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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疆文學》2023年第3期|曾子恒:云豹傳說
    來源:《邊疆文學》2023年第3期 | 曾子恒  2023年04月10日08:28

    曾子恒,筆名書岇,2002年生,目前就讀于蘭州大學文學院。作品見于《延河》《青春》《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等刊物。曾獲第五屆北京大學“培文杯”、第九屆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

    云豹傳說

    曾子恒

    回到小鎮的第三天,隼子發起了高燒,整個身子燒得滾熱、通紅,只剩下一副枯瘦的面龐,還在高溫的烘烤下,慘白地掙扎著。白日里,隼子在床上燒得昏沉,不省人事。到了晚上,尤其三更過后,他開始躁動不安,手腳仿佛觸了電,止不住地顫抖。臨近黎明時,他又瞪大了雙眼,中邪一般,嘴里還一直念叨著:“那是一頭豹子?!?/p>

    這些日子里,隼子一家進進出出著好幾撥人。鎮子里的醫生開了藥,給隼子服下,并不見半分效果。爹媽找到了當地的赤腳醫生,討了幾張偏方,尋來藥材,煎水給隼子服下,病沒好轉不說,反而愈發嚴重。眼見著隼子瞳孔放大,口吐白沫,白天昏得更加厲害,夜晚魔怔得愈發激烈,爹媽悲慟萬分,聯系好了當地的白事鋪子,只等隼子氣兒一斷,便給送進棺槨,埋進后山的泥坳。第七日,拂曉時分,隼子從昏迷與顫抖中坐起,披頭散發,全身黑汗,口里念念有詞,已然聽不清是“帽子”還是“豹子”。爹爹嘆息著扇他的耳光,娘親跪著向鬼神求饒,外邊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天色陰沉著,日出硬是比平時晚了一兩個時辰。后來,風停了,雨消了,從黑夜與白晝的交界處,走來一個婆婆。她端著一碗水,徑直走進隼子的家門,來到隼子的病榻前,用小指蘸水,對著拇指,朝隼子前額一彈,一滴水珠便圓滾地落在了隼子的印堂穴處。隨后,婆子把左右手的大拇指,聚集在隼子的印堂。她將圓滾的水滴摁得干癟,按著“八”字形狀,朝隼子兩側的太陽穴抹開。沒過多久,隼子身上的緋紅漸漸褪色,還原成了本來的小麥色,臉上也多出幾分紅潤,呼吸漸漸平緩起來,只是嘴里還在“豹”“豹”地念著。

    婆子是當地的收駭婆婆,排行老五,本名五婆。后來她嫌名字與“巫婆”音近,自行更了名號,喚作六婆。六婆以收駭為生,哪家病倒了人,便前去做法。若沒能醫好,她說是病人的魂魄散得太開,非人力能夠回天,別人家里也不會怪罪。若是給人收好了,別人家里重金酬謝,而她往往只取小半,因而在科技發展、迷信行業瀕臨滅絕的今日,她在當地人心中還有著神巫一樣的形象。至于隼子的病,六婆說這是一種近年來新興的怪病,算是癔癥的一個變種,多發于青壯年,患者平日里往往心神不寧,想東想西,腦子里盡是些不切實的淘氣。長此以往,六神散去六分之五,積重難返,散掉的魂魄極難收回,故而患者通常陷入魔怔,九死一生。她說,這日是隼子命好,一來司命之神網開一面,留他陽壽,以觀后效;二來她正好途經此處,及時收駭,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隼子爹媽心想著答謝六婆,又不好給現金,給多了怕人家不要,給少又遭別人嫌棄,便把攢了多年的銀圓與首飾放入一個匣子,贈予六婆。六婆猶豫了片刻,悉數收下了。她說平日里是不收的,這回權當是給孩子多積一些德,好讓他的重癥快些好轉。臨走時,六婆給隼子爹媽留下一壺符水,囑咐他們每日給隼子服下,哪日符水不夠了,再去東廟尋她。

    到了當日傍晚,隼子喝下第三碗符水,進了些米糊,漸漸睜開了眼。娘親問他怎么遭病的,他不說,問他如何了,他也不答,只呆呆地睜著雙眼,看著頭上的天花板。直到娘親問他,可曾夢到過什么,他才蠕動了嘴唇,說道:“夢見一頭野獸,一身都是花紋。身子比貓大,比尋常的花豹子又要小一些,嘴上長著一對獠牙,好像是劍齒虎的尖齒,不知道是個什么玩意?!?/p>

    “你在鎮里長大,沒有去過九蛟池。那一代原先有許多細豹子,天天盤在樹上,我們喊作荷葉豹,外面人說是云豹。幾十年前山上還蠻多,這些年基本沒得了?!绷⒃谝慌缘牡f道?!半y怪遭了這么個怪病,六婆講你心事不寧,只怕天天盡想些豺狼,夢里也都是虎豹。偏偏不去想些正經的,把研究生穩穩當當給上咯,給屋里添些臉面,少點麻煩?!闭f著,爹爹的臉鼓脹得紅了起來,講話的調子也高了。娘親丟給他一個臉色,讓他少說些。

    “曉得了?!宾雷勇仙狭搜劬?,哼著氣笑了兩下,側過頭去,睡著了。

    這天夜里,隼子病好了大半,呼吸逐漸暢快,身上也恢復了些氣力。入睡后不再像發病時那樣魔怔,也沒有在夢里遇見云豹。五更時分,他被窗外的一陣聒噪吵醒,索性支著身子,緩緩下了床。外邊的聲音調子雖低沉,動靜卻不小。隼子捂著耳朵,蹣跚著來到隔壁臥室,看了眼爹媽,他倆睡得很安詳,仿佛并未受到任何驚擾??斓椒鲿詴r分,聲音愈發沉郁,細細聽來,曠野之中還有幾分回響,與原聲夾雜在一起,好似一出多重奏。聽久了,隼子也不再嫌這聲音刺耳,只覺著悅耳,還有幾分耳熟,肯定在哪聽過。扯著腦子想了好一陣,隼子將腦瓜輕輕一拍,嘴里緩緩吐出了兩個字:

    “云豹?!?/p>

    換在以前,鎮子里若是出一個大學生,鐵定是稀奇事。近些年來,鎮子發展得好了,活生生像個小縣城,學校、教師像春筍一樣,在這片土地上漸漸多了起來。教育上來了,大學生自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鎮里的人們漸漸開始談起了研究生、博士。隼子只是個二本學生,又硬要讀個冷門的哲學系,這跟同鎮的熱門專業高才生比起來,落差感一下就出來了。爹爹嫌他本科沒有給家里爭上光,又打起了研究生的主意,硬是讓隼子報一所重點大學的研究生。起初隼子怎么都不肯,覺得考研占用他的時間,打亂他的個人讀書計劃。后來爹爹揚言要斷他生活費,逼他不論怎樣,都得去赴考。隼子還真去考了,不過兩門專業課加上政治英語,一共交了四份白卷。果然,一回到鎮子,爹爹立刻痛罵他一頓,要他去二戰,怎么說都得混個研究生學歷回來。這兩天隼子高燒退了,眼看著腿腳利索了,爹爹那副面龐又逐漸僵硬,一見到他,每處皺紋只差站立起來、排成行伍。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隼子白日里不是裝副病懨懨的模樣,便是裝模作樣看幾眼書,反正爹沒讀過書,好糊弄。直到日頭快落山的時候,隼子才能名正言順地出去散散心,去街頭的米粉店吃碗牛肉粉。旁人總是替他憋屈,說他爹爹太苛刻,不近人情,讀了個大學找個工作就不錯了,非讀什么研究生,讀完研究生肯定又想著讓讀博士,讀到何時才是頭,把孩子都給壓垮了??肾雷硬⒉凰愫苡憛挼?,盡管他這人隨和,不曾與任何人交惡,也不憎恨誰。這么多年來,他早已過慣了這種生活。

    雖說學的是哲學,可隼子仿佛跟別人上的不是一個專業。一個二本的大學,人文學科也不大受重視,其他同學不是忙著刷學業成績,就是參加各種活動,把總分刷高,尋求各種出路。隼子倒是較起來真,將各種哲學史、哲學書、文明史看了個遍。別人都笑他走火入魔,竟真把自己當哲學生看了。起初,多少有些同學欽佩他,說這才是做學問的樣子;到后來,大伙看他活動也不參加,正經考試不好好考,排名總是老末,紛紛說這是個傻子,天天做些無用的廢事。隼子也不當回事,只是一笑了之,做他自己的學問。到了深夜,他還會讀一讀諾瓦利斯的詩歌,尤其是《夜頌》。他總說,白晝總是權威,只有夜晚才能片刻止息,方可將自己的情緒與思想從圍欄里釋放出來,悉數放養。

    高燒退去后的日子里,他跟往常一樣,每夜睡得很晚,書一翻開,便能讀到夜深。被倦意包圍只待入睡時,他卻總是和那晚一樣,聽到異樣的聲音,陣陣低吼,時而輕盈,時而沉郁,攪得他無法安睡。某天早上,他去問娘親,半夜里可曾聽到噪聲。娘親卻告訴他,晚上安分得很,沒有什么在吼叫,更不可能是豹子,這山上的野獸早已絕跡。后來他再去問,娘親干脆不再回答他,只塞給他一碗符水,說道:“喝了它吧,多喝一些。那些聲音一定是從你心底里出來的,不是外面來的。把符水喝了,魂魄就會回來,你也不會再胡思亂想了?!?/p>

    當著娘親的面,隼子連連點頭,并把那碗符水一飲而盡。娘親走后,他立刻拿起三根手指,掐進舌根,將那些個符水盡數逼出來,送進泔水桶里。對于那些個神巫鬼怪、風水迷信,他向來很是反感。隼子喜歡諾瓦利斯,但總是吐槽諾氏詩里的宗教意味過濃,認為信仰跟迷信是兩碼事。他聽說自己的病是六婆治好的,不僅不肯感謝六婆,還犟嘴說,如果自己的病真是神巫治好的,那對他簡直是一種侮辱,還不如死了。娘親說那些聲音是他心里的,他也斷然不信,心里拿定主意,定要追溯那聲音的來頭。

    這天夜里,隼子書也沒看,一直躺在床上,干瞪著眼睛。三更時分,外邊響起竹梆的“梆梆”聲。幾十年了,神神叨叨的苗老爹仍然保持著半夜打更的習慣。到了四更,六婆的兒媳,守寡多年的伍不哭習慣性地在河邊哭了起來。挨到五更,隼子打起了迷糊,上下眼皮眼瞧著就要吻在一塊,熟悉的低吼聲如約傳來。隼子倏地眼前一亮,翻身起床,騎著爹爹的摩托車,依憑吼聲的方向,一路跟了過去。穿過鎮子,駛入山區,顛簸了個把時辰,也沒有追到聲音的盡頭。但他知道,聲音離他近了,在耳中逐漸響亮、清晰。到了六點來鐘,濃黑的天色褪成了淺灰,隼子的摩托也開到了道路盡頭,一片叢林。進了林子,再也看不見天空的顏色,手機也失去了信號。隼子犯了難,但腦子還是熱的,他沒作多想,把摩托車停在路邊,便一頭扎進林子。途中,他逢見一個早起的樵夫,樵夫告訴他,這山號作九蛟池。名字聽著耳熟,隼子忽地想起爹爹提起,當年的云豹多在九蛟池一帶,腦子愈發熱了,竟也不顧樵夫的勸阻,向山林深處走去。天亮了,任憑樹蔭再如何濃密,終究放了些陽光進來,被樹葉打碎,密匝地鋪在地上,好似一件黃色的迷彩服。隼子仿佛走入了光影的迷宮,不知道方向,只曉得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聲音還在,且愈發洪亮。欣喜之余,隼子多了幾分莫名的恐懼。

    走了一個時辰的山路,隼子的雙腳都磨出了小拇指大的水泡,手也給荊棘扎得滿是血印子。到了八點鐘,隼子饑渴交加,實在走不動道,也沒力氣下山,算是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了絕望。不過,絕望并沒有持續多久,他看到叢林的盡頭是兩座毗鄰的山崗,兩山之間,一道瀑布重重地砸了下來,托起一片濃密的水霧。隼子撥開霧靄,向瀑布走近。令他奇怪的是,掛下來的瀑布并未形成深潭,水流落地后,便匯入了土地。聲勢雖大,可靠近之后,才發現也不過一層輕薄透明的水幕,從中穿行過去,頭發未濕分毫。隼子從兩山的夾縫里走了進去,愈往里植被愈發茂密,腳步的回響伴著越發沉重的低吼,震得隼子渾身顫抖。不覺間,他走到了盡頭,前邊只有一道三面包圍的巖壁,布滿青苔。隼子的腳步一停下,低吼聲也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剩眼前的青苔,還在陰陰地綠著。隼子只覺背脊發涼,仿佛自己成了獵物,早已陷入云豹布下的羅網,無路可退。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可身后沒有豹子,卻有一個陌生人,看不清臉龐,拄著一根拐杖,緩緩向他走來。隼子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人的模樣。那人雖拄了根拐杖,可年紀并不算很大,估摸著五十出頭,一頭黃發散在兩肩,頗有些風姿。起初隼子還有些戒備,等到那人走到跟前,卻打消了大半,反而多出幾分虔敬。

    隼子向來人作揖,問對方是何人,為何跟隨在他身后。那人本要還禮,聽了他說的話,卻仰天大笑起來,說道:“妙妙妙,小哥誤入了我的居室,卻還說我尾隨,真是可愛至極?!宾雷勇牭靡活^霧水,訥訥說道:“您的?”那人笑著答道:“不錯,不錯,想是小哥走到了這不尋常的地,中了什么邪,魂魄都四散開去,不然怎么穿過了我的門廊,竟癡癡而不自知。來來來,去我屋子里喝杯熱茶,吃些粥米,我替你收個駭?!甭犃诉@話,隼子卻變了臉:“閣下,我素來是不信什么鬼怪魂魄的,也不需要收什么駭。閣下這茶,晚輩怕是喝不下肚?!蹦侨艘膊粣?,拍著手,笑得更厲害了:“好好好,方才戲言,勿要當真。到了我這閑散之地,茶還是要喝幾杯才走的?!?/p>

    隼子隨著那人,一同回到了谷口,瀑布的背后,兩山的門戶,這才發現確有一座木屋,左右吻合著兩山的形狀,一道走廊從中穿過。那人帶著隼子走進廊內,打開了左邊居室的門,請隼子在屋內的蒲團上坐下,為他砌好一杯茶,盛了些粳米粥。隼子早已饑渴交加,卻還顧著些禮節,只小口品茶,小口食粥。那人看著他,又笑了:“在我這大可不必拘束,喝茶只管一飲而盡,食粥只需囫圇?!宾雷佑X著親切,便也放下顏面,狼吞起來,不一小會兒便將碗底舔了個干凈,還連連幾個響嗝。那人拍手大笑,嘴里接連叫著“好好好”,說:“我熱鬧散人散了這么多年,終于熱鬧了一會兒?!宾雷勇犞@個名字,倒是來了幾分興致,問那人道:“散人,這么雅致的名頭,您為什么給自己取名熱鬧散人呢?”那人朝他擺了擺手,搖頭說道:“還是莫叫我散人,叫我‘熱鬧’就是了。說來話長,簡而言之便是真名早已失傳,無據可考,在這里久不問世事,有名字跟沒名字是一樣的。后來想了想,怎么說自己也是蚩尤后裔,沒爹沒媽事小,沒名字辱沒了祖先事大。先祖本與神農氏一脈,姓姜,我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喚為姜作古,后來嫌這名字拗口,又給自己封了個號,喚作‘熱鬧’,熱一熱自己的冷清?!?隼子聽得入迷,不自覺地微微點頭,待到對方說完,他又追問道:“那,熱鬧前輩,您在這山窮水盡的地方久了,不覺著寂寞嗎?”熱鬧聽了這話,竟跺起了腳,哈哈大笑起來:“小哥需曉得,這里并非只我孑然一身,有他陪著,終究不算太寂寞?!宾雷勇牭靡活^霧水,“他?”熱鬧點了點頭,又反問他道:“難道,你不曾聽到他的鼾聲?”

    隼子將耳朵豎起,細細一聽,山谷的幽靜之中,果真能聽到一串鼾聲,忽大忽小,時遠時近,仿佛從土里生長出來,還以為是大地的呼吸??赡锹曇麸h忽不定,一時不知出自哪里,隼子不禁自語道:“莫非這聲音真是心底里出來的?”熱鬧憋住笑,壓低嗓子說道:“若說是心底里的聲音,錯也不錯,可世間并非沒有此聲,而且聲音確有其源頭,只是與心底之聲距離太近,偶然間吻合,里應外合,混淆視聽,攪亂心智,故聽而不知其所,探而不得其源?!?/p>

    “距離太近?”隼子木在原地,無所適從。熱鬧打開門,領著隼子出了屋子,走進門廊,推開了對面居室的門,屋里沒有家具,只有房間正中心,盤踞著一頭野獸,正埋低頭顱,酣睡著。隼子見了這野獸,不禁連打幾個哆嗦,熱鬧站在他的身前,跟他說無需擔心,豹子并無傷人之意,他這才安下心,仔細打量眼前的野獸:似豹非豹,體型比花豹子小了許多,比尋常貍貓卻大出兩三倍;身上斑紋并不規則,似一團團深色的云朵?!跋氡厥窃票??!宾雷影蛋刁@奇,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一頭野獸。他本想再靠近些,可那頭云豹卻睥睨著眼,直勾勾地盯向他,示意他離遠些,口鼻里卻仍是鼾聲不斷。隼子退回熱鬧身后,問道:“為什么云豹會出現在這里?”熱鬧站直了身子,把手背在背后,話語間多了幾分凝重:“也許這是九蛟池最后一頭云豹。此前這里的野獸已絕跡了幾十年,我亦不知他從何而來,只當他同我一般,為避天下之亂,蟄居此間,故而收納了他,與他共居此間。他白日昏睡,夜晚巡狩,低吼聲可覆蓋方圓幾十里。然,無心者眾而不聞此聲,有心者鮮而雖遠必來。我在此等候有心人,也非一兩日時光,今得小哥前來,已是三世之幸?!?/p>

    隼子并未細聽熱鬧的話語,眼神早被眼前的云豹牢牢拴住,不肯松開。起初,云豹對他多有敵意,眼神冰冷,隱約間一股殺氣。漸漸地,云豹仿佛放下戒備,將整個頭顱埋在腿爪之間,沉沉睡去。等到隼子將離去、回眸看他時,他與隼子目光相遇,瞳孔放大,眼珠渾圓,萌生了幾分溫情。

    隼子回到鎮里,又病了一場,咳嗽了大半月也不見好。關于這場病,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無非是那日去九蛟池著了風寒,沒什么大事,可他硬說那日早晨,自己中了邪,癡癡呆呆,魂被勾去了一般,腦子滾熱地去了深山老林,這才免了爹爹的一頓教訓。娘親為他請來六婆,六婆順著隼子的話,說必是又中了邪,魂魄又給散了,于是照例收取了不少首飾,給隼子收了駭,煎了幾劑符水,囑咐他半月不可讀書學習,不得勞心勞神。這倒是正中了隼子下懷,終于不用成天地蹲在書桌前,做那些個假樣子了。他似往常在學校里一樣,每日晚起,閑來無事就聽搖滾,逛貼吧,刷知乎,到了夜里,再背著爹媽,關掉耀眼的白熾燈,點根蠟燭,讀諾瓦利斯,讀尼采,等候五更的云豹低吼。對于未來去向何方,隼子絲毫不放在心上,只說隨便去個小地方,找份工作,過著柴米油鹽的溫飽日子,再多讀些書喂飽自己的思想,過個十幾年寫幾部見不得光的著作,老來出版一本詩集,這輩子也算值當了。娘親只愿隼子身體康健,至于他想做些什么,都隨他自己。爹爹看他那閑散的模樣,什么事都不著急,不惱怒,說他也不頂用,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事沒事便把鎮北苗家的鷸兒掛在嘴上:“看看人家老苗的女兒,多讓人省心?!?/p>

    苗家是當地一戶貧苦人家,苗老爹曾是下放的知青,來了鎮子后性情大變,總是神神叨叨,一到半夜便出來打更。管束的人只當他有些神經病,不算很虧待他,過年過節還能體恤他一些吃食。知青回城后,他不愿離去,依舊每晚從一更天開始打更,打到四更天回去歇息。苗婆在〇二年生了對龍鳳胎,男孩叫蚌兒,女孩喚作鷸兒,本想著兩個小孩相愛相殺,一同成長,可男孩早夭,留鷸兒孤零一個。所幸鷸兒天性聰慧,又十分好學,自小便包攬了當地中小學所有的頭等獎學金、頭等教育津貼,政府也額外補貼不少,還支持他們家發展了一些小產業,苗家因此脫貧,只是苗老頭還保留著三更天打更的習慣。前些日子,鷸兒推免到了北京一所名校,轟動了小鎮。鷸兒返鄉之時,鎮里大擺長龍席,政府親自為鷸兒一家授予教育先進獎,一時風光無限,惹來鎮里人一片羨慕。長龍席那天,爹爹本想揪著隼子一塊兒過去,去向人家榜樣取經,也好熏一熏隼子的惰氣,誰料想隼子壓根不把鷸兒放眼里,還一頓冷嘲熱諷,說:“不過又是一個應試機器切割出來的精致花瓶罷了,遲早給這社會打碎,用水和成漿糊,重塑成泥人?!蓖膺叧商鞜狒[著,每天不是公益演講,就是記者采訪,隼子嫌聒噪,索性把門窗全給關閉了,足不出戶,對外只說是病重,不愿見人??扇思寅杻憾?,聽說小時候的老同學病了,自己登上了門,前來慰問。

    爹爹跟隼子交代過,晚飯過后鷸兒會來,隼子躺在床上,應付地點了點頭,把被子掖得很嚴實。他從被子底下摸出來本諾瓦利斯,剛翻開一頁,就聽到了房間外的聲音:“唉,好呢,我會勸勸他的?!甭曇艉芗?,很清甜,跟小時候那個幾分霸蠻的老同學頗為不一樣。隼子內心幾分詫異,身體竟莫名的有些緊張,微微發抖,汗毛與耳朵都不自覺地豎了起來?!拔蚁胨膊皇侵行?,只是犯了很多年輕人也會犯的小毛病,不肯接受現實呢?!边@話一出口,隼子翻了個白眼,瞬間不那么緊張了。他閉上了眼睛,將詩集攤開,平放在臉上,罩住面龐。聽著高跟鞋的滴答聲離自己愈來愈近,直至聲音消失,他才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黑暗漸漸消失,一張雪白的小臉蛋出現在他的上空,朝他微微一笑?!蚌雷??孫子,龜孫子,瞧你這副損樣子,跟以前壓根沒兩樣,哈哈哈哈……”

    “瘋婆子,你發達了,還想著你去外邊長了見識,總要大方得體一些,誰想你德行一點沒變,也不會收斂些,叫讀書人看了笑話?!宾雷右膊粣?,只是騰出手,將鷸兒的臉推開,自己起了身?!笆裁?,讀書人?就你這慫樣,還讀書,來來來,讓我瞅瞅,你這些年都讀了個啥,讀成現在個叼樣子。諾?瓦利斯,什么玩意,一堆不說人話的東西,果然沒點長進,難怪擱這里頭裝病,還中邪?”鷸兒笑得越發放肆,還拍起隼子的腦瓜來。隼子也不罵她,只是抓起她的手,狠狠地往旁邊一揮,弄得鷸兒唉喲作痛:“你這孫子,不好好說話就算了,還動起手來了,力氣還這么大,哪像個病人的樣子。我勸你啊,趕緊自個想通,讓身體好起來,好好考個研究生,別成天讀些裝神弄鬼的東西,把自己都搞魔怔咯?!宾雷影蜒劬Σ[成一條縫,斜視著鷸兒,連連冷笑:“您還是好好讀您的研究生,做您的富貴夢,前程遠大著呢,又何必來管我這個閑人,徒費口舌?!柄杻阂婗雷宇H不友好,也不跟先前那樣口無遮攔了,言語冷落下來,顯得生分許多:“我好心點醒你,不忍心看你這么墮落下去,到時候一事無成,浪費你這聰慧的天賦不說,還辜負了你爹娘鄰里的期望,別不知好丑?!宾雷影焉碜愚D了過去,背對著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道:“能點醒我的永遠不是現實,只有夢能點醒夢;能醫好人的永遠不是健康,只有疾病能拯救疾病。我病得好好的,逍遙自在,用得著閣下來指手畫腳?請自便?!闭f完,隼子用被子蒙過腦袋,用鼻腔模擬出鼾聲陣陣。鷸兒在那頭氣得直跺腳,朝隼子狠狠啐了一口:“朽木不可雕也?!宾雷訉⒈蛔酉崎_,回懟道:“朽木不可雕也,所罵者宰予,然宰予面刺于孔夫子,曰三年之喪不可取,曰聽其言而觀其行,足以為孔夫子之師,故而被韓非列為賢圣。朽木不朽且足可雕,糞土之墻亦可朽也。今天下之人,讀書似你這般,只讀皮毛,不究學問,終究讀了個寂寞。生前再如何輝煌,百年之后也不過一抔黃土,還要被后人踐踏?!闭f完,隼子再次拉上了被子,任憑鷸兒如何跺腳咒罵,終不肯再多講一句話。

    鷸兒在隼子家受了氣,發誓再不與隼子有任何往來。每日經過隼子家門前,她還免不得朝隼子房間的方向啐幾口,罵他是個頑劣的混蛋。悶氣生了好些日子,她決定不惱了,有閑工夫跟這紙上談兵的人拌嘴,不如好好地完成一下社會實踐作業,給當地人貢獻些社會效益,也刷一下自己的實踐評分。于是,鷸兒定好選題,決心以當地某街道近年的生活變化入手,研究當地人的生存現狀。她每日拿著紙筆,走街串巷,挨家挨戶上門攀談,詳細記錄每家的收入、支出,了解當地人的訴求,傾聽他們的煩惱,得到了鎮里人們的一致好評。很快,整條街道就只剩東廟的六婆一家沒有調查到位??伤齻兗野兹绽锟偸菬o人,六婆來無影,去無蹤,今日在北村,明日在南村,誰也不知她的去向,這讓鷸兒犯了難。旁人跟她說,可以在四更天的時候,去資江邊找找六婆的兒媳,伍不哭,人準在那里哭爹喊娘;這人雖說早年死了丈夫,白天瘋瘋傻傻,可一入夜,尤其她哭過以后,人又會莫名其妙地在某個時分清醒一陣,多少能從她身上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這天晚上,鷸兒定了個一點半的鬧鐘,時間一到,便從床上爬起來。她來到河邊,這天晚上格外冷,北風給星星與月亮刮上一層霜,將天色變得朦朧。借著路燈,鷸兒雙手環抱,將身子裹住,踱著步子來到河邊,沿岸沒有燈,只能借些高糊的月光,一深一淺地在灘涂上走著。新買的靴子沾了一腳泥巴,好幾次還差點殃及了棉褲,鷸兒在心里不禁咒罵起自己來:“傻了吧我,做個作業而已,竟還當了真,隨便糊弄個數據不就得了?非要在半夜去找個瘋女人,閑了沒事做真是?!痹挍]說完,她一腳又踩進了一片泥洼,這回踩得很深,泥巴沿著她的右腿,爬上了膝蓋?!安?!”鷸兒大罵一聲,用手攙著地,將腿從泥地里拔了出來,連連罵著晦氣,掉頭便往回家的方向走去。這時,江聲淙淙里,卻陡然多了些凄厲,蕩蕩悠悠,時而飽滿哀怨,時而低聲嗚咽,鷸兒心想,這大概就是伍不哭了,來都來了,不如給實踐作業送個順水人情,一道兒給做完善了。于是她循著哭聲,向江水下游走去,一直走到一處碼頭,聲音仿佛就從江邊的一座郵輪里生長出來。碼頭廢棄已有些年頭,從候船廳到舊郵輪,遍地都布滿了煙頭、酒瓶與廢鐵。鷸兒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亮腳下的每一處細節,生怕挨了鋼釘,到時還需打破傷風針??蘼曉絹碓浇?,鷸兒摸著走道的欄桿,走上了郵輪的甲板。甲板上,船艙只剩一具空殼,窗子沒了玻璃,里邊的物件早已被歲月洗劫。郵輪里,四處不見人影,只有風聲伴著哭泣,在鷸兒的耳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一時辨不清聲音的源頭。她打著手電,蹣跚著步子,兜兜轉轉,來到郵輪面向大江的一側。這里的欄桿早已缺失,看樣子是被人撬走,拿去當廢鐵兜售。鷸兒身前沒有依靠,直面江流,心中冒起來一絲恐懼,畢竟自己天性怕水,連院子里的池塘都怕,更何況這奔涌的江水。她打了個冷顫,正想掉頭回去,那哭聲卻似乎飄到了她的背后,頓時令她汗毛根根豎起,分毫不敢動彈??蛇@該死的哭聲卻不似先前那樣飄忽、游走,而是穩穩地扎根在了她身后。鷸兒僵著身子,背后的哭聲亦不曾移動,兩股勢力就這樣僵持著。鷸兒膽子小,不敢輕動,本心著敵不動,我不動,直到有人過來,或者天亮,背后的哭聲自然會消退。恰巧這時不遠處的大橋上,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頃刻間劃破了夜間的靜謐。那哭聲也是一愣,瞬間停了下來,鷸兒趁機轉身,想要逃脫,卻看到一幅慘白的臉龐,離她不過幾十公分的距離,正朝著她似笑非笑地抽泣,嚇得她一個趔趄,往后倒去,腳一滑,便栽進了江流淙淙。墜落的那一剎那,鷸兒本能地抓住了身前的軀體,連著人、帶著哭聲,一同落了下去。江水不算很深,勉強能踩到底,可鷸兒沒遭過水,加上一同掉進來的哭聲在另一頭愈發凄厲,弄得她心慌不已,連連撲騰著身子,手腳拍打著水面。此時,橋上的摩托車似乎發現了水里的異樣,緩下了速度,調轉車頭,朝鷸兒的方向趕來。不一會兒,鷸兒在掙扎之余,看到一束白光割開了黑暗,正朝她靠近。

    “那頭的水不深,莫要慌亂,你們就擱在原地,我用繩子拴上木板,你們先抓住木板漂浮起來,再沿繩子把自己拉上岸來?!眮砣艘幻婧鹬?,一面將木板丟進了不遠處的水里。鷸兒趕忙抓住木板,沿著繩索,一步步爬上了岸,卻發現來人正是隼子。隼子見她全身濕透,直打哆嗦,便解下了自己的棉大衣,不由分說地披在了鷸兒的身上。緊接著,江里的哭聲也抓住了繩子,一點點攀了上來,走到了隼子的面前,停止了哭聲。隼子打著手電筒,眼前的女人年紀不大,臉龐上沒有一處皺紋,五官也生得齊整,這便是伍不哭了。寒冬臘月,她只穿了件打底的薄衫,又浸滿了水,冰冷地擠靠在她的骨肉里,逼得她連連咳嗽,整個一副慘兮兮的模樣。隼子跟鷸兒說:“你替我幫她的濕衣服脫下來吧,我把我的毛衣給她?!闭f著,隼子將自己身上的毛衣脫了下來,只留一件背心打底。鷸兒走近伍不哭,脫下了她濕掉的衣服,卻發現她并沒有穿著內衣,還算姣好的身材直勾勾地暴露在隼子眼前。隼子頓時紅了臉,背過身去,等到伍不哭衣服穿好了,才回過頭來。伍不哭不哭了,她木訥地站在隼子面前,呆呆地盯著他。過了良久,她淺淺地嚅動嘴唇,吐出幾個字:“你跟他有些許相像?!闭f完,伍不哭轉身走了,一頭扎進了不知方向的黑暗,走著走著又跟往常一樣,在江邊號啕大哭。

    伍不哭走后,鷸兒問起隼子:“這么晚了,你騎摩托車出來做什么?晚上不用睡覺的嗎?”隼子笑著說:“我要是睡著了,你還能站在我面前,跟我說話么?”鷸兒“切”了一聲,說:“少自作多情,沒了你,照樣能上得岸來??煺f,這個陰間時間點出門,是要去干什么?看上哪個村的老大媽了?”隼子伸出食指,比出“噓”的手勢:“別說話,你聽,它又在晚上低吼了?!?/p>

    鷸兒豎起耳朵,使勁聽了一陣,除卻漸漸模糊的哭聲,周遭一片寂籟,江流與鴉鳴聲異常清晰。她疑惑道:“沒什么聲音啊,什么在低吼???你在故弄玄虛啥???怕是幻聽了吧?!薄拔覜]有幻聽,我見過它,一頭云豹,通體云狀斑紋,住在幾十里外的九蛟池,與一位隱士高人在一起生活。它在夜間活動,低吼聲幾十里外清晰可聞。莫非,你沒聽到耳朵里的轟鳴聲嗎?”隼子說。鷸兒聽罷,把兩手附在雙耳,努力收集音波,并沒有隼子所說的野獸低吼。她失去耐心,說道:“你怕是真的魔怔了,哪來的吼聲?哪來的云豹?幾十年前就該死絕了。你能不能切實些,每天瘋瘋癲癲、裝神弄鬼?!宾雷訐u搖頭,說:“那大概是你心中沒有它,所以自然感應不到它的聲音?!薄皢?,某人不是最反感封建迷信、最不信神魔鬼怪的嗎?怎么今天破了荒,說起‘感應’之事來了?我偏偏只信耳朵里聽到的,沒有就是沒有?!薄澳阈枰獣缘?,迷信跟信仰是兩碼事。迷信愚弄別人,信仰清醒自己。我不相信別人的話,但我相信自己心底的聲音,有就是有,沒得必要隨了別人,丟了自己?!?/p>

    “行了,不管你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我都沒得必要跟你饒舌,至少現在,我只相信現實。天也不早了,衣服還給你,我回去困覺了。有一條你需曉得,這鎮子里的人大多信迷信,把六婆奉為神巫,你這些渾話跟我說得,跟別人可不得講。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講究,尊重便是了,沒必要掛嘴上說,免得引來禍患?!闭f著,鷸兒脫下了隼子的大衣,交還于他,轉身走了。隼子朝著她走的方向,淡淡地說道:“我不信現實,只信真理?!闭f完,鷸兒停下了腳步,遲疑幾秒,又向前走去,終究沒有回頭。風停了,夜空漸漸清晰,一輪滿月高懸天際,明亮地清冷著。

    鷸兒走后,遠處的天際已隱約泛起了魚肚白,早市的人們也逐漸忙碌起來,隼子在江邊佇立許久,靜看云起云落,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到了天色即將大亮之時,他騎著車子回到家里,見著一臉橫肉的爹爹也不打招呼,苦著臉回了臥室,把被子蒙上腦袋,呼呼睡了起來。睡不過一兩個時辰,他便聽見屋外一陣聒噪,擾得他無法安睡。

    “把你們家那個中了邪的、下作的小畜生叫出來!”隼子聽得仔細,那是六婆的聲音,嗓門不小,很快引來了周圍鄰里的沸沸揚揚。隼子打了個哈欠,隨手披了件大衣,走出了房間,發現屋子已被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的面目,臉上已被重重地啐了一口。隼子掏出紙巾,不緊不慢地擦去臉上的臟物,再把目光擺到前方,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六婆,她身著一身巫服,臉色被怒火灼燒得紫里透紅。六婆身后牽著伍不哭,伍不哭一臉傻笑,身上還穿著隼子的毛衣,她撅起肚皮處的衣角,聞來聞去,一副十分陶醉的模樣。

    “你們做長輩的,也不管管這個小畜生。我講過,他中了邪,不得勞神,不得出門,你們還縱著他晚上出來亂跑,這還搞到我頭上來了,簡直沒點法度了?!闭f完,邊上人都起了哄,紛紛伸出食指,指向隼子,說:“平日里真看不出來啊,本以為只是個魔怔的慫娃,誰想到還有這邪心。要么是中邪太深,無藥可救,要么就是本性壞透了?!?/p>

    聽了這話,隼子娘親立馬跪了下來,朝著六婆,朝著人群,磕了三個頭,帶著哭腔說道:“神婆,還有鄉鄰們。隼子這孩子大家也是知道的,雖然他從小是孤僻了些,但心地是純良的啊。這里面該是有什么誤會,我替他向各位賠罪了?!宾雷右姴坏媚镉H這副模樣,連拖帶拽,將娘親從地上請了起來。他向著六婆,冷冷說道:“栽贓也得講究個人證物證吧,空口無憑上來對我一陣辱罵,罵人好歹也要有些水準?!痹掃€沒說完,爹爹一個耳光扇了過去,讓他在神婆面前不要耍嘴。隼子捂著臉,冷笑著,人群中他看到了巷口的鷸兒,她拍了拍胸脯,指了指自己。隼子依舊笑著,搖搖頭,不再看向她。

    “證據?來,你倒是瞅瞅,我兒媳這衣服,是你的吧?前日你魂散了,我好心來醫你,當時便看得真切,這毛衣就是你的,抵賴不得。那她的衣物又去了何處?還說你沒有作踐她??蓱z啊,我這寡母,老來喪子,一個傻兒媳,還得被別家小畜生糟踐?!闭f著,六婆哭了起來,一時風云突變,天上的白云被染成了黑色,雨滴子如黃豆般落了下來。眾人見狀,不知是誰起的頭,紛紛跪了下來,一則求六婆饒恕,不要驚動了天神;二則指摘隼子,讓他跟六婆認個錯,免得涂炭了一方生靈。

    隼子打量著他們,人群里,跪著的有鎮里的黃書記,有街道辦事處的岳委員,還有戴著紅袖章、四處宣傳黨章黨史的老晏,就連上過大學、受過先進教育的鷸兒,也在巷口一處角落跪了下來,還一直給他眼神,示意他跪下服軟。隼子覺著諷刺極了,他迎著風,閉上雙眼,緩緩說道:“我隼子,沒有做什么對不住良心的事情。分明她先落水,我救了她……”可他一說話,下面接著一片罵聲,讓他閉嘴,莫要再狡辯,沒人會信。隼子再說什么,旁人也都聽不清了。娘親跪在一旁,朝隼子也磕了個頭,勸他迷途知返。爹爹單膝跪著,一只手還不忘抬起,狠狠砸著隼子的大腿,叫他識趣。隼子見狀,也不再辯解,只是默默跪下,朝著一旁的娘親磕頭,跟她說:“把六婆賜予的符水拿過來吧,想必,我真是中了邪,喝了符水,我興許就能好起來?!甭犃诉@話,娘親那苦瓜似的臉,終于泛開了幾絲欣慰的笑。她起了身,接連幾個趔趄,跑到了里屋,又穩穩當當地把那碗符水請了出來,端到隼子面前。

    隼子舉著碗,抬高脖子,將符水送到了嘴邊。眾人都抬起了頭,目光死盯著隼子手中的符水。眼看著,隼子的嘴唇已觸碰到了碗邊,可轉瞬之間,他又將那碗符水挪開,把碗傾斜,朝著人群的方向,以祭奠亡靈的姿勢,將符水一點一點,盡數傾倒在了地上。一時間,眾人先是嘩然,又是沉默,紛紛按下頭顱,頭頂地面,不敢起身。剎那間,風雨大作,雷聲嘶吼,閃電比劃,滂沱的大雨打在地上,模糊了眾生的哀怨。六婆痛心疾首,指責隼子是害人精:“就是這個畜生,讓整片土地不得安生??!這風雨在司命的指引下,將七天七夜不得安息,你們都睜開眼,好好看著吧!”隼子一臉淡定,微微笑意,任憑六婆如何辱罵,眾生如何禱告,始終巋然不動。不一會兒,風竟小了,雨也停了,烏云散去,天上艷陽升起,還隨手劃了道彩虹。在風云怒變中虔誠了一小會兒的人們,又喧嘩起來,紛紛起了身。六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后也跟著人群站立起來。她惡狠狠地脫下伍不哭身上的毛衣,丟在地上,任她赤裸上身暴露在人群的噓聲中,也要把那毛衣丟還給隼子。臨走時,她還憤憤地說:“今天是少司命途經此地,慈悲心大發,饒恕了你這個畜生,不然整片土地都跟著你遭殃。我是不會放過你的,等著?!?/p>

    眾人退去之后,隼子跟沒事人一樣,打著哈欠,回到床上睡了起來。街坊的議論早已傳開,弄得整個鎮子沸沸揚揚,有說六婆是個騙子的,也有說隼子受了神諭保護的,一時鬧得不可開交。唯一能知道的,天象第一次在六婆口中失了靈,沒有七日風雨,只有冬日的暖陽,伴著微風,在二月的冷天里和煦著。傍晚時分,隼子起了床,他跟往常一樣去街頭的粉館吃米粉,可粉館的人見了他,紛紛都散了,大概是早上的事還有些余悸。連續好幾家粉館都不接待他,婉言將他拒之門外,支使他去別家。夜幕降臨,腹中空空的隼子轉悠了整個鎮子,也沒有一家粉館肯接納他,他倒不惱,只是跟往常一樣,嘴里哼著一首《歸去來兮辭》,往家的方向走去。途徑鎮子北街時,鷸兒叫住了他:“那個號作隼子的,你進來,舍你一口粉吃?!宾雷拥挂埠敛豢蜌?,大搖大擺地進了苗家,卻只見鷸兒一人。鷸兒說她爹爹送她娘親去縣里療養去了,明日回來。不一會兒,鷸兒便下了一鍋粉條,同隼子一道吃了。

    “你這犟龜,白日里跟你使眼色,是教你求我,拿我出來作證。你本來就沒有作踐人家兒媳,你倒好,偏偏自個撐下來了。幸虧天象眷你,不然看你怎么個收場?!柄杻阂贿叧灾?,一邊斜眼瞪著他。隼子也不回她,只顧狼吞虎咽,一餐下來,叫鷸兒給她多盛了三次粉。吃完后,隼子拿起手,胡亂擦了擦嘴,說道:“首先,我絕不輕易求人。第二條,正因為不是我做的,所以底氣在那擺著,隨他們怎么說去,沒有就是沒有,白的也不能給說成黑的?!柄杻悍藗€白眼,說道:“骨頭倒挺硬,遲早有你折的那天。不過,今天若是換了旁人,早經不住,鐵定給那妖婆子啃碎咯?!薄八羰菒劭?,隨她去,至于啃到的是牛大骨,還是碎雞骨頭,那是她的造化。我總是一條,旁人的話信不得,信了便是迷信。今日偏偏不辯解,也不找證人,也好當眾揭穿這些個混賬?!薄芭匀说脑捫挪坏?,自己的話就一定信得?你還真是個雙標,還是個學哲學的,對外唯物主義,對內唯心主義,是吧?”聽了這話,隼子卻哈哈大笑起來,豎起大拇指,連連夸贊,說:“你這一語,卻真個道破了天機。不過我還是要講,唯物也好,唯心也好,也不過是人定義的,它倆本身都是萬物有常的部分,又何必割裂?至少在我看來,情緒與思想,內心與感受,也足以構成唯物主義的一部分,淺顯來說,每個人觀物自有所得,不必盲從客觀與所謂‘真相’,只需相信自己的感官,聽從自己的內心。這亦是一種實事求是,雖與課本上的馬克思主義有些出入,但多少符合唯物觀與辯證法的精神。你看來,這或許是歪理,而且我至今沒能證實,但我相信,先哲有同感者必不在少數;若我不幸成了這一歪理的先驅,也必然有后人將這歪理證實,進而成為真理?!柄杻撼聊?,一副頭疼的模樣:“早聽說你們有些學文科的不講人話,盡說些歪理。我看,還是我們學理工的要好些,用處大著?!宾雷有χf:“理工自有其用處,文史哲也有其無用之用。試問,科學如此發達,可它幾時協調了人世的矛盾?戰爭等外在人禍且不去說,人心的荒蕪與騷亂才是最為可怕的。尤其這個失去信仰的年代,現實利益被人為操縱,鉆營者表面包裝,暗自藏污,兩面人已成為一個全新的人種,誰還不是表面跟別人裝乖,背后一堆苦水與咒罵?試想幾十年過后,利益成為泡影,抑或達成,現實終究失去了現實意義,那人生便真成了虛妄。等你老來,白發蒼蒼,已經把人世過往如字典般悉數翻閱一遍,字典里卻只寫了‘現實’二字,這‘現實’還有何意義可言?”

    鷸兒眼睛睜得很大,眼窩里依稀可見幾道血絲,她問道:“那,照你說,什么才算做意義?”“擁有了信仰,意義自然隨之生發”,隼子拍著桌子,站了起來,將頭仰向天花板,“可以說,所謂意義,也不過人類自尋煩惱的一種。人類無時無刻不在人為地創造意義,比如設定一個目標,蠱惑成千上萬的人,去無意義地追逐它。所謂信仰,便是要掃除他人設置的意義,自己為自己設定目標,創造意義??梢哉f,信仰是最具美感的,其美感超越一切自然的美。而自然界的美,尚且不能用科學來解釋,甚至引來科學的仇視,更何況信仰呢?正是那些無法用科學揭示的美,構成了生命中的最高意義。所以,我愛哲學即是愛真理,愛詩歌即是愛美?!?/p>

    鷸兒聽隼子講話,聽得入神,仿佛已經遺忘這還是臘月,到了夜晚也不曾添衣。一陣冷風透過簾子,灌進鷸兒的鼻息,逼得她連連打起了噴嚏。隼子見她捂著嘴噴嚏的模樣,雙手不自覺地拉下了大衣的拉鏈,等到鷸兒平復呼吸,將壁爐里的柴火點燃,他才恍悟,這是在人家的屋子里,便拉上了拉鏈。

    “你繼續說,我想聽?!柄杻喊寻谉霟魷缛ヒ桓?,換了盞煤油燈,燈火昏暗了許多,卻平添些許暖意。隼子說到興頭上,又是叔本華,又是諾瓦利斯,壓根兒沒注意時間,一晃過了半夜。兩人蜷縮在壁爐旁,一個說,一個聽,絲毫沒有倦意。到了四更天,隼子說得嘴皮子干了,身子都累得起不來,鷸兒耳朵也起了繭子,兩人相對著,蜷縮在壁爐前,打起了盹。一個不小心,兩人的額頭磕到了一塊兒,將彼此的睡意消解不少。

    “你聽,那頭云豹又開始低吼了?!?/p>

    “是的,我也聽到了些動靜?!?/p>

    “嗐,先前我跟你說過,不必盲從別人與客觀,要聽從自己的感官?!?/p>

    “不,我真的聽到了?!?/p>

    隼子半夜回到家,見家里關了燈,門也上了鎖,這才放心地溜到了后院,將爹爹的摩托車騎了出來。經過北街時,他捎上了鷸兒,兩人往九蛟池的方向駛去。先前隼子已探明了路,這回他開得很是大膽,速度直接調至六七十邁。鷸兒側著身子,雙手撐著車座,隨著沿途的坑洼一路顛簸,起先還嚇得叫出聲,后來不怕了,索性放開嗓子,吼了起來。兩人很快來到了鄉道的盡頭,隼子將車鎖上,牽著鷸兒,便往山上跑去。途中遇見樵夫,還沒等他開口阻攔,兩人便歡笑著將他遠遠甩在身后,早已聽不見他說了些什么。天蒙蒙亮時,兩人來到了兩山的山谷處,隼子卻驚奇地發現,瀑布不見了。

    “大概是冬天,山上的水枯了吧?!宾雷永杻?,向著谷口的方向走去。瀑布消退后,山谷竟沒了洞口,只有一排石子鋪成的階梯,從兩山之間攀巖而上,甚是陡峭,歪歪扭扭,通向山頂。鷸兒問隼子,是不是走錯了,隼子說自己識路,不會有錯。他拉著鷸兒,沿著山路,一步一步往峰頂爬去。爬到兩峰之間的鞍部,兩人卻犯了難,左右各自有一條道路,通向各自的峰頂。鷸兒跟隼子說:“咱倆小公雞點到誰,就往哪邊走唄?!宾雷訁s說:“萬一我倆都走了一方,而熱鬧和云豹在另一邊呢?我走左,你走右,就這樣吧?!闭f完,兩人各自爬上了左右峰頂。隼子登頂后,雖說風聲很大,但還是聽到了強烈的低吼聲,他清楚地感應到,它就在不遠處?!澳銈€損孫子,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風,把我耳朵刮得通紅?!柄杻涸谀穷^叫著,可風聲太大,兩峰之間又有云霧相隔,彼此看不清臉龐,聽不清聲音。恰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山下響起:“來了?”起初,隼子并沒有聽清,可那聲音觸到山壁,引起了回聲,跌跌撞撞滑入了隼子的耳道。隼子欣喜地叫道:“熱鬧,你人在哪???”熱鬧沒有明說,只是淡定地笑了起來,笑聲仿佛一排勻速射出的炮彈,一顆一顆,將兩山之間的風聲與云霧打得稀碎,直至隼子和鷸兒看清彼此的面龐,也看清了立在鞍部的熱鬧。

    隼子問道:“熱鬧,你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熱鬧與從前一般模樣,捋著雙鬢處的黃發,笑著說:“我一直立于此處,靜觀二位打身旁經過,各自登頂。二位一路拌嘴,倒也十分可愛,不過是不忍心打攪,故而靜候在此?!薄澳慵夷??”“閑游之人,四海為家,今日在此處與二位相會,那此處便算作是我家,仍是我做東。只是此處閉塞,茶水粥米斷然是沒有的,故請二位將就,聽聽這自然之聲,洗去一路塵埃?!?/p>

    隼子閉上雙眼,將身上的每一處毛孔盡數打開,迎接每一處來自自然的聲音。他明確地感受到它的吼聲,甚至能貼近它的鼻尖,感受它每一次呼吸的聲音?!苞杻?,你聽到了嗎?它在低吼,在呼喚,它整個的動息,構成了這片土地聲音的全部?!薄拔掖_實聽到了動物的叫聲,不過并沒有什么云豹,也沒有什么低吼,分明是山間的野貓,正嗷嗷待哺,呼喚著母親的奶水呢?!薄安豢赡?,你定是聽錯了,分明是雄性動物的嘶吼,聲音如此沉悶,是它正在宣示權威!”“不,我只聽到了小貓的叫聲,不騙你。再說,不是你跟我說,要遵從自己的感官,不必盲從他人的客觀嗎?”“不,我告訴你,我見過他,它就是一頭健碩的云豹。這回你需要相信,橫亙在感官面前的,或許真有客觀的真理。你說是不是,熱鬧?”

    “你說得對”,熱鬧笑著說,“遵從己之感官,不必盲從他人之客觀,此言姑娘講是你所言,講得甚好。至于后面,什么客觀之真理,凈是些屁話。姑娘,你講得對,我這閑散之人,喜愛山中之野貓,故而與之作伴?!?/p>

    隼子有些急眼,立馬跟熱鬧說道:“那請你將他請出來,我們當面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睙狒[卻搖搖頭,說:“山間之靈獸,集草木之娟秀、骨肉之雄奇于一身,并非人言之‘東西’。既日出東方,靈獸酣睡,而不知其居所何處,非我閑散之人能有定論。不過只一條,你所見所聞之物,并非一定為實在;所不見無感之物,亦非一定成虛妄。以眼觀物,則世間渾濁不可捉摸;以心觀物,則宇內清輝任爾遨游。言盡于此,不足為訓,但求悟得一二,以便來日迷惘之時,還足以慰藉。否則人間哲理,不可參透,難免走火入魔,成為虛無一場?!闭f罷,熱鬧也不見了去處,留下隼子在那里癡癡地跪著,淚流滿面。

    鷸兒來到隼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沒必要糾結太多,今日我們來到這里,已是開了眼界。不論怎么說,我真心感謝你?!彼雷悠鹆松?,兩人一同往山下走去。時辰不早了,兩人依著向來之路,一路上靜默無言,各自走路。他們穿過竹林,來到摩托車旁,隼子發動了機車,鷸兒正著身子,兩腿跨開坐上了車座。歸去時,隼子把車速調得很慢,仿佛從山上下來,背負了一身沉重,壓得摩托車與兩側的風聲都喘不過氣。漸漸地,鷸兒展開雙手,環抱住了隼子的腰。隼子臉上一陣緋紅,心頭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可他那握緊把手的雙手,卻漸漸放松,車速也漸漸快了起來。兩人仍是沉默著,一同靜聽著摩托的轟鳴與愈烈的風聲。隼子想,這一定就是寂靜的聲音。

    隼子載著鷸兒回到了鎮子,把她送到了苗家門口,正趕上苗老爹從縣城回來。隼子走后,苗老爹跟鷸兒回到屋子,過了許久,也沒說一句話,只是佝僂著身子,回屋睡覺了。鷸兒也躺在沙發上,沉沉地睡了過去,夢里她見到一只大貓,體格修長,渾身遍布斑紋,正溫馴地向她低吼。醒來后,已過了二更天,苗老爹大概又犯了老毛病,神神叨叨地拿著竹梆和銅鑼,上街打更去了。鷸兒揉著睡眼,逐漸清醒過來,身邊沒有大貓,也沒有隼子,只有燒著柴火的壁爐,還有亮著的白熾燈,溫暖而又灰白地照應著。她罕見地發了會兒呆,心底里似乎緊繃著一根弦,在她郁悶而憋屈的淚水邊緣蓄勢待發。有那么一剎那,她懷疑起自己,懷疑起世界,似乎這一切都是欺騙,但又說不上來是為了什么。這時,久不網聊的隼子,罕見地給她發來一條QQ信息:

    夢過去了,可是留下它的光輝,對夜空和它的太陽、戀人的永遠不可動搖的信仰???——???諾瓦利斯

    鷸兒讀了一遍,覺得拗口,又多讀了幾遍,臉色漸漸紅潤,皺起的眉頭也被笑意化開,仿佛一片四處龜裂的土地,接受了雨水的黏合。幾分鐘后,那邊又過來一條消息:“今晚四更天,等你爹爹睡下。江邊,還見面嗎?”鷸兒臉漲出一片紅霞,心跳也加速了不少,過了許久才緩緩打出一個字:“嗯?!?/p>

    按理說,鷸兒雖出身鄉鎮,但外貌、氣質等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大學里追過鷸兒的人不少,比隼子優秀、帥氣的男子更不在少數,鷸兒都不曾心動過,只說事業穩定前,并不想亂了心神??裳巯?,只要一想起隼子,他那從容的笑,那冷靜而藏著刀鋒的話語,那羸弱卻又挺立的背影,卻總是能撥動鷸兒的心弦。平日里,到了三更天,老爹的打更聲伴她入眠,竹梆與銅鑼那清脆而悠遠的調子,安撫了鷸兒十幾年來的輾轉反側??傻搅巳缃?,一聲聲的金屬轟鳴卻讓鷸兒內心悸動不已,仿佛那是一個計時器,正丈量著時間的尺度、夜晚的長度,令鷸兒異常清醒。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時間的脈搏與自己的心跳一一對應。終于,打更的聲音消失在街巷,老爹也拖著自己霓虹燈下的背影,回到了家,在房里睡下了。鷸兒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向江邊走去。江岸,隼子面對著大江,雙手背在身后,正抬頭仰望著什么??雌饋?,月亮還是滿的,只是邊上缺了一個角落。

    鷸兒見到隼子,不自覺地調快了腳步,靠近他時卻又慢了下來,每處落腳都很輕盈??拷?,鷸兒看清了月光之下隼子愈顯羸弱的背影,心頭不覺一酸。她本想悄悄靠上去,跟兒時一樣,突然出現,扮個鬼臉,將隼子嚇一大跳,再笑話他的膽小、他的窘迫??稍诖丝?,鷸兒只是走上前去,雙手輕輕地環住隼子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后,與昨日一樣。隼子雖然瘦弱,靠上去卻很結實,沒有一處多余的贅肉。兩人在江邊沉默許久,誰都不愿打破這一刻的寧靜,直到起風了,略顯單薄的背脊無法抵御三面的寒風,鷸兒連著咳嗽幾聲,隼子這才轉過身來,將鷸兒擁入他的懷里。江邊,伍不哭的哭聲在這時響起,哭聲的凄厲中,帶了幾分莊嚴。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只是相擁,手臂酸了,腿腳麻了,便在沙灘上坐下,彼此緊靠著,依偎著頭,一同看著江潮的起落?!爸Z氏說過,夜晚是一個偏僻的世界,神圣、隱秘,難以名狀,他說這里有遙遠的回憶、青春的心愿、童年的夢幻,此言不假??伤f歡樂注定短暫,希望注定落空,我卻不信,大概是能算他自己的遺憾?!宾雷诱f。鷸兒靠在他旁邊,說道:“我也不信。他的詩歌雖好,人卻不好,兩次愛情均以夭折告終;夜晚雖好,他筆下的夜晚卻是灰暗的,看不到黎明與曙光,多少有些晦氣。隼,我們不談他了,好嗎?”換在從前,誰若是這樣在隼子面前詆毀他的偶像,他定然說那人是個傻子,書沒讀過幾句,還在這里大放厥詞??生杻哼@么說,他卻點了點頭,一臉羞怯的微笑,只覺得鷸兒可愛,一面將她攬得更緊,直到黎明,鎮里的雞鳴此起彼伏,一抹白色在東方的天際化開,把黑夜的傷口撕得愈來愈大,兩人這才起身。臨別時,鷸兒摘下了脖頸處的一條水晶項鏈,放在了隼子的手上,什么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紅著臉。隼子也摸了摸脖頸,發覺往日戴在身上的玉佩,這天并未隨身佩戴,一時有些窘迫。鷸兒看著他憋紅臉的模樣,不禁“撲哧”笑了出來,說:“你曾經不是說,你隨身攜帶的只有‘古老的沉默’么?那你把它送我好了,還要什么玉佩?”隼子聽后也是大笑,揪了揪鷸兒的耳朵,說:“沉默雖好,可到了明天,我還是會將我貼身多年的玉佩,交付于你?!?/p>

    第二天,仍是四更時分,鷸兒貓著身子,穿過客廳,正準備出門,身后卻傳來了兩聲沉悶的咳嗽聲。

    “今晚,還是不要去了?!泵缋系糁照?,語氣略顯凝重,鷸兒撅起嘴,問他為什么。老爹攙著拐杖,緩緩移到了壁爐旁,搓了搓手,說:“這孩子對人間事并不熟絡,你與他往來,怕是難免吃虧,先冷下來些時日吧,你也清清腦子,擦亮眼珠,看看他到底是何等樣人?!?/p>

    鷸兒說:“爹,您是看著他長大的。您年輕時候,也是知識分子,難道不會在他身上,看到些影像?”老爹靠在壁爐上,雙手有些顫抖,眼珠子定在那里,面龐僵硬,只有嘴唇緩緩蠕動:“像,很像,這便是禍患所在了?!柄杻翰唤?,說道:“他和您雖像,但畢竟年代不同,讀的書也不同。他讀的尼采、康德,念叨的諾瓦利斯、荷爾德林,想必您也不曾讀過?!崩系┲橗?,冷笑幾聲,說道:“我雖沒有同那孩子一樣,讀過許多哲理,什么康德、尼采。卻也明白些道理,曉得人的心在身體里頭,他人的善惡在身體外頭?!崩系幻嬲f,一面咳嗽,鷸兒給他倒了杯水,說道:“素日里,隼只跟我聊起信仰,并不論及他人。上回我們去九蛟池,一位大賢在那里蟄居,也曾與我們說起過,以心觀物,堅信自己的感官,不盲從他人,包括您說的善惡?!?/p>

    老爹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說道:“大賢不可能不懂善惡,哲人也不可能不懂。一來那孩子讀書不讀全,只挑喜歡部分來鉆,二來大賢哲人為了兜售自己的所謂思想,故意隱藏了些許話語,不與世人說,或是到了年紀,孤獨到了一定程度,世界里已無他人,何談善惡。同是年輕人,誰都曾把信仰當飯來食,可偏偏有人遇上過那種年代,他人的無知與丑惡竟超度了內心的有知與崇高,告訴人這個世界上或許沒什么道理,也不存在信仰,不過是人閑時的自娛,還去蠱惑他人,將他人一番赤子心腸,轟炸成篩子,滿目瘡痍,可見所謂哲人罪孽深重,一心想著他人同入苦海,與其作伴。至于那孩子,年紀小,讀了些超年齡段的虛論,過早陷入‘苦行’,錯誤地將自己拔高,從沒在丑惡里歷練過。莫說時代的大風大浪,就算是他人的小打小鬧,也能將他一觸即潰。你莫輕信他的話,也不要被哲人的幌子蒙蔽了雙眼……”

    鷸兒起初心中不服,拿著幾日來學到的話,跟老爹發難,老爹并不回答,只是搖搖頭,自顧自地叨叨著。眼見著時間流逝,很快就要過五更天了,自己又拗不過老爹,只好長嘆一口氣,轉身回了房間,蒙上被子,留老爹一個人還在壁爐前神神叨叨著,不斷說些“惡”“洗腦”之類的話語。鷸兒閉上眼睛,可怎么也睡不著,手機里隼子也沒給她發消息,想必他以為自己睡過去了,或是自己睡去誤了時辰,總歸是見不著面了。心定下來后,她又細細回想爹爹的話語,覺得也并非全是混話,多少有一兩分道理,卻又不知道理從何處來,只好說爹爹許是給當年的事弄得魔怔,現在年紀大了,腦子糊涂,白白攪了她今晚的局,只當是倒霉了。

    到了五更天,已有早起的漁夫一席蓑衣,乘著漁火,在江中小船上垂釣。江岸,那個背影仍在堅挺著,只是遲遲沒有等來背后的擁抱。隼子并沒有著急,也不想給鷸兒發信息,縱使她睡著了,或是有事沒能過來,反正在他的心里,夜的從容與靜謐不應被任何急切給劃破。江水淙淙,漁火在霧氣的流動下時明時暗,過了卯時,伍不哭的哭聲也漸漸式微,江邊一片寂靜。隼子感到些許疲倦,緊攥著胸前玉佩的手緩緩松開,他長嘆口氣,想著鷸兒大概不會來了,打算轉身回去。這時,一雙手卻從身后環了過來,將他緊緊擁住。剎那間,隼子閉上了眼睛,仿佛一切跟昨日一樣,只是時辰晚了些。

    “你終于來了?”隼子閉著眼睛,緩緩說道,背后卻并沒有回話,只是靜默著?!皦m世的壯麗消逝,我的憂傷也隨之而去。鷸兒,你是諾氏詩歌里那個不可測的新世界,多少有些令我難以捉摸。你說,是嗎?”背后仍沒有回話,依舊緘默不語。隼子仍閉著雙眼,將雙手挪至腰部,緊緊握住那雙緊擁著他的那雙手,兩雙手相碰的那一剎那,隼子觸電般睜開了眼睛,將背后的人推開。他打開手電筒,照明了那人的臉龐,一雙眼睛在強光的照射下,仍僵硬地睜得滾圓。伍不哭站在隼子的對面,身上還穿著前日里那件被六婆丟下的毛衣,她沒有哭泣,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隼子。

    隼子一句話不說,轉了個方向,正欲走開,卻被伍不哭叫?。骸澳??!宾雷永淅涞卣f:“我跟你沒什么好談的,該走的走,該瘋的瘋,各做各的?!薄澳阋獣缘?,我原本是不瘋的?!蔽椴豢奁届o地說著,言語中不夾雜一絲情緒。隼子有些詫異,回頭看向伍不哭,說:“什么叫作‘原本不瘋’?”伍不哭的雙眼簌簌地流下兩行淚,沒有哭出聲。過了片刻,她擦去眼淚,清了清嗓子,說道:“要曉得,十六七的年紀,村里的書沒念完,給爹媽送來鎮里,弄進伍家,當了巫婆的兒媳,講是榮了家族,衣食無憂。這也算了。她孩子雖體弱,但自小心性敏捷,不大年紀便能通得靈性,對我也算客氣。后來,有行吟詩人經過此鎮,教他作詩,不出兩年,在縣市里有了詩名??上О?,才氣過盛,天神妒忌,喚來司命將他帶走。你說,這算不算一件悲事呢?”

    隼子聽著伍不哭的話語,也不知是瘋話還是真言,只覺莫名心酸,眼眶溢出了淚。緘默許久,他莫名其妙地問了伍不哭一個問題:“那,他之前有過婚姻么?”“有,有一個,死得比他還早些?!闭f完,隼子覺著一陣心絞,眼前一陣暈乎,直接坐在了地上。他無端想起諾氏,索菲亞走后,諾氏不久也夭亡了,只留下幾部數百年后尚未能破譯的讖言。伍不哭走近隼子,將他扶了起來,摸了摸他的腦袋。隼子又問她:“那你白日瘋傻,夜里號哭,又是為了什么?”“為他瘋的,為自己哭的。他在世一日,我清醒一日;他離世一日,我瘋一日?!薄澳悄悻F在?”“你不是在我面前嗎?我的丈夫?!?/p>

    說完,伍不哭一頭栽進隼子的懷里,哭喊著、哀嚎著,雙手輪換著,捶隼子的胸口,咒罵他:“你個丟了魂的,自己貪圖那邊的清凈,走了。走了便走了,還留著我在這里,托夢跟我說不許來找你。那邊清凈夠了,現在不吭一聲,又轉世回來,你拿我當什么了?”隼子頭腦有些發懵,還沒反應過來,懷里那瘋子已拉開了他大衣的拉鏈,將頭鉆進他的里衣,正在他肌膚上游走。隼子將她拉了出去,推搡開來,狠狠說道:“你清醒些!少信那些個封建迷信。我不是你什么丈夫,你丈夫死了便是死了,死了就回不來了??v使轉世,也轉不到我頭上?!闭f完便要走,誰料想她在背后趕來,一手將隼子緊緊摟住,一手竟直接摸進隼子的棉褲,嘴里還念念有詞:“你從前不是喜歡我這樣的么?回來了,就跟從前一樣,拿我受用。我人雖然瘋了,傻了,這些年什么都丟了,可唯獨那種感覺不僅沒丟,它還在我身體里瘙癢、疼痛。說到底,我不愿你有什么才,只甘愿與你做兩只禽獸?!宾雷有闹腥计鹨还膳瓪?,他掙開伍不哭的糾纏,使勁甩了她一個巴掌,將她推倒在地。伍不哭躺倒在地,捂著臉,平復了許多,她傻傻地看著隼子,眼里噙滿淚水,一言不發。隼子看她這副模樣,心中有些不忍,手上的痛覺隱隱發作。他說:“切莫這副樣子,我與你不熟,彼此沒什么瓜葛,往后你瘋你的,我走我的,權當沒有過今晚這樁子事?!蔽椴豢迯牡厣献?,點了點頭,抹去了眼淚,話語也不再瘋傻,只是冷冷地說:“好,好。既然你這樣說,我也不必多說什么。只是有一件事,這身上的衣服,是當日你救我時給我的,那日被巫婆丟在地上后,我又找了回來,味道很是熟悉,仿佛回到了往日。不過,我還是得交還于你?!闭f著,她脫下了那件毛衣,朝隼子頭上一丟。隼子把衣服從頭上拿開,發覺伍不哭上身已沒有了衣物。淡淡的月光下,坐在地上的伍不哭,重新躺倒在了地上。隼子的頭腦微微有些發熱,軀體也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但他還是端正著語氣,跟她說道:“衣物給你,天冷,莫要受凍了?!闭f完,隼子閉上眼睛,走近伍不哭,將那件毛衣當作被子,披在她裸露的上身。伍不哭反手將衣服甩開,還連帶著自己的褲子一同脫下,滿口淫語:“你從前,不就愛這樣稀罕我么……”隼子連忙回過頭去,不敢回頭。伍不哭赤裸地躺在月光下,容顏尚且姣好,皮膚依然白皙,胸前的山峰仍高高地聳立著,不曾因為歲月的滄海桑田而垮塌。隼子閉上眼睛,屏住了愈發急促的呼吸,好幾次都嗆到了自己。他曾有過回頭的念想,可想到倫理、想到鷸兒、想到那不容玷污的信仰、想到那天上皎潔的白月光,他還是堅定地邁出了步子,向前走去。沒走幾步,他又停下了步子,回了頭,將伍不哭的衣物拾起,靠近她,替她從頭到腳,一一穿上。

    穿好之后,隼子冷冷地說道:“好了。今后莫要糟踐自己?!辈辉舷氪┖靡路奈椴豢抟魂嚒皳溥辍?,狂笑起來。隼子不解,問她笑什么。伍不哭笑著說:“你想多看幾眼,就多看幾眼;想順手揩把油,揩就是了,誰還不給你了?非要裝什么大圣人,什么鬼信仰啊,你還不是個人了?是人的話,好好做個人便是了,何必呢?”說著,她又掀起了自己的上衣,將胸前的雙峰裸露在隼子面前。隼子臉漲得通紅,他抓起伍不哭的手,強迫她將衣服合上,誰知伍不哭力氣不小,反手掙開了瘦弱的隼子,還攥著他的雙手,強行放在了自己柔軟的胸前。觸碰的那一剎,隼子仿佛中了魔,他動用了全身的力氣,將伍不哭壓倒在了自己的身下,鼻息沉重,雙眼瞪得渾圓,好似一頭野獸,擒獲了獵物,正欲將它占為己有。沒過多久,隼子又是一陣心絞,他聽到遠處的山林里,熟悉的低吼,在這個夜晚愈發凄厲,像是掙扎,又像是哀慟。是云豹的叫聲,是它在提醒自己,隼子往臉上扇了兩巴掌,清醒過來,放開了伍不哭,正欲逃走,卻被身下的瘋子拽住,強行搶走了胸前的玉佩。兩人站了起來,隼子命令伍不哭歸還玉佩,誰承想她做了個鬼臉,便撒開腿跑了。隼子去追,卻一個不注意,被石頭絆住,栽了跟頭,再也跑不動。伍不哭走到他跟前,拿起玉佩,還指著臉上被隼子扇過的傷痕,說道:“這就是證據,我要讓大伙都知道,今晚有人不僅打罵我,還妄想凌辱我?!宾雷佑质菒琅?,又是央求,讓她歸還玉佩,守住秘密。伍不哭雙手叉著腰,像個頑皮孩子,跟他說道:“什么時候你真個稀罕我了,自然還你?!宾雷舆怂豢?,罵她道:“不要臉的瘋子?!蔽椴豢迏s笑著說:“對,是不要臉,是個瘋子,可不要臉的瘋子卻把住了你,你又能怎么樣呢?”說完,伍不哭走了,一路蹦蹦跳跳,跳著跳著,又號哭起來,跟往常一樣。隼子捂著受傷的腿,陷在原地,他想起鷸兒,兩行眼淚簌簌地流落下來,滴在泥土里。九蛟池的方向,云豹的低吼聲依然響著,一陣一陣,好似沉船警報,久久在隼子的耳邊縈繞。

    隼子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為什么哭,哭的到底是自己、是鷸兒,還是云豹。過了卯時,江面將埋伏于水下的太陽緩緩托舉,逐漸照亮了江岸的每一處角落,卻唯獨沒有點亮隼子的心。他聞到自己淚水中有一股鐵銹味,聽見自己的心中有苔蘚生長的聲音,眼前的一切都在陽光下失真,蒙上一層灰白的濾鏡。他托著步子,佝僂身軀,離開了江邊。穿過集市時,他遇見一夜未眠的鷸兒,像耗子見了貓,立馬戴上衣服后的帽子,一瘸一拐地回頭走掉了。

    鷸兒以為他是生氣了,不肯見她,便跟了上去,將他叫住,掀開了他的帽子,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長滿血絲的眼睛。鷸兒心疼極了,拽著他來到鎮東,一處偏僻的姜茶店,想哄他喝壺姜茶水,去去體內的寒氣,人或許會好些。誰料隼子一直忸怩不肯進,雙腿雙手都在顫抖,眼神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不停瞟著。鷸兒安撫他好一陣,又是拍背,又是摸頭,隼子才慢慢定下來,跟著鷸兒進了姜茶店,喝了壺姜茶,總歸是能說話了。一開口,隼子便帶著哭腔,像個委屈的小孩:“玉佩,它不見了?!柄杻好念^,手指來回捋著他蓬亂的頭發,一邊說:“不見就不見了吧,你的心意我明了,無需一塊石頭來承載?!宾雷佑坞x著眼神,魔怔一般說道:“可你不知道它是怎么丟的?!柄杻禾嫠嗔巳嗵栄?,說道:“我不管它怎么丟的,可你對我的心意沒丟,是嗎?”隼子搖搖頭,說:“是的,沒丟?!?/p>

    喝完熱姜茶水后,隼子又去隔壁吃了好幾碗云吞,看著氣色好了些,神色也恢復到往日的淡定,說話的語氣不似先前般兵荒馬亂。他倆牽著手,一同穿過街市,往隼子家的方向走去。路上正好趕集,人擠得水泄不通,兩人走得很慢,鷸兒便與隼子談起昨夜,說自己并非故意爽約,而是老爹擋路,一直神神叨叨,不讓她出門。隼子提起了兩分興致,問鷸兒她爹為何不讓她出門,鷸兒笑著說:“我爹說你靠不住,給哲人哄騙了,只曉得自己的信仰,不曾經歷過他人險惡,一旦受點小風小浪,就會垮塌?!宾雷有Τ隽寺?,豎起了大拇指:“你爹說得也并非全無道理嘛,身為哲人,又是最精明的生意人,不然哪來的魅力將自己的思想一一兜售,還能引來如此之多的買家?但一來,這拍賣的價格是無價,只留給心無雜念的人;二來買家也并不見得都是蠢貨,總有幾個精打細算的買家,還能跟哲人討價還價、掰掰手腕。至于他人險惡,上回咱們去九蛟池,熱鬧也說了,要用心觀物,只要不斷磨礪、足夠堅信自己心靈的眼睛,何需這雙蒙蔽是非的破爛珠子?”鷸兒點了點,說道:“說得真好,想必老爹真是老得魔怔,把自己年輕時候的朝氣給消耗完了。唉?你說六婆家那個瘋兒媳,為啥子手里攥了塊玉呢?”

    鷸兒伸出手,指向人群中的某一處方向,回頭看時,卻發現隼子已不知去了何處?!蚌?,隼?”鷸兒在人群里尋覓著他的蹤跡,可隼子竟像蒸發了一樣,四處不見人影。倒是那伍不哭,在大街上蹦蹦跳跳、橫沖直撞,見人群就往里面擠,好幾次擠倒一團人,引發不小的騷亂。到了人少處,她又高舉玉佩,還指著自己臉上的紅印,高喊著:“孫家那條不要臉的筍子哦!打了我、摸了我還不跟我困覺嘞!”人群也是跟著起哄,有的跟伍不哭豎起大拇指,有的附和著一起罵隼子“流氓不做全套”“占著茅坑不拉屎”,還有的男人索性貼近伍不哭,伸手摸進她的衣服,揩兩把油。鷸兒有些惱怒,她穿過人群,將那些揩油的男人推開,走到伍不哭身旁,指著她鼻子質問道:“你搶了他的玉,是不是?你又在這詆毀他,是不是?”伍不哭點點頭,說:“是是是,都是我,嘿嘿,誰叫他摸了我還不稀罕我來著?!柄杻耗槡獾描F青,當下里就去搶伍不哭手里的玉,誰知伍不哭力氣比她大出許多,一掌將她推倒在地,還把玉佩戴在自己的脖頸上,指著它,向各個方向的人們招搖。隨后,她轉過身子,蹦跳著逃走了,一路還高喊著:“不要臉的孫家臭筍哦,都說阿嫂家的脫褲子放屁,他脫了褲子都不稀罕我,連個屁都不放嘞!”沒喊幾聲就給六婆逮到,抓了回去?!澳銈€不要臉的,那畜生跟你耍下流,你還得了意?”六婆又給伍不哭扇了兩嘴巴子,婆媳倆罵罵咧咧地消失在了視線里,留下這邊的街市熱鬧依舊,人來人往。

    鷸兒坐在地上許久,也沒人扶她一把,似乎沒有人看見她。她感覺眩暈,身子乏力,一直站不起來。直到正午,日頭被云團擠壓,熄了火,沒了光,趕集的人群四散而去,留下大街還在人聲鼎沸的回音中久久沉寂,鷸兒這才起了身,來到隼子家,卻發現大門緊鎖,里邊沒人。她問鄰居,鄰居說孩子他娘親自從隼子回來后,沒舒坦過一日,前些日子又犯了高血壓,病倒了,孩子他爹陪同她一起去了省城看病,沒得十天半個月回不來。鷸兒又問起隼子可曾回來,鄰居搖搖頭,斜著嘴,詭秘地一笑:“這就不曉得了。天曉得,這小狼崽子跟伍家兒媳又去哪偷葷了,總之不是什么正經貨色,白白費了他爹娘心思。依我說啊,苗家閨女,跟這樣人遠些,莫沾了一身泥巴嘞?!柄杻河懥藗€沒趣,回到了自己家中,給隼子發了幾條消息,問他去了何處,那頭只說出門有事,最近不回來。鷸兒以為他陪著娘親看病,多有不便,也沒多問,只是又跟他說起今早的事,講伍家兒媳犯魔怔了,又在街上作妖,引得鎮里人一起罵他。隼子沒多說話,只回了個“罵得好”,便下了線,再也不回消息。

    鎮子南邊是平原,北邊是深山。換作旁人,若是惹了麻煩上身,必然往北竄去。隼子拖著一條瘸腿,走出鎮子以后,習慣性地往北走去,九蛟池的方向,可走了幾步,自己搖了搖頭,嘆著氣轉向往東邊去了。東邊是丘陵地帶,人口不多,只有幾戶零散的模樣人家,低矮的山丘在此起起落落。隼子沿著一條蛇形的黃土路,在山丘間走著。天色逐漸陰翳下來,細小的雨滴按著風的角度斜靠大地,將逆風而行的隼子從頭到腳淋了個遍。羊群朝著人煙的方向,與隼子背道而行。天快黑了,土路兩側沒有燈,廣袤的土地上,只有隼子孤身一人,從白晝走向黑夜的邊緣。愈往前走,海拔愈低,低樹退化成淺草,在黃昏時分綠得越發濃郁。隼子不知這條路通向哪里,也不知走到何處是個頭,但他能嘗出黃昏那促狹的味道。時間在此節點,就像空間這個大盤子里的一粒米飯,才剛剛咀嚼出甜分,便已被沖淡,化作人生里的又一次無色無味。沒過多久,隼子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一幢古舊的房子。房子頂端掛了塊歪斜的十字架,下端寫了四個大字,早已被歲月啃食,看不清模樣,只剩幾筆斷裂的筆墨,還在支撐著它文明的痕跡。

    隼子敲了敲門,門卻“吱呀”一聲,自己敞開了,滿滿的霉菌味撲面而來??醇軜?,這里應該是一處基督教堂,只是風霜多年,里面石柱斷裂、雜草叢生,黃泥與木料被熔煉在一起,拱頂處的石板還被掀落了數塊,雨滴子打在堂內,噔噔作響。穿過歪扭的席座,隼子走上了祭壇,祭壇上的十字架同教堂外面的一樣歪斜。隼子伸出手,想將十字架扶正,可無論如何擺弄,它仍然斜著,仿佛早已習慣了斜躺的姿勢。隼子又走向一旁,布道的講壇,講壇上掛著一張殘破的壁畫,拉丁圣師的人像,身子部分與頭部被切分作了兩截,畫像底部還寫著“太平天國壬子二年”幾個字。

    隼子無心考古,只是找了片干爽的地方,坐了下來。外邊雨停了,殘陽溶解在烏云里,像一顆被打碎了的變質雞蛋。隼子閉上眼,抱著頭,長舒了口氣。一閉眼,伍不哭那骯臟的笑容,還有月光下、鷸兒潔白的臉龐,重疊成了一副面孔,最終后者占據了上風,將前者的骯臟無限放大,直至扭曲變形的笑意不斷蔓延、擴散,占據了整張臉龐。隼子將手握成了拳頭,狠狠地向腦袋砸去,心想不過一個瘋女人而已,心里沒鬼,隨她怎么瘋癲、當街把玉佩奪回來就是了,有什么好懼怕的?“可我的的確確地懼怕,不然怎么會來到這個鬼地方?”隼子揪著自己的頭發,惡狠狠地說道。這種懼怕源自于恥辱,而恥辱源自于欲望,無論怎么樣,隼子還是會想起那個女人的神情、舉動,還有她的胴體?!笆虑樵趺醋兂闪诉@樣,一個泥污里生長的臟女人,有什么好留戀,又有什么好羞恥的?”可這種恥辱,于他而言,好似被清規戒律哺育了幾十年的老僧人,在圓寂的前夕,對葷腥產生了奢望。隼子反復捶打著自己,疼痛襲來,本以為可以借此驅散記憶的陰霾,可隼子始終無法忠實于自己的痛覺,回憶與恥辱如同銀幕,一幀一幀在他腦海里海浪般此起彼伏。他自語道:“莫非一切真的只是自欺欺人?所謂內心不過一場虛妄,所謂感官都是一種欺騙,所謂自我皆為一個幻影?只有這雙不辨是非的眼睛,還有眼前的世間萬象與蕓蕓眾生的緘默與骯臟,才是實在?”無論如何,他都不曾想過,自己竟會著了一個瘋子的道,從高山之上的皚皚白雪墜入泥淖,陷進了世俗與欲望的深淵?!暗降资菚x得太少、劍走偏鋒?還是書本是無底之洞,只會走火入魔、越陷越深?”隼子一時也厘不清頭緒,只覺頭疼如洪水過境,正摧毀著他的淚腺;眼淚決了堤,在無雨的天氣里滂沱著。天完全黑了下來,頭頂上看不見月亮與星光。寂靜的教堂里,只聽得見地上的、地下的抽泣的聲音,層層疊疊,像一支交響樂曲,在無數魂靈之間游走。

    夜晚黑得黏稠,沒有一絲光亮能將其稀釋。隼子的淚流成了干河,一時間擠不出一滴液體。缺乏淚水滋養的雙眼,干澀、瘙癢,隼子不斷地揉搓著,直至把眼前揉成一片死寂而密匝的黑色,已然分不清是夜盲還是失明。他沒有驚慌,只是坐在那里,反復地搓著打顫的雙手,直至一粒豆大的火光,飄浮在半空,正踩踏著黑暗,從他眼前的臺階緩緩走了下來,他才嘆息一聲:“還是看得見?!被鸸庥鷣碛?,從豆粒大小,膨脹成拇指形狀,來到了他的面前,多少有些晃眼。隼子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起眼前的火光。暗紅色的火苗下,白色蠟燭將蠟滴捋成修長的胡須,向下蔓延,與一條條略顯老邁的筋絡連接。筋絡展開沒多長,便匯入了一身白色的絲綢。

    隼子起了身,與來人相對而立,那人身著一身白色長袍,左手托舉著蠟燭,右手拿著一本殘破的暗金色羊皮書。他臉上蒙著黑色面罩,看不清口鼻,只能瞧見一雙深凹的眼,正凝視著隼子。隼子剛要說話,那人卻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比出“no”的手勢。隼子點點頭,朝他鞠了一躬。那人將蠟燭遞給隼子,自己用雙手捧起了標題為阿拉伯文的書卷,緩緩打開,翻到了扉頁。他將書卷遞給了隼子,把蠟燭從隼子手里接了過來,照亮了紙張。隼子細細打量起眼前的文字,每個字符都歪歪扭扭,字與字之間還有左右搖擺的曲線將彼此縫合,像一只只形態各異的蜈蚣,在紙張上屈體爬行。隼子搖了搖頭,跟那人說道:“前輩,晚輩看不明白,還請賜教?!?/p>

    那人伸出食指,指了指書卷上的字符,又把食指的方向對準了自己的腦袋,輕輕一按,再順著自己的皮膚,從上往下,直至指尖??吭诹俗约盒乜诘淖蟛?,心臟的位置。隼子學著他的模樣,閉上眼睛,將指過字符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腦門處,卻發現腦海里無端生長出漢字,恰好與字符的數額對應。隼子眼睛瞪得滾圓,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快速地用指腹按壓書卷第一頁的每一處字符,字符仿佛進入了他的血液,隨著靜脈的方向從腦海匯集到心臟。等他再次睜眼時,書卷上已是一排規整的漢字:

    清者自清難,濁者入清易。既清可以為濁,則濁亦能為清。以清為壤,以濁為植,久而混沌,清者不清;以濁為本,清生其間,久而澄明,濁者自清。夫濁者皆為清澄之父,而清者皆為泥淖之子;至清之水,以濁滋養,游魚乃生,大道可成。試言之:眼濁而萬物鄙陋,心明則宇內澄清。然污濁之眼不可廢,且澄明之心不為一。以心蔽眼,則丑惡如洪之洶涌而不可抵御;以眼養心,雖鄙陋成海之駭浪而舟行自如……言盡于此,不足為訓……

    讀到這里,隼子猛地抬起了頭,眼前的人已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身后還跟著一頭野獸,通體云狀斑紋,正回頭睥睨著他。隼子心跳得很快,甚至忘了野獸的名字。隼子邁出沉重的步子,走到野獸旁邊,蹲下身軀,想接近它、撫摸他。一陣風吹過,熄滅了蠟燭,頭上驚雷裂開,伴著野獸的嘶吼,轟炸著整片土地,好似要將一切夷為焦土。隼子笑了,笑得很是狂放,他閉上了眼睛,捂上了耳朵,隨著驚雷一起尖叫,隨著嘶吼一起呼號,在忽如其來的滂沱大雨中張開雙臂、抬起頭顱,恣意地接受雨水的洗禮,高喊出自己的另一個名字:“泥淖之子”。睜開眼睛后,那人不見了,野獸消失了,天空時不時比劃閃電,滑落人間,隨著一棵棵參天大樹的軀干匯入土地,天與地之間多了無數的藕斷絲連。在某個瞬間,一道龐大的銀白色從天空漫過,黑夜的傷口撕裂、翻開,乳白色的血液溢出,浸染了整片天空的白。剎那間,隼子看清了教堂里、祭壇上,那塊歪扭的十字架,他不由站直了身子。

    雨小了,閃電和雷鳴消失了,大地仿佛再一次回到了混沌之初,一片濃密的黑色,看不清前路,摸不清方向。隼子手機沒了電量,打不開手電筒,只好依憑著方向感,一路摸著黑,當他聽到江水淙淙和那河邊的哭聲后,才松了口氣。

    天已過了四更,江岸零星著漁火,替隼子照明了前路。隼子踩著鵝卵石,循著哭聲,不一會兒就尋到了大橋邊的老碼頭,見到了伍不哭。雨仍下著,雖然不大,但十分粘膩,沾在衣服上像極了一張無形的網。伍不哭渾身淋得濕透,散亂的頭發粘在一起,衣物緊貼著身子。她雙手抱著身體,直打哆嗦,活像一只剛被開水燙過、拔了毛的雞,剩下肌肉還在失去意識后瀕死地掙扎。隼子走上前去,叫住了伍不哭。伍不哭一見隼子,便停止了哭泣,身子不哆嗦了,雙手也放開了,眼神里透著一股光,期待,又難以相信。她沖上前去,抱住了隼子,從他懷里取走一絲暖意。隼子沒有躲開,而是伸手抱住了伍不哭,還摸了摸她膠粘的頭發。伍不哭躲在隼子的懷里,又哭了起來,不過沒有出聲,只是一陣陣地抽泣,發出“空空”的聲音。過了許久,伍不哭身子熱了,人也清醒許多,她從隼子的懷里抽了出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冷冷說道:“你來這里做什么?不是不喜歡我、怕我么?”

    隼子笑了笑,說道:“想通了。人,尤其這男人嘛,不就該活得簡單些、輕松些嗎?要什么清白,要什么信仰,眼前有肉他不吃,說得好聽是圣人,說不好聽是太監呢,你說是嗎?”伍不哭站在他的對面,有些懵住,但還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那你是來?”隼子上前去,用手擦去了伍不哭眼角未干的淚痕,說:“當然來遂你的愿,也解我的渴,稀罕你?!蔽椴豢捱@才笑了,笑得很放心,她伸出舌頭,歪斜在自己的嘴角處,朝著隼子勾了勾手,隨后脫去自己的上衣。隼子笑著,很干脆地撲倒了伍不哭,將她壓在身下。伍不哭臉色紅潤,呼吸急促,閉上了雙眼,嘴里不斷地故弄出來些許聲音。隼子撫摸她,從臀部,到瘦弱的腰身,到渾圓的胸膛。在火熱的肉身里,隼子在某一個剎那,觸碰到了金屬般的冰冷,他暗暗說道:“就是了?!彪S后,他尋到那塊東西,雙手攥住,猛地向上一抽,玉佩在轉瞬之間脫離了伍不哭的脖頸,來到了隼子的手上。隼子起了身,拿著手里的玉佩,朝地上失神的伍不哭搖晃,像一個凱旋的將軍,正向他的子民炫耀他的戰利品。他很是開心,一來拿回了屬于他自己的東西,二來方才的時候,他全程緊繃著神經,不曾為這個骯臟女人驚動軀體里的任何一分欲望。趁伍不哭還怔在那里,沒有反應過來,隼子攥著玉佩,撒開腿,朝著家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狂笑著。

    五更時候,隼子回到了自己家,路燈亮著,雨也下著,家門口的地上,蹲了個女子,她雙手托腮,正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雨,一滴一滴,朝天亮的方向滴落。隼子走到她身邊,陪她蹲下,一只手臂環了過去,卻被她一掌推開。隼子低下頭,跟她說道:“對不起,昨天有些魔怔,對你態度不好,是我的問題?!柄杻簺]有搭理他,仍舊瞪大著眼睛,看著街前的雨,鼻子均勻地出著粗氣,眼淚已剎不住車,一滴滴往地上砸。

    “你知道我生你啥氣不?你莫名其妙失蹤就算了,不理我就算了,還任由著伍家瘋女人在街上罵你、詆毀你。她說你打她,那你倒是當著大伙的面,給她兩巴掌,告誡她再也不準亂說你啊,弄得我一個女子家的,當街跟她理論,遭了她的打,還白白給街坊笑了一頓,聽了許多不干不凈的話。你說,你是不是該死?”說完,鷸兒止不住自己的淚水與憤怒,她沖到隼子身前,又是扇耳光,又是砸胸脯。扇得手疼了,砸得手累了,她癱軟了身子,倒在了隼子的懷里,哭出了聲。隼子一手抱著鷸兒,一手從口袋里緩緩掏出了那塊玉佩,交給了懷中的她。鷸兒接過玉佩,攥在了手里,漸漸地不再哭泣,只是看著隼子的眼睛,相對無言。

    天空劃過又一道閃電的時候,兩人貼近、吻在了一起。風雨大作,雷聲此起彼伏,兩人站在風雨的背景板前,無視了所有的風聲、雨聲,世間萬象在此時此刻,不過孤島一座,所有的言語失去聲音,所有的光亮遁入黑暗,非要用形體來比擬這個混亂而癲狂的世界,只能是嘴唇的形狀。兩個人從屋外,吻到屋內,從大廳,吻到他們今年初見的床鋪。他們相擁,親吻,在1.5米寬的木板上翻滾來,翻滾去。隼子不再圈禁自己的欲望,他將鷸兒制服在身下,解下她的衣物,雙手在她略顯消瘦的胸脯上游走,卻體味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鷸兒問他,為何他一個苦行主義者,竟會迷戀她這副并不美麗的臉龐、這副并不豐腴的軀體?隼子告訴她,在他心中,她是潔白的,是他世俗與信仰的合二為一,是山頂不曾融化過的積雪,勝過山底那些千千萬萬被踩在腳下的骯臟。鷸兒對他說,能讓她如此毫無抗拒、全然忘卻所有規約的,只有他。隼子說,不許鷸兒與任何別的男人這樣,鷸兒笑他是個孩子,不過她很喜歡這種占有欲,偏執、幼稚,卻又很美妙。兩個成熟的肉體,在童稚的呢喃間蠕動著,仿佛回到了史前,女媧還未造出新的人類、諾亞方舟還沒有拔錨,只有坐落在世界一隅的伊甸園里,亞當在不經意間,正撫摸著自己的某一條肋骨。

    “死人了!”外邊傳來一陣騷動,將屋里的兩人從伊甸園里拉了回來。兩人中斷了歡愛,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聲音。

    “伍家兒媳死了,投水死的!”

    坐在隼子身上的鷸兒松了口氣,說道:“死了?那就死了吧,這種人就是留在世上,也沒多少意義?!闭f完,又在隼子身上蠕動起來。隼子瞪大著眼睛,方才僵硬的身子已經疲軟下來。他將鷸兒從身上抱了下來,自己下床披了件衣服,坐在床邊,低著頭,呆坐著。鷸兒有些不解,她靠近床沿的隼子,試圖把他拉回來,可隼子卻掙脫了她的懷抱,跟她揮了揮手?!拔疫€是得去一趟?!闭f完,隼子起了身,往門口走去。鷸兒急了眼,朝他吼了一句:“你什么意思?走了是吧,為了一個不值得的瘋女人?拿我當什么了?”隼子沒有搭理她,只是迅速地整理好衣服,出了門,至于鷸兒還在后面吼了些什么,他也聽不清了。

    這天日頭很大,很是耀眼,天空上看不見一片云。隼子騎著摩托車趕到河邊的時候,人群已經散了,尸體也被扛走了,江邊空落落的,除了那艘破舊的郵輪,還有碎石與雜草,什么都沒剩下。一個漁夫撐著竹筏,從隼子面前經過,隼子問他,伍不哭是怎么沒的,那人抽著一支煙,緩緩說道:“日頭出來之后,就見江里漂了個人,沒穿衣服,手腳泡得發白,腫得很大,已經看不清臉了,不過據別個講,這個女的撈上來的時候,臉是笑著的,手里抱了件毛衫,抱得很緊。就當她找她男人去了唄,不然還能咋樣?!闭f完,漁夫丟掉了沒抽完的煙頭,戴上了斗笠,破口大罵著這曬人的大晴天,晃悠著船走了,留隼子一個人蹲在河邊發呆。

    沒過多久,鷸兒來到了江岸,陪隼子一起蹲在水邊。她拍了拍隼子的背,說:“對不起,親愛的,是我態度不好。我知道,伍家兒媳的死雖然與咱們無關,但是她畢竟是個弱女子,沒了丈夫,遭人輕視。她錯看了你,本身就很悲劇。你雖然無辜,對她也問心無愧,但是還是心里有過節,覺得對不住她。我說的對嗎?親愛的?!宾雷訐u搖頭,說:“不對,我心里有愧?!柄杻河行┎唤?,問他道:“有什么好愧疚的?你沒對她做什么虧心事,就夠了。只要內心足夠強大、信仰足夠堅定,還怕他人?這不是你說的嗎?”“你?!宾雷拥闪塌杻阂谎?,滿臉漲紅,欲言又止,過了許久才憋出了一句話:“不,你不懂?!闭f完,隼子站了起來,往江邊公路走去,尋到了摩托車。鷸兒問他要去哪里,隼子說去一個昨日剛去過的地方。鷸兒祈求地看著他,問道:“能一塊兒去嗎?”隼子閉上眼睛,緩緩吐了口白氣,讓鷸兒上了車。

    出了鎮子往東,只有小路,兩人騎在車上一路顛簸,始終沒說一句話。隼子估摸著距離差不多了,停下了車子,卻發現昨夜的教堂,已經不見了。兩人下了車,在附近找了許久,也沒有發現任何建筑的痕跡。最后還是鷸兒叫住了隼子,告訴他,在道路的盡頭有一方土堆,看著像是一座墳墓。隼子走過去,來到那堆土旁邊,土堆前面橫躺著一副十字架,十字架前還放了一本羊皮書卷,與昨晚他看到的一模一樣。隼子翻開書卷,上面的文字清晰地依次排列,內容與昨夜并無出入,只是讀到“言盡于此,不足為訓”之后,還有一段文字:

    然,天下之道,非一家所能言;宇內之事,非一人所能全。年不逾不惑,不讀詩書;人不近天命,勿參事理。詩書出自棄世之人,事理源于無用之輩。故曰:萬物皆虛妄,眼前成事實。依古訓所言:絕圣棄智,大盜乃止。學者皆為大盜,哲人同是商販。故:

    隼子與鷸兒把頭緊緊湊在一起,翻到了書卷的最后一頁:沒有段落,沒有文字,只有右下角標注了一行字符:¥9.99。

    隼子鐵青著臉,將書卷拿在手里,一頁一頁,細細地撕碎。每撕一頁,他耳邊就會響起一只野獸的悲鳴,撕心裂肺地在他耳邊呼號。他沒有理會,仍舊撕著,直到撕完最后一頁,野獸不叫了,只有一絲微弱的氣息,仍在掙扎。鷸兒問他:“昨夜這里發生了什么?”隼子說:“我見到了熱鬧,還有他,云豹,那個睥睨的眼神……唉,都不重要了?!柄杻赫f:“難道,這是熱鬧的墳墓,他今天早上死的?”隼子冰冷著聲音,說道:“不,他大概已經死了很久,或許是1801年3月25日,或許是1900年8月25日,或者是其他的日子。不重要了。以后,沒有云豹,也沒有諾瓦利斯,沒有尼采?!薄翱墒?,我最近看了他們的書,覺得很是有意思……”“別看了,看了沒有任何意義,都是騙人的。把人騙進一個巨大的八卦陣,給他指入兇門與死門,永世不得超生。還是燒了吧,斷了這些念頭?!?/p>

    鷸兒懵在那里,說:“可這些書,不是你教我看的么?”隼子有些不耐煩了,說:“我叫你看你就看?這些書不過妖言惑眾,又有何意義?”鷸兒有些惱怒:“你把我帶進了這個世界,然后告訴我它毫無意義,你難道不跟那些大盜、商販是一路貨色?”隼子依然鐵青著臉,點了點頭,說道:“是,我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許多東西自己沒參透,把你也給卷了進來。但,除了抱歉,我也只能如此。我想靜一靜,最近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柄杻褐钢?,臉色被火燒得通紅之后,變得很是慘白:“孫冬筍。身子給了你,心給了你,我什么都給了你。誰曾想到,你不僅是個懦夫,還是個騙子。好,好,自今日起,我從未認識過你,也從未與你有過任何交情。我以后不僅要找男人,還要找個腦子正常的,我會跟他做昨晚那種事,做很多次。至于你,一輩子都不配?!宾雷幽樕琅f淡定,只是兩行眼淚,已簌簌地劃過臉頰,他顫抖著聲音,緩緩吐出四個字:“悉聽尊便?!?/p>

    鷸兒走了,再也沒回過頭。隼子呆呆地站在那里,背對著那座土墳,與他的摩托車形影相吊。日頭從頭頂上潑灑下來,壓抑住心底里的所有陰暗,并告訴隼子,不許哭。

    回去之后,鷸兒刪掉了隼子所有的聯系方式,永遠地將他拉進了黑名單。沒過幾日,鷸兒發了病,高燒近四十度。醫生來過幾次,藥吃了沒用,針打了無效,體溫怎么都退不下去。后來,苗老爹找來六婆,六婆全程面無表情,給鷸兒收了駭、喝了符水。鷸兒高燒漸漸退下,只是有時還會提到隼子的名字,夢里還會見到那只通體云狀斑紋的野獸,他似乎已經老邁,偶爾還能低吼幾聲,但已是江河日下,吼聲一日比一日衰弱。清醒過來后,鷸兒謝過六婆,六婆示意她閉嘴,隨后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離開了苗家。

    苗老爹坐在鷸兒的床邊,冷笑著說:“看,我說什么,是了吧?!柄杻宏幊林?,搖搖頭,說:“您說的對啊?!薄昂昧?,長了教訓吧?以后,不要跟那孩子再有往來,也不要再讀那些書。前些日子你網購的那些書,什么諾瓦利斯啊,荷爾德林啊,爹爹都替你燒了……”聽到這,鷸兒瞪大了雙眼:“爹爹,您怎么能……”苗老爹笑著拍拍胸脯,說道:“閨女,這都是爹爹分內的事情,不用感謝我。以后啊,多讀些有用的,讀研究生的時候多拿點獎學金,以后再讀個博士,找個優秀的娃,生個大胖小子,這日子不就滋潤了嗎?”說著,苗老爹拄著拐杖,嘿嘿笑著?!傲T了”,鷸兒坐在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爹爹,那你知道,孫家的消息么?”“你還惦記著他?哎喲,閨女,省省吧,依爹爹看啊,那就是個庸碌之輩,跟爹爹一樣,沒出息。他家的事,我也不曉得。前幾天在他家門口經過,見他養了個鳥,還從山上采藥回來,在屋門口搗鼓呢,人也樂呵著呢,不用你擔心?!柄杻郝犃T,閉上了雙眼,又躺下了。夜里五更時分,她還是會被一聲老邁的低吼驚醒,一想起云豹,她還是會想起那座山、那輛摩托車,還有她用雙手曾緊緊懷抱過的男子。

    鎮子到了春節,依舊與往年一樣熱鬧,人們放鞭炮、擺宴席,熙熙攘攘了十幾天。鷸兒的春節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年前她的病已大好,但她每日慵懶,不愿起床,只是日復一日地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有時,她會期待某個男子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可真正見到了他那副樂呵、從容的面孔,心中又是一頓悶氣。每天夜晚的五更,她不會再被驚醒,而是會習慣性地給睡眠時間一個暫停,以騰出時間,好好傾聽來自大山的低吼,即使吼聲日漸式微,她仍舊會耐心地等待著、陪伴著,像在呵護著一個老人晚年的時光。

    上元節那天,一場雪在夜里悄然落下,將整個世界抹成了白色。鷸兒這晚睡得很死,五更時分也沒有被吼聲驚醒。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覺著身子沉重,兩眼還拖帶著淚痕,可她對于夢已失去了記憶??戳搜凼直?,她才發現已是九點來鐘了,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她覺得有些空落,似乎失去了什么,但又沒有確切的所指,揪著頭想了半天,才想到了他,那只云豹。

    他死了。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哪怕最微弱的呼吸。鷸兒不明白自己為何而哭,這頭云豹本就不該存活在世上,可她還是止不住眼淚,一滴一滴地滑落,將床單浸濕一大片。這時,一個陌生的QQ號加了她的好友,給她發了段語音,告訴她:死了,同去九蛟池。語音是用變聲器加工過的,但透過語氣,鷸兒很明確地知道對方是誰。她從衣柜里找了件紅色的袍子,披在身上,出了門,像一枝臨寒而開的紅梅,在雪地里行走。那輛摩托車開到了她的跟前,她沒有猶豫,側著身子,坐上了車。

    循著那條熟悉的道路,摩托車開到了路的盡頭。隼子穿了件黑色風衣,在前邊開路,鷸兒拖著袍子,跟在后面,兩人沒走多久,便走到了曾經的山谷。山谷沒了山,成了一方平地,蔓延向遠方,與滾滾而來的云海相接,看不見盡頭。白雪皚皚里,兩人走到了平地的中間,一座用雪堆成的墳墓。鷸兒說,他一定住在里面,已經長眠。隼子沒有回話,只是跪了下來,拜了兩拜。

    雪停了,在云層的擁擠下,一顆白色的太陽突圍,將白光灑在了人間。跪拜完后,兩人找了片雪少的地方,背靠著背,坐了下來。鷸兒看著天上的云,說:“隼,你看那天上的云,像不像他生前的斑紋?”隼子沒有回話,只是在她的背后點了點頭?!蚌?,我覺得我們這代年輕人,很悲哀,你說呢?”隼子依舊不出聲,但還是愣愣地點點頭?!拔覀兯^的信仰,就像這只云豹,成了世間的瀕危物種。一旦山林破壞了、外面的獵人來了,就會終歸走向滅亡?!宾雷拥椭^,緩緩蠕動了嘴唇,說:“或許世間從未有過云豹,他從來只是一個傳說,不過被人們臆測揣度出來,安慰自己在現實世界的失敗罷了?!闭f著,隼子哭了起來,在鷸兒的印象里,這是隼子第一次哭出了聲音,像個孩子。

    鷸兒轉過身,將哭泣的隼子斜著攬進了自己的懷里,用手輕撫著他的頭。沒有撫摸多久,鷸兒的雙手也愣了下來,幾滴碩大的眼淚從臉上滑落,與隼子的淚水交匯在一起?!蚌?,我們不分開,好不好?”鷸兒近乎央求地跟他說道。

    聽了這話,隼子不再哭泣,他輕輕地掙脫了鷸兒的懷抱,仍舊與她背對著,說道:“失去了信仰的隼子,意味著他失去了可憑依的所有,已是一個行尸走肉。請原諒他,鷸兒,他并非不再愛你,只是他深知,自己已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已不再能保護你。他與你,因云豹結緣,今日云豹的逝去,也意味著到了真正分道揚鑣的時候。鷸兒,原諒他……”

    鷸兒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看天空的云朵。慢慢地,蒼白、茫然的日光愈發刺眼,將所有的云朵驅散。在此刻,天空沒有了云朵,下一秒鐘,或許它們還會跟著不定的氣流,重回人間??肾雷硬孪?,這片土地上,或許已經永遠地將云豹的蹤影、睥睨、吼聲,定格為了一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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