩余的慘淡人生。那個圓圓臉的護士,領著護工給魯南道歉,雖然魯南母親的死和她們沒有關系,但她們還是表達了自己的同情和歉意。

    緊跟著,魯南在派出所見到了肇事小孩的家長,其中一個“花短袖”拉著魯南的胳膊哭得鼻涕都掉到了魯南的袖子上,她不停地來來回回地說著車轱轆話:“我對不起我的老妹子啊,是我沒看住孩子啊……”

    魯南沒有心思去處理后續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全權委托給了朋友的律師事務所,由他們去處理。

    魯南和舅舅一起在姥姥姥爺的墓地不遠處,為母親買了一塊墓地。墓地有單坑、雙坑,魯南買了雙坑。舅舅拍了拍魯南的肩膀,好像他懂魯南的心思一樣。事實上魯南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給母親買雙坑的墓地,只是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母親從來不是一個人,他自己也是。

    【作者簡介:計虹,女,1977年生,現居銀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短篇小說集《剛需房》《半街香》、詩歌集《如果疼痛可以開花》。獲寧夏文學藝術獎、賀蘭山文藝獎、劉成章散文獎黑馬獎等。入選自治區青年拔尖人才,銀川市學術技術帶頭人、高精尖缺人才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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